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不歸（23）

《二十三》

 

一九九五年，高含念大三。

 

清華是五年製，還有兩年他就該畢業了。是繼續讀研呢？還是畢業工作呢？高含心裏已經開始算計了。

 

他其實還有一個念頭：出國！

 

那個年頭，‘出國’還是莘莘學子的優先考慮。

 

要早知道中國經濟之後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隻怕不會那麽削尖了腦袋往留學的路上鑽吧？不過，那些留在國內終年腐敗的同學們，體型倒是或多或少超出了指標，這在滯留海外的各位心裏，竟成了一個小小的自我安慰。

 

高含報了新東方補習班，十月考托福，明年五月考GRE，然後趕在第一批錄取截止之前寄出申請。

 

時間綽綽有餘。

 

為了準備托福，暑假就不回家了。同宿舍的小林跟他做伴，兩人常常同進同出，為著相同的目標潛心苦讀。

 

這天他騎了車往新東方趕去，聽力課可不要遲到了。他騎車上了海澱路，一拐彎進了一條胡同裏，明晃晃的太陽曬得他眼前有點模糊，忽然聽見有人喊：“唉，你小心點！沒長眼睛啊！”

 

接下來他隻知道自己連人帶車摔倒在地。

 

他爬起來，看見路邊有輛粉紅二八輕便自行車也倒在地上，掛在車頭的書包散開了，複習資料撒了一地。他趕緊跑去幫忙撿，口裏到著歉：“對不起！對不起！太陽晃著眼睛沒看見。”

 

對方收好東西，扶起車，也不吭聲，隻在她跨上車的一瞬甩出一句：“真倒黴！”

 

高含見她遠去了，才轉身收拾起自己掉了一地的東西，騎車往學校趕去。

 

 

上完課已經太陽西斜了。高含騎了車往回趕，心裏想著不知還能不能趕在食堂關門之前買到飯。他腳下加了勁，不一會到了清華東大門。他下車，正準備推車進去，旁邊有人竄出來喊道：“是你呀！”

 

高含有點愕然，轉身去看是誰，隻見一漂亮女孩跑過來，指著他說：“你就是那個冒失鬼嘛！”

 

高含繼續發懵，女孩卻‘啪’拍一下他的肩膀：“就是你今天把我摔倒的！”

 

這下高含想起來了，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對不起就完了？”女孩頭一仰：“那什麽，你帶我進去逛逛，咱倆就算扯平了。”

 

原來這位俏皮的女孩想進清華去看看，卻被門衛擋住，正不甘心地在門口閑逛，可巧看見高含過來，剛好逮著。

 

高含於是把她帶進大門，推了車準備走，卻被她叫住：“這就完了？你得帶我逛逛！清華校園這麽大，等一下我丟了怎麽辦？”

 

想想也有道理，高含隻好餓著肚子，騎著車，陪著女孩四處逛，心裏叫苦。

 

過五食堂時，高含一眼看見門開著，忍不住說：“我肚子都咕咕叫了，你讓我吃完飯再逛吧。”

 

女孩聽了哈哈一笑：“你還沒吃飯呢，怎麽不早說啊！得，我陪你去。對了，你叫什麽？”

 

“高含。你叫什麽？”

 

“寧蒙！”

 

“檸檬？就是比桔子小一點的那個？”

 

“嗨，看不出來，你還挺貧的啊！”

 

就這樣，高含認識了這位‘比桔子小一點’的女孩。青春年少，秋月春花，正是多情易感的年齡。況且這位叫寧蒙的北京女孩，長相俊俏，性格開朗。高含吃飯的當口，悄悄地打量了：一雙水杏眼兒黑溜溜，水汪汪；嬌俏的鼻翼配著飛揚的唇，讓人頓生憐愛；她又愛笑，笑起來銀鈴般毫不做作。

 

高含的古文並不強，可是那一會兒，一句古文卻從他腦海裏躍然而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這之後他們老能在新東方碰到。

 

寧蒙是北京經濟學院的二年級學生，家住石景山那邊。她報了托福班，卻老是心不在焉的，拿不定主意是考托、考G出國呢？還是找工作嫁人呢？

 

她是那種心性高，又不肯吃苦，隻想搭上快車，一步登天的人。長相又漂亮，顧影自憐，頗有點紅樓夢裏賈雨村‘玉在匣中求善價’的感覺。她偶然認識高含，發現兩人都在新東方上課，便時常找他問這問那，卻並不認真交往，也不撂下不管，見了麵就熱熱乎乎的，轉了身卻像不知道有這個人。

 

高含卻懵懵懂懂，心裏有點喜歡，但又不敢喜歡，隻覺得朦朦朧朧像個夢，就像那鏡中之花，水中之月，在一起的時候心裏歡歡喜喜，離開了，他也從沒想過去找她。

 

就這樣轉眼夏天過完了，天氣漸漸涼快，秋高氣爽。這天高含踏出考場，看見路邊楓葉火紅，杏葉嫩黃，秋景迷人。他隻覺得心裏有一種考後的輕鬆，繼而又有一種莫名的纏綿。他想起好久都沒見到寧蒙了，不知道她都在幹什麽呢。他有一種想去找她的衝動，雖然寧蒙並沒告訴他具體宿舍地址，不過這也不難，到經濟學院打聽一下不就成了嗎！

 

他騎了車從西三環往南走，疾馳如飛，心裏又歡喜又緊張。到紫竹院那一站，他在紅燈前停下，吹著口哨看天上飛過的大雁。燈綠了他往前衝，一輛搶行的小轎車‘嘎’一聲停在他身邊，司機搖下窗罵：“你找死啊！鄉巴佬！”

 

高含看著轎車絕塵而去，不禁愣在路邊。

 

他不是經不起罵，相反，他看不起罵他的人！但那句‘鄉巴佬’卻讓他莫名其妙的自卑，不是自卑於那輛轎車，而是自卑於寧蒙。

 

他去找她，這到底算什麽呢？他又沒跟她打招呼，要是她不在呢？而且，要是，要是她有男朋友呢？- 她雖然沒說有。

 

他坐在紫竹院外邊，馬路對麵的路沿上發呆。他不知自己是怎麽了，要有那樣的衝動，明知道不該存了那樣的癡心，誰給了他理由去那樣想啊！

 

他歎了口氣，扶起車掉頭往回走。算了吧！她，就當是逛圓明園時驀然看見的一叢嬌豔怒放的秋海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