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秋 火
1 直到若幹年後,阿千在N大上學時回憶起少年時期的那些故事,仍然不能像他的同學們那樣底氣十足,趾高氣揚,他們每個人幾乎都有一個值得炫耀的少年時光。每當阿千凝神地回首往事時,他的眼前晃來晃去的,總是一些破敗的景象,了無生氣的人物,那記憶中的世界就像一堆久未撿汰的、發餿的垃圾,這讓他異常的沮喪。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從垃圾堆裏爬出來的一隻臭蟲,後來得到了營養的補充,才混成了如今這副人模狗樣的樣子。這個陰影一直伴隨著他。他甚至深信,自己在後來十多年的玩命的拚搏,就是想要擺脫殘留在記憶中幼時肮髒的印象。對他來說,伴隨著他的少年時代來臨的,是一段破爛的日子。他覺得,那個對他影響深遠的秋天,在如今的記憶中,仍然透著黴味。
說到阿千的少年時代,便不能不提到他的最要好的朋友阿勤。他們兩人興趣愛好相同,都不喜歡上學,都喜歡惡作劇,他們的父親在“四人幫”被粉碎後,都被送進了準監獄性質的“學習班”。所以,在1976年秋後有那麽三年多的時間裏,他們兩人幾乎是形影不離,焦不離孟,共同的命運使他們粘合在了一起。如果他們倆誰闖了禍,老師隻要找到其中的一人,另一人也就會灰頭土臉地落網了。他們的兄弟般的友誼一直持續到上了初中時,那時阿勤在一場車禍中喪生了。阿千想,這也許是宿命吧,阿勤喜歡玩車,最後死於車,也算是成了正果了。
我們的故事,是發生在1976年的那個先是愁雲慘淡、接著便是萬裏晴空的秋天開始的。在三十年後成了新銳的曆史學副教授的千鶴鳴看來,那無疑是個是非更迭的日子。那年秋天毛澤東的去世,標誌著中國曆時一百多年風風火火、慘慘烈烈的英雄時代的結束。“四人幫”責無旁貸地成了一個新興時代的祭品,古人叫做犧牲。而更為糟糕的是,就像有陰必有陽,有漲必有落一樣,在全國各地地方政治組織上相互惡鬥了十年的兩個性質其實完全相同的派係,有一派因為跟上層搭對了線,因此飛黃騰達,而倒楣的另一派,則被歸入了“四人幫”的爪牙係列。這種現象,幾乎在全國各地都有。在福建,得勝的那一派的背景是所謂的“山西派”,因為當權的多是從山西出來的南下幹部,而失利的這一派是地方的老根據地勢力,他們搭錯了線,七繞八拐地跟“四人幫”套在了一起,於是死定了。阿千的父親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對立派無情地打入了“四人幫”爪牙的行列,成了“老四”在鶴皋縣的總代理人。在那個讓人心驚膽顫的紅色的十月,阿千的父親千一駒碰到誰就會自我解嘲地說,我現在是“死人幫”分子了。如果僅僅是歸類倒也罷了,糟糕的是隨之而來的大清算,千一駒被革掉了公職,——以前他是可以呼風喚雨的鶴皋縣革委會主任,這個職務所代表的實權,有時比縣委書記還要大。他並且被拿進了當初四處普及的“學習班”集中改造,交代罪行。那時的學習班,其實就是拘留所,不像現在的“新東方”之類的學習速成班,學員們沒有任何的人身自由,每天除了寫檢查,被批鬥,就是吃飯、睡覺,偶爾跟個熟人見麵了,也隻能用眼睛打個招呼,不能隨便說話。人一落魄就成了狗,他們之間差不多都撕破了臉,互相檢舉,謾罵,甚至毆鬥,為自己開脫。這一套在文革初期時就已經屢不爽了,隻不過現在輪到當初的執行者來充當被動的角色而已。政治充滿了變性,就像一個喜怒無常的癮君子。
千一駒當然知道那種痛苦的滋味。在文革開始的時候,他還隻是鶴皋一中教導處的一個副主任,但是他覷緊時機,獨自拉起了一個隊伍,他能文能武,不但在各種辯論場合中占據上風,而且在後來指揮的慘烈的武鬥中,也經常把對手打得潰不成軍,落花流水。他最出色的一次表現是在學校中的兩派在大禮堂裏進行大辯論的時候,辯論的現場亂哄哄的,有點戰場的味道,他一把搶過校黨委書記手裏的話筒,高聲說道,革命道理千條萬條,最主要的一條,就是永遠跟著毛主席和共產黨走。他的話贏得了一片掌聲,從此他就在文革的舞台上粉墨登場了。他還曾經赤腳沿著蕪雜的小溪岸邊,拿著一根頭部削尖的竹竿,一路追擊當初在逃的縣委書記,並在十二個小時候後將這個保皇派擒拿到學習班,縣委書記被關押了不到一星期就“畏罪自殺”了。他對敵手的無情態度是公認的,這也是他後來的地位越混越高的原因。即便是他的死對頭也承認,他是一個難得的政治鬥士。他的很多事跡都充滿了傳奇色彩。所以當他“畏罪自殺”的消息從學習班中傳出來時,很多人都認為他其實是被“做”掉的。所謂做掉,就是先把當事者用毒藥調在飯菜裏喂死,或者用暴力手段弄死,然後再聲明當事者是畏罪自殺的。那時驗屍手續及其簡單,甚至根本就不用提供任何具體的死亡證明。政治邊緣化的直接後果,便是泥沙俱下了。
千一駒是在進入學習班後的一個月被宣布不光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的。學習班的管理人員例行公事似地叫來了正在值班的鶴皋城派出所靳所長,檢驗了一下千一駒的屍體。靳所長什麽話都沒說就走了。在千一駒去世的第二天早上,由原解放軍留守處改成的學習班地盤的大牆上,就貼出了白底黑字的標語:千一駒與人民為敵,畏罪自殺,死有餘辜!每個字都有一個大人那麽高大,而且千一駒三字還被打上了紅色的大叉,觸目驚心。那時三天兩頭都有屍體從學習班中抬出,罪名都是死不改悔,自絕於與人民之類的。而像千一駒這樣的頭麵人物突然自絕於人民,應該算是重大事故了。但是整個城裏一切都顯得很平靜,因為做為政治人物,千一駒已經退出舞台了。鶴皋城裏的人們關注的是今後的日子,而不是過去。
那天早上,阿千正拿了兩根油條跟一個紅得快要發燙的柿子,想要翻牆進學習班的院牆,送給他的父親享用,這幾乎是他每天的功課。他突然看到了牆壁上那些誇張的字體,就愣了一下,然後腦子就麻木了。隨即他就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裏跑去,他的動作就像是在跟死亡賽跑。那時他的心裏有股難以壓製的恐懼感,他知道“畏罪自殺”是什麽意思,但是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麽,他最想見到的人就是他的母親齊玉,一個深居簡出的低調的年輕女人,用咱們時下的話來說,該是個“美女隱士”。
在半路上,他撞倒了一個年紀跟他差不多的男孩,那個男孩就是阿勤。阿勤長得虎頭虎腦的,比阿千一歲,那時正拎著一個裝滿豆漿的水壺往學習班方向趕去,他是給他的父親方正送豆漿去的。他父親對豆漿十分掛念,一天不喝全身上下骨頭就會發癢,好這一口,即便是被關在學習班裏,也要家裏想辦法滿足他的癮頭。阿勤對他的父親抱著近乎崇拜的態度,因為他熱愛汽車,而他的父親正是交通局黨委書記,第一把手,屬於整天受人巴結的人物,他的話就是油門。他跟千一駒曾經是同一個壕溝的戰友,此時也被收押在學習班裏管製,低頭認罪。
阿勤的豆漿灑滿一地。阿勤二話沒說就揪住阿千的領口,兩個人很快就廝打了起來,阿千打不過五大三粗的阿勤,或者說他此時根本就沒有心思與力氣揮出拳頭。他理所當然地被揍得鼻青臉腫。他蹲在路邊嗚嗚地哭著,鼻涕眼淚流了滿下巴都是。阿勤抹著嘴角邊上被阿千摳出來的的血跡說,你真他媽的沒出息,我是跑到糧食局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才買到豆漿的,你把它們都撞灑了,我爸肯定會生氣的,你不就是兩根油條和一個爛柿子嗎?我的損失比你大多了。阿千哽咽著說,去你媽的,我爸死了你知不知道?!阿勤問了阿千父親的名字,然後乍然張大嘴巴說,啊呀,你爸是我爸的頭,你爸一死,我爸估計也活不長了。
死亡對於少年人來說,是最大的恐懼。此時阿勤也嚇住了。他們的友誼就是在這種共同的恐懼感上建立的。阿千帶著阿勤一起上了他的家,他的家位於縣委大院後麵的宿舍區,是一個獨立的院子,裏麵有一株陰森森的老榕樹。阿勤說,啊呀,我家就在這附近呢,以前我們怎麽不認識呢?
阿千的母親齊玉那時正臥病在床,氣若遊絲。她出身於書香門第,屬於窈窕淑女,父母是省城下放到鶴皋城裏來的右派。她文革前就讀於鶴皋一中,高中畢業後就嫁給了千一駒,從此把自己飽滿靚麗的青春,轉換成了一個半死不活的家庭婦女。當她聽到阿千對她丈夫的死亡進行誇張的描述的時候,她重重地咳嗽幾下,然後突然淒慘地大笑起來,笑著笑著,身子便癱軟下去了。千一駒是他們家的經濟和精神支柱,他一死,這個家就基本上癱瘓了。
但是齊玉不悲反喜的情狀,卻讓年幼的阿千和阿勤感到吃驚。他們不知道,實際上,這些年來,齊玉一直在等待的,就是千一駒死亡的消息。現在她終於如願以償了,隻是消息來得有些突然,致使她虛弱的身體承受不起巨大的喜悅。
在文革開始的那一年,齊玉還是千一駒任班主任的高中畢業班上的一個成績優秀的學生,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和幻想,她正在醞釀著要報考哪一所大學。一個晚上,千一駒假借找她做思想工作,在學校大禮堂的背後將她強奸了。而阿千就是那次暴力性交之後的產物。她恨千一駒,但是在十年的時間裏,她又無可奈何,每一次性生活對她來說幾乎都像是被強奸一樣,她從來沒有產生過絲毫的快感,有的隻是恐懼與痛苦。有時她望著熟睡中的千一駒,恨不得一刀把他給剁了。不過現在這個折磨了她十年的男人終於死去了,她在長長地伸舒出一口氣的時候,又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什麽經濟能力來供養她的這個給她帶來喜訊的兒子了。
阿千當然不知道他父母以往的那些過節。他看了一眼氣若遊絲的母親,覺得自己恍惚一下子就長大了許多,同時他也成了一個孤立無援的小孩。他匆匆忙忙跑回家,本來是希望在他父親的死亡問題上跟他母親達成共識的,他指望他的母親能夠消除他心頭的恐懼陰霾,然而他母親的表現卻讓他大失所望。他現在麵對的第一件要事,就是如何去處理學習班中他父親的遺體。他認為,除了他自己,已經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去幫他料理他父親的屍首了,而且,料理父親的後事也是他最起碼的義務。
他來到院子裏,阿勤跟了出來。阿千對他說,我想去把我父親的屍體拉回來。阿勤說我跟你一起去,我的力氣比你大。阿千感激地看著他,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阿千的家跟阿勤家相距隻有兩百米左右,隔著一道高高的圍牆,通常鶴皋城裏的人都稱居住在縣委大院裏的肉食者為“圍牆裏的人”,是一種身份的象征。阿勤的家是在縣委大院的外麵,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大院落,解放前是城裏最顯赫的家族黃家的府第,那裏庭院高雅,草木森然。但是在解放後,這個院落就已經淪為平民百姓的落腳之處了,阿勤的父親參加過遊擊隊,有過短暫的革命史,解放後就住進了黃家府第的一個大廂房。
阿勤跟他在搬運社工作的鄰居借了一輛板車,兩人一起來到留守處學習班,阿千將他的父親用草席裹了,然後他跟阿勤費盡全身的力氣,終於將他父親的屍體歪歪扭扭地搬上了板車。然後阿勤在前麵把頭,阿千在後麵推車。一路上阿勤吐了好幾次,因為在把屍體裝上板車的時候,千一駒的身體已經有點味道了,不是肉質腐爛的味道,而是那種長時間沒有洗澡的汗臭味。
千一駒在死亡之前,顯然遭到了武功高手的打擊,他的脖子上有著明顯的指痕,那痕跡不像是上吊自殺時那種被條狀物勒出來的。那時在學習班的監視人員裏,不乏一些江湖上的人物,他們的職責就是打擊、甚至打死那些被單方麵宣布為反革命分子的人物,這些人後來成了有功人士,都獲得了正式的職業。阿千他們一前一後地推拉著板車經過大街的時候,他們不太熟練的駕馭技術,稍微造成了交通的堵塞。那時城裏沒幾輛機動車子,連自行車也少,所謂的交通,其實就是步行。很多人都在駐足觀看,大家麵無表情,有的人還衝著板車大吐唾沫,其實千一駒並沒有傷害過他們,所以他們的口水就顯得多餘了。
阿千埋頭推著板車,他在還沒有學到“屈辱”這個詞的時候,就開始體會到它的深刻的內涵了。他已經從種種寒冷的目光中,感受到父親的死亡已經成了他的負擔。但是他又不能擺脫這種由血緣構成的負擔,父債子償是天經地義的。
阿千終於將他父親的屍體拉到了縣委大院後麵他們家的院子裏,然後他跟阿勤又費勁地將他父親的屍體半拖半抬地弄到院牆邊那棵陰森的老榕樹下麵,那裏一年四季太陽都照不到,甚至有時連雨水也很難從巨大的蘑菇般的樹上滴落下來。他進屋跟他的母親齊玉說,他的父親不像是自殺的,而是被人打死的。
齊玉沒想到阿千他們居然把屍體運回來了,本來她還在等著有關部門來通知她呢,然後她就可以把千一駒的後事推給有關部門。她聽了阿千的話,有些吃驚,於是就走出屋子,到榕樹下看了一下老千的屍體,籲了一口氣,冷漠地說,他早就該死了!阿千不知道她的母親對他父親為什麽會這麽的絕情,在他將近十年的生涯裏,他雖然幾乎沒有看到母親給過他父親什麽好臉色,——他以為夫妻本分就是如此,帶著濃重的革命色彩,但是現在父親死了,母親依然這樣冷漠地對待一副僵硬的屍體,他就覺得母親有些過分了。不過他什麽也沒說。
現在,阿千麵臨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給他父親找到一副棺材。她的母親對千一駒的屍體無動於衷,她的精神狀態反而好轉了。阿千隻能自己來解決這個問題了。那時雖然已經是深秋了,但是南方的高熱氣溫還是持續不下。阿勤跟他說,要不我們去找一下棺材店的老板老日吧,他或許會大發慈悲,賞給你父親一副棺材的,大不了我們給他錢就是了。
阿千於是就跟阿勤一起上老日家去了。他們倆以前對棺材都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因為那副冠冕堂皇的木具,將是人們的時間與肉體的終結者。出賣棺材雖然名聲聽起來有點差勁,因為誰都忌諱死亡,死亡跟棺材的關係,就像賣淫跟妓女的關係一樣。但是棺材店的利潤卻很好。老日開的棺材店的店招十分醒目,白底黑字,叫“光榮棺材店”,好像每個死去的人,都是壯烈犧牲了似的。這個牌子掛出來的時候,一些紅衛兵曾經找上門來,要老日把招牌換掉。他們的理由是,“光榮”兩字能隨便地用到這種陰暗的地方嗎?老日斜著眼瞧著他們說,革命工作難道還分高下低賤嗎?人總是要死的,要是你們看不順眼,你們給取個名字。沒有人能取得出更好的名字,於是牌子就掛著了。
阿千和阿勤上老日家的時候,身無分文。他們在大老遠就看到老日在棺材店的營業大廳裏一邊擺弄著一把鋒利的斧頭,一邊在抽著煙,他的徒弟兼雇工阿丘正在埋頭鋸木板。阿千極為別扭地擺出一副笑臉,小心翼翼地走近前去說,老日師傅,我想要一副棺材。老日正眼都不看眼前的這兩個不到十歲的小兔崽子,雖然他還不算是直接跟死亡打交道的人,隻是給死亡打家具的,但是長時間跟死亡家具泡在一起,他的臉色跟內心差不多都已經僵硬了。他繼續抽著他的煙,眯著眼拿著斧頭朝著剛剛升起來的陽光端詳著。阿千低聲下氣地又說了一句,老日師傅,我爸死了,我想要一副棺材。
老日把煙蒂吐在地上說,不就是想要一副棺材嗎?我給你,你付錢,我的棺材用的都是上好的杉木。看你年紀小小的,你爸就死了,也算倒黴,你爸是誰?阿千說是千一駒。老日愣住了,隨之長長地籲了口氣,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來。他的混雜著濃烈煙味與酒味的氣息,噴到了阿千的臉上,阿千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老日這輩子迄今為止最大的願望,就是親手給千一駒打造一副上好的棺材。在文革剛結束的時候,老日可能是城裏為數不多的富翁之一,當然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的財富有多少。不過據說有一次他的大女兒出嫁,他置辦的嫁妝倒是不多,隻有兩個做工精細的紅漆箱子,——那兩個箱子凝聚著老日木工活的精華,但是他卻另給了她女兒一筆錢。他的女兒長得很漂亮,不過樣子有點傻,她居然把那一大疊為數可觀的紙幣用報紙包著,瞞著她丈夫,埋在夫家後院的一棵老榕樹旁邊,半年後挖出來時,那疊紙幣全都爛掉了。她老公知情後把她暴打了一頓。據她老公宣稱,那筆錢足夠蓋一幢磚瓦房了。
老日平時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好像家裏有半年時間沒吃上肉了,又因為做的是死人的生意,因此便沒有幾個人把他放在眼裏,連小偷也不光顧他的家。但是人總是要死的,就像是人總是要吃喝拉撒一樣,老日的棺材鋪總是財源滾滾。棺材鋪的老板遠沒有糧食局局長那樣受人尊敬欽仰,不過老日並不在乎這一些。隻要有人死去,他的生意就會興隆,對此他深信不疑。他是死神的出納。
老日在文革開始的時候還隻是個不起眼的、但是手藝熟練的刻印工匠。在久遠的日子裏,他們黃氏家族在城裏的地位還是相當顯赫的,在曆史上,他們家族曾經出了二十來個進士,他們的府第,都是雕欄畫棟,池塘樓閣,隻是解放後時運不濟,房子被分了,田地被沒收了,他也隻能靠刻印維持微薄的生意了,找的老婆,也是他們家以前的一個小丫鬟。但是他始終以為自己是個天經地義的文化人,至少他的身上有著文化的血緣。那時,幾乎每天都有異軍突起的革命代表把他半挾持地帶走,去刻印名目繁多的各種組織的印章。他到底刻了多少印章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反正是“城頭變換大王旗”,隻要那些人管飯吃,再象征性地給點錢就行。但是有兩個印章他至今仍然記憶猶深。一顆印章是當時名噪一時的“8.23”造反組織的首腦千一駒讓他刻的;另一顆則是一個叫齊玉的年輕漂亮的女子讓他刻的一個篆文私章。這兩個來刻印的人後來成了一對夫妻。而這個結局讓老日眼紅不已。
那時候,千一駒的勢力正在不斷做大,他們肆無忌憚地占領了縣委辦公大樓,而且他們過激的行動,獲得了留守縣城的解放軍同誌的同情,從而也得到了後來從軍區來的“支左”部隊的支持。“三結合”的時候,千一駒當上了縣革委會的委員,從此步上了光輝的政治生涯。千一駒讓老日刻的印章的文字是:中國XX省鶴皋縣“8.23”革命委員會。老日接活的時候,費了一會神,他說8.23這數字不太好刻,也不嚴肅。千一駒是個有文化的人,讀過書,他想想說,要不就刻成“紅八月”革命委員會吧。老日於是覺得千一駒還算有點才,就記住了他。
而那個年輕女子齊玉讓他刻的,則是一個她父親的名章。她的父親叫齊鬆夜,是個從大城市流放到他們小城裏來的大知識分子,他們一家所有的家當,如今就剩下幾箱從她祖父時就開始收藏的珍貴的書籍了。女孩讓老日給她刻一個“踏雪”的白文篆章。老日不會篆文,齊玉就拿出一張紙,上麵是齊鬆夜題寫的“踏雪”兩個篆字。老日滿頭大汗地花了近兩個小時才把印章刻出來,期間齊玉拿了一把蒲扇站在他身邊,不停地給他打風,齊玉的身上也有淡淡的汗味,不過老日聞起來卻是清香的。他心猿意馬,有點分神。他可能不知道,他刻出來的這個印章,將被齊玉用來在齊鬆夜的幾百本珍貴的存書上,打下紅色的印記。那時齊鬆夜剛剛跳樓自殺,臨死的前一天,他把畢生收藏的圖書,囑托給了齊玉。她用老日刻的印章給所有的藏書都留了印記,然後將它們用三個大木箱子封存起來。後來在千一駒跪在她的麵前,要她嫁給他時,齊玉權衡了利弊,無奈之下,隻提出了一個條件,那就是在他們成親之後,千一駒不能動她的那三個箱子,而且,他還有義務保護那三個箱子的安全。千一駒信守了諾言。
當齊玉從老日手裏接過“踏雪”篆章之後,她很快就把這個長相不起眼的中年工匠給忘記了。然而老日自從給齊玉刻過篆章之後,從此卻就莫名其妙地暗戀上了跟她十八歲的大女兒年齡差不了多少的齊玉,腦子裏經常回蕩著她身上的味道。他在給齊玉刻過那枚篆章之後,就一直在構思著娶齊玉做老婆的計劃。但是那時他的老婆還活著,他隻能長籲短歎的。
後來城裏的武鬥之風越演越烈,老日看到死人越來越多,於是就改行做起了棺材生意,他小時候因為貪玩,跟他家雇的木匠學過木工,他腦子好,覺得做棺材並不比刻印費神,隻不過是動作幅度大了些。老日幹上這一行,一做就是七、八年。隨著千一駒地位的火熱升騰,他很快就名正言順地將齊玉迎娶走了。那時老日的棺材店剛剛開張,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構思凶多吉少,但是仍然對千一駒的舉動充滿了無名的怨怒。在千一駒飛黃騰達的日子裏,老日隻能在製造每一具棺材的時候,通過斧頭與鋸子,來發泄自己內心裏燥熱的妒火。他攢了很多錢,但是自從前妻發瘋死了之後,他卻一直是條光棍,拉扯著兩個女兒過活。他發誓,總有一天,他要為趾高氣揚,春風得意的千一駒,打造一副讓他睡得安安穩穩的棺材。
現在機會終於像火花一樣出現了,千一駒的死魂靈通過他的兒子上門求他來了。人生的快意,莫過於此。不過老日略微也感到有點遺憾,他想,如果此時上門來求他的人是齊玉,就像當年她來求他刻印一樣,而不是眼前的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那麽他就可以說是置身於神仙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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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日難以抑製心中的興奮,他拿著斧頭的手先是抽搐了一下,接著便擤了一下鼻子,問阿千說,臭小子,為什麽你媽不親自來替你父親采購棺材呢?阿千眨巴了一下眼睛說,我是代表我媽來買棺材的。忽然他又覺得這話欠妥,因為他媽還不需要棺材,於是就說,老日師傅,你是賣棺材的對不對?老日心情愉快地擺弄著斧頭,拿拇指在斧頭鋒刃上輕輕地刮著,不予回答。阿千又說了,我是買棺材的,你賣我買,這有什麽不對嗎?
老日就像隻老貓逮住了一隻小老鼠一樣快樂地笑著說,臭小子,這事沒什麽不對,不過,你總該知道買東西先得付錢這個道理吧?阿千問說一副棺材多少錢?老日疊手伸出了兩個指頭。這時在一邊的阿勤慌忙扯了一下阿千,悄悄地對阿千說,二十塊錢呢,太貴了,你把自己賣了也值不了這麽多錢呢!在1976年,二十塊錢對於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來說,就像是一個天文數字。
但是阿千毫不遲疑地仰著臉對老日說,二十塊錢我們家還是拿得出來的。你現在先把棺材送到縣委大院後麵的我們家去,我們在那裏等你。老日一下子扯下臉說,臭小子,二十塊?你以為棺材是用紙糊的?我說的是兩百塊!你真要給你父親準備棺材,快回去叫你媽來,你們家也就你媽能值點錢了,咱們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的夥伴說的沒錯,你把你身上的下水都湊在一起賣了,也值不了二十塊錢。
阿勤說,喂,老日,你不知道阿千他媽是個病人嗎?她還在床上躺著呢。老日站起身來說,你小子嘴挺狠的,那麽你們兩人就馬上給我滾開,我直接找她去。十年了,老子什麽都看透了,人一蹬腿,還不就是一堆腐肉?他千一駒有本事就再站起來給我看看?我這輩子就相中一個女人,他倒搶先了,現在沒有我的棺材,他連死了都不得安生!嘿嘿。
老日越說越興奮,他甚至把他的祖宗十八代輝煌的曆史都賣弄了出來,從五代十國時祖上跟隨王審知入閩開國,一直說到解放後黃家大院被共產黨瓜分的事,到後來他純粹是在自我發泄了,從他嘴裏噴出的酒精氣都快要讓空氣燃燒起來了。最後他扔下斧頭,拍了拍手掌,就要出門去找齊玉,以便把自己的富有哲理性的怨言傳達給她,他覺得他不能把這些話再給憋下去了,他需要她的理解,他需要一個像她那樣的女人。但是,阿千卻伸手把快要興奮得失去理智的他給攔住了,他說老日師傅,我媽現在既沒有錢,也沒有什麽好心情,你今天要是不賣給我棺材,我就不走了。阿勤跟著說,我也不走了。老日指著阿千說,你媽現在肯定高興死了,城裏的人誰不知道,你媽根本就不想跟你老子過,她這十年完全是含冤受屈熬過來的,她出身於書香門第,與眾不同,不然她會生病嗎?你小子懂個屁。
這時,棺材店門口忽然有人高聲問說,老日啊,店裏有現成的棺材賣嗎?給我來一副上好的棺材。那聲音異常洪亮,中氣十足,估計幾十米外的人都能聽得到。
老日聽了這話,趕緊從地上撿起斧頭,把在手裏掂了掂。然而當他看清來人是誰時,臉上一下子便擠滿了僵硬的笑。來人一副五大三粗的樣子,脖子上扛著一個光溜溜的圓腦袋,左手端著個精光的白銅水煙壺,吧嗒吧嗒地抽著,右手嚓嚓嚓地把玩著三個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大鐵丸子,龍行虎步,眼睛卻眯成一條線,好像走路的時候也在閉目養神似的。老日一下子疲軟了,慌忙放下斧頭笑著說,原來是肖老爹來了,看來今天真是晦運啊,你看我這店鋪三天兩頭的都沒人光顧,今天一大早就來了你這個大貴人稀客,不知府上是誰仙逝了?
那肖老爹噴了一口煙霧說,老日你會說話,我一家老少都安穩著呢,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是為我剛剛去世的朋友置辦壽床的。老日笑著說,你老見笑了,我這算什麽三寶殿呢,說是閻王殿還差不多,肖老爹你真是古道熱腸,不知是你的哪位朋友過世了?肖老爹說,說出來也不怕你忌諱,就是千一駒。
老日暗地裏抽了口涼氣。肖老爹跟千一駒的關係他是知道的,剛鬧文革的時候,千一駒那一派人馬占據了交通局的地盤,糾集了幾百號的人物,秣兵厲馬,並且聘請了據說是城裏頭號武功高手的肖老爹,終日在場子裏耍槍弄棍的,備戰武鬥。肖老爹不負眾望,他調教出來的徒眾,果然在武鬥中大顯身手,擊敗了另一派,奪取了革命的號召力,他本人也為革命事業立下了汗馬功勞。千一駒對他十分感激,欲以師徒之分結納他,肖老爹卻說了一句十分時髦的話:我們都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在一起。後來千一駒得勢的時候,要給肖老爹在革委會裏安排一個職位,領點薪俸,卻被他老人家嚴詞拒絕了。肖老爹頗有些仙風道骨,不買誰的賬,即便是千一駒的賬他也不買,因此意氣凜然。城裏的人即使可以不把公安局長放在眼裏,但是卻不敢睥睨肖老爹。在鶴皋縣城裏,肖老爹是武力與義氣的象征,他的招牌就是輕易不出手的、莫測高深的一雙老拳。
老日在肖老爹跟前根本就尿不起來,肖老爹倘若要整治誰,根本就不用他自己動手,街頭上的那些歪戴著軍帽,穿著“竹筒褲”(緊身褲)的不入流的流氓,但凡看過肖老爹表演過拳術的,都會自作多情地宣稱自己是他的弟子,就像如今誰誰在哪個名校函授一下,便拿那學校做母校一樣。老日知道自己的斧頭隻能給死人做個嫁衣裳,但是卻絕對不能在肖老爹麵前耍弄。他囁嚅著說,肖老爹,你知道,現下千一駒已經“四人幫”的爪牙了,你的好心到時候可能會給你帶來歹事的,棺材事小,但是你老人家的名望卻大。肖老爹說,那你的意思,千一駒死了就該拋屍荒野了?我是他的朋友,我這老臉往哪兒擱?!他歎了口氣說,我也沒有想到這麽一條硬漢子,怎麽就突然想不開了。說這話時,他伸手摸了摸阿千的腦袋。
阿千的腦袋被肖老爹這麽一摸,眼淚就出來了。他早就把肖老爹做為自己的偶像了,以前每次肖老爹到他家裏來,他都要悄悄地站在一邊,聽他跟他父親海闊天空地神侃。他最大的願望,就是一夜之間能擁有肖老爹那樣傳奇式的武功,然後指誰打誰。但是他沒有想到肖老爹有一天會挺身而出,替他的父親來買棺材的。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隻是像吮吸螺螄一樣抽泣著。阿勤在一邊百感交集,他想,要是剛才肖老爹的手是摸在自己的頭上,那該是多麽的幸福啊!
老日說,老爹,話雖是這麽說,但是那個什麽的……。肖老爹將水煙壺朝前一比劃說,老日,你是怕我白要你的棺材是吧?規矩我懂,千一駒雖說不算是好命,但還不至於讓人家賒棺材的,你隻管開口吧,多少錢?我老蕭還籌措得起。這時阿勤插嘴說,老日說一副棺材要兩百塊錢。肖老爹盯著老日問說,是這樣嗎?老日不吭聲。肖老爹揮揮水煙壺說,兩百就兩百,你明天一早就給我送到千家去,我在那等著,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老日還在嘀咕著,對他來說,兩百塊錢跟他朝思暮想地想要得到的齊玉比起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麽。因此,他完全可以拒絕肖老爹的這筆過於順手的生意,但是他敢得罪肖老爹嗎?!肖老爹是誰?解放前他曾經孤身一人到土匪窩裏要回票子(人質),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他的武功神乎到什麽樣的地步,舉一個例子就知道了:小腿粗的脆生生的毛竹,他一把握住運勁一捏,喀嚓一下就裂開了,這可是有目共睹的真活。老日權衡了一下利弊,覺得隻能暫時放棄染指齊玉了。於是他問肖老爹說,那麽棺材該上什麽顏色呢?肖老爹想想說,就上紅色吧。老日說,老爹,這樣不太好吧?據我所知,千一駒才四十出頭,按照風俗,年齡不上五十的死者的棺材是不能上紅漆的,隻能上黑漆。肖老爹說,什麽鳥規矩那麽多?千一駒還做過革委會主任呢,算是縣太爺吧?我說紅色就是紅色。
這時阿千突然開口了。他對肖老爹說,老爹,這棺材的錢應該我來出,因為死去的人是我父親,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不能讓別人替我父親買棺材。肖老爹沒想到阿千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十分讚許地點了點頭,略微睜大了一點眼睛,他的目光於是像刀刃一樣透射了出來,阿千隻覺得自己的身上有點發毛。肖老爹笑笑說,阿千啊,難得你這麽小的年紀就懂事了,看來將來比你爹有出息,不過,這棺材的錢還是我來出吧。他又伸手摸了摸阿千的腦袋說,因為我已經說出話來了。
肖老爹話裏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他說話是算數的,這點對他來說很重要,而且他也透露出一個信息:他不想改變他的初衷。然而阿千卻跟他杠上了,他說老爹,我即便把我自己的下水賣了,我也要為我父親買一副棺材。
這時肖老爹又把眼睛眯成了一道縫。看得出來他是有點不高興了。他的不高興源於阿千對他的權威與道德形象的挑戰。他今天出頭露麵來為一個已經臭名昭著的老朋友辦理安葬之事,本來就帶有幾分頗為自許的悲壯色彩,如果成功,他在鶴皋城裏的地位將達到巔峰。這符合他的為人處世風格。而像他這樣的頭麵人物,就像年代久遠的瓷瓶一樣,經不得碰撞的。但是此時他還是把阿千的話看成了隻是一種不成熟的童稚之語,不然的話,他就不會伸手去撫摸阿千的腦袋,表達善意了。
這時最幸災樂禍的人還是老日,他知道今天既然逢上開門大吉,那麽鴻運就不會那麽輕易地溜走了。果然,接下來阿千就不知天高地厚地給肖老爹難堪了。雖然他還不清楚肖老爹挺身而出為千一駒收屍的最後目的,但是俗話說的好,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肖老爹既然出頭了,就肯定有他的目的。現在阿千出來阻攔了,老日似乎又看到了齊玉的白淨的笑容,在朝他微笑著,他又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汗淋漓的味道了。
肖老爹朝老日說,老日啊,這事就這麽定了,一部上了紅漆的棺材,明天一早送到縣委大院去,過會你上我家取錢去。老日一聽這話,心裏又有些灰暗了,他嘴上說著不急不急,眼睛卻盯著阿千看,那眼神裏滿是期待和慫恿。他的期待馬上就得到了樂觀的回複。阿千拉著肖老爹的手,漲紅了臉跟他說,老爹,這棺材的錢應該我來出!
這回肖老爹幹脆就把眼睛給閉上了,右手的三個鐵球嚓嚓嚓地旋轉著。阿勤慌忙把阿千拉到一邊說,肖老爹給你爸買棺材,這是多大的麵子!況且你上哪兒去籌措到兩百塊錢?你別昏了頭。阿千說,你懂個屁,我爹死了,就該我給他買棺材,不然人家還以為我千家沒人了。
肖老爹畢竟是練家子,眼觀四方,耳聽八麵,他把兩個小孩的話像蚊子一樣都收集進渾圓的腦袋,然後笑著對阿千說,小子你有出息,老爹我很欣賞,不過你總不能讓你父親的屍體一直擺在你們家裏吧?要是等到你弄到了一部棺材,你爹早爛掉了!這樣你對得起你爹嗎?!
肖老爹的這句話顯然具有很強勁的殺傷力,阿千已經親眼目睹過他父親屍體的樣子,但是他還沒有見過腐爛的屍體,再加上他對死亡的天生的恐懼感,他有點蔫了。不過,他還是給了肖老爹一句話:這筆買棺材的錢他一定要還的。這多少算是一個妥協了。
肖老爹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又想去摸摸他的頭,但是這次阿千卻把他偶像的手輕輕撥開了。老日從這個細微的動作中似乎又看到了齊玉的笑容,於是他跟著就愉快地笑了,他跟肖老爹說,老爹,我馬上就來打棺材,晚上上漆,然後明天早上送到千一駒的家去。
肖老爹點點頭,臨走時又叮囑了老日一句說,我問過算命的阿登了,他說後天是吉日,到時我想送親自送送千一駒。
3 麵對著千一駒僵硬的屍體,齊玉隻覺得自己的身體搖搖欲墜。那是一具不太完整的屍體,臉上瘀腫,就像剛剛出籠的麵包,脖子上有著指爪捏出的青紫的瘀塊,右邊的手肘折斷了,兩條腿在膝蓋處全都斷了,呈“八”字朝兩邊分開。他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一隻死去已久的青蛙。齊玉忍不住幹嘔起來。這個曾經跟他一起生活了十年的人,現在就這麽變成了一堆腐肉,她一下子感覺到生命脆弱到了讓人懷疑的地步。
在阿千還沒有將屍體運回家之前,她對千一駒的死亡表現出的是難得的開懷大笑,就好像雨後天晴一般。但是眼下在看到他的難以摹狀的屍體時,她內心裏隱藏著的做為女人的慈善本性,又一下子被激發了起來。即便現在她麵對的隻是一具普通人的屍體,她的反應也不應該是無動於衷的,更何況躺在她眼前的,是跟她較勁了十年的人。人畢竟不是草木,世界上可能有永遠的愛,但是卻沒有永遠的恨。她心裏忍不住一酸,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憑她這多麽些年對千一駒的了解,她覺得像他這樣一個就像是茅坑裏的石頭的人是不會自殺的。當初千一駒把她強奸之後,她曾經想要去告他,但是千一駒說了,你告我可以,這樣的話我完蛋了,你也完蛋了,我喜歡你,隻要你還在這個世上一天,我就陪你一天,愛你一天。事實也的確是如此,在整個文革中,即便是在千一駒的事業蒸蒸日上、紅遍鶴皋的時候,他也沒有對其他的女人動過心。他每天傍晚按時回家,給她和兒子做飯,有一次她得了闌尾炎住院做手術,他把革命工作擱在了一邊,日夜都在床頭守著她。就在他“畏罪自殺”的前幾天,阿千爬進學習班的圍牆去看望他時,他還讓阿千給她捎話說,要注意身體,她還年輕,活下去才是最實在的。所以她不相信他會是自殺的。
她的手指像撫摸一張破棉絮一樣掃過千一駒的屍體,她突然間覺得有點孤獨。這個自己恨了十年的人忽然間變成了一堆沒有生氣的物體,那麽今後她該怎麽辦呢?十年來,裹襲著她的就是對千一駒的仇恨與報複,現在她的目的達到了,就像她一直在擰著勁吹一個氣球,現在氣球突然爆破了,那麽今後她將用什麽去支撐自己的人生?說起來,她才二十九歲,這畢竟是一個讓很多男人都感興趣的年齡,而且她的保養良好的外貌,仍然足以讓成年男性們想入非非。比如她並不知情的“光榮”棺材店老板老日。
她扒開了千一駒沾滿血汙的藍色襯衫。這時她看到,千一駒的胸口上,滿布著顯然是被木棍擊打過的瘢痕,這些瘢痕跟他身上其它的傷處一樣,沒有什麽血跡,顯然是在他斷氣之後,被人發泄怒氣或者遮掩真相給弄的。但是她印象最深的還是千一駒脖子上的指爪瘢痕,從深陷的指爪痕跡,她得出的判斷就是,千一駒是被人蓄意做死的,而不是什麽“畏罪自殺”!
她震驚了。這時,做為仇人與丈夫的千一駒形象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的。做為強奸了她的青春肉體與心靈的仇人千一駒,他的確該死,萬劫不複。但是現在擺在她麵前的屍體,卻是一個隱藏著極為卑劣的政治意義的落果,是一個本來應該通過正當的法律手段來裁決的人。她的靈魂一下子受到了震擊。在十年時間裏,她心如止水,平時就像是一具活動著的屍體,她對人性的正反兩麵的理解,潛意識裏都是基於對千一駒的仇恨的。現在她從千一駒的屍體上,看到了還有比強奸更為可惡的人性和手段。
她掠了一下垂下來的頭發,一股悲憫之情油然而生。她決定要給眼前的這具令人作嘔的屍體討個公道,即便不是做為他的妻子,而是他的學生,或者幹脆隻是做為一個旁觀者,一個人,她都有這種義務。
她回到她的簡易的住房。她的房間裏散發著淡淡的茉莉花香味,跟屋外的氣氛很不和諧。屋裏幾乎沒有什麽冗雜的擺設,除了一張書桌,一個衣櫃兼不經常使用的梳妝台,還有床底下的三個大箱子之外,就沒有什麽了。她跟千一駒自從結婚後一直是分居的,千一駒住的房間靠陽,陽關充足,她住的房間靠北,有點陰森。平時阿千有的時候跟她睡,有的時候跟千一駒睡。她房間裏唯一的亮點,就是一麵檀木邊框的橢圓形的鏡子,擺在床頭,她一天裏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是在照鏡子,窺視著鏡子中自己的溫潤的容貌,慢慢地被了無生氣的時間所侵蝕。她顯然是繼承了她父親血液中文人那種多愁善感的基因,因而憂鬱成疾。有時候,她麵對著精力充沛的千一駒,她覺得自己可能都不能挨到看到他死去的樣子的時候了。
此時她在鏡子上對照了一下容顏,第一次忽然發現自己青春尚在。這之前她照鏡子時之所以都是暮氣沉沉的,那是因為有千一駒的陰影盤繞在她的身邊。想想看,自己才二十九歲!她的眼淚於是嘩嘩地流淌了。
她俯身到床下,打開其中一個厚重的箱子,然後掏摸了半天,從裏麵翻出一個老式的“海鷗”牌相機。她在上中學時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容貌比一般的女孩子出色,而且發育的也好,因此就特別喜歡照相。這相機是她跟千一駒結婚時,千一駒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過省城的一個朋友買到的,不過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用過它了,她不知道過了這麽些年,裏麵的膠卷還能不能用?她拿著相機對著千一駒的那些慘不忍睹的瘢痕,卡其卡其地照了好幾張,最後便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
她沒有想到,仇恨原來也能成為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現在千一駒死了,這些年在她身上支撐著她生命的重要的精神力量,似乎一下子也像一陣秋風似的飄走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過來了,還是因為精神支柱的崩塌而死去了。這是一件異常痛苦的事。
這時,阿千回來了,他的後麵跟著和他一樣精疲力盡的阿勤。阿千一進門就說,媽,我已經搞定一副棺材了,是在老日的“光榮”棺材店搞定的。齊玉怔了一下,她一時之間想不起來老日是誰,更不知道什麽“光榮”棺材店。但是身無分文、未滿十歲的兒子居然能夠搞到一副棺材,那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阿千看到他媽的臉色有點呆滯,就告訴她說,老日是城裏最大的棺材店的老板。不過齊玉還是想不起來老日這人,當年她讓老日刻印章,事情過了不久之後就把那個皮膚白皙、眼神有點異樣的工匠給忘了。她更不知道老日後來開了棺材店的事。如果她獲悉她已經成了老日心目中潛在的性對象,不知會做何感想?!
阿勤這時為了炫耀自己這半天來的苦勞,就對齊玉說,阿姨,我們跟老日爭吵了半天,後來棺材是肖老爹讓老日給做的。齊玉問他是誰家的孩子?阿千說他是方正的兒子,他們今天剛認識的。齊玉就伸手摸了摸阿勤的頭,說我認識你的父親。阿勤被她這麽一摸,眼睛有點發熱,因為他的後媽從來沒有對他這麽親近過。阿千說,但是我已經堅決跟肖老爹說了,棺材的錢由我來還,因為我是千一駒的兒子。阿勤對齊玉說,其實肖老爹根本就不要阿千來出棺材錢的,是阿千自己非要還棺材錢不可。
齊玉剛開始時聽得有點糊塗,她知道肖老爹跟千一駒非同一般的親密關係。但是她沒弄明白阿千跟他爭還棺材錢的事。這時阿千又說了一句,媽,棺材的錢我會想辦法弄到的,這事不用你操心。齊玉說,你們給你爸選的是什麽樣的棺材?阿勤說,肖老爹說了,是用上好的杉木,上的是紅漆,肖老爹的麵子真大。
齊玉像是在詢問兩個孩子,又像是在自語地說,笑話,他的棺材要上紅漆?他有這種福氣嗎?!隨後她就顧自笑了起來,她的笑容十分的僵硬,讓阿千覺得十分的陌生。然後她跟阿千說,你好好呆在家裏,守著你父親的靈。我要出去一下。阿千看著他父親的屍體說,媽,我一個人呆在家有點害怕,因為我還沒有見過鬼。齊玉說,那屍體他是你父親,即便成了鬼也不會嚇你的。阿勤說,阿千,我陪著你。阿千感激地衝他笑了笑。
齊玉於是換了一件碎花的白襯衫,一條白色的裙子,梳了一根大辮子。她的黝黑的大辮子長長地拖到了臀部下麵。她已經好幾年時間沒有穿裙子了,這條裙子還是結婚後三年時,千一駒照著她當時的體形在省城給她買的,後來她很少運動,身材略微胖了一些,現在穿在身上顯得有點緊,但是卻將她的豐腴的少婦身材給勒出來了。
她把膠卷取出來,然後就去了位於城南的一家“朝陽”照相館。從縣委大院的家屬後院到城南,約有一裏多的路,齊玉走在街上時,她的一身白衣裳引人注目,她的讓人遐想的身材,引人注目。因為她平時很少拋頭露麵,因此剛開始時大街上並沒有人認出她來。後來有幾個人終於認出她是誰了,他們興奮地立即就將她跟剛剛“畏罪自殺”的千一駒扯在了一起,於是人們話題就像潮水一樣洶湧澎湃了。小城就像一個小池塘,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難免會蕩起一陣漣漪。
齊玉走了很長時間才來到“朝陽”照相館,這時她已經氣喘籲籲了。這個照相館是她高中時的一個同學黃快門的祖父開的,後來他的父親繼承了產業,再後來黃快門又從他父親手裏接管了這家照相館。祖孫三代的攝影技藝都還說的過去。不過搞攝影的人似乎都有些下流,黃快門的父親就經常在給那些女顧客照相擺姿勢的時候,動手動腳的,這裏捏一下,那裏掐一把,討些人民幣之外的便宜。黃父長相風流,整天頭發梳得油光發亮,嘴巴也滑,那些女顧客在被不動聲色的性騷擾後,也隻是嘻嘻哈哈地笑著,沒有對他加以指責。但是有一次他的行為明顯地過火了,有一對從鄉下來的青年男女到他照相館拍攝結婚照,他把女方帶到了更衣室,那女的長得很水靈,吹彈可破的那種,黃快門父親垂涎欲滴,色膽包天,居然在人家的胸脯上掐了一把,女的驚叫起來。最後黃父為自己的色心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理所當然地被送進監獄勞改,最後病死在牢中。
黃快門早先的誌向並不是成為一個攝影家,而是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他父親惹是生非的鹹豬手將他的夢想一下子給揉碎了,於是他隻好操起祖業,繼承了照相館,整天把腦袋鑽進一張覆蓋在相機上的黑布裏,右手握著一個芒果大小的膠狀物體,說看我這裏看我這裏,笑一下。黃快門同時也繼承了他父親的長相跟風流,但是他留的卻是時下流行的長鬢角的大包頭。他跟齊玉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有一段時間他曾經和齊玉眉來眼去的。齊玉喜歡照相,黃快門家裏擁有一個照相館,他本來以為他們兩人就要成就好事了,可是隨著黃快門父親的入獄,他在學校裏成了流氓子弟,不得不輟學了。齊玉自然對他也就沒有了好感,況且那時候齊玉是想遠遠地離開這個縣城的。黃快門此時也已經成家了,隻是老婆除了凶狠之外,實在上不得台麵,他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有點心灰意懶。
此時齊玉突然出現在他照相館的門口,他的眼睛不覺一亮,早已枯滅的情意,登時又像死灰一樣複燃了。他非常殷勤地迎向齊玉,齊玉很勉強地衝他笑了一下說,老同學,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一下。黃快門聽到“老同學”三個字,笑得更殷勤了,他不失機會地打量了一下齊玉,沒錯,她除了略微胖了點之外,其他的都沒什麽變化,這簡直難以令人置信。不過他很快又想到了他的老婆,那個粗壯黝黑的女人,他覺得自己的眼淚委屈都快要流出來了。他甚至想到了離婚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他悲壯地想,文革都可以結束,何況夫妻關係呢?!
於是他小心地問齊玉說,聽說今天早上……你們家發生了點事?齊玉說她就是為了這事來的。她拿出膠卷說,明天千一駒就要出葬了,我給他拍了幾張照片留作紀念,你能不能盡最快的速度把它衝洗出來?
黃快門沉吟著說,我試試看吧,——小玉,這些年你過得可好。齊玉說,我挺好的。黃快門說,不是傳說你一直都在恨千一駒嗎?齊玉說,誰說的?我恨他幹嘛?他還是我丈夫呢,快門,你要衝洗不成照片,那麽我就上別家相館去了。黃快門慌忙拿過膠卷說,老同學,你就傍晚的時候過來取吧。他頓了一下又說,今天我老婆回娘家去了,估計晚上回不來。齊玉不經意地說,啊呀,你也已經結婚了?恭喜恭喜。她起身要走,黃快門說,你就不能再呆一會?我們多少年沒有在一起呆過了,你不知道我多想你。齊玉說,千一駒的屍體還在我們家院子裏晾著呢,快門,這膠卷衝洗出來了,你每片都給我洗兩張,而且一定要親手交給我,記住了。黃快門笑容可掬地說,我一定要親手交給你!
4
阿千跟阿勤呆在家裏,他們的恐懼感逐漸消失了。阿勤突然擔心地說,阿千,你爸畏罪自殺了,我爸會不會也可能畏罪自殺呢?我爸的身邊有兩個大漢盯著,對我爸吆三喝四的,連上個廁所都要跟在屁股後麵,弄得我爸連尿都拉不出來了。我已經一天多沒見到他了,心裏不踏實,再說了,他喝不上我送去的豆漿,肯定會生氣的,我想去見見他。阿千說,可是你一走,我就得一個人守著我爸的屍體了。阿勤說,說的也是,你知道,我是個跟肖老爹一樣講義氣的人,不知道你媽什麽時候回來?她一回來我就得趕去學習班了。
齊玉不久就回來了,她路過“紅旗”飯店的時候,順便還帶回了幾個大包子,阿千跟阿勤狼吞虎咽地都吃了。齊玉說她得上床躺一會兒了,她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走這麽遠的路了,兩條腿就像是脫離了自己一樣。阿千說他想跟阿勤一起去一下學習班,打探一下阿勤父親的消息,齊玉同意了。她現在對阿千突然有了一種依賴感,是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她叮囑阿千,要他早點回來,因為晚上她還有事要出去。齊玉對他說,你現在要學會懂事了!阿千不知道他媽的這話是什麽意思,不過他還是使勁地點了點頭。
他們倆在匆匆忙忙地經過收購站的時候,阿勤的同學阿南叫住了他們。收購站是阿南的衣食父母,他們家雖然收入菲薄,但是他卻是阿勤他們班上零花錢最多的人。阿南正拎著一個籃子,裏麵裝著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要進收購站。阿勤問他要幹什麽?阿南說,我撿了一些東西,要拿到收購站去換錢。阿勤翻看了一下他的籃子,都是些銅線,鋁線等金屬類的廢品,估計有一兩斤。阿勤隨口問說這些破玩意兒能值多少錢?阿南有點得意地說,估計有三塊多錢吧。阿勤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這相當於他以前兩個月的零花錢。
阿南的話引起了阿千的注意,他馬上就想到了買棺材的事,他問阿南撿這些東西要花多長時間?阿南說大約一個星期左右。阿南的父母是賣豆腐的,屬於小本生意,隻夠養家糊口,以前在班上阿勤眼裏根本就沒有他,很少跟他交往,現在他看到曾經讓他仰慕的兩個男孩都在關注他,就有些興奮起來。他說,你們什麽時候想要零花錢了,就跟我一起去撿破爛。他接著說,我看得出來,你們現在的日子也不好過。阿勤聽了這話,差點就一拳朝他揍過去。
過了收購站,阿千心裏不停地進行著簡易的數學換算,就是把兩百除以三等於多少個星期,最後算出來是約等於六十八。兩人來到學習班的時候,阿千嘴裏還在嘮嘮叨叨的,此時正是午休時間,值班人員有點鬆懈了,兩人像猴子一樣迅速翻牆而入。他們像電影裏的遊擊隊員一樣,悄悄地摸到阿勤父親被看守的房間。住在隔壁的兩個看守他父親的革命積極分子正在酣睡,阿勤父親的房門被反鎖著。兩人趴在窗戶上朝裏麵觀望,隻見阿勤的父親方正,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打呼嚕。阿勤鬆了一口氣,他在門窗上叩擊了兩下,他的父親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然驚醒過來,四處找人,最後他看到了窗戶上的兩張小臉。確認到那兩張臉不是那兩個讓他神經過敏的積極分子時,他神智迷糊地走了過來,將窗戶打開一道縫,然後趴在鐵杆上小聲對阿勤說,兒子,你以後不要再來了,這裏危險!說著,他回到床邊,在被子裏掏摸了一會,然後拿了一串鑰匙交給阿勤說,兒子,這鑰匙你一定要收好了,家裏和交通局所有車子的鑰匙都在上麵,不管是誰向你要,你都不能拿出來。阿勤又是慌忙又是興奮地把鑰匙掖進了懷裏。阿勤父親看了一眼阿千,仿佛有點認得,他說你是千主任的兒子吧?昨天晚上我聽到他淒厲地號叫了幾聲就沒有聲息了,看來打得挺重的。唉,不過死了也好,這回我們是沒有指望了。阿勤難過地說爸,早上我把豆漿給打翻了。他沒說他跟阿千打架的事。方正歎口氣說,算了,以後你也不要給我送豆漿了,命都快沒有了,還吃那玩意兒幹啥?還有你給你媽帶個話,就說她如果想走的話就走吧,我不會攔她的。
這時隔壁房間有點響動,有人拖著濃痰咳嗽了一聲。阿千跟阿強趕緊溜走了。他們來到大街上時,忽然間就覺得無所事事了。阿勤現在跟他的後媽一起過,隻要不是到了暮色沉沉的時候,他一般是不會回家的,因為他害怕看到他後媽的那副冷若冰霜的臉。他後媽鍾理是縣城劇團裏唱旦角的演員,她的脾氣跟她的眼睛一樣大,她很少過問阿勤的事。阿勤他爸進了學習班之後,她更懶得管他了,整天呆在家裏吊嗓子。
而此時阿千更是顯得心事重重,因為他還得去籌劃他父親的棺材錢。他在做了一番數字統計後,決定像阿南那樣兜個籃子去撿破爛,這也許是他弄到錢的最有效的途徑了。他把這個主意告訴給了阿勤。阿勤卻說撿破爛是很沒有麵子的事。阿千說《紅燈記》裏的鐵梅不是也撿過煤渣嗎?阿勤說,我覺得我們要幹就幹大的。阿千說什麽算是大的?阿勤興奮地說,我爸不是把交通局所有車輛的鑰匙都給了我了嗎?我們可以打那些車子的主意。阿千笑起來說,我們總不能把那些車子賣給收購站吧?阿勤說,剛才我看到阿南籃子裏的那些金屬,以前我也看過那些司機修過車,你知道,汽車上有很多金屬零部件都是可以賣錢的。
阿千也開始興奮起來了,說這是一個好主意,但是想了一下又說,把那些零部件拿去賣,收購站的人會起疑心的。阿勤說他們那些人才不會管這些事呢,我們隻要賣的便宜一些就行了。
像偷竊汽車零部件這種懸乎的事,隻能是在晚上的時候做的,此時他們還不得不壓抑住心中躁動不安的情緒。阿勤急於參與這個行動,主要是出於惡作劇的心理。他以前經常跟隨那些司機們開車四處遊逛,他們對他就像對待公子哥兒一樣恭敬。但是他知道隨著他父親的出事,今後他就不得不跟那些他無限熱愛的汽車告別了,這讓他十分悲傷,他想讓那些汽車全都癱瘓掉。你想,車隊裏的十幾輛車子如果全都開不動了,那該是多麽振奮人心的事?而阿千則是基於搞到一筆足以能夠讓他把他父親的棺材錢還清的焦灼感,如果他們家連一副棺材錢都出不起,那麽他和他母親在鶴皋鎮的日子算是活到頭了。他明白這一點,他的這種倔強的生存意識,顯然跟他的年齡不成比例。
阿勤跟阿千說,現在我得回家一下了,我得給我們家的那個“黨代表”打個招呼,不然明天我就別想再踏進家門了。他說的“黨代表”,指的就是他的那個整天對他橫眉豎目的後媽鍾理。她把在舞台上扮演的黨代表的作風也給帶回了家,而阿勤父親方正在她的嗬斥下,則像叛徒和漢奸一樣的猥瑣。文革結束後,劇團有很長一段時間在演出醜化“四人幫”的小品,黨代表因為他老公派係的緣故,理所當然地被晾在一邊了,她的台柱角色,被一些更年輕的演員們取代了。這對一個虛榮心很強的女演員來說,簡直就是要了她的命了。於是她對被關在學習班中的方正不聞不問,阿勤隻好擔負起了給他父親輸送口糧的工作。
兩人來到阿勤的家,黨代表鍾理剛剛午睡起來。她睡眼惺忪,手裏夾著一支劣質的紙煙,樣子就像是舊社會上海灘上低品位的妓女,神情看起來十分的疲憊。阿千以前隻是在看戲台上時見過她,她在舞台上生龍活虎、氣吞山河的樣子,曾經讓阿千癡迷神往,他並且對她被武裝皮帶勒出來的成熟磅礴的胸脯若有所思。現在一看到她的這副樣子,阿千的精神受到了打擊,便有點難過地低下了頭。鍾理問阿勤他帶來的夥伴是誰?阿勤跟她說了。鍾理眼睛突然一亮說,你就是千一駒的兒子?今天早上廣播裏說你父親畏罪自殺了,你還有閑心到處瞎跑?
阿千囁嚅著說,黨代表,我不是在瞎跑,我在想辦法給我父親買一部棺材。鍾理忽然笑了起來說,你叫我什麽?阿勤說,鍾阿姨,你不是老是演黨代表嗎?鍾理說,這個名字有點意思,你以後還是叫我黨代表吧,阿勤你以後也叫我黨代表,不要喊鍾阿姨,我都被你喊老了。阿勤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不行啊阿姨,爸爸要打我的。鍾理說他自己都朝不保夕了,還管你我的事?她問阿千說,我可以去看看你的父親嗎?阿千本來想答應她,不過想了一下又搖了搖頭說,你最好不要去看他,他現在的樣子很難看。鍾理笑著朝他噴來一口煙霧說,我如果偏要看呢?!阿千說,要不我們一起上我家去,問問我媽。她如果不讓看,我也沒辦法。
鍾理略微收拾了一下服飾臉麵,手裏搖著一把折扇,三個人一起來到了縣委後院的宿舍。阿千來到自家院子門口,敲了敲門,齊玉還在床上躺著。阿千高喊了一聲說,媽,阿勤和他媽黨代表來了。過了一會兒,裏麵傳出齊玉的疲遝的話聲:什麽黨代表,今天我誰也不見。阿千隻好轉頭看著鍾理,鍾理用高亢的唱腔般的聲調喊道:齊玉,我是鍾理,我給你道喜來了!
阿千跟阿勤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阿千父親死了,鍾理怎麽來道喜了呢?又過了一會兒,院門開了,黨代表鍾理邁著優雅的台步,輕搖折扇,笑盈盈地就要跨入門檻。突然,一盆髒水朝她迎麵潑來,她還沒來得及躲閃,從頭到腰腹處已經被淋得個正著,她剛剛換上的那套粉紅色的碎花連衣裙,一下子全都濕透了。
阿千跟阿勤都嚇住了。鍾理抹了一把臉,隻見齊玉正滿臉凜然地站在門口。鍾理正要開口罵娘,齊玉卻笑著說,鍾理我知道你會來的,不過我沒想到你來得這麽快,我這盆洗腳水是給你驅邪的。鍾理尷尬地戳在那裏,進又不是,退又不是,隻好用手不停地擦抹著肚腹上的水。阿千跟齊玉說,媽,黨代表是來看爸爸的。齊玉冷笑著說,可惜她來晚了,她夢中的情人已經成了一堆腐肉了。說著,她忍不住大笑起來。
阿千跟阿勤對齊玉的話都不太懂。但是他們看到,身上的連衣裙幾乎是黏在身上,身材凹凸有致的鍾理,忽然用勁地撥拉開齊玉,衝進了院子。她來到老榕樹下,看到了一張老舊草席掩蓋下的千一駒,她揭開席子看了一眼,突然哭出聲來,然後掩著嘴巴就跑離開了。她的粉紅色連衣裙緊緊黏在身上,使她看上去就像是在裸奔。齊玉衝著她的背影冷笑了一聲說,這不要臉的,還想看我的笑話呢,也不看看她自己!說完這話,她看了一眼阿勤,想說什麽,終於又咽下了話。
鍾理是文革時從省城上山下鄉到鶴皋縣來的知青,生性活潑好動。她本來是在一個偏僻的山鄉裏插隊的,那裏就像個世外桃源,雞犬相聞,人們與世無爭,日之夕矣,羊牛下矣。有一次,縣交通局黨委書記方正到那個地方下鄉,偶然見到鍾理正在公社旁邊的知青住宿區,一邊濯洗衣服,一邊拉著長腔唱革命樣板戲,方正一下子就被她的大眼睛和粗黑的辮子給吸引住了。於是他覺得有必要上去關心一下這位值得造就的女知青。方正這輩子就好這一口。他屏退左右,要單獨跟鍾理談心。他在這個公社預定呆兩天,布置木材的運輸事情,後來因為要做鍾理的思想工作,他不得不多延遲了四天時間。方正回到縣裏不久,他跟千一駒說了一下,鍾理很快就調到了縣劇團唱戲。要知道,那時能在縣劇團裏唱戲的人,都是百裏挑一的男女。不久鍾理憑著她良好的資質,成了劇團裏的台柱。而鍾理卻看不上方正,她看上的是有才有貌有權優勢的千一駒。千一駒在鶴皋縣一手遮天,而且品貌端正,能說會道。鍾理經常出入於縣委大樓,找千一駒匯報思想。然而千一駒對她的興趣不是很濃,千一駒家中還有位深藏不露的妻子,而且他也不想因為鍾理而拋棄了齊玉,在他看來,她們兩人在氣質和品位上是不一樣的,鍾理熱情奔放,風情萬種,而齊玉則含蓄深沉。他似乎天生的就有一種受虐心理,齊玉對他越是冷淡,他的興奮神經便抽縮得越緊。況且離婚對他的政治前景無疑也是個忌諱。
那時方正喪妻不久,他被鍾理給迷得神魂顛倒。他沒有什麽家庭牽掛。他以武鬥家的做派向鍾理展開了瘋狂的進攻。他甚至還向齊玉通風報信,說鍾理在糾纏著千一駒,眼看就要得手了。齊玉本來不以為意,後來禁不住方正的攛掇,就到千一駒的辦公室,將鍾理逮了個正著。結果是齊玉當著千一駒的麵,摔了鍾理兩個耳光。一年多下來,鍾理終於對千一駒失望了,最後她隻好向方正投降了,接受了他沾滿汽油味的黑手的擁抱。在他們做夫妻的那幾年時間裏,做為交通局黨委書記的方正,也沒有虧待過她,至少她在每次回省城家裏探親的時候,方正都把她的麵子做足了,把她的父母哄弄得驚喜交集。鍾理也沒有什麽好抱怨的了。
阿千和阿勤當然不知道齊玉與鍾理之間,曾經因為千一駒而產生的這些黏糊的過節。阿勤對齊玉對待鍾理的粗暴態度顯然有點怨怒,盡管他平時對鍾理沒有什麽好感,平時鍾理也不讓她喊自己“媽”,但是她畢竟是他名分上的母親。於是他指著齊玉說,齊阿姨,你對鍾阿姨有點過分了!齊玉想了一下,覺得自己的情緒的確是有點過了,在孩子們麵前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於是她就問阿千跟阿勤想不想到外麵喝點飲料?然後就在身上摸出兩塊錢來,交給阿千,要他們倆去買點汽水喝。阿勤開始高興起來。齊玉說,你們出去喝好飲料後就回家來守著,我還要去找一下你們說的那個棺材店的老板。阿千說媽,棺材的錢你不要操心了。齊玉說,我不是去交錢的,我是去給他打個招呼,叫他不要把棺材上紅漆。
阿千兩人到了大街上,他們商量著怎麽花掉那兩塊錢。阿勤提議先去買兩串山楂,然後再喝汽水。阿千則想就喝汽水,再把剩下的錢攢下來。兩人爭議不下,阿勤說,要不我們幹脆去看一場電影吧。阿千立即反駁說,我爸剛死了,我哪裏還有心情娛樂?!阿勤想想也是。最後兩人決定,拿這兩塊錢到五金商店去買一把小小的螺絲刀。阿勤說,如果我們把車隊裏的那些汽車的零部件卸下來,我們可以賺到比阿南多一百倍的錢!
他們倆對今天晚上的行動心照不宣,他們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追逐著,他們呼吸到了大街上潮悶的空氣,還有平靜的人群中散發出的一些發餿的味道。他們輪流著用螺絲刀剮著路邊榕樹的樹皮,直到從樹皮裏滲出乳白色的樹脂。
當他們奔跑經過“朝陽”照相館的時候,他們碰到了令人敬畏的肖老爹,他不知何事正要進照相館去。肖老爹把他的水煙壺從嘴裏挪開,然後笑眯眯地親切地罵了他們一句。他們感覺到街上所有人都看到他們跟肖老爹的親密關係了,這使他們感到無比的驕傲。
5
肖老爹一走進照相館,黃快門的手腳都不太方便了,肖老爹不喜歡照相,因為他的眼睛怕光。如果肖老爹肯賞臉照張相,那麽黃快門肯定會將他的相片放大,像偉人像一樣掛在門口的。黃快門笑著說,老爹要照相,何必勞你大駕光臨呢?我扛著相機上門給你照去不就是了。肖老爹吧嗒吧嗒抽著煙,眼睛眯成一道線,不說話,右手嚓嚓嚓地把玩著那三個大鐵球。黃快門於是慌了。城裏人誰都知道,倘若肖老爹跟誰悶著聲不說話,那人肯定是有事了。他可是在黑白兩道上都吃得開的人,沒有誰敢得罪他。黃快門說,要不我給你老沏壺鐵觀音茶?肖老爹還是閉著眼。黃快門憋不住,差不多就要精神崩潰,奪門而逃了。
這時,肖老爹的眼睛略微顫動了一下說,快門,你還記得你父親嗎?他可是經營了這相館二十多年哪。黃快門說有點記得。肖老爹說,你知道你父親最後敗在什麽事上嗎?你爸好色成性,最後無可救藥了,強奸民女,被投進了監獄,你是不是也想走你爸的老路啊?!
黃快門心裏發毛了。他父親是在監獄中病死的,他去勞改場領回他父親骨灰的時候,不過才二十出頭。幾年過去,他對他父親的形象已經很淡泊了,但是他父親的陰影仍然殘留在他的身邊,揮之不去。他父親的齷齪行為一直讓他抬不起頭來,他因此感到很痛苦,也很自卑。於是他問說,老爹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啊?是不是又要清算我爹的事了。肖老爹吐了一口煙說,我沒什麽意思,你告訴我,今天都有誰到你這裏來了?黃快門說斷斷續續地來了六七個顧客,他的相館在節日的時候生意最好,平時有六七個顧客,已經算是不錯的了。他笑著說,要是這年頭長的帥哥美女多,他的生意會好一點。他跟肖老爹說了那些顧客的名字相貌,但是他把齊玉來過相館衝洗照片的事給瞞住了。
肖老爹冷笑一聲說,快門,看來你真想要壞在女人的手裏了!今天中午千一駒的老婆齊玉是不是到你的相館來過了?你為什麽要瞞著我?在鶴皋城裏還有什麽事能瞞得過我肖老頭的眼睛的?!黃快門知道,在鶴皋城裏,的確沒有肖老爹弄不到的消息。他隻能點頭了。肖老爹問說,她來幹什麽?黃快門心裏緊張地權衡了一下利弊說,她是來衝洗膠卷的,她還能來幹什麽呢?!要改嫁也得過些日子吧。
肖老爹笑了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然後不動聲色地又裝上了一口煙絲。他就那麽不慌不忙地抽著,好像這裏就是他的家一樣,而黃快門則是穿窬而入的竊賊。黃快門反而急了起來,因為他擔心齊玉過會可能就要來取相片了,那麽他的算盤可全都要落空了。他說,肖老爹,要不我給你看一下齊玉要衝洗的照片吧?肖老爹眯著眼說,快門,這可是你自己要拿出來給我看的,我沒向你要的。
黃快門肚子裏罵了一句,進了暗室。下午他把齊玉拿來的那個120膠卷衝出來後,隻是粗略地看了看,然後就將每張膠片都洗了三份,而不是齊玉交代的兩份,他想留下一份。此時照片已經烘幹了,他在燈下仔細看了一下,禁不住毛骨悚然了。膠卷是16張的,但有影像的照片隻有九張,除了兩張是千一駒屍體的全身照之外,其餘有五張是他身上傷痕的特寫,另外兩張,一張是千一駒跟一個軍官的合影,一張是齊玉本人的燙了頭發的半身照,估計是剛結婚後不久照的,因為現在她的頭發都拖到屁股上了。黃快門看到那五張千一駒傷痕的特寫照片,心裏一下子明白了齊玉來洗照片的緣由了,同時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肖老爹是來者不善。他沒想到自己的手裏一下子就多了幾張牌。於是他想了想,就拿了兩張千一駒屍體的全身照出去,給肖老爹看。
肖老爹隻瞥了一眼那兩張照片,連手都沒有伸出去接,就問說,120膠卷共有16張,她就照了這麽兩張?黃快門沒想到從不照相的肖老爹對膠卷這麽內行,就愣了一下說,可能是有的膠卷曝光了,有的沒照成。肖老爹說,既然這樣,你把整個膠卷拿給我看看。黃快門心裏罵了一句:媽的,原以為肖老爹隻會打拳,沒想到對這種事他也這麽鬼精的。他笑著說,膠卷已經被我剪成單張了,我去給你拿來。他回到暗室,隨便取了十來張曝光的廢膠卷,然後又把齊玉的那張半身照片拿上,出來給肖老爹看。
肖老爹眯著眼看了一會,指著齊玉的照片說,你剛才為什麽不把這張照片拿出來?黃快門嘿嘿笑著說,老爹,我是怕被你老笑話呢,其實我對齊玉很早以前就有意思了,我們是同學呢,不瞞你說,我還多洗了一張她的這幅照片,想自己留著慢慢瞧,過過幹癮。肖老爹這時臉色好了些,說你小子跟你爹一樣不正經,小心你老婆把你的那話給剁了。他起身告辭的時候,指著黃快門的鼻子說,不要把我來過你這裏的事告訴齊玉,不然你那話也不用你老婆剁了,我一把就可以捏碎它。黃快門聽了這話,隻覺得自己的下體汗津津的。
肖老爹一走,黃快門趕緊關起暗室的門,把那些膠卷和照片都羅列好了。他想,既然這些照片都已經驚動了肖老爹,看來這其中一定有什麽緊要之處。他重新看了一遍那些照片,發現裏麵有一張千一駒跟一個中年軍人的合影,好像是很久以前拍的。那個軍人他覺得有點眼熟,但是一時間想不起來是誰。不過對於他來說,這無疑是個令人振奮的發現了。這些照片,很有可能會成為他爬到齊玉床上去的許可證。於是他將兩份照片跟膠卷放在一個紙袋子裏,這是給齊玉的,然後又將另一份照片小心地藏了起來。做完這些,他就開始興奮不安地等待著齊玉趕快來取照片了,她覺得他老婆今天回娘家,真是天賜良緣給他了。
齊玉來到老日棺材店的時候,老日正在熱火朝地天跟他的徒弟兼夥計阿丘在打千一駒的棺材。老日乍然見到齊玉出現在作坊門口,那樣子比看到千一駒還要吃驚,手裏的刨刀差點掉落在地。這是他第二次如此親近地與齊玉麵對麵,早上他草擬的向齊玉示愛的腹稿,一下子就雜亂無章了。當他結巴著說出第一句話的之後,他突然就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兩個耳光,他說的是:你這麽急著等著用?壽材要到明天早上才能上好漆呢。他的徒弟可能在陰氣太沉的棺材店呆的日子長了,忍不住多看了齊玉兩眼,他便嗬斥徒弟趕緊幹活。隨後他帶齊玉來到前廳,給她倒了一杯茶。
齊玉說,聽說你要給千一駒的壽材上紅漆?老日嗬嗬了一下說,這是肖老爹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齊玉說,千一駒他配上紅漆嗎?老日琢磨著她的表情說,按習俗,隻有過了五十歲的人去世了,算是得壽,才能上紅漆,按理說千書記他是不能上紅漆的,可是肖老爹鐵定要讓上。齊玉說,我是千一駒的妻子,你是聽我的還是聽肖老爹的?老日搓著手說,這個這個……,還有肖老爹已經許諾付給我兩百塊棺材錢了,你家阿千非要說你們自己來付不可。齊玉眉頭有點舒展開了,她說棺材錢當然由我們出,我們還出得起。老日說,要不這樣吧,你跟肖老爹都不要爭了,棺材就算是我送給你們的。齊玉說,你為什麽要給千一駒送棺材?他跟你又沒有什麽交情。老日脫口說道,我這是送給你的。這話一出口,他又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他急了說,齊玉,我其實大老早就喜歡上你了,就是上次你找我刻印的時候。齊玉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她已經有好多年沒有這樣笑過了,她把眼淚都給笑出來了,她一邊笑一邊擦著眼角說,我真是沒有想到,連棺材店的老板都喜歡我了!
老日說,齊玉,我說的是真的,你還記得十年前你讓我刻印的事嗎?聽到這話,齊玉這才認真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個壯實的漢子,她從他的隱隱約約間還含藏著的眉目中,尋到了十年前那個給她刻過篆體印章的白皙秀氣的中年人。她驚訝地說,你不是刻的一手好印章嗎?如今怎麽淪落到做棺材的地步了?老日見她已經記起自己來了,就點上一支煙笑著說,齊大小姐,我當初刻印是為了謀生,現在做棺材也是為了謀生,你可別小瞧了我這棺材店,我知道誰都不願意死,可誰都得死,所以我不怕我會沒有生意。其實在我看來,做棺材跟刻印並沒有什麽差別,做棺材是給人送終,而刻印呢,是讓人的名字不朽。不過並不是人人都要刻印的,而棺材卻是人人都需要的,所以我覺得我改行了並不吃虧,錢也沒少賺,這後半輩子可以好好享享清福了。老日頓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繼續陶醉地說,我就是在上一次你來要我刻印的時候喜歡上你的,你還記得當時你站在我身邊給我打扇子的事嗎?你不知道,我給你爹刻了一方篆章後,後來我自己又刻了一方留著。我想如果天緣湊巧,我們還會在一起的。你看,千一駒現在終於死了,我會把他的棺材做得非常好看的,今天你如果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的,棺材的錢你不用操心,我可以拍胸脯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是鶴皋城裏最有錢的人之一了。你還年輕,跟著我絕對沒錯,你想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
齊玉聽到老日的一番愛情傾訴,身上就像爬進了一條蜈蚣。她說我不想讓你幹什麽,我隻要你把棺材刷成黑漆就行。老日咬咬牙說,行!但是你必須答應嫁給我。齊玉說,我丈夫屍骨未寒,你就提出這種要求,這不是有點趁火打劫的味道嗎?!老日說,緩些日子談這事也行,不過你心裏得有個數,我是做生意的,認這個理。齊玉說,我知道了。老日高興地說,這事就算定了,黑漆就黑漆,我不信肖老爹能吃了我!他也會有求我的一天呢!
齊玉離開棺材店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鶴皋城被一片桔黃色籠罩著。齊玉的心情開始有點愉快起來。她沒有想到這十年來,還有一個如此癡情的、然而她卻毫不在意的男人在惦記著她,盡管她根本就不把他當回事。剛才她對老日也沒有做出什麽許諾,實際上,她對男人已經沒有什麽興趣了。她接下來要幹的事情,就是到“朝陽”照相館去取回膠卷。
黃快門整個下午的時間,除了漫不經心地打發了幾個青年男女之外,似乎都是在等待著齊玉的出現。這時齊玉終於出現在他的照相館門口了,他心裏一陣狂喜。但是他極力想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因為他以為,自己在把齊玉的照片衝洗出來後,奇貨可居,就已經掌握了跟她交往的主動權了。所以當齊玉問他把照片衝洗好了沒有之後,他便不急不慢地說,老同學,照片衝洗出來了,不過,剛才肖老爹來過了。
齊玉一怔說,他來有什麽事?黃快門說,他已經知道你到我這裏衝洗照片了,而且,他還特意關照我,不要跟你提起他來過的事。他想,自己把這事抖出來,齊玉一定會對自己產生好感的。
齊玉有點吃驚了,肖老爹是如何知道了她來衝洗照片的事的?他為什麽對她的那些照片如此關注?!她問黃快門他是怎麽跟肖老爹說的?黃快門笑了笑說,你如果有興趣,就跟我到暗室來,我給你看那些照片。齊玉跟他到了暗室,暗室裏隻有一盞桔黃色的小燈泡,又悶又熱。黃快門把那個封好的照片紙袋給了齊玉,齊玉馬上打開了,匆匆看了一下,說了聲謝謝,就要離開。黃快門冷笑著說,齊玉,我還沒有告訴你肖老爹是來幹什麽的呢!齊玉說,肖老爹當然是來向你打聽我的膠卷的事的。黃快門說,就是這話。齊玉說,我不就是給千一駒拍了幾張照片嗎?他幹嘛如臨大敵似的?!黃快門說,這裏麵就有些玄妙之處了。齊玉說,什麽玄妙之處?黃快門笑著說,老同學,我們就不能先聊點別的什麽嗎?說著,他的雙手搭在了齊玉的肩膀上。
齊玉甩開他的手說,我走了,我還得回去給千一駒安排後事呢。黃快門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挽留下齊玉,就說,齊玉,要不我給你照張相吧。齊玉冷冷地說,你看我現在這表情還能上相嗎?黃快門說,說的也是,你現在是寡婦的角色,不過肖老爹可能就不這樣看你了。齊玉說,他想怎樣?黃快門說,他逼我把你給我衝洗的照片都給他看。齊玉臉色一凝說,你給他看了?
黃快門笑了說,你的東西我怎麽能隨便讓別人看呢!他把下午對付肖老爹的事都給齊玉說了,齊玉笑著說,快門,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黃快門心花怒放,忍不住點了點頭。齊玉又說了,快門,你知道嗎,肖老爹也喜歡我。黃快門張大嘴巴,呆了一會說,這個我好像也看出來了,但是他已經是快七十的人了,那方麵還行嗎?老同學,你想把這些照片怎麽辦?齊玉說,拍照片不就是留著做個紀念嗎?黃快門說,恐怕不是這麽簡單的吧?我發現,你的照片裏大有文章。齊玉眉頭一凝說,你看出了什麽?黃快門說,我仔細研究了照片上千一駒的傷痕,他實際上並不是像今天大街上貼的標語所說的那樣是“畏罪自殺”,他是被打死的!而且從他身上傷痕的色度來看,打死他的人一定是個拳術高手!
齊玉探頭看了一下門外說,你可別瞎說,現在四處都是耳朵呢。黃快門笑著說,要我別瞎說容易,可你總該拿點什麽東西把我的嘴巴堵上啊。齊玉笑了說,快門,往後我們的日子長著呢。說著輕輕地推了一把黃快門,出門去了,在門外她又回頭朝他輕盈地笑了一下。她笑過之後,連自己都覺得那笑容太虛假了。
黃快門高興地望著她的背影,嘴巴久久合不起來。他回到暗室裏,拿出齊玉的那些照片,慢慢琢磨著,肖老爹到底想要看哪一張照片呢?他先看了齊玉的近照,並且將照片貼近嘴唇吧嗒一下,然後又看了一下千一駒跟那個軍人的合影。這時,他突然想起來了,那個軍人是文革初期軍區派到他們縣裏“支左”的一個少壯派團政委,名叫廖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