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 台(下)
7 李芳走後不久,我就關了燈,在黑暗中吸了兩支煙之後,我悄悄地摸出了宿舍。我在距離李芳的宿舍大約有三十米左右的地方坐了下來,這裏是個樹叢,沒有人能看得見我,而我卻可以觀察到宿舍樓每個窗口的動靜。
這時一勾清月天如水,所有窗口的燈光都熄了。我在樹叢裏呆坐了約有半個多小時,有點困了。我心裏自嘲說,我的任務本來是捉“野玫瑰”,眼下卻來到這裏捉色鬼了。
忽然間,我看到有個黑影悄然地從宿舍樓後麵,像幽靈一樣拐了出來,然後躡手躡腳地來到了李芳的窗口下。我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同時我也意識到,晚上李芳之所以來找我,其實就是給我拋出了一個誘餌。——她明明知道那個在窗下偷窺的登徒子不是我,但是她卻把握住了我的性格,並且聰明地使用了激將法,她不想自己來揭開那個人的麵目,而是想假借我之手來整破他。這女人,想起來真是讓人心驚膽顫的!
我匍匐著向前貓了幾步,借著月光,終於看清了那個人的麵目,然後我就十分地震驚了:那人居然是我們的團長張裕國!他就像一隻灰鵝一樣伸長了脖子,趴到窗沿上,探頭探腦地往李芳宿舍的窗戶裏張望著什麽。我不知道他這是在從事偵探工作呢,還是心理變態了:因為在黑燈瞎火的房間裏,其實什麽也看不見的。
我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我不知道此時該幹什麽才好:是上去逮住張裕國呢,還是悄然離開?張裕國窺望了一會,然後就悄悄地離開了窗口,悵然若失。我暗地裏歎了口氣,心想,李芳也很可能不是那個“野玫瑰”了。如果她是“野玫瑰”,那麽像張裕國這樣盯著,每天深夜都在她的窗外探頭探腦的,她還怎麽開展地下工作,發送情報呢?!
不過,我是這麽假想的:張裕國也有可能是察覺到了李芳的一些動靜,因此時常來偵查一下。這兩種可能性都有。所以,我決定放張裕國一馬。在“野玫瑰”還沒有偵破之前,我不想節外生枝,落入李芳或者其他人布置的圈套。
我正在浮想聯翩著,忽然又見到一個人影從宿舍樓後邊摸了出來。我一看,那人居然就是丁映雪。
我有點幸災樂禍地想,這回熱鬧了,看來張裕國的麻煩大了。張裕國乍然見到丁映雪,嚇了一跳。這時,他們倆跟我的距離隻有七、八米左右,我屏住了呼吸,然後就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丁映雪瞪著張裕國說,沒出息的東西,這麽晚了,你還跑出來幹什麽?是不是又到那個狐狸精的窗下做春夢去了?!你別吃在嘴裏,夾在手裏,盯著碗裏。老娘可不是好惹的!
我心想,這裏丁映雪說的狐狸精,指的顯然就是李芳了。不過,丁映雪說這話的口氣,本來應該是陳燕玉說的才對呀:人家畢竟是明媒正娶的老婆。
張裕國笑著說,我睡不著,出來散散心。接下來,丁映雪說的一句話,頓時就讓我目瞪口呆了:睡不著,剛才你在我床上的時候不是還喊累嗎?!張裕國朝四周溜了一眼,噓了一聲說,姑奶奶,你小聲點,那些小年輕說不定還沒睡呢。
丁映雪冷笑說,都到這時候了,你可別給我添亂子。咱們如今是一根繩子上的兩隻螞蚱!張裕國說,你做事也要收斂一點,不然我們倆全都完了。然後,他們兩人一前一後地回後院去了。
這個情景,如果不是我親眼看到,打死我也不會想到,我們劇團的兩個頭兒,居然還有一腿!尤其是那個丁映雪,平時正兒八經的,沒想到卻在人家老婆的眼皮底下,偷了她的漢子。這對我向上的信念,無疑是個重大的打擊。
我悄悄地回到宿舍,然後在黑暗中點燃一支煙,突然間有種心灰意懶的感覺。我想,這事是不是應該向老徐匯報呢?如果老徐知道了他們兩人的越軌行為,他們兩人算是完蛋了。最後我決定,還是先把這事隱瞞下來。我不是那種喜歡惹是生非的人。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張裕國讓人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我想起昨晚上他在李芳窗口下探頭探腦的猥瑣樣子,再看看他現在一本正經的派頭,差點就笑了起來。張裕國問我,小段子寫的怎麽樣了?我說因為找不到理想的素材,還沒有眉目。張裕國說,對了,小柳,你可以多找伏風同誌談談,她是部隊過來的,又是共產黨員,熟悉基層的生活,你要多向她學習。
於是,我就找到伏風,跟她說了張裕國要我跟她合作的意思,她顯得很高興。她說,要不這樣吧,我來提供一個真實的故事,你我合作,我剛到劇團,想要進步,咱們互相支持,怎麽樣?
我同意了。於是伏風馬上就像炒豆子一樣,劈裏啪啦地給我講了一個故事:58年9月台海空戰的時候,我方空軍的一位飛行員駕駛米格-17PF戰機,擊落了一架蔣匪軍的F-86佩刀式戰機,敵機飛行員跳傘逃生,沒想到卻落在了東山島上,然後就被我民兵俘獲了。我聽了,咳嗽了一聲說,你這個故事好是好,但是搬上舞台估計有點困難。
伏風瞪圓了眼睛說,我的故事還沒有說完呢,你知道嗎,後來我們得知,那個蔣軍飛行員,原來就是我們英勇的飛行員的哥哥,你要編小段子,他們兄弟倆見麵時的情景,不是大有文章可做嗎?!
我想了想,覺得這個段子的確不錯。看來,我小瞧了她了。我說,好吧,晚上我爭取把架構寫出來,再添上兩個女性的角色,明天請你過目一下。伏風笑著看著我說,這個架構,晚上還是我們倆一起推敲吧,你執筆,我敲敲邊鼓。我隻好同意了,反正那時劇團裏的編劇就像個槍手,你劇本寫出來了,到時候署名的還是“集體創作”。我想,我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了。——如果一個才華橫溢的女人主動找上門來,那麽你將注定無處可逃。
我接著就去找了紅月。紅月剛剛排練出來,她看到我說,有事嗎,柳編劇?我說我已經有了小段子的提綱了,我想在段子裏給你安排一個角色。紅月說,謝謝你的好意,不過,這次慰問演出我可能去不了了,我舅舅病的很厲害,我怕到時候都來不及趕回來了,我已經向丁書記請過假。——你不知道,我父母早逝,我是我舅舅一把帶大的,她就像是我的父親一樣。
我說,我能幫你什麽忙嗎?紅月苦笑了一下說,你幫不上什麽忙了,因為我舅舅是肝癌晚期,沒有幾天的時間了。說著,她的眼淚就下來了。我的心裏跟著一痛說,要不我留下來陪你吧,劇本出來後我可以不去部隊。紅月抹著眼睛說,算了吧,你還是安心編你的劇本去吧,鄭學是已經答應留下來陪我了,昨天晚上我已經帶他去見過我舅舅了,我舅舅已經同意我們在一起了。
我聽了,心裏猛然冒起火來。我大聲說,憑什麽是他留下來?這之前你為什麽不找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對你的意思嗎?!紅月,你要考慮好了,別被鄭學是的花言巧語給迷住了,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了!
紅月說,其實,我們倆這事有一半也是丁書記安排的。我說,丁書記安排的也未必算數,她算什麽?難道還搞封建社會包辦婚姻那一套?!
紅月愣了一下說,柳編劇,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你怎麽能這樣說丁大姐呢?!
我怒氣衝衝地就走了,我覺得紅月已經無可救藥了,她太單純了,她可以相信所有的人,可就是不相信我。——而不相信我,就等於不相信愛情。難道她真的是被我的家庭出身給嚇住了?!我還沒有告訴她,我正在接受黨的考驗呢!哼!
8
我跟伏風花了兩個白天黑夜的時間,終於把京劇段子拿出來了。這兩天來,每個晚上伏風都呆在我的宿舍裏,給我添茶倒水,我們在磕磕碰碰、忸忸怩怩的接觸中,最後終於鋌而走險了。——我們接吻了,無師自通,舌頭就像長在腦袋瓜上一樣。這一切似乎都是順理成章的。第一次接吻,隻覺得女人的嘴巴熱乎乎的,舌頭凶巴巴的,也不知道是什麽味道,總之不像書上說的那麽香豔,浪漫,有情趣。那舌頭攪乎得人頭暈腦脹,沒有想象中的那樣令人心醉神迷。
接吻之後,我的腦子一片蒼白,失魂落魄的,就好像丟了兩百塊錢。而伏風卻軟塌塌地傾倒在了我的懷中,滿臉的幸福。我看著她毛茸茸的眼睛,就像抱著一塊巨大的燙手山芋。她說,柳東,咱們這也算是革命加愛情吧,今後,我就是你的未婚妻了,你看,你是編劇,我是播音員,咱們多麽美滿呀!
她的最後一句話,讓我清醒地意識到,我這輩子所有的夢,都做到頭了。我心裏喊著紅月,真想大哭一場。這時,伏風道出了她的真實的身份:她的父親是軍區的一位舉足輕重的領導。可惜我現在對這些已經不感興趣了,去他媽的入黨,去他媽的首長,去他媽的進步。我就像跌了一跤,把真正的愛情給摔破了。
我們把劇本給丁映雪跟張裕國看了,他們都沒什麽意見,——他們能提出什麽意見呢?演男小生的看了也表示認可。隻有李芳對自己的角色不太滿意。她找到我說,柳東,你讓我演蔣匪軍留在大陸的妻子,是什麽意思嗎?!這個角色太尷尬了。我說沒什麽意思,最後不是你把他給感化了嗎?李芳就憤憤地走了。
經過兩天的擰緊的排練,劇本很快就在舞台上樹起來了。張裕國看了十分滿意,於是宣布,第二天咱們劇團就到前線去,在家裏留守的是丁書記,還有鄭學是,紅月,以及門房管信件收發的孟老頭。
傍晚的時候,我抽空跑到老徐那裏,向他匯報了團裏的情況。老徐笑著說,柳東同誌,是驢是馬,過幾天咱們就知道了,你好好下部隊吧,別忘了自己的任務。——對了,你覺得小伏這人怎麽樣?
我含糊地說,她政治水平高,為人也挺熱情的,劇團上下都喜歡她。老徐說,你看人家沒有高幹子女的派頭吧?他點著一支煙,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可不要辜負了人家的熱情啊!
我一下子就怔住了:敢情這些都是老徐安排的套子?!
我們劇團在部隊裏呆了十來天,每天都有演出,廣受歡迎。讓我跟伏風感到意外的是,我們編的那個激情四溢的段子,卻並不受到歡迎。雖然指戰員們的掌聲也非常的熱烈,但是我們發現,那種熱情其實隻是在敷衍,這讓伏風有些失望,她甚至在背後跟我哭了起來,畢竟這是她第一次在劇團裏露臉。
而李芳,陳燕玉他們的傳統折子戲,卻很受官兵們歡迎。尤其是李芳的演出,戰士們都看得如癡如醉的,他們都恨不得一口將李芳吞下去。我們不知道其中什麽地方出了什麽差錯?伏風私下裏跟我抱怨說,前線戰士們的覺悟怎麽會這麽低?他們居然會樂衷於封建男女那一套!?我心裏歎了口氣:其實我們倆不也是喜歡那一套嗎?
然而,也有讓她開心的事:每次隻要她一報出自己的名字,戰士們都會歡欣雀躍。因為他們沒想到,他們居然見到了“海峽之聲廣播電台”的著名播音員伏風!伏風的虛榮心因此得到了滿足。我在暗地裏也跟著沾了一點光。我跟伏風接吻的時候,便很投入,跟名人接吻與跟普通女人接吻,那誘惑力是很不一樣的。我稍稍也有些感覺了,腦門清爽,通體舒暢。看來,愛情和性愛是可以通過名聲來發酵的。難怪眼下有錢人都想娶名女人做老婆,可以理解。
劇團回到省城的時候,有兩件事情讓我們劇團上下瞠目結舌:第一件事是,丁映雪被拘禁起來了。第二件事是,鄭學是跟吳紅月忽然沒頭沒腦地失蹤了。這時,最恐慌的人估計要數張裕國了,他的精神就要崩潰了,就像是突然蒼老了十來歲。別人不知道其中緣故,我卻是心裏有數。不過,我也弄不清楚丁映雪是出於什麽原因被拘禁了。我最關心的,還是紅月的失蹤。她跟鄭學是因為什麽緣故突然失蹤了呢?!我除了擔憂之外,更主要的是難受。就像珍藏身邊的一顆寶珠突然失竊了。
他們兩人的同時失蹤,有點像是私奔,這意味著我對紅月的一往情深,已經像石片在水麵上打了個水漂,沉入了水底,連個泡都沒冒上來。我跟伏風談到這些事的時候,她似乎無動於衷。她說你又不是搞政工的,不用你管的事情,你就不要摻乎。我聽了這話,差點就想把老徐交給我的任務給說出來了。
按照慣例,劇團裏出了這麽大的事件,劇團的領導應該出麵主持召開會議,加以訓導的。但是在兩天的時間裏,張裕國都沒有什麽動靜,隻有煙霧陪伴著他。我們劇團裏所有的人都被限製了活動自由。大院門口來了兩個佩槍的公安戰士在站崗,大家要進出劇團的大門,包括張裕國,都必須經由看門的孟老頭的同意。平時對誰都陪著笑臉的孟老頭,這時一下子進入了權力的巔峰,真是人不可貌相。此時,隻有兩個人可以自由地出入大門,一個是我,一個就是伏風。
我在想,老徐是準備收網了,不然的話,他是絕對不會讓我自由地出入劇團的,這樣目標太大了。但是讓我奇怪的是,我實際上對“野玫瑰”的偵破,連八字都沒一撇呢。
我去找了老徐,老徐笑著說,柳東同誌,這次行動,你配合的不錯,在劇團離開省城之後,我們很快就破獲了敵特電台。我說,我可是什麽事都沒幹啊,哪來的配合?
老徐說,你跟伏風編了個段子,然後到部隊去演出,一下子就麻痹了敵特,所以我們很快就找到了“野玫瑰”。我驚訝地說,徐局長,你說的“野玫瑰”,難道就是丁映雪?
老徐點了點頭說,你看,這就是敵我鬥爭的殘酷性。接著他簡短地跟我說了丁映雪的曆史:丁映雪是在49年入黨的,在這之前,她曾經參加過學生運動。據調查,她結過婚,丈夫是國軍的少校參謀,死於淮海戰場。丁映雪入黨後,表現積極,又兼上過大學,南下的時候,受到部隊首長的器重。但是她現在已經招供了,她其實在46年的時候就已經加入了軍統。
我想到了那天晚上張裕國跟丁映雪的談話,於是就問老徐,丁映雪她都招供出來,誰是她的那個俱樂部的成員了?老徐說,到目前為止她什麽人都不招供,她說她是單幹戶,這人倔得很,是個老特工,難怪能潛伏這麽長時間。不過,我想我們還是有辦法撬開她的嘴巴的。柳東同誌,下一段時間,你的任務主要就是觀察周圍人的動靜。
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告訴老徐張裕國跟丁映雪的事呢?不過,最後我想到了陳燕玉和丁映雪的還在上初中的女兒,便放棄了這個念頭。如果張裕國也卷進去了,他們的女兒肯定承受不了的。我想,我根本就不是吃特工這碗飯的,我的心腸在該硬的時候硬不起來。
在我要離開的時候,老徐遞了一支煙給我說,柳東同誌,從今天開始,伏風就是你們劇團的代理書記了,下午軍區政治部就要派人到你們劇團宣布正式任命。我說,那麽我的入黨的事呢?老徐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別心急嘛,等這事塵埃落定之後再說。
我猶豫了一下,問老徐說,聽說我們劇團的鄭學是跟紅月失蹤了?老徐笑了笑說,現在還說不定,很難說他們是不是畏罪潛逃呢!我登時嚇了一跳。難道說鄭學是和紅月也是“野玫瑰俱樂部”的成員?我想起了丁映雪找鄭學是談心的事,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真的有點蹊蹺。如果真是這樣,鄭學是還不是把紅月給毀了?!
而更讓我吃驚的是,當天晚上,丁映雪就在被拘禁的地方,用表蓋上的玻璃碎片,切開手腕動脈自殺了。她用血在紙張上寫了一份留言,算是遺書。她供認,她給台灣的蔣匪幫提供過情報,因為她先夫的家人,現在都在台灣,她不想讓他們因為她在大陸工作,而被蔣匪幫所迫害。她還說,她願意承擔所有的罪責,不要牽連任何無辜的人,她要政府不要為難她的女兒,因為她還小,是無辜的。
9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野玫瑰俱樂部”的線索算是給掐斷了。劇團裏的人對丁映雪的自殺反應不同,有的破口痛罵,比如陳燕玉,有的暗中同情,比如李芳和董淇等人。但是最讓我看不順眼的,就是張裕國的神情。他好像脫胎換骨了一般,一掃幾天來的愁容,整天笑眯眯的,見誰都要逗上幾句。他同時也成了丁映雪女兒的養護人。他見到我的時候,卻是哈拉著一張臉,冷若冰霜。
我笑著對他說,張團長,最近半夜三更的還出來溜達溜達嗎?聽到這話,他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張大著嘴巴看了我半天。從此以後,他再見到我,就是滿臉堆笑了。
丁映雪的女兒有一次在院子裏碰到我,突然間就用一口濃痰襲擊了我的小白臉,弄得我臉上無光。她說,姓柳的,你真卑鄙,整天油頭粉麵的,都是你把我媽逼死了!我想,她怎麽把矛頭指向了我呢?於是我料到,這件事必然是張裕國在背後搗鬼。我後悔自己當初心腸太軟了。後來文革開始時,張裕國又把我給整個半死。
伏風當上代理書記後,很是風光,而且她的確是個能幹的女人,劇團裏的大多數人都服她,隻有一個人不買她的賬,那就是李芳。李芳不知是出於什麽樣的心理,自從伏風來到劇團後,她們之間幾乎沒有說過話。女人啊女人,我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然而,我最關心的還是紅月的去向,——雖然我跟伏風的關係,早已經到了不可逆轉的地步了,她把我當作了她的手足,供她驅遣。紅月跟鄭學是私自脫離組織私奔,是一件相當嚴重的事情。我想,他們不會是聽到丁映雪事跡敗露的風聲而逃跑了吧?
但是我沒想到,他們兩人居然在一個星期後就回來了。他們一回到劇團,馬上就被隔離了起來,分別禁閉在食堂旁邊的兩個黑乎乎的小房間裏,每個房間的門口,都有一個公安戰士在站崗。我去探望過紅月一次,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然不知道丁映雪被拘禁的事。他們倆是送她快要斷氣的舅舅去她媽的老家的,事先她們曾經向丁映雪請過假的。我想,紅月應該是清白的,像她這麽單純的女孩,絕對不會跟著丁映雪淌渾水的。但是鄭學是的問題可能就說不清了,就憑他跟丁映雪的親密的關係,他洗都洗不清了。
伏風馬上就針對他們倆的事,召開了一次全團會議。當鄭學是跟紅月聽說丁映雪的事情後,都驚呆了。紅月當場就哭了起來,她說她臨走時,丁映雪還給了她兩百塊錢,沒想到她卻是個敵特。鄭學是倒是顯得比較鎮靜,他一言不吭,直到後來被伏風和張裕國逼急了,他才說了一句:你們如果真認為我是“野玫瑰俱樂部”的成員的話,我認了,但是,這事跟紅月沒有半點關係。
這是我認識鄭學是以來,聽到他說的最像樣的一句話。我終於明白紅月為什麽要對他那麽的死心塌地了。隻要他對紅月好,我心中的酸醋味,也許會減少些。
然後,就是張裕國讓鄭學是交代“野玫瑰俱樂部”的其他成員。鄭學是說,當時,經常到丁映雪那裏去的人,差不多都是像他一樣,想追求進步的,他們都遞過入黨申請書,他們去找丁映雪是想跟她交底談心的。這時,會場裏有幾個人的神色有點異樣,他們估計都去找過丁映雪。
張裕國拍著桌子說,鄭學是,你不知道嗎?這是丁映雪借著找你們談心,然後拉你們下水入夥的!你裝什麽糊塗?!鄭學是冷笑一聲說,張團長,那你半夜三更的跑到丁映雪的屋裏去,又是去幹什麽呢?難道也是去談心嗎?!
張裕國聽到這話,一張大臉一下子就發紫了。陳燕玉緊張地盯著他,隨後對鄭學是說,你胡說八道,你血口噴人!老張什麽時候半夜三更的到那個婊子的屋裏去了?我可以作證的!
這時,李芳在一邊冷笑說,是啊,這事要是真的,那咱們陳大姐的臉麵往哪兒擱呢!
伏風一看情勢不對,馬上站起來彈壓了。她說,關於敵特俱樂部的成員,我們很快就會確定的,我們已經掌握了充分的材料,到時候一個都跑不了!當然,我們希望那些犯了錯誤的同誌,能夠及時地站出來坦白,跟人民站在一起,我們的方針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對於那些死不改悔的反動分子,我們也絕不手軟!
她的最後一句話,顯然是針對鄭學是的。
之後的兩天,就陸續地有幾個人偷偷地去找伏風和張裕國談心。他們誠惶誠恐的樣子,博得了伏風的同情。但是,張裕國卻對他們的談話做了詳細的記錄,並把這些記錄呈交給了上級。唯一不妥協的就是鄭學是,他堅稱自己跟丁映雪關係密切,就是為了要入黨。難道入黨進步是錯誤的嗎?!
伏風終於對鄭學是失去了耐心,她板著臉說,鄭學是,你給丁映雪提供的那些我們空軍訓練和調動的情報,難道也是談心嗎?!
鄭學是一下子傻了。他家住在軍區空軍司令部附近,跟司令部裏的幾個高幹子弟是哥兒們,平時閑聊時,免不了談些部隊裏的話題。而他在跟丁映雪談心時,她不時有意無意地問到一些空軍的情況,他全都回答了。但是他哪裏知道,他的這些訊息,經丁映雪加工過濾之後,都成了重要的軍事情報。
於是,問題很快就有了定性,伏風跟張裕國碰頭了一下,準備將鄭學是跟另外四個經常出入丁映雪門庭的人,確定為“野玫瑰俱樂部”的成員,另外還搭上了紅月。!
10
伏風在跟我提起這事的時候,我一下子就驚呆了。我想,我還是老徐委任的特派員呢,他們事先居然都沒通知我,就擅自作出了決定,這算什麽?1尤其是紅月也莫名其妙地被牽扯進去了,這就不能不讓我衝動了。我跟伏風吵了起來,我說這事應該由我負責的,這話當時老徐可是親口對我說的。伏風冷笑著說,老徐隻是讓你來摸底的,你以為人家真的信任你呀?!不然,我一個“海峽之聲廣播電台”的著名播音員,跑到你們京劇團來幹什麽?
我沒有辦法了,隻好抖出了最後一手,我把我那天晚上見到的張裕國跟丁映雪的事情,都告訴了伏風。伏風聽了,愣了半天說,柳東,你對你說的話是要負責任的!你不能隨口造謠。我不滿地提醒她說,伏風同誌,請你稱呼我柳東同誌!看來,我們之間的關係,也是很可疑的。伏風說,隨你怎麽想,反正事實就是事實!
我跑去找了老徐,跟他說了劇團裏最近的情況,還有伏風的那些話。老徐在吞雲吐霧中沉吟著說,鄭學是配合丁映雪做諜報工作,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事實擺在那裏,他難逃罪責。至於紅月,她可能是無辜的,應該讓她跟鄭學是劃清界限,小姑娘的前途還是光明的。張裕國的事,在沒有發現更多充分的證據之前,你最好不要到處亂說,他畢竟是個老革命了,滿身傷疤,不容易。今後,你要多配合伏風同誌的工作。我說,鄭學是跟我說過,他找丁映雪談話,隻是為了想入黨,他頂多隻能說是無意中上了賊船。老徐說,照你這麽說,丁映雪不也可以說是無意中上了賊船的嗎?!這是本質問題,而本質是決定一切的,這一點,你在以後工作中也要注意。
老徐既然把話說到了這一步,我隻好怏怏地離開了。
自此之後,我決心對“野玫瑰”事件不聞不問。而且,我也不大搭理伏風了。在我的心中,隻有紅月才有分量。我心灰意冷。伏風找過我幾次,我都懶得跟她說話。她就在我麵前撒起了嬌。——我沒想到她也會撒嬌,而且風情不減李芳她們在舞台上村村嫋嫋的表演,於是不久之後,我就重新回到了她的石榴裙下。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會同情起鄭學是來,按理說,我對他應該嫉恨、落井下石才對呀,難道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半個月後,“野玫瑰”事件終於有了定案:鄭學是被開除公職,另外幾個被確認為跟丁映雪關係密切的人員,都受到了處分,留職察看。紅月則是受到了無足輕重的口頭警告。而張裕國繼續擔任他的劇團團長,毫發無損。
然而,最讓我不可思議的是,李芳忽然被任命為劇團的副團長!我問伏風,李芳憑什麽就當上了劇團的副團長?伏風笑著說,柳東,不該知道的事,你最好不要知道。因為那樣的話隻能增加你的痛苦。這是我從她嘴裏聽到的最有哲理性的一句話,這句話,也可以做為我這兩個多月來業餘特工生涯的一個總結。
這個定案,比我原先料想的要好得多了。本來我以為鄭學是至少要判十年以上的徒刑的。看來老徐還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他將大事化小了。鄭學是被開除公職,這就意味著,當初紅月給他規定的要他入黨的事泡湯了,他跟紅月的愛情前景,十分堪憂。這時,我本來應該喜不自勝才是,因為紅月的愛情天平很有可能會就此傾向我的懷中。但是此時我卻失去了激情,一是因為我跟伏風的關係已經到了不可磨滅的地步,二是因為我在對待愛情上,有著一份天生的惰性:我不是那種一根筋玩到底的情種,尤其是在紅月對鄭學是以身相許之後。我從自己跟伏風的身上,發現了愛情的虛偽,這讓我幾乎隻剩下了半條命,氣若遊絲。我把自己心靈深處的那一絲溫柔給掐死了。
我開始玩世不恭,對生活和人情越來越冷漠,並從此開始懷疑人生。
一天,紅月忽然來到了我的宿舍,我受寵若驚,慌忙讓座上茶。紅月一言不發,隻是盯著我看。我問她現在跟鄭學是還有沒有聯係?紅月咬著嘴唇說,柳東,你毀了我們倆!我聽張團長說了,你原來是個特工!你為了得到我,竟然不惜手段,把鄭學是給搞掉了。你真無恥,我永遠也不想見到你了!
我呆住了。——我沒想到,我的好心最終換來的,還是“無恥”這兩個字。紅月哭著走了,她向劇團遞交了辭職書,然後就跟著鄭學是,開始了漫長的闖蕩江湖的生涯。
他們倆先流浪到了F省西北部的劍津市,就是東晉時雷煥之子佩劍經過的延平津,龍泉、太阿雙劍入水化龍的地方。鄭學是在那裏的鐵路分段找到了一個非常艱難的搬運工的工作,紅月則背著一個竹簍在鐵路邊上撿破爛。她可能是那個時候,全中國最美麗的一個撿破爛的女人。晚上的時候,紅月會在簡陋的竹棚子裏,“咿咿呀呀”地給鄭學是唱上一段京劇,他們成了真正的無產階級。但是這一些似乎並不影響他們的愛情。愛情這玩意隻能共苦,很少有人能夠同甘的。這是我直到如今才體會到的。
幾年後,“文革”開始了。讓我意想不到的是,老徐居然被打成了國民黨的潛伏特務,原因是他跟我們劇團的副團長李芳過往甚密。而這一切都是張裕國揭發出來的。老徐不久後在獄中自殺了。在他自殺的第二天,李芳也在宿舍裏自殺了。
我爹自然也是在劫難逃,他被打發回了老家,幾年後鬱鬱而終,臨死前,他還幽幽地哼了一句《徐策跑城》中的唱詞:“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惡人盡知”。
人生變幻,斯須便如白雲蒼狗。劇團裏的人分成了兩派,辯論打鬥。一派以張裕國為首,一派以伏風為首。我呢,理所當然地被伏風扯到了她這一派。我除了扮演狗頭軍師的角色之外,還承擔起了寫大字報與大幅標語的任務。後來伏風拋出了殺手鐧,就是把當初我告訴她的張裕國跟丁映雪的事抖了出來。這下子張裕國慘了,他馬上被有關機構逮捕了起來,投進監獄。陳燕玉給嚇瘋了,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丁映雪的女兒那時已經上了大學,去了北京,匆匆忙忙回來串聯過一次,隨後就沒有消息了。
伏風責無旁貸地成了我們劇團的第一把手。同事們跟我開玩笑說,我家的祖墳冒青煙了。
我跟伏風結婚了。這對我來說,並不是一個快樂的日子,好在我早就已經有了思想準備。婚後我們的日子可想而知。每次我跟伏風鬥嘴的時候,我無一例外地都會想到紅月,這已經成了一種慣性,或者說一個精神避難所。我老是遊移於幻想與殘酷的現實之中。我覺得上帝如果真要懲罰一個人,那麽就賜予他(她)一段沒有愛情的婚姻,——因為那簡直就是地獄。
相比之下,正在鐵路上做搬運工的鄭學是,和撿破爛的紅月,卻像是生活在天堂之中。因為他們擁有愛情。我相信他們是相愛的。他們在劍津呆了三年之後,又去了F省西部的山明市,鄭學是在那裏的建築工地上,先是幹上了鋼筋活,接著就開始自己承包工段,最後自己開始設計建築圖紙。他的事業,開始嶄露頭角了。
73年春節的時候,鄭學是跟紅月,帶著剛出生不久的女兒鄭東風回到了省城。初二那天,鄭學是拎了一條帶著過濾嘴的“牡丹”香煙,和一瓶閩西產的“沉缸酒”,來到我們家拜年。我跟他聊了很多話,就像久別重逢的兄弟一樣,以前的恩怨,全都煙消雲散了。
但是,伏風卻不願意出來見他。鄭學是離開的時候,伏風才走出來,她要鄭學是把帶來的東西都帶走。鄭學是笑著說,嫂子,這是我對你們的一點心意。我對不起柳哥。伏風說,柳東他不需要你還他什麽人情,他的人情,你也還不了!
鄭學是怔了一下說,嫂子,我聽不明白你的話。伏風說,如果不是當初柳東他在老徐麵前替你們說話,你現在可能還在監獄裏蹲著呢!
我跟鄭學是都愣住了。我不解的是,我當時隻是跟老徐說了鄭學是的實況,並沒有替他求情的呀。伏風這時眼圈紅了,她說,老徐知道柳東的為人,因此他認定柳東說的是實話,但是柳東入黨的事也因此泡湯了。老徐說,一個共產黨員必須具備鋼鐵般的意誌,柳東心太軟了,他不能入黨。
鄭學是聽了,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他緊緊抓住我的手,叫了聲柳哥,就哽咽著說不上話來了。
11
鄭東風結婚的那天,柳君開著車子,把我接到了舉行婚筵的“東湖大酒店”。正在迎賓的鄭學是跟紅月慌忙迎了上來。紅月問柳君說,丫頭,你媽怎麽沒來呢?柳君笑著說,你們還不知道她的脾氣啊?她聽說我爸來了,因此就不來了。
紅月此時也是五十開外的人了,發了福,隻是風韻猶存。她笑著過來攙著我說,柳哥,晚上多喝兩杯,替我們樂嗬樂嗬。我說,那可就要掉我的老命了。
我在燈紅酒綠的貴賓室裏坐著,看著大家喜氣洋洋的,不知怎麽的心頭就有些悲哀了。或許是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真正地得到過愛情和婚姻的緣故吧。我弄不清楚,到底是紅月還是伏風毀了我?以前我認定是伏風。不過,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在纏繞於這個問題,後來似乎也有點開竅了。我想,其實真正毀了我的人,應該是紅月,因為我陰差陽錯地愛上了她,而一個人一生中真正的愛情隻能有一次,就像生命隻有一次一樣。紅月她掐死了我內心裏的真正的情愫,以至於我在後來的幾十年間就像一堆灰燼,始終不能燃燒起來。伏風也正是因為看到我不可救藥了,才跟我分道揚鑣的。
我站起來想要去衛生間,卻是雙腿發麻。柳君早就不見了,她永遠是跟我一樣沒出息的男人們的中心人物,就像當年的紅月一樣。
我艱難地摸索到熱鬧的大廳裏。突然,我看到了一個極其熟悉的人影,穿著一襲合身的白花紫色旗袍,居然亭亭玉立的。她就是伏風。
伏風也看到了我,她笑了一下,款款地朝我走了過來。我的眼圈一下子就濕潤了。讓我驚奇的是,我冬眠了十來年的下體,似乎也複蘇了,蠢蠢欲動。伏風扶住了我,笑著說,是想上衛生間吧?
我點了點頭。伏風說,那麽,我陪你去吧。
我緊緊地捏住了她的手。
版權所有,翻載必究
秦無衣11/09
於SantaMon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