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明

重明麗正,君子明於外,柔於中。
正文

日落布魯斯(五十四)

(2013-11-20 06:02:54) 下一個

我醒來的時候,陽光正從百葉窗的縫隙裏無聲無息地溜進來,與空氣中的微塵一起,躡手躡腳卻又是熱烈地舞蹈著。陳嫣不在我身邊,我聽見客廳裏方靈在小聲地唱著歌,她腳步急促地走來走去,仿佛一隻精力旺盛的母獅,在春天的晨光下,在無法衝破的樊籠裏,壓抑而煩躁地來回逡巡。

她的腳步讓我有些不安。我惺忪的眼睛看見世界的扭曲與虛幻,我昏蒙的耳朵聽見眼睛惶恐的呼吸。門外漂浮著輕弱的歌聲和淩亂的腳步,它們在我的腦海中喚醒和構建起方靈的形象,她身形婀娜,姿態撩人。她目光灼灼,居高臨下地望著我,左眼中全是輕蔑,右眼裏卻好似充盈著渴望與挑逗。這神情已遠不似方靈了,她的輕蔑叫我敬畏,她的魅惑卻叫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褻瀆。這兩種截然相反,卻同屬於卑微者的感受讓我忽然覺得在這狹窄的房間之外徘徊的,其實是欲望的神靈。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方靈忽然推門闖了進來。這突出其來的侵略讓我猛吃了一驚,手足無措。我的姿勢是匍匐在床上,一手枕在臉下,一手挽著亂成一團的被子。方靈應該無法看清我的臉吧,我心中自欺欺人地暗想著,緊張地思考如何應對這尷尬的場麵。

方靈的驚訝顯然不亞於我,她發出“啊”地一聲輕呼,呆在了門口。我一動不動地伏在床上,裝作沉睡未醒。幾秒鍾以後,方靈從驚詫中回過神來,悄悄地退出去,輕輕掩上了房門。

她迅速離開了公寓。屋子裏一片寂靜,除了鬆鼠在屋頂上踩出輕盈細碎的腳步,再沒有別的聲響。我懶洋洋地坐了起來,空氣中飄著陳嫣身上叫人著迷的香水味,陽光變得真實起來,百葉窗的影子在書桌上一格一格地禁錮著時間。陳嫣到哪裏去了呢?她是因為工作繁忙而爭分奪秒,還是無法,或是不想,在這一切明晰燦爛的清晨與我相見?

她仍然是愛我的。隻要有這個結論,其他的一切也就無關緊要。我草草地穿好衣服,走出了臥室。客廳裏的餐桌上還留著一個咬了一口的蛋糕,看來是方靈留下的,她大概是心慌意亂地匆匆逃離,早忘了還有早餐這回事。

她究竟為什麽要闖進陳嫣的臥室呢?這可是件不體麵的事。她是在尋找什麽嗎?還是……

——昨夜裏我和陳嫣是如此的忘情,完全無法抑製住野性與呻吟。方靈與我們隻是一牆之隔,或許她是被我們肆意狂放的聲響勾起了心底最原始的欲望。那是潛藏在每個人內心的,無法駕馭的力量,它給人們帶來幸福和愉悅,也帶來放縱與罪惡,它粗鄙,好奇,貪婪,蠢蠢欲動。它掙脫道德與理性,靠窺探他人的私隱來獲得一點點古怪的滿足感。

我不得不承認我如此這般地揣測方靈,是因為我的內心也藏著這種無法馴服的野蠻力量。當我看見一對男女露骨的挑逗,或是聽見他們放肆的呻吟,我也會不由自主地幻想他們是如何的荒淫放蕩,尤其是那個女人,她是怎樣的風騷浪媚,用盡各種姿勢與男人交歡糾纏。我盡力掩藏著自己這種卑汙邪惡的想法,我想其他人也跟我一樣。其實我也不過是數十億同類中的一員,我與同類們結構相同,所見所思大體相似,我們的感受理應相差無幾,因此我們能從他人的行為中獲得刺激,不管是興奮狂歡,還是戰栗驚怖。

方靈或許遠比我想象的高尚,可我隱約有種感覺,我並沒有猜錯了她。其實一個人總是在不自覺地刺探其他人的隱私。別人身上所包藏的,我們總能接受和理解的陌生和神秘感總是能引起我們的極大興趣,很多時候,這就是愛情的起源,另一些時候,我們往往能從其中找到巨大的自我認同。

——我找了個天井裏沒人的時候,偷偷地潛回了自己的公寓。這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我回到布魯斯街的時候,天空是沉沉的灰色,周圍的一切暗淡無光,街頭的藍調孤孤單單地漫遊到街尾,然後在塵沙飛揚的風中打一個轉,瀟灑而又無奈地跨上時間的駿馬,追風掣電地溜走了。

我又在天井裏見到了唐叔,他跟往常一樣,目光散亂地蹲在門口抽煙。王明明已經消失了很久了,而且也沒有要回來的跡象。唐叔大約是已經絕望了的,他更加的沉默寡言,終日麵色陰沉,隻有見到我的時候,才勉強地咧嘴笑一笑。

“唐叔,今天晚上收得很早啊。”我說。

“是啊。”唐叔說,“反正沒什麽生意,早點關門,省點電。”

“怎麽?生意還是不好?”

“就是那樣了吧,勉勉強強地吊著,賺不到錢,也餓不死。”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要不我再找些人去給你撐撐場麵?”

“不用了,由得它吧……走,咱們到五十六街玩玩去?”唐叔說。

我不禁有些愕然,沒想到在這命蹇時乖的時候,唐叔竟然還對聲色犬馬保有興趣。

唐叔顯然看出了我的迷惑,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吐出一口濃濃的白煙,揚起了輕蔑而倔強的眉毛,“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死還活。等著我,我拿件衣服,馬上就走。”

我望著他有些佝僂的背影,心中泛起一絲酸楚惆悵。人生究竟是怎麽樣的?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活力四射,信心滿滿,百折不回,後來我們精疲力竭,偃旗息鼓,向命運俯首稱臣,再後來,我們漸漸明白,奮鬥也罷,臣服也好,都隻不過是命運跟我們開的玩笑,他自始至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我和唐叔在脫衣舞場裏流連了很久,他看上了一個俄羅斯女孩,於是一直等著她落單空閑。我靜靜地陪著他,聽他嘮叨那女孩的樣貌是如何的美麗,身體是如何的妖嬈,身上穿的紅裙是如何的性感撩人。我很希望他跟那個女孩能夠有一次愉快的接觸,那樣的話,或許也算是實現了一點點執著的價值,並能從中獲得一點點荒唐的,卻是救贖般的成就感和慰籍。

淩晨三點,我們駕車離開了舞場。喧囂轉眼間就沒入身後呼嘯的風聲,燈光和黑暗在我們麵前形成一種叫人心悸的靜默和迷惘。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電影“布拉格之戀”的結局,一場瓢潑大雨,一條泥濘坎坷的小路,一輛滿載著希望與惶恐的舊車,連同不知該何去何從的生命,統統終結於一種無法終結的哀傷。

——唐叔蜷縮在副駕駛座上,默不吭聲。他終於是等到了俄羅斯女孩的,我看見他眉花眼笑地去了包間,又眉花眼笑地出來,這似乎證明他曾有過短暫的快樂時光,隻是,當那短暫的快樂離去,雖然僅僅是一秒之遠,一步之遙,便這般自然地融入了他荒涼的人生背景,猶如一筆枯墨,隻顯出苦澀與滄桑來。

有時候,歡笑是有個背影的,當與它告別以後,就別再回頭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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