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不歸（8）

《八》

 

還差兩個月才年終測評，明亮早早就跟蘇打招呼：“別忘了提醒James去年的事！”

 

蘇有點頭疼。去年測評事件之後，大家對她輪番轟炸，在之後的生活中又不斷被發現她軟弱退讓的天性。她的這些真心好意的朋友們，感覺她受到了欺負，忍受不了別人對她的傷害，恨不得站在她的身後，憤聲怒罵那些無恥的人。他們給蘇出各種主意，教她如何變得強大，學會照顧自己。在無數次‘我覺得’，‘我認為’的嚐試之後，忍不住要行動起來，為她做決定，告訴她如何跟上級爭取應有的權利，怎樣對付無賴的同事，還有要站起來大聲抗議他人的無理行為。

 

開始蘇總是笑笑，一貫地用輕言細語道聲‘多謝’，並在不久以後不小心忘掉朋友的忠告，繼續她不緊不慢的生活，習慣性地跟人說‘對不起’。大部分時間裏安靜地坐在某個角落，捧著本書，有時入迷的看，有時隻是隨便翻翻。她喜歡坐在那看小孩子玩，有時還會跟他們玩到一塊。

 

慢慢地，隨著朋友們的忠告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她臉上的微笑也越來越少，取代之的是微蹙的眉，不盡的困頓，那兩道眉擰起來像兩個小小的問號。

 

 

James開始著手給他的下屬填評估表，他在蘇的評估表上做了記號，他記得去年測評的粗糙判斷。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拿起話筒。

 

上邊屬意讓他提拔一名手下做他的助手 – 意思很明朗，自己怕是要高升啦，走之前他需要為公司培養下一位接班人。他的左手在桌上無意地敲著，陷入沉思。

 

 

米拉卡跟蘇是一個組的同事，就是前幾年坐月子的那個印度女人。她剛才聽到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James要提拔一個人接他的班。

 

美國這二十年來在高科技上遙遙領先，站在頂尖位置。它的這一輝煌成果離不開不斷通過移民輸入的技術人才，這其中以中國人和印度人居多。本來都是打工仔，真正去評論，技術上也不分伯仲，但事實上，印度人打拚出來的位置就是比中國人的高。

 

他們天生有一種趨炎附勢的習慣，在公司裏溜須拍馬不比白種人差，他們說的那種特殊語調的英語 – 那種像是舌頭太大在嘴裏轉不過彎的語調，雖然在外國人耳朵裏聽起來含糊一片，但對美國本地人那飽受磨練的耳朵，問題卻不大。他們詞匯量又大，這跟他們本國英語普及程度相關。所以他們在語言上的優勢，讓他們具備了優厚的先決條件 - 在公司裏遊刃於權貴之間，搬弄口舌，奉承上級，打壓下級，極盡權術之所能。

 

除此之外，他們具有很強的抱團精神，這是窩裏鬥的中國人遠遠不及的地方。這不，當所有人都還一無所知時，米拉卡就從她的印度同事口中打聽到了這個內部消息。

 

她開始早到晚走，搶著幹活，尤其搶著去James那交代項目事宜 – 天知道她都在那裏搗鼓了些什麽。她並且忽然愛好起烤製點心來，隔三差五帶來精美糕點，當然那些糕點首先要到James的辦公室報個到。

 

不過我們明亮也不是蓋的！她在七拐八彎的道聽途說中也得到了這個信息，當機立斷，立馬把蘇叫到家裏，麵授機宜。

 

“你這個呆子，你沒聽說James要提拔人嗎？整天隻知道幹活，也不留心看看！“

 

“他提拔人跟我什麽關係啊？”

 

明亮恨不得當頭給她一棒，她氣得直翻白眼：“這麽好的機會，你居然說跟你沒關係！你沒發燒吧？”

 

“你說提拔我呀！嗨，我又不是當官的料。”蘇還是輕描淡寫，完全沒有意識到明亮被她氣得不輕。

 

“什麽料不料，這麽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說你是這塊料你就是！聽著，去年James出於疏忽把你的評估弄了個最低等，心裏肯定有愧疚。抓住這一點，你再去邀邀功，沒準就成了！”

 

“邀功，邀什麽功啊？”

 

“哪不是功？你加班最多，工作分量是你們組裏最大的，能力明擺著在那。唉，這樣吧，要你去說，你也是哼哼唧唧說不出什麽重點來。這裏，我都給你寫好了，星期一上午你就去James那照著讀一遍，啊不，背一遍！”

 

蘇接過明亮遞來的‘發言稿’，心裏又是感激又是困頓。她展開稿子看：

 

“早上好，James！（略停頓，等待他的問候，他一般會說‘早上好，什麽事？’）我想對自己今年的工作做一個簡略總結，已便您的評估工作。與往年一樣，（並且更有進步）我帶領大家完成了相當大的工作量，為公司的發展不遺餘力地貢獻我的力量。。。（各種例子）。我對自己的工作能力很有信心，我肯定自己能妥善處理各類事件，包括人員管理。我非常希望能更上一層樓，為公司發展作出努力。”

 

看完‘發言稿’，蘇沉默著，然後她給明亮一個擁抱，說回去想想。

 

晚上高含聽完蘇的敘述後，表現得比明亮還積極：“你當然要去爭取！你隻不過去抱回屬於你自己的獎杯而已！”。他拿過‘發言稿’，細細研究，加進自己的修改，逼著蘇一字不漏地背熟。

 

星期一蘇照著明亮和高含的交代，去James的辦公室把‘發言稿’背誦了一遍。James聽後一言不發，良久，他說：“我會考慮你的意見的。”

 

本來James是有意要提拔米拉卡的 – 印度人的公關術，不服不行啊！可是蘇的自我總結處處提醒了他，去年因為自己的疏忽，把一個優等員工評到最低等，這是他彌補的最後機會，明年他很可能就不在這啦。

 

感恩節之後，聖誕節之前，誰會被提拔成James的助理？這個問題已經成了組裏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天蘇下班離開公司在門口碰到米拉卡，她照常笑著跟米拉卡打招呼，結果米拉卡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 戰爭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