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旅行中的館驛,一個稍作停留的地方,而停留,其實也暗示著遇合。
在旅館裏,你會遇到很多人,旅遊的,覓工的,宿妓的,跟老婆吵了架的,青春騷動,偷嚐禁果的……你還會遇到另一些人,這些人在時間或者空間上已經與你失之交臂,然而,猶可遙遙相係。
我曾投宿在L市的一家小旅館,設施簡陋,還算幹淨。在勞累了一天之後,我隻想看看電視,打發時間。然而遍尋不著的遙控器卻讓我頗為惱火,我用力扯開了抽屜,裏麵空無一物,抽屜旁側的夾縫裏卻露出了白色的信封一角。
我有些疑惑地取出了信封,表麵是空白的,並無一字,內中卻頗有些厚度,看來是有內容的。
好奇心壓滅了我的怒火,我打開了信封,取出裏麵的一疊信紙。
“今天很開心,明天這個時候,我跟爸爸會在迪斯尼樂園裏,媽媽也回來,一定會更開心。那樣的話,媽媽就會回家了吧,神啊,請你保佑媽媽回家吧。”
原來是個孩子的祈禱,雖然我很同情他,但卻沒有繼續讀下去的興趣。在我要折回信紙的時候,目光裏瞥見的下一行,卻讓我心生疑竇。那是一行成熟得多的字跡,顯然不是出自孩子之手。
“今天過得像白開水,明天這個時候,但願我已經是J.P摩根的分析師了。”
咦?這看來像是個求職的年輕人,那再下麵的一行,會是另外的人嗎?
“今天是舒爽的一天,明天這個時候,我還是在這張床上,跟Tina做愛。”
這一行被劃掉了,下麵的一行比較娟秀。
“你別做夢了。”
這大概是甜蜜的一對吧,我莞爾一笑,繼續往下讀。
“做愛很舒爽嗎?也許是吧,我今天又跟艾倫做愛了,我想我是愛上了艾倫,要不要告訴他?明天……明天我該怎麽辦?”
這裏的“他”是指誰呢?是艾倫嗎?如果不是,那會是這個女人的丈夫嗎?
由天真的孩童到矛盾的婦人,事情似乎變的複雜起來了,接下來會不會更出人意料?
“今天乏味透頂,我是一個追求神秘愛情的人,如果你也同樣的浪漫,那你一定會在這間屋子的某個地方發現我的電話號碼。”
是嗎?我下意識地抬頭望了望四周,我不是個浪漫的人,但我絕對是個好奇的人,這位女士的電話會藏在哪裏呢?慢著,我似乎沒有任何理由猜測留言者是一位女士,他完全可以是一個肌肉發達的男人。想到這個,我不由自主地皺了一下眉頭。就在我要接著讀下去的時候,燈忽然滅了,房間裏一片漆黑。
我摸黑來到門邊,外麵開始嘈雜起來,那是住客在相互詢問,依稀地,我得到的答案是停電了。
我拉開了窗簾,今晚的月色似乎還不錯,那就出去走走吧,我順手把信封揣進懷裏,摸索著出了門。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走道裏,我的大腿被人抓了一把,那是一雙柔軟的小手,應該是屬於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在這樣的黑暗裏,我很奇怪,他為什麽沒有大聲的呼救。
小旅館的天井裏已經聚集了不少住客。一個青年男子低著頭,不安地來回踱步,不過他的不安似乎跟這停電並無半分關聯。離他不遠,是一對年輕的情侶,他們正甜蜜地親吻著,旁若無人。天井的角落裏,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望著星空,喃喃自語,在她身邊,一個迷人的男子有意無意地望向自己的左手邊。我沿著他的目光,看見了一朵黑色的玫瑰和一頭烏黑的長發。
天井裏還有很多人,不知為何卻無法進入我的視線。我漫無目的地移動著自己的目光,在二樓西邊的露台,我看見一個壯實的男人一口氣灌下了一瓶啤酒,然後古怪地笑著,俯瞰著天井裏的眾人……
我又展開了懷中的信箋,借著微弱的月光,我讀出了接下來的一行。
“今天我幹掉了那個狗*娘*養的,明天這時候,我正在墨西哥,抱著兩個俏妞。哈哈……”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是凶徒的調侃,還是旁人的惡作劇?我應該報警嗎?可是這張紙又能證明什麽?
是啊,能證明什麽?我無奈地歎了口氣,望向了信箋上的最後一行。
“今天是痛苦,昨天也是痛苦,從一開始就是痛苦,活著就是痛苦,那我為什麽還活著,明天的這個時候,我會陳屍這張床上。後來的人,作我的見證吧。”
啊?這是讓人震驚的遺言,這個人現在在哪裏?他真的死了嗎?我驚惶地翻著接下來的幾頁信箋,可惜,全是空白。
由生氣無邪的童言開始,到絕望無助的死亡結束。難道,這就是人世的規律?死亡就是一切的終點嗎?
我茫然失措地掃視著周圍每一個人,混亂,無邊的混亂。
然而,我忽然間意識到,在時間裏依次發生的一切就散布在周圍的空間裏,在空間裏某個瞬間出現的所有,也如此這般地排列在時間裏。一切其實是這樣的有序,有序得令人驚怖。
有序就不會有改變,有序就有目的,有目的就有神,有神就有救贖。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我想在信箋的末尾寫上點什麽,打破死亡的終結,可是,按照他們的格式,明天這個時候,我在幹什麽?我不知道。
也許,明天我會寫上。
旅館,旅途中的館驛,一個稍作停留的地方。其實,沒有人規定你留多久,你想走的時候,可以隨時啟程。
人世,會不會是一家旅館的名字?
我不想知道有序的明天。
我的房間號是213。
桌上的電子鍾壞了,一直指示著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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