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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絕唱(中)

(2011-06-04 22:09:55) 下一個

3 氣盛而化神


在我們漢民族的曆史上,曾經有過那麽一個自由開放、尚武崇文、名士百出的春秋戰國時代,實在是我們的驕傲。而秦國與楚國的最後一戰,也成了中國曆史上最後的一次真正的貴族之間的戰爭。它的結局,造成了漢民族精神個性的淡化,而突出了中和、融會的共性精神。

在秦楚之戰後,兩千餘年的中國曆次改朝換代中,某一個前代的王朝,不是被野蠻的外族人所摧毀,就是被土生土長的流氓土匪們所推翻。每一次改朝換代,都是一次權利的重新洗牌。

中國曆史上,也因此流氓輩出了。流氓的麵目,並不都是象黃巾,黃巢,李自成,洪秀全之流,赤裸裸地以洗劫文明為快事的。流氓們有時也很注重儒雅形象的塑造,以及權力操作的微妙技術,以便與整體文化共性的對位。例如,曹丕想做皇帝時,半夜睡夢裏都在流口水。但手下數次勸進,苦苦要求他當仁不讓地登上皇帝寶座時,他卻扭扭捏捏地偽裝不受。趙匡胤被手下黃袍加身後,還故意惶恐不安,把手下臭罵一通。但是,他上台後卻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於是杯酒釋了手下軍將們的兵權。

因此,後來曆代皇權的更替,當事者幾乎是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了。這跟秦楚之間熱血的對決相比,少了壯烈,而多了無恥的嘴臉。皇位的尊貴與民族精神的凝結力,也變成了對整個民族的壟斷統治與盤剝。這是我們民族的悲劇。

楚國的滅亡,給中國的曆史與文明的發展所帶來的災難,有點像殷商的破滅,是一種民族生存精神的淪落。當年的商紂王(帝辛),在討伐東夷時,第一次把中國版圖擴展到了海邊,跟著中原文化也逐漸發展到東,南,促進了江、淮地區文化與經濟的發展。同時,由於戰俘的不斷增加,從而也大大促進了殷王朝中,北方的農牧業和手工業的發展。這無疑是商紂王新的生存思維的紅利。然而,周朝在它的“八百年”的統治時期,對帝國疆土的發展,幾乎無所作為。所謂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實隻不過是一句空洞的口號。

——曆史上所謂的“暴君”,可能跟我們傳統所理解的那些洪水猛獸般的食人獸的意義不同,他們往往都是開拓疆土與文明變革的急先鋒。大家想想前麵提到過的帝辛,還有嬴政的長城,楊廣的大運河就知道了。暴君們好高騖遠,他們的治國手段充滿了陽剛之氣,他們是一 群理想主義者。也許可以這樣說,曆史客觀上就是暴君創造的。而把一個當權者罵成暴君的最有效的辦法之一,就是把他跟一些風騷美女和天災人禍扯在一起。暴君與風騷美女的無聊話題,把我們幾千年的曆史,糟蹋得慘不忍賭。如果我們把史書中那些被酸腐文人們罵得狗頭噴血的“暴君”抹掉,那麽中國的曆史,差不多就隻剩下一批沒有生氣的庸碌之輩,幾個女性化的男人,以及精神和文化上被閹割的統治階層了。

中國曆史上,大多數的皇帝跟太監其實並沒有什麽區別,都是封閉型的精神囚犯。其實,曆史並不是人民創造的,而是一批鼠目寸光的的讀書人寫就的。因此,我們如今所讀到的曆史,基本上都是被窮酸們兌過水的。

而做為文化中堅樞紐的“士”的精神,也隨著秦楚之戰中餘溫尚在的戰國文明的被摧毀,在此後的曆史發展中,逐漸地被淡化了。楚人開放,性格堅執,崇尚榮譽,富於團隊精神。同樣作為文采斐然的戰國晚期的才子,我們可以從屈原的憤激孤傲的辭賦,跟與他差不多同時的中原人莊周的散淡、善辯的文章中看出區別的。莊子的散淡和強詞奪理般的辨析,絕對不同於屈原的孤憤、熱激和充滿個性的灑落。屈原代表的是楚人勇往進擊、雖九死而不悔的精神。這一點,隻要讀他的《國殤》就可以看出來了。他的《天問》充滿智慧與想象,足以讓中原的實用性、技術性的文化,相形見絀。而莊子精神中的那種背負青天往下看的超越感,倒是與屈原的浪漫奇想很切近的。

同樣都是那個如日噴薄的時代的文人,屈原關懷的是國家與民族的命運,而中原土地上培植出的張儀,蘇秦之流,卻是一副政治乞丐的嘴臉。這些技術性、實用性的人物,今天可以跟秦王促膝長談,過幾天卻又跑到齊王那裏掛六國相印,反過來與秦國為敵。而在《離騷》中,屈原在天馬行空似地滿世界繞了一圈後,最後還是對著楚國大地,淚流滿 麵。屈原的這種悲劇意識,正是“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傲岸性格的強烈體現,也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士”的精神:悲難關懷意識,寬恕精神,犧牲精神(亦即儒家的殺身以成仁)。

 楚國的滅亡,使華夏文明進入了另一種發展軌道。屈原悲憤地死了,然而卻催生了士的犧牲精神,這一點對後世所謂“忠臣”的影響,至關重要。遺憾的是,屈原隻有一個!後世紀念他的方式之一的粽子,正體現了漢文化精神開始退化的特征:注重食,講究仁,自我封閉,等等。

崇仁而不尚武,說白了就是一種民族人格的退化。

而秦國的勝利,很重要的一點,就在於它接納了殘酷的、排除人情味的法家思想。秦國從穆公開始,就一直善於籠絡那些講究實用型的技術人材。流落秦國的韓非和李斯,同樣都是荀況的學生,但是後來的命運卻大不相同。荀況的思想以思辯著稱,韓非學到的是他的皮毛,即氣勢磅礴而強辯的文章。而李斯則把自己所領略到的心得,運用於政治之中,他最終贏了:鹹陽不相信嘴巴,隻注重實用。

李斯在 《諫逐客書》中抱怨的“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不過隻是一個巧妙的自我辯解。我們看看他對同窗好友韓非使用的毒辣手腕,他這話再讀起來,真讓人心驚肉跳的。

要看中國曆代政客的嘴臉,一個李斯就夠了。因此,後世自稱或被稱為“士”的集群,大都是李斯型的政治,加上一些儒家的調料組合而成的人物。

李斯後來被趙高五馬分屍了。他的死體現了政治的野蠻與殘酷。我們再看看前此百餘年的、同樣心狠手辣的改革家商鞅。他因為政見不同,割反對派貴族們的鼻子,耳朵,而最後自己也被五馬車裂。這些凶殘的、惡性循環的實用型管理技術手段的濫用,似乎早就注定了秦國的酷厲的政治方略,最終必將戰勝列國。然而同時,它也埋下了秦國自身最終走向滅亡的因素。

秦人不崇尚文化,而是崇尚武化,這又是文明基石的一大缺陷。比如臭名昭著的“長平之戰”與焚書坑儒。前者是白起的傑作,後者是李斯的主意。秦國能統一中國,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就是它的尚武精神與技術型人材的使用。而寬恕精神的缺乏,使它不可能將文化的精神,引導向尊貴的境界。我一直在推想,如果秦王朝像漢朝那樣,再延續上數百年,那麽,估計現在的歐洲人可能也在使用方塊漢字了。

然而,真實曆史的發展並不像史書描述的那樣富有邏輯的,它凸現的,就是咄咄的你死我活的鋒芒,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勾當。而這一切的前提,便是毫無庸容可言的殘酷的政治方略。

春秋時期,秦國有兩篇曆史文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無衣》和《秦誓》。它們可以被視作是秦國統一中國的未雨綢繆的精神凝聚力。

《尚書.秦誓》是篇振聾發聵的演說辭,文辭記載的背景是,秦穆公欲勞師襲遠,受到老臣蹇叔規勸。穆公便罵蹇叔道:“中壽,爾墓木可拱矣!(你要是活得跟常人差不多歲數,你墓上長起來的樹木如今都可以合抱了)!”

這次出征,秦軍大敗,在半途便受到晉軍伏擊,全軍覆沒。蹇叔的兒子孟明視是這次遠征軍的最高長官。後來與他戰友白乞術一起被晉文公拿了。晉文公居然譴送他們回去,算是放犬歸家。得勝者切莫因小失大,這是戰爭的禁忌。秦穆公沒有拿孟明視他們問罪。他果斷地召開了一次禦前檢討會,當著眾多文武官員的麵,宣告了自己的諸項罪愆。穆公傷感地說道:“寡人因為沒有聽從蹇叔他們的話語,致使有今日之敗,都是寡人之過!但願今後大家同心協力,共振國家。”

我認為,《秦誓》與《盤庚》兩篇,是《尚書》諸篇章中,最善於鼓動人心的演說辭。而前者可看作是曆史上最優秀的戰爭動員令。因為,沒有秦穆公那次聲淚俱下的檢討,便沒有三百多年後統一全國的強秦。幾年後,秦穆公終於打敗了晉國,成了“春秋五霸”之一。這時,他已經白發蒼蒼了。之前所謂的“秦晉之好”,拿女人來作政治紐帶,隻是政治利益關係的代名詞而已。秦穆公擊敗強盛的晉國,等於給秦國向函穀關以東的拓展,打掉了一堵硬實的銅牆鐵壁。

有趣的是,《詩經.秦風》中的《無衣》歌頌的背景是,楚國被吳國的伍員與孫武滅了,伍子胥將楚王掘墓鞭屍。伍員的好友,楚國大夫申包胥跑到秦國,據說哭了七天七夜,在庭階前叩得腦門出血。秦穆公不好意思不出兵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秦國最終幫楚國複了國,這離它後來大刀闊斧地滅掉楚國,不過早了三百多年。《無衣》凝聚的是士氣的集結,是同仇敵慨,是一種高亢的尚武精神。從那時起,秦國便開始把它的目光,從偏遠的西北,投射到了整個中國。

所謂尚武,講的就是一個“氣”字。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禮記》中雲:

“氣盛而化神”。

這種氣,大而化之,就是戰爭之道,也是生存之道!一個國家,倘若沒有一股強盛的精神氣焰燃燒著,支撐著,它注定是要破滅的。

春秋無義戰。那麽,那個時代戰爭的出發點和意義,到底又是什麽呢?說白了也很可笑,其實無非就是為了幾個無事生非的女人,微不足道的名譽,以及刻骨銘心的複仇等等。經濟利益在一場場血腥的殘殺中,反倒成了無關緊要的籌碼了。例如公子重耳在流亡曹國時,曹共公聽說公子駢生,“薄之,欲窺其裸”。重耳成了晉文公後,就怒不可遏地興師動眾,將曹國滅了。

戰爭很多時候都是麵子的延續。但是,到了戰國末期時,戰爭的目的起了根本性的變化。一個統一的中國,以及做一個至高無上的強權統治者,以一種標本化的共性來整齊劃一地管理群體,似乎更為激動人心。而自此之後,中國曆史上任何一次改朝換代的目的,似乎都離不開這種意義了。

秦楚決戰,其實就是為了一個雄霸天下的傲氣。秦國贏了,但是,楚國的傲氣,還沒有被殺滅。

4   

 

僥幸躲過秦軍獵殺的項燕的兒子項梁,在會稽郡吳中(今浙江湖州一帶,隱姓埋名,韜光養晦,終於含辛茹苦地把項燕的孫子、他大哥項超的兒子項羽帶大了。

項羽人高馬大,英俊威武,天生神力。一看就是衝鋒陷陣的好胚子,而不是京劇《霸王別姬》中白臉加上髯口垂到肚臍眼以下的那副形象。他天生的桀驁不馴的血統,注定了他將成為強秦的終結者。

在公元前二一二年的某一天,項梁帶著項羽,在錢塘江畔觀看秦始皇大駕南巡會稽郡的儀仗隊。此時,誌得意滿的秦始皇帝,不是熱戀於鹹陽宮中美女如雲的舒適氛圍,而是遍遊四方。他可能是繼夏禹之後的第二位足跡涉及天下的華夏統治者。他所到之處,虛擬的燦爛的恩澤,就象陽光春風雨露般傾瀉到南方大地,使東、南方的新臣民們受寵若驚。同時,他也把展現了自己至高無上的權威。

——一後世那些一輩子不出宮的皇帝,就像是一筆天文數字的存款,擱在銀行裏,其實並沒有多少的含金量。

那時,年輕氣盛的項羽,口無遮攔。當他看到秦始皇的規模宏大的排場時,忍不住脫口對他龜肩縮背的叔叔說道:

“彼可取而代也!”

嚇得項梁慌忙掩住他的嘴巴,然後悄悄地作了個砍頭的手勢。他小聲而嚴厲地警告他的侄兒:

“毋妄言,族矣!”

項梁這話,一方麵傳達了強秦鐵腕的暴虐統治,一方麵也體現了他對項家唯一傳人的關懷。而項羽的話,是一個沒落貴族的後裔,對榮譽與霸氣深深的向往的自然流露。我們如果來對比一下劉邦在沛縣看到嬴政儀仗隊時的反應,項羽的這種霸氣就更明顯了。

劉邦在見到嬴政的儀仗隊時,情不自禁地歎了口氣道:

“大丈夫當如是也!” 

劉邦在說這話時,隻是沛縣中的一個有點頭麵的混混兒。他的家族沒有任何值得誇耀的背景。後來成了一國之君,就像是中了六合彩一般,沒有任何可圈可點之處。但是中國文化是承認平民獲得從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資格的。這種權利價位形成的隨意性,終究造成了後世頻繁的改朝換代的理由:模糊的天授權利,而不是宗族以及個人奮鬥的增值。像在此三年後,泥腿子出身的陳勝,吳廣,就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他們失敗的命運。他們把一張寫著“陳勝王”的布片塞在魚肚子裏,大搞天授迷信。這些不甘屈服、任人宰割的平民流氓,開了中國曆史上造反的先例。

所謂富貴,就是這些平民們造反的夢想,也就是陳勝早年所說的鴻鵠之誌。——這其實是典型的平民意識。後來陳勝稱王了,他的泥腿子哥兒們來參觀他的行宮,看到他的那些掠奪來的琳琅滿目,富麗堂皇的擺設,禁不住讚歎道:

“夥矣,涉之為王沉沉也!”

陳勝於是心滿意足了。因為他私下裏認為,能夠得到自己同類的認同,自己所攫取的價值也就順理成章地實現了。他的“鴻鵠之誌”,也如願以償。

因此,平民的夢想是享受富貴,而不是創造富貴。

——劉邦這句話的破綻在於,他一下子就把自己作為平民,但卻夢想風光的嘴臉給暴露出來了。劉邦看重的是嬴政的儀仗規模,認為那才像個真正的男人。後來他衣錦還鄉時,那個規模,比嬴政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項羽則把嬴政看作是可以輕而易舉打倒的對手。在項羽的潛意識中,他是蔑視強權的。我們現在所鼓吹的民主的精髓,說白了,其實也就是對強權的蔑視。

 

公元前二零九年,嬴政在巡狩途中駕崩。這時,楚人大規模的複仇行動開始了。

項梁相機在會稽郡起義。他以他的個人影響力以及項羽的鼎力相助,征集了精兵八千子弟兵。這支隊伍是他們叔侄量的看家力量和武裝核心。項羽做了裨將(副將),實際上是靈魂人物。

為了便於號召,項梁采納了他的密友、謀士範增的建議,擁立立前楚懷王的孫子熊心為王,建都盱眙。隨後,項梁率領楚軍在和秦軍(並不是秦軍的嫡係,而大多數是從六國收編的武裝)戰鬥中,接連取勝。項羽騎在一匹怒氣衝天的烏騅馬上,高舉著鬼神盤龍方天飛大戟 ,腰挎破天,對著八千吳下子弟兵高聲喊道:

“我的兄弟們,今天,我告訴你們。我是英雄項燕的孫子項籍。我那高貴的祖父,父親,叔父,臨終時都隻留下一句話: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我們與秦人決一死戰的時候,已經來到了!”

項梁在一邊含著眼淚笑了。他恍惚間又看到了他父親項燕的身影。項燕一直都是他的精神偶像,在他的心目中,他的父親是一個戰神。為了現在這一揚眉吐氣的時刻,他等待了整整十四年。

八千吳下子弟兵的眼中閃耀著興奮的淚花,震天般喊道: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項羽跟他祖父一樣,身先士卒,勇往無前。八千子弟兵如天雷般滾越過江東,進入淮北,隨後到達中原。然而,在定陶之戰中,項梁被秦軍悍將章邯統帥的嫡係秦軍打敗。項梁戰死了。

看來,項梁低估了秦軍的實力。因為這支軍隊,就在十幾年前戰敗了他的父親。 

隨後,就是著名的巨鹿之戰了。

在這次戰役中,楚懷王任命的上將軍宋義,副將項羽,率兵救援被圍困的趙軍。宋義在安陽一帶畏縮不前。當時陰雨連綿,楚軍缺衣少糧,處於困境之中。於是項羽當機立斷,斷然殺了宋義,逼迫楚懷王任命他為上將軍,接著他立即揮師北上救趙。在通往趙國的漳河邊上,楚軍踟躕不前,士氣低落。項羽果斷地命令手下破釜沉舟!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

巨鹿大戰中,項羽的一枝耀眼鋒利的大戟,神話般地揮舞起來。曾經強悍的秦軍,此時在江東子弟同仇敵愾的攻擊下,潰不成軍。數十萬秦軍頓時落花流水。

在《史記》中,司馬遷用了大篇幅,十分鋪張地描述了巨鹿之戰。戰後,項羽與楚軍士氣旺盛。接下來,他的目標直指關中,直指鹹陽,直指阿房宮。他必須將鹹陽毀滅掉,為楚國,為他的祖父,父親,叔父報仇!

司馬遷在《項羽本紀》中寫道:

“行略定秦地。至函穀關,有兵守關,不得入,又聞沛公已破鹹陽

這是個並不樂觀,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危險的困局的開端。因為,正當項羽的軍隊所向披靡地向關中攻擊進擊時,另一個潛力強大、然而動作低調的對手劉邦出現了。

當初,被盟軍扶植起來的傀儡楚懷王,事先曾經向諸路盟軍許諾:

“先破秦入鹹陽者,王之。”

而這時,能對項羽即將到來的顯赫榮耀構成威脅的,隻有劉邦那一路軍馬。更糟糕的是,劉邦他們已經不大張旗鼓地悄然進入了關中,占領了函穀關。然後擺出高姿態,屯兵灞上。理論上看,鹹陽已經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因此,從當時的態勢來看,最有可能獲得關中王爵號的,應該是劉邦,而不是一路上披荊斬棘,浴血奮戰的項羽以及楚軍。劉邦在向關中進擊時,走的是南部秦軍防範薄弱的捷徑,討了大便宜。但項羽卻是以殲滅秦軍的有生力量為主的,這也符合他的倔強的性格。他如果要霸王硬上弓,突入關中,就首先必須與劉邦對決。

此時,他擁有四十萬的精兵猛將,而劉邦所部隻有十萬。其實孰強孰弱,雙邊當事者對此應該是心照不宣的!劉邦之所以不敢譖越占領鹹陽,也是投鼠忌器,害怕項羽的報複。

於是,做為一種權利均衡,項羽在他的亞父兼軍師範增的授意下,決定在項羽楚軍駐紮的新豐灞上的鴻門設宴,以綿柔的方式,說服劉邦體麵地讓出鹹陽,大家化幹戈為玉帛。

在這場名垂青史的經典宴會上,你將看到,什麽是貴族風範,什麽是流氓伎倆。當然,從技術角度來看,贏家才會受到更廣泛的尊重。

 

我們很難想象,從舉事複仇以來,一直盛氣淩人,所向披糜的項羽,此時竟然會采用這樣一種綏靖的姿態,來擺平劉邦!此時,擁有四十萬精銳之師的項羽,最直截了當的解決方式,就是故裝糊塗,在叩開函穀關之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殺劉邦。但是他卻想擺出寬柔體仁的姿態,——而他並不擅長經營此道。韓信說項羽是婦人之仁,並不過分。因為,在決定政治命運的關鍵時刻,任何憐憫之念都必須摒除,否則必將自招滅亡,尤其是麵對一個狡詐貪婪的強手時。這時候,殺氣已經成了自我保護的最敏感觸角。

但是,項羽卻恰恰在這要命的關頭,喪失了騰騰的殺氣。即便是擺擺姿態,也是貽誤了戰機。

後人一提到鴻門宴時,似乎都覺得有一股殺氣撲麵而來。其實,項羽的性格,早就決定了這頓酒肉盛筵,純粹隻是雙方的做秀,味同嚼臘!

因此,在接下來的鴻門宴上,一副紳士風度的項羽,在心懷鬼胎,小心眼比蜘蛛網還多的劉邦眼裏,就變成了可笑人物了。

在後世的曆史記載中,項羽的悲劇形象,也就是在鴻門宴時開始形成的。而他備受嘲諷的勇而無謀的武夫形象,在這場驚心動魄,卻不動聲色的命運決鬥中,也暴露無遺,頗為後人詬病。

然而,後人從鴻門宴上看到的,似乎隻是虛假禮儀中隱藏著的殺氣,卻看不到項羽的那股傲氣!傲氣最突出的風骨,並不是置人於死地,而是寬恕,是仁!這是真正的“士”才具備的風度與關懷。而韓信說項羽:

“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

於此也可見一斑。正所謂“無情未必真豪傑”。

這就是項羽,一個將權利置之度外,卻十分注重體現自己良知的武士。

然而,在中國,稍具寬恕之道的人,是永遠玩不轉政治的。如果他們非要在其中磨蹭一下,那麽輕則頭破血流,重則死無葬身之地!司馬遷記載,劉邦“隆準”,就是高鼻 子。在相術中,這是剛毅果斷陰毒的象征。司馬遷其實暗地裏還是推許劉哥(邦者,哥們也)有所謂的帝王之相的。司馬遷又說項羽跟舜一樣,是重瞳,也有帝王之相。隻可惜項羽有眼無珠,宅心良善,隻有寬容,卻沒有陰毒的機巧。因此在關鍵時刻,先自輸了一招。

所有的悲劇,也許都產生於一念之間的寬恕。這可能也是造化對人類至善心理的嘲弄!

那天,大家酒酣耳熱之時,項羽的兩個心思不一的堂弟項莊與項伯拔劍起舞。劉邦窺出了玄機,慌忙借上廁所的機會溜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劉邦此舉都是十分不體麵的,甚至有點下三濫的心虛。

而隻從技術性來考慮問題的謀士範增,卻沒有項羽的那種與生俱來的貴族風範。他眼眼睜睜地看著項羽放虎歸山,怒不可遏,拿起玉玦就摔!——隻有他預感到,項羽已經失去了天下。

範增的精明,項羽的大度,劉邦的狡猾,還有劍拔弩張的殺氣騰騰的場麵,精巧布局與隨機應變,使鴻門宴成為曆史上最有戲劇性的一幕布滿殺機的聚宴。它是凝軍事、人格、交際對決於一體的典範。

此時,站在項羽身後幫著項羽扶持著大戟的韓信,還隻是一個區區的郎中。他看到這個做秀的場麵,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這可能是楚漢之爭中,最為微妙的一笑了。它同時也閃現了大漢帝國的曙光。它也可以說是韓信對那段權力峰會的毫不留情的嘲笑。然而,《項羽本紀》中,並沒有提到漫不經心,目光遊移的韓信,這不能不說是略失精彩。

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韓信笑的不隻是項羽,也可能包括劉邦。他的微笑,顯然是居高臨下的姿態。當時,淒迷的斜陽與他輕微蕩漾著的莫測高深的笑容融匯在一起。他的眼睛眯成了一 道暗藏智慧鋒芒的光線。

韓信的微笑,讓我在閱讀這段扣人心弦的經典曆史時,感到非常的不安。因為我們實在無法精確地進入到兩千兩百二十年前的那個複雜的場麵,從而詳致地去剖析這位作為楚漢相爭中最重要的決勝角色的心理狀態。這不是曆史留給我們的遺憾,而是我們被剝奪了與那段曆史切合的某些文化屬性,或者說是思維血統的繼承。這使我們更容易變成了一個木呐的旁觀者。

曆史是個非常不確定的事跡。這一點,給富於想象而又浮華的人們,提供了良好的成名與就業的機會。在科技日新月異的時代,誰都有複製曆史的可能,但是沒有人能夠真正體現曆史的本相和精髓。

在中國文化文獻中,有兩支大戟讓人難忘。一枝是呂布的方天畫戟,一枝便是項羽讓韓信扶持著的大戟。作為文學形象,呂布就象是項羽的影子:神武,美女,悲劇結局。但是,呂布缺乏項羽的剛毅與正直。在轅門射戟中,呂布可以把自己的武器當作政治手腕,把上麵的紅纓射落了。他把人生視若遊戲,視榮譽如糞土,視權貴如幹爹。

而項羽視他的武器如生命。他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可能就是讓滿腹韜略,氣質高雅的韓信給他把戟,而不是讓韓信做為他的副手,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

——試想一下,當初韓信扶持著的,如果不是項羽的大戟,而是他的整體的政治軍事布局,那麽後來的情形又會如何呢?!

作為宿韂執戟郎中的韓信,不為項羽所用,使兩位在曆史上光芒四射的英雄,竟然失之交臂,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令人驚歎的遺憾。

因此,那段輝煌的曆史的優勝方位,逐漸地開始向平民出身的亭長劉邦傾斜了。眾多的投機者從尊貴的項羽和巧變的劉邦身上,看到了一種新的人格實現的價值:心機。

沒有大本事的人,其實也可以做大事的,那就是善於利用別人。劉邦就善於利用人。平民出身的劉邦,純粹是一副流氓的嘴臉。範增說他“貪於財貨,好美姬。”後來楚漢相爭時,項羽在彭城擊潰劉邦,抓了劉邦的老爹,威脅要把他烹了。劉邦卻在濠溝對麵涎著臉笑著說道:

“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

嗚呼!

劉邦可能早已吃透了項羽的性格,因此才會說出這等豬狗不如的話。為了目的,為了可以顯擺的富貴,他可以眼看著親生父親被敵人放在火鍋中生煮了吃!我想,這種人倘若不能獲得天下,簡直就是有點天理難容了!

所以我認為,秦楚之戰,當是中國曆史上最後的一場有點風範的貴族戰爭。而楚漢之爭,純粹就是流氓與貴族的周旋了。劉邦思想,或者說是劉邦主義,從此根深蒂固地植入了我們漢民族的思維中,演化成一種另類的、內斂的文化現象。

鴻門宴上,項羽在談笑揮灑之間,放了窘迫的劉邦一馬。與劉邦相比,軍人家族出身的項羽,是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士”的風度。在他心目中,宴席是禮遇客人之所,而非戰場,決不能在帳後埋伏刀斧手,摔杯為號的。僅憑這一點,就使項羽的形象,遠遠有別於後世多少呼風喚雨的、功成名就的草莽英雄。

同時,鴻門宴也為項羽的無可彌補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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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五弟五哥 回複 悄悄話 無衣高論,受益。
看曆史,英雄豪傑亦是過往雲煙,,,
五弟五哥 回複 悄悄話 無衣高論,受益。
看曆史,英雄豪傑亦是過往雲煙,,,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真正的英雄大都是悲劇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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