程浩遠一路走出校門也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怕自己會忍不住掉眼淚。他失魂落魄地來到陽明河邊,望著靜靜的河水,心裏空蕩蕩的。河的對麵就是他已經念了六年的學校,陽明一中,這麽遠遠的看著,更叫人舍不得了。
程浩遠撿起岸邊的小石子,一塊接一塊地扔進河裏,河麵上的波紋反著耀眼的日光閃得人眼花。現在應該怎麽辦呢?自己應該到哪兒去?程浩遠覺得一刹那間自己的人生就沒有了方向,別人都在教室裏上課,自己卻在河邊無聊的扔石頭,這感覺孤單寂寞又叫人害怕,好像忽然之間就被這世界落下了。
程浩遠在岸邊坐了一陣,越想越是惶恐,他深吸了幾口氣,起身拍了拍屁股,正準備離開,忽然眼角一跳,瞥見不遠處走來了一個姑娘,低著頭,睫毛長長的,兩條大辮子垂在肩上,正是那個忘恩負義的小喬。
程浩遠見了小喬,心裏陡然騰起一股無名火,徑直衝到她麵前,怒衝衝地說:“喂,你。”
小喬抬起頭,看見是程浩遠,著實嚇了一跳,驚恐地張大了眼睛,摒住了呼吸。
看見小喬可憐巴巴的樣子,程浩遠的心又軟了下來,“你別害怕,我又不會打你,我就是想知道……為什麽?為什麽不說實話?”
“程浩遠,對不起。”小喬又抽泣了起來,“是我媽說,女人要名節,不能讓別人講閑話,否則一輩子抬不起頭,要是被人家知道我被流氓非禮了,那……總之跟流氓有關的閑話不能有,跟男同學有關的閑話也不能有,我……對不起,我真的不是存心害你的。”
“講閑話?這都什麽年代了?毛主席領導我們早就推翻了壓在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推翻了迫害婦女的封建禮教,你說你……”程浩遠忿忿不平,可看著抽抽噎噎的小喬,一腔怒火卻又發不出來,“算了,你也別哭了,大概是我上輩子欠你的,你也別在這兒耽擱了,趕緊回去上課吧。”
程浩遠說完轉身就走,沒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我跟你說,就算是我上輩子欠你,這回也一次還完了,咱們兩清,以後可別叫我再看見你。”
程浩遠回到家裏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母親望見他進了院門,殷勤地招呼,“三兒,回來啦?今天怎麽這麽晚?學校裏功課忙吧,快過來吃飯吧,都給你留著呢。”
母親說著,從廚房裏端出鹹菜窩頭和一碟油炸的小魚仔。
程浩遠在桌子邊坐了下來,“媽,今天怎麽這麽好?居然還有小魚仔。”
“好吧,媽特意給你買的,就快高考了,是時候補補了。”
程浩遠聽了這話,沒有應聲,把窩頭撕開,夾了一筷子小魚仔塞進去,放進嘴裏狠咬了一口,不經意間目光一掃,看見十四歲的弟弟坐在角落裏,望著桌上的食物,喉嚨滾動,咽下一口口水。
“浩平,看什麽呢?過來一起吃。”浩遠說。
“你別叫他,他吃過了。”浩遠媽說,“這些是特意留給你的,你讀書辛苦,多吃一點,給媽考個好成績。”
“媽,高考有那麽重要嗎?”浩遠躊躇著說,“我姐我哥都是大學生,也不缺我這一個。”
“胡說。”浩遠媽微嗔地說,“你姐你哥他們是大學生,給媽爭臉,媽高興,可是他們幾個上的學校都不太好,你姐上了個什麽地質學院,餐風露宿的,別提多受罪,你哥也就在省裏上了個工學院,咱們家就你最聰明,你給媽考個清華,考個北大,上北京去,見著毛主席他老人家,那可就真給咱們程家露臉了。”
“媽,你也太貪心了,咱們一家已經兩個大學生了,這是街坊四鄰想都不敢想的事,多少臉都給您爭回來了,不缺我這一個。”
“你這孩子,考個好大學那是為我啊?那是你自己的前程,說白了,你後半輩子怎麽過,就看這幾個月了,趕緊吃,吃完了再看會兒書去。”
“媽……那要是我考不上怎麽辦?”
“這孩子,盡瞎說,你的成績媽心裏有數,媽對你有信心。”浩遠媽說著,樂嗬嗬地到院子裏剝玉米棒子去了。
浩遠低下頭沉默了一陣,抬起頭來,發現弟弟浩平還目不轉睛地盯著桌上的小魚仔。浩遠笑了笑,拿起一個窩頭,往裏塞滿了小魚仔,起身走到浩平身邊,往他手裏一塞,回頭瞥了院子裏一眼,大聲說:“浩平,去,回屋念書去,以後替哥考個清華回來。”
浩平拿到了窩頭,心領神會,答應一聲,一溜煙地跑回屋去了。
這一晚浩遠輾轉反側,不能成眠,他不想瞞著母親被學校開除的事,但是又不知道應該怎麽開口,母親對他的期望太高了,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承受不住打擊。
浩遠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上糊著的報紙滲著黃色的水痕,有幾張已經耷拉了下來,在從破窗戶的縫隙裏透進來的寒風中晃晃悠悠的。樂平在對麵的床上均勻的打鼾,他臉上的表情是滿足而歡喜的,大概隻是因為晚上那個夾著小魚仔的窩窩頭。
家裏實在太窮了,自己和浩平從小到大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沒吃過一頓大魚大肉,既然念不成書,那就幹脆去掙錢,好歹給家裏做點貢獻,讓浩平想吃就能敞開了吃,讓母親不用到了半夜還在外麵縫衣服。浩遠打定這個主意,心裏約略踏實了些,裹緊了被子,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第二天浩遠起了個大早,仍舊是背著書包出了門,他漫無目的的四處閑逛,不知不覺地就來到了機械廠後麵的空地上。這裏沒什麽人,空地上停著一輛挺舊的解放牌卡車,卡車下麵露出雙腿來,看樣子是有人在鼓搗著修車。
浩遠上前繞著卡車轉了一圈,蹲下來,探頭瞧了瞧卡車的地盤,“師傅,我幫您搭把手吧。”浩遠說。
“好啊,把扳手遞給我。”師傅說。這是個五十來歲的漢子,濃眉大眼,皮膚黝黑,滿臉的皺紋。
“小夥子,今天怎麽沒去上課?逃學了吧。”師傅瞥了一眼浩遠掛在胸前的書包,心裏有了底。
“我……我沒逃學。”浩遠嘟囔著遞上了扳手。
“還不承認,沒逃學怎麽這個點兒在這兒啊?”
“我真沒逃學……我……我被學校開除了。”浩遠說。
“被開除了,犯什麽錯了?”
“我……跟人打架。”
“跟人打架……”師傅漫不經心地說,“這架也分該打的,不該打的,你為什麽打呀?”
“有幾個流氓欺負我們班女同學,我揍了他們一頓。”
“原來是為了女人。”
“不是,不是為了女人。”浩遠急著說。
“不是為女人是為什麽?逞英雄,好勇鬥狠,比誰的拳頭硬,這些都是做給女人看的,男人一輩子其實就爭兩件事,一是錢,二就是女人。八年抗戰打得久吧,爭什麽?一是爭國土,國土就是財產,也就是錢,二是保家園,保的誰?咱的娘,咱的老婆,咱中國的女人。這大到國家,小到個人,爭強鬥勝,說穿了就這麽點事。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我說應該是男人難過女人關。你這要不是想在丫頭們麵前表現表現,會有這檔子事?”
浩遠聽了這話,默默地耷下了腦袋,他從沒想過自己打架的動機,此刻聽了師傅的話,隱隱覺得似乎也沒錯。
“怎麽不說話?覺得我說得對?”師傅接著說,“覺得我說得對你就錯了,男人一輩子爭這爭那,其實到頭來爭的是一口氣啊。男人就活這一口氣,這一口氣在,就死不了,就能翻身。你這架我沒說不該打,該打,身邊的女人被人欺負了都不敢啃聲,那是慫包,放戰場上那就是逃兵,孬種,但是咱打了,咱就得認,管你天翻地覆呢,咱就得喘這口氣。不就是開除嗎?多大點事兒?人一輩子誰不過幾個坎兒?這坎咱過去了,站上去了,咱就比別人心裏更寬,看得更遠。盧叔的話糙,不中聽,但是理就是這麽個理,你說是不是?”
浩遠聽了盧叔這話,心裏忽然開朗了,他隱隱約約有種感覺,自己做對了還是做錯了現在是不知道的,結果要留給日子來檢驗,也許很多年以後,當自己回首往日之時,能有一個答案。
“您說得對,您這麽一說,我心裏就不慌了。”浩遠撥弄了兩下地上的小石子,又埋頭仔細看了看汽車的地盤,“盧師傅,給您打聽個事,您們機械廠還招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