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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地獄變

(2011-04-08 20:59:56) 下一個

           
        地獄變



引言:為勸善懲惡描繪的地獄圖,叫作地獄變。這種震撼人心的地獄描繪圖,始自印度阿旃多石窟寺。西域、中原也有地獄圖流傳至今。我國自唐代以後即盛行著這 一種繪圖,張孝師、吳道子等人,皆為著名之高手。其中,又以吳道子最為有名,他在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在“景公寺”牆壁上繪出“地獄圖”時,京都長 安的觀者驚懼萬分,不敢食肉,兩市屠夫為此而轉業。

在日本現代文學史上,有兩個正當壯年,對日本文學做出巨大貢獻,卻自尋短見的天才的作家,格外引人注目。一個是芥川龍之介(1892-1927),一個是三島由紀夫(1925-1970)。

芥川龍之介,本姓新原。他因為健康和心情抑鬱的原因,自殺於三十五歲。那時正值裕仁繼位,日本民主化開始嶄露頭角。然而,芥川卻自殺了。這時,距離他發表第一篇小說《羅生門》(1915),不過十二年。很多人可能就是通過由黑澤明導演的“羅生門”這部電影(故事其實借用的是芥川的小說《筱竹叢中》),以及設於1935年的“芥川獎”認識他的。但是,芥川對日本現代文學的 影響,主要還在於他的獨特的冷漠悲情的藝術觀。這一點,在當今的日本文化創作走向中,仍然可以見到遺痕。

在芥川的審美觀中,所謂的文學絕唱,便是來自地獄的呻吟!在他的創作生涯中,叩擊死亡之甍與享受美麗人生的意趣,一直是他創作的意向。這種矛盾的創作心態,就像病魔一般折騰著他。這一點,可以從他寫於1920 年的《秋山圖》與寫於1918年的《地獄圖》中看得出來。在《秋山圖》中,他假借元朝末年大畫家黃公望的一幅《秋山圖》的蹤跡,將審美與生存的虛實契合在一起。那種棄除了空間與時間的頓悟之後,對審美的超然把握,蕩漾著的正是對自我的重新 發現:幸福的生存錯位。在《秋山圖》中,芥川的審美心態與心境似乎也超脫了。

而在芥川稍前兩年寫作的《地獄變》中,其炙手可熱的筆觸,卻是一個嚴重扭曲的人生現象:美對人性的扼殺!這是一個足以讓人顫栗的審美征象的對比!

芥川作為一個敏感的作家,在他寫作《地獄變》之時,他的唯美的感受能力,是被更多的夢幻破滅的憂思所困擾,因而產生了濃厚的悲劇意識。在《地獄變》中,他 肢解了很多他曾經崇信的的價值觀念,就像快刀斬亂麻一般。因為那是一個慘不忍睹的殘酷情景,人在那裏備受摧殘,從而思想和性格都產生了異變。

然而,這其實隻是一個假象。實際上,芥川龍之介始終沒有突破他自己設定的那層地獄之網!
 
芥川之前,主導日本文化的是傳統的唯美意識。盛行於江戶時代的日本俳句,代表了那時日本文藝界的最高成就。但是無論從意境還是從操作的技藝角度來看,它都 可以視作是中國山水派詩歌的衍生體。日本詩歌的審美基礎,實際上是由晚唐的遍照金剛奠定的,但《明鏡玉府論》卻與稍後於它的司空圖《二十四品》的那種澹空清虛的審美觀不謀而合。那種飽含禪心的超然物外的審美生態,對後來的俳句作業,我相信起了很大的影響。

然而這種恬淡的美學格調,到了芥川 時,突然逆轉而成了一種殘破的悲劇。這也是一個作家從夢想回歸現實後的悲劇。這是一個劃時代的審美突變。芥川的文學思想,代表的是明治、大正前後日本文人去意徊徨的失落傾向。正如我們所知道的,文學並 不總是代表著進步的時代,它凝結的也許更多的是某些看似病態的生存陰影。表現這些陰沉的現象與心理,有時成了文學家的責任。

審美意義上的悲劇,一般都是基於文化心態的錯位與迷失之上的。這使試圖穿越聳立於濃重的新舊文化移變荊棘牆前的芥川,恍如在地獄的邊緣,隻能艱難地朝向光明摸索。他們的精神包袱,顯得異常的沉重。芥川在日本文學史上的形象,更像是個苦行僧。

二十年代中期,芥川龍之芥來到中國訪問。他從一踏入中國土地那一刻始,就難以抑製地流露出了他對觸目驚心,滿目瘡痍的中國的失望。這時他在身心上都已經很虛弱了,他呻吟道:

 “這可真是個讓人覺得沒有活力的國家嗬!你們就是要讓我去喜歡它,也還是不可能呀!”

他看到的是悲難,貧窮,落後,甚至肮髒的中國,但他卻看不到這些表象背後的惡性結構、良性結構的基礎,是如此的堅實。因此他錯過了一次認真檢討漢文化真正的魅力與耐力的機會。此時,疾病纏身的他,可能更想呼吸到的是,那些幻覺中的筆墨滴落在鮮豔的花朵上的氣息。但是,現實讓他有些絕望了。他嗅到了自身文化母體中發出的黴味與血腥味。這種痛苦,於他來說,無異於就像是來自地獄的呻吟!

而那時,從日本回到中國的諸多文藝人士, 正在一場躁動而膚淺的文化運動中,炒豆子般地蹦跳著。他們中很多人盡管不得藝術的精神要領,但是曇花一現般的惡作劇,看戲的跟做戲的顯然都喜歡。好事者謂 之“五四運動”。他們罵來罵去,終於罵成了一場似是而非的文化革命。但是這場革命對於中國美學意義上的諸多問題,卻根本就沒有觸及。它的政治色彩,遠遠濃 於對文化本身的探討。說句實話,偽共產主義在中國的延續並且甚囂塵上,是因為人們精神的脫節,失落,而不是對新的信仰的忠誠。

在中國,所有的運動都不可能催化新思潮的誕生,隻能帶來一種政權的妥協,或者改變。文學其實是無須急於去充當時代潮流的弄潮兒的,隻要能在濃重的黑暗中折射出自身的光芒,便是文學的勝利!但是當時的當事者們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種錯位,造成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審美底蘊脫離了母體臍帶,呈畸形發展。這一點毋庸諱言。

相比之下,芥川在島國上幻想著大陸璀璨的古往今來,倒可以讓他穿透過生死之間薄薄的黑幕,看到悲劇的亮光!它是芥川的審美觀在日本現代文學史上的投影。那種從黑暗中透出的朦朧的希望,既是微弱的呻吟,也是高聲的呐喊。也許文人總是敏感的。芥川他可能早已預感到自己文化血液中的不安成分,有朝一日終將遭到另類文化的洗滌。而這一點,正與三島的唯美主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種恐懼,始終伴隨著他的短暫的創作曆程。不過,體驗生命的那種被劇烈扭曲的痛感,有時的確也是可以給人帶來快感的。在從中國回去不久之後,芥川便因纏繞於身心的病魔的惡祟而自殺了,時年35歲。

次年,年方二十的、《斜陽》、《人間失格》的作者太宰治自殺未遂。此後,對死亡情有獨鍾的他多次試圖自殺,終於在
1948年與情人山崎富榮綁在一起殉情了。太宰治被認為是頹廢主義作家,他對地獄的向往,是對黯淡人生的折射。

日本人對審美瞬間輝煌的熱愛程度,遠遠超出了對理性的人生哲思的把握。這使得一些敏感的文人,在通達向審美的最高境界的過程中,猶如在地獄中煎熬一般!這是審美精神的分裂。

就在芥川自殺的同一年,二十八歲的川端康成登場了。他的《伊豆舞娘》獲得了廣泛的讚譽。十年之後,他發表了《雪國》。十五年之後,他的《千羽鶴》出世了。又是十年後,他發表了《古都》。川端的這四部代表作,為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奠定了結實的基礎。日本的文學主流,也因此從芥川的陰霾中走了出來,開始重新體認日本民族的陽光之美。就像川端在《古都》的開頭寫的:

“千重子發現,老楓樹上的紫花地丁開花了。”

可惜的是,在作家的作品中表現的昂然生機,卻不能解決作家本身對生命的困惑。1972416日,川端康成在作為工作室的公寓中,口含煤氣管自殺了

生命是脆弱的,不單隻是在肉體上,還在精神中。審美的誘惑,導致天才作家對現實處境的理解,經常處於癲狂狀態中。就像川端題字所言:佛界易入,魔界難入。

做為川端最看好的學生,三島由紀夫的審美觀,又是另一種極端。他本名平崗公威,主要傳世作品是《豐饒之海》四部曲:《春雪》,《奔馬》,《曉寺》,《天人五衰》。 關於三島,我實在不好多說什麽,想必認真讀過他作品的國人都有這種想法。一想到他,內心底處便有一種遺憾與憂傷。我們對三島有著太多的誤會了。其實你如果讀過《金閣寺》和《潮騷》,你應該看到一個集聚反叛與善良於一身的三島。

說到表現東方文化之美的文學,至少五年之內(就以2015年為限吧),無人能達到三島由紀夫的高度。我想,在對待三島的作品時,必須與他的偏激的政見,分別看待。也許隻有那條無形的文化臍帶,才能讓日本人重新發現、並且回歸他們文化的生存母體?!

但這是需要相當的智慧和勇氣的。
   

秦無衣 改

 04//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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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
評論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文學並不總是代表著進步的時代,它凝結的也許更多的是某些看似病態的生存陰影。表現這些陰沉的現象與心理,有時成了文學家的責任。"這句話很令人深思。

一定找到《豐饒之海》讀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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