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汽車還沒進站天就已經黑透了,但是蘇還是火眼金睛地看見了站前的媽媽,她搖下窗戶跟媽媽招手,車一停穩她就趕緊下去,往她媽那邊跑:“媽,你怎麽來了,這麽冷,我們自己回去就好了。”
蘇媽媽抱著女兒,轉身衝著站前喊:“小劉,過來幫忙!”
一個小夥子手裏舉著鑰匙往這邊跑過來。高含已經把行李一件一件搬下公車,小劉趕緊過來幫手。高含逮著空連忙恭恭敬敬喊‘伯母’,蘇媽媽上下打量,點頭笑著說:“好,好。路上辛苦。來,我們回家去。”
小劉將行李拖到靠路邊停著的一輛淩誌轎車邊。蘇鑽進車,開口問:“媽,你現在還用院裏的車啊?”
蘇媽媽坐進前排:“怎麽就不能用了?退休了就不能用車了?我們給國家做了那麽多年貢獻!”
蘇媽媽姓董,原來是A市中級法院人事處處長,幾年前退居二線。她中等身材,大波浪的卷發,得體的羊絨外套,手腕上一對碧綠的玉手鐲看起來價格不菲。她掏出手機撥號,一會聽見她說:“老肖啊,接到閨女啦。你讓小於趕緊下鍋,另外我燉的那個湯,你幫我加一把蔥花。好,就這樣。”
高含趕緊插話:“讓伯母受累了。”
“不累,不累。一會就到家啦啊。”
淩誌不一會駛進一座機關大院,蘇媽媽在門口跟守衛招了招手,守衛趕緊打開大門。
蘇爸爸,退休的原司法局副局長,早已把幾雙新拖鞋擺在玄關。蘇一進門就抱著爸爸,去數爸爸頭上的白頭發,說怎麽這麽多!
蘇媽媽跟高含抱怨:“回家就是個孩子,長不大!”
高含趕緊答道:“蘇在外邊很自立。在我們家很懂事,在公司裏也是獨當一麵。”
“蘇?我們都喊她纖纖,你們那洋名字,我們不會念。”
蘇插進話來:“那是你土!我爸就會念。爸,念給媽聽。”
蘇爸爸敲一下她的腦門,嗬嗬笑著說:“纖纖就纖纖,去了美國就不是我女兒啦?崇洋媚外!”
“哎呀,爸。洋名字方便嘛。”
蘇媽媽放下茶杯,拍拍手說:“好了,吃飯。你們倆都得喝碗湯,去去寒氣。”
飯後蘇爸爸跟高含坐下聊天。問他多大,什麽時候上的大學,現在在公司裏什麽職位,姐姐姐夫做什麽工作,等等等等。蘇跑過來抗議:“爸,你查戶口啊!”
蘇爸爸楊聲說:“我的女婿,查查戶口也是可以的。”
高含忙站起來,拉著蘇說:“纖纖,你先去休息,我陪伯父說說話。”
蘇一跺腳,轉身去臥室,蘇媽媽跟了進去,要掏掏女兒的心。蘇看見媽媽進來,索性雙臂交叉,嘴角往上一楊。
初三早晨居然天公作美,多日不見的陽光灑滿A市司法局大院,穿過原肖副局長客廳薄薄的白色細紗窗簾,細碎地灑在餐桌上。肖副局長 – 蘇爸爸正樂嗬嗬地給高含倒咖啡,嘴裏說著話:“小高,你們在美國喝慣了咖啡吧,來,看看伯父的手藝怎麽樣。”
蘇媽媽在盛小米粥,恨恨地說:“女大不中留!連句貼心的話都沒有。”
蘇偷偷地樂,跑過去抱著媽媽:“媽,下回你們去美國,我們帶你去看尼亞加拉瀑布。哦,對了,你要不要陪我去度蜜月啊?”
蘇媽媽用勺子敲一下蘇的腦門:“鬼丫頭,深怕我攪了你的蜜月是不是?我啊,隻能等著去帶外孫子,外孫女啦。”
“這不是挺好的嗎,你不是早就想抱小外孫了嗎?”蘇爸爸樂嗬嗬的插話。
高含喝著咖啡,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看來順利過關,至少老丈人開了綠燈。
他們在A市打算住兩天三夜,初五與蘇的父母一同去北京。老兩口對這個安排沒啥意見,一來可以去送送女兒,二來見見親家。北京他們去得多了,所以旅遊倒並不重要。
短短兩天時間,蘇媽媽卻有能耐安排得滿滿當當而又遊刃有餘。見了幾家勤走動的親戚,拜訪了她名單上的重要極人物,還遊玩了A鎮有名的風景區,這個退居二線的國家老幹部,水平還真不是吹的!
初五一早,四人搭了去北京的火車,照樣是小劉開了那輛淩誌,因為行李太多,還多叫了一輛車,直接開到武漢火車站。
高含定了清華附近的賓館,他還想趁機見見老同學。他的父母也由高麗夫婦倆帶著,同一天到達北京,住在同一家賓館。
兩家老人見了麵,互相寒暄客套,交換禮物,並商量著過倆月一塊來北京簽證,去美國參加婚禮。
晚上蘇媽媽堅持要在賓館酒店宴請高含一家,冷盤、熱盤、酒水點心,十分講究。高含父母滿心感激,說親家母真是太客氣啦!
席間觥籌交錯,互相說些吉利華美的閑話,叫小兩口分別敬酒,讓他們改口叫‘爸爸’,‘媽媽’。一桌人笑語歡言,熱熱鬧鬧。
高含的媽媽喜逐顏開:“我們高含有福氣,娶回這麽好的媳婦。今年結婚,明年就添個大胖小子,給我們高家傳宗接代,到時候我和親家母輪流去幫你們看孩子!”
大家哈哈大笑,蘇低下了頭,高含去握她的手,怕她不好意思。
蘇媽媽卻一言不發,夾了一筷子菜送進嘴裏,慢慢咀嚼,半響方說:“現在是新社會,新時代了,男孩女孩都一樣,哪能保證就生小子啊!我看閨女也蠻好!”
高麗一聽連忙接過話去:“對,對!我媽是老封建!女兒挺好的,我們家晶晶就是我們的開心果。”
高含媽媽卻不管不顧,仍振振有詞地說:“那是因為計劃生育,否則我還不叫你生二胎!人家美國不興計劃這個,頭胎生女兒也沒關係,接著生,準能給我們高家生個男孩,延續香火!”
蘇媽媽的臉色這時已經瞬間數變,僵直了身子不言語。高含和蘇被這一突變搞愣住了,不知說什麽是好。蘇爸爸清清嗓子,出來打圓場:“他們小兩口喜歡呢,多生一個也沒關係,不過生男生女都不要緊,關鍵是孩子健康就好,一家人和和睦睦就是福嘛!”
到這會,如果高含媽媽就此打住,大家再寒暄些別的話題,也就過去了。偏偏這位一直以兒子為驕傲的媽媽,總覺著誰能嫁給她那麽優秀的兒子,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尤其在蘇把紅包還給她,更讓她覺得兒子魅力無窮 – 蘇一片好心,到底給扭曲啦。
當下高含媽媽不顧兒子遞過來的眼色,嘿嘿一笑 – 她自己很覺得笑得圓滑老道,故意慢條斯理地開腔:“親家說的有道理,大道理我們都明白。不過我們高含可是一脈單傳。。。”
沒等她把話說完,蘇媽媽這邊已經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什麽‘一脈單傳’,這是封建思想的殘餘痼疾。難道說不生兒子就犯了滔天大錯?我跟老肖就一個女兒,那我是不是要跟老肖家自刎謝罪啊?這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我女兒怎麽能嫁到這樣的人家!纖纖,這門婚事我不同意!”說完拉了女兒就往外走。
蘇見媽媽氣得臉色鐵青,已經嚇得趕緊給媽媽捶背:“媽你別急,等一下心痛病又該犯了。”
蘇爸爸一聽,連忙道聲‘失陪’,跟了過去。
一場歡宴嘎然而止!
婚姻,原本是兩個人的關係。夫妻兩個在日常生活中相互打磨,去嬌客燥,尋找平衡點,慢慢水乳交融,心意相通,這‘關係’兩個字才叫功德圓滿。而現實生活中,這‘兩個人的關係’卻常常被發展成‘六個人的關係’- 兩位數字的排列組合是有限的,六位數字的排列組合,嗬嗬,恐怕就不隻是三乘以‘二的基數’那麽輕鬆了。
人生很多結果,往往原於很小一件事情,小到在人生長河中明明可以忽略不計,卻要由它而起,一環扣一環,直到完全失控。很久以後高含回想起這頓晚飯,心中真是感慨萬千,不盡唏噓。
當天晚上蘇陪著她媽,柔聲細氣地勸解,各種好話、軟話,和爸爸輪番撫慰。
高含結了賬去父母的房間,他爸爸正在開導老伴:“你看你鬧的,你要兒子怎麽收場啊!那‘生兒子’的話你跟咱家孩子說說就行了,非要弄成這樣,誰聽了也不會高興呀!”
這時高麗也進來了,接過話去:“媽,你那重男輕女的思想也太落後了,都什麽年代啦!弟弟高高興興帶弟妹回家給你看看,你偏要把它攪黃了不可!”
高含也趁熱打鐵:“媽,你要非這樣,我恐怕得打一輩子光棍了!”
高含媽媽見大家輪番上陣討伐她,心裏氣惱,也不好跟兒子怎麽樣,隻對著老伴說:“我還不是為了你們高家!”
高含爸爸反駁說:“為了高家也得先把媳婦娶回家啊,你這樣鬧,我們高家不更沒戲了嗎?那什麽,明早我去樓下定一桌早餐,你到時候好好跟親家母賠禮道歉!”
“就得這樣!等一下我跟弟弟先去道個歉。爸,你要不要也去?”
“我去!我們爺仨這就去。老太婆,你想想清楚啊,這事就這麽定了,你別又給我胡鬧啊。”高含爸爸揚揚手,帶著兒子女兒出了房門。
“道歉就道歉。。。”高含媽媽輕聲嘀咕,沮喪地坐在床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