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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被放大的角落 (上) (圖)

(2011-04-13 18:44:41) 下一個



                        被放大的角落(上)



                                1 “蔡司”望遠鏡
 

  去年秋天,因為我在國內的一位鐵杆哥們要結婚,我屁顛屁顛地回國去了一趟。

  說是結婚,其實算是梅開二度了。這哥們跟我曾經是患難兄弟,他的前妻是我的中學同學,然而他第一次結婚的時候,我卻因為出差去了廣州,沒能趕上他的婚禮,十分遺憾。糟糕的是,可能這哥們把我的出差,看作是有意的回避了,因為我對我的這位女同學有些日子,曾經有過曖昧的念頭。因此我跟這哥們之間的友誼,總覺得隔了點什麽。這次我聽說他再做馮婦的喜訊,便毫不猶豫地訂了機票,飛了回去。大家一通熱鬧,情緒都很沸騰。我一連醉了三天,到第四天清醒過來的時候,不覺若有所失。

  朋友的新婚妻子儀表不同凡響,落落大方,倒顯出我的那位中學女同學的寒傖了。時間總是會淘汰掉很多人跟事物的。因此,我也沒必要抽空替我的那位中學女同學唉聲歎氣了。她跟我的哥們離婚後,去了海南。本來我還想跟她見一麵的,後來想想也就算了。這年頭,真見了麵還能聊什麽呢?!而且為了見上她一麵,說上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就跑到天涯海角去,在這年頭肯定要被人看作是神經病的。尤其是,我還得掂量一下我的哥們的反應。他盡管和她的前妻掰了,但是他未必就樂意看到我跟我的女同學在一起的曖昧情景。

  臨走時,我的哥們忠告我:“兄弟,人生隻有一次,說走就走。但是再婚卻很有意思,有了比照,才有發現。實話告訴你,一個沒有過離婚經曆的男人是不成熟的!不信你也試試?”

  我不敢試,也不想試。

  我在國內前後共呆了一個月,順便探親訪友。說是“呆”,其實無非是對我在國內的那段日子的坦白寫照。這個“呆”既是短暫的逗留,又是發呆,莫名其妙的意思。

  我已經有八年多沒有回國了,雖然滿目所觸的景象,都已經有些陌生,但是我仍然從紛紜的變化中,聞到了種種熟悉而親切的氣息。這種氣息,我在美國時,曾經多次通過虛擬的想象去刻意體驗過。然而,通過記憶煥發起來的想象,就像是黑白電影一樣,缺乏逼真的色彩,它們多少帶著一種風幹了的橘子的味道。隻有回到國內,親臨其境時,再用勁地去吮吸那裏的空氣,然後才能從幹巴巴的記憶的澀味中,感覺到一絲清涼的淡香。百聞不如一見,——眼睛有的時候的確也會有嗅覺的,信不信由你。

  這一個多月中,我馬不停蹄地跑了幾個城市,走馬觀花一般,十個手指按跳蚤,終於對那些城市的特征,都沒有留下什麽刻骨銘心的印象,倒是因為心理上先入為主地優越的緣故,居高臨下,反倒將各個城市的陰暗的方麵,幸災樂禍地Copy到了新的記憶中。

  這讓我的內心隱隱約約地感到羞愧與不安,因為我知道,多年不見的故舊朋友同學們之所以要慷慨解囊,各盡地主之誼,與我交歡,無非是想讓我這個孤懸海外的新華僑,好好感受到他們身邊突飛猛進的生活狀況,和我分享他們這些年來的成就。他們的這種心情原是無可厚非的,人活在世上,除了吃喝玩樂之外,還得混出點麵子來,不然的話,活著總像是欠缺了什麽。但是,我不知道這其中到底是什麽環節出了問題,我跟故舊們的熱情和意圖,並沒有形成完整的對位,這讓我們都有了一種錯綜複雜的失落感。

  為了擺脫這種像夏天的癤子在身上發癢一樣的不安情緒,我最後決定將剩下的幾天時間,在南京逗留,也就是“呆”在南京。我之所以選擇在南京打發最後的幾天時光,是因為在這個城市裏,我有著太多的與我關係密切的人,他們包括我的大學時的老師,同學,生鏽了的、似是而非的情人,以及各種各樣的朋友。另外,還有那些曾經讓我失魂落魄的幽雅的景致。

  我找了一家酒店住了下來。這是一家四星級酒店,叫“明皇”,金碧輝煌的,價錢也不算貴,靠近玄武湖。我的住房是在十八層,透過茶色的玻璃,憑窗眺望,可以望見不遠處“雞鳴寺”的藥師佛塔,還有一片紅黃翠間雜的楓林。我對我的住房相當的滿意。略微不盡人意的是,這家酒店的對麵,隔著一條寬闊的馬路,橫豎著好幾幢像是同一個模子裏造出來的公寓樓,十幾層高,白色的瓷磚貼麵,藍色的鋁合金玻璃窗,每家陽台上差不多都擺放著各色花木。陽台上那些晾著的色彩繽紛的衣裳,成了一道道讓人眩目的風景。每次我站在窗口時,看到那些紛亂雜陳的旗幟,情緒便不免有些破敗。

  好在這些物什並不會成為我永久的風景,反正我在幾天後就要離開這裏了。眼不見為淨,我的目光,更多的時候,是投向不遠處的雞鳴寺一帶,然後開始回憶一些舊事。比如跟生鏽了的情人,沿著湖邊的古城牆,慢慢欣賞落日的情景。此時,記憶便充滿了活力。

  我是在中午的時候入住這家酒店的。一切住宿手續就緒之後,我第一個想要去拜訪的,是一位我一直崇敬的老軍人。

  老頭姓林,他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入藏,59年參加了那場驚心動魄的戡亂。據他所說,當初他們的一個加強連,包括後來補充進去的戰士,共在西藏留下了120多座墳墓。這顯然是個不小的損失,也可以看出那次戡亂的慘烈。當初那些叛亂分子活學活用了毛澤東的遊擊戰術,用來對付解放軍。他們利用熟悉地理的優勢,將遊擊戰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們甚至可以穿著白皮襖,長時間地埋伏在冰天雪地裏,等到解放軍經過的時候,突然放出冷槍,給戡亂部隊造成了很大的殺傷。而戰事一過,他們又消失在了普通的藏民群眾中,讓解放軍防不勝防。解放軍後來心也橫了,擴大了打擊對象的範圍,藏民人口急劇下降。戰爭總是殘酷的,聖人不得已而為之。

  林叔說到這些往事時,深陷的眉眼間,便浸滿了濕氣。這使他的消瘦然而堅硬的臉頰看上去,就像滲著清水的岩石一樣。

  林叔現在已經離休了,住在軍區附近的一個大院裏。林叔的頭發開始泛白了,人也憔悴了許多,隻是那矍鑠的眼神,依然讓我想起好幾年前他的威武的形象。不過,林叔的話也變得多了。他從五十多年前他參軍的時候聊起,一直聊到如今成天老是跟他過不去的兒子。林叔的兒子三十來歲了,整日昏天黑地地在生意場上翻滾,居然忘記了那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古訓,夫妻倆人都不把生兒育女當回事,直把林叔的太太江姨給氣得六神無主。林叔氣憤地說,要是擱在五十年前,他早就一槍把他的逆子給蹦了。

  林叔說這話時,滿臉鐵青,他的神情激憤,一點都不含糊。他的青筋鶻突的手向前戳點著的時候,我似乎看到了他的手上正緊握著一種無形的兵器,鋒芒畢露。這種神態,隻有久經沙場的職業軍人才會具備的。

  那天林叔興致很好,談興正濃的時候,他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鐵軍呀,我要給你看一件東西。”

  那時我也有些酒意了。在我的記憶中,林叔的稀罕物多了。像當年繳獲的一把西藏奴隸主配用的殘月藏刀,他自己縫製的犛牛皮衣等,不一而足。我曾經看過一張老頭當年在西藏墨竹工卡時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他身著藏人的翻毛皮袍子,腰間紮著大皮帶,左手緊緊攥著那把殘月藏刀,英氣逼人。後來,我在把他和數十年後他的形象對比過之後,卻隻覺得時光的鋒芒,比所有的刀刃更要鋒利!曾經叱吒風雲的林叔,終於也被時光給風幹了。

  林叔到他的書房裏翻弄了一會兒,然後拿了一個橄欖綠的小木箱子出來。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軍用木箱子,估計是戰場上裝彈藥用的。唯一的突出之處,可能就是它的油漆斑駁的外殼了。我心想,除了出了什麽大事之外,林叔為人處事從來都是不拘小節的,今天他這麽正兒八經地把一個毫不起眼的舊箱子端出來,那裏麵裝著的,定然是個稀世珍寶了。

  林叔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木箱子,箱子裏裝的是一個硬實的、發黃的淺綠色筒狀皮包,另外還有兩個空彈盒,一把匕首。老頭取出那個皮包,然後要我把那個皮包打開。

  我慎重地打開皮包一看,包裏裝的是一付過時的軍用望遠鏡,粗看之下,有些笨重感。在如今隨處都可以買到精致的望遠鏡今天,林叔拿出來的這個寶貝,顯然有些不合時宜了。我略微有些失望,不過我還是擺出一付興致勃勃的樣子,以免掃了他的興頭。林叔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神情,他問說:“無衣,你想知道這付望遠鏡的來曆嗎?”

  我當然想知道它的來曆,因為這付望遠鏡的背後,肯定隱藏著一段神秘的故事,不然的話,林叔也不會這麽珍藏著它了。

  林叔拿起望遠鏡,放在眼前,然後把腦袋從左向右擺動著,好像正在勘察遠處的敵軍陣地似的。他的嘴角輕輕翕動著,說:“這是一付德國造的‘蔡司’八倍望遠鏡,是62年對印自衛反擊戰時,我從一個被擊斃的印軍旅長身上繳獲的。”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問他說:“是印軍的第六十二旅旅長辛格準將嗎?”

  “小子,你是怎麽知道的?!”林叔拿下望遠鏡,看了我一眼。

  “林叔,你忘了,我是個軍事迷。被俘的是印軍第七旅旅長達爾維準將,不會是他。”

  林叔正要繼續說下去,這時,到院子裏跳健身操的江姨回來了。林叔忽然就像是受到了驚嚇似的,慌忙將望遠鏡裝進了皮包。江姨看到那個皮包,臉色有點不悅說:

  “老頭子,你又跟小衛嘮叨那些老掉牙的事了?!你還嫌那些年折騰得不夠?!”

  “哪兒的話。我是想把這付望遠鏡送給小衛呢。”林叔一見到江姨,就像是小學生遇見了嚴厲的班主任似的,換了一個人。

  林叔這話完全出乎我的意外!而且,我根本就沒有理由接受這個不同一般的禮物。因為這畢竟是兩代人之間的事。然而江姨卻說了:“你這破寶貝早該送人了,免得我看了來氣!”

  林叔唯唯。我明白林叔今天肯定是意猶未竟,心裏還有一些不吐不快的話要跟我說,隻不過有江姨在場,這些話他又不好出口了。這更勾發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是,一直到我離開林叔他們家的時候,林叔再也沒有提起過有關這付望遠鏡的故事。他是個沉得住氣的人。

  我走的時候,帶走了那付“蔡司”望遠鏡。林叔送我來到大院門口,說:“鐵軍,這次我本來應該好好地跟你喝幾杯的,不過我已經戒酒快一年了。你離開南京之前,給我來個電話,我們再好好聊聊。”以前每個周末,我都會夥同兩三個同學朋友跑到林叔家吃飯,那時他酒量甚豪,一瓶白酒下肚,跟沒事似的,沒想到現在卻戒酒了。

  我想再問他幾句望遠鏡的故事,但是看到他此時對解說的興趣已經不大,也就算了。

  
                                                 2 身穿淡藍色服飾的女人


  我回到“明皇”酒店的時候,天色早已黑了。下午從林叔家出來後,獨自一人在小飯店裏喝多了點,腦袋有點發脹,因此我想早點歇息,因為明天還要出去跟幾個大學時的同學聚會,另外還要去拜訪一下從前的導師。

  我在拉上窗簾的時候,無意中瞥了正對麵的那幢公寓樓一眼。我的目光馬上就被一個透明的窗口給吸引住了。

  那幢公寓樓共是十八層高,它的外觀結構,差不多都是左邊一個陽台,再配上右邊一個鋁合金藍色玻璃窗的房間,那房間一般都是主臥室,也有少許作為書室的。我瞥見的那戶人家,也位於十八層樓,也就是頂樓,它的朝著酒店這邊的主室,似乎很像個書室。在我注意到那個房間的時候,那裏正打開熒光燈,因此房間裏人物的行動,一覽無遺。當然,我的匆匆的一瞥,並不能看清房間裏麵確切的內容。我隻是因為沒有看到房間裏有一張床,因此就想當然地把它視為是一個書室了。

  這些景象,其實都不能引起我的注意。讓我分神的是那個房間裏,有一個淡藍色的女人在那裏晃動著。可能我是因為酒精起到了作用,我的視覺也遲鈍了。因此確切地說,那應該是一個身穿淡藍色服飾的女人,正在毫無顧忌地卸妝。

  我下意識地想到了林叔送給我的望遠鏡,我想,趁著這個機會,我不是正好可以調試一下那個印度辛格旅長留下的寶貝古董嗎?!

  我馬上拿出那付8X30的德國老式“蔡司”,正將鏡頭對準那個上半身已經變成一團淡橙色的女人時,她的房間的燈光突然滅了。我的視野頓時漆黑一片。然而這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這裏順便解釋一下,好奇心並不等同於窺隱癖。好奇心是獲得知識的動因,而窺隱癖卻是一種心理痼疾。我這人對什麽都好奇,但是沒有窺陰的不良習慣。

  我把望遠鏡放在茶幾上,帶著滿腦子藍色的遺憾上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過來時,已經十點多了。遠處建築工地上傳來的機械撞擊的轟響,把我睡懶覺的興致全都給敲打得支離破碎了。

  我記起來,昨天我已經跟一些同學約好,中午大家要聚在一起吃頓飯。此時時間還早。我打開電視,剛換了兩個頻道,我的視覺就支撐不住了。我慌忙將電視關上了。

  然後我拉開了窗簾。今天天氣不錯,陽光在四處的玻璃窗上流淌著,不時地折射出橙色的光芒。我不經意地又朝對麵公寓樓十八層的那個房間瞄了一眼,那裏已經空無一人。於是我猜想,那個房間的主人,一定是個忙碌的獨身女性白領。她晝出晚歸,生活有序,但是生活的內容,可能並沒有太多的樂趣。當然了,這一切隻是我的想象,也可以說是好奇心的延伸。

  我出於好奇,忍不住又拿起望遠鏡,朝對麵窺望著。我發現,這付望遠鏡盡管是老舊的產品了,但是它卻有著令人難以想象的高清晰度。我甚至連對麵那個房間窗戶的鋁合金格子上的螺絲都看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說房間裏的物什了。我發現,房間的正中間原來有一張栗色的床,隻是這張床的顏色,跟地板上的栗木,還有四周用栗木板裝璜的牆壁融成了一體,因此昨晚上我並沒有看清。看來房間的主人還是個對色調很有興趣的人,如果說不是很有研究的話。

  那藍色女人房間裏的布局,其實十分的簡單。除了那張大床外,就是靠窗的一盆榕樹盆景,還有牆上的兩幅油畫了。這種簡潔的布局,更加證實了我的判斷:這的確是一個很有生活情調的、獨身的,然而個性孤高的女人。

  我將鏡頭略微抬高一點,遠處雞鳴寺一帶的風光,登時盡收眼底。那些醉人的楓葉,在鏡頭中尤其出色。我還看到了藥師佛塔第六層上,有一對男女似乎正在親密地接吻。他們的情狀,讓我想起了自己當年曾經在這方麵肆無忌憚的故事。不過,在忌戒情色的佛家的地盤上如此衝動,也該算是一種罪愆吧?!

  這時,我忽然想到,林叔為什麽要把這付很有可能惹事生非的望遠鏡送給我呢?像這種珍貴的戰利品,他應該送到軍事博物館去展覽才對。難道他僅僅是想讓我多瀏覽一下時下國內諸種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的微妙之處嗎?我推測,他的用意肯定不會是這樣的。因為林叔是個很有個性和想法的人。林叔送我這付望遠鏡,定然有著某種深刻的內涵。我是這麽認為的,我是個敏感的人。

  中午我們同學的聚會,訂在鼓樓附近的一個規模壯觀的海鮮酒家,是由一個名叫任誌的老同學召集的。席間包括我,一共來了十一個人,五女六男。

  這種性別結構,給我們的飯局,增添了諸多的樂趣。好多年不見了,大家都打著哈哈,互相打聽著近況,反而將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給撂在了一邊。多年不見,從前男女同學之間的那種拘謹與微薄的自尊心已經蕩然無存。男同學們肆無忌憚地用時下流行的葷話調戲著女同學,女同學們也都半推半就的,一個個誇張地笑著,花枝亂顫,——盡管都是快要凋謝的黃花了。我發現,羞恥度跟年齡是成正比的:人們年齡越大,臉皮也越厚,對性情也更不想多加遮掩了。我想,人本來就應該是這樣活過來的。男女性態隔離是不可逾越的人生經曆,就跟生老病死一樣。

  然後,女同學們很快就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不知說些什麽。酒菜上來後,氣氛淡了一些,大家的嘴巴都在忙著,說話也含糊了。

  當初讀研究生時,任誌跟我是上下床鋪,我們對對方的諸多不良習慣,都是心領神會的。現在任誌正在一家省級媒體集團做大頭目,八麵威風,是這個城市裏有數的一個名人,年薪上百萬,出手自然闊綽。任誌是在我去美國之後結的婚,他的老婆也是我們大學的,不過不在一個係,是醫學院的,叫封月。據我所知,在任誌結婚前,他的身邊總是不乏女人的。當初我們班上有好幾位女生私下裏都想嫁給他。而任誌在我的心目中,始終是個不起眼的角色,也不知道我的那些女同學到底看上他什麽了!倘若擱在現在還好解釋,他功成名就了,自然身邊美女如雲。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後,總有著一大堆的女人,這也是事業成功後的回報之一。可那時他什麽也不是,除了一張病歪歪的小白臉。

  任誌問起我這兩天住在哪裏?我告訴了他那家酒店的名字。他忽然間就愣了一下,隨即猛地喝了一杯酒:“哥們,你怎麽住到那地方去了?!你還不如住到我的新家裏來呢。我在紫金山那邊剛購買了一套上好的別墅,一應設備都有,正空置著,你不是可以住到那裏去嗎?我再給你一把車鑰匙,這兩天你隨便跑。”

  接著,他重重地拍拍我的肩膀:“不過,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麽!你是怕心理不平衡。”

  “哥們,你腐敗了,難道還要讓我跟你一起腐敗嗎?!”我笑了笑。

  “也是。我們上學的時候都窮怕了,不過過得還算開心。哪像現在,想要的都得到了,可就是還覺得缺了點什麽。而所缺的這東西才是最要命的!我算是混糊塗了。”

  我笑著端起酒杯說:“哥們,衝著你這話,我幹了這杯。”

  一個女同學笑著問任誌說:“任誌,今天你幹嘛不把你夫人帶出來啊?”

  任誌的臉色忽然有點難看了,不過他隨即就笑著說:“今天不是說好了是我們同學聚會嗎,我帶個黃臉婆出來幹什麽呀?!”

  “什麽黃臉婆呀?!誰不知道你夫人是大美人嗬!”那個女同學滿口的酸味。

  任誌舉起酒杯:“不提這事,喝酒喝酒,大家喝酒。”

  
                 3 休克


  酒宴散了之後,任誌開車陪著我去咱們的老學校逛了一圈。老學校變化得厲害,我差不多都認不出來了。環繞著學校周圍的,是觸目驚心的商業氣氛。倘若沒有校門口上那四個校名大字,根本就看不出這裏是座馳名國內外的大學。校園裏的有些學生,基本上跟街頭上的小杆子,小姐們沒有什麽區別。我覺得,學校“活潑”是活潑了很多,但是“嚴肅”的氣氛已經看不到了。

  在車上,我忽然想起酒席上那位女同學的話,便問任誌說:“今天封月怎麽沒來?我以為會見上她一麵的。”

  任誌冷笑一聲,說:“哥們,我不瞞你,我跟她的關係,已經休克一段時間了!我們這些同學估計也都聽到些風聲了。不然,我幹嘛還要另外在紫金山那邊買房子?這年頭,狡兔三窟啊!”

  我不好意思再打聽下去了。這次回來,這些話聽得多了,都怕成了反麵教材了。

  隨後,我們倆又酒氣熏天地轉到我們導師家,瞎侃了一通,慷慨激昂地戳點了一番政治與學術的負麵現狀,結果被為人嚴謹的導師臭罵了一頓。

  那些天南京天氣悶熱,導師家裏又不開空調,師母拿了兩把蒲扇給我和任誌,我們把房間扇得差不多都要搖晃起來了。導師使用的則是一把扇麵上自題的“千江有水千江月”折扇,字體灑脫,揮動起來,直讓人覺得清爽。導師用折扇指點著任誌說:“你看,無衣倒也罷了,他是海外遊子,分不清東西南北,你任誌現在好歹也算是個人物了,怎麽還像當初讀書時候的樣子,放浪形骸?!嗯!”

  這話說的我們倆都大為沒趣,任誌的腦袋一下子就蔫了半截。他嘟囔著說:“老師,其實我平時並不是這個樣子的。這事都賴無衣。”

  我說是啊,這事全賴我。

  從導師家出來,已經是晚上了。我想回酒店去,任誌問我,晚上他能不能跟我呆在一起,好好跟我聊聊天?我想了想就同意了。我之所以猶豫了一下,是因為潛意識裏,莫名其妙地忽然湧上了酒店對麵那個藍色的獨身女人的形影。於是我們到附近的超市,買了一大堆的啤酒,礦泉水,幹點,果蔬,香煙等。結賬的時候,任誌差點跟收賬的女人吵了起來,原因是那女人一邊算賬,一邊用手掌在鼻孔前扇著,還低聲說了一句:“伊怪(膩味)!”

  任誌正要發火,我忙把他拉走了。

  在酒店的電梯裏,我跟任誌說:“哥們,我說你不會是個同誌吧?誰不知道當初你太太封月可是咱們學校裏的一朵花,你跟她談戀愛的時候,多少人恨不得把你給揍得鼻青臉腫呢。你倒好,怎麽說休克就休克了?!這不鮮花插到了那個什麽Shit上了嗎?!”

  任誌歎了口氣,說:“算了!當初我也以為她是個乖巧懂事的女人呢。你的眼光可能看差了。她算什麽鮮花?!隻不過是自我感覺特別好罷了。”

  我們到了我住的房間,任誌將鞋子一蹬,就四仰八叉地擺倒在床上了。他的這幅賴樣子,跟當初我們同宿舍時沒什麽差別。那時,因為他是在我的上鋪,嫌爬上爬下的麻煩,因此我的床鋪,白天時幾乎就成了他的落腳之處了。為這事我們沒少吵過。

  我來到窗前,按了一下熱水器,想要泡兩杯咖啡醒酒。這時,我下意識地看了一下對麵的房間,那裏是黑漆漆的一片。房間的女主人顯然還沒有回來。我的心裏便有些失落。

  “老衛,你是不是偷偷在觀察酒店正對麵的那個公寓啊?!”沒想到,任誌突然笑著問我。

  “什麽公寓?”我吃了一驚,就像想要躲著抽煙,卻猛然被老婆拍了一下肩膀。不過我很快就鎮靜下來。

  任誌指著窗口茶幾上的“蔡司”望遠鏡說:“我的住處也有一付望遠鏡。現在這玩藝兒,很多住在大公寓區高層上的人家都有,不約而同似的。不過我沒想到,你住旅店也隨身帶著這個!行呀你,算是無聊到家了。”

  “你別瞎猜,這望遠鏡可是林叔送給我的。”

  他仰坐起來,點著一支煙:“算了吧,林叔會送望遠鏡給你偷窺啊?無衣,告訴我實話,你是不是心裏還有封月?”

  “有又怎麽樣?”

  “那就是了!我說呢,你小子怎麽住到這房間來了!”

  我就像後腦勺突然間被人敲了一下,猝不及防,有點暈。我慌不擇言地說:“你這話什麽意思?!難道對麵那公寓的主人就是封月?!”

  不過,這話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的回答有多愚蠢、多尷尬了。我一時之間說不上話來,隻是用手指點著對麵的房子。任誌倒是不以為意,他笑著說:“你不知道吧?你正對麵的那套公寓,一共有一百四十平方,三年前我可是花了六十多萬買下的。不過,我跟封月的關係休克之後,這套房子就歸她了。你是不是覺得我跟她之間的事有點奇怪?!”

  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我終於得以從窘境中擺脫了出來。

  “是有點奇怪。我原先並不知道你們之間多了‘休克’這層關節,知道之後,也就不覺得奇怪了。我想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你的,包括封月!沒想到這事會這麽巧,也怪不得晚上你要上我這裏來了。看來你還是像以前那樣疑神疑鬼的。你的望遠鏡沒有隨身帶著,可是卻深藏在心裏!”我笑著說。

  “我說,你別想多了。我晚上上你這來,沒有其它的意思,就是想跟你多呆一會。我們畢竟有七年時間沒在一起攪混了。你看我現在處在要害地位,在外人看來,好像是很有成就的樣子,但是那是另外一個我。而且我漸漸地也已經適應了這種角色。真正的我應該像是剛才在超市櫃台前的那付鳥樣。現在有點成就了,不過我還是覺得缺了點什麽。媽的,沒人在身邊的時候,我老是在思考自己到底缺了什麽,可最後總是越來越糊塗了。”

  我不想聽他這種在我看來隻是無病呻吟的抱怨,誰知道其中是不是還帶著些許的快感呢。我感興趣的是他和封月“休克”的事。

  “你真的愛過封月嗎?”

  任誌的眼睛越過窗口,望著茫茫的夜空:“我想我真的愛過她的。不過後來不知道怎麽的就沒有感覺了。或許是因為整天在那個圈子裏混著,見到的漂亮女人多了,都是那麽回事,以至於把對女人的本能反應,都給弄得遲鈍了!這就像上餐館吃飯一樣,本來你最喜歡吃的菜是大閘蟹,但是後來你吃多了龍蝦,石斑魚之類的海鮮,便覺得所有的海鮮的味道,其實都相差不遠了。這時,你可能連你自己都搞不清楚,你到底最喜歡的是哪一種海鮮了。”

  我笑著說:“你這比喻雖然有點粗俗,但聽起來還有點道理。不過,我還是覺得你虧待了封月。你總不會以為我是早知道了那是你們原先的愛巢,然後才住到這家旅館來的吧?!”

  任誌喝了一口酒,眯著眼睛笑著說:“有點嫌疑。我看你小子一直就沒有放棄過對封月的妄想。在學校時,有些日子我老是提心吊膽的,怕封月會突然投入你的懷抱。我不想隱瞞你,她對你其實也是很有好感的。不過現在我可以放心了。因為我已經不把她當回事了。哥們,你知道,當一個人不把另一個人當回事的時候,他就自由了!你看,我現在就已經自由了!嘿嘿。”

  我聽任誌說到封月曾經對我也有過好感時,心頭突然一熱。而這話出自任誌之口,對我來說彌足珍貴,它剛好印證了當初我的良好的自我感覺,這多少也算是對我當初傾心於封月的微妙的補償了。我說:“哥們,有一點我始終弄不明白,封月當初到底看上了你哪一點的呢?!我對封月還算有點了解,她是個很有個性的女人。她要是瞧上哪個男人,那個男人肯定是異常出眾的。可你呢?我的意思是,當初的你?那個一年到頭從來不疊被子的你?”

  任誌紅紅的眼睛擠成一團,他得意地說:“妙處難與君說!”

  喝了一會酒,我問任誌,他跟封月之間到底為什麽休克了?這是我最感興趣的事,其中不排除我對他們分手的惡性因素的關注。因為不管怎麽說,我好歹跟我的這位最好的朋友,無形中也曾經做過情敵,盡管這事他在幾分鍾前才正式坦白出來。

  “老兄,不瞞你說,我當初當真曾經為她發狂過,我跟她結婚,也是出於真心的。可是倆人呆在一起兩三年後,互相間的了解多了,激情也就淡了,就像老吃大閘蟹,吃到後來就沒什麽味道了。再加上剛才我跟你說的那個什麽呀,那個海鮮的比喻,都是殺人不見血的刀。你又不是不知道,封月她在感情上,比我還要瘋狂的。我現在工作上都忙得淌血了,哪裏還有當初的那種閑情逸致?!可她就是放不過我,時不時地要攪鬧一番。”任誌歎了口氣。

  “封月到底在什麽地方放不過你了?你小子是不是在外麵又蓄了一個?!你不是說你在紫金山那邊有套別墅嗎?還狡兔三窟的。”

  “封月也有那套別墅的鑰匙呢!我現在隻好另謀出路了。”

  憑著我對任誌的了解,我相信他說的應該是實話。不過,封月真的變得那麽可怕了嗎?我的好奇心又加重了。

  我們倆人又喝了一通酒,都是醉意沉沉地了。於是任誌開始改變了話題,破口大罵起共產黨來,好像他自己不是共產黨員似的。我記得,任誌在我們臨畢業的前一年,就已經光榮地加入共產黨了,倘若沒有這張黨票,他的前途也不會像如今這般燦爛的。當初為了入黨,他跟係裏的每個學生黨員搞得就像是親兄弟似的,老師們就更不用說了。然而,現在罵共產黨似乎已經成了一種時尚,不但在海外是如此,在國內更是如此。罵人很多時候比歌功頌德更能引起群眾的共鳴。即便你是個令人發指的貪官汙吏,隻要你罵上一通共產黨,你的肮髒的心理也會得到平衡了。而文人們但凡一沾染上政治,他們的靈魂也便出現了諸種古怪的病症。真正的文人是不能從政的,從政的文人大都是半桶水。

  任誌當然還不是這種人,因為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他了。任誌在89年夏天時,曾經是個激進而浪漫的詩人兼鬥士,我至今對他在我們校門口揮舞著一麵藍紅白相間的某大國旗幟的形象,仍然記憶猶新。但是畢業三年後,他卻加入了共產黨,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現代派官僚。作為一個激情萬端的詩人的任誌,我理解他的選擇,就像當初他在89年時熱火朝天的表現一樣。我一直認為,革命跟政治是不能等同的。革命就像談戀愛,即便失戀,也仍然充滿了詩意。然而,政治卻像是赤裸裸的性關係,隻能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

  但是,我對現在的任誌,不知道該用哪種標準去評判他。他已經麵目全非了。為了他所謂的事業,他居然把曾經是我們夢中情人的封月都給凍結了。在我看來,僅憑這一點,他就罪該萬死,盡管他擺出了那麽多的理由為自己開脫。這是我那天晚上喝高了時的真實想法。

  
                4 任誌的雞肋


  大約十點多的時候,我發現,對麵的封月終於回來了,她的臥室一下子通亮起來。我的酒意也清醒了一大半,甚至開始有點精神抖擻起來了。因為我一直在留心著她的公寓,因此她的房間燈光一亮起來的時候,我馬上就推了低垂著腦袋的任誌一把。

  任誌搓揉著發紅的眼睛,像被什麽東西牽扯著一樣,搖搖晃晃地來到窗前。他先探頭探腦地朝對麵封月的房間,也就是他的房子張望了一會,隨後拿起我放在茶幾上的那付德國“蔡司”望遠鏡,就開始研究起封月的行動舉止。他全神貫注的樣子,讓我很難相信眼前的他,就是方才還對封月滿口怨言的那個任誌。

  我跟任誌有著同樣的焦灼的心理。集體犯罪很容易消除某些個人膽怯的心理,並且會產生出異常招展的作用。此時,我肆無忌憚地站在任誌身旁,我的膽量得到了壯實。我隱約地看到,今天封月穿的是一套黑色的套裝。其它的內容,我就看不清楚了。我急著想把任誌手裏的望遠鏡奪過來,但是我克製著自己不能這麽做,不然的話,我的脆弱的欲望,就會像雞蛋摔到石板上一樣。

  任誌緊緊地把握著望遠鏡,唯恐漏掉什麽細節似的。這時他的酒意,已經醒了一半,他挺立著身子,拿著望遠鏡的姿態,相當的瀟灑,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前線指揮員似的。他一絲不苟的樣子,讓我對他方才說過的話,打了折扣。

  “哥們,你不知道,這娘們這兩年雖然把我給害苦了,可我不知道怎麽的,還是不時地會想著她!”任誌一邊看著,一邊說。

  我看著任誌來勁的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方才在聽他敘述他們倆感情裂痕時產生的隱隱約約的快感,溶解了一半。

  “其實,封月現在對你來說更像是雞肋,而不是大閘蟹。”

  當初在大學時,我也曾追求過封月,隻不過手段比較隱晦含蓄,不像任誌那樣明目張膽、欲死欲活、魚死網破的樣子。就像任誌剛才揭穿的事實一樣,我曾經是他潛在的危險的情敵。不過話說回來,我跟封月之間的曖昧關係還好隻是暗流,不然的話,我跟任誌的友誼肯定要崩潰的。在友誼與愛情之間,我選擇了前者。因為我知道,相比之下,友誼的副作用更少,而愛情則要承擔風險。比如,倘若我花上九牛二虎之力,跟任誌像發情的動物一樣爭搶著去追封月,拳腳交加,最後我卻以失敗者的形象出局,那就意味著,我不但得不到封月的愛情,我跟任誌之間不足盈握的友誼也將維持不下去了。當初,我跟任誌可謂臭味相投,平時形影不離,大碗喝酒,大快吃肉,輪套穿衣服,論包吸香煙,就像一對同誌。當然實質上並非如此,我們之間的關係僅限於粗糙純樸的友誼,而沒有任何越軌行為,否則我們也不會因為封月而暗地裏咬牙切齒了。所以我對封月的愛慕,隻能深藏在心裏,有時趁著任誌喝高的時候,旁敲側擊地從他含糊的嘴裏,摳出一些封月的行蹤和想法。我期望著封月有朝一日會突然走到我的麵前,跟我說,她真正愛的其實是我,而不是跟我同床異夢的任誌。

  我的這些想法,跟我們兩人現在泡在酒杯裏的那些坦誠的話,是截然不同的。我想,後來我之所以跑到美國去,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不願意看到他們倆人在一起如魚得水的幸福樣子。那種痛苦,倘若不是身體力行過的人,是很難體會到的。我用另一種方式,默默地思念著封月。這種愛,有那麽幾年時間,就像沉入了海底一般,現在又突然浮上海麵了。愛情有時就是衝動的同義詞,它遠沒有婚姻來的理智。很多男女之所以在婚後才發現撞錯了門,以至於痛不欲生,就是因為一時的衝動,就像魚鑽進了魚彀,進得去卻出不來了。

  眼下,封月居然成了擱在我們眼皮底下的囚籠中的一隻獵物!我的心裏不知怎麽的就有點難受。或許,這隻是我在為自己難受吧。此時,我恨不得一把奪過任誌手裏的望遠鏡,然後再狠狠地抽他一個巴掌。他的故作瀟灑的姿態,十足的一付始亂終棄的花少爺的派頭,這口氣我實在咽不下去。

  任誌放下望遠鏡,慢慢地坐回到床上,點著一支煙,歎了口氣說:“看來有人死了。”

  “誰死了?”我嚇了一跳。

  “我也不知道。但是肯定是有人死了,而且可能還是跟封月她很親近的人,不然的話,封月她是不會穿這身黑色的套裝出去的。這套服裝是前年她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陪她去買的,法國的牌子。在葬禮上,她穿的就是這套衣服。後來她的一個中學的女老師去世了,她穿的也是這套衣服,那位老師跟她關係非常密切,就像是她的母親一樣,——她的母親在她上初中時就去世了。但是有一次她單位的一個頭目死了,她卻沒有穿這身衣服。”

  “你要不要給她打個電話,問一下,順便安慰她幾句?”我的潛意識裏,其實是想通過任誌打給封月的電話,多了解一點她的近況,尤其是她的那套黑色服裝是為誰而穿的。

  任誌想了想,說算了。

  我拿起望遠鏡,仔細瞭望著封月的房間。準確地說,我是在掃瞄著封月的一舉一動,我太想了解她了。我看到她換下了那身黑色的套裝,小心地把它用一個塑料袋套好,然後掛到與牆壁同顏色的壁櫥裏。

  我想起我跟任誌剛才關於他們倆“休克”的談話,於是便問任誌說:“哥們,那到底是什麽原因促使你們的關係休克了呢?我的意思是,促使你們激情淡化的動因?”

  任誌沉默了一下,說:“說起來其實很簡單,因為她是個徹頭徹尾的自戀癖,誰都很難跟她進行真正的交流的!自戀癖你知道嗎?就是理想的自我跟心理封閉的結合。這些人以自我為中心,很少去考慮別人的想法,自以為是。我發現,很多長相不錯的女人都有自戀癖。封月她是那種忍受不了枯燥無味的生活的女人,這本來並不是壞事,但是她卻有點極端了,到了最後,她除了固執地滿足自己的生活趣味之外,根本不能接受外來的生活方式了。我無法滿足她的的花樣百出的、古怪的欲念。我想如果換上你跟她在一起,你也無法忍受她的種種出其不意的欲念的。”

  任誌這番話著實讓我吃了一驚。我實在很難將“自戀癖”這個有損人格的貶義詞,跟我印象中清雅孤高的封月形象聯係起來。在我的記憶中,封月一直是個性情開放,充滿自信,甚至有點趾高氣揚,然而又不乏孩子氣的活潑女人。她頂多是孤芳自賞罷了,但是這又關礙別人家什麽事呢?!我想,任誌這話肯定是有意在貶損封月了。

  我一邊把玩著望遠鏡,唯恐漏掉對麵的一個細節,一邊跟任誌說:“哥們,你對封月是不是已經沒有自信了,無法切近她的心理,因此敬而遠之?!實際上,你的自我退怯更有可能讓你產生別人家有自我封閉症狀的錯覺。”

  聽到我的這句話,任誌像是被戳到了哪根敏感的神經,嘩啦一下子就從床上蹦跳起來,高聲說道:“嘿,你說清楚了,誰沒有自信了?!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性感,啊?!”

  這最後一句話是以前我們常用的口頭禪。我笑了起來,任誌也笑了。他站到我的身邊,湊近我的視野,說:“你看,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接下來她就要開始擦拭房間了。她會花上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將她的房間整理得一塵不染。然後泡上一杯咖啡,接著是洗澡,洗完澡把咖啡喝了,才上床睡覺。”

  “你瞎扯,睡覺前喝咖啡合適嗎?”我有些疑惑了。

  “鬼知道她那是什麽習慣呢。她居然說上床前不喝咖啡,睡覺時容易走神,而且每次我們來那事的時候,她都要讓我喝一杯咖啡。你看這算什麽話!這難道不是自戀嗎?!”

  “我也喜歡在睡覺前喝點啤酒的。不過我從來不在睡覺前洗澡的,怕身上發癢。”

  “我也是。”

  我想起了從前任誌在我們宿舍邋遢的樣子,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任誌也跟著笑了。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

  沒想到,正如任誌說的,對麵公寓裏的封月果然開始清理起房間來了。在清晰的望遠鏡中,她的動作顯得非常的細膩,而且有點陶醉,就像一個采蘑菇的小姑娘。任誌說:“你都看到了,她的確有潔癖。”

  我的心情略微受到了破壞,這倒不是因為看到了封月正在清理房間,而是顧慮任誌的話有可能是事實。我說:“潔癖跟自戀癖還不是一回事的。封月的確是愛幹淨的,當初我就注意到,她幾乎每天都要換一套衣服,雖然她的衣服不多。我感到困惑的是,像她這樣一個冰清玉潔的女人,怎麽就跟著你了?!因為當初你一直是不修邊幅的。”

  “哥們,你可能在國外呆的時間長了,接觸的女人相對來說還算比較單一。但是現如今國內的女人的心理,就像是無底洞,你根本無法揣摩。你說,作為一個女人,什麽才算是幹淨的呢?!是心理上的,還是生理上的?”任誌冷笑著躺倒在床上。

  我坦白說,這話我回答不上來,也不想去探究,因為女人對我來說,真的就像是個無底洞。既然是無底洞,那麽又何必深陷其中呢?!

  “我認為,隻有心理上幹淨的女人,才是純粹的!這你不懂。至少你現在不懂!”任誌歎了口氣。

  我不想再跟任誌就這事糾纏下去了,他這人似乎有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鑽牛角尖的韌勁,不然的話,當初他跟封月的愛情,很有可能成為泡影。我這時的興趣,差不多全都投入到我的望遠鏡的視域中了,因此對任誌的這些話,並沒有細細去加以咀嚼。在望遠鏡中,封月慢條斯理地收拾好了她的房間,我還看到她花工夫泡了一杯咖啡,我看到她低頭攪動咖啡時,她的蘭花指微微翹起,像是在操作一道藝術性很強的程序。這一切,都沒有跑出任誌的預言。按照任誌的說法,接下來她該上衛生間洗澡了。

  然而,接下來我看到的卻是,封月從窗口櫥櫃下麵,拿出了一付望遠鏡。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關掉了她房間的大燈,隻有床頭邊上的橘黃色的燈光,還在亮著。然後,封月就把持著望遠鏡,朝我們這邊張望了。她在窗口的模糊的剪影,讓我思維中的時空印象,頓時膨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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