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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曆史小說】驚鴻一瞥(上) (圖)

(2011-02-25 12:07:59) 下一個
【中篇曆史小說】


                     

                      驚 鴻 一 瞥(上)


                      
1 匿名信


  三月的秦淮河,柳絲如煙。平靜的河麵碧綠如藍,舟楫往來,槳聲咿呀。沿河兩岸,遊人熙熙攘攘,四處歌聲清揚,弦樂鼎沸。這是一個喧囂繁華的去處。
  此時正是大明崇禎六年。長江以北,風起雲湧。流寇猖獗,官匪雙方劍拔弩張。而在南京城裏,卻似乎絲毫感覺不到肆虐北方的惡潮騷動的亂象。坊間酒樓人們談論的話題,更多的是秦淮河邊美女們的風流韻事,時尚綢緞的價格,今年茶葉的上市狀況,以及某某貴家公子的行蹤等等……
  在夫子廟鈔庫街臨河的一座茶樓“碧落閣”上,一張靠窗的桌子邊,坐著一位年近半百,雙目清炯的中年人。他白衫紅巾,神情灑脫。他的麵前,擺著一壺新上的句容矛尖,一碟山楂糖,一碟桃門棗,一碟套櫻桃,一碟橄欖脯。他一邊悠閑地品著新茶,一邊興味盎然地觀望著河麵上流麗的景致,臉上浮動著淡淡的笑意。
  他身邊那些漫不經心地上下茶樓的人,差不多理所當然地就將他看作是一個文士,或者是財運不錯的商人了。實際上,他的神情也讓人覺得,這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
  他叫江流,是三天前從杭州來到南京的。這已經是他第三天坐在這幢由四川新都人開設於萬曆四十六年的茶樓上,默默地消磨時光了。這座茶樓,是南京城裏的第一座茶肆,規模不大,但是十分雅致,而且名聲不小,同時它本身也是秦淮河邊上的一景。三天來,江流選擇的都是同樣的位置,因為從這裏的槅窗,他可以輕鬆地眺望到河麵上來往的每一艘船隻。
  他在守望著一艘船的到來,或者準確地說,他正在等待著一個對他來說還是個懸念的人物的出現。
  這種情境,本來應該說是頗有趣味的。然而江流真實的心境,當然不會像表麵上看上去那麽清閑。
  幾天前,他還在杭州葛嶺錦塢上自築的“洗塵廬”裏,興致勃勃地炮製著幾方新草藥時,附近“智果寺”的僧人了然,出人意外地給他送來了一封沒有落款的書簡,要他到南京去會見一個人。信的內容頗為蹊蹺:

  “尊駕在上: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值此春光亮麗時節,仆本應置酒登門造訪,奉請先生,以盡故人之誼。奈因家母因染怪病,危在旦夕。仆聞先生醫道高超,醫德更是令人高山仰止。遂托友人了然和尚奉上此信,敬請先生移步赴南都一會。家母性命,盡懸於先生高手矣。仆因侍奉家慈,不能脫身親往接迎先生,至憾至愧。仆將於三月初二至初四日,在秦淮河上置舟恭迎尊駕,謹盼踐約。屆時仆的船頭,將懸掛兩盞書有‘清虛天地’,‘閑淡人家’的紅燈籠,以為記號。不宣。晚生敬上。”

  了然是在雲遊到南京時,帶回了這封匿名信的。江流知道,了然是個亦僧亦俗的和尚,他每次外出雲遊,實際上是以化緣為名,四處采風罷了。他俗心未泯,交友廣泛,在黑白兩道上都有人脈。因此有人找他捎信,也不算什麽怪事。問題是托他捎信的人卻來曆不明。了然告訴江流,托他送信的人是個溫文爾雅的中年士子,自稱是修書人的朋友,其它的事他就一概不知了。
  江流心裏有數:即便了然知道了修書人的底細,也不會輕易透露口風的。
  他在葛嶺隱居已有六年了,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的人,不會超出三個。了然可能對他的舊往事跡也略曉一二,不過這和尚是個聰明人,因此他是絕對不會隨意對外人提及江流的過去的。
  江流估摸著,這封信中既然提到了“故人”,“晚生”,那麽寫信的人,顯然是跟他有過淵源的一個年輕人。在他的故人中,非敵即友。從信中瘦硬的字體看,修書人顯然摹過柳體,而且下筆不凡,像是士林中人。但是江流卻想不起來,這筆跡是出自自己“故人”當中,誰家的後輩之手?
  江流雖然精通醫道,但是卻不以懸壺濟世著名世間。在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他的醫名,因此除了寥寥無幾的熟人的引介,幾乎沒有人直接上門來請他治病的。而且對於一般的病人,他是拒不接受的。他隻治疑難雜症,尤其是那些在別人看起來無可救治的絕症。
  這種挑戰,已經成了他隱居後的一大癖好。
  因此,當他在收到這封來曆不明的書信之後,考慮良久,終於決定還是上南京走一趟:這不但是那修書人母親所患的怪病吸引了他,他還很想弄清楚,這位不露蹤跡的修書人到底是誰?他深信,這封書信很可能隻是修書人投石問路的伎倆而已。而修書人隱藏的真正目的,正是江流頗費深思的。憑著多年行走江湖的直覺,他判定那位修書人的身上,必定隱藏著一樁與他關係密切的故事。他雖然已經退隱山林,但是始終保持著對任何意外事情的高度的敏感。
  在他看來,敏感和本能,是一個傑出的殺手所必須具備的兩種特質,即便他已經不在道中了。

  在前兩天,江流都是從清晨辰牌時分來到“碧落閣”,然後守著一壺清茶,一直坐到酉牌初刻,才迤邐離開茶樓。他往茶樓上一坐,整個人幾乎就幻化成一尊淡定的茶壺了。
  如今他已經在茶樓上空候了兩天多,而修書人卻連影子都還不見,倒顯得是江流有求於他似的了。他算是給足了修書人的麵子了,像他這樣隻是將醫道做為一種嗜好,而非謀生的職業的人,本來就難得受邀出山的。行有行規。這一點,在江湖上混了二十來年的他,比誰都更為熟悉,也更為重視。
  然而,江流就是有這樣的耐心。這也是他這幾年來給自己定下的養性規則,就是凡事不可焦慮。尤其是在行醫的時候,淡定清心,才能做到萬無一失。不然心浮氣躁,就難免會失手,釀成事故。
  因此兩天以來,他在看著河麵上來來往往的船隻時,臉上始終保持著一絲微笑,以此掩飾著內心深處隱約的不安。
  他想,自己長年久居山中,難得見到如此生動眾多的芸芸眾生,紛羅萬象的落花流水。等待,又何嚐不是一道即將來臨的清蒸鱸魚呢?他想,今晚過了酉牌時分,倘若那位修書人還不露臉,他就到對麵的酒樓去,好好痛飲一番。那時,清蒸鱸魚定然是一道必不可少的下酒菜了。

  他麵前的檀木桌上,擺著一個用青布包裹著的檀木盒子,那裏麵裝著一些獨家秘用的醫具,藥品。另外還有一柄古拙的長劍,也用青布裹紮著。長劍被青布包著,看上去並不顯眼,然而倘是用劍方家,那麽在離它一丈之外時,或許就能感覺到從它身上透射出的凜凜冷意了。
  這是一柄很少有人見過的利劍。
  因為見過這柄劍的人,差不多都已經被它奪去了性命。一直到七年之前,江流的這把劍,仍是國朝南北兩京十三省江湖上,最致命的三大名劍之一。他這把劍,至今為止,還沒有哪位劍術名家或者武林高手,能夠評判出它的出處。它最醒目之處,是在劍柄上刻著《抱樸子》中的一句話:
  “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
  因此,在阮大铖被褫奪官職後編撰的《野居小箋》中,提到閹黨崔呈秀扳倒東林黨領袖高攀龍時,它隻是被冠以“無名劍”的稱號。
  而另外兩把劍,一把是浙江湖州孫家深藏千年的漢代古劍,因為它的主人在當年抗擊倭寇時,斬殺了徐海徐和尚的左右臂膀陳東、麻葉,戰績赫赫,因此得到了嘉靖皇帝的禦封,賜號“雲中”。另一把是漢中張家的曆盡磨難的黑鐵重劍“烏霜”,它曾經是道家的鎮壇之寶。它的主人,如今正在作惡多端的流寇張獻忠手下,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與其它兩大名劍相比,江流的這把劍,凝結著更多的傳奇色彩。這部分是得力於他出手無情的緣故,而更多的則是它以前的鮮為人知的曆史。另外,他每次出手,斃命劍下的人,差不多都是名重一時的顯赫人物。江湖上黑白兩道,一聽說無名殺手,無不變色。江流也因此被目為江湖第一刺客。
  在這紛繁的南京城裏,就曾經有兩條人命喪身於他的劍下:一個是留守戶部侍郎;一個是馳名一時的佛門法師。
  不過,江流每次在接受刺殺任務時,都要雇主為他提供一份刺殺對象的完整材料,他在謹慎地分析之後,才決定是不是值得出手。他出手奪命,有著他自己的兩個鐵杆準則:一是老弱婦孺不殺;二是罪不當誅者不殺。比如在南京城裏死於他劍下的兩個人,那個戶部侍郎勾結揚州鹽商,販賣私鹽,偷稅漏稅,貪得無厭。而那個佛門法師,則借著宣揚佛道,多次奸淫婦女。他經常出入於南京城裏名門大戶之家,與諸多的官宦商賈人家的內眷有染,因此有人出高價讓江流將他給做了。
  江流每次出手的價碼,不多不少,都是五百兩。而且他每年出手刺殺的人,絕不會超出三個。每年一千多兩銀子的收入,相對於一般普通百姓,比如私塾塾師一年的束修隻有二十四兩,是一筆可觀的數目。
  不過,江流卻將這些錢的大多數,悄悄地散發出去周濟貧民了。因此在平民中間,他有了一個綽號:“五百殺手”。

  殺手和醫者,顯然是兩個水火不容的職業,然而江流卻將它們兼於一身,而且二者互不凹凸顯現。請江流醫病的人,絕對想象不到他曾經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快劍殺手。而當年他以一劍縱橫江湖,讓多少人聞聲色變的時候,也沒有人會想到,“五百殺手”有朝一日會放下利器,懸壺濟世。
  實際上,連江流本人也很難說得清,自己愛上了岐黃之術,是不是為了要補償從前殺人太多的遺憾,以便給自己積下功德。他唯一能夠給自己熱愛上醫道的最好的解釋,可能就是七年前他在執行完一次未遂的刺殺任務後,精神上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從此洗手放棄了殺手職業,埋名隱姓,退居於葛嶺錦塢,轉而清心精研醫道。
  “無名劍”也從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
  這兩天來,江流始終不動聲色。他一邊默默地觀望著茶樓窗外的風光,一邊細細地凝思著修信人的種種可能的來龍去脈。修書人很可能不隻是看上了他的醫術的。不過,談到仇家的報複,他並不是沒有心理準備的。
  因此,江流覺得有一團更為深謀遠慮的陰影,正在無形中遮罩著他。這團陰影具有變幻莫測的挑戰性。這也是他幾天前能夠不顧一切做出出山決定的緣故。
  ——莫非這修書人是以請他看病為名,精心設下一道詐局,然後將他擊殺?!
  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是江流認為,該來的總歸會來的,自己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在貌似清靜淡定的茶樓四周,江流早已覺察到,似乎有一雙隱形的眼睛,正在暗處不緊不慢、處心積慮地審視著他。而他眼下所能做的事,就是要讓對方相信,他迄今為止所有的心機和行為,都沒有超越出修書人在信中所提供給他的既定程序:他在這裏等著去救人性命。他對可能降臨的危機一無所知。
  江流表麵上擺出的這種虛懷若穀的假象,並沒有妨礙他在漫不經心地品茶的時候,不斷地對各種即將來臨的風險和潛在人物,做出種種推斷,條分縷析。
  兩天時間裏,他細細地檢討過了自己這輩子殺過的每一個人,以及他們的家族背景。他把從前自己在江湖上有過交往的人物,包括斃命他劍下的人,逐一作了推敲。他從他二十來歲時委身於洛陽福王府,成為福王朱常洵的貼身近衛,到後來因故逃離福王府,開始了職業殺手的生涯的經曆,細細過濾了一番。他曾經是個讓人聞風喪膽的職業殺手,在江湖上自然樹敵甚多。然而最後,他將最有可能與這位修書人掛上鉤的可疑人物,縮小到三個。
  第一個人,就是被他手刃於揚子江邊幕府山的戶部侍郎。他被奪命時年近五十,家裏有兩個弟弟,一個兒子。如果他的兒子還在世的話,如今算起來已經該是年近三十了。
  第二個是鬆江府的徐師爺。此人平時包攬訴訟,倚仗官場勢力,為非作歹,曾經釀造了十幾條沉冤命案。徐師爺被江流奪命時,年近四十,他家中有一妻兩妾,妻子已經亡故,小妾給他留下了一個兒子,算起來現在也有二十來歲了。
  至於第三個可能的對象,江流一想起來,就忍不住在心裏歎息一聲。那人是萬曆、天啟年間的江南名士,“東林書院”的扛鼎人物高攀龍。然而,高攀龍之死,卻並非直接喪命於他的劍下的……

  江流正神思悠遊著,突然間,遠遠地傳來了一縷蕭瑟蕩滌的簫聲。
  江流聽了,心裏一動。他聽的出來,這是一首他再也熟悉不過的洞簫曲子,名叫《風姿》。這曲子是他當初在揚州探丸擊劍、浪蕩不羈時,於酒後所度,沒想到後來竟然蔓延到青樓煙花之地。不過,他自己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聽到過這首曲子了。
  從簫聲傳來的方位來看,如果吹簫者正是他正在等待的人,那麽此時他的船隻,離“碧落閣”茶樓,隻有百步之遙了。
  江流抬頭看了一下窗外,忽然間發現,不知不覺中,茶樓外麵早已經是暮色四合,燈火初上了。於是他叫過茶博士,還了三天來的茶錢,另外給了茶博士三錢細絲紋銀,做為花利小費。他問茶博士:在這之前,茶博士是否在茶樓上,聽到過類似的簫聲?
  茶博士手裏攥著銀子,凝思了一會,用四川官話說:“客官,我在鈔庫街這一帶已經呆了五年多了。沿河妓院那些姐兒們的曲子,早聽的爛了。隻有方才這一首曲子有點陌生。不怕你笑話,這簫聲好像頗有些淒涼哩……”
  江流笑了。他想,這個茶博士,可能隻是這兩天被人家收買了,監視他行蹤的一個小角色而已。不過,他判斷出他要等的人,終於還是來了。不然,誰會在他的眼皮底下,吹奏出這首由他按律所譜的曲子呢?!

  不多一會,果然隻見一艘裝飾華美的大畫舫,迤迤然從西邊駛了過來。而方才的簫聲,也已經換成了一曲佛氣飄逸的《觀念》。
  ——他看到,緩緩駛過來的畫舫前頭的兩邊,分別用竹竿挑起兩盞白燈籠:“清虛天地”,“閑淡人家”。
  於是他站起身來,將藥囊緊緊地紮在背上,手裏執了青布包裹著的長劍。隨之他身子一仄,倏然一下便飄閃到窗外,而後落身在河岸邊上的一株盤根錯節的柳樹下。
  隻見寬闊的畫舫中,款款地邁出一個笑盈盈的年過四十的長身中年男人,寬頤高鼻,紫色絲巾,一襲黑色油緞,紅色玉帶,手裏搖著一把撒扇,看上去十分的精煉清雅。
  江流呆了一下,隨即皺緊了眉頭:因為眼前出現的這個人,並不像是這幾天來他一直在揣摩的那個假想的可能對象,倒像是了然提到的那位送信的人。
  於是他攥著長劍的手,不覺緊了一下。

  
                            2 畫舫


  那人朝江流深深一揖,笑著說:“在下是常熟人敬齋。有人告訴我,先生近日手頭有一件稀世珍品要出讓,因此我便慕名而來。你知道,我對收藏古董頗有興趣,甚至到了癡迷的地步。因此一聽說尊駕手裏有奇貨可居,就冒昧來了。”
  江流聽說過敬齋的名頭,他是名聲甚著的收藏家。雖說他在收藏界的風頭不如文壇名流錢謙益之盛,但是若論收藏的稀罕物品,則江南一帶無人能過其左右。江流笑著說:“聽你的口氣,你不是在七天前得知我要來這裏的?”
  敬齋說:“我是在前天才得到先生光臨的消息的。倘若在下早些時日知道先生棲臥高處,必然會登門拜訪,而不必勞煩先生前來了。我隻是被人告知,先生這兩天會出現在這裏的。”
  江流心裏有數了:這敬齋顯然是被那位修書人,以收買藏品為誘惑,推來跟他見麵的。而那人卻躲在暗處,靜觀其變。看來自己的推測,有七分是對的了。而敬齋本人可能對自己將要扮演的真實角色,似乎還蒙在鼓裏。
  江流的臉上仍然不動聲色。他上了船,敬齋便延請他進了船艙。
  船艙裏燈火燦爛。中艙寬約一丈,長約一丈五,布置精雅。兩邊的艙壁上,掛著幾幅前朝的名人字畫。江流瞟了一眼,發現其中有一幅居然是王冕的荷花圖。另有兩幅字,落款“常熟敬齋”,字跡與船頭燈籠上的“清虛天地”八個字相仿,但是卻跟他收到的那封書信上的字體明顯地不同。
  江流透過遮蔽嚴實的珠簾,隱約窺見後艙中俯首坐著一個年輕女子,似乎正在傾心調琴。想來,方才便是她吹奏的那首曼妙的簫曲。
  江流問敬齋:“簾中女子可是吹簫之人?”
  “她叫李貞麗,近來在秦淮河一帶的人氣十分紅火,為人頗為豪爽,可能對先生的趣味。因此今晚在下花重金邀了她來,給先生助興。”
  “我對這一帶教坊行會不太熟悉。她吹奏的簫曲,頗有神韻。不過如今我已不似當年輕狂了,隻怕難以消受美人恩。”
  兩人分賓主在一張茶幾邊上坐下。敬齋笑著問說:“請問先生是要喝茶,還是喝酒?”
  江流笑著說:“我已經喝了兩天的茶了,還是喝酒吧。一個人喝茶,可以養性。兩個人喝酒,可以交心。”
  敬齋笑說:“讓在下來這裏磋商生意的那個人,告訴我先生嗜酒如命,這三天來又是一直在喝茶,口中必然清淡,因此在下特意備了好酒,欲與先生共謀一醉。”
  江流說:“這麽說,那人果然是我的故交了。
  敬齋笑著拍了拍手,一個侍女便端了一個漆器托盤進來,上麵一樽玉壺,三個血紅玉杯。侍女倒好酒,就退了出去。敬齋說:“這是鄙家拙荊所釀的濁酒,用的是無錫的惠泉泉水,虞山稻米,窖存已有二十年了。”
  江流端起酒杯,品了一口:“果然是好酒!不知尊夫人可是無錫人?”
  敬齋說:“正是。這釀酒用的惠泉水,便是當初拙荊出嫁時帶過來的。婚後三日,她便將那幾壇泉水釀成酒,深埋窖中。因為知道先生好這一口,因此前幾天便取出一壇,請君品嚐。”
  江流聽到他肯定了他的夫人是無錫人時,臉色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高攀龍也是無錫人。
  於是他笑著說:“《平當傳》中說,稻米一鬥得酒一鬥為上樽,稷米一鬥得酒一鬥為中樽,粟米一鬥得酒一鬥為下樽。我品過這酒,估摸出是每三鬥虞山稻米,才釀成的一鬥酒,因此才會渾然若漿,飲少則醉。真是堪稱上上樽!”
  敬齋笑說:“真是酒逢知己!拙荊要是聽到先生如此誇獎,定然沉醉!”
  江流也笑了笑,隨即話鋒一轉:“請問敬先生,讓你來談這筆生意的人、也就是給我修書的那人到底是誰?他不是要我去給他老母治病的嗎?他是否也是無錫人?”
  敬齋臉色錯愕了一下,隨即笑說:“在下也沒見過這人,他知道我有收藏珍稀物品的癖好,就讓人給我送來一封書信。他說他本來想要來跟你見麵洽談這樁生意的,後來因為他母親生病,不能來了,又怕擔待了你的事,所以就將這筆生意引介給我了。”
  他先給江流倒了一杯酒:“江先生,咱們今天隻談生意,然後飲酒。既然見麵了,就是緣分。先生看起來是個爽快人,咱們什麽都好說。——咱們是否先看看貨呢?”
  江流窺見敬齋錯愕的神色,不像是裝出來的,於是心下留了意。他不動聲色地微笑著:“你們常熟已經有個大收藏家錢謙益了,沒想到敬先生也雅好收藏。不過,江某身上除了一把拙樸鈍劍之外,並沒有什麽稀罕物件。而我這把劍也不是用來買賣的。那位推薦你來的朋友,難道沒跟閣下說清楚,我是什麽人嗎?”
  “他當然告訴我了:你是個醫術高超,妙手回春的醫者。你家珍藏有一柄價值連城的古劍。隻因近來你急需一大筆錢,因此想出讓你的藏劍,可又不願它落入俗人之手……”
  江流心裏暗笑一聲:玩劍之人,豈有雅俗之分?!他凜然說:
  “敬先生,有一句話我不得不告訴你,——見到過我這把劍的人,都已經不在世上了,因此我建議你還是遠離此劍為妙!我看先生的氣度,不像個草率之人。所以咱們無須再欺瞞了。你可能也被那人告知,我已經發誓不再殺人,因此你才有膽量貿然允諾人家,來此與我周旋。”
  敬齋臉色一凝,隨即笑著說:“看來做為一個享譽海內的職業刺客,先生的眼光果然毒辣,似乎沒有什麽可以逃得過你的眼睛的。說實話,跟你這樣的人打交道,我的確是揣了幾個心來的。你知道,我已經在附近觀察了你整整三天了。我從你這三天來的舉止言行,看不出絲毫的虛浮氣躁。因此,還在半個時辰之前,我差點就要離開了……”
  他盯著江流的眼睛:“不過,我可以實話告訴你,我對你的這把名劍,的確很感興趣的。這把劍的意義在於,它染過一些足以留名史冊的人的血,它本身就是一段曆史見證。沒有一個真正的收藏家會對這一點無動於衷的。做為一位收藏家,我在武功典籍研究上下的功夫,並不比你少。我發現你最好的修為,就是沉穩。那位給你修書的人跟我私下裏談了一樁買賣,——由他設法找到你,將你引到此地。隻要我把事情辦成了,你的這把劍,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歸我收藏了。不過,我是個生意人,更是個名聲在外的收藏家。我不想我所收藏的珍品,是通過不正當的手段獲得的,盡管它帶有濃重的血腥味。因此,隻要你願意開價,哪怕是個天價,我還是很想公平地跟你做這筆生意的。”
  江流笑笑說:“你的話倒是很坦誠的。——那麽,你原先又是想如何得到我的藏劍的?要知道,在我的殺手生涯中,我從來沒有在技術操作上失過手,不然的話,我早已墓木可拱了!”
  “很簡單,那個人建議我在你的酒中下藥,是麻藥,不是毒藥。——這一點雖然齷齪,不過對我來說做起來並沒有太多的難度。”
  說著,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後艙的李貞麗。
  “我相信。”江流依然笑著。
  “然後,我可以將你捆綁起來,然後將你送給那個人。這樣,官府到時也不會追究的,——因為你是一個不見於戶籍中的人,就像如今大戶人家的奴仆一樣,沒有戶籍,就意味著死無對證。——對不起,這個比喻有點孟浪了。另外,因為我的收藏家身份,你在跟我交往時,也不致於起疑,因此我有八分的把握得手。”
  “看來你倒不失為一個享有清譽的、坦誠的收藏家。不過,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在退隱葛嶺之後,研究出了一種可以在酒中試探出藥物的藥末。方才舉杯時,我已經悄悄將藥末通過指甲彈入酒中試過了,如果酒中含有藥物,那麽酒色瞬間就黑了。……幸好你沒有聽從那人的話,不然,此時你就不會如此安穩地坐在我的麵前了。”
  敬齋聽了,臉色有些灰暗,他有些緊張地看著江流。江流擺了擺手說:
  “敬先生,此事你不必介意,因為你畢竟沒有對我下手,因此咱們還是朋友。——隻是,那人為何不自己來見我呢?他不是也有機會得手嗎?!”
  “因為你很可能認得他。他告訴我,你是他的殺父仇人!你一見到他,馬上就會起疑心的!”
  江流心頭聳然一動,就喝了一杯酒:“你說……我是他的殺父仇人?讓我想想……,莫非他是天啟朝時的都察院總憲,左都禦史高攀龍的兒子?”
  敬齋點點頭:“他自稱是高攀龍的二兒子,名叫高起。——江先生對高景逸如此敏感,這麽說來,景逸先生的死,果然與你有關?!”
  江流有些茫然地把玩著酒杯。他的眼前,倏然閃過了七年多前,發生在無錫高家莊院後花園的一幕慘景……

                         
                           3 景逸先生

  
    說起來,那還是天啟六年暮春的時候了。
  那時,東林黨與閹黨的矛盾,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為人幹練的淮揚巡撫崔呈秀,因為在任上中飽私囊,遭到了以左都禦史高攀龍為首的東林黨人的彈欬和圍擊。崔呈秀走投無路,隨即投靠了魏忠賢。在朝中,自從萬曆末年以來,東林黨的實力逐漸增強,天啟之後,更是把握朝政,排除異己。閹黨跟東林黨形成了勢不兩立的局麵。
  那時,雄心勃勃、豪氣幹雲的崔呈秀,以雷厲風行的手段,大力支持兩淮鹽法道袁世振,執行綱鹽法。在崔呈秀的大力支持下,天啟元年的鹽稅收入,一下子就達到了二百五十萬兩,相當於國朝歲入的二十分之一,為大明建國以來最高。這是個不爭的事實。然而,在那幾年,崔呈秀的貪墨也是有目共睹的。最重要的是,他觸犯了江南東林黨人的利益。東林黨人代表的是江南地主勢力的權益,這個體係以及它的強大的背景支柱,幾乎影響了明朝末年的政治走向。因此,朝中的東林人士,便策劃著倒崔。
  崔呈秀勢單力孤,他被罷免後,隨即由東林黨人,北直隸通州的富商李三才接任淮揚巡撫,這一年,國朝的鹽稅驟然跌到了不足百萬兩。
  天啟六年二月,蘇杭織造太監李實,在魏忠賢和崔呈秀的授意下,借織造皇袍貪汙之事,欺君蔑旨,參誣東林黨大臣周起元貪墨贓款,用於東林黨的黨務開支。此事牽涉到大批東林官員。崔呈秀借機將高攀龍羅織罪名,天啟皇帝遂將高攀龍削籍為民,罷免還鄉。
  然而,崔呈秀不願就此罷手,他仍然對高攀龍對朝政的影響力耿耿於懷。他一邊大張旗鼓,欲將江南東林黨人一網打盡,一邊又暗中收買了在揚州時就跟自己有過交往的刺客江流,要他伺機刺殺高攀龍,以絕後患。
  江流在幾年前崔呈秀任職淮揚巡撫時,曾經出入於他的幕府。他的大刀闊斧的改革風度,讓素喜浪漫做派的江流,傾慕不已。他對崔呈秀的施政績效大為讚賞。
  因此,江流對東林黨人的舉動深為不滿,認為這些滿口豪言壯語的士子們隻會空談誤國,無補時政。他們隻是打著公義的旗號,黨同伐異而已。
  接到崔呈秀的密令時,江流正在揚州城裏風花雪月,醉生夢死,借此消磨時光。
  江流在受崔呈秀之邀刺殺高攀龍時,當然也明白兩黨之間的過節:因為那時崔呈秀畢竟已經投靠了閹黨,而高攀龍在江南士林中,卻是舉足輕重的領袖人物!崔呈秀寫的《東林黨人同誌錄》中,將錢謙益列為東林黨頭號人物,但是他頂多隻是個幕後推手而已。
  在江流認為,崔呈秀雖然名聲不好,但卻是個實幹家,尤其是在淮揚的鹽務改革上,雖然觸動了江南權貴富豪的利益,可收效甚著。他是被東林黨人逼得走投無路,才投靠了魏忠賢的。而東林黨人互相標榜正義,實際上卻是在沽名釣譽,維護他們在江南的經濟、政治利益。
  在權衡了種種利弊之後,江流決定甘冒被天下誤解的可能出手。他如果能幹掉高攀龍,或許能夠對江南權貴階層,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
  他以為,在那個岌岌可危的時代,或許以鐵腕手段治理國家,更有成效。

  那也是暮春三月的一天,天高雲淡。江流輕裝來到了無錫。
  他心裏明白,自己的這一趟作業,弄得不好,便會背上為虎作倀,身敗名裂的臭名。但是,他一向是嚴格地將自己當作一個真正的“士”來要求的。從他二十來歲踏上大陸以來,他始終沒有動搖過自己做為“士”所崇尚的原則:
  氣節,恕道,犧牲。
  然而就在這一天,江南一帶發生了驚天動地的事:在蘇州,因為巡撫毛一鷺和閹黨許顯純控製的錦衣衛緹騎們,如狼似虎地要逮捕深孚眾望的東林黨人周順昌,一時激發了當地空前的民變。
  而在無錫,東廠對高攀龍的逮捕,也在緊鑼密鼓的醞釀中。
  崔呈秀之所以要讓江流插手此事,目的就是要一勞永逸地對高攀龍斬草除根!他是個老練而聰明過人的政客,他甚至可以為了自己的終極目的,委身閹黨,認魏忠賢做幹爹,從而實現自己的政治野心。在他的長遠計劃中,在解決完東林黨人之後,他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回過頭來解決閹黨了。他甚至都已經預擬好了,在他將來入閣之後,江流將可能是錦衣衛獨一無二的指揮使……

  此時,江流凝重地看著窗外的夜色,問說:“敬先生,我們這是要到哪裏去?”
  敬齋望了一下艙外:“畫船已經到了聚寶門外西天寺邊上,前麵蜿蜒曲折之處,便是秦淮河的南岸,那地方名叫‘赤石磯’。”
  江流“哦”了一聲:“赤石磯?為什麽叫赤石磯呢?這名字有點意思。”
  “就在前邊秦淮河的南岸,有一塊紫紅色的大石頭,像一頭碩大無比的水牛一樣,橫瞰著水麵,河流洄伏其下,因此叫做赤石‘磯’。”
  江流探頭往外麵看了一會:“夜色沉重,你說的那塊石頭我可沒看到,倒是河岸邊上,隱隱約約地有許多婆娑的樹影,讓人遐想聯翩。還有,眼下天色已晚,河中居然還有數艘畫舫在此地漫遊,燈紅酒綠的,倒是將詩意衝淡了些。”
  “先生眼光果然不俗,那些蔥蔥樹影,我估計是些石榴樹。赤石磯的確是一塊醉人的景地。你知道嗎,竟陵的文章大家鍾伯敬先生,曾經在此地隱居數年,寫出了《史懷》一書。這赤石磯上,還有他的‘埋我於此’的題鐫呢。隻可惜,前些年他已經謝世了。”
  江流把盞笑著說:“‘埋我於此’?這話有點意思!隻是這裏的風月花氣太濃了。”
  “既是如此,咱們就不談風月了。先生還沒有回答在下的問題呢……”
  江流定了定神:“你說的是高景逸的事嗎?”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
  “說起來,我當初對景逸先生的確是藏有禍心的,這一點毋庸諱言。因為在我看來,東林黨中某些人,遠非人們評述的那樣,充滿了正氣。東林黨和閹黨之間,是權力鬥爭。對於那些看起來像是倒行逆施的政治改革者來說,東林黨人是既得政治、經濟利益的維護者,在江南一帶尤其如此。外地官僚在江南一帶施政,簡直是水潑不進。當然,景逸先生可能是個例外。他的人格卓犖不群。但是,我可以如實地告訴你,景逸先生卻並非我死於我的劍下。而且,也就是在那一個晚上之後,我幡然悔悟,從此結束了我的殺手生涯。我本來是不該卷入官場內幕的,因為做為職業殺手,我隻要敬業就可以了。但是一卷入官場,那些是非,便不是我所能理解和操縱得了了。說句實話,閹黨固然作惡多端,但是東林黨也並不是正義的化身,他們想要控製朝政的欲望,顯而易見。不過,景逸先生最後還是以他的高尚人格打動了我,準確地說,是他的‘士’精神,讓我肅然起敬。”
  “你跟景逸先生謀過麵嗎?”
  “我見過他的麵,他可沒見過我的麵。做為殺手,讓刺殺對象看到自己的臉相,多少有點不愉快的。但是他的二兒子高起卻見過我,雖然隻是驚鴻一瞥。我目睹了景逸先生離世前的最後過程,他是跳進池塘自盡的。後來,他被家人從後花園的池水中撈起來時,臉色蒼白,身體僵硬,這對一個六十五歲的老人來說,的確有些殘酷。他本來可以在家中頤養天年的。我是在清亮的月色下看到這一切的。在這之前,我沒想到,他會是這麽一條硬漢子,一個真正的士!——所以我以為,隻需一絲的誤判,一個殺手就可能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這才是最可怕的!”
  “你的意思是,當初如果你的判斷準確,你是可以救下景逸先生性命的?”
  江流搖了搖頭:“在那種情勢下,我是不可能讓一個執意殉道的人起死回生的。殉道在我眼裏,是一種很高的境界。所有的真正的‘士’,都有著殉道精神。而衛道則有些可笑了。不過,在那一刻,我至少可以讓我自己的良心,不至於支離破碎。我隨後殺死了三名要來捉拿高家人的錦衣衛緹騎。”
  他空濛的眼神,望著虛無的艙外。敬齋對他冷漠的表情,有點膽怯。

  這時,李貞麗從後艙走了出來。她年近二十,麵容清秀,體態優雅。她給江流和敬齋倒了酒,然後就靜靜地在一邊坐了下來。
  江流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他看來,眼前的李貞麗清麗脫俗,身上沒有脂粉氣,倒不像是秦淮河畔的煙花女子。
  江流幹了酒,似乎是在喃喃自語:“我記得那一天是三月十六吧……,我早早地就潛入了高府,勘察好了地形和下手的最佳方位。然後,我就有足夠的時間,去觀察景逸先生的行動了。高府是典型的江南莊院,府中景致,讓人賞心悅目。我看到,從一大早開始,景逸先生就整冠束帶,衣袍整齊,並且通知家人們,他要去拜謁先賢楊龜山的祠堂。很顯然,他知道在那一天,將有什麽重大的事件要發生了!”
  他下意識地端起酒杯,一看是空的。李貞麗馬上就拿起酒壺,給他的空杯斟滿了。江流此時仔細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突然眼神緊了一下,隨即就笑了笑:
  “多謝小姐的好酒!”
  李貞麗眼神一閃,看了一下敬齋,隨之笑著說:“先生要謝,該謝敬夫人才是!”
  江流笑著跟敬齋說:“衝著這酒,‘埋我於此’,我也心甘情願了!”
  說著,一口將酒幹了:
  “——那一天,我耐心地在高家守候著,陽光照在我的身上,白雲從天上飄過,天空湛藍,這本應該是一個讓人開懷的豔陽天。黃昏時候,景逸先生終於回來了,他跟他的弟弟高士鶴,以及他的兩位門生,一起來到了後花園池畔的亭子裏。我藏身在一邊的假山石上,這裏正是我要下手的最佳位置,因為在這種地方,很多人都會忘情地放棄警惕的。而且數步之外,便是圍牆,以我的身手,倘若萬一出現什麽意外,我翻牆而出,並不是什麽難事。”
  敬齋接話說:“高家花園,堪稱是江南園林之至。它跟蘇州的滄浪亭,還有虞山錢牧齋家的園林,都是堪稱極致的江南莊院,讓人歎為觀止。”
  “敬兄別忘了你自家的莊院了!不過話說回來,倘若沒有十萬兩的銀子,那莊園根本就拿不下。而僅憑景逸先生在左都禦史任上的薪俸,還有他們高家的兩千多畝田地,這筆花費顯然是很奢侈的!”
  李貞麗憮然插話:“如今那處園林,已經改名‘高子止水’了。唉,隻是物是人非了……”
  江流又看了她一眼,笑著說:“原來姑娘早已對高府留心了!……那時,他們幾個人意興遄飛,我在暗中留意到,景逸先生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他的虛懷若穀,讓我的內心深感不安。我趴在冰冷的石頭上,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是不是這一次自己的選擇錯了?!我聽他們的談吐,多是對閹黨的謾罵,對朝政的不滿。這一些,我早已耳熟能詳。文人們除了指摘朝政之外,其實大多是沒有什麽作為的。你們看當今朝中內閣,不就是東林黨的溫體仁、周延儒在當政嗎?他們兩人,能拿得出什麽行之有效是我策略來對付甚囂塵上的流寇呢?!恕我直言,倘若不彈壓住流寇,大明江山岌岌可危!但是,我看人的時候,更注重的是人格,它跟劍刃的光芒一樣,無可遮蔽,而且凜然奪目!”
  李貞麗笑著:“先生這話,倒是精辟。”
  “那時我正猶豫著,突然有仆人進來了,說是東廠的緹騎已經到了門外。座中人登時都驚惶不已,隻有景逸先生神情泰然。他笑著對身邊的人說:我早已經視死如歸了,變故驟起,沒有不流血的,這血有我一人來流就可以了。你們有的是我的族人,有的是我的門生,千萬不要做出對不起列祖列宗的事,附逆閹黨。如果你們貪戀殘生,豈不辜負了自己平生的學問?!”
  敬齋臉色肅然,拿著酒杯的手在輕微地發抖。高夫人聽了這些話,則是滿臉的自豪,神采橫溢。
  江流說:“——景逸先生可能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我放棄了要殺他的念頭。你們知道嗎?我在那一刻,看到了景逸先生身上的一股‘士’氣,也就是方才我說的氣節和殉道精神。我那時在大陸已經潛伏了十幾年,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被激發了自己身上的士氣!”
  敬齋笑著說:“為了先生的這個‘士’氣,我敬你一杯!”

  李貞麗臉色酡紅地把著酒壺,一邊給兩人倒酒,一邊有點勉強地笑望著江流。她說:“從江先生的話語中,奴家是不是可以這樣拆解,先生似乎不是我大明朝人氏?!”
  江流滿飲了一杯酒,微微笑著:“姑娘是個敏感的人!不過這不是我們眼下涉及的話題。——那時,我正要悄然離去,突然見到景逸先生站起身來,抱歉說他要離開一下,請大家先離開後花園。大家就怏怏地散去了,不過眾人的心頭,顯然都是憂心忡忡的。這時,我的心裏有一種預感,就是景逸先生會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果然,我看到他慢慢地走進了他的書齋……”
  李貞麗顫聲說:“江先生,你說……那時候,景逸先生真的去了書齋嗎?”
  江流有些訝異地看了她一下,隨即點了點頭。
  敬齋咳嗽一下,笑著說:“下麵的事我也略有所聞。——那時已經是深夜了,景逸先生在書齋中寫下了《別友柬》,並且寫下了上呈給天啟皇帝的最後一道奏疏。做完這些事後,他就換上了朱紅的飛魚朝服,紮上犀帶,然後迤邐地又走出書齋。此時明月在天,花園中空寂無人,景逸先生就自沉於後花園的水池中了。……江先生,是這樣的嗎?”
  江流說:“如今世上流行的的傳言,差不多都是這個結局。不過,事實跟傳言卻有些差距。當時,我親眼目睹到的是,景逸先生繞著池塘漫步了三圈,一邊長籲短歎的,想來他的心裏,一定還有什麽未竟之事,或者是對生命的留戀。而真正讓我於心不安的是,他在做出最後決定之前,又讓守候在花園門外的家仆,將他的二兒子高起傳喚進來,然後跟二兒子說了幾句話。——你們知道,也就是那幾句話,讓我看到了一個真正的‘士’,也因此改變了我的殺手生涯。”
  李貞麗突然瞪大了眼睛,呼吸緊促地問說:“景逸先生跟高……他的二兒子說什麽了?”
  江流端起酒杯,凝視著她:“這句話,我是不會輕易地說出來的。原因很簡單,我隻有在確認給我修書的人,果真就是景逸先生的二公子高起,我們之間在進行有效的對質之後,我才能將景逸先生的話公開,讓他的高風亮節得以印證。我將以一個化外之士的名義,為我的話擔保!”
  敬齋跟李貞麗互相看了一眼,李貞麗的眼神,似乎有些恐慌。
  敬齋說:“先生真的想要跟高公子見麵嗎?”
  “是的。話都說到了這一步,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了!不然的話,隻能誤事!也隻有高公子,才能證實我沒有對景逸先生下毒手,而且的確是我殺了那三位東廠的緹騎的。另外,也隻有我,才能印證景逸先生說的那幾句重如泰山的話,不是高二公子捏造的!”
  李貞麗神色凝重地看著敬齋。
  這時,隻見後艙中,匆匆忙忙地進來一個仆人,慌張地對敬齋說:
  “主人,公子快要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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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八廣播電台_ 回複 悄悄話 最近過糊塗了,新篇都錯過了
大俠加油
花無眠 回複 悄悄話 明朝時的二泉水, 一定很甘淳, 倒是不知還有人用它釀酒的, 千金難買呀~~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這豪華的大船當比現今的好話遊艇了。
無衣的文字真讓人愛不是眼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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