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詞
1 劍指南方
公元前二二五年,秦王嬴政二十二年。新春伊始,鹹陽城內外,萬木複蘇,綠意盎然。
這一天,正當三十五歲盛年的秦王嬴政,在王宮中隆重召開了一次禦前軍事會議,討論滅亡七國中最強勁的一個對手楚國的事宜。
“寡人自即位以來,對列國實行鐵腕手段,雷厲風行,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威加四方。如今,已經到了橫掃八荒,靖平六宇,一統海內的時候了。眼下楚國政局跌宕,正是破滅它的時候。哪位卿家願意為寡人拿下楚國?!”
嬴政左手緊緊地攥著長劍的劍柄,雙目如電光般地在殿中遊移著。此時,他的形象不怒而威,早已經不是二十二年前剛即位時可比。他的話聲在大殿中回響激蕩,如黃鍾一般。
殿中文武大臣,濟濟一堂。大家懾服於他的威嚴,或者說摸不清他的真正意圖,因此都低著頭,默不作聲。
當時的北方七大列強中,除了與秦國有結盟的齊國之外,或者已被納入秦國版圖,或者還在苟延殘喘。隻有國勢和戰爭潛力巨大的楚國,雖然一度陷於內亂,但是還倔強地挺立在廣袤的南方,跟秦國較勁。
嬴政想要劍指南方!
嬴政的個頭不高,但是聲音洪亮。另外,他還喜好身佩長劍。——在兩年後,他統一了宇內,就召集了天下製劍的名匠,曆時三載,鑄成兩柄定秦寶劍。他特意指令丞相李斯,在劍上刻鑄了篆書“定秦”二字。
佩劍在那戰國年代,是一種貴族風範。雖然劍之長短與地位的尊卑,有著微妙的關係,但是嬴政的佩劍跟他的體形是成反比的。這也使他不久前在麵臨荊軻的追殺時,顯得捉襟見肘,十分窘迫。
那時嬴政規定,所有大臣入朝,都不得佩劍上殿。他對荊軻的那把鋒鋒芒畢露的匕首,至今似乎仍然耿耿於懷,心有餘悸。而隻有老將王翦,蒙恬等寥寥數人,享受佩劍上朝的特殊待遇。他們都是嬴政的股肱重臣,同時也是秦國的棟梁。
秦國在慘烈而悲壯的“崤之戰”後,每一代國王對老人們的智慧,都表現得畢恭畢敬。當年秦穆公曾經大罵阻止他出師討伐晉國的 蹇叔“墓木可拱”。結果,他的血氣方剛的遠征軍,受到了晉軍的伏擊,幾位主將、包括名相百裏奚的兒子孟明視等人,都成了晉軍的俘虜。於是才有了秦穆公引咎自責、令人血脈賁張的《秦誓》,以及數年後複仇之旅出征前,振聾發聵的詩歌《秦風.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翦,我最親愛的老將軍啊,”嬴政以相當謙恭的語氣詢問老將王翦,“倘若要滅掉楚國,我們需要多少兵馬?”
戎馬一生、戰功卓著、而此時正試圖淡出軍界的老將王翦,認真地想了想後說:
“大王,我們至少需要六十萬的精兵強將,以及強勁的後勤支援,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強大的楚國!”
嬴政聽了這話,覺得與他原先的估算頗有出入,心裏有點不以為然。那時秦國正勢如破竹般地在北方大地上,摧枯拉朽,如入無人之境。秦國全國上下,正沉浸在東征西討,層出不窮的勝利所帶來的喜悅中。
——其實,在召開這次禦前會議之前,嬴政私下裏也認為,收拾楚國,其實隻是時間的問題了。麵對江(長江),漢(水),淮(河),隻要秦軍的鐵蹄所至,投鞭足以斷流。
嬴政默然無語。他在想,王翦的預算,未免太保守了。或許是人老了,血氣也就淡化了。
這次禦前軍事會議,沒有取得建設性的決斷。隨後,嬴政又在偏殿召集了另一批正在摩拳擦掌的年輕軍官們議事。或許他早就將希望寄托在這些血氣方剛的軍官團身上了。這些出身寒門的憤青軍官們,早就想通過戰爭來改變自己寒磣的地位了。戰爭對他們來說,不隻是屠殺、鮮血,犧牲,更是一種飛黃騰達的機遇。他們聚會時,每每談論起不久前白起活埋數十萬趙國軍人的事跡時,個個都是眉飛色舞的。而此時六國眼看著就要成為刀上之俎了,不建功立業,更待何時?!在他們看來,隻要跨上戰馬,便是一馬平川,而難以置信的榮華富貴,將隨著破碎的馬蹄聲,滾滾而來。
這是戰爭帶給他們的夢想。他們需要戰爭。沒有戰爭,他們將永無出頭之日。而嬴政在他們身上看到的,則是帝國的曙光。
這次殿議當中,一位少壯派的軍官李信,挺身而出。他疊了兩個手指,昂然說道:
“大王如給我二十萬軍馬,我必亡楚。不然願提頭來見!”
嬴政於是舒心地微笑了。李信曾經是王翦兒子王賁的戰友。在不久前滅燕之戰中,李信領兵千餘騎,孤軍深入追擊燕軍到遼東,斬殺了燕太子丹,一舉成名。嬴政對他的英勇豪氣,有著深刻的印象。
“統一宇內,需要的就是這種無畏向前攻擊的勇氣!這種勇氣,和如今強盛的秦國,才是相匹配的。”
嬴政這樣想著,當即就允諾了李信的要求他並且讓能征善戰的大將蒙恬,做為李信的臂膀副手,讓他們統領二十萬強壯的兵馬,分東西兩路,南下攻打楚國。
為了向嬴政信誓旦旦地保證戰爭的勝利,李信當時就立下了軍令狀。此舉雖然顯得有點像是畫蛇添足的做秀,但是卻讓嬴政歡欣鼓舞。
其實,立軍令狀的人,差不多都是亡命的賭徒。軍令狀暗示的隻是賭徒的決心,而不是合乎邏輯的對局勢的把握。就象不久前“長平之戰”中,趙國善於紙上談兵、牛逼哄哄的趙括,就將國家和數十萬兵卒的命運,押在了自己神經質的、自我膨脹的一信軍令狀上,結果導致了趙國數十萬人馬被秦軍活埋。——在那場戰役中,後來在楚漢相爭中大出風頭的大將章邯,還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卒。他親眼目睹了數十萬活生生的軍人,被活活填埋進寬闊的壕溝。而十多年後,在章邯的軍事生涯達到巔峰時,他不得不再次含著老淚,看著他的數萬關中將士,被突入關中的項羽,活靈活現地做為“長平之戰”的翻本,活活地被埋葬入了黃土地中!
在英雄時代,失敗即意味著著所有榮譽的毀滅。失敗者沒有第二種選擇,隻有屈辱在等待著他。戰爭是殘酷的賭博。而沒有經過技術上精心布局的、隻靠意氣行事的戰爭,其結局尤其殘酷。
結果是,不到半年時間,李信試圖與蒙恬在城父會師時,所部遭到了楚國頭號悍將項燕的伏擊,全軍覆沒。帝國的一顆耀眼的將星,就這樣被無情地滅掉了。
秦國上下震驚。強悍而驕傲的秦國人,無法接受這種殘酷的結局!嬴政更是演不下這口氣。在殘酷的事實麵前,他一下子清醒了。他那被勝利衝昏了的狂熱的思維,不得不冷靜下來。他顧不得自己的尊嚴了。
嬴政謙卑地驅駕來到已經退隱於頻陽的王翦府上,心情沉重地執起王翦的手。
“老將軍,寡人當初悔不聽愛卿之言,致使損兵折將,大損軍威。今日寡人特來向將軍謝罪。待休整三個月後,寡人馬上就調派六十萬軍馬與你。這次討伐,我們等於傾國出動,寡人隻留了幾千禦林軍,拱衛京都,希望將軍此戰萬無一失,一勞永逸地將逆楚的旗幟,從長滿橘子樹與湖汊密布的土地上抹去。大秦的鐵騎,將沿著霧氣沉重的道路,無限向前開拓進擊!我們秦國屬水,崇尚黑色,隻要有水的地方,就是我們神聖的土地!老將軍,請記住,進擊永遠是我們秦國的號召力!你可以將寡人的這些話,看作是自古而來從未曾有過的最神聖的一道討伐令!我希望,這也是寡人的最後一道討伐令!”
王翦的心在顫抖著。嬴政說:“老卿家,寡人今天還給你帶來了一個舞蹈:《大武》。”
“啊,是表現武王伐紂之事的吧?”王翦漫不經心地說。他心裏當然明白,嬴政要給他欣賞的這個舞蹈的涵義。但是他沒有想到,嬴政居然帶來了全套的樂班。
嬴政擊了擊掌,一群女扮男裝的武士上來了。於是舞蹈開始了。王府寬敞的廳堂上,頓時鼓聲大作。
舞蹈進入到第六段時,舞隊中的武士們集合起來,排列整齊,莊嚴肅穆走上前來,向嬴政和王翦行禮,表示崇敬。舞蹈隊集體唱起《大武》中的“六成.桓”,嬴政也站立起來,擊掌附和:
“綏萬邦,屢豐年。天命匪解,桓桓武王。
保有厥士,於以四方,克定厥家。
於昭於天,皇以間之。”
樂畢,嬴政拿過一爵熱酒,雙手恭敬地獻給王翦:
“老卿家,在寡人下達完這道命令之後,寡人就時刻地在等待著你凱旋歸來的喜訊。到時,寡人將讓關中最出色的美女,捧著最好的美酒,為老將軍壽!”
王翦合著熱淚,猛地將熱酒一飲而盡了。他低迷的眼神,突然間閃現出了黑色的亮光。
2 決 戰
王翦被嬴政的盛情感動了。他噙著淚水,默然領命了。然而,他也同時感覺到了自己肩膀的沉重:六十萬軍馬,這是一支足以縱橫天下的鐵流!他想到了兩個字:
“天下!”
此時,也隻有這兩個字最能表達他的沉甸甸的心情:天之下。他的榮譽,他的使命,都在這兩個字之中。如果一切成為事實,那麽,他將是亙古以來最龐大的一隻陣容的統帥了。然而,他也明白,他跟楚國,或者說是項燕,都是賭局中的賭具,而隻有秦王嬴政,才是真正的莊家。
王翦在送走嬴政之後,便進內房去拜別老妻。
“啊,沒出什麽意外吧?本來三年前你就已經告老還鄉了,可就是不能離開呀。”他的老妻用絹布擦拭著他額前的汗水;“夫君啊,妾身上了年紀了, 近來睡覺時候,老是感覺到有一道斜陽,象鬆鬆垮垮的水流一樣漫進窗戶,把妾身浸沒了,而你的身影,無處可尋。賁兒就象一支尖銳的利箭,被你射向遠方。這個預兆,讓我很難靜下心來!”
王翦仰空深深地歎口了氣。
“這可能是不祥之兆嗬。夫人,你應該知道,作為強盛無敵的秦國軍人,我可以滅亡楚國,但是,我不可能滅亡楚國人!而且,秦王將全國的軍隊都交給了我,這讓我這把老骨頭難以支撐。我必須處處小心,誠惶誠恐。在滅掉楚國之後,我將卸甲歸田,與你一起在渭南的山穀中,置幾畝地,漫度殘餘的時光。做臣子很累,而做秦國的臣子更累!也許,我們可能連這份閑暇的時光,都不可能有了!”
“我等待著夫君凱旋歸來!”
“我這次南征,隻能是以進為退了。到時候夫人倘若聽到什麽謠言,請不要相信,也不必多做解釋。”
老妻點點頭。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懷疑過老公的任何決定,她覺得,自己在這一點上是明智的。
王翦出征時,嬴政親自送他來到灞上。那一天烏雲垂布,鼓角喧天,象征秦國所崇尚的黑色的大纛,在風中獵獵作響。
“愛卿還有什麽要求?”嬴政像往常一樣,一手按著長劍,坦誠地問王翦。
“大王知道嗎?臣這輩子最喜歡的東西,莫過於豪華壯麗的莊園,田池,而且越多越好。”王翦笑著回答。
“寡人可以滿足你的要求。”嬴政笑著說:“不過,寡人有一點不明白,你年紀已大,還要這麽多田宅做什麽呢?
“啊,大王這話問的實在。其實啊,老臣這是在為我的兒孫的財富考慮呢。隻要大王的基業千秋萬古,老夫一家,不也就跟著盡享榮華富貴了?!”王翦說著,看到嬴政大笑起來,就說:“大王不知,建功立業,那是年輕人的事,老臣此次南征,不過是代大王去督促他們而已。而老臣本身,卻獨好田宅。”
大軍出關之前,王翦居然又連續五次向嬴政討取美田。這件事,連他的老部下們也都開始擔憂著急了。他們沒想到,一向保守低調的王翦,這一次居然會這麽不顧臉麵,要挾嬴政。大軍出了函穀關之後,王翦終於跟貼身的部下交了底:
“你們知道嗎?秦王傲氣淩人,生性多疑。如今他將秦國所有的甲士全都交給我指揮,倘若我不主動多請 田宅為子孫後代考量,並且擺出一副貪得無厭的樣子,那麽秦王不是要對我心存顧忌了嗎?!而我這次出兵,最擔心的就是秦王的掣肘。你們接下來就該明白了!”
王翦看得很明白,生性多疑的嬴政將秦國傾國軍力都交到自己手中,此時,他隻有向秦王提出出格的要求,才可以表明自己除了金 錢以外別無他求,借此消除秦王怕他擁兵自立的疑懼。
王翦率著浩浩蕩蕩的大軍,越過秦嶺,繞過漢水,向東南方向攻擊前進。到了淮河以北的軍事重鎮平輿城時,王翦下令大軍就在那裏安營:
“沒有老夫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城作戰,違令者立斬!”
六十萬駐紮在一座不大的城池裏,駐軍不前,這未免讓人猜疑。但這恰恰是王翦的戰略。做為一員老將,他比誰都更清楚,在戰爭中,耐性往往會成為銷毀敵軍的可怕的力量。
王翦一邊讓大軍整飭訓練,一邊向楚軍示弱,擺出一副畏戰不前的假象。六十萬大軍,就像一群螞蟻一樣,布滿了淮北地區,蠢蠢欲動。
項燕也率領楚國差不多能夠調動的所有軍力,在平輿南麵擺開,準備與秦軍決一死戰。然而,王翦卻胸有成竹,按兵不動。索然寡味、沒有多少血腥的陣地戰,圍繞著方圓數百裏的地域展開。
兩軍對峙了約一年時間。薑還是老的辣。這時,性格焦躁的楚軍,終於開始支撐不住了。本來他們是想趁著剛戰勝秦國的威風,一鼓作氣,擊潰王翦,沒想到王翦卻耐著性子,忽悠了他們一年。
王翦看到楚軍心浮氣躁了,知道戰機已經來臨。不過,他沒有立即掩殺南下,而是在一開始,先派出了一萬多人的老弱士卒,做為前鋒部隊,或者說是做為誘餌,以便更深地麻痹項燕,以為自己率領的秦軍,並沒有多大的作戰能力,因此才縮頭在平輿蹲了一年。這些士卒中,很多人都是隨他東征西伐的老部下。在廣袤的北方的大地上,四處都殘留著他們矯健的身影。但是,他們現在不得不強盛的秦國,再去作最後一次犧牲。
王翦銜淚送走了他們。這些士卒們知道,老將軍的淚水,就是他們軍團的榮譽!這支弱旅在平輿城外,奮不顧身地突入了項燕的陣營。盡管這些老戰士們努力想將最後的輝煌灑在陣前,但他們還是一下子被楚軍的精銳部隊,收拾得幹幹淨淨。他們的屍身,在殘陽下閃爍著黑色的光芒。
王翦聞到了戰友們的血腥味。不過,他還是咬了咬牙,隨後又派出了幾千人的鬆散的部隊,再次向楚軍發起攻擊。項燕的楚軍,又輕易地將他們收拾了。
此時,項燕以及楚軍,都沉浸在難以置信的勝利的快樂之中,自從打敗李信和蒙恬之後,他們已經習慣了勝利和榮譽。項燕已經不將王翦放在眼裏了。他一邊啃著剛剛獵獲的幼鹿的嫩腿,一邊與左右觥籌交錯。
“秦王居然派了個老掉牙的老軍來耍我,我實在不能奉陪了。你們知道,嬴氏祖上隻不過是周王跟前的一個馬夫而已,有何能耐?而我們楚國卻是天之貴胄,是高陽帝的苗裔。天必亡秦,我不過是替以前被暴秦逼迫遜位的周天子,施行天道而已。”
他手下將領們肆無忌憚的笑聲,就像淮河的水流一樣,嘩啦啦地震響。
不過,項燕說這話的時後,他可能忘記了,在春秋時代,楚武王是第一個自冠以“王”號的諸侯。那時,正當周王室權勢衰微之際,楚君熊通於前七四零年,自立為王,公然與當時已經名不符實的周天子分庭抗禮。自此之後,楚國國君,都以王命稱。這也正是楚國的傲氣。楚國牛逼之處,憑借的其實並不隻是地利,而是這種蔑視天下的霸道之氣,還有他強勁的文化背景。
傲氣與武化,以及下裏巴人的文化的崛起,是一個強國的最有力的象征。楚國便是如此。這也是王翦不敢藐視楚國的地方。
我覺得,史書記載的事件很多都是言過其實的,或者說隻是捕風捉影。這次戰役肯定也被兌水了。想想看,雙方對峙著的上百萬的軍人,擠在平輿巴掌大的那麽一塊地方,還有無數的甲仗,後勤人員等,這仗怎麽打?!
項燕趾高氣揚,勝利已經衝昏了他的頭腦,也達到了王翦疑兵的目的。項燕作為前線的最高指揮官,在勝利麵前,失去了起碼的冷靜與判斷能力。最要命的是,在斬殺完秦軍的弱旅之後,他根本就不把身經百戰的王翦放在眼裏。
漫無邊際的王翦的六十萬大軍,此時正如一隻蓄勁已久的鐵拳,馬上就要出擊了!
王翦命令六十萬大軍,整裝披掛好了。在平輿的南門口,他親手將黑色的戰旗,授予前鋒鐵騎兵戰隊的旗手。他騎在一匹精瘦的黑馬上,手指著南邊十幾裏外楚軍的陣營,對他的剛剛破滅了魏國、誌得意滿、餘勇可賈的兒子王賁說:
“我的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兒子啊,我命令你率領三千鐵騎,奮勇向前,一定要衝亂楚營中軍陣腳。我隨後就率領大軍掩襲過去。記住了,不要留任何戰俘!”
說著,王翦獨自又苦笑一下:
“記住了,兒子,這一次殲滅戰,不同於你以前的滅亡燕國,魏國之戰。你知道,從我們現在開始,秦楚將不共戴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活!任何手軟的行為,都應被視為作戰中的禁忌!對於所有殘餘的力量,務必斬盡殺絕!就像白起一樣。榮譽是靠鮮血來凝成的!”
“我明白,父親。我的鐵騎衝陷之處,就沒有生俘。”王賁的答話,聲如洪鍾。
“兒子,做為軍人,榮譽比什麽都重要。你們戰死了,秦國會為你們感到驕傲。記住,秦國黑色的戰旗上,將因為你們的熱血而倍加耀眼奪目,它將遮蔽所有的光芒,包括太陽!”王翦看著象猛虎一樣威猛的兒子,還有他的雄赳赳的鐵騎戰隊,大聲說道。
三千鐵騎兵於是熱血沸騰了,他們縱聲高呼。
“父親,我願為你戰死,為秦國戰死!我願我的每一滴滾燙的鮮血,都化作我們大秦高傲尊貴的黑色,讓它們的光芒,熠熠照耀著廣闊無邊的楚國大地!”王賁雙手把散逸著黑色光澤的鐵劍,高高地舉過頭頂,對王翦宣誓。
那時,正是拂曉,從北方向南望去,楚軍的陣營在霧氣中若隱若現。戰國時代最慘烈、也是最後的的一場大戰開始了。
王賁的三千鐵騎,就象一把帶鉤的利刃,凶猛地插入敵人腹部,狠狠地攪動一般,突破進入了結實嚴密的楚軍陣營。秦軍能夠感覺到朦朦的霧氣撲麵而來。在淡淡的晨曦下,血色紛飛。
項燕這時候終於看到了秦軍的真正威猛。他終於清醒過來了,然而此時,他的士兵就象亂麻一樣,紛紛倒了下去。
豫南紅了,淮河紅了。不久之後,江(長江)水也紅了!
項燕身先士卒,揮舞著長戈,鼓勇向前,當者披靡。但是,王賁的鐵騎戰隊以一當十。兩軍緊密地絞殺在一起,雙方的弓弩隊都不敢出手。戰陣中到處都是耀眼的血光,廝殺聲驚天動地,如雷霆轟鳴。戰場上一片慘淡景象,天地為之久低昂。
王賁殺得眼紅了。他生來就是個軍人,殺戮是他的職業。他拚死要衝向項燕,與他決鬥。楚軍中幾十個身手碩壯的武士將王賁圍住,走馬燈似的與他廝殺。
此時的王翦,一直騎在他的那匹瘦高的黑馬上,目光就像劍刃一樣冷峻。他屹立在一處土坡上,遠遠地在冷靜地觀望著紅色的戰場。他並不擔心王賁的險境。他一直認為,做為真正的軍人,死於戰場是一種無上光輝的榮譽。他憂慮的是楚軍的布局與真正的實力。畢竟,一年前李信的二十萬大軍,便是被眼前的悍敵吞噬的!
當他從王賁的衝殺聲中,判斷出楚軍的後續精銳部隊也開始全部殺向戰場時,他覺得決戰的時機已經到了。
於是,他命令手下,立即讓王賁率領鐵騎戰隊突出戰場。
這時,已經是黃昏了。斜陽散亂地鋪照在豫南大地上。淒迷的戰陣,竟顯得異常的輝煌。
最後,王賁的三千精銳騎兵戰隊活著出來的,隻有殘破不堪的數十騎。那些傷痕累累的馬,差不多都喘不過氣來了。但是,那殘存的士兵們,都高舉著腥紅的武器,大聲歡呼。
王賁左手高舉著半麵千瘡百孔的黑色大纛,右手擎著一把象被啃過帶魚刺的鐵劍,渾身是血地來到王翦麵前。
王翦什麽話也沒說,看著兒子,他熱血洶湧。他的眼角有點濕潤了。因為他突然間想到了家中的老妻,還有她臨別時的那一番話。
王翦果斷地用勁揮了揮手。他的六十萬大軍,就象風卷殘雲似地向南邊猛壓過去,將項燕的楚軍的主力,一下子給吞沒了。
真正的戰爭,就是運籌帷幄,然後在瞬間決出勝負。
楚國被滅了,就象一把鋒利的劍,“哢嚓”一聲被折斷一樣。悲憤難當的項燕,含恨自殺了。他的兒子項梁,則帶著他的尚是幼年的孫子項羽,躲到吳下會稽郡一帶,忍辱負重地苟且偷生。
壯麗的楚國,就這樣淒美地消失了。這一點,幾十年前的屈原,似乎就已經有預感了:
“薄暮雷電 ,歸何憂;
厥嚴不奉, 帝何求。
伏匿穴處, 爰何雲;
荊勳作師, 夫何長?!”
在此後兩千多年時間裏,再也沒有一個南方政權,能夠象春秋戰國時的楚國一樣,對北方的軍事強權,構成咄咄逼人的威脅態勢!
秦誓之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