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明

重明麗正,君子明於外,柔於中。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五十八)

(2013-11-25 05:51:20) 下一個

李若的外貌與陳嫣並無相似之處,但卻同樣的熱情開朗,敢愛敢恨。她常常在浴室裏唱歌以及在我身後格格地壞笑,她的聲音似乎與陳嫣是共鳴的,以至於有時候我竟恍恍惚惚地,以為是陳嫣回到了我的身邊。

李若搬來兩周以後就開始了一場戀愛。第一次跟戀人約會回來的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客廳裏輕快的舞蹈,月光在她的腳下蕩漾,流淌,閃耀,像一條沉沒著時光的河。我佇立在臥室的窗前,與她沐浴在同一條河裏,靜靜地聆聽她的羞澀與喜悅。我的心中有一些異樣的感受,分不清是歡喜,嫉妒,還是惋惜。

這天是周末,她在電話裏求我晚些回去,因為她要跟男朋友度過一個浪漫的夜晚。我曾不解地問過她,為什麽交了男朋友還跟我住在一起,那樣難免會引起誤解和不便,她卻說連這都受不了的男人不值得她去愛,還說隻有跟我住在一起,男朋友才會更愛她,更想著她。她這是存心給男朋友一些刺激,讓他著急,讓他渴望,讓他如坐針氈。這開放迷魅的個性,如此的似曾相識,如此地叫人沉迷,懷念。

——我去了一家小酒吧,遇見一個名叫悉尼的德國女孩,我們一起閑聊並一起喝了很多當晚特價的瑪格麗特。她性感地舞蹈,而我在一旁為她鼓掌喝彩。她把吧凳當作是馬兒,揚鞭踢蹬地要去征服世界,我遞給她一支吸管做成的長矛,鼓勵她勇敢地跟風車作戰……

我們在失真而荒唐的世界裏擁抱告別,我們的夢想終結於一個醉生夢死的時空,我們卻莫名其妙地為之狂歡,然後依依不舍地放開雙手,躑躅地,在漆黑的夜色中各奔了前程。

我回到布魯斯街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一點多了,在這個一切歸入沉寂的時刻,102的屋裏卻還亮著燈,並傳來淙淙的水聲。這樣的情形已經發生了好幾次,我心中頗有些犯疑,因為自從幾個星期以前,上一任租客突然離開以後,這裏就一直空置著,屋裏也沒有任何家具,在其中晝伏夜出的會是什麽人呢?

我伏在廚房外的百葉窗上偷望了一眼,屋子裏仍舊是空蕩蕩的,連燈光也顯出孤獨來,也許隻是房東在做維修,或是流浪漢見縫插針地借宿吧。我暗自琢磨著,正想離去,耳畔卻傳來了兩個人輕聲的交談,其中一個聲音正是唐叔的,而另一個也是說不出的熟悉。

我頗有些訝異,忍不住敲響了房門。屋裏的兩人頓時噤若寒蟬。他們顯然是在畏懼些什麽,這時候表明我的身份或許會有些幫助。

“唐叔,開門,我是小孟。”我說。

“原來是小孟啊。”唐叔如釋重負地答應著,躡手躡腳地走過來,擰開房門,探出頭在我身後的黑夜裏望了望,“進來吧,嚇了我一跳。”

他賊頭賊腦的神情叫我莞爾,我想調侃他做賊心虛,話到嘴邊卻沒說出來,因為我看見了屋裏的另一個人,赫然竟是湯珊的父親,老湯。

老湯的臉上透著憔悴和疲憊,向著我無奈而尷尬地笑了笑,“小孟,你好,咱們又見麵了。”

“老湯,怎麽是你?”我驚訝地說,“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怎麽過來的?”

“來了好幾天了,偷渡來的。”老湯說。

他的回答解開了我心裏的疑問,這些天來顯然都是他在這間空屋裏盤桓。

“既然來了,為什麽不跟湯珊住在一起。”我問。

“怕連累珊兒。”老湯苦澀地笑了笑,“萬一要被逮著,珊兒不就成了窩藏了嗎?其實我也沒別的,我就想看看珊兒過得好不好,在她身邊,多少能照顧照顧她。我不會英文,到哪兒都是人生地不熟,想來想去還是隻有回到這裏來,要是打擾了你們,還請你們多包涵。”

老湯形容狼狽,言辭恭謙,我望著他迷茫惶恐的眼睛,心裏一陣辛酸。他為了女兒放棄了一切,如今潦倒不堪,東躲西藏……湯珊有一個這樣的父親,是她的福分,也是她的罪孽。

“放心,我不會去告密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找我。”我的前半句話帶著玩笑的語氣,其實我卻是認真的,因為我隱隱覺得,在老湯的心中,這是他最迫切想要肯定的事。

“這麽下去也不是辦法,房東遲早會把房子租出去的。”我接著說。

“沒關係。”唐叔說,“我們已經商量好了,由我出麵把房子租下來。他以後就在我的後廚裏打工,白天晚上都見人少,應該是比較安全的。”

“唐叔果然是個講義氣的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我由衷地說著,拍了拍老湯的肩膀,“那就祝你好運吧,我今天喝多了點,先回去睡了,你有什麽需要隨時叫我。”

“好的好的,謝謝你了。”老湯滿懷感激地緊握了我的手,雙掌中的力道清晰地表達著他的真誠。

我告別了唐叔和老湯,疲憊地拾級而上,打開自己的房門。李若應該早已經睡著了,房間裏很靜,借著月光,依稀可見桌子上放著三個香薰蠟燭,兩副西餐碗碟,一個梅洛酒瓶和兩隻高腳杯,其中一隻空了,另一隻尚且殘留著紅唇印痕和小半杯紅酒。

看起來李若的這個夜晚是愉快的,不知是否已實現了她期待中的浪漫。我悄悄地回到臥室,拉開百葉窗,托起半扇窗戶。窗下的荒草是寂寂的,風過時,偶爾驚起一點螢光,喚醒幾聲蟲鳴。這便算是解脫了我滯悶的世界。我撲倒在床上,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微光黯淡的黎明,我在一座巍峨的宮殿裏行走。那是一座令我渺如微塵的宮殿,空曠得好像無人的荒野,在遙遠的,或是切近的地方矗立著一些清光流幻的牆。它們如有生命,在我走過的地方倏然地出現或是隱沒。我漫步在幽靜的後花園裏,冷清的空氣中傳來隱約的歌聲,似曾相識。我心寧靜,卻有些憂傷,獨行在風露濡濕的陌生小徑,毋須抬頭,也知道自己在故地重遊。

宮殿的盡頭是一麵不可逾越的高牆,它似乎並無實體,卻用光芒和幻影阻住了去路。我在閃爍的光影間看見了往事和故人,看見陳嫣,看見林菲,她們無聲地歡笑和哭泣,各自遠去,各自回眸,在來來往往的人群裏鮮明了又模糊,直至無蹤。透過虛幻的牆壁,我望見牆外的世界,高崖和大海,潮湧的風浪和無盡的蒼穹,黑色的礁石在起伏的海水裏時隱時現,其上無人,卻從幽深的罅隙裏傳來海妖的吟唱。這是個海妖們的歌聲與召喚承托起的世界,這是回憶的宮殿,我的神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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