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夜
1974年,我父親因為在幫派爭鬥中處於下風,閑居在家。一個大男人無所事事,是件很痛苦的事。我父親好象一下子蒼老了很多。
那時,經常有一些江湖上的朋友出入我家,或品茶弈棋,或較量些拳棒,但他們似乎在一起喝酒閑聊的時間更多。這些客人一來,我父親馬上就笑逐顏開,臉上烏雲一掃而光。這時我就得拎著一個酒瓶子去打酒,順便在外麵逛上半天。
有一個姓洪的老頭,骨瘦如柴,走起路來跟貓似的,悄無聲息,但打起拳來卻虎虎生風,粱上塵埃蔌蔌而落,身上似乎有不下千斤的氣力。他的眉毛白而長,一個紅通通的大鼻子異常耀眼,兩個鼻孔深不可測,一笑起來讓人望而生畏。洪老頭據說會點穴,隨便往誰身上蹭一下,那人便全身上下動彈不得。可是我們從來沒見過他出手。沒出手的傳說就更加神奇了。
我父親是跟他在解放初土改時認識的。那時,我父親帶著一個工作組四處動員農民們貢獻糧食,踴躍“支前”。但是鄉民們都哭窮打埋伏,不願把存糧交出來。我父親急了,隻好挨家挨戶地去動員,幹那吃力不討好的事。洪老頭是個自耕農,解放時被定評為中農,因此有點不滿。沒活時他整天端著一把古銅水煙壺,吧嗒吧嗒地抽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另一隻手裏把玩著三個銀亮而碩大的鐵球,嚓嚓嚓轉著,像個地主。我父親進了他的家門隻說了一句話:“你別以為中農有什麽了不起。你明天再不交公糧,我拿你當地主斃了。”
第二天,洪老頭就挑著滿滿一擔的稻穀到鄉公所來了。我父親讚揚了他幾句,說他給鄉親們帶了個好頭。洪老頭走的時候,結實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排深可寸許的他的腳印。那時鄉間還沒有水泥地,但老頭的腳印已經給我父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父親兩天後叫人給他送去半斤土煙,洪老頭也沒拒絕,也沒說謝謝。兩人後來成了忘年交。文革初期,武鬥風甚熾,兩派的爭鬥你死我活,經常有人莫名其妙地死於高手的武功之下。洪老頭便整天跟在我父親身邊,手裏拿著那把古銅水煙壺,成了我父親可靠的威懾力量。有一次,城裏敵對兩派進行大規模的械鬥,我父親那派人少勢弱,大家看看都招架不住了,對方的十幾根扁擔棍子鐵釺於是一起往我父親身上招呼。這時,洪老頭閃了過來,猛喝一聲,聲若洪鍾,有如金屬破裂,那些棍棒扁擔土刀鐵釺等,眨眼間便全到了他手裏。眾人一哄而散。
洪老頭健談,聲音宏亮,唾沫橫飛,隻是言辭間吐音有些含糊。他擺象棋的功夫也好,一 下起棋來,他一句話也沒有了,神情相當的投入,凝眉蹙目的,誰也不敢跟他悔棋。當他要“將”對方老帥時,就會把棋子往棋盤上重重一磕,然後興奮地擤一下鼻子,一口濃痰在喉間上下滑動。接著巴噠巴噠抽上兩口水煙,細眯著眼盯著對方。那時他的表情,快樂地就象個捏泥巴玩的老頑童。
洪老頭平時瞎侃時,說的最多的還是他年輕時練武打熬氣力的事。有時也聊些他業餘時間替人勘風水遷墳的事。遷墳是件下九流的工作,便是受當事人的委托,將他們前人的骸骨納入甕中,再埋殖於另處山土。有時社裏要大興土木時,有些無主墳,便須公家賜飯資請洪老頭挪動身骨。洪老頭一般來者不拒,說是做這等事,功德無量。有時,墳墓中也偶爾會撿取到一些想象不到的玩意兒,例如金器古玩之類,洪老頭便收集起來,樂在其中。在洪老頭家中的擺設中,這類古玩可不算稀罕。他曾經送給我父親一個貨真價實的宣德銅爐,後來不知去向了。
這些奇聞趣事打亂了我的睡眠習慣。我經常是在父母的吆喝下才鑽進了無生趣的被窩的。我的童年過的既刻板又正經,這種習慣一直影響到我現在。
那年冬天,我們福州一帶居然下起了雪。這是多年不遇的奇事。漫山遍野白茫茫的雪景,讓我們目瞪口呆,噤若寒蟬,不知所措。
那天,我父親的另一位姓胡的朋友,不知從哪裏捕獲了一條大肥狗。那狗大睜著絕望的雙眼,兩個黑黝黝的鼻孔中,各被塞上一塊生薑,已經氣息懨懨了,眼目低垂,哼哧哼哧地呻吟著。現在的人可能不知道,吃狗肉在當時是件激動人心的事,而且一定要人多,吃起來才有味道,有情趣,有如現如今開派對一般,尤其是在冬天,便如雪中送炭一般。
那胡姓朋友興致勃勃地把狗肉安排成幾道熱氣騰騰的菜,有的熬湯,有的生燜,有的清水煮了,白斬成片,澆上大蒜醬。那時生活條件有限,作料不多,但是菜上來的時候仍然是香烹烹的,讓人垂涎欲滴。於是我父親與他的幾個狐朋狗友,開始相互推讓著入座了。酒照例是用糯米土釀的青紅酒,甕中盛出,酒麵上浮著淡淡的綠色,熱水燙過了,芳香襲人。大家身上都感覺到了熱意,臉色暖烘烘的。
我們小孩是被排除在豐盛的餐桌之外的。因為此前,我們幾個小孩早已被索然寡味的番薯米飯與發腥的鹹魚,海蜇,羅卜等填飽肚子。但是我們仍圍聚在餐桌邊,一邊流著口水,一邊聽父親他們閑扯。 這是我們當初獲得知識的非常規渠道之一。
那天晚上,大家似乎都在聊一些不著邊際的事。先是從飯桌上的肥嫩的狗肉聊起。
話題是由我父親引出的。我父親說:“古人說得好,‘狡兔死,走狗烹’,為什麽用‘烹’字?就是煮了吃。走狗殺了也就是了,還要煮了吃。死了還要被主人分吃掉,這就是政治的殘酷。前年我隻不過扯了幾句韓信,你們看,這一呆在家就是兩年。不過還算好,這把瘦骨頭還沒被烹掉。”
眾人都笑了,各自滿飲了一杯。我父親一直對林彪事件抱同情的態度。
這時胡屠夫跟著說道:“我懷疑這兩天公社後麵見鬼了。以前那裏是群狗聚合跟交配的地方,現在經過那一帶的狗都四腳發軟,狂吠不止,搞得人心惶惶,吵得人睡不著覺。今天我被鬧得煩了,就到那裏去轉了一圈。我一出手就拍倒了這條竄來竄去的惡狗。” 胡屠戶是個殺豬的,長得五大三粗,臉色黝黑,脖子跟臉好象是連在一起似的,正麵望去,看不到耳朵,往那一坐,威風凜凜。他平時擺翻一口豬,就象掐斷一根蔥一樣。鄉裏人見了他都躲,狗見了他也躲。
洪老頭道:“你們不知道,那一帶解放初期埋了一大批被槍斃的人,不是土匪就是地主。現在出一兩個野鬼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我家在山後麵,晚上出門解手時,就經常碰到過鬼魂哭泣。”
胡屠戶笑道:“老洪頭,你當年怎麽沒被評上地主?我看你的樣子比我當年的東家還像地主,隻不過比他窮一點罷了。”
洪老頭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道:“你當年不是上竄下跳的折騰著鬧革命嗎?如今便又怎樣?還不是光棍一條?!”
我父親忙招呼大家喝酒。胡屠戶幹了一杯後,將杯子在桌上重重一頓。酒喝到很好的時候,我父親說道:“說到所謂的鬼,我以前也遇見過,不過那可能是我自己感覺中捉摸不定弄出來的。大家想想,世間如果真有鬼,那我們做人的就別活了。我是不信邪的。”
我父親早些年匆匆忙忙地投靠了共產黨,我後來懷疑他可能是出於一時的意氣行事。他是個散淡的人,這跟共產黨的清規戒律格格不入。1949年夏天,國民黨兵敗如山倒,敗軍像潰堤的潮水一樣湧入了福建。那時我父親正在福州一個名聲不好的中學讀書,整天與老師頂牛鬥嘴,好幾次都差點被學校開除。一天,他與他一個同學在福州東街口鬧市區與幾個國軍炮兵打了起來。兩人且戰且退,終於擺脫了國軍,但學校肯定是呆不下去了。我父親一不作二不休,把校長的辦公室給砸了,順便把校外的幾家店鋪也砸了,隨後卷走一些細軟。省保安隊來抓人,我父親隻好進山去投奔遊擊隊。
革命者一般都是被逼上梁山的。我覺得我父親應該也不例外。
那時,躲在山上的遊擊隊其實跟土匪沒什麽兩樣,鍋灶吃緊時,他們便下山去搶大戶。因為搶的多是有錢有地的官宦人家,因此他們類似打家劫舍的行為廣受鄉下間窮人的歡迎。遊擊隊在劫掠之餘,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他們往往會與貧民們分享若幹財物,然後讓他們中一些膽大的壯漢把糧食替他們挑上山去。很多沒家口的貧民便在山上呆下了,摸起了槍,入了夥。遊擊隊也有與地方保安駁火的時候,兩邊心知肚明,各自朝天上放空槍。然而遊擊隊的這些事在解放後理所當然地便被當成了革命行動。當時這些準土匪組織們各據一方,互相劃分勢力範圍,有著各自的地盤。後來那些有門路的土匪跟共產黨聯係上了,解放軍一到,他們便大遊大擺地下了山。新的同誌們趕走了與他們做對的國民黨與多年的老冤家,於是大家都進城裏耍官腔拿調子做老爹,遊擊隊長都做了附近縣的縣長。他們槍斃了一批不識抬舉的有錢人,把他們的糧食充公“支前”,把他們的土地分給窮人種。
我父親上山後不久,適逢在淮海戰役中敗退下來的96軍撤退經過,他空手奪了幾杆槍,遊擊隊長重重拍了幾下他肩膀,我父親激動地熱淚盈眶。那時,他覺得革命真是有血性的男子漢的事業。
解放初,我父親在泉州臨時“革大”受過短暫的培訓後,即被派遣到閩中一個窮鄉僻壤負責收集糧食“支前”。那時幹部短缺,北方下來的一些無業遊民在各地濫竽充數,擔任革命的急先鋒。我父親住在一個老寨子裏。那寨子已有幾百年的曆史了,牆壁駁落不堪,地上青石板塊長滿青苔,樓板都被磨得坑坑凹凹的,隻有閣樓上的銃眼,還象老頭的眼睛一樣耷拉著,一幅破敗的景象。
我父親住在樓上過道邊一個側室裏。那時也是個冬天,冷風嗖嗖蹭著木板門,又沒有電燈。我父親向鄰近住家要了一盞煤油燈,當地叫做“燈馬”,下麵一個玻璃瓶倒滿煤油,燈芯點著,上麵罩著玻璃燈罩。室中隻見昏暗的燈光搖曳,把人影拖得長長的。
我父親把他的勃朗寧手槍及一本政治宣傳小冊子放在床頭,埋頭便睡。說埋頭,是因為當時連一張象樣的被子都沒有,他瘦高的身子隻好蜷成一團,埋在簡易的日製尼被單中。我父親說道:“睡到半夜,樓板上突然傳來沉悶的腳步聲。那二樓是不住人的,而且茅廁也不在樓上,住家們很少上樓的,半夜時候更不會有人上來。我的房間後麵正好是住家的棺房,總不會鬧鬼吧?我一把抄起手槍。過了一會,那聲音卻又消失了。”
我聽到這裏,看到大家都盯著我父親,就快速伸手到桌上抄了一塊狗肉塞進嘴裏。狗肉味道有點腥,但是嚼起來非常爽口,就是燙了點。
我父親繼續說道:“我把子彈推上膛,摸到走廊上。樓道裏黑漆漆的。我恍忽見到有個長長的影子一晃,便大喝一聲,那影子就不動了。我走上前去,一腳踢出,卻踢在一根大柱子上,把腳趾頭都踢崴了。我拐著腳回到房裏。這時,‘燈馬’突然滅了。你們猜那是為什麽?”
我父親說到這,象趕蒼蠅一樣拍著我的頭說:“睡覺去睡覺去。”
洪老頭笑道:“鬼走路是沒有聲音的。你見到的那影子或許不是鬼。”
胡屠戶道:“正是這話,要不還叫神不知鬼不覺嗎?不過要是哪天我做了鬼,我一定要響當當地走路,穿一雙圓頭大皮鞋,橫衝直撞,看誰敢惹我!”
洪老頭道:“你做了鬼後,想穿什麽鞋都有。”
我父親接著說道:“第二天我去問了寨裏的居戶,他們都說寨子裏從來沒有鬧過鬼。倒是有幾隻比貓還大的老鼠,經常出來作怪。但是我一直不相信老鼠走路會有那麽大的聲音。”
胡屠戶道:“鼠肉我也吃過,跟野兔肉差不多,肉不多,不過口感很好。貓是精怪,貓肉我不敢吃,怕折壽。”
洪老頭冷笑一聲。座中一位林姓的朋友喝了一杯酒後,說道:“說鬼走路不出聲我看不見得。我就見過走路出聲的鬼。那是早些年在廈門執行公務的時候。”
老林原是縣裏的公安局長,也是我父親最好的朋友之一。他們屬於同一派別,那年運氣跟我父親一樣不好,隻是在局裏掛個號。他比我父親早一年入伍,有一手百米穿楊的好槍法。49年底,廈門剛解放不久,他被組織上派遣到廈門執行公務,有點像現在國安部的那種。一次深夜,他正在擦洗手槍,突然有敵特來襲。他迅速把手槍零件抄上手便跑,然後一邊摸黑組裝手槍。他跑到百米之外,子彈已經上膛。他隨手一揮槍,啪啪兩聲,兩名敵特應聲而倒。他在我們那一帶算是個傳奇人物。
洪老頭笑著插口道:“老林,且聽老夏說下去。他的故事好象還沒有說完。”
洪老頭和胡屠戶都盯著我父親。順便說一下,那時我也緊張地盯著我父親。我父親夾起一塊酒糟燜狗肉塞到嘴裏,一邊嚼著,一邊聲音含糊地對老林道:“我倒情願那影子是個鬼。你想,要是在那種窮鄉僻壤如果真有那麽肥碩的老鼠,百姓的肚子更應該填飽了,那我們還革命幹什麽?!”
老林道:“老夏,這話也不對,老鼠都喂肥了,但是鄉下還是有人餓死,更說明地主為富不仁。”
我父親道:“我住的那個寨子要有地主就好了。可惜都是些破落戶,大家整天懶洋洋的。一日三餐都弄不飽。他們以為解放就是要把他們給供起來了。”
洪老頭笑道:“老夏,當時你應該把他們當做地主全都斃了。”
大家知道他在開我父親當年跟他說的那話的玩笑,於是都笑了起來。房間裏充滿了暖意。
我父親那時年輕氣盛,第二天晚上他還睡在那個房間。半夜的時候,沉悶的腳步聲果然又來了。在腳步聲響過三次之後,我父親便拿起手槍,伏在樓道邊。我父親雙眼緊盯著聲音的來處,但什麽也看不到。腳步聲也消失了。他在那裏一直呆到天亮。
“我想我是見到鬼了。”我父親說道:“早上我醒過來的時候,陽光從屋頂黑瓦片上流瀉下來,我就像是做了一場夢。後來想想兩個晚上的經曆,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真是的,世間哪來的鬼?還不都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胡屠戶訝然道:“那麽,那腳步聲到底是什麽?”
我父親沉吟一下道:“可能真是老鼠吧,也許隻是我的幻覺。人在疲憊跟緊張的情況下,時常會有幻覺的。”
胡屠戶道:“你當初為什麽不開槍呢?”
我父親道:“我拿不準。如果那影子是個人呢?”
胡屠戶默然了。老林接著道:“剛才我說的,我也遇見過鬼。我跟老夏你經曆的不一樣,我是親眼見到的。剛解放那陣子,我在廈門碰到過一件怪事。”
胡屠戶忍不住打斷他道:“老林,到底是一件事還是一個鬼?”
洪老頭道:“你見過鬼沒有?打什麽岔 ?”
老林慢悠悠點上一支煙,輕輕揮舞著火柴說道:“開始時我以為那可能隻是一個幻覺,但是時間越長我越捉摸不透了。那時廈門一帶留下來的國民黨敵特特別多,又趁著我軍攻打金門失利,四處興風作浪,搞白色恐怖。我們組織裏的一個暗哨就在那時被敵特給摸了,屍體被扔在湖裏山炮台邊上。這事引起了組織上嚴密的注意。我們這些人全都出動了,順藤摸瓜,很快就搗毀了敵特總部。一天晚上,我從杏林那邊執行完任務回廈門島,突然見到那暗哨正蹲在路邊抽煙,煙頭火光映著他的臉。我打了一個寒顫,脫口問他,‘你還活著?’你們猜他說什麽了?“
胡屠戶道:“他是不是說,老林,你認錯人了?”
我父親跟洪老頭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也笑了。哪有認錯了人還知道對方名字的?!
老林道:“要是認錯人就好了.那人當時就反問我說,‘我什麽時候死了?’這事我一直不敢對組織上說出,因為這之前幾天,大家剛剛給他開過簡易的追悼會。我還見到過他血肉模糊的屍體。我一直想不明白。我是個唯物主義者,但是對這事,我始終不認為這是我的幻覺。我連他呼出的煙味都聞到了,是那種土煙卷草紙的喇叭筒。”
我父親道:“我還是覺得這事是你的幻覺。幹你們這行的,幾天幾夜沒睡是常事。嚴重的神經衰弱最容易產生幻覺。”
老林道:“但是我那時精神得很。”
胡屠戶問道:“鬼也會說人話嗎?”
洪老頭乜了他一眼道:“誰說鬼不會說人話的?尤其是新鬼,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我今年活了73歲,見過的鬼也算多了。”
胡屠戶打趣道:“你看我話這麽多,象不象個新鬼啊?”
洪老頭冷笑道:“象。”
眾人大笑了,都滿飲三杯。屋裏熱氣騰騰的,氣氛相當的好。大家都有幾分酒意了。我趁亂伸手又想去攫取一塊狗肉,我父親拍了一下我的手臂,我隻好咽下了漫上喉頭的口水。
我父親說道:“大家換個話題吧,不說鬼了。鬼那東西是說不準的。還是聽聽洪師傅的故事吧。酒喝到妙處,不能沒有武林中話題。洪師父的‘地術犬法’可是天下一絕。”
洪老頭眉頭舒展,顯得十分愜意。他謙遜了兩句,說道:“不是我說大話,論武功,方圓幾百裏內沒人是我的對手。文革剛開始的時候,電力總站武鬥隊那批人不知從哪裏請了幾個拳師,在那裏瞎練。我進去轉了一圈,他們連屁都不放,第二天全都溜了。老夏那時還要我帶上兩個手榴彈,我想對付那些臭小子,憑身板就夠了。我九歲入師門學技擊,就在去此百裏的竹岩山下。那裏蜈蚣多,蛇也多。我師傅要我逮住什麽就吃什麽,說那些東西強身體,補體力。我最喜歡吃的就是蛇肉,蛇血,蛇膽。我吃過豹子肉,野豬肉,就是沒嚐過老虎的味道。
胡屠戶笑道:“怪不得你的鼻子那麽紅。不過你的武功是不是沒有對手,這就很難說了。”
洪老頭大聲道:“是我在講故事還是你在講?你師傅見了我還不敢擺架子呢!”
老林說:“早就聽傳聞說洪師傅會點穴。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點穴是怎麽回事。你老今晚能不能露一手?”
洪老頭就把他的右手拿舉起來,用三根手指捏了一下,老林整個人一下子僵住了。洪老頭道:“人體上三百六十處穴道,你讓我記都記不下來,更何況把一個活生生的人點住?不過,要截斷人的氣血還是有可能的。你方才是不是覺得全身發麻,沒有半絲氣力?”
老林點了點頭。洪老頭道:“我如果再加三分力道,你就沒命了。這叫‘截脈’。”
老林哈哈大笑起來,說:“果然是這麽回事。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胡屠戶道:“我知道你師傅,不就是那個鐵拐子嗎?人稱天下第一犬。不過說到‘截脈’,我還是信不過你。截脈算什麽真功夫?你在我身上試試看!”
洪老頭冷笑道:“你那幾招算得了什麽?我師傅早些年也是練‘虎鶴雙形’的,光黃豆就插碎了幾大擔,碗粗的竹子,一捏就碎裂成片了。練南少林的沒有一個人敢找上門跟他比劃。後來他投了溪下江大癲子,又練就了一套地犬拳法。民國早些年,連琉球人都上門拜他為師,我師傅不好拒絕,就出了個主意,讓日本人練得把自己的臉拱到屁股下麵去。”
我父親笑道:“這可真是個絕招。”
洪老頭說:“你們還別說,後來還真有個琉球人練成了這手,我師傅隻好交了他幾招。那人回日本後,居然創造了一個什麽流的空手道,拳風霸道淩厲,全日本沒人敢跟他們比賽。”
這時,外麵的雪越發下得大了。狗肉與酒的香味在屋裏嫋嫋回旋。洪老頭道:“在我出師門前幾天,山上來了一個粗壯的矮子。通過姓名之後,知道是個六合拳高手。師父便留意了,要我出手。”
洪老頭猛吃了口酒,繼續說:“此人的力氣在我之上,而且運腕橋段,如泰山壓頂,我與他一‘靠基’,便知自己輸了三分。這時我師父在旁邊朝我點了點頭,我於是一下子仰身跌倒,對方一腳欺身踏進,我雙腿急速上蹬,隻見他的兩隻手臂,忽喇一下直往天上飛去……”
老林黯然歎息說:“勝之不武。”
胡屠戶冷笑說:“地術犬法也不是破不了的。破解地犬拳的最好招數,就是抓一把沙子扔到對方臉上,讓你暈頭轉向了,看你還怎麽起腳?”
洪老頭聽了,憤然起身:“既然如此,我們來比劃一下,我須用師傳的真功夫‘虎鶴雙形’贏得你!”
我父親忙打哈哈說:“大家和氣,大家和氣。”
老林笑著說:“看他們比劃一下,助助酒興也好。”
胡屠戶的“三戰”拳術,公認是我們那一帶打得最好的。“三戰”屬於我們那裏練武的基本功,年輕人差不多都會幾下子,那套路也就三進三退,講究橋段腕力的伸展收縮與內力修練,中間夾幾個踢腿動作,是一種近戰防身的技擊術。三戰倘若真打好了,等閑數十人還是近不得身的。
胡屠戶練的是虎鶴雙形。幼時練拳,雙臂各綁一上百斤磨盤,練到一半,他的師傅便會冷不防突然跳踏到他的肩膀上,用勁往下壓,然後他還得肩膀紋絲不動地迅猛向前出招,這是為了訓練起腿時讓對方措手不及。行家過招,一看到對手肩膀浮動,便知要起腿了,就有了防備。如果起腿時肩膀紋絲不動,踢對手一個措手不及,那是高手。胡屠戶的氣力就是這樣打熬出來的。
胡屠戶雙眼突出,說是練武時因緊提會陰,牙關緊扣,臉作豹子狀而致。以前我見過他參加一次全縣群眾體育大會,他一上台隻打了三招,先請拳,如餓虎下山,台下的人感覺有股冷氣撲麵而來。接著是虎鶴雙現,左鶴手右虎爪,下盤紋絲不動,兩邊雙人合抱的台柱嘎嘎響,嚇得前幾排的看客不自覺倒退幾步。最後一招最見功力,是踢腿。他踢腿的時候,上半身如石雕一般,但是幾十米外的人,都非常清楚地聽到了他腿骨節的脆響,當時全場便轟動了。
此時,胡屠戶咕嘟喝下一碗酒,說:“我們且暖暖身子。老洪頭,我與你靠基如何?”說著脫下外衣。大家看他遒勁的身板時,便如鐵鑄一般。
洪老頭大笑了,捋拳而起,將土布棉裳往地上一擲:“你想靠單基還是雙基?”
胡屠戶說:“就單基吧,我須防你雙腿。”
洪老頭笑道:“看來你是嘴上說的硬,心裏還是沒底。單基就單基。你馬步須紮穩了。”
倆人各遞出右手,反著靠在一起,便較上了勁。我看我父親與老林那時的神色,都嚴肅而專注。“靠基”是我們那裏融格鬥與練武於一體的喂招方式,有點象太極推手,但推手看起來象和麵,而靠基則象是倆村婦在擰麻布,就怕自己使不出勁。
此時,屋裏隻有骨骼相壓時“嘎嘎”的聲響。眾人臉色都十分的凝重。
幾杯酒之後,突然間胡屠戶出手重了,隻聽“噗”地一聲,他左手鶴形五指,生生直切入洪老頭胸膛。我父親跟老林猛然都驚呼一聲,站立起來。我們全都傻了,一時不知所措,仿佛都在等著洪老頭的熱血,自胸口迸射出來。
洪老頭拂拂身子,對胡屠戶道:“你身上陽氣太重,兩天之內,須與我重逢。”
胡屠戶愣怔一下,抱抱拳道:“方才閃失,請多包涵。”
洪老頭幹咳一下,笑著說:“列位,我該去撒泡尿了。人老了,不中用了,連褲襠都不管用了。”說著朝老林與我父親拱拱手,大踏步出門而去,他走起路來,悄無聲息。
胡屠戶也借身出去小便,片刻後便回來了。胡屠戶象是自言自語地搖著頭道:“奇怪,我一掌切入老頭胸口,卻如擊在空中一般。這老頭今天有點邪了!”
約莫過了一壺茶功夫,洪老頭仍沒有回來。父親急了,便推門去看,隻見明月半天,遠處山上雪影散亂,風嘯聲呼呼襲來,地裏白茫茫一片,連一個腳印也沒有,哪裏更有半個人影?
這時,我父親陡然被冷風一吹,身上狗肉的熱勁發作,血氣一下子上湧,當時就吐血鬥餘。後來老林和胡屠戶要出外去找洪老頭,我父親搖搖手說:“老頭是個好強的人,由他去吧。”
第二天,我父親被告知,洪老頭早已在三天前就已悄然死去,屍身現在還枯寂地躺在他那破敗不堪的閣樓中。我父親一下子就呆住了。
洪老頭一生未娶,又無親屬。我父親叫人買了一付棺材,扶病安排了他的喪事。
兩天後,胡屠戶在家中忽然七竅出血而死。他的右手五指,不知何故節節折斷,指骨沒有一塊是完整的。
新年愉快!
五哥好!舊年將過,小弟無可奉上,祝五哥萬事如意!
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啊?俺是沒見過,希望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