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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極限高潮 (上)

(2011-04-09 20:01:50) 下一個
  【中篇小說】               


             極限高潮(上)
 
      
                1


  那天早上,陳默從高達數十米的大橋上,正想要一躍而下,但是卻被正在橋上值班的一個彪悍的便衣城管人員給扭住了。城管人員喝問說,喂,你想幹什麽?這裏是公共場合,不能隨便瞎來!

  陳默正眼也不看他,隻是扭著身子,癡呆地望著橋下渾濁的滔滔江水說:“你沒看到我要自殺嗎?你他媽的管得著嗎?!”

  城管人員冷笑著說,聽你說的口氣不小!你有自殺許可證嗎?

  陳默看了他一下,茫然地搖了搖頭。城管人員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沒有許可證,你怎麽能說自殺就自殺呢?!這年頭,做什麽事都得有許可證,像擺攤子,開車,結婚什麽的。所以你不能自殺。至少你不能死在我的地盤上,不然我就要負責任了。

  很多人圍了過來看熱鬧。陳默有點歇斯底裏了,他高聲說:“難道我不想活了,還要得到有關部門的批準?”

  城管人員說,正是這話。個人都是社會群體的組成分子,你不能因為一己之私攪渾了整個社會的和諧。你不想想,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比人命更珍貴的?你隨便到哪家超市裏拿一件東西摔摔看,人家肯定跟你沒完。這還隻是物件,你要摔掉一條命,這性質就更複雜了。

  陳默聽他說的似乎有些道理,就辯解說:“可我摔掉的是我自己。比如我把我自己家的煙灰缸摔掉了,難道也要得到有關部門的許可?”

  城管人員說,我跟你說不清楚。反正你暫時還不能自殺,得按程序來。沒有程序我們這個社會就亂套了。

  於是,他將陳默扭送到了N市江口區“文明辦”的自殺管理處。這是一個臨時成立的應急機構,因為近年來隨著各種生活壓力的增大,自殺的人數越來越多,市政府不得不考慮使用強製的手段來彈壓這種跟生命過不去的極端現象。陳默走進自殺管理處,發現那是一個非常陰森的去處,走道裏靜悄悄的,連壁燈都沒有,就像一個黑洞,更沒有一般單位的那種熱鬧與喧嘩。初次來到這裏的人,一般都會產生身臨陰間的錯覺。可能有關部門就是要營造出這樣一種心理效應。

  城管人員將陳默推進一間寬敞的辦公室。房間裏隻有辦公桌上擺放著一盞低瓦數的台燈,光線暗淡,呈橘黃色。

  陳默看到,房間正中間的一張黑木辦公桌後麵,端坐著一位穿著黑色套裝的年近四十的豐腴的中年女人,帶著一副寬邊眼鏡,黑黑的眼睛,臉色很蒼白,但是長得還算秀氣,有一股學者的正兒八經的氣質。城管人員畢恭畢敬地伏在那個女人的耳邊嘀咕了一會,那女人麵無表情地點著頭。隨後城管人員就離開了。他在經過陳默身邊的時候,嘿嘿冷笑兩聲,陳默突然覺得頭皮有點發麻,就像是有一群觸角分明的螞蟥,突然鑽進了他的腦袋裏,爬來爬去的。

  中年女人遞給陳默一張名片,自我介紹說,我是文明辦自殺處的主任,姓莊,名紅,正科級,N大心理學博士。聽說你要自殺?好端端的一個人幹嘛要尋死呢?!你看現在人家生個小孩還要排隊等指標呢,你倒好,活到這麽大年紀了說去死就去死。我們國家是搞計劃生育的,但是既然生命已經形成了,我們就要想方設法地保護好生命,維護個人的生存權利。這是我們自殺處的工作宗旨。

  莊紅又說,陳先生,幸好你來的及時,不然你在沒有經過自殺辦的管理下就輕生了,你想想,那將給社會帶來多大的負麵影響,你把這份自殺條例拿回去好好學習學習,領會了其中的精神,然後再來申請自殺。如果你的條件突出,我們會優先考慮你的申請的。莊紅頓了一下,又說,現在申請自殺的人太多了,而我們的名額相當有限。我們的目的,就是要盡量挽救每一個想要輕生的人。生命是寶貴的,死亡有的時候等同於犯罪。你明白這個道理嗎?

  陳默直勾勾地盯著這個女人,他覺得她的臉就像個逼真的麵具。他說:“但是,我的條件跟他們不一樣。我非死不可!你去過醫院的急救室嗎?我就是那種需要上急救室的人。”

  他看了眼那張名片把它搓成一團,扔在地上,歎了口氣:“其實成熟的生命也會流產的,如果說這個社會就像一個子宮,那麽這個子宮現在有點腐爛了。所以流產是不可避免的。我想把自己墮掉算了,不過事情被剛才那個多管閑事的家夥給攪黃了。本來再過幾分鍾我就從你們眼前消失了,沒想到卻被他帶到你這裏來丟人現眼。莊主任,你不會是個老處女吧?我覺得你的表情怎麽那麽別扭。不會笑的女人是很容易蒼老的。你就沒有考慮過墮胎嗎?我指的是像我一樣去自殺,而不是生理上的。”

  莊紅的眉頭在眼鏡片上聳動一下,目光冷冷地掠過陳默的臉,但她隨即就鎮靜下來。陳默從她的快速轉換的表情裏,嚐到了某種快感,於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然而莊紅說了,我已經離過三次婚了,這還不包括跟成打的男朋友或者情人的分手。性是我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我現在的男人是大學教授,才華橫溢,相貌出眾。莊紅說,我之所以不斷地跟男人離婚,分手,主要原因就是因為這個世界上,像你這類的男人太多了!你不會是因為陽痿才想自殺的吧?要是那樣的話,那就太可憐了!現在選擇自殺的男人,無非是三種原因:一是感情和婚姻崩潰了,二是沒有了經濟支柱,三是失去了生存的自信。你屬於哪一種?

  陳默覺得自己就像憋足了氣潛在水裏,剛剛冒出個頭,爽快了一下,卻猛然又猛嗆了一口水似的:“這三種原因我都具備。所以我有充分的自殺理由。”莊紅說,既然這樣,那麽你基本上可以算是一個渣滓了。我們也不想挽救你了。但是形式上的程序還得過一下,你必須先把這份小冊子閱讀了。

  陳默很快就從莊紅伸過來的白嫩圓潤的手裏,得到了一份《N市自殺管理條例》。他沒有去注意那份手冊,而是緊盯著莊紅的手。他清晰地看到,莊紅豐腴的手背上隱隱若現的淡藍色的青筋,似乎就要破裂開來了。這讓他異常緊張,他的耳邊突然響起了金屬在玻璃上磨擦時發出的尖利的聲音。於是他衝口說:“血,血!你的血管破裂了!”

  莊紅對他的話似乎早已習以為常,沒有什麽反應。她一邊打開電腦,一邊跟陳默說,你先翻一下這份條例,然後我需要建立一些有關你的資料,你離開了這個世界不等於說你的履曆也消失了,這點很重要,一死了之的情況是根本不存在的。希望你合作。她又補充一句:這是我的例行工作。

  陳默冷笑了起來:“聽你的話,好像我死了之後還會回到這個倒黴的世界來似的。你知道,死亡是一勞永逸的,到時候你總不能到閻王爺那裏對我說三道四吧。”他對自己的最後一句話很滿意,於是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

  莊紅說,這並非沒有可能。說不定你現在就是活在另一個假想的世界裏,而你想去的那個世界才是真實的。在基督教看來是天堂的,在佛家看來不過是今生的翻版而已。所以你現在活在這個世上,或許隻是一種錯覺,你別高興的太早。

  陳默不想跟這個刻板而又喜歡玩深沉的女人糾纏下去了,於是他隨意地翻了一下《管理條例》。他看到了《條例》之一上的那句話:

  “自殺者必須證明自己並沒有任何的政治目的,不對周圍社會構成危害。”

  忽然間,他的腦子裏就像有無數的碎玻璃紛散開來,丁丁當當的,而且帶著血色。這三個多月下來,他的腦子就像一碗稠糊的糯米粥,此時,這些糯米粥全都化成了血紅的碎玻璃。他想,自殺者難道還會有什麽政治目的嗎?即便這個條例成立,他對政治也一直是敬而遠之的。因為他除了曾祖父曾經在解放初被劃成地主成份,他沒有獲得紅領巾和少先隊員以及共青團員稱號之外,他這三十多年來的日子,跟政治基本上搭不上杠。退一步來說,人活著倘若還有一絲的目的,即便是政治目的,那麽他又何必要自殺呢?!

  他實在是因為失去了活著應該擁有的那些東西,比如愛情,金錢,還有自信之後,沒有了任何的生存目的,所以才選擇了自殺的。他倒不是熱愛死亡,他甚至對死亡感到過恐懼,他實在是掙紮不下去了,才想走上絕境。因為死亡畢竟是一個未知的意義,就像離家出走一樣。他選擇死亡,是因為這是唯一的一條擺脫困頓生存的捷徑,也就是要擺脫女朋友固小鬆的死留給他的鬼祟一樣的陰影。至於生死之間那道黑幕的背後的真實情景,隻有鬼知道。也許死亡真像莊紅說的那樣是重生呢。有時他也認為,隻有死亡才是真實的,隻有未知才能引導人們往前走去。而活著隻是一種假設,一旦過去了就沒有了。他想體驗的,就是那種邁向未知的真實感。

  他正想著,莊紅對他說,陳先生,我剛剛在電腦上看過你的簡曆。你是本市最大的廣告公司‘建業’集團的創意部高級設計人,深受業內同行的好評。你們公司的總經理是衛大千。這個衛大千,他現在在忙什麽?他的女秘書漂亮嗎?

  陳默說:“你說的是衛禿子啊?這個王八蛋太變態了,我恨不得把他給宰了!”

  莊紅似乎有點意外:好了,不說他了。有幾個例行問題你必須回答。陳先生,1986年底你在哪裏?

  陳默翻著眼望著天花板,腦子裏好像在搜索著遙遠的地方。他想了很久才說:“我好像在上大一。那時好像學校裏挺亂的,我不相信政治運動。我沒有像那些沒有正兒八經地讀過幾本書,卻又自以為是地想改變社會的小杆子那樣,憑著一腔熱情就上街取鬧去了,那時他們的激情無處發泄,談戀愛又很痛苦,所以一有人振臂一呼,大家都上街吆喝去了。”

  莊紅問說:你為什麽不去?

  陳默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一個原因是我不好動,另一個原因是我喜歡躺在被窩裏妄想娶我看得上眼的女孩子。我就是這麽個人。後來上街取鬧的人罵我沒有思想,是懦夫,持保留態度的輔導員也罵我,說我沒有阻止大家上街,不思上進。你想,群眾運動這種事我能阻止得了嗎?我覺得他們是逆曆史潮流而動。因此我的情緒壞透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失眠。你知道失眠嗎?那是一種比死亡還要難受的狀態,因為你還有知覺,你的腦子裏老是閃現著你無可逃卻的種種狼狽狀態,換句話說就是煎熬。而當你恍惚間來了睡意時,你不是置身於陡峭的懸崖之上,便是被一群人追殺著,身上血淋淋的。跟你說了,我害怕睡眠!但是要是連續幾天不睡眠,那情況就更加糟糕,你聽到的所有聲音都像是在喊口號一樣,而你見到的所有的人,似乎都對你不懷好意。他們拚命地在挖掘你的隱私,剝光你的衣服,把你雪白肉體上的青筋暴露無遺。然後你的腦子就開始淌血了。就這樣。順便問一下,莊主任,我能研究一下你的手嗎?我想看看上麵的青筋,它們給了我某種記憶。血的記憶。流淌在血管裏的血怎麽會是淡藍色的呢?”

  莊紅不動聲色地在鍵盤上輕巧而熟練地敲擊著他的語言。那“嗒嗒嗒”的聲音在陳默聽來,十分的難受,就像無數的螞蟥在他的腦子裏爬動著。莊紅又平靜地問他說,那麽,陳先生,1989年夏天你在哪裏?

  陳默想了想:“那時我爺爺去世了,天氣熱得要命。我爺爺被注射了福爾馬林,防止屍體腐爛,擺放在太平間裏。你見過屍體嗎?他們的臉色就像你一樣蒼白,毫無血色。我想我很快也會變成一具屍體的。我沒有時間上街取鬧,我在守靈。那時我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這些屍體到底要上哪兒去?他們的靈魂也凍結了嗎?我一遍又一遍地高聲放著巴赫的《馬太受難曲》交響曲,直到有人從我手裏粗暴地將音響奪走。後來,我一打開電視,突然間槍聲大作,畫麵上亂哄哄的,有綠色,紅色,還有各種雜色,一團糟。我才知道北京那邊出事了。電視上出現的那些老頭的年齡,看起來比我爺爺還大。但是死的好像都是年輕人。他們為了一種在我看來沒有多大意思的口號獻出了生命,其效果跟自殺沒有什麽本質區別。”

  莊紅說,你看到血了嗎?陳默說:“沒有,當時我們這個城市基本上沒有出現暴力。另外還因為,那時我對血還不是像現在這麽敏感。你知道,一個人隻有真正麵臨死亡的時候,才會感覺到那種腐爛的血腥味的。”

  莊紅滿意地點點頭:我希望你說的是實話。隨後,她又補充說,我指的是你參加爺爺葬禮的事。這是你的一個證據。最後,她拿出一張紙,要陳默在上麵簽個字。陳默看都沒看就簽了。莊紅說:“這是一份合同書,你已經簽了字,那麽你就不能隨便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了,在你領到自殺證之前,你不能輕舉妄動。否則我們將追究你的刑事責任。”

                  2

  陳默在離開自殺管理處辦公室的時候,心情忽然就有些輕鬆了。他好像找到了一些屬於自己個人的東西,至少他覺得他選擇死亡是合情合理的,而不是像亡命之徒的胡鬧。他要自殺,純粹是在使用個人的權利,他不願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因此他的自殺,無關政治,更無關國家大事。因為政治對他來說,無異於就像是光速在突然失去恒速,進入變速狀態時的一種異像。而國家大事對他而言,基本上就是個黑洞了。

  不過,他覺得莊紅如果不是板著一張蒼白的臉的話,她的氣質還是無懈可擊的,甚至有點溫馨迷人。這種氣質在他的女朋友固小鬆的身上是看不到的。不過她們兩人都是一樣的白皙豐腴。他欣賞這種沉得住氣的女人,她會給人帶來安全感,讓他的思維麻噝噝的。而他缺乏的正是生存的安全感。

  他來到大街上,想要攔一輛的士。但是眼前的車子都像一隻隻受驚的鴿子一樣,撲騰著就從他的眼前一閃而過,讓他驚慌失措。他的手裏緊緊地攥著那份《自殺條例》,就像攥著一根救命稻草。他的眼前晃來晃去的都是車子相撞的情景,以及車玻璃碎裂的淩厲紮牙的聲音。

  終於有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陳默迫不及待地就鑽進車裏。司機問他要去哪裏?他想了一會:“其實我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本來我是想上地獄去的,但是鬼使神差地又回來了。要不就上‘石城書店’吧,就是我們市裏最大的那家書店。我想買幾本書。師傅,你開快點,快點!最好以超音速前進。”

  司機瞄了一眼他手裏的《自殺條例》,笑著說,還是這書好。不然的話,像吃我們這碗飯的,說不定出門就撞上個冤鬼,那比自殺還慘!你說,想死還不容易?!哥們什麽地方拿的這書,改天我也去要一本,前些日子我也老琢磨著要尋死呢。

  陳默說:“你說好笑吧,這年頭,連找死都要照章辦事。閻王爺要是知道他的權力被陽世的這些孫子給分享了,不定要氣死了。哥兒們你要是連續闖三次紅燈,那麽交警就會帶你上文明辦的自殺管理處去的。然後那個迷人的女主任就會免費送你一本這個小冊子。”

  司機笑著說,免了免了,我還是規規矩矩地開車吧。

  到了“石城書店”,陳默拉開車門就想下車。司機說,喂,你還沒給車錢呢!陳默在身上掏摸著,愣了一會,然後不好意思地笑著:“對不起師傅,今天我出來本來是想去跳大橋的,因此身上什麽也沒帶。你想想,一個快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人,身上帶錢幹什麽?我身上真沒錢。”

  司機的臉氣得都快要裂開了,他說,沒錢你打的?!你幹嘛不就跳大橋了呢?

  陳默歎口氣說:“沒辦法,正想跳下去,卻被城管人員給逮住了。我也是窩著一肚子的氣呢!媽的,這年頭,不想活了都不行。”

  司機說,這城管人員腦子肯定進水了,像你這種人,少一個這社會不多一分和諧了嗎?今天你不給錢你別想走。老子見的人多了!

  陳默怒氣也上來了,說:“你見的人多了,可你見過鬼嗎?以前我是個膽小鬼,但是現在我不把這命當回事了,你還能把我怎麽樣?嗬?!說好了,是我捅了你還是你捅了我?!”

  司機冷笑著說,有種你站到馬路中間,看老子怎麽把你個呆逼撞死!

  陳默真就飄飄蕩蕩地站到馬路中間去了,大街上所有的車輛霎時全都停了下來。喇叭聲此起彼伏,整條街道就像瘋了似的。陳默的耳中就像被灌進了滾燙的熱水。他慌忙掩著耳朵,逃到了路邊上。

  那個司機朝車窗外吐了口唾沫,開車離開了。

 
                    3


  陳默神思恍惚地進了“石城書城”。

  這裏的書籍,如汗牛充棟,透著濃濃的紙墨的味道,當然更多的是人造的難聞的味道。曾經有一段日子,他深深地為這些味道著迷過,後來卻有點討厭這種味道了。陳默心想,如今出版業越來越發達,書籍的堆積卻越來越多,讀書的人越來越少了。一方麵是書籍的可讀性越來越差,一方麵是很多真正喜歡讀書的人都移形換位去賺錢了,讀書還不如數鈔票,這是很簡單的道理,這是一個講究實用的社會。這真要命!這就像如今人口過剩一樣,真正有看頭的書並沒有幾本,真正活得出有一點意思的人也沒有幾個。大多數人的一生跟大多數的書籍一樣,擺在那裏,沒人去過問你,你隻能在灰塵的掩蓋下慢慢腐爛,直至銷蝕殆盡。

  眼下大家都在搶購經過赤裸裸的炒作之後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書,這些讀者們與其說是出於閱讀的興趣,不如說是在精裝自己的生活封麵。活著是需要模式的,這比活著本身更加重要。所以書跟人在本質上並沒有什麽不同,他們的不同之處在陳默看來,無非是前者體會不到自己的庸碌,而後者卻因為身體中多了些躁動的神經,因此痛苦不堪而已,他們僅僅是需要找到一些排泄的出口,如此而已。

  正當陳默晃著腦袋,目光模糊,焦躁不安地想要尋找幾本關於心理學跟有關自殺指南方麵的書籍時,忽然,他看到左近的書架邊,出現了一張熟悉的麵孔。他的心裏猛然顫栗起來。

  那是一個身材高挑、臉色白淨的三十出頭的女人,看上去長得很有韻味,一身鬆鬆垮垮的棕色麻布裙衫打扮,現在雖然是悶熱的夏天,但是那女人的脖子上,卻結紮著一條黑色的小絲巾,顯得十分的搶眼別致。

  陳默心說,這不是固小鬆嗎?以前可是從來沒見過她紮過這種絲巾的呀?而且,她怎麽又出現了呢?三個多月前,她不是已經去世了嗎?

  他張大嘴巴,擦了擦眼睛,呼吸猛然急促起來,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迸裂開來了,周圍的一切情景似乎都成了假象。他正要跟那女人打招呼時,那個酷似固小鬆的女人卻一下子不見了。於是他滿腹狐疑,以為隻是自己的幻覺。

  因為自從固小鬆切割左手腕自殺後,他的眼前老是飄忽著她的身影,有的時候是紅色的,有時是黑色的,有時是白色的。即便是在夢境中,固小鬆也會像懶洋洋的困意一樣,不期而至,將他的睡眠攪和得一塌糊塗。他們畢竟相戀了四年多了。

  固小鬆在自殺的前一天晚上,曾經給他來了一個電話。這之前他們剛剛吵過一架,吵架的內容其實很簡單,也很無聊,是關於死亡的問題。當時他們兩人的關係,已經陷入到了穀底,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

  陳默特別心煩,他懷疑固小鬆有了新歡。因為這之前不久,她忽然中止了她跟其他四個人合夥經營的一家網吧的合作關係。這家網吧是她當初無所事事,百無聊賴,整天泡在網上跟別人家網聊時,交結了幾位誌同道合的網友,各自籌措資金合股幹起來的。網吧剛剛開辦的那些日子,生意還算紅火,但是隨著PC與網絡的普及,網吧的生意就開始清淡了。而且官方對網吧的管理措施也越來越嚴格,讓人垂涎欲滴的黃吧搞不起來,於是生意就差強人意了。

  好在固小鬆開網吧並不是為了賺錢,而是想找點正事幹,免得不小心就墮落了。但是,陳默不知道她怎麽突然就對她曾經熱愛的事業一下子失去了興趣。那些日子她老是行蹤不定,神情悒鬱,一付標準的發情的模樣。

  固小鬆問他,如果有朝一日她不幸死了,他會不會悲痛欲絕?當時如果陳默做了肯定的回答的話,哪怕隻是隨口敷衍幾句,也許後來無可挽回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了。但是他的回答卻是:你活得好好的,幹嘛提起死亡?如果你是因為在情感選擇上出現了困難的話,你想死就去死得了。

  固小鬆說,原來你根本就不在乎我,那我就死給你看,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我死之後,你可不要後悔!

  當時,陳默以為她說的隻是一句氣話。那時他之所以說出那句有可能刺破她的心髒的話,是因為他的心情剛好也正處於低穀。他跟他供職的那家“建業”廣告公司的老板衛大千惡吵了一架,他揚言要給衛大千一點顏色看看。衛大千是個在黑白兩道翻滾的人,哪裏吃得了他這一套,於是二話沒說就把他給解雇了。

  陳默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所以那些天他看誰都不順眼,晚上深度失眠,脾氣變得特別暴躁。他躲在家裏,用酒精打發著百無聊賴的時光。

  在那個後來證明其實是訣別的談話中,固小鬆輕描淡寫地告訴陳默,在不久之後,他將會發現,有一個黑魆魆的披頭散發的幽靈,就像他的身影一樣,在他的周圍徘徊。陳默當時仍然把她的話當做是玩笑,覺得頂多也就是固小鬆借此逼仄他一下。像她這樣軍區大院出來的女人,平時嬌生慣養的,喜歡耍耍小脾氣,對此他早已習以為常,他總是讓著她的。

  因此,那時他隻是笑了一下,因為固小鬆是經常把“死”字掛在嘴上的。有一次固小鬆居然跟他說,她可以像《聊齋》中的嶗山道士無聲無息地穿過厚牆一樣,穿透過時間的縫隙,進入未來。他認為這是她終日呆在網遊世界中,精神狀態出現了扭曲的緣故。所以他對固小鬆的話,一直都抱著不在乎的態度。他一直覺得,他們兩人都生活在一個虛無縹緲的情感空間裏。他們的生活內容沒有太多的實在的重量,吵吵架反而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情感火花。

               4


  然而,這次讓陳默沒想到的是,固小鬆真的死了,就像一片帶血的羽毛,輕柔地飄揚起來,舞動著,消逝在空中。

  他相信,固小鬆應該是自殺的,因為像她這麽單純的女人,還不具備招惹他殺的份量。她的左手腕的血脈給割斷了,血流滿地。這很符合她的性格。最初,在他的內心深處,其實他也情願她是自殺的,這樣的話,至少可以給他已經脆弱得就像雞蛋殼一樣的心理防線,帶來些許的慰籍:她是因為跟他賭氣而死的,這至少說明,她的內心還是愛她的。

  其實,他非常明白,他的心理承受不起固小鬆對他的背叛。

  然而,有了這種先入為主的心理定位,從固小鬆死去的那一天開始,他的腦子果真就被她血淋淋、黑魆魆的影子占領了,揮之不去。固小鬆的自殺給了他很大的震擊,更糟糕的是,他老是覺得,是他逼死了固小鬆,盡管他沒有動手。但是在他看來,動口跟動手殺人,本質上都是一樣的。他沒有想到,破裂的愛情原來竟是如此的殘酷,它讓他生不如死,就像置身於煉獄一般。

  他是在固小鬆死去後的那天傍晚,被刑偵警察傳喚到公安局的時候,才獲悉固小鬆死亡的消息的。

  一個瘦高,精練的中年警官對他說:我叫司馬,刑偵大隊的。你知道你的女朋友固小鬆死了嗎?

  陳默想起那天固小鬆跟他說的話,隻覺得天昏地暗,他瞪大了眼問說:“什麽?她真的死了?!這麽說,她不是在跟我開玩笑?!”

  司馬警官說:死亡這種事,能隨便開玩笑嗎?!固小鬆是在中午的時候被發現死在她的公寓裏的。而據到目前為止我們掌握的情況,你是唯一一個能夠進入她的房間的人,——你們曾經同居了三年時間。因為她母親早已過世,她跟她父親和哥哥基本上沒有什麽聯係了。——我想,她父親是誰你應該知道的。連她以前網吧的合作夥伴都不知道她的住處。所以我們有必要請你配合我們的調查行動。根據我們初步檢測,固小鬆是在淩晨三點的時候死亡的,她左手腕被刀子給割破了。我們想知道那個時候,你在哪裏?在幹什麽?”

  陳默此時的第一反應,不是去考慮司馬警官的問題,而是腦子有點爆裂的感覺。他難以想象的是,那個活蹦亂跳的,整天跟他又吵又鬧的女人固小鬆,就這麽從他的眼前蒸發了。他愣怔了一會後,忍不住失聲飲泣起來。他說:“我能不能再見她一麵?我說的是她的屍身。”

  司馬警官說,你不用哭了,我們公安局是不相信眼淚的,我們隻相信證據與事實。你也沒必要見她了。你還是好好想想,那時你到底在哪裏?這對你來說並不是難事,因為現在事情過去還不到十五個小時。不過,你千萬不要自作聰明,我的意思是,找借口為自己開脫,我希望你能實話實說。

  陳默說:“可以給我來一杯酒嗎?”

  司馬看著他一付委靡不振的樣子,想了想,就打開一個櫃子,拿出一瓶未開封的幹紅葡萄酒,因為找不到起子,他拿一張抹布裹住酒瓶子,然後將酒瓶底部往牆上撞擊著。他費了老大功夫才把瓶蓋打開,然後給陳默倒了一杯。

  陳默喝了一口:“原來你們警察上班時間也偷著喝酒,就跟我以前的老板衛大千一樣。”

  司馬說:瞎說,這酒是我的朋友送的,還沒打開。

  陳默說:“這酒不錯,我已經有好幾天沒喝到這麽爽口的酒了,這些天我老在喝辨不清真假的江北特曲。——警官,我說出來那天深夜我在哪裏,你會相信嗎?那時我正在長江邊上,麵對著空曠的江水,天上半個月亮,身邊是一瓶劣質的烈性特曲。我從下半夜一點,就那麽一直坐到清晨五點,然後回到家裏,納頭便睡。然後你們的電話就把我給吵醒了。”

  司馬警官說:月亮有什麽好看的?而且要看的話,也沒必要跑到江邊去看啊。

  陳默說:“這話跟你沒法說得清。難道看月亮就站在路口等公共汽車時候,往天上望啊?”

  司馬警官問說:那麽你有證人嗎?

  陳默說:“送我到江邊的是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中年出租車司機。在車上,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對我大罵如今墮落的社會風氣,罵他從前讓他性格扭曲了的老師,罵他毫無修養的胖老婆,罵他整天都泡在網吧裏的兒子。最後他問我說,先生,你深更半夜地跑到江邊去幹什麽?是不是跟老婆吵架了?你可別想不開。你看,這年頭好人都成了窩囊廢了。”

  司馬警官身子往前探了探:你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陳默說:“你說我還能回答什麽?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嗎?我哪有什麽老婆,我的準老婆就是固小鬆。我跑去江邊,就是因為跟她鬧了別扭,還有就是剛剛被老板炒了。那些時我見誰都煩。我說了,其實我就是個窩囊廢,不然的話,我早就把我的老板給砍了。”

  司馬警官“唰唰唰”地在紙張上記錄著什麽:就是說,固小鬆死去的時候,你是在江邊看月亮的。我們會找到那個司機對質的,我們會查清你說的這一切是不是謊言。

  司馬警官說著拿出一張紙條問陳默說,你認得這些字跡嗎?

  陳默看了一眼,隻見紙條上寫著:“14174”五個阿拉伯數字。他說:“這是固小鬆的筆跡。她寫‘7’字的時候,老是喜歡在中間再橫上一筆,就像畫蛇添足一樣。”

  司馬警官說,固小鬆死去時,手裏就握著這張字條,你知道這幾個數字的意思嗎?或許她是想給你留下什麽暗語?

  陳默說:“這數字既不像電話號碼也不像銀行賬號。”他喃喃地將數字念了一遍,說:“是‘要死一起死’!她要跟誰一起死?她想跟我一起死?對了,她恨我,她是想讓我跟她一起死!”

  司馬警官說:據我們查證,在不久前的一樁謀殺案中,死者的身邊也放著內容和筆跡一樣的一張紙條。你應該明白是怎麽回事。你暫時可以走了。

  陳默說:“為什麽說是暫時呢?難道還要我上這裏來把這些廢話重複一遍嗎?”他將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司馬警官,你這人夠意思。有空我一定請你喝酒,就喝這種幹紅葡萄酒,這酒挺順口的。”
 
                 5

  此時,陳默費了好長的功夫才定下神來,他相信剛才那個女人隻是他的幻覺。然後他就開始尋找他想要找的書。

  但是他一下子就不知所措了,因為他忽然忘記了自己到這家書店來翻閱那些不著邊際的書,到底有什麽實用價值。他既然決定要自殺了,再去閱讀心理學方麵的書籍就像是臨死抱佛腳,而且還有可能增加心理上痛苦。而自殺的手段根本就是無師自通的,就像過性生活一樣。

  剛才他之所以心血來潮來到這裏,似乎隻不過是為了尋找某件丟失的東西似的,而丟失的內容,卻像散落在地上的雪花一樣,刹那間就融化了。這是記憶破敗的一種前兆,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一段時間以來,他的心思老是這個樣子,以至於到了最後,他甚至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把自己的魂魄給弄丟了。比如說,在設想中,他已經自殺成功了,而現在的他,隻不過是個假想中的行屍走肉而已。

  他抹了抹眼睛,心想,剛才忽然見到固小鬆的情景,肯定隻是自己這一段日子來對她魂牽夢縈的錯覺。因為死者是不能複生的。除非他正置身於另一個世界中,而這又意味著,他的自殺已經成功了。但是這顯然又不是事實。因為他還結結實實地活著。

  他在書架中艱難地擠兌著,失去焦點的目光在一堆堆的書本中跳躍著,瘦高的身體不住地跟別人家摩擦著。他不分男女地匆忙擠兌著別人的身體,於是成了書店裏一個可疑的形象。他顯然是在利用自己的肢體動作,擦破了虛假年代的一些貌似嚴肅、然而卻很可笑的場景。大家都在裝模做樣地低頭翻書,選擇著書籍的內容,同時也在選擇著四周的目光。

  這年頭閱讀書籍已經成了一種裝飾,一種窮人的裝飾。沒錢人的玩法也有多種,比如把公眾場所當舞台,關心時事,上網下棋打牌唱戲遛鳥談戀愛憤青等等。而逛書店算是比較高雅的一種,——至少在逛書店的人心目中是這樣認為的。

  陳默的行為,明顯地擾亂了這個靜默而莊重的的舞台。不過,在四周邊人們呆滯怨怒的目光中,他卻切實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自己實際上還活著。

  然而這麽一來,他又有點心緒不寧了。既然自己還活著,那麽剛才那個女人對他來說,肯定不是個虛像。也就是說,固小鬆還活著,而不是像她在電話中申明的、警察們檢測的那樣,她已經被刀子割斷了手腕。他想,或許固小鬆的自殺的確隻是一個他恍惚中的假象,包括那些提審他的警察,可能都隻是出現在他的夢境中。不然的話,哪有警官請他喝酒的道理?

  於是他想摸出手機,給固小鬆打個電話。但是他馬上就發現身上空空蕩蕩的。他忽然想起來,一大早在離開他的那套為了還債已經變賣掉的公寓的時候,他已經把手機送給了經常在他的住宅區一帶收破爛的一個民工了。那個民工每天淩晨五點左右,就會出現在他們的住宅區,像個幽靈。

  現在,陳默除了身上的那套皺巴巴的衣服,以及衣服包裹著的那個軀體外,在這個世界上,他已經一無所有了。他甚至連個民工都不如了。

  他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書架之間擠來擠去。女人們都自作多情地將他當做了一個性乞丐。

  這時,他在一個靠近大街的書架前,再次看到了那個固小鬆,或者說是酷似固小鬆的那個女人。這下子他開始驚慌失措了。因為在光線強烈的角度下,這個脖子上紮著黑色小絲巾的高挑的女人,長得實在太像固小鬆了,就連她看書時,也是那樣微微皺著眉頭,一付故作深沉的模樣。

  她瘦了。他心裏一陣疼惜。隨即他一下子想起來自己為什麽要心血來潮上這家書店來了。

  他到這裏來,是因為在前幾年的日子裏,他經常陪著固小鬆在這家靠近他的學校的書店的四周出沒。那時,他還是個貧窮而充滿幻想的美術學博士研究生,而固小鬆則是一家外國名牌化妝品公司在N市的推銷員。他們就是在這家書店結識的,固小鬆正在找美容方麵的書籍,而他正在向書店經理推銷他剛剛出版的畫冊。

  他們的戀愛是從陳默給固小鬆畫像開始的。先是畫頭像,接著是畫全身像,半個月後就是畫固小鬆的裸體了。從藝術到情欲,一切都是那樣的順理成章。那時他們對附庸風雅還表現出由衷的熱情,不像眼下物欲橫流,大家對金錢和肉體的熱愛都是赤裸裸的,談不上素質。

  後來每次固小鬆跟他賭氣之後,她無一例外地都要上這家書店來,漫無目的地翻書解氣。她翻書一翻就是幾個小時,像個高深莫測的女學究似的,把他撂在了一邊。

  其實,她並不是真的在看書,隻是用一種在外人看來是高姿態的形式,在陳默麵前占據優勢。後來陳默也跟著翻書了,還翻上了癮,翻出了一大堆的怪念頭,並且死心塌地想要在美術上搞點名堂出來。然而這時輪到固小鬆急了。她本來是指望陳默在社會上出人頭地的,沒想到他卻成了一個靠胡思亂想的創意討生活的廣告設計員,而他所處的廣告公司,又是特別講究活絡的人脈的,盡管他在廣告設計與創意方麵往往有驚人的設想,但是他在人際關係上卻是鐵板一塊。他每天除了忙活業務,就是把自己關起來畫畫搞設計。而他們倆的愛情,形式的意義似乎更甚於內容。

  因為,陳默理想中的愛情在固小鬆看來,實在是過於虛無縹緲了,他經常在情緒突如其來的時候,跪在她的麵前,把腦袋埋在她的懷裏,像嬰兒一樣嚶嚶而泣,搞得她心煩意亂。她知道,照這樣下去,她今後的日子,肯定不會有太多出人意外的情調的。就像當年她的母親跟她父親一樣,純粹是躁動的激情與刻板的性格的組合,隻不過父親冷漠的軍人形象,如今變成了一個渾身上下散發著腐朽的藝術氣息的廣告設計人而已。

  刻板就刻板吧,她認了,就當是想要吃個精美的桃子,最後吃出來的卻是過期的長滿黑斑的芭蕉的味道。但是有時她又覺得,她離不開陳默,是真的離不開。她還是欣賞他骨子裏蘊藏著的那種藝術氣質的,那不是裝出來,是與生俱來的。但是有時她又想到,自己這輩子就這麽交給了一個不喑世事、超凡脫俗的男人,似乎又缺少了點什麽。這種矛盾心理,如果不是跟她最切近的朋友,是很難理解的。

                 6

  陳默來到那個女人的身邊,隨便從書架上抽下一本厚厚的書來,漫不經心地翻閱著,一邊偷偷窺望著那個女人。他看這女人的眉目鼻眼,沒有一處不像固小鬆的,就是比她瘦了點。於是他的手有點發抖了。他又瞄了一眼那女人手上的書,是一本心理學方麵的著作,於是他忍不住問說:“我說,你怎麽看起這種書來了?你現在不看美容的書了?”

  在他的印象裏,固小鬆是從來不涉及這類枯燥無味的書籍的,她的閱讀範圍,一般僅限於言情小說以及生活性很強的那些書籍,比如美容化妝什麽的。

  那女的抬眼望了他一下,衝他笑了笑:先生,難道我不能看這種書嗎?

  陳默覺得,她的笑跟固小鬆也是一模一樣的,都是那種輕描淡寫的樣子,然而卻暗含著一股嘲諷的寒意,十分硬實,讓人觸目驚心。這種神態,一般的所謂白領是很難模仿出來的。這就是氣質。

  陳默說:“我記得以前你是從來不看這種書的。”

  那女的笑著說,哦,是嗎?她看了眼陳默手裏的書:那你看的是什麽書?

  陳默把書遞給她說:“我現在哪有心情看書?!我不過是為了跟你搭話,隨便翻翻的。自從上次你跟我打過電話後,我的心情就一直很不好,後來又聽說你死了,折騰得我也想自殺了。”他說著,就把手裏一本厚重的書遞了過去。

  那女的說,我說的是你腋下夾著的那本小冊子。

  陳默忽然記起來了,自己的腋下還夾著那本莊紅給他的《自殺條例》。他正要把書遞給那女的,又覺得不妥。他意識到,這本無事生非的書將對他或者固小鬆構成某種威脅。他說:“這書我不能讓你看!”

  女的說:如果我非看不可呢?!

  陳默想:“媽的,怎麽連說話的口氣都跟固小鬆一樣耍賴皮了?難道固小鬆的鬼祟真的附在她的身上了?!或者她根本就沒有死去。”

  他腦子裏擠滿了噪雜的聲音。他顫巍巍地分開人群,就想離開書店。沒想到到了門口,保安伸手攔住了他:先生請留步,你的書還沒有結賬!我們書店不歡迎竊書行為。

  陳默急著說:“竊、竊……我他媽的這算是竊書嗎?這是我自己帶進來的書!”他像揮舞扇子一樣抖動著那本《自殺條例》。

  保安打量了他一下,寬容地笑了笑說,竊書不算偷。你還是回去結賬吧。這種小冊子,頂多五塊多錢,犯得著竊嗎?!

  這時,那個酷似固小鬆的女人走了過來,對那個滿臉正經的保安說,小弟,這位先生的書賬我來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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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秦無衣 回複 悄悄話 回複五弟五哥的評論:
五哥最近忙什麽呢?
五弟五哥 回複 悄悄話 還是這個名字好。
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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