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林菲回到了布魯斯街。午後三點的布魯斯街311號,寂靜無聲,除了野草在四圍的角落裏沉思,就隻有日光在窒悶的空氣裏冥想。我和林菲的腳步扯碎了沉寂,但卻沒有人為我們側目。
我以為林菲會在康宏的門前有短暫的停留與遲疑,可是我錯了。林菲從容地隨著我上了樓,仿佛從來不知道,樓下住著一個叫康宏的人。
我有些惴惴地開了門,緊掩的窗簾阻斷了日光,讓整個屋子看起來有些晦暗陰沉。我連忙走到窗邊拉起了窗簾,西斜的光束迫不及待地闖進來,直撲向空無一物的牆角,細細的塵埃在它們虛無的身體裏盤旋,讓那些光束看起來像是在喘息——在喘息中鮮活,也在喘息中死去。
“她……大概就是你說的那個人吧。”林菲說。
我回頭望去,林菲正站在餐桌旁,凝望著牆上陳嫣的照片。
“是的,是她。”我說。
“她很漂亮,你沒有選錯人。”林菲輕聲地說完這句話,緩緩地垂下了眼簾。我傻傻地望著她的眼睛,在她眼神滑落的那一瞬間,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無法言喻的憂傷,仿佛此時的我們,隻是在冷漠地見證著一段人生的落幕。
我沒有機會在這憂傷中失去自己,因為林菲忽而又抬起頭來,朝著我赧然一笑。
——那也許是我見過的最觸動心弦的笑容,因為我在其間看見放棄與無奈,卻又在放棄與無奈裏看見了希望與坦然。
我為此而目眩神迷了。我醒來的時候,林菲正倚靠在窗戶的另一側,黯淡的雙眸,入神地凝望著窗外斑駁的布魯斯街。她癡迷的神情讓我詫異,我很想知道,她此刻所看到的,是否跟我一樣,隻是荒蕪的野草與熾熱而冷酷的風。
“對了,你……”我囁嚅著說,“你之前在電話裏說,需要我的幫忙,不知道……有什麽可以效勞的?”
“噢……我……我……”林菲的臉上現出躊躇,她閃躲著我的眼神,局促地低下了頭,在片刻的沉默之後,仿佛是下了決心,輕聲接著說,“我是想……請你幫我離開美國。”
“幫你離開美國?”我愕然地重複著她的話語,這個聽起來如此不真實的請求,讓我深深地懷疑自己是不自覺地墮入了一個荒誕的夢境。然而,在這夢境裏我卻找不到任何可以讓我驚醒的提示。陽光是灼熱的,水滴是墜落的,時間是流駛的……在我的眼耳知覺所及之處,沒有任何事件擺脫了束縛世界和人們的各種索然無味的規律。我遲疑,可是不得不在這遲疑裏繼續眼前的現實。
“我……我不太明白。”我茫然地問,“難道……你不是想要離開,就可以離開的嗎?”
“是的。我可以自由地出入美國。”林菲失神地說,“可是……我不想有任何人知道我的離開,我想你幫我……幫我靜悄悄地消失在這個不屬於我的世界。”
林菲的語氣和神情讓我有些不寒而栗,我無法分辨出她是否語帶雙關,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困惑迷離,讓我隱隱覺得,她已有意無意地混淆了“美國”與“世界”,或是使用了“離開”的另一重含義。
“那麽……你想要去哪裏?”我滿心惴惴地探問。
“我……我不知道。”林菲說,“隻要能夠離開這裏,隻要是一個沒有人認識我,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的地方。”
林菲的回答讓我暗地裏鬆了一口氣,可是迷惑卻又接踵而來,在她的心底,究竟怎樣的“悄悄”才能讓她真正的離開……離開……離開哪裏呢?美國?世界?還是那翻湧在我們眼前,呼嘯在我們耳畔的塵囂?
日落布魯斯 (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