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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鳥》第二章 別人妻子

(2010-12-02 11:10:16) 下一個
 

 
                             第二章  別人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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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LIMB公司出來的時候,盡管我暫時還不知道不容樂觀的麵試的結果會是怎麽樣,但是有一件事我卻必須馬上去辦:我得趕緊租到一間房子,先在這裏呆下來。因為即便LIMB公司不錄用我,我也得硬著頭皮先在洛杉磯呆下去了。當初離開亞特蘭大時,因為要逞一時之勇,未免眼高手低,算是破釜沉舟了。除了先住下之外,我暫時還想不出更好的出路。所謂好馬不吃回頭草這句話,對我這種愛麵子的人來說,應該說是刻骨銘心的。而這裏的Motel的住宿費,一般一天都在將近100元以上,這是我所不能承受得起的。所以當務之急就是先租一間房子,好歹湊合一下。

那天晚上,我在黃頁上查找就近的公寓,我發現,這邊公寓的房租費,幾乎是亞特蘭大的一倍以上。同樣的兩室一廳的公寓格局,在東部花六百美元就可以搞定了,但是在桑塔.莫尼卡這裏卻需要一千八百元左右。一千八百元的房子我暫時租不起,租得起也是浪費。我想跟別人家Share一套房子。說起來寒磣,我現在身上的錢,隻有兩千元不到了。我已經瀕臨絕境,這比我剛到美國時的狀況更為糟糕,因為那時我除了有個有獎學金保障的學位要讀之外,多少還有一點“皇帝的新衣”般的夢想支撐著。現在這兩個護身符,我全都失去了。

我按照字母順序,給附近那些名字看起來像是中國人的住戶,逐一打了電話,可是都沒有讓我滿意的回應。於是我改變了主意,決定不找中國人了。我想,跟老外住在一起,或許更有情調一點,平時在隱私方麵有可靠的保障,也真正有了那種出國了的感覺。

我查到了一個叫HirokoOda的住戶,看這名字,像是個日本女人。我躺在椅子上,心想,媽的,日本人也好啊,雖然我對日本人沒有什麽好感,但那是廣義上的,對於個體的日本人,尤其是日本女人,還有日本餐飲,清酒等,其實我還是很有好感的。他們喜歡洗澡,熱愛放肆的性生活(這個印象主要是從曆史教科書得來的),吃的精細,對上司唯命是從,富於團隊精神,這些對生活和工作的態度,都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因此,我覺得找個日本人做Roommate,可能也不錯。反正這是在美國,也不會有做漢奸之譏嫌的,隻要憤世嫉俗的徐強不在身邊,我就毋庸操心受到激進言辭的奚落。這麽一想,就是這個日本女人了。

我撥通了HirokoOda家的電話,聊了幾句後,知道她果然是個日本女孩。後來她告訴我,她的姓名寫成漢字叫小田寬子。寬子說,以前跟她一起住的是個台灣女孩,上個月她畢業了,回台灣結婚去了,房子正好空著,因此她就在網上登了廣告。她聽說我是中國大陸來的,就特意小心翼翼地問了我一句:“先生,你喜歡做飯嗎?”

我愣了一下,心想,莫非這日本女孩也想找個會做飯的男的蹭飯吃?!於是我馬上回答說不會做飯。這點很重要,我可不是個做飯的料,上次在鄭妮那裏做的生蟹,露了一手,就差點沒弄出人命來。然而寬子聽了,像是舒了一口氣,說這樣很好。我也不知道好在哪裏。於是我跟寬子說好了,明天一早我就搬過去。寬子說聲謝謝,就把電話掛了。她謝我什麽呢?這點倒是出乎我的意外,本來應該我謝她才對啊。

不過,我琢磨了一下,覺得寬子問我會不會做飯這事,實在有些古怪。後來我跟她住在一起的時候,終於弄明白了,我們中國人做飯的時候,老是要放大量的油料,弄得房間裏烏煙瘴氣的,樓道裏也充滿了油煙味。寬子可能是跟那個台灣的女生呆過了,知道其中的不堪之處,因此幹脆希望我是個不會做飯的中國人。他們日本人喜歡吃夾生的東西,沒有油煙味。聽說日本女人很會伺候人,我想,說不定我就要時來運轉了,不過我還沒有往床上那方麵去想,那樣的話我的心理就太陰暗了,太沒有泱泱大國的風度了。

晚上,我在檢查E-mail的時候,意外地發現,LIMB公司的Roberts已經給我發了一個E-mail。我不知道LIMB為什麽這麽快就給我發信。因為一般麵試的結果都要在一個星期後出來的。我忐忑不安地打開信件,沒想到卻是個好消息。Roberts告訴我,下午經由他跟他們公司的總經理合計了一下,我已經被LIMB公司錄用了,下個星期一我就可以去上班了。

此時,我麵對著這則等待已久的好消息,卻體會不到原先設想的那種驚喜。我想,或許就在短短的這麽幾天的時間裏,我原先看重的那些生存的價值概念,似乎已經悄無聲息地被另一種意義的感覺給替換了。

我馬上給Roberts回了個E-mail,表示了熱烈的感激之情。順利和成功有的時候意味著平淡的開始,這讓我多少有些失落感。這時,我突然想到了若幹天前被我輕易拋棄的東部,心裏不知怎麽的竟然十分難受。我知道自己在感情上,是個無可救藥的優柔寡斷的人。我每向前邁出一步的時候,都會在記憶中留下一大溜的烙印,這些烙印經常在我的記憶中晃來晃去,成為我將來行為的參照係。這次我橫穿美國東西的旅行,3000多Miles的路程,它給我留下的,豈止是個空間上的斷裂層麵?!我知道,在隨後的日子裏,我將會義無反顧地隨時去懷念東部的一草一木的,甚至包括那些夜色來臨時,無所事事地站在街口電線杆下的黑人兄弟們。這顯示出了我性格中脆弱的一麵,不過可能也是一個亮點,因為誰都無法像斬斷尾巴一樣,與自己的過去分裂。

我本想把我被LIMB公司錄用的消息告訴鄭妮的,但是很快我又覺得這樣做毫無意義。因為隨著日子的推移,我跟鄭妮的關係,隻能是越來越淡泊了,況且這個消息連我自己都沒有像預想的那樣激動不已。另外,就那麽幾天的分離,我已經很難準確地去描述出鄭妮的容貌特征了,除了她的難得的笑容,以及柔美的眼神,臨別時濕潤的淚光。我記得鄭妮笑起來時,似乎連唇角最裏邊的一顆牙齒也給豁出來了。那顆牙齒有點黃,是那種四環素牙。我想,這可能便是真誠。我甚至忘記了她的乳頭的顏色,以及肚臍眼的深淺。我覺得記憶總是分散的,當你跟一個人分別的時候,你就像處理零部件一樣把他(她)給拆散了,然後儲存進你的記憶係統中。但是,你可能忘記了他們身體的某些部位的特征。記憶永遠也不會讓人滿意的,我們總是不停地按照新的生活感受,往裏麵補充著什麽,又在淘汰著什麽。

我給徐強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已經被錄用的事。徐強似乎還沒有從NBA賽事的沮喪中緩過神來,他說:“哥們,別大驚小怪的,這是我意料中的事。你是誰呀?我的眼光能差嗎?!好好幹吧,到時候別忘了請我喝酒。”搞得好像他什麽都在行似的。不過,在很多方麵,他的確都比我要在行。但是他對我獲得的成功表現出的這種不在乎,多少讓我有點不快。


第二天早上,我開車來到寬子所在的公寓樓。我拖著一個大箱子,那裏麵裝著我僅存的所有的家當,叩開了寬子公寓的門。寬子開了門,但是她並沒有像我想象中的日本女人那樣,朝我點頭哈腰的,而是一付落落大方的樣子,笑著把我迎了進去。看來橘逾淮則為枳,是很有道理的。美國是個大熔爐,隻有那些冥頑不化的新移民,才會在這個開放的國家裏搞個小天地,搬弄些似是而非的文化,另起爐灶的。

我第一眼見到寬子時,就覺得她的年齡好像已經不小了,起碼應該有三十出頭的樣子,盡管她看上去還顯得年輕,而且長得還算不錯,喜歡笑。她眼睛不大,但是很長,眼睫毛也很突出,顯然是經過精心化妝過的。她笑起來,嘴唇中間的兩顆大門牙,不經意地豁然而出,讓人吃驚,然而卻又不讓人覺得難看,時間久了,反而有一種甜甜的感覺。她皮膚很白,這在陽光燦爛的洛杉磯算是很難得的,而且她的皮膚保養得也很好,一看上去就是很有彈性的那種。

我慌忙朝她笑了笑。反正我是來找住處,而不是來相親的,因此沒必要拘謹。我跟寬子說:“寬子小姐,沒想到你這麽年輕啊!我以為你都快二十五歲了。”

寬子“呀”了一聲,頓時高興得手足無措。徐強跟我說過,告訴女人她們比實際的年齡要年輕,是個絕活。在這點上,女人永遠都不會懷疑你是在信口開河的,因為她們所有的裝飾,都是為了這個欺騙性的效果的,為此她們不擇手段。年齡對於女人來說,永遠是個糾纏不清的問題,她們在對待年齡問題上,就像是個吝嗇的當家婆娘,斤斤計較。

寬子已經將我的房間清理幹淨了,房間裏還留著一張半新不舊的QueenSize的床墊和一副床架。寬子說,這是那個台灣女人走的時候留下的,說是扔掉了可惜。我用勁按了按那張床,還算硬實。但是我不想要這張床。我覺得床鋪其實就跟性伴侶一樣,不能隨便將就的。想想看,一天時間裏,你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床上度過的,而且,在別人的床上做夢,多少總有點不踏實的感覺,就好像那些散亂的夢是人家強加給你的,或者你做的夢還要跟原來的主人分享,你說你能將就一張別人用過的床嗎?!況且,這床是一個你從來沒有見過麵的女人留下的,你說你睡起來心裏能踏實嗎?!

這麽想著,我在謝過寬子後,那天下午,我馬上就開車跑去IKEA家具商場,買了一張新床,花了四百多塊錢。他們有送貨上門服務的。我讓那位將新床搬入我的房間的老墨,順便把那張舊床也給搬走。我多付給了他十塊錢小費。老墨興致勃勃的,就將那張舊床給帶走了。老墨將床扛在肩上的時候,一點也不顯累,就像扛著一個無足輕重的枕頭似的。我想那正是熟能生巧,四兩拔千斤的功夫。我仰身躺在床上的時候,終於有了一種歸屬感。這種感覺,在這些天倉惶的亡命一般的奔走之後,尤其珍貴。

我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我想到外麵去找些吃的,可是一來到客廳裏,隻見寬子正笑眯眯地坐在餐桌邊上,桌上擺了幾碟精致的小菜。還有兩碗涼拌的麵條。那兩個菊花圖案的白色瓷碗引起了我的注意,要是沒有搞錯的話,我想有一碗估計應該是為我準備的。

我心想這個女人有點意思哈,處事很周到。寬子果然招呼我過去,說是準備不周,請多關照。我剛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但是當我看到那兩碗鋪著五顏六色菜樣的麵條時,雙眼忍不住冒出了光芒。那是兩碗蕎麥冷麵,蔬菜的上麵,擺放著些花裏胡哨的調料,這是擋不住的誘惑。我抄起筷子就吃,麵條的口感相當不錯。我頓時覺得眼前的寬子,就像這碗裏的麵條一樣可人。

從此之後,我跟寬子之間建立起了一種默契:我們兩人都熱愛麵條,每個周末,我都要開上半個小時的車,跑到內陸穀地的中國城去,買上一堆的各式各樣的麵條,以及其它的一些菜,而寬子總是能意會神領地做出符合我口味的菜色來。久而久之,我也開始適應那嗆人的芥末的味道了。寬子的能幹,逐漸消磨掉我對日本人無端的厭惡,這些厭惡的情緒基本上來自於早年學過的那些曆史教科書,以及一些影視片的。我覺得寬子做的冷麵的味道,比情緒化的厭惡更讓人提神。

寬子是C大的學生,正在上商貿方麵的課,平時在一家日本人開的鋼琴店裏上part-time的班,還沒有成家。至於像他這樣長相跟為人都不錯的女子為什麽至今還沒有對象,我不好意思去打聽,這是人家的隱私,反正我並沒有要娶她的念頭。而且像鄭妮不是也快三十歲了,還不照樣是孑然一身嗎?!看來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是最不可捉摸的,也是最有味道的。

不過我跟寬子在日常生活中也有一些不和諧之處,尤其是在洗澡上,寬子是一點都不含糊的,在我看來甚至都有點過分了。我們的居所有兩個衛生間,有一次,我的浴室裏浴缸的下水道不知怎麽的下不了水了,因此我想借用一下寬子的浴室,衝一下身子。但是寬子卻一口回絕了。這讓我十分的尷尬,好像向她提出性的要求卻受到她的拒絕一樣,心裏別扭了幾天。我心想,聽說日本人泡溫泉還男女同浴呢,怎麽寬子就這麽古板呢?!

於是吃麵條歸麵條,浴室歸浴室,我們倆總算相安無事。這是一段很好的日子,尤其是在上班回來之後。

我獲得第一個月的工錢時,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買了一輛新車,還是DodgeChargerSEX牌子的,當然是分期付款了。我說過我有戀舊癖。寬子不經意地問我為什麽不買日本車?我想了想,搪塞著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日本車不經撞吧。”

寬子想了想,忽然間臉色就紅了。我估計她是誤解了我的意思了,想岔了,我心裏偷偷地樂著:老姑娘害羞起來更動人。


25


我的新車義無反顧地又是選擇了DodgeCharger牌子,不過車型換成了RTAWD的,銀灰色。我之所以不再選擇黑色,隻是因為舊的那輛黑色車毀於龍卷風,覺得它有些不吉利。

一個多月下來,我覺得熙熙攘攘的洛杉磯比我想象的還要好,除了住房昂貴,油價高之外,像吃的什麽的那跟在國內時差不了多少,國內有的,這邊都有,國內沒有的,這裏也有。關於這一些,我在電話裏跟徐強不知道反複強調了多少次,希望他能認同我的感覺,並且仰慕我。中國人的成就感,是通過衣錦還鄉和女人、朋友等的錯落有致的欣羨中表現出來的,沒有了那種欣羨的目光,你的成就就要大打折扣。我也不能例外,我總體上說仍是個俗人,雖然還沒到俗不可耐的地步。我就像北京人以首都和政治文化中心而自豪,上海人以經濟中心和日新月異的高樓大廈而自豪一樣,我也開始以大洛杉磯的漫無邊際的高速公路和陽光、沙灘、飲食而自豪了。在這裏,到處都是原色原汁原味的中國菜,五花八門的,隻要有幾個閑錢跟時間,你的胃口絕對不會受委屈。我甚至都為LA高速公路上頻繁的堵車自豪了。在全美十大堵車瓶頸中,LA就占了四個。這說明什麽呢?說明LA的車輛是全世界最多的。望著滿天的變了顏色的空氣,四處喧囂的喇叭聲,還有不時響起的刺耳的警笛聲,這些難道還不值得自豪嗎?

當然,最值得自豪的無疑還是洛杉磯的天氣了。LA四季如春,一年沒有幾天時間下雨,也沒有真正的寒冷天氣,更不用說下雪了。隻有在遠離海岸的內地山脈的高峰頂上,才有一些皚皚的積雪,不過那看起來更像是對漫天陽光的點綴。我們的住處距離海邊隻有十來分鍾的車程,因此盛夏的時候,在我們住的公寓房間裏甚至不必打開空調,也很涼爽。我是個胸無大誌的人,隻要睡得香,吃得香,就很滿足了。不然的話,當初我也不會放棄自己的專業,拋棄去做Faculty(高校高級科研人士)的初念,半路出家去學MCS專業了。我是個沒有什麽正兒八經理想的人。如果非要讓我擠出一點有模有樣的追求的話,那隻能是在活著的短暫的幾十年時間裏,不能虧待了自己。

加州在各方麵滿足了我的起碼的生存要求,我覺得這裏真是個好地方。

說加州真好的,還有不久後接踵而來、經LA回國的張榛。大約是在七月底的一個周末吧,張榛結束了她一年的訪問學者的任務,要在洛杉磯轉機,然後搭乘上海東航的班機回國。她在離開伯明翰的一個星期前就跟我打過電話了,要我到時候到LAX機場去接她。我小心地問她:“徐強知道你要回去了嗎?”

實際上,我是想問她有沒有將她將要在加州跟我見麵的事告訴徐強。我擔心到時候徐強會對我產生誤會。張榛笑著說:“他是誰呀?!我回去還要向他匯報嗎?我懶得理他。”

這話說的就跟一對男女冤家鬧別扭似的,這就讓我心裏更不踏實了。我又問她鄭妮是不是知道她要我去機場接她的事?張榛有點不高興了:“莊鳴,你怎麽跟個娘們似的?就算我告訴了她又怎麽了?!你要不樂意待見我,我自己找旅館住算了。”

我慌忙笑著說:“哪能呢,我請你都請不來呢。”

我記起張榛送給我的那兩瓶巨辣的辣醬“地獄之火”,我還原封不動地放在冰箱裏,就像祭奠列祖列宗時的供品一樣,舍不得打開吃。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出於什麽樣的心理。有一次,寬子問我,為什麽那兩瓶辣醬總是擱在那裏不動?是不是要等到做特殊料理的時候用的?我說那辣醬是要辣死人的,其威力不下於毒藥。寬子給嚇住了,從此她做麵條的時候,盡量都要避免拿錯那兩瓶辣醬。

我不知道鄭妮是不是知道張榛要路過我這裏的事,忍不住便給她打了個電話。沒想到鄭妮接到我的電話,聽我問起張榛回國的事,語氣顯得十分的冷淡,一點都沒有我們曾經是臨時戀人時的那種纏綿的情意。她說:“張榛她跟你非親非故的,不過是一般的朋友,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我快畢業了,正忙著呢。你上班還順利吧?”

她總算問了一句有關我的話,雖然輕描淡寫到可有可無的地步。我想,我跟鄭妮的故事,是不是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雖說我們那種萍水相逢,往往會給人帶來各種騰雲駕霧般曼妙的想象,但是雙方毫無根底的接觸,或許注定了事情的發展,隻能是像雨後天晴雲霧的蒸發一樣,最後什麽也不會留下的。再怎麽豐潤的感情,也會在時間的銷蝕下,慢慢幹枯。我覺得自己離開鄭妮後,在短時間裏很難再會有什麽感情的衝動了,在人的全身心,包括肢體和思維都在物化的時候,自我的拋棄和清洗,已經是一種必然的,也是刻板地活下去的步驟。在一個新的地方,我不想再輕易地去相信任何人,包括我的新同事,還有柔美的寬子。

我每天上班的時候,坐在電腦前,機械地操作著各種程序。時間長了,我覺得自己的思維也開始機械化了。這時,我覺得自己的內心變得相當的空洞。於是,我老是不時地想起跟鄭妮在一起的那兩天刻骨銘心的肉體接觸,我覺得我像是在鄭妮那裏掉了件什麽珍貴的東西,比如身體的某個器官、或者某種思想什麽的,不然的話,我怎麽會如此心神不安呢?!因此每次一想起她,我就會覺得身上哪個地方很不舒服。而隻有想起鄭妮那充滿肉感的體溫時,才能讓我感覺到,我曾經結結實實地活過那麽兩天。在那兩天裏,我們的時間消化得十分的綿軟,充實。


那天是星期六,寬子一大早就出去了,她是個非常勤快的女人,即便是周末,她如果沒有別的什麽事情,也會到她的鋼琴店去上班,或者上學校的圖書館去。美國勞工法規定,一般職工每周的上班時間原則上不能超過四十個小時,即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的工作時間是八個小時。如果超過四十個小時就算是加班了,業主應該付給職工三倍於法定時間的工資額。但是日本人可不管這些,他們在業餘時間上班純粹是出於自願或者義務,雖然寬子做的隻是短工,她也把鋼琴店看作是自己的集體。

中午時候,我開車到LAX去接張榛。張榛從機場裏麵出來的時候,仍然像上次我和鄭妮在伯明翰機場去接她的時候一樣,戴著一付大墨鏡,下巴微微上揚,還是一成不變的非對稱短發,隻是頭發略微長了一些。張榛一見到我就說:“嘿,加州真好!你看,連陽光都那麽誘人,——你變黑了,也變得性感了。”

張榛對我大膽的誇獎並沒有讓我難堪。我笑了一下,我對自己潛移默化的變化倒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感覺。像我這樣整天一頭紮在電腦前的人,怎麽能有閑情逸致去體會陽光的誘人之處呢?!而且棕黑色就有性感的味道嗎?

經張榛這麽一點撥,我忽然發現四周的女人們,原來的確都很熱愛加州陽光的。她們穿得很少,將黝黑的肚臍眼、臀部上方惹眼的刺青,還有毫無性意義的後背袒露出來。這一個多月下來,我對這種新潮的穿著已經是司空見慣了。而可能更讓不安份的男人們心驚肉跳的是,她們穿的褲子,都低到了男人們恨不得撲過去,替她們將她們傷風敗俗的褲子往上提一把的地步。

而這些顯然都是刻意造作的性感。我想,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誘惑,不是赤裸裸的袒露肉體,而是欲蓋彌彰的行為,就像政治一樣。做為一個女人,當你的身體包得太緊時,男人們仇視你;當你赤裸裸時,男人們鄙視你;而當你身上隻有一塊遮羞布時,比如如今甚囂塵上的那種丁字褲,男人們都會為你著迷。男人們的這種視覺本能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當然,男人們卻很少意識到這一點,等到他們真正能體會到如國畫、書法中“飛白”的那種構圖的穿著意義時,他們的欲望神經估計都快要崩潰了。視覺本身其實並不算什麽,而想象才是最可怕的張力。大多數天才都是在玩想象的時候,功虧一簣,一命嗚呼的。就像我在前麵提到過的,在對待性問題上,男人們是想象的動物。

所以我覺得張榛的話,似乎把握住了某種非常本質的東西。張榛的這句話,一語就道出了一種現象的本質所在。沒有真正活過的人對事物是很難有這種穿透能力的。我覺得她並不像她在伯明翰機場給我的第一印象那般不近人情。我甚至開始覺得她是個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就像她懂得帶給鄭妮虛擬的“男朋友”兩瓶奇辣無比的辣醬一樣。

我們上了車,我笑著跟張榛說:“你看,時間過的真快,從我們見麵時起,一個多月已經過去了。你在美國鍍了一層金,回國後必定前途無量。你想,現在上海可是個讓誰都要怦然心動的黃金地帶。”

張榛笑著說:“你別提這個了。我在美國一年時間裏的最大體會,就是覺得自己這些年搞的那些專業,算是白幹了。差別太大了,心裏不平衡。不過反正要回去了,也不計較了。回到國內,我該牛逼的地方還是會牛逼的。畢竟在國內同行業中,像我這樣牛逼的人,還不是很多。我終於又可以回複到輕鬆的狀態了。”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卻顯得有點憂鬱。

我笑了笑,我覺得國內很多過來到美國來做訪問學者的,他們最大的收獲並不是學到了人家的什麽刀刀見血的技藝,而是學會了比較,從學術到生活。比較本身其實是空洞的,但是比較的背後,卻是所謂的意義所在。其中既有優越感,又有失落感。

我問張榛說:“你找好旅館了嗎?你是先到我的公寓坐坐,還是直接上你的旅館去?”

張榛有點驚愕地說:“咦,你不是說了要住在你家嗎?!你總不會還住在旅館裏吧?!”

我愣住了,我倒是沒有想到過,她真要住到我們那兩室一廳的公寓裏。我想了想,我在電話裏似乎也並沒有允諾讓她住在我那裏的。我跟寬子一人一個房間,到時候總不能讓她跟寬子住在一起吧?至於我跟她住在一起的可能,那可不是我所能夠或者說有勇氣想象的,那畢竟是太離譜了。但是我現在又不好拒絕她,我笑著說:“張榛,是這樣的,我現在跟一個單身日本女人住在一套公寓,一人一個房間。”

張榛看了我一眼,說:“這有點意思。她是你的女朋友嗎?不會又是個什麽臨時戀人吧?!”

這個“臨時戀人”的詞讓我腦子一激靈。我忙說不是,別以為男女一碰到一起就是那種關係,而且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人們常說賺美國人的錢,住英國人的房子,吃中國人的菜,娶日本女人,這話其實有詐,經不起推敲。就像中國菜到了美國後早已經變味了一樣,現代的日本女人也不再是那種“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了。張榛笑著說:“既然她不是你的臨時戀人,這不就得了!我可不想一個人住旅館,那多無聊!”

我小心翼翼地問說:“那你睡在哪兒呢?”張榛笑咪咪地、略帶挑逗地看著我說:“這還要問嗎?!”

這話搞得她像是主人似的。我一下子沒轍了。在男女關係上,倘若是女方主動出擊,那麽男方基本上隻有潰退了,女人的進攻往往能把男人們整治得落花流水。

我提心吊膽地帶著張榛來到我的公寓,我把張榛的兩個大箱子放在客廳裏,然後大口地喘著粗氣。這已經是我第二次替她搬運箱子了。張榛卻讓我把箱子拖到我的房間裏去。我愣怔了一下,張榛說:“你不知道,我的隨身材料、筆記本電腦、衣物等等都在箱子裏呢。還有我在美國這一年時間裏搞到的一些重要的學術資料,我還指望帶著它們回國評職稱呢,要是丟了怎麽辦?!”

我傻了一下,隻好將她的兩個箱子拖入了我的房間。我的房間於是一下子就變得狹小了。

張榛回國乘坐的上海東航的航班是後天的。我喘過氣之後,就問她這兩天打算怎麽安排?我給她提供了幾個在LA流行又招人喜愛的景點:像好萊塢的UniversalCity,Disney樂園,藝術展覽中心GettyCenter等,可是張榛一個都不想去。她說:“在我的印象裏,加州的陽光和沙灘是最美麗迷人的,那一直是我的夢幻之境。我就想到那裏去遛遛。”

我到洛杉磯雖然已經有一個多月了,離海邊也不遠,但是還沒有去過張榛所說的夢幻般的海灘。張榛要我今天下午就陪她上海灘去遊泳。她說著就從她的箱子裏掏出了幾件套比基尼遊泳衣,花花綠綠的,看來她是有備而來的。可是我卻連一條像樣的沙灘褲都沒有。我的短褲在路易斯安娜州的龍卷風風暴中,早已濕得襤褸不堪,全被我扔了。到了這邊後,還沒來得及去添置新的衣物。

我笑著跟張榛說:“要不到了海邊,你下去遊泳,我在沙灘上候著?”

張榛笑著說:“這是個好主意!我的衣物正好要人看著呢。”

我開著車帶張榛來到了桑塔.莫尼卡海灘。那裏的停車位很難找,道路又都是破破爛爛的。最後我們找了個墨西哥人經營的地下停車場,花了20美元把車停下,還要將車鑰匙交給他。我停車的時候,張榛忽然想起來說:“咦,你的車子不是一輛黑色的DodgeChargerSXT嗎?怎麽變成銀灰色的新車型RTAWD了?!”

我說:“這事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我當時是跌打滾爬才到加州的!我的舊車早就給萬惡的龍卷風給摧毀了。”

周末的海灘上,擠滿了人,一眼望去肉乎乎的,人們相安自得,旁若無人。正值盛夏,大家能多脫的就盡量多脫。在這些肉陣中,你根本就找不到人體的美感。在對人體的審美方麵,中國人在不同時期雖然有過胖、瘦等愛好取向,不過自古以來都以白為美這一點,卻是從來沒有變更過的。但是,在加州的海灘上,你看到的,多是褐色的、臃腫的胴體。我們稱作的白人,在這裏實際上都是褐色人,身上斑斑點點。而那些西裔(這裏隻是指操西班牙語者,在加州,大多數的所謂西裔,其實都是墨西哥人)的體形,簡直是慘不忍睹。他們矮小而肥胖,在海灘上放眼望去,差不多全是這些肉墩墩的人群。不過這種慘狀並沒有影響他們熱烈喧鬧的情緒。人隻要是為了自己活著,就會有無窮無盡的樂趣。這一點我們中國人跟天生樂觀的西裔比起來,簡直是相形見絀。

當初我在查閱加州地圖的時候,還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從最南邊的聖迭戈一直到最北邊的西雅圖,整個美國的西海岸幾乎看不到有什麽島嶼,那些島嶼好像全都漂流到夏威夷去了。我覺得這對於西海岸的居民來說,多少是一個缺憾,缺少了一份熱烈陽光下的情趣。

我拎著張榛的一個旅行袋來到沙灘上,西斜的陽光跟沙灘一樣的刺眼。我目不暇接,便枕著旅行袋躺了下來,我看天上時,沒有一朵白雲,隻有一個像香腸一樣的大氣墊艇,在悠哉遊哉地飄蕩著,做著天大的廣告。

這時張榛從更衣室出來了,當著我的麵脫去了外套。她脫到最後,身上隻剩下了兩塊窄小的布料,一塊在胸口,一塊在下處。說實話,做為一個已婚的女人,張榛的身材應該算是難得的,皮膚也白。她除了腹部稍微有些突出之外,其它的部位,幾乎是完美無缺的,胸脯至少還當得上是D罩杯。她在沙灘上一站,就像是鶴立雞群。大多數的男人都情不自禁地偷偷地觀望著她。她在邁向海水的時候,仍然戴著那副墨鏡。她的跟陽光一樣耀眼的身體,讓整個以淺褐色為主體的單調的沙灘肉陣,黯然失色。

我忍不住坐了起來,看到張榛正在迎著洶湧澎湃海浪走去。我咽了兩口唾沫。我想,此時任何男人在看到張榛的背影時,都會像我這樣分泌出兩口意味深長的唾沫的。隨後,我就看到了一個白色的巨浪,排山倒海般向張榛猛撲過來,一下子就將她吞噬了。


26


那時,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毫不猶豫地拔腿向那白色的海浪衝去。我已經顧不得我的身上還穿著長褲了。我的遊泳技藝一向不錯,在我們福州那一帶,到處都是水,每年五、六月的時候,差不多都有洪水發作。閩江從市區流過,至於海邊與海島就更不用說了。因此不會遊泳的男人沒有幾個。

但是,我一衝入高達三、四米高的浪潮時,因為惶急,我先是猛嗆了幾口鹽水,然後很快就翻著白眼被往海裏退回去的浪潮,卷到更遠的海水裏。我極力在潮頭中撥拉著雙手,像撈救命稻草似的,但是卻找不到張榛的影子。

我想,看來我得呼叫海岸救護隊來救人了。那些閑漢們正袒胸露乳、無所事事地坐在遠離海水的一個平房下,悠閑地喝著罐裝飲料,脖子上吊著個哨子。我正要往沙灘上遊回去,突然,我的雙腿被什麽東西緊緊地箍住了。我的腦門猛地一涼。一急之下,我想,我會不會是被傳說中的鯊魚給咬住了?!我用勁地蹬腿,但是還是不能將雙腿擺脫出來。

於是我又嗆下了幾口鹹得要命的海水。我掙紮著浮上水麵的時候,回頭一看,那箍住我兩腿的動物,卻是我正急著要尋救的張榛。我又氣又有點興奮。她玩得太過火了。張榛咯咯地笑著,摟著我的肩膀,一起遊向岸邊。

我們倆上了岸。我剛才衝進海裏的時候,一時心急,沒有脫掉T衫跟長褲子,這時就像落湯雞似的,有些狼狽。張榛卻開心地笑著說:“莊鳴,沒想到你潛意識裏這麽關注著我。不過,你這人善良得有點昏頭了。你說,我跟你的交往並不深,你為什麽要下海去救我?你難道不知道在浪潮中救人很危險嗎?!一不小心的話就有可能同歸於盡的。”

“同歸於盡”這個詞很有分量。我想了想,找不出一個合理的理由來搪塞,隻好尷尬地笑著說:“可能是因為情急之下,不忍心看到一個招人喜歡的女人就那麽活活地做了水鬼吧。看到一個美女在自己的視界中消失,那是很痛苦的事。”

張榛笑著說:“瞎話,今天我從你一開始見到我的時候,那躲躲閃閃的眼神裏就看出來了,你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歡我。你要救我,不過隻是出於一種本能而已。看來鄭妮沒有看錯你,你的確是個善良的人。剛才我不過想試探你一下。鄭妮跟你做了三天的臨時戀人也不枉了。嘿,不說了,我要下海玩去了。”

說著,她渾圓的臀部一扭一扭地就朝海水中走去。我沒想到張榛的水性會這麽好,我看著她的修長的背影,以及掛在身上的那兩張花碎布,不覺有些意亂神迷了。

張榛一直在海裏泡到黃昏的時候,才搖搖晃晃地從海水裏走出來。她顯得疲憊不堪,皮膚也顯得有些鬆弛。她已經不是在玩了,而是在宣泄身體裏沉澱的一股激情。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麽折騰自己,除非是她心裏鬱積著什麽不快。

那時,一輪鮮紅色的太陽,正慢慢地在海麵的盡頭垂落。此時,我看到了一種驚人的時光運行速度。以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那慢吞吞的、閃耀著血紅色光輝的太陽,也會有速度的。大約是在太陽距離海平麵還有二、三十米的時候,那輪刺眼的、鮮紅的、正在冒著騰騰熱氣的紅圈,似乎有點嬌羞,然後在不到十分鍾的時間裏,它就從海平麵上消失了。

這種情景,我想隻能用“絢麗”兩個字來表達。這是我第一次麵對著大海,看到了難以想象的時間在鮮豔的色彩中運行著。這是光和色彩的美妙結合,它讓我想到了GettyCenter展覽館裏梵.高的那幅經典的畫作《鳶尾花》(IRIS),靜謐中蘊藏著一種翻騰奔放的感覺。

海空上有幾隻海鷗在飛翔著,它們不時地俯衝下來,掠過淡藍色的海麵,就像一些灰色的精靈。它們的鳴叫聲滑過天空,像是在迎擊時起時落的白色的潮聲。它們的聲音傳向遠方平靜的海麵,增添了躁動的生命意蘊。

張榛像一個泄了氣的塑料袋一樣,疲遝地躺在我的身邊。她的皮膚白皙而且豐腴,她讓我想起了我的初戀情人劉燕。劉燕也是一個豐腴的女人,她的白皙的皮膚,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像我之前跟鄭妮敘述過的,一個豐腴的女人,對於青春萌動的男孩,有著無可替代的母性魅力。而對於一個男人,則可以情不自禁地產生性幻想。

我正瞎想著,張榛說:“莊鳴,你知道,在中國,大家都習以為常地看到,太陽是從東邊升起來的。我們不可能在海岸邊看見到真實的日落。這是我第一次在海邊看到日落。沒想到它是這麽的壯美。或許就為了這落日的輝煌情景,哪一天我說不定還會到美國來的。我想在上海看日出,然後到洛杉磯看日落。這樣多好!”

這個下午,我過的比較狼狽,因為我全身都濕透了。但是,回到公寓的時候,我顯得更為狼狽。張榛在海灘時,就已經在更衣室衝過一次身體了,但是她回到我們公寓時,她還要再衝一次澡。她二話沒說就進了我的衛生間。她衝澡時嘩啦啦的聲音,讓我心煩意亂。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跟這個女人相處了。

這時,剛好寬子回來了。她的手裏拎著兩個盒飯,她笑著說:“Mean,晚上我要請你吃日本菜。”她很快就在桌子上將菜色擺放開來,是兩個Tuna生魚片盤,一盤壽司。寬子到冰箱裏取出芥末醬,然後拿了一個小碟擠好了。我不知怎麽的,心裏有些莫名的抑鬱。我笑著說:“寬子,今天你是不是有什麽喜事了?!”

寬子笑著說:“難道隻有有喜事的時候,我們才能在一起吃日本菜嗎?!而且,這是日本式的家常便飯啊。”

這話把我問住了。說著話,張榛從我的衛生間走了出來。她穿著寬鬆的休閑服,頭發鬆鬆蓬蓬的,手裏拿著一把梳子。這把梳子跟她的發型有點不對稱,因為她的頭發本來就不是很長。她的這幅形象,又讓我想起了劉燕。當初劉燕在學校她的宿舍時,也經常這樣村村嫋嫋的,那萬種風情一個字就可以說清了:騷,風騷的騷。

我還沒來得及給她們兩人介紹,寬子就笑著問我說:“Mean,她是你的女朋友嗎?真是個大美人啊!”

這話不知怎麽的居然讓我很受用,不過也讓我有點難堪。我正在尷尬的時候,張榛已經向寬子伸出了手,笑著用日語說:“寬子小姐,我聽莊鳴介紹過你,我叫張榛,是中國大陸來的訪問學者,初次見麵,請多關照。”

我愣了一下。我沒想到,張榛居然還會一口流利的日語。張榛很快就跟寬子十分投機地交談了起來,我坐在一邊,又聽不懂她們的談話內容。她們在坐擁到飯桌的時候,才想起了我。我落座之後,突然間想起來幾天前徐強曾經跟我說過,張榛曾經在日本東京的一家醫科大學做過兩年的博士後。難怪她能夠說得一口流利的日語了。

張榛很快就吃完了飯,然後不經我的同意,一言不發就進了我的房間,將門重重地關上。寬子拚命地向我道歉,說她不知道張榛跟我的關係,鬧了點誤會。我問寬子,張榛到底告訴了她什麽?寬子笑著說:“張小姐說,她是你的女朋友。”

我呆了一下,然後就有點生氣了。這倒不是因為張榛說了假話,讓我難堪,主要是她的信口開河,將可能影響到我今後的生活取向。難道我還要再做一次空頭支票似的臨時戀人嗎?我想繼續陪著寬子吃飯,但是我已經沒有什麽胃口了。我把筷子放下,笑著跟寬子說:“寬子,你慢用吧。”

寬子笑著說:“Mean,你別誤會,剛才張小姐還跟我談到,她很喜歡你!”她伸出右手,把食指彎曲起來,比劃了一下,笑咪咪地說了一句日語:“好き!”

雖然我隱隱約約地覺得張榛對我有好感,但是她居然這麽直截了當地跟一個陌生的女人說出這種話,我還是很震驚的。我覺得張榛把玩笑開得大了,她是個有夫之婦,而我跟她又隻是萍水相逢,我們之間除了兩瓶辣醬之外,更無其它的關係。這些事,我不知道該怎麽向寬子解釋。但是,我要向寬子她解釋什麽呢?!她不過隻是個不明內情的旁觀者而已。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該怎樣睡覺。我跟張榛說:“要不我到客廳的沙發上睡吧?”其實我知道,我也隻能到沙發上睡了。

張榛笑著說:“你就別扭扭捏捏的了。你屋裏的這張大床,難道還容不下我們兩個人嗎?!”

我嚇了一跳,隨即笑著說:“你開什麽玩笑?”

張榛說:“誰跟你開玩笑?!今天在沙灘上,你的一舉一動我都在盯著呢!你明明是喜歡我,可是又故意裝作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你不覺得自己很難受嗎?!”

我被說到了敏感之處,一下子就急了。我大聲說道:“你血口噴人!退一步來來說,即使我真的喜歡你,難道就要上床嗎?!你這種邏輯是站不住腳的,OK?”

張榛往我的床上一躺,笑著說:“這床的彈性挺好的。好了,你要睡沙發就睡沙發去吧。反正,你跟不跟我一起睡,後果其實都是一樣的!不就是個麵子問題嗎?!反正傳出去誰也不會相信你跟我是分開來睡的,就像當時你跟鄭妮同處於我們公寓時一樣,鬼才相信你們隻是臨時戀人呢。鄭妮遲早會知道我們倆的事的,不信你等著瞧。”

我正在手足無措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我一看顯示屏,是徐強打來的,就慌忙悄聲問張榛說:“是徐強。怎麽辦,我要告訴他,你在我這裏嗎?”張榛笑道:“這是你的事!你說什麽我都無所謂,反正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又不是我老公,就算他是我老公,也管不住我!”她的最後一句話,像是在暗示我什麽。

我想了一下,打開手機。徐強裝作不經意地問我說:“哥們,張榛要回國了,她要在你那裏逗留嗎?”

我看了一眼張榛,隻見她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我頓了一下,故作驚訝地說:“哦,張榛要回國了?我可沒有她的消息。她要是願意的話,我隨時歡迎她在我這裏逗留幾天,我會盡到地主之誼的。我還想順便讓她揭揭一揭你的老底呢。”

徐強說:“她這人,走的時候也不跟我說一聲,就跟陌生人似的。”他接著哀歎了一句:“哥們,人生如夢啊!她說回去就回去了,本來我還想好好地跟她談談心的。”

我問他是怎麽得到張榛已經離開伯明翰的消息的?徐強說:“我不就是跟你的臨時戀人鄭妮家打了個電話嗎。她告訴我張榛昨天就已經離開伯明翰了。”

我關掉手機後,張榛笑著問我說:“你現在還要裝模做樣了嗎?我看你演起戲來,一點也不含糊!你的演技,一點也不比徐強差。隻不過你看上去有點傻,你隻能扮演個悲情的角色。而徐強這人卻一直是在扮演著荒誕的角色。”

我拿起一個枕頭跟床單,笑著說:“是的,我要裝傻就要裝到底,而且還要裝到爽!我要到客廳沙發上睡去了,你早點休息吧。”

我走到門口,又回頭跟張榛說道:“你知道,徐強雖然不算是個正人君子,但是他總算是我在亞特蘭大時最要好的哥們。我不能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我承認我不是個正人君子,可我也不想被別人家看作是齷齪小人!”

張榛倒是不生氣,她就像早已經預料到我會這麽做似的,笑著說:“晚安,傻子!”


27


我知道,跟別人家Share一套公寓,當來了客人後,隨便就睡在客廳裏,是很不禮貌的事。況且我睡的這套沙發還是寬子置的,她愛整潔,幾乎每天都要將沙發清掃一遍。於是我在沙發上輾轉反側,身體跟心理一樣的,都十分的難熬。過了午夜了,我仍然沒有睡著。更要命的是,這時,跟上次在鄭妮和張榛她們公寓裏留宿時一樣,我又急著要上衛生間了。我懷疑我的排泄係統對女人已經產生了某種條件反射的效應了,時間一長,鬧個前列腺炎什麽的也不是沒有可能。好在這次是在我自己的公寓裏,而且我跟寬子都有自己的衛生間。

我來到我臥室的門口,正要推門,突然又覺得不妥。我想,我就這麽冒冒失失地推門進去,如果張榛反咬上我一把,說我在夜深人靜時去推她的房門,那我的名譽不是很值得懷疑了?!但是,我如果換成敲門呢?憑張榛的性子,她肯定會大驚小怪的,一時吵將起來,要是寬子聽見了,她肯定會對我的人品表示不信任的。假如寬子一對我的人品產生不信任感,我隻得卷鋪蓋走人了。畢竟我跟她住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還沒有建立起完全的信任。

我急得要命,一時間站在我的臥室的門口,抓耳撓腮的,不知所措。請注意我這裏提到的“我的臥室”!我想我跟張榛之間,肯定有什麽環節出了差錯了,不然,作為這個房間的主人,我怎麽會如此狼狽地站在我的臥室的外麵呢?!這一切難道僅僅隻是因了那兩瓶骷髏辣醬?這個理由顯然連我自己都說服不了。

這時,我猛然想起了唐代詩人賈島的“推敲”的故事。當然,那時的賈島不會是因為內急才在夜深時外出的,因為寺裏肯定有廁所。他一個苦吟詩人,也不大可能是去尋花問柳的。不過一個僧人,這麽晚了才回到寺裏,要不是化緣晚了,肯定就是在外麵快活了一番,比如大噀了一頓酒肉。我估計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為要真是化緣晚了,你即便是踢門的話,方丈也不會罵你的,幹嘛要比劃著推敲呢?!我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到張榛說道:“門沒關呢,就知道你這德行!你想憋死呀?”

我像領了大赦似的,匆忙進了洗手間。完事之後,我躡手躡腳地經過“我”的床前。突然,張榛“啪”地一聲把床頭的台燈打開了,那微弱的橘黃的燈光,就像在我的的眼前劃過一道閃電一般。借著慘淡的燈光,我看到了她紅紅的、略微有些紅腫的眼睛,很顯然,她一直沒有睡著,而且好像還流了眼淚了,當然這可能隻是我的自作多情的判斷。

我愣了一下,張榛問我說想不想陪她聊一會兒,她有個習慣,就是換了新地方就睡不著。我答應了。她示意我在床邊坐下,說:“莊鳴,我想問你,為什麽你可以跟鄭妮有一夜情,而對我卻故意這麽的冷漠?!做為女人,我的魅力一點也不比她差。我想問你一句實話:如果今天晚上這個公寓裏隻有你我兩個人,沒有那個寬子,就像那天你在我們公寓裏跟鄭妮的時候一樣,你還會這樣正兒八經地嗎?”

我想了想,笑著說:“我想我不會的。誰沒有七情六欲呀?不過我這話的前提是,你跟徐強隻是一般的同學,而沒有那層親密的關係。我可不想為了一個漂亮女人去跟一個朋友火並,重色輕友的事我做不到。這點薄麵我還得死撐著。”

張榛笑了一下,說:“我明白了。看來,男人都是一樣的,你們既要肉欲,又要麵子。徐強是不是告訴過你,我是他的女朋友什麽的?說我們在上高中的時候就開始有戀愛關係了?”

我愣了一下。我看她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雖然我已經猜測到徐強跟張榛的關係不同一般,但是我沒想到他們卻是初戀的情人。誰都知道,初戀的女情人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意味著什麽,那可是令人眼紅心碎的原始股啊。那是他第一次在感情上疲憊地付出,而這種付出很多時候都是欲死欲活的,它甚至影響了他們一輩子。對此我自己也有著切身的體會,就像我跟劉燕。男人們一般都把他們的第一個女人,看做是自己人生的裏程碑,而很多男人們後來的成功或墮落,都或多或少地跟這個嵌在他的裏程碑上的女人有關的,不管他們後來承認不承認。出於對這種價值觀的理解,我怎麽敢去褻瀆麵前這座徐強的裏程碑呢?!盡管我心裏很想越過這個禁區。

我笑著跟張榛說:“看來我們的談話內容,已經超出了性的範圍了。如果說,剛才我對你還有一絲潛意識的欲望的話,那麽你的一番話,早就把我殘存的這麽一丁點不可告人的欲望也給掐滅了。更準確地說,是我跟徐強的友誼,把我對你的那點欲望給覆蓋了。”

張榛冷笑說:“我知道,像你這樣做,無非是給足了朋友麵子,同時也就給了自己麵子。不過我想告訴你的是,無論徐強曾經跟你說過什麽,他這個人的話都是靠不住的,他經常信口開河。也許他在中學時曾經暗戀過我,可我連他當初長的是什麽樣子都記不起來了,你說我可能跟他有什麽戀愛關係嗎?!”

聽了這話,我暗中竟然莫名其妙地舒了口氣,說:“這麽說,你們之間還真隻是一般的同學關係。我料想你也不至於背著自己的丈夫跟老同學眉來眼去的。我知道,你現在的丈夫,正是鄭妮在上海的哥哥的上司,是通用汽車公司在上海一家分公司的副主管。我覺得你們應該是非常美滿的一對才是。”

張榛聽了這話,有點意外。她說:“鄭妮把這些事也告訴你了?!看來你們倆的關係倒真是不淺!這丫頭,她對你還真是有點好感的!我還以為你們隻是逢場作戲呢。我看錯你們了。”

我笑著說:“鄭妮早就不是什麽丫頭了,她的經曆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她心眼多著呢,——我的意思可不全是壞心眼!”

張榛“哼”了一聲說:“你說我跟我老公應該是美滿的一對,你憑什麽這樣認為?我要是罵他是個操蛋,你會怎麽想?!”

我怔了一下說:“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我沒跟他接觸過,我說不上來。”

張榛冷笑說:“你們男的本來就沒幾個是像樣的,包括徐強,還有你。男人結婚是為了給自己找個名正言順的保姆,女人結婚是為了給自己找個可靠的歸宿。而我當初結婚,純粹是為了擺脫獨身日子的枯燥,想給自己一些出人意外的情趣。沒想到一結了婚,才發現自己尋找的貨色原來是缺斤少兩的,根本就不是原先設想的那麽回事。什麽七年之癢,我結婚兩年就恨不得離了,之所以一直拖著,隻不過是還找不到有分量的借口而已。徐強他在這一點上比我強,說離就離,一點都不含糊,而且借口也俗不可耐,——這你應該清楚的。”

她接著笑著說:“不過這次我已經找到一個致命的口實了,我家裏那個操蛋想不離都不行了。”她看著我說:“你想知道是什麽口實嗎?”我搖了搖頭:“說實話,我沒有多大的興趣。”張榛笑著說:“過些日子你就知道了,你想不感興趣都不行!”

我呆呆地望著她,覺得她的話有點不可思議。張榛數落我說:“你這人呀,你要是看不透女人,吃不定她,這輩子在跟女人相處方麵,估計就沒有什麽指望了。在男女關係上,你是個色盲。我建議你還是好好找個女人過日子的吧,最好是回國去找。國內現在能上眼的女人就跟商店裏廉價的服裝一樣多,隨你挑。在物欲橫流的今天,女人們已經失去了維護自身尊嚴的最起碼的本能,因此像我們家的那種操蛋,才會如魚得水,為所欲為。他們才是改革開放的最大的受益者。”

我想,原來她的丈夫是個喜歡尋花問柳的花花公子,不過像這種事如今在國內早已經成了衡量一個男人成就的標尺了。徐強不是整天都在做著這種肉乎乎的春夢嗎?!

張榛問我說:“你覺得你同屋的這個寬子怎麽樣?”我說我跟她在一起才一個多月,說不上有很深的了解,總體上她給我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她溫柔體貼,而且性格也不像想象中的日本女人那麽封閉。”

張榛笑著說:“就我看來,她比鄭妮要好。她沒有鄭妮那麽多心眼,我這可是套用你的話啊。你可以把她納入你的追求對象範圍。”

我聽了張榛的這番話,對她的為人和個性,又有了點新的認識。我還想跟她再說上幾句什麽,張榛說:“好了,你不必多說了,我知道你被我這麽說了一通,晚上估計也睡不香了。你睡你的沙發去吧,我也困了。你這人啊,感情腺太發達了,性格又脆弱,你擺不清這兩者的關係,所以我說了,這正是你的個性的陰影所在,也可以說是心理障礙。你不像徐強,他是性腺太發達了。因此你有的時候還是挺討女人們喜歡的。在感官刺激和平穩生活之間,女人們最終總是會無可奈何地選擇後者的。我想,這可能也是鄭妮能跟你一見鍾情的地方。”

我聽了這話,心裏突然就像被一根針挑了一下,十分的刺痛。我說:“你說我跟鄭妮是一見鍾情?!可她並不這麽認為。”

張榛冷笑說:“你呀!要是她不喜歡你,她會那麽輕易地跟你上床嗎?除非……,唉,不說這個了。你知道,鄭妮是個非常好強的女人,一心想要在事業和愛情上出人頭地,所以她心目中理想的男人,非得要有過人之處不可。而我在見到你的第一眼時,就看出你的沒出息了,你不是她心目中那種可以讓她的虛榮心終身都得到滿足的男人。但是你可以給她的婚姻帶來安全感,因此你對她來說是個熱門的人選。”

我聽了這話,心裏有點不舒服。張榛接著說:“我這是旁觀者清。至於她說你是她的男朋友什麽的,我當時一聽就想笑,她那是耍聰明耍過了頭,我隻好陪她轉,不去點破她。她以為我不知道她是拿你做擋箭牌,免得我自討沒趣地再給她介紹男朋友什麽的。因為之前我給她介紹的兩個男的,各方麵的條件都不如我家裏的那位,她當然不願意接受了。她暗中在跟我較勁呢。我們都是醫大畢業的,而且她馬上就要拿到MD了,你想她能服氣嗎?我就不明白,你跟她相處了三天時間,你怎麽就沒有察覺到這些?!難道你真的隻關注她的肉體嗎?”

我說:“她不是學的是護士嗎?”張榛笑著說:“她跟你撒謊呢!她根本就不是在學什麽護士專業,她出來第一年就已經考過Board了,今年秋天時候,她就可以拿到MD學位了。你說的沒錯,她是個心眼很多的女人,胸有城府,可她的心眼未必都是像你一廂情願地理解的那樣慈善。至少我是這樣看的,不然的話,她就不會隻把你當作是臨時戀人了,OK?!”

我聽了這些話,一下子就呆住了。張榛似乎覺得這樣還不足以刺激得我神經崩潰,她接著又說:“莊鳴,你根本就不懂得女人!女人的謊言就像女人的口紅一樣,是一種點綴。而你卻先入為主地相信,女人比男人具有更高的純潔度。”


28


張榛說我“根本就不懂得女人”這句話,真讓我有醍醐灌頂的感覺。是的,了解女人,可能要比做科研和編程序更加困難。以前我跟女人接觸的時候,隻是從所謂的愛情意願和性欲出發的,但是,通過前些日子我跟鄭妮的接觸,以及張榛的這一席話,我忽然發現,我現在要麵對的女人們,遠遠要比情感和肉身融匯成的那個個體要複雜得多。女人們的形象似乎正像我從事的工作一樣,正逐漸地物化,技術化。這跟我以前理解的有血有肉的女性的形象,格格不入。當愛情也形成了一套程序後,男女之間的關係已經沒有了多少的變數,而這些變數以前曾經是催化男女之間關係的神秘力量。

我痛苦地回到客廳,躺在沙發上,又是輾轉反側睡不著。後來我幹脆到冰箱裏拿了兩瓶啤酒,然後出了公寓,來到停車場邊上的小花園,找了一張椅子坐下。這時空氣有點寒冷,天色昏暗,但是四周泛黃的燈光,仍然把花園照成橙色的一團。我想,如果張榛剛才說的話屬實,那麽鄭妮顯然隻是把我當作了一個不致給她帶來威脅的可靠的性伴侶,一個匆匆的過客。她不想讓我成為她將來生活中的負重,她有她的理想和目標,而我不可能撐起她那片天空。

我異常沮喪地意識到,我是個很難將過往的種種經曆衍變為實用經驗的渾渾噩噩的小爬蟲,所以我注定會無條件地去相信別人,並自以為是。我這三十年活過來,主要的時間就是呆在學校裏埋頭苦讀,接觸的人也比較單純,所以我基本上沒有形成一套自我保護的防禦體係。但是方才張榛的話,卻不能不讓我分心去思考一些身外的事,首先是女人。張榛的成熟讓我相形見絀,吊影自憐。

我正在胡思亂想著,忽然一個身影飄忽來到了我的麵前。我定神一看,正是張榛。她披了一件淺綠色的外套,夜色下棱角分明。她一開口就說道:“你是不是想多了?!我最近情緒不太好,剛才的話說的重了些,我怕你想不開,跟出來看看。你別往心裏去,這年頭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我發現這個女人最可愛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似乎她隨時都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我不理她,故意裝作很灑脫的樣子,顧自喝著酒,仰臉望著昏黑的天空。她在我身邊坐下,笑著說:“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剛才突然間要生你的氣的,也許是我跟鄭妮呆了這一年的時間,對她了解得太深了,現在一下子解脫了出來,反而有些失落了。我沒想到你的性格真的這麽脆弱,就像你手裏的啤酒瓶一樣,經不起哪怕是輕輕的敲擊!虧你還喜歡吃辣呢!”

我說:“正像你剛才說的,我的確是不了解女人,尤其是像你跟鄭妮這樣的女人!不過我對自己總算還是了解的,所以我想,大不了我就惹不起,躲得起。鄭妮對我來說已經是過去了,而你也很快會成為我的過去的。我希望回到以前的狀態,過著平庸的日子,這好像沒什麽不好。”

一陣微風拂來,張榛扯緊了自己淺綠色的外套。在LA深夜的時候,即便是在夏天,溫度也會驟然下降的。我們的住處離海邊不遠,一到晚上,海風蕩漾,天氣就有點冰涼了。張榛還沒有適應這種氣溫的變化,顯然是感覺到有點冷了。於是我便往她身邊靠了靠。對我來說,這隻是下意識的動作。在女人麵前,我隨時都會拿捏一下憐香惜玉的姿態的。

張榛笑著說:“生我的氣了?”

我說:“你已經將我解剖的精赤條條的了,生氣還有什麽用?!”

張榛說:“有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想多了也沒用。有些事情的發展都是早已注定好的,你想閃避都閃避不了。不信你就等著瞧吧。”

我說:“你這是典型的宿命論,依你這麽說,我們的將來都是由過去來決定的?”張榛說:“是的,特別是當你不能將過去做為一種經驗的時候,將來對你來說就是一個安排好的圈套。人生很多時候都是在重複和循環。就像結婚,離婚,再結婚,其實都是換湯不換藥的。”

我問張榛,她離了婚以後會不會再結婚?張榛笑著說:“你這話問的有點不近情理了。為什麽不呢?!我即便離了十次婚,我仍然會尋求第十一次結婚的機會,我才不會跟自己過不去呢。”

我跟張榛一起回到公寓,我仍然睡在沙發上。張榛回到我的臥室裏去了。我想著她的話,心神不定,翻來覆去的,一會兒覺得像是睡著了,睜開眼來時,又好像根本就沒有入睡。一個晚上就這樣稀裏糊塗地熬過去了。

一大早我就起來了。張榛和寬子還在酣睡。寬子因為白天既要工作又要上課,忙得要命,所以晚上一般都睡得很沉。我起來後無所事事,煩躁不安地在客廳裏走來走去。最後我決定,今天的早餐由我來做。

於是我把鍋燒開了,我開始下起了麵條。不到十分鍾,張榛跟寬子都從房間裏出來了,她們可能是被我弄出來的叮叮當當的聲響給吵醒的。大家互相道過早安之後,該忙什麽的都忙什麽去了。我做好麵條後,從冰箱裏拿出一瓶張榛送給我的辣醬,放在桌上。我看了一眼辣醬瓶子上的那個骷髏頭,心裏很不是滋味。因為我想到了昨天晚上張榛說的那些話。我想,就像骷髏意味著死亡一樣,張榛送給我的這兩瓶辣醬,是否也暗藏著某種宿命的意思呢?!

吃飯的時候,張榛跟寬子都不願意品嚐那瓶可能是奇辣無比的辣醬“地獄之火”,因此我也不想去揭開它了。也許不去品嚐它,什麽事情都會在平淡無奇的日子裏,逐漸消逝的,包括不詳的預兆。


29


第二天是星期天。在我看來,美國的周末是屬於女人的。這天,我原先想帶張榛到好萊塢的星光大道和環球影城去逛一趟的,洛杉磯號稱影都,遊客到了這裏這兩個去處是非去不可的。到洛杉磯不去逛好萊塢電影城,就像到了亞特蘭大不去可口可樂總部,去上海不去逛“東方明珠”一樣,沒觸及到城市的心髒。但是張榛對那些虛幻的景致卻沒有什麽興趣,她說她已經過了好奇的年齡了,即便是好萊塢的大片她平時也很少觀看的。於是我問她在美國逗留的這最後一天她想幹些什麽?張榛說要去逛Mall。

我心下一驚,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我最先想到的是在伯明翰時拖過的她的那隻沉重的箱子。張榛看到我歪蔫的樣子,說她可以自己一個人去。我想既然做了好人就要做到底,最後,我隻得咬咬牙陪著她去逛商場。

張榛在逛商場時慢條斯理的,就像一個高素質的藝術家參觀藝術品展覽一樣。她好像永遠都找不到她想買的滿意的東西,她抱怨琳琅滿目的商場裏所有的衣物都不入眼,還不如上海大商場裏的花樣多。但是一天下來,她卻出人意外地買了一大堆的東西,大都是些化妝品、名牌服裝之類的,真是花錢如流水。我開始替她的行李擔憂了。我問她說:“你的箱子還能放得下這麽多的東西嗎?!按照規定,你隻能帶兩個大箱子,而且每個箱子的重量不得超過70磅。”

張榛說:“我早就留著地方了。這叫有備無患。現在回國沒什麽東西好帶的,隻好帶點化妝品送給女朋友了。”我問說男的朋友該送什麽?張榛瞪大眼說:“隻有男人給女人送東西的份,哪有女人送東西給男人的理?”

我笑著說:“辣醬除外。”張榛便笑著打了我一下。

這麽一天下來,我差不多已經精疲力盡了,倒不是因為我體力不如,像打網球、打籃球、遊泳什麽的,我玩起來兩三個小時都不見累,但是逛商場消耗的不僅是體力,更重要的是精力,你得讓你的視覺適應琳琅滿目、花樣百出的物品,在枯燥中強撐住疲勞。所以真要玩持久戰,能撐到最後的往往都是外表上示弱的女人。像性生活也是這樣。因此從商場出來的時候,張榛仍然是興致勃勃的,滿臉生動的笑容,而我的形象,就像是她身邊的一條垂頭喪氣的寵物狗了。

回到公寓時,我看到寬子在餐桌上留了一張紙條,說她跟她的男朋友一起出去看電影了,晚上要遲些回來,讓我們自己做晚飯吃。

這是我第一次獲悉寬子已經有了男朋友了,而且好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事先連個招呼也不打,沒有任何的跡象。我心裏不知怎麽的就有點異樣的感覺,就像是一口滾燙的熱湯忽然哽在了胸口。男人們可能大都有這種心理:明明是一個跟你沒有多少搭幹的女人,你對她也沒有真實的興趣,然而當她有了自己的男性伴侶後,你卻忽然間若有所失。這就像啃雞肋一樣。張榛在一邊也看到條子了,她好像已經窺透了我的心思,就笑了一下說:“嘿,我說,這下子你沒戲了吧?!心裏是不是有點酸酸的?你以為誰都在等著你啊?!對女人就是要快刀斬亂麻。”

我用勁將紙條揉碎,嘟囔著說:“誰看上她了?!都快是半老的徐娘了,女人一過了三十歲,就是隔夜的殘羹冷炙了。不過,她還真是個好女人,誰娶了她都是福氣,不像有的女的,光有一張嘴巴吃飯,損人。”

說著,我忍不住看了張榛一眼,心想:要是女人們都像她那種樣子,那麽這世界就會少了不少的家庭。張榛聽了我的話,臉上頓時現出不豫之色,但是很快她就將這種神色掩飾過去了。我知道這話說的有些刻薄了,就趕緊補充說:“當然,有個性的女人就像泡菜一樣,時間越長,越有味道。比如像你。”張榛知道我是在哄弄她,不過還是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起來,說:“你們男人可都是天生的渣滓,一輩子都一樣。”

晚上我想請張榛到中國城去吃飯,為她餞行。從我們居住的西洛杉磯桑塔.莫妮卡一帶,到遠在穀地裏的中國人聚集區,如果碰上車流高峰期,開車得花半個小時以上。張榛謝絕了我的邀請,她說:“明天我就要回國了,國內什麽好菜吃不到?!我還得留著點胃口回去消化呢。什麽時候你回國,我請你吃飯。晚上你就隨便下點麵條吧,我不想折騰了,晚上得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要做十四個小時的飛機呢。”

我在下麵條的時候,張榛在一邊整理著她剛剛買回來的那些玩意兒。她每次將一件東西收拾進箱子的時候,都要讓我充當一下業餘評論家。她買的衣服和化妝品五花八門,讓人眼花繚亂。而我對這類東西的鑒賞能力又是相當的淺薄,我隻能“好好好”地隨口應付著她。最後張榛說道:“我買的這些衣服、化妝品什麽的,其實全都是回去後拿去送人的。其實這些玩藝兒現在在國內像樣一些的商場裏都有,價錢也貴不了多少,隻不過是出來一年了,不給同事朋友們送點東西,麵子上過不去。人情就是這個樣子,累死了。說起來還是在美國這邊過的單純一點,沒有那麽多的人際關係。”

我說:“你在這邊買到的可都是貨真價實的東西,在國內買的,多半會是假貨吧?”

張榛說:“真假誰分辨得出來呢!現在在國內整容,還不像變臉一樣?有幾個美女是真麵目!不過,國內現在仿造名牌的確很厲害,肉眼幾乎是辨別不出來的,從這邊帶點真貨回去,心裏也踏實一些。國內什麽東西現在假冒不出來的?處女膜可以修補,甚至包括欲死欲活的所謂愛情也是可以裝扮出來的,可怕吧?”

我說愛情本來就是做作的,不像性生活那麽真實。張榛笑著說:“你是不是想起你跟鄭妮的那兩個晚上的露水姻緣了?”

這個女人,好像什麽心思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我剛才一閃念間,的確是想到了鄭妮。

張榛問我是哪一年出來的?我說是2002年,一直還沒有回去過,因為換了專業,怕回去了再出來簽證麻煩。張榛笑著說:“我說,你這就落伍了。現在國內變化是一天一個樣,且不說是變好還是變壞。我建議你還是回去看看吧,看過之後,再多接觸些人,你的思維或許就不會象現在這麽單純了。現在很多海龜回去後唉聲歎氣的,羨慕的目光少了,找不到優越感了,原因就是他們的思想已經對不上國內的潮流了。金錢在這年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地位突出。以你現在這種思維,回去後恐怕要找不到北了。人家把你賣了,說不定你還要幫人家數錢呢!”

我笑著說:“你就別損我們偉大祖國形象了好不好?!人家把我賣了,說明我還值得幾個錢,還有點使用價值。”

正聊著,我突然間嗅到鍋裏的麵條散發出一股嗆鼻的焦味,慌忙揭起鍋蓋一看,那麵條早已煮成了一鍋麵糊。我跟張榛說:“糟糕,這頓飯砸鍋了。要不我們出去吃吧?”

張榛笑著說:“算了,你就再下一次麵條吧。你想,婚姻都可以從頭再來,何況下麵條呢?!你就當再娶一個女人就是了。”

我想想,覺得她說的也是。於是就再下了一鍋麵條。我問張榛說,你會不會像下麵條一樣換男人呢?張榛想都沒想就說:“如果麵條糊了,當然要再下一鍋了。我可不想將就著跟自己過不去。”她這話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張榛是第二天中午乘坐上海東航客機離開洛杉磯的。那天晚上,我還是睡在沙發上的,我摟著被子,也不知道自己睡著了沒有。大約一點多的時候,寬子回來了。我閉著眼睛裝作睡著了,寬子悄悄地經過我的聲旁。忽然她頓住了,我聽到了她的急促的呼吸聲。我憑直覺知道,她正在觀望著我的臉。於是我就裝成一具剛出土的木乃伊的樣子,屏住呼吸,身體僵硬著,一動不動。我期望她會俯下臉來,偷偷親一下我。然而寬子在我身前稍微停頓了一下,就輕輕地進了她的房間。在那麽一刻,不知為什麽,我感覺到我的心髒快要破裂了。

星期一早上十點多,我送張榛到了LAX機場。我幫她弄好了行李,換了BoardingCard(登機牌)。離登機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因為要趕回去上班,不能陪著張榛。我送張榛到了入口處,正要告別,張著嘴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實話,我心底裏對她還有點戀戀不舍的樣子。張榛忽然跟我說:“哥兒們,跟你在一起的這些日子,我的嘴巴可能刁了點,其實你這人還是挺不錯的,就是有點呆傻氣。有空別忘了給我打電話!”

說完這話,她頭也不回地推著隨身的小箱子就進了候機室。我茫然地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喉頭突然有點發幹。

張榛終於走了,這個女人就像她送給我的“地獄之火”辣醬一樣,表麵上充滿了渲染出來的辣味,但是在你還沒有真正嚐到辣醬的刺激味道時,她在本質上仍然是個謎。我想,鄭妮也應該是這樣的。在我眼裏沒有透明的女人。我在回去的車上,回想著張榛呆在我這裏兩天的情景,覺得自己在對待女人上,思維似乎是過於僵硬了。我為什麽不能主動地表達我的想法呢?!不過話說回來,我想要表達的想法,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麽。

於是我一趕到LIMB公司我的辦公室,馬上就給鄭妮打了個電話。鄭妮笑著說:“這時候想起來跟我打電話了?張榛剛走,你心裏一定很失落吧?!她這人很容易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的。”

我笑著說,還真是被你說中了,她一走,我就像被遺棄在了異國他鄉一樣,舉目無親了。我問鄭妮:“你怎麽知道她剛剛走的?!”

鄭妮笑著說:“她要是還沒走,你會給我打電話嗎?!你隻有在空虛的時候才會想起我來的。怎麽樣,這次她在你那裏,你一定很有收獲吧?!”

我說:“你這話什麽意思?我都煩死了!她跟你畢竟是將近一年的同室,你是誰?她又是誰?我會去沾這種便宜嗎?!你把我當作誰了。”

鄭妮說:“你看你又想歪了,真是沒正經。她都跟你說了什麽?提到我了嗎?”

我笑著說:“你真想聽嗎?”

鄭妮說:“我不想聽,反正不會是什麽好話的。她這人喜歡放長線釣大魚,她現在隻是讓你聞到魚餌的香味,還沒到收釣的時候。她知道怎麽樣展現女人的魅力,要是她現在就讓你吞鉤了,她對你來說還會有吸引力嗎?!”

我說:“什麽釣魚的,你別把人家想差了。不過她的確是那種敢說就敢做的女人。”

鄭妮說:“她這人呀,喜歡由著性子做事,有的時候根本就不考慮到別人的處境和想法。”

我覺得鄭妮這些話有點言過其實,據我這兩天對張榛的了解,她似乎還不像是那種自私的女人,隻是在性格方麵直爽了些,棱角分明而已。鄭妮說:“她跟你說了她要離婚的事了?”

我笑著說,張榛跟我說過這事了:“你對她吃得倒是挺透的,看來隻有女人才能真正地了解女人。其實這年頭離婚沒什麽稀奇的,不離婚才算怪呢!OK?”

鄭妮接著說:“張榛她來美國做訪問學者的時間是一年,其實她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可以留在美國的。她之所以現在就趕回去,就是要跟她老公離婚的。她沒跟你提起其它的什麽事吧?比如她為什麽要跟她老公離婚之類的?”

我想起了張榛說過的那句“過些日子你就知道了,你想不感興趣都不行”的話,心念一閃,想道:“張榛說的這句話,顯然跟我有點關係,它是不是跟鄭妮也有關係呢?!”

正愣怔著,鄭妮在電話裏說道:“你看像張榛這樣的女人,能容得下她老公身邊有其他的女人嗎?!這回她終於抓到那個花花公子的把柄了。”


30


那天晚上,寬子帶了一個年輕的男人回來。那是一個長相英俊的洋人,個頭不算高,但是一看就是對女人很有吸引力的那種性感的男人。他有著一頭濃密的卷曲的黑頭發,眼睛黑而且深,看上去像是歐洲地中海一帶過來的移民,長的有點像那個混血的電影明星基諾.李維斯。寬子掩飾不住喜悅之色,跟我介紹說這個男人叫多明諾,也是C大的留學生。他們是不久前在Cafeteria快餐店吃午餐的時候認識的。

我想,現在不但吃飯講究效率,濃縮時間,連男女之間的交往也快餐化了,該省的步驟都省了。我估計他們兩人認識還不到一個禮拜,但是已經進入實質性的階段了。我想起自己跟鄭妮的事,心裏忍不住好笑,覺得大家都是彼此彼此。這個年代一切都講求實效。

我跟多明諾握握手,算是認識了。看來日本女人還是很會找對象的,就像她們的衣飾之類大都是世界名牌一樣,她們找外國男人時,也一定要找浪漫的美男子。單從外表上看,這個多明諾性感的氣息,的確能讓女人們怦然心動。女人們好色比起男人們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寬子略帶羞怯地跟我說聲晚安,就帶多明諾進了她的房間,然後關上了門。

我心想,女人過了三十歲,身邊又長期缺乏男人溫存著,這幹柴烈火的,都不知道要鬧出什麽事來呢。那天晚上,多明諾就在寬子房間裏留宿了。寬子的房間就像鬧地震似的,牆壁被撞得嗵嗵直響,幾個小時連綿不絕,吵得我徹夜難眠。多明諾不加抑製的呼喊聲和寬子快樂細如蠶絲的呻吟喘息聲,就像是一部協奏曲,在整個公寓裏飄蕩著,綿綿不絕。我覺得他們表達快感的呼聲太上火了。雖然這不關我的事,不過我的潛意識裏還是有點扛不住。這比看片A更加甲刺激。



日子過得很快。洛杉磯四季的天氣變化不大,因此,秋天跟冬天之間的差別也不是很大。隻有看到那些小巷道裏的楓樹變紅了,又瀟瀟灑灑飄落的時候,你才能感覺到做為季節的冬天已經悄然來臨了。但是,冬天來了,預料中的寒意並沒有降臨。在這裏,時間成了一筆糊塗賬。你隻要擁有幾套T衫跟一件薄棉布外套,你基本上就可以打發一年四季了。除非你特別刻意想用服裝點綴冬天。

我照樣是忙,由於經濟衰退,人人岌岌可危,公司裏的競爭非常激烈,你想偷懶的機會都沒有,在這裏要想出人頭地,隻能比別人家付出更大的努力。我每天下班回到公寓,除了打打電話,無非就是上上網,嬉笑怒罵一番,扔扔板磚,捧一捧趣味相投的網友。我覺得網絡就像京劇《三岔口》一樣,是一種摸黑遊戲,既驚險又好玩。不過時間長了,我突然發現自己的時間耗在網上,就像在水裏打了個水漂一樣,於是就感到痛不欲生了。每次一下網,我便自怨自艾的,後悔自己的墮落,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這種欲罷不能的心態,隻有在青春期剛開始手淫時才有過。然而第二天回來時,我還是忍不住去摸鼠標,然後呲牙咧嘴地盯著屏幕,雙手手指像螃蟹爬行一樣動個不停,一弄又是幾個小時。沉溺於網上,無疑是一種明目張膽的意淫。

後來我終於決定不上網了。戒網就跟戒煙戒酒一樣,需要有很強的自製力。每天回來,吃完飯後,我就坐在電視機前麵,一邊觀看熒屏上的壯漢們撞車,做愛,嘮嗑,說些不葷不素的笑話,殺人放火等等,一邊跟寬子聊一些很膚淺的東西方文化知識。困了時就到房間躺倒在床上,然後就睡著了。我老是睡得不安穩,一個晚上要醒過來好幾次,據說這種現象是憂鬱症的前兆。

但是選擇電視做為打發時間的誤樂方式,是很容易讓人生厭的。我發現看電視比上網更枯燥無味。在網上你至少可以跟隨便哪個人聊天,方式可以是謾罵,也可以是讚美,倘若遇到虛擬的知音,還可以進行感官網聊什麽的。但是我看電視時,我的聊天對象卻隻有寬子一個,而且對話的方式隻能是吹捧,不能謾罵。於是我隻好又一頭紮回到電腦前。寬子發現我不看電視了,有點不安,問說:“Mean,是不是我說錯什麽話了?”

我慌忙說不是,其實我是很高興跟你聊天的,主要是因為最近我要為我們公司屬下一家子公司設計一個貨單程序,搪塞了過去。我在網上立馬就找了幾個欠扁的人,臭罵了一通,直把他們一個個罵得暴跳如雷。於是我筋骨大鬆,大大地出了一口悶氣。睡起覺來,特別舒坦。

接著連寬子這個唯一的聊天對象我也保不住了。寬子自從帶了那個多明諾來過我們公寓過夜之後,後來也就不加掩飾地時常帶著這位美男子來我們的公寓了。多明諾似乎成了我們公寓的另一個主人,吃喝起來都是大手大腳的。憑我的感覺,他們之間性的色彩可能更甚於愛情關係。然而寬子似乎是真的墮入愛河了。她就像是久旱逢甘霖一樣,吸收著男性身上的精氣,把自己的情感全都寄托在那個大大咧咧的男人身上了。肆無忌憚的多明諾,經常徹夜地睡在她的房間裏,他們兩人做愛時,整個屋子似乎都在發抖,我更是心驚膽顫的。有時寬子的叫床聲就像節奏感很強的勞動的號子,“杭育杭育”的,攪得我寤寐思服。我沒有想到做愛能夠做到這麽熱火朝天的快樂的地步。想想自己跟鄭妮的那兩個晚上,也沒有達到如此如火如荼的程度,頂多不過算是魚水之歡而已。於是覺得自己就像魯迅《狂人日記》裏那瘋子說的:“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隻好躡手躡腳地起來,喝上兩杯涼水。我覺得缺乏愛情固然很痛苦,但是,像這種大刀闊斧的性誘惑,簡直比用刀剜肉還要讓人難受。


我在張榛回國後半個月的一天,終於忍不住給她打了一個電話。一是眼下的日子實在是無聊,二是懷著陰暗的心理,想摸一下她是不是真的離婚了。如果她果然離了婚,那麽隔著大洋的我,也許會產生一種同病相憐的快感,盡管我並不會因此得到什麽實惠。

張榛接到我的電話似乎很高興,問我說有沒有想她?她說她回到她原先在上海的醫大後,如魚得水,高級職稱很快就有眉目了,接下來就是係主任的最佳預備人選了,當然,工資也無可爭議地漲高了。這原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像她這種八麵玲瓏、又是技術骨幹的俊俏乖巧女人,在國內肯定是相當吃得開的。我還知道了張榛早在上大學時就已經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了,這倒是我沒有想到的事。但是她的這些成就對我來說都是無關痛癢的,因為我根本無法和她分享那種軟綿綿的喜悅之情,我的事業的意義隻能在美國。張榛問我什麽時候回國去走一趟?她說要請我到上海最好的餐館為我接風,以感謝我對她的款待。我說我近期內估計回不去了,工作忙,簽證麻煩,I-485剛剛遞上去,綠卡還在排隊,遙遙無期。張榛說:“你還是每天吃麵條嗎?我送給你的那兩瓶‘地獄之火’辣醬吃了嗎?”

我笑著說舍不得吃,要留著做個紀念,每次我看到辣醬上的骷髏頭,就會想到她,感受到生離死別的痛苦。張榛要我要注意營養,不能老是以麵條為主食。她的這話讓我莫名其妙地感動。她又問我常不常跟鄭妮聯係?我說她走後,我就跟鄭妮打過一次電話:“有的時候沉默更有吸引力,隱藏有更多意味深長的內容。”

張榛笑著說:“她倒是隔三差五地給我打打電話的。鄭妮跟我說了,她冬天的時候要到加州來。”

我有點意外,說:“她怎麽沒告訴我這事?她是來旅遊還是來工作的?”

張榛說:“可能是過來找工作的吧。加州這邊醫生的工作好找。”

接下來,我跟張榛的聊天就全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套話了,就像吃清燉排骨湯一樣,肉都吃幹淨了,剩下的全是清湯。我的心思不知不覺地又跑到了鄭妮身上,我的腦子裏滿是我在伯明翰時我跟她呆在一起的三天的情景,特別是我們離別時說的那幾句頗有重量的話。我隨口問張榛現在在家裏忙什麽?張榛說:“還能忙什麽?離婚唄。我家的那個操蛋腐敗了,在外麵又唬弄了一個活寶。我二話沒說就提出離婚。現在正在財產的問題上扯皮呢。當時我在伯明翰做訪問學者的時候,他到Michigan州Detroit的GM總部出差,順道到伯明翰探親,還是人模狗樣的呢,說什麽他這輩子就愛我一個,我永遠都是他的最美麗、最疼愛的妻子。可他卻做出了讓我永遠不能原諒他的醜事!”

我沒細心去品味她說到的“醜事”的話,也沒去琢磨她這話是不是她之前跟我提起過的“你不想感興趣都不行”的事有關聯,卻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說這些話時輕描淡寫的,好像她不是離婚的當事人似的,這叫瀟灑,也符合她的個性。我笑著說:“就像《三國演義》開頭說的那樣,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都可以這樣,何況婚姻?!”

不過我暗地裏覺得,既然離婚都可以這麽隨便,那麽結婚呢?!這麽一想,覺得自己光棍的日子過的還是合乎邏輯的,值得驕傲的,自己應該好好享受獨身的快樂。張榛最後又問說:“喂,我說,你這些天有沒有想過我?”

我想了一下,試圖找個借口,但是最後我還是說了實話:“想了,是在寬子跟她的男朋友轟轟烈烈地做愛的時候,想到曾經睡在我的床上的你。我後悔自己那時太正兒八經了,沒有盡到一個光棍的義務。”

張榛笑著說:“看起來這年頭真的沒有好男人了。你這話說起來有點不正經,不過我聽上去還是滿舒服的。有空多給我打打電話。我現在已經搬出去一個人住了。”

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就問她說:“你好像沒跟我提起過你老公,——你前夫到過伯明翰的事。”

張榛說:“他是在你來到伯明翰之前兩個月去過那裏的。別提這個操蛋了,OK?”


不久,寬子跟多明諾的關係突然間出現了危機,不過,這也是我意料中的事。在愛情上,寬子其實是在從事一項保險係數很低的冒險。在我看來,多明諾除了相貌出眾之外,沒有任何的優勢條件可言,這種男人是最可怕的,惹急了容易狗急跳牆。

一天晚上,寬子上課還沒有回來,多明諾卻拎著一打啤酒來了。他平時很少跟我說話,每次見麵都隻是點點頭,問候一兩句敷衍了事。今天他卻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打開了話盒子。他說他很痛苦,因為寬子突然決定要跟他分手了。我一邊看著電視,一邊隨口問說他們為什麽會這樣?多明諾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你不知道,我是多麽的喜歡這個女人。她的溫柔的氣質,讓我傾倒。但是,她的心卻像是一塘渾水,讓我琢磨不透。我越是捉摸不定她的心理,我就越想跟她在一起。你們都是東方人,你更了解她,或許你能幫我的忙。”

我告訴他,中國人跟日本人在生活態度,文化等方麵,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麽籠統。我憑感覺知道,我麵前的這個銀樣蠟槍頭的男人,真的快要崩潰了。這倒不是因為他愛寬子有多深,而是他對寬子根本就沒有什麽感情上真實的付出,而聰明細心的寬子很快就發現到了這一點。這是一個以女人為生的男人,他是個狩獵者,女人們是他的獵物,他想成為她們的主人。他可以不必為女人們付出真實的情感,但是他卻希望捕獲到女人們的真心以及其它的東西。這種齷齪的男人,使本來就不踏實的愛情規則變得極為混亂。而寬子需要的,則是真正的、能給她帶來安全感的愛情。這種時候,就像開出空頭支票的人被人家指認他的支票不能兌現一樣,多明諾已經沒有理由再在寬子麵前混下去了。寬子付給他的,隻是一具美麗的、鮮活的肉體,而不可能是自己的精魂。這對這位以玩弄女人感情為職業的花花公子來說,是件很痛苦的事。

我同時也想到,我從鄭妮那裏得到的,或許也就是肉體,而不是她的精魂。男女之間的肉身接觸,跟靈魂的融會完全是兩碼事。

多明諾邀請我跟他一起分享那一打啤酒,但是我婉言謝絕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上網,可是我卻心神不定的,憑著預感,我估計多明諾跟寬子之間,說不定要發生些什麽不詳的事。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寬子回來了。我聽到她跟多明諾兩人在客廳裏就大聲吵了起來,我沒有想到一向文靜的寬子,也會發這麽大的脾氣。後來多明諾就開始摔東西了,他砸碎了幾個酒瓶子,估計他有些歇斯底裏了。這無異於又是一次地震,不過這次地震不像他們做愛時那樣,沒有任何的快感,隻有難堪和傷害。

我慌忙打開門,出去勸架。這時我看到,多明諾就像一條鬥紅了眼的公牛,惡狠狠地朝我撲了過來,雙手緊緊攥住我的衣領,高聲叫道:“夥計,你說,這個女人是不是有精神病?!她昨天還跟我說她離不開我,可是今天她卻要讓我滾蛋了!這狗娘養的是怎麽回事?”

我把這個失去理智的、醉醺醺的男人一把推開,說:“夥計,你的確是該滾蛋了!不然我就要打911了!你沒有理由這樣對待一個善良的女人!”

多明諾看著我,冷笑著說:“我說夥計,你也喜歡這個女人?你知道她在床上時有多下賤嗎?!”

我說:“下賤的人其實是你。因為她是把你當回事的,而你更像是一頭狗娘養的禽獸。”

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多明諾終於走了。寬子忍不住就趴在沙發上哭了起來。寬子說,多明諾每次跟她上床的時候,都要吸一下大麻,然後精神百倍,將她折騰得半死不活。剛開始幾次她勉強還可以對付的過去,因為為了讓他高興,還要取悅他。但是到了後來,她覺得自己實在是招架不住了,她覺得自己的身心都扭曲變形了。寬子抹著眼睛說:“我沒有想到天底下還有這種男人!我原來以為西方男人是很有情趣的。你看他的藍寶石一樣清亮的眼睛,哪裏像是一個有著毒癮的瘋子?!”

我歎了一口氣,心想眼前的這個女人實在是太單純了,這跟她的年齡一點也不相符。我說:“寬子,也許是你不走運吧。我想,並不是所有的西方男人都像這個流氓一樣。比如我的頭Roberts,就很隨和。”

寬子抹著眼淚說:“Mean,你不會笑話我吧?!”

我笑著說:“該笑話的應該是那個沒有人性的禽獸多明諾,因為,他的低級樂趣,隻能靠大麻來維持!你該徹底把他給忘了,然後好好過自己的生活。沒有男人的日子也會充滿情趣的。”

說完這話,我在心裏問自己說,沒有女人的日子是不是也會充滿情趣呢?


31


前麵我提到過,洛杉磯的冬天就跟秋天差不多,而秋天實際上又跟夏天差不多,除了內陸穀地那邊除外。在內陸穀地那邊,溫度至少要比海邊高上華氏十度。我時常遐想著美國東南部一帶的天氣,在那裏,氣候的變化是相當明顯的,就像冬天一到,便落葉繽紛了。你甚至可以聽到落葉從樹上脫落的簌簌的聲響。

而洛杉磯則沒有這種讓人心醉的情境。有一次在午餐時間,我跟Roberts一邊啃著五顏六色的漢堡包,喝著飲料,一邊閑聊,談論著時下不景氣的經濟,還有股票的漲跌。我問他,洛杉磯的冬天到底什麽時候降臨,Roberts瞪大眼睛看著我,說:“Mean,你以為洛杉磯還有冬天嗎?!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事。”

他隨即笑了笑,補充了一句:“所以,上次你來Interview的時候,穿著一套很正式的Jacket,當時我就想:這一定是一個很有耐力的、認真的、注重傳統的人。現在看起來,我的直覺是對的。”

我心裏忍不住笑了。看來Roberts對我的印象,跟我真實的本人根本就風馬牛不相及。

寂寞的時候,我開始綿綿不絕地想念在東南部時候的生活了,我這人就是這樣沒出息。當人家都把目光投向遠大的前景時,我卻多愁善感地去回味我曾經拚命想要閃避的過去。我就像一隻候鳥(Migrant),在夏天飛往高緯度的北方繁殖的時候,仍然忘不了低緯度的溫熱的南方。尤其是在冬天來臨的時候,我望著天空中無窮無盡的陽光,想念著在東南部白雪紛飛的日子,心裏十分的寂寥失落。

我的感傷情緒導致我跟徐強之間的友誼紐帶更加緊扣,他差不多成了我對東南部的記憶的代理人或者影子。我不時地跟徐強打打電話,聊些無聊的話題,打聽一些熟人的近況與趣事。我覺得以前我跟徐強既不是狐朋狗友,也算不上什麽知交。是平淡而簡單的日子,把我們倆扭在了一起。我相信,倘若哪一天我們中的某個人突然闊綽發達起來了,那麽我們的友誼便會嘎然中止。這一點同樣適用於大多數的婚姻夥伴。

我覺得,朋友隻有在麵對麵的時候才是最實在的,哪怕是吵架也好。而分隔兩地的朋友,其實隻是一種精神影像在互相牽扯著。他們的關係跟夫妻或者男女朋友之間不同的地方,在於後者還有一種肉體上的渴求。而遠隔兩地的朋友關係,則很有可能因為瑣細的原因而中斷。我跟國內眾多的狐朋狗友的關係,就是因為沒有相互利用的價值而紛紛中斷了,他們一個個正在惡補著現代化與小資的課,在女人身上發泄激情,試圖彌補青春的缺憾,尋找自我的價值。

不過我深信,當哪一天我回國去走過場探親時,這些狐朋狗友又會像雨後的蚯蚓一樣從四麵八方冒出來,跟我稱兄道弟,互訴衷腸,炫耀著現代化給他們帶來的種種意想不到的樂趣,然後大家觥籌交錯,共謀一醉。

所以比過來比過去,我覺得最好是跟鄰居、同室做朋友。比如我跟寬子現在的關係,就很實惠。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有時我在聽到她衝澡時嘩嘩的水聲,也不免想入非非。俗話說愛情不如偷情,偷得著不如偷不著,想象是最好的意淫。我們之間好像已經形成了某種默契,彼此相安無事。

後來我對跟徐強的那種無關痛癢的聊天方式也厭倦了,我的記憶能力畢竟有限,而且一旦記憶形成為完整的係統的景象時,它又成了一種勞神的殺傷力了,它將像夢魘一樣在你的腦子裏絞殺著,揮之不去,漸漸成了一些蛆蟲。就像搔癢,倘若搔出了血痕,那就不是舒坦,而是痛苦了。

徐強的博士後生涯快要結束了,他正在為到底是去待遇豐厚的APCG等公司還是到名牌高校做Faculty的選擇上,遊移不定。他是個患得患失的人。當然,他還有第三種選擇。徐強說,他現在正在考慮回國去發展,做個衣錦還鄉的海龜。他說:“現在在美國不太好混了,經濟的蕭條是有目共睹的。國內現在發展很快,美國的優越感正在退化。如果國內給我的位置還過得去,收入不菲,能夠在北京或者上海維持一戶過得去的房產,跟一輛中檔車子的開銷,以及一個美貌可人的妻子,我就回去。當然這是最低的條件了,也比較實在。你知道,像我這樣做腫瘤學科研究的高知,在國內還是很缺的,我不怕沒有像樣的飯碗。”

我沒想到徐強忽然有了這種想法,就說:“哥們,你這個想法好是好。不過我覺得,現在海龜也不是很吃香了。我們都沒有趕上趟,算是被邊緣化了。你真要回去,最好是在拿到綠卡之後。因為有了綠卡,說明你還有個退路,大不了到時候混得不好了,再龜縮回美國,這樣你跟國內的單位才有討價還價的權利,有了Backup(後盾),說話也有硬度。沒有綠卡,就像出嫁的媳婦娘家沒人一樣,婆家的人就不會尿你,人家說不定什麽時候就不買你的帳了,國內的那套政策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時候你吃不了兜著走,進退兩難。你千萬不能引刀自宮,這事你可得考慮好了。”

徐強笑著說:“我當然考慮到這一點了,所以三年前我剛取得博士學位的時候,就已經遞了I-485申請表了。你小子最近看來長進了不少,還想到了這些事,我還以為你還躲藏在泡沫堆裏胡思亂想呢。”

我謙虛地笑著說:“我還不是在這邊混出來的。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近幾年“海龜”現象跟當初洶湧澎湃的出國潮一樣,形成了一股強勁的熱風。我相信,沒有幾個海龜真的是懷著一腔熱血,要回去報效祖國的。報效祖國這種口號,如今在國內估計連小學生都不會相信的。在經曆過出國,磨礪拚殺,再回國的三個要命的階段之後,即便是再麻木的書呆子,也已經具備了商業的頭腦,或者說是對生存的換算方式,懂得優劣檢汰。大家覬覦的,無非是國內如今日益發達的經濟所帶來的繁榮假象,他們想遊刃其中,牟取暴利,乘坐衛星加入到國內富裕階層的圈子,與利益的既得者,分享對廣大廉價勞工的剝削。所謂殊途同歸。人往高處走,原是無可厚非的。

而海龜中又以男性為主,因為他們很難抵禦紙醉金迷生活的誘惑。我對徐強還算是了解的。徐強對女色的愛好,尤甚於我,他跟他前妻離婚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的花容日漸枯萎的前妻在床上的表現讓他望而生厭,感情不和等等隻不過隻是借口。大多數的離婚個案無非都是因了金錢與姿色的緣故。而且,徐強還是個典型的肉食者,平時無肉不歡,蛋白質積澱高了,性欲也強,因此在床上對她的前妻的不滿情緒是顯而易見的。男人們一生的追求無非是名利兩字,但是名利到手了之後他們又能怎麽樣呢?我們會去從事慈善事業,投資希望工程,大辦福利院嗎?我想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恐怕都是一頭紮到女人堆裏去做溫柔鄉夢,或者在酒桌上醉生夢死的。男人們算算也就這麽點出息了。我想,倘若如今國內的生活仍然像多年前那麽封閉,餐館與野女人受到嚴格體製的管理,我估計沒有幾個人願意去做海龜的。很多海龜其實都是眼紅於國內豐富多彩、醉生夢死的生活的。當然了,這種欲望隻能潛藏在心底,不足與外人道也。有的動機一露餡就變得齷齪了。

所以我料想,如果不出什麽意外的話,徐強回國的第一個步驟,便是娶一個幼齡美女做老婆,過上老牛吃嫩草的日子。這一點對於無肉不歡的徐強來說,至為重要,他的欲望需要排泄。其二,以徐強目前的實力,他已經有足夠的理由衣錦還鄉了,他很快就會出人頭地,滿足他的膨脹的虛榮心。其三,他將想方設法中飽私囊,以便有足夠的經濟實力讓他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其四,大家知道,在美國混的中國人,總會碰到一個“Glassceiling”的問題的,但是你一旦回國,憑著你的努力,這個問題很可能便會迎刃而解,國內現在的科技格局,很容易讓人渾水摸魚的,憑著徐強的才幹,我想他很快就會獲得高就的機會的。

我想,這些可能便是徐強要大搖大擺地回國做海龜的理由了。當然,他完全可以將這些精打細算的底賬,升華為報效祖國之類冠冕堂皇的美詞。現在的中國,在我們這些浮生在海外的漂客眼裏,既不像母親,也不像父親,而是一塊雞肋。中國人走到哪裏都是一盤散沙,而且沙子跟沙子之間,還怕互相沾染粘結呢。在國內是這樣,在海外也是這樣,將來到了外星球還會這樣。

我曾經齷齪地思考過,當世界上隻剩下兩個中國人的時候,他們會怎麽樣呢?他們可能還要爭執不休,然後剩下的那個人,會笑眯眯地、心甘情願地去給洋人打下手。


32


冬天終於到了。我們居住區的楓葉像火花一樣洋洋灑灑,遍地紛紅,讓人心醉。

忽然有一天,鄭妮給我打了個電話。我已經快有兩個月的時間沒有跟她聯係了,主要是覺得拿起話筒沒有什麽事可聊的,因為我們之間並不是正兒八經的情侶關係。男人跟女人隻有在床上的時候才會配合默契的,電話中的寒暄顯得過於造作、別扭。

說起來,我跟鄭妮在伯明翰的那兩個晚上的性接觸,說起來並沒有任何的契約關係,我們連真實的情人關係都不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種肉身的接觸,倒越來越像是一種假象了。真實就是在事情發生的那一刻,此前此後都是虛擬的假象。我覺得鄭妮是個讓人捉摸不定的女人,你隻要想想看她在感情上的自我封閉,就足夠讓你望而生畏了。

鄭妮在電話裏告訴我,兩天之後,她將要來洛杉磯工作,她問我到時候有沒有空到機場接她一下,因為她在LA舉目無親。她的話讓我吃了一驚,因為在此之前,她絲毫沒有跟我哪怕是隱晦地透露過她要到洛杉磯來工作的意向,看來在這方麵她隱藏的夠可以的。她說:“我已經在網上租了一套位於SantaMonica一帶的公寓,兩室一廳的,從12月1日開始住進去。我是30日到洛杉磯的,所以,我想你能不能幫我在就近預訂一家Motel?”

我還沒緩過神來,心裏不知怎麽的就有點激動,也有些憤慨。聽她這話,她好像在這之前跟我之間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而實際上我們之間什麽致命的事都發生過了。現在我們之間曾經斷掉了一些日子的紐帶,突然間又接續上了,隻不過看起來像是有點搭錯扣眼了。我說:“你就不可以住到我的公寓來嗎?不就一個晚上嗎?咱們誰跟誰呀?!你在這之前對你的工作為什麽跟我一聲不吭?!是怕我胡攪蠻纏嗎?!”

鄭妮說:“莊鳴,我跟你講過,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不是個對過去念念不忘的人。不管是荒唐的還是美妙的,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我這樣做一定有我自己的理由。我這次到加州來並不是為了你,你也承受不了我的過去,你應該清楚這一點!我聯係了全美的十幾家醫院,最後還是C大醫院給我的待遇最好。所以上個月我就去Interview了。”

我於是想起了張榛說的話,就說:“張榛告訴我說,你讀的是MD(醫學博士),而不是護士?!你當初為什麽要欺瞞我?!而且根本就沒有這種必要,我們又不是相親。”

鄭妮笑著說:“這個問題對來說你很重要嗎?我不是給你開玩笑,而是給自己開了個玩笑。那段時間我的情緒特別不好,見誰都想惡作劇一把,也算你給碰上了,不然的話我也不會跟你那個的。在你心目中,你覺得是醫學博士重要還是我這個人更重要?!”

我依然憋著氣:“當然是你重要了,你是誰呀?!不過我可不是個病人,我覺得你說的很多話都隻是信口開河而已,讓我莫衷一是。你別以為我是個玩世不恭的人,我對你的了解,可能超出了你的想象程度。我當初沒去讀心理學,現在腸子都悔青了。”

鄭妮在電話那頭沉默了,過了一會,她輕聲地問說:“你還知道什麽有關我的事?”

我說:“我現在還不想說。”其實除了她告訴我的那些事之外,我再也想不出來其它有關她的事了。我想,鄭妮終於如願以償拿到MD學位了,今後她可以有滋有味地過日子了。然而不知怎麽的,這個事實讓我感覺到有點不舒服,也許她今後會變得更加的執拗任性,在情感方麵更加的瘋狂苛刻。她好像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略帶野氣的爽朗的女人了,她的即將到來的新形象讓我覺得有些陌生與心寒。

我問了鄭妮她的航班,然後又問她張榛知不知道她要到加州來了?前些時張榛曾經跟我提起過鄭妮想要到LA來找工作的事,我想核實一下她們之間是不是還保持著聯係。

鄭妮說:“可能吧,當初我隻是跟她說了我的想法,不過她是個敏感的人。她把我的事全都告訴你了?這人!她沒告訴你她已經離婚了吧?!”

我說張榛跟我說了:“他們終於離了。我聽她的口氣,好像是解脫了一樣,一點都無所謂,瀟灑的很。不過,這年頭,離婚也就像走過場一樣了。尤其像張榛這種人,她什麽事玩不開呢?!像她原先的老公那種操蛋,有什麽好留戀的?!離婚就像打麻將似的,胡了,再重新洗牌,從頭開始玩。一輩子不離婚,那是做相公。”

鄭妮冷笑了一聲,語調刻薄地說:“如果她真的是無所謂的話就好了,女人在賭氣的時候,都會裝作很瀟灑的。你沒離過婚,你怎麽知道她真實的心情?!她會跟你哭訴嗎?!她當然需要在你麵前擺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我不明白鄭妮為什麽忽然說出這麽憤慨的話,不過我覺得她的這最後一句話說的對。男女關係對我來說的確是一筆糊塗賬。因為我以前對男女關係的關注說白了隻是性接觸,也就是一種真切得不能再真切的肉體體驗,然而那種讓人神經麻絲絲的纏綿,對於記憶來說就像是隔靴搔癢一般,毫無快感,隨著時間的推移,曾經的肉體接觸無可避免地將成為某種形而上的關係,毫無實際的意義,它跟幻想其實是一樣的空洞,就跟做了春夢後夢遺了一般。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時間才是堅不可摧的,它碾碎了所有的真實存在,然後將它們毫不留情地扔進了垃圾桶,剩下的隻是空洞的記憶。

當我關掉手機的時候,我已經不企望從鄭妮身上獲取幻想中的那種朦朦朧朧的愛情了。曾經真切發生過的事情,不一定都能成為今後人生的奠基石。鄭妮的內心世界如今對我來說,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在鄭妮跟張榛之間,我現在就像一塊漢堡包中間的那塊被擠壓得扁扁的牛肉,還被塗上了一些調料,這一點真讓人傷感。一個多愁善感的、隻是為了女人活著的男人,似乎天生注定就是個身心不健全的殘疾人。我可不想做個多愁善感的男人,我有自己的事業,我必須去賺錢,然後扛著一麻袋的綠色貨幣,衣錦還鄉,得到人們沉甸甸的目光的尊重。

但是,我的心裏仍然有一絲懸念:鄭妮她為什麽非要來加州呢?以她的性格,似乎是東北部的人文氛圍或者中部的寧謐環境更適合她。不過正像她所說的那樣,“我這樣做一定有我自己的理由。”

我倒要看看她的理由到底是什麽?!


33


鄭妮的航班是傍晚的時候到達的。從東部到西部,其實隻有兩個多小時的航程,但是算上時差,就變成五個多小時了。先從伯明翰飛到亞特蘭大,再從亞特蘭大飛到洛杉磯,繞了一圈。鄭妮拖著兩個大箱子,一個隨身的小箱子,這大約也就是她全部的家當了。她看上去有點疲憊,憔悴,眼睛大的有點離奇,四處溜著。我心裏忍不住一酸,恨不得就上去把她擁到懷裏。我沒想到,自己到頭來無可救藥地還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正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啊。

我衝她笑了笑,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第一句話就是:“我說你怎麽回事啊?你瘦了,也黑了,就像個印第安人似的。你不是跟我誇口說這邊吃的好嗎?!怎麽就像個難民?!”我接過她的推車,她繼續說道:“我剛才在飛機的窗口上看到西邊海麵上的落日了。那是一幅令人激動的景象。不過那落日使海平麵變得越來越遙遠了,我的感覺空空蕩蕩的,就像我這次到加州來一樣,沒有充實的自信,一切都得從頭開始。”

我笑著說:“這可不像是你說的話。況且你現在的情況比我剛來時要優越多了。我一直都認為你是個非常自信的女人。可惜你沒有在第一時間看到濃烈的加州陽光。加州的陽光是很性感的,——這話張榛說過,她在海灘上感受到了這一點。”

鄭妮笑著說:“怪不得這話聽起來怎麽有點耳熟。張榛在電話裏也跟我這麽說過吧。張榛這人,說起話來一點都沒有遮攔,我不敢聽的話她都敢說。”

我忍不住補充了一句:“她做起事來也沒有什麽遮攔。”我想了想,怕鄭妮誤會,跟著就解釋說:“比如她離婚的事,說離就離。她老公在簽字的前一刻還說她是他永遠的最美麗的妻子呢。現在男人的嘴巴是根本不能相信的,它們就像是水龍頭一樣,噴出來的,全都是水。”

鄭妮愣了一下,眼神似乎有點錯亂。她說:“其實,這種事是誰也說不清楚的。我見過張榛的前夫,他為人的確圓滑世故,嘴巴油,不過還是有點人情味的,招女人喜歡!不然的話,當初張榛會瞧上他嗎?!”

我笑著說:“你說的人情味,指的是不是你哥哥在他手下當差的事啊?!”鄭妮不說話了。可能是我的話觸到了她的心事,她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了。一直來到了停車場,鄭妮才突然說了一句:“莊鳴,你這人太刻薄了。你不懂得女人!”


當我把鄭妮的兩個沉甸甸的大箱子搬到我車上的時候,我突然想到,鄭妮這次到加州來,似乎就跟我幾個月前投奔到這裏時一樣,已經是破釜沉舟了。她的兩個箱子都非常的結實沉重。我的Trunk裏隻能裝下一個大箱子和她隨身的小箱子,另外一個大箱子,隻好擱在了後車座上。

車子出了機場後,拐上了405Freeway,我笑著說:“鄭妮,我沒想到你會到加州來工作。我以為你畢業後會留在伯明翰的,因為你說過你喜歡過恬淡的日子。”

鄭妮說:“在熱鬧的地方不是照樣可以過恬淡的日子嗎?我父親曾經跟我說過,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我當初也沒有明確說要留在伯明翰,雖然我喜歡那裏的環境。不過加州這邊的工作條件更有誘惑力,至少薪金要比東南部強,回國也方便。還有就是這裏的天氣好,我熱愛陽光,這就足夠了。”

我說:“可是這邊的生活費用也比東南部貴多了。同樣的公寓在東南部隻要五百美元,到了這裏至少就要一千五。但是這些對你來說可能算不了什麽。像你這樣的MD畢業的醫生,在這邊年薪至少有十幾萬吧?”

鄭妮說:“不談這個了。”她看著我的車子,笑著說:“換了車子了?其實我覺得你以前的那輛車子還是蠻不錯的。”

我也笑著說:“沒有那輛破車子,我們這輩子也沒有緣份相識了!看來你對它還是有感情的啊。”

鄭妮笑著說:“它比你實在。”她怕我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又說:“我喜歡實在的東西,而不是華而不實。”我想,鄭妮的這句話,基本上道出了她的心聲。

在送鄭妮去她訂下的Motel的路上,我問鄭妮說:“你的家當是不是全在這兩個箱子裏了?看起來像是要傾家蕩產的樣子。”

鄭妮說:“是的。我已經將在伯明翰的公寓退了,車子也變價賣給Dealer了。如果這邊的醫院不接受我,我就兜圈子換地方,大不了就算來一次環美旅行。你知道,我以前的日子過的太憋悶了。”說著,她有點憂傷地看著窗外,那神情讓我看了,心裏忍不住隱隱作痛。

我笑著說:“這事有點離奇,看來你的觀念的確是變了。當初我到加州來的時候,你不是還笑話我不留後路了嗎?!沒想到現在你也收拾了家當做一擔裝了!我倒是挺懷念你的那輛車子的,恨不得再撞它一次呢。”

鄭妮似乎聽出了我的話外之音,說:“你別幸災樂禍的!那一次我是看你可憐,才放過了你,不然你死定了,光監獄就夠你呆的了!”

我笑著說:“Geez,你看我的表情像幸災樂禍的樣子嗎?!你應該說當初收留了我才對。當時你還怕刺激我,就隱瞞了你MD的真實身份。你這人,老是那麽矜持。不過現在想一想,覺得不管怎麽說,你還是善解人意的。就衝著這一點,我感激你。真的,鄭妮。”

不知怎麽的,我的心裏忽然產生了一種預感,覺得鄭妮好像要發生什麽事,至於是什麽事,我卻說不上來。我有一種骨鯁在喉的刺痛。

鄭妮的眼睛有些濕潤了,她笑著說:“算你還有點良心!說真的,我對自己的這次Interview還是相當自信的!不然的話,我也不會讓你來接我了,免得到時候讓你看我的笑話!”她在說到“笑話”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淒婉一笑,有點不好意思。這時她笑起來的時候,純真得就像一個中學時鄰座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女生。

我問說:“這麽說,你的意思是,我在你的心目中,還是有點份量的?”

鄭妮說:“你是誰呀?!”她頓了一下又說:“我在你的心目中,是不是也有點份量,啊?”

我想起剛才說起來的她哥哥工作的事,就正兒八經地問她說,張榛離婚後,不知道她哥哥今後在張榛老公的那個公司裏該怎麽混?鄭妮說:“我想張榛老公還不至於是個小人吧。隻要我哥自己爭氣一些,在什麽地方不能混出個樣子來?!再說了,這年頭誰求誰到時候還不知道呢!”



到了我給鄭妮預訂的Motel,我喘著粗氣幫她將兩個沉重的箱子扛到她的住房。我又聞到了幾個月前從東部過來時,沿途上住過的Motel中那種熟悉的封閉潮濕的味道,不覺惡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鄭妮檢視了一下房間,便給櫃台打了個電話,抱怨說床單太髒了,浴室裏四處都是汙垢。櫃台的小姐說馬上就派人來清理。

等到鄭妮將行李等安頓好之後,我就邀請她一起出去吃晚飯。鄭妮說:“算了,今天我沒有什麽胃口,我還是到你的住處去吃碗熱麵條吧,順便看看你現在住得怎麽樣了,有點長進了沒有?”

鄭妮的話讓我受寵若驚,她住的Motel離我的公寓並不遠,倘若晚上時候交通順暢,十分鍾就到了。在車上,我忽然聞到了鄭妮嘴裏吐出的淡淡的口臭,那是她在打了一個長長的嗬欠時,吐出來的濃重的氣息,是那種香蕉過期了的味道。我沒想到女人也會有口臭的。當初跟她接吻的時候,我怎麽就沒有品嚐到她的這種味道呢?也許是太投入的緣故吧。看來女人也是人,男人們的惡俗,她們也都有。我想,她最近可能是熬夜熬得太厲害了,內火大了的緣故。她的口味一下子拉近了我跟她的距離。

我帶鄭妮來到我的公寓,那時寬子已經做好了兩份麵條,等著我回來。做為女人,在生活方麵,寬子幾乎無可挑剔。別開感情不談,誰娶了她,得說是上輩子修的福分了。

寬子見到鄭妮時,不覺愣了一下。她可能以為,上次駐紮在這裏的張榛是我的女朋友,而我現在又把鄭妮帶回家,那麽我更換女朋友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這多少讓她有點吃驚。但是寬子還是顯得非常的熱情,不該問的話她一句也不問。她跟鄭妮打過招呼後,馬上就到廚房裏忙活去了。

鄭妮望著寬子的身影,呆了一會,說:“莊鳴,她怎麽不是你的女朋友呢?!這麽溫柔體貼的女人跟你在一起,你居然不懂得出手,真是有眼無珠!”

這話算是說到了我的心坎上了。其實我曾經多次地在床上幻想,如果寬子不是個日本女人,如果她不是那麽急的就跟多明諾好上了,那麽我這輩子就歸她算了。國內對日本女人的印象,無非是AV片子上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其實寬子對日常生活操作的細膩程度,是如今很多中國的熟女們所比不上的,比如張榛,還有眼前的鄭妮,在過日子上都沒法跟熟而精致的寬子比。張榛雖說在為人處世上有一副聰明的頭腦,但是她在生活中缺乏的,正是聰明的女人所應有的細膩。我的一位朋友說過,智商太高的女人就像《倚天屠龍記》中的滅絕師太一樣高傲冰冷,又缺乏情趣,讓人望而生畏,娶不得的。這話讓我微微而笑,而我覺得,寬子其實就像是張無忌身邊的小昭,聰明能幹而又善解人意,做為妻子,她無疑是理想的人選。

寬子很快又做好了一碗麵條。吃飯的時候,鄭妮不停地找話題跟寬子聊天,將我撂在了一邊,插不上嘴。然後她們聊到了做麵條的調料,鄭妮突然轉頭問我:“莊鳴,上次張榛給你的那兩瓶辣醬你吃完了嗎?你不會一點都不給我留下吧?!”

我說沒有,還沒揭封呢。鄭妮笑了一笑,說:“看來你還真的是迷戀上了那辣乎乎的骷髏頭了!”

她這話讓我有些不快,我知道她話裏的骷髏頭指的就是張榛。我歎了口氣說:“也許吧。有點辣味的女人總是迷人的。可惜的是,我跟她之間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就像我到現在還沒有去品嚐那辣醬一樣。不過話說回來,真的發生了什麽事我們又能怎麽樣呢?!到頭來還不照樣分道揚鑣。”

鄭妮聽出了我的話外音,就不說話了。寬子吃完麵條,收拾好碗筷就回房間去了。自從她跟多明諾鬧了別扭之後,她現在連電視也不想看了,回來後大部分時間都在房間裏呆著。估計如今她跟我一樣,成了個十足的網蟲。至於她上網的內容,則不得而知。我們兩人在很多事情上都保留著必要的距離,這是一種默契。

鄭妮跟我說:“你的Roommate烹飪技藝真是不錯,她做的麵條,比你我都強多了。”

我笑著說:“可惜你是個女的!”

鄭妮打了我一下。我帶她到了我的房間,她撿起我丟在地毯上的兩雙臭襪子,放在一邊說:“你怎麽還是這麽邋遢?!真有喜歡你的女人也要被你給嚇跑了。”

聽了這話,我忽然發現,她原來是個精細的女人,這個細節讓我發現到了她身上的女人味。那時,我突然產生了要擁抱一下她的念頭。我從後麵攏住了她的腰部,然後將手往下挪動,我覺得她的腹部似乎比以前鼓凸了很多,不過我卻沒有想得更多。鄭妮喘著粗氣把我的手使勁地往外推著說:“我們現在不能這樣。我不想這樣。”

於是我很快就放棄了進一步向她身體的縱深探進的努力。我悻悻然地收回了鹹豬手。我覺得,我們之間已經不存在契合的基礎了。性並不是決定男女關係的最終籌碼,它其實跟請客吃飯一樣的簡單明了,吃飽了,大家打個飽嗝就做鳥獸散。通過性去理解甚至控製一個女人,注定是行不通的。我是在緩緩地將手從鄭妮的腰間抽走的時候,才意識到這一點的。

那一刻,我的感覺就像是置身於新墨西哥州荒涼的沙丘中,冰冷而且惘然。


34


晚上八點的時候,我看鄭妮有點疲倦了,就送她到了她住的Motel。在東部,這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我想她可能還不太適應這裏的氣候和時間。在我要離開她的房間的時候,鄭妮突然一把抱住了我,讓我措不及防。此時,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難道眼前的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還是剛才在我的公寓將我推搡開來的那個鄭妮嗎?

我感到有點意外,因為在這之前我一點都沒有跟她纏綿的心理準備。但是,我還是緊緊地摟住了她,我看到,鄭妮的眼睛裏正蕩漾著令人心碎的淚光。那是任何一個男人見了之後都不會置之不理的淚眼,她似乎正在告訴我她所受的委屈。我的眼前忽然閃過了半年多前從亞特蘭大開往伯明翰的20號公路上,跟鄭妮一起追尾飆車的情景。輕飄飄的回憶,讓我對眼前的這個女人產生了一種沉甸甸的親切感。

這時,我說了一句讓我終身難忘的話,——我用手摩挲著鄭妮略顯瘦削的臉盤說:“鄭妮,你別哭!我們畢竟走到一起了!”

說完這話,我的鼻子一酸,淚水差點又掉了出來。在這個女人麵前,我相信自己無可救藥,我的心在顫栗,我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這種感覺,我相信隻有真正的情人之間才會有的。其實,在我的心目中,鄭妮更像是個未經太多世故的女孩,至少她在氣質上,並沒有沾染上經受愛情折磨過的女人身上那種剔刮不去的刻板而辛酸的味道。一個受過強烈感情刺激的女人,是不會像她這麽脆弱、單純的。這正是她在我的心目中的可愛之處。

而我之所以差點掉了眼淚,是因為我覺得,我在伯明翰的那三天日子裏,鄭妮已經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包括肉體跟精神上的,盡管我一直對這一點持著懷疑的態度。

我輕輕地擦著鄭妮臉上的眼淚,但是鄭妮似乎卻更加傷心了。她墊起腳跟,試圖跟我保持著同等的高度。我們開始了上氣不接下氣的接吻,她的舌頭就像我想象中的墨西哥骷髏辣醬一樣,讓人腦門發麻,卻又沁人心脾。鄭妮的動作非常的投入、熱烈,這時我感覺到,鄭妮其實還是真心喜歡我的!這讓我欣喜萬分。我的口水和淚水源源不斷地流淌了下來。我們互相吮吸著對方帶著鹹味的淚水,這種接吻,比當初我進入鄭妮的身體,還要刺激。那一刻我想到,真正的情愛,是肉體所不能包容和承載的。真正的情愛其實隻是一種精神上的東西,而不是肉欲。我想我以前對情愛的理解肯定是搞錯了。

所以,一個多小時後,當我在鄭妮居住的Motel僵硬的床上,從鄭妮身體中抽出餘溫尚存的命根子的時候,不覺有點驚喜。這一次跟上一次在伯明翰她的公寓裏做愛的感覺不一樣。那時就像是將一部名著瀏覽了一遍,體會不到精妙之處。而這次卻像是精讀,開始品嚐到了其中的美妙之處。因此我覺得我已經踏踏實實地占有了鄭妮,而且,我把自己也交給她了。那種快感,不是純粹的肉體接觸所能達到的。因為,在剛才做愛的過程中,我曾經高聲呼喚著她的名字,連“心肝寶貝”都種平時不堪入耳、想起來身上都要起疙瘩的話都喊出來了。這真要命。

完事之後,我跟鄭妮說:“在剛才的最後一瞬間,我突然產生了要永遠和你在一起的念頭。”

鄭妮閉著眼睛說:“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我不想再為感情付出了嗎?!你願意為我犧牲一切嗎?”

我想了想,笑著說:“如果我說願意,你會相信嗎?!雖然現在我已經學會了去習慣某些謊言,但是我還不想製造謊言。我喜歡你,但是我不可能為你付出一切!”

鄭妮笑了笑說:“因此你就不要再說出那種連你自己都不相信的廢話了。”她隨即又問我說:“莊鳴,你知道什麽是假肢嗎?”

我說我知道,那是一種非常殘酷的肉體的替代形式。鄭妮說:“我想跟你說的是,如果說第一次愛情算是肢體健全的話,那麽,第二次愛情就是在安裝假肢了。一個人隻能真正愛過一次。所以,我情願我們倆維持著像現在這樣的情人關係,而不必拘泥於婚姻之類讓人傷神的話題。我覺得你沒有必要成為我生命中的一段假肢,或者說是替代品。”

我有點生氣地說:“鄭妮,你說這些話,是不是隻是為了要逃避我,或者逃避你真實的自己?但是逃避又有什麽用呢?該發生的事總歸會發生的。如果你還把自己的情感看作是健全的,就不會有什麽假肢的想法了。”

鄭妮看著我說:“我如果告訴你實話,我相信你會毫不猶豫地離開我的!”

說這話時,她的神情顯得有點疲憊,又似乎帶著某種無奈。我緊緊地摟著她說:“鄭妮,你記住這句話:不管你將來怎麽樣,我都不會離開你!”


第二天早上,當我從鄭妮Motel的床上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鄭妮已經不在身邊了。我一看時間,已經是八點半了。我匆匆忙忙地趕到公司,Roberts讓他的秘書交給我一份材料,要我馬上編出一套程序。我心神不定,幾次借上衛生間的機會,給鄭妮打手機,但是都沒有她的回訊。

下午,Roberts檢視了我編出來的程序,說:“Mean,你今天是怎麽回事?你的程序裏有兩個誤點。要我提醒你嗎?你趕緊重新再設計一次,希望不要再出差錯了!”

我一直加班到快晚上七點了,才把事情處理好。快下班的時候,我跟鄭妮打了個電話,問她Interview的情況。她平靜地告訴我說,她已經被口頭上錄用了,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似的,麵試隻是走走過場。那是一家C大的附屬醫院,條件,環境,待遇都很好,她一周隻上三天的班。鄭妮說:“中午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已經把行李搬到我新租的公寓了。那裏環境不錯,陽台外麵有兩顆大榕樹。莊鳴,晚上我要請你吃飯。”

我笑著說:“是慶祝你找到了工作,還是一頓最後的晚餐?”

鄭妮說:“隨便你怎麽理解。昨晚上好像誰還跟我說了,他永遠都不會離開我的?!”

我聽了這話,心裏有些暖乎。我馬上開車到鄭妮的新公寓去接她。她換了一套衣服,牛仔褲,休閑衫,上身穿了一件米色的外套,那樣子就跟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的活潑。她笑著說:“晚上你想吃什麽?我已經做好了讓你敲竹杠的準備。”

我笑著說:“在飲食男女方麵,我的想象能力都是相當有限的,都稱得上是個Stoics了。再說了,敲你也沒多大意思,敲在你身上,疼在我心上。我想們還是吃麵條吧,這樣還有一點懷舊感。我知道中國城那邊有一家很好的四川麵條館,麵條口感很好,辣的到位,不過可能不對你的胃口。但是既然是你要請我,那麽隻好讓你遷就一下了。”

從我們住的區到中國城,大約要25分鍾。但是晚上的時候10號公路堵車太厲害,我們開了大約將近一個小時才來到那家麵條館。我們在等待麵條的時候,我發現鄭妮的眼神閃爍不定,就笑著說:“鄭妮,這麽說,我們從此之後就要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裏了。我想,有的東西你想逃避都逃不掉的。我現在越來越相信緣分了。”

鄭妮笑著說:“你除了這種念頭之外,就不會有什麽新穎的想法嗎?你幹嘛不將事情往其它的方麵想?比如說,我們可以終身做為好朋友,這樣既沒有感情上的負擔和婚姻的約束,也不至於因為約定俗成的規矩鬧不愉快,甚至導致最後翻臉。”

我說:“我基本上是個沒什麽出息的男人,所以在男女關係上,隻有踏踏實實的感情對我來說才具有安全感。即便是像你昨晚上說到的假肢,也比不能向前行進為好。據我所知,得意而忘形,是活著的一種很高的境界,可像我這種俗人做不到,至少在目前我還沒有那麽高雅的涵養。”

鄭妮說:“看來你是真把自己當作一個情種了。我說,你何必沉溺於你自己假設的那種生活狀態中呢?!其實生活是紛亂雜陳的,任何一種生活的形式都是合理的。因為沒有哪一個人命中注定就應該規循著某種生存邏輯去走完他的一輩子。如果你用過去形成的圈圈套套去規限你的將來,那你的人生還會有什麽意外的驚喜呢?!”

我不知道鄭妮為什麽突然對我耳提麵命地教訓了一通,但是有一點我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不像我一樣對過去充滿了迷戀。後來我才知道,鄭妮其實也是一個對過去充滿了癡戀的人,她的這番話,實際上就是在向我暗示,我們應該如何去擺脫過去,適應變幻莫測的將來。



鄭妮很快就到C大醫院上班了,她租住的公寓離C大不算遠,開車隻要十來分鍾就到了。她先是坐了幾天的巴士,後來因為煩要等車,於是就買了一輛新車,——她的那輛被我撞過的豐田車子,在她離開伯明翰時就脫手了。買車的時候,我建議她買美國車,最好也買我那樣的DodgeCharger車子,但是她嫌美國車耗油,就買了一輛ToyotaCamry,還是她原先的車型,隻是換成了銀灰色。她解釋說,本來她還想買紅色的,但是洛杉磯陽光太強烈,紅色的顯得刺眼。從她買車這事我看得出來,她其實也是個戀舊的人。

我們倆的聯係既沒有斷掉,也沒有更深的發展。隻是有時偶爾在周末的時候,約好在哪家餐館聚上一聚,一邊吃茶,點菜,一邊聊聊一周來的瑣碎的事。每次我見到她的時候,都覺得她的身形似乎越來越胖了,那時我根本就沒有往其它方麵去想,隻以為她是心寬體胖了。

好在我們都已經過了萬丈激情的年月了。隻有那些閑散的人,才會終日卿卿我我,風花雪月的。偶爾我們倆都有那方麵的興致了,也會上床打打牙祭,不過那隻是一種生理的需要,而不是做為真正情人的那種纏綿,這讓我有點別扭。久而久之,我們都習慣了這種默契的關係。不過每次做愛時,鄭妮都提出她要在我的上麵,而不讓我的身子擠壓著她,好像她脆弱得就像是一個雞蛋似的。

我在冬天的時候就已經向移民局遞交了綠卡申請。到了春天,我的綠卡第一步很快就批下來了。於是我申請了Advanceparole,就是回國時可以免簽證再進入美國的文件。我想在適當的時候,回國一趟。至於回國的目的,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是什麽。我跟鄭妮談到了我的想法。鄭妮說:“你現在想回去幹什麽呢?衣錦還鄉?還是有別的什麽目的?比如相親。現在在國外的很多光棍時興回國娶年輕漂亮的女人,你也可以試試看。”

我笑著說:“你還真是說對了,我一是想回去看看混得越來越好的鄉親們,二是順便再相一門親事。如果在國內能夠找到一個好老婆,也許回去後就不想再回到美國來了。徐強說了,如今國內很繁榮,大家都醉生夢死的。像我這樣學MCS的回去,找家像樣的公司,估計年薪二十來萬國幣應該沒有問題吧。”

鄭妮說:“你這輩子就想著娶個媳婦,然後再醉生夢死的?瞧你那出息,哪個女人願意跟你過!”

我逗著她說:“難道留在美國就有出息了?你想,人生在世,不就吃喝玩樂嗎?!不管怎麽說,娶個媳婦總是合情合理的吧?我可不想打一輩子光棍,或者做個無關痛癢的情人。況且,我是家中的獨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父母每次在越洋電話裏,都恨不得拽住我的耳朵狠狠訓我一通呢。”

鄭妮笑著說:“原來你是獨子啊。那你當初為什麽不在國內守著你父母,然後娶妻生子呢?古人雲,父母在,不遠遊,你昏頭昏腦地跑到美國來,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我說:“我如今也為這事納悶呢。我想,既然大家都來了,我為什麽不能來?!所以還是想回去看看,有個比較,好給自己一個比較真實的理由。”

鄭妮說:“你這是隨大流,所以現在大家都回去做海龜了,你也想回去了?”

我笑著說:“也許是吧。隨大流總不會錯吧?總比死心眼走到底要強。如果將來有一個理由讓我在美國呆下來,那可能是因為……”說到這裏,我故意頓了一下,盯著鄭妮的眼睛。鄭妮好像猜到了我要說什麽,就將頭歪到一邊,盯著我說:“因為什麽?”

我心裏想說是因為愛情,可是出口時我卻說了:“因為你。”

鄭妮說:“說的好聽。為什麽就不能是因為另一個人呢?!就像我們的認識,也不過是偶然的緣故一樣。你要回去就回去吧,這裏沒有人稀罕你!我有點不理解,假如中國不是你曾經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你在那邊擁有過親人,同學,狐朋狗友,你現在還會那麽在乎它嗎?僅僅是因為物欲橫流的誘惑?”

我說當然不會,但是事實上是,我的血脈已經與生俱來地跟它連在一塊了,我無法擺脫它。鄭妮說,說白了,你還是無法擺脫過去,所以你必須將自己的前途,跟一個虛幻的過去連在一起,這樣你才能冠冕堂皇、人模狗樣地活下去,不是嗎?!

我想了想,不能不承認,鄭妮的話不是沒有理由的。我們的將來,實際上很多時候是跟過去連在一起的,我們是為了過去活著。


35


有一個晚上十點多的時候,徐強突然給我來了個電話。徐強是個夜貓子,淩晨兩三點睡覺是平常事。他告訴我他要到加州來了,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如果說鄭妮來加州還有些偶然性因素的話,那麽徐強的選擇,似乎就像是蓄謀已久的了。

他說,上個月他到德克薩斯州的奧斯汀開學術年會,碰巧結識了C大也是從事他們專業的一位係主任,徐強告訴他自己博士後期滿,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學校做Faculty。那位係主任的手裏正好需要徐強這樣專業的人材,他要徐強盡快把他的詳細材料發給他。一個星期後徐強就收到了係主任的答複,他許諾給徐強AssistantProfessor(教授助理)的位置。這正是徐強朝思暮想、求之不得的一塊肥肉,晚上他剛剛給那係主任回了E-mail,馬上就給我打電話,讓我跟他分享他的喜悅之情。我看了一下時間,他那邊的時間已經是淩晨兩點了,看來這次他真的是興奮地過了頭了,夜不成寐。

不過徐強這事對我來說應該算是個意外的驚喜。說是意外,是我剛聽到徐強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還有點不太相信。說是驚喜,是因為我現在在LA除了鄭妮這麽一個若即若離的朋友,還有寬子這麽個室友之外,平時業餘的時間不知道有多單調,可以說是舉目無親,現在徐強來了,我們倆終於又可以臭氣相投了。我有氣無力地向他表示了祝賀。徐強告訴我,在正式到C大之前,他想回國一趟,不然的話以後可能就沒時間了。他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去:“我在國內的朋友們都慫恿我回去看看,說那邊的生活色彩豐富,想怎麽玩就怎麽玩,開心得很。以前我們出來是開洋葷,現在回去得惡補一下了!”

我有點心動了,說:“你先把家當搬過來吧,到時候我們再商量一下。”

然而徐強根本就不給我留有商量的餘地,他很快就在網上預訂了兩張回國的機票。他是個喜歡自作主張的人,對朋友也是如此,就像《儒林外史》中楊執中的蠢兒子跟隱居山中自命清高的土“士”權勿用說的那樣,你我原是一個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甚麽彼此?OK?

朋友做到這種份上,真讓人哭笑不得。另外我想,LA倒是徐強將來海龜的最理想的中轉站。徐強是個精明的人,他完全知道加州做為通向國內的跳板的意義,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那位係主任朝他伸過來的橄欖枝。這樣,我跟徐強的友誼,總算從東部遷移到了陽光燦爛的西部來了。我說過,我們是為了過去活著。


徐強是乘坐飛機過來的,他把他的舊車子也給賣了,隨身就兩個大箱子,他跟我一樣,做事喜歡刪繁就簡。我發現他瘦了不少,滿臉鐵青色的胡茬,臉上戴著一副大墨鏡,樣子有點酷,像港台影片裏的黑道人物。我們已經有六個多月沒有見麵了,徐強一看到我就說:“哥們,你都跟非洲裔的人差不多了,看來這裏的陽光比傳說中的還要燦爛。憑你老兄現在這付尊容,還有哪個女人會看得上你?!可惜啊可惜。”

我辯解說:“你不知道的,在這邊,古銅色是性感的象征,加州這邊講究這個。而且,同誌,你先不要高興的太早,你知道,我在東部的時候多少也算是奶油小生呢,比你白淨多了。”

徐強說:“你這話我表示懷疑,你以為我沒見過古銅色啊?!都說一白遮百醜,你別自我感覺太好了。”

我笑著說:“你要是在這裏曬上兩個月,那麽你的自我感覺就會像桑塔.莫尼卡海灘邊上的藝術步行街一樣了。”

徐強聽到“藝術”一詞,眼睛一亮說:“怎麽說?”

我笑著說:“亂七八糟的!”

徐強揍了我一拳。那個晚上,我請徐強到中國城吃過晚飯後,為了省下不必要的開支,他就住在我跟寬子的公寓裏。我們隻能兩人擠一張床了,這在美國算是忌諱。我們回來的時候,正好寬子剛剛出浴。徐強悄悄地跟我說:“哥們,這日本娘們長的不錯,隻可惜是個日本人。我討厭日本人。”

我說:“以前你開的不都是日本車嗎?!日本女人比日本車看起來要順眼多了。你不是最講功利的嗎?況且人家也沒招你惹你呀,你討厭人家幹什麽?!”

徐強說:“這是兩碼事。車子不過是代步工具,但是女人是一定要讓你順心的!你想你真要娶個日本婆娘,你敢帶回國去嗎?!大家雖然心裏麵羨慕死了你,但口頭上還不把你給罵死了。我們中國人大多是這種德行。你混得沒出息,人家瞧不起你,你混得有點出息了,人家又妒嫉你。我要是不像現在這樣混出點樣子,還真他媽的不敢回國。”

我想到徐強離過婚的事,也不跟他多爭論了,在對待女人事情上,他就像是在雞蛋裏挑骨頭,給新車挑毛病一樣,精細得要命。所以我懷疑他在三、五年之內,是很難找到新歡的。我說:“你瞎操這心幹嘛?人家又沒說要嫁你,人家未必看你上眼呢。你就別自作多情了。”

徐強晚上睡覺的時候,打起呼嚕來,簡直是驚天地、泣鬼神。我實在受不了了,因為離我們回國還有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我顧慮我的神經會被他折騰得崩潰了,第二天我就建議他是不是在回國前先把房子租好了。徐強指著我的腦門說,我知道你丫就這麽點肚量,重色輕友。我還不想睡你那床呢,轉個身都嫌煩,什麽玩意兒!

徐強租房子的時候,我建議他先租一套獨立的公寓,以便到時我搬過去跟他住在一起,房租兩人分攤,這叫親兄弟明算賬。徐強皺著眉頭說:“你我住在一起,虧你想得出來!到時誰做飯啊?你看你們公寓裏的那個日本女人多好,你幹嘛還要搬出去?!湊合著過吧。”他隨即又嘟囔著說:“娶個好老婆,其實最受用的就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狀態。至於在床上,那還得是情人夠勁。嘿嘿,跟你說這些,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我說:“食與色是兩碼事。你當初不是說,你就是通過精湛的烹飪技藝,把你原先的老婆騙到手的嗎?”

徐強歎口氣說:“你難道不知道我老婆後來又被我趕跑了嗎?!用做菜哄女人,隻是權宜之計,就像釣魚時放誘餌一樣。時間一長就不管用了,菜總有吃膩的時候。女人也是。我算是看透了!真要為了一張嘴,娶個老婆還不如找個保姆。”

我想起了在伯明翰時給鄭妮做生螃蟹取悅她的事,忍不住笑出聲來。我說:“要不這樣吧,我們訂個君子協定,到時候單日你做飯,雙日我做飯,周末咱們下館子。”

徐強想了一會,終於同意了,但是他又補充了一句:“我知道你想沾我的便宜,一、三、五我做飯,我不是虧了一天了?不過,如果哪天我有了女朋友,你得馬上給我搬出去,別讓人家看著你不順眼。”他頓了一會又說:“你跟那個鄭妮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聽張榛說她也到洛杉磯來了。你要是再不給個明確的態度,你幹脆把她的手機號告訴我就是了,讓我來接管她。”

我咬牙切齒地說:“你敢!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徐強要去的係許諾給他的年薪接近十萬,另外還有一筆科研經費。他洋洋得意地跟我說:“三十年媳婦熬成婆,如今我總算步入中產階級的隊伍了,而且還屬於中上水準,該算是名利雙收了吧。”

有一次,我在做麵條的時候,忍不住拿出一瓶張榛送給我的墨西哥辣醬,問徐強說:“哥們,你猜猜看,這辣醬是誰送給我的?”

徐強拿過辣醬看了一會,說:“還有誰?張榛吧。”

我吃了一驚,說:“你是怎麽知道的?難道張榛告訴過你了?!”

徐強笑著說:“一看這骷髏頭我就猜到了,她這人老喜歡這種古裏古怪的玩意兒。你以為你的破事她還會瞞我嗎?她差不多什麽話都跟我說了。你想想,女人的肚子裏能藏得住什麽話?!我知道,她是不吃辣的。她當時既然去了一趟新奧爾良,當然會帶點小玩意回來送給鄭妮的,不巧就給你小子給碰上了。不過你也別拿著雞毛當令箭,以為她真對你有那方麵的意思。她的那點心思我還不清楚?!她剛剛離過婚,她的前夫也不算是什麽好鳥,在上海的高幹子弟圈裏麵,誰不知道他是個風流成性的獵豔採花大盜?!張榛把辣醬送給你,算是給了你麵子了。她這是在無意中撒情網,你一不小心就給套上了。告訴你,當初掉在她網中的男人可不在少數,可最後呢?還不都給她的老公給收拾了。你小子規矩點,可別往死路上走!”

我把“地獄之火”辣醬收了起來,心想:“畢竟還是同學知根知底,人家一下子就瞅出了個中端倪。”於是我吞吐著說:“你可別瞎扯,我對她可沒有什麽非分之想,更沒做過什麽出格的事。”

徐強笑著說:“瞧你這膽子。即便做出了出格的事又怎麽啦?你這人,也就這麽點能耐,前畏狼後畏虎,有賊心卻沒有賊膽。依著張榛的脾性,她倒未必能瞧得上你。說不定她還是要拉你做墊底呢。”

聽了徐強的話,我心裏倒真的有點怵了:說不定張榛本人就是一團“地獄之火”呢?!


36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天高雲淡,鄭妮開車送我跟徐強來到了LAX。

我所在的LIMB是外向型公司,近年來跟中國的貿易呈直線上升的趨勢。因為“感恩節”將近,而公司裏駐上海辦事處那邊恰好有一套新安裝的程序需要檢測,我就向Roberts要了這份不吃力又討好的差事。Roberts聽說我已經有五年時間沒回國,就爽快地答應了,他是個精明的商人,似乎渾身上下都透露著商貿經營行家的味道。當我向他表示感謝時,他卻笑著跟我說:“你不要感激我,因為在‘感恩節’即將到來時候,如果我派遣其他的職員去中國,他們私下裏肯定會抱怨我的。”

我想想也是。誰樂意在這樣大節日的時候,萬裏迢迢地跑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找罪受呢?!

徐強已經有八年時間沒有回國了,因此顯得十分的激動,兩個大箱子填壓得滿滿的,都是要送給國內親朋好友的禮物。這之前在張榛的爭取下,上海的一家著名大學F大邀請他回去考察,往返機票以及住宿費全是F大給他提供的。因此他順帶也把我給捎上了。

在候機室裏,徐強躊躇滿誌,顧盼生輝,一副衣錦還鄉的風光樣子。但是在上海東航櫃台前排隊換登機牌的時候,長長一大溜到美國來觀光的國內的隊伍,卻沒有一個人尿他,這讓他多少有點失落。於是他跟我說:“哥們你看看,現在國內來的人都什麽素質?說話的嗓門就跟吵架似的,一點修養都沒有,還崛起呢!”

我笑著說:“你嫌人家嗓門大,那就別想著什麽海龜了,不然到時候還不把你給吵死了。你就準備著入鄉隨俗吧。”鄭妮笑著說:“那該叫做還鄉隨俗才對,說不定回去後你的嗓門比誰都要大呢。”

換好登機牌,鄭妮笑著跟徐強說:“徐強,我想跟莊鳴單獨呆一會兒。”徐強看了我一眼,笑著說:“去吧去吧,我看著行李。小兩口要泣別了哈。不過時間不要太長,免得誤了航班,親熱一下就算了,OK。”

鄭妮帶著我來到二樓候機室的咖啡廳,要了兩杯熱咖啡,她跟我說:“莊鳴,飛機快到點了,我也不想跟你繞彎子了。你應該看得出來,我懷孕了,已經有快七個月了。”

我正端起咖啡杯子,湊在因空氣幹燥而皸裂的嘴唇邊,準備啜上一口。聽了這話,我的手猛地一抖,咖啡灑到了我的大腿上。我估算了一下七個月前的事,大致是我住在她公寓那三天前的一個多月。我望著她的臉,一陣茫然,好一會之後我才說:“那肯定不是我弄的!我離開你那裏才五個多月時間呢。你別搞錯了!”

然而更讓我吃驚的是,鄭妮卻幽然一笑,然後非常肯定地說:“她當然不是你的,因為你在我公寓呆的那兩天,正是我的安全期。如果要真是你幹的那才好呢,我們也沒必要跟打太極拳似的繞來繞去的!”

我瞪大眼睛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心裏雜味紛呈:“我的天哪,難道就在我呆在你那裏的前一個多月時間,你還跟另一個男人上過床?”

鄭妮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我呆住了,我沒有想到,她居然是這麽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看來她完全是把感情從性的關係中毫不含糊地給剔除了,因此才會在男女性事上這麽的幹淨利落。我心裏湧上了一股酸意,覺得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遠比原先自作多情時要輕得多。過了一會兒,我才想起問她小孩是男的還是女的?鄭妮說是女的。我咽了一口唾沫,又問她,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我很想知道!這不隻是出於好奇。”

鄭妮盯著咖啡杯說:“我現在不能告訴你!除非你答應娶我,做孩子的父親。”

這時,我的心裏像被灌進了一口陳年發酵的醋,又嗆又酸。雖然剛才我因為小孩不是我的而暗中舒了一口氣,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我當時自我感覺良好,跟鄭妮上床的時候,以為碰上了豔遇,而她卻已經有其他的男人了。看來張榛那天晚上跟我說的話是對的:“她是個心眼很多的女人,胸有城府,可她的心眼未必都是像你一廂情願地理解到好心眼。至少我是這樣看的,不然的話,她就不會隻把你當作是臨時戀人了!”

一想到這,我心裏就有些灼痛,我受不了這種在我看來是受了她愚弄的窘迫狀態。要我莫名其妙地去承擔一個不屬於我的兒子的父親的責任,這無論如何我都接受不了。我將咖啡杯子往桌子上一磕,站起身就要離開。我不明白,為什麽鄭妮她在跟一個男人相好的時候,還要把我這個順路的過客搭上?難道就是為了讓我承擔起做父親的責任?這是我所不能原諒她的。沒有人會接受這種事實的,盡管現在我跟她還沒有任何正式的關係。我惹不起,還他媽的躲不起嗎?

鄭妮拉著我的手,企盼地看著我說:“莊鳴,你聽我說,你別誤解了……”

我說:“你現在說什麽話我都不想聽了。你走吧,別再跟我解釋什麽了。”

我怒氣衝衝地來到徐強跟我們的行李件那裏,跟他說:“哥們,咱們進去吧。”徐強問說,怎麽這麽快就哭過了?沒哭夠吧?我說:“別說了,咱們走吧,離這個女人越遠越好!”

徐強一臉的狐疑。我跟徐強拖著隨身帶的行李箱,進了登機室。我回頭一看,鄭妮還站在那裏,目送著我們。她的樣子看上去顯得十分的孤單落寞,就像突然被人拋棄在了荒野中一般,既無奈又無助。我的心裏刺痛了一下,但是我想到她肚子裏的小孩,我的腳步沒有停下來。我告訴自己這時候絕對不能有惻隱之心。

到了登機廳裏,我跟徐強說:“哥們,喝兩杯吧?”

徐強答應了。我們在候機室的酒吧裏要了兩杯兌了冰塊的雞尾酒。徐強說:“剛才你們談什麽了?看你回來的時候,就像剛從墳墓中爬出來似的。吵了?要不你就留下吧。我看鄭妮挺傷感的,你可別重友輕色,到時候鄭妮要找我來算帳的。”

我勉強笑笑說沒什麽,但是我的肚子裏卻是翻江倒海的。我想象著鄭妮獨自傷心地離開機場的樣子,便對接下來的旅程充滿了厭煩。不過再想到她的鼓凸的肚子,我的精神又快要接近崩潰了。我問徐強說:“哥們,你結過婚,也離過婚,總算是走了一個回合,是個過來人。你相信女人嗎?”

徐強說:“我這輩子想要做的事,就是要讓女人們相信我。做個男人,這樣才有味道。至於我相信不相信她們,那是無足輕重的。”

我低著頭說:“你這次回去,想去看看張榛嗎?”

徐強說:“當然了。她現在已經是孤身一人了,如果她願意,我想帶她到美國來,這也是我這次旅程的一項計劃。我有這種自信。”

我說:“這麽說,你是想跟她結婚了?你不是想做海龜嗎?你們幹脆就在國內過算了。像你們倆的收入加起來,做個中產階級綽綽有餘了。”

徐強冷笑著說:“你還真相信什麽海龜啊?這兩年海龜差不多都是半瓶子醋了,就像我們當初來美國時,也是半瓶醋一樣。哥們,我說你看著鄭妮好,就跟她過算了,在美國,沒有什麽扛不起的。離過幾次婚的女人照樣走俏呢。”

我想,如果剛才鄭妮隻是告訴我她懷孕了,懷的是我的孩子,也許我的心理還會好受一些,大不了成個家就是了。可是她一出口就告訴我她懷的不是我的種,這就讓我難受了。盡管在她來說,這是一種坦率的說法,把主動權交給了我,但是對我來說,是絕對不能接受的。我很想把鄭妮的事情說給徐強聽,不過最後還是忍住了。我要是把這事跟他說了,我不但丟了麵子,他肯定還要趁機損我半天了。徐強是個無孔不入的、嚴苛的世俗男女批評家。

在快要登機的時候,我忽然間看到鄭妮匆匆忙忙地跑進來了。我不知道她是怎麽闖入戒備森嚴的登機室的。我一看到她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身體感覺就像猛然被人捅了一刀似的,軟塌塌的要倒下去。徐強怪笑著對我說了聲“夠嗆”,就先上飛機去了。鄭妮突然緊緊地抱住我說:“莊鳴,你能不能答應我那事?即便將來在小孩出生一段時間以後,你提出離婚也行。我一個人有點害怕!”

我臉上冷冰冰地,但是我又實在不忍心在這時候傷她的心,隻好說:“我現在不能答應你,這事來的太倉促了。有什麽話等我回國出差完回來後再說,不就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嗎?!OK?”

鄭妮猶豫了一下,想說什麽,終於又沒說出來。她讓我稍等一下,然後就火急燎燎地跑到一邊的化妝品店,買了一些高檔的香水什麽的,回來塞給我說:“你把這些化妝品帶給張榛,她喜歡這些玩意兒。見到她,就代我向她說聲對不起!”

我說:“你怎麽就能確定我會見到她呢?!你為什麽不叫徐強帶給她呀?徐強這次回去還想娶她呢。”

鄭妮說:“我覺得還是你帶給她比較合適。因為她喜歡你!”她看我一臉不解的樣子,又說:“我看得出來,你喜歡她,她對你也有好感。而且,我估計她早已經知道我們之間的事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早已經濕潤了。可我弄不明白的是,鄭妮所說的“我們之間”,到底是我跟她,還是別的誰跟她之間的事?


37


東航的波音737飛機慢慢地滑翔上了天空,我恍惚也覺得自己的身子空空蕩蕩地飄浮了起來。不過,此時我的心情卻是沉甸甸的,因為剛才鄭妮跟我說過的話,一直在我心頭揮之不去,成了一團陰影。盡管以前鄭妮跟我說過的話我一直都抱著懷疑的態度,但是這一次我卻相信是千真萬確的。她既然要求我做那個莫名其妙的小孩的父親,那麽小孩顯然不是我的,而她鼓凸的肚子,證明說那個小孩的確存在。讓我困惑的是,她為什麽不去找小孩的真正的父親論理呢?或者幹脆在胎兒未到三個月的時候就去做流產,一了百了?

俯瞰著機場,我似乎感覺到鄭妮也還站在那裏,仰望著我們的飛機,正沿著太平洋海岸,迤邐著望西北方向飛去。

徐強似乎顯得十分的亢奮,事實上,他在早上我們出發的時候,他就已經呈現出這種狀態了。他仰靠在座椅後背上,在酒精的催化下,滿臉得色,笑眯眯地盯著來來往往的空姐們看,就像一個豐收在望的地主,正興致勃勃地在田埂上望著地裏的長工們在操作莊稼。我望著他的表情,心想:也難怪,在美國這邊難得見到幾個像樣的大陸來的女孩,有的話也是個個滿臉冷落冰霜的,好像她們不是來自大陸,而是從西天瑤池王母娘娘身邊下凡來似的,讓人敬而遠之。當飛機到了北太平洋的時候,徐強可能出現了審美疲勞,頭一歪,睡著了,輕微地打起了呼嚕。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飛機徐徐地降落在上海浦東機場。離開大陸後再也沒有回來過、在美國英勇地抗戰了八年的徐強,對大陸的品頭論足也開始了。飛機還沒有停穩,徐強就探頭探腦地望著窗外說:“咦,這麽大的機場,怎麽才這麽幾架飛機?還沒有‘加拿大航空公司’停在LA機場的飛機多呢。看來硬件上去了,軟件還不行啊。”

在入關的時候,他又是東張西望的,臉上顯出一副很失望的樣子。關口處有一男一女兩個人,臉上就像掛著一層寒霜,讓人望而生畏,但是一見到老外,他們臉上又像朝霞一樣燦爛了。咱們中國人無論走到哪裏,這種德性是永遠改不了的,好像身體內天生的就被安裝上了某種特殊的零件,一見到洋人條件反射般地就會產生媚意,而一見到同胞,那熱情的零件就失靈了,驟然冷卻下來。徐強小聲跟我說:“你瞧瞧那對男女的德行,就好像我們這些人都是從俘虜營放回來似的。”

終於到了出口處,遠處一個熟悉的人影讓徐強的精神頓時為之一振,我也看到那個人了,她就是徐強朝思暮想的張榛。她戴著墨鏡,正誇張地向我們這邊揮舞著手。我們收拾好了行李,朝張榛走去。張榛低頭看了一下行李說:“就這麽點破爛?跟逃難似的。”

徐強臉上登時就有了不豫之色,他沒想到他跟張榛久別重逢之後,她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樣損他的。我對張榛的冷幽默倒無所謂,因為我已經知道了她的脾性,而且也不想在她麵前炫耀什麽。我說:“我本來隻想帶個小箱子的,後來考慮到也有快六年沒回來了,隻好帶了點破爛回來給鄉親們分分。”我忽然又想到鄭妮托我送給她的化妝品,就說:“當然,有些也不能說是破爛,比如送給女士的禮物。”

上了張榛的奧迪A4車,一股淡淡的幽香撲鼻而來。張榛問我們:“先生們,是先送你們去旅館,還是先去吃飯。”

我看著徐強,想聽他的意見。徐強眨巴著眼睛說:“還是先去旅館吧,把東西安頓下來後,再結結實實地去飽餐一頓,狠狠宰你一把。”我原先以為徐強會提出先去餐館的,因為他一向是把吃看得比自己的專業還重的。

張榛說:“在美國呆了將近一年,我也學會了手頭緊摳,數著錢過日子,剛回來時還真有些不適應。現在又回到原來的狀態了,有錢可不能替別人省著。我已經在徐家匯給你們預定了一套雙人房間,雖然不是五星級,不過條件還可以,比老美的Motel強多了。”徐強說:“你要真是定了五星級的,恐怕我們還住不起。”張榛笑著說:“隻怕F大也舍不得拿出那麽多錢供你揮霍。你又不是諾貝爾獎獲得者。”

那家旅館的設備條件的確還算不錯,說是四星級也過得去。我們把東西安頓好了,我先去洗了個澡。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他們倆聊的正歡著呢,張榛還在咯吱咯吱的笑。我的心裏不知怎麽的就有些不舒服。我催徐強趕緊去洗一下,我的胃口已經失去了耐心。徐強說:“我們先去吃飯吧,我的肚子也已經見底了。我回來的時候再洗。委屈什麽也不能委屈了肚子啊,OK?”

於是就去了淮海路邊上一家叫“煮酒論英雄”的酒家。我看了牌招說:“這店名新鮮啊,現在已經是冬天了,到哪裏去找新鮮梅子來煮酒?估計隻是掛羊頭賣狗肉罷了。”

徐強說:“你看你什麽腦袋?!如今隻有掛狗頭賣羊肉的,哪還有掛羊頭賣狗肉的?你想,涮火鍋不就是煮嗎?冬天了,也該涮火鍋了。再說了,煮酒又不是非得用梅子煮才好,像紹興的黃酒熱燙了,就很養胃。”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喉結像一條蟲一樣上下挪動著,我擔心他的口水一不小心就會像香檳泡沫一樣冒出來。

張榛笑著說:“徐強說的對,今天我們就涮火鍋,涮他個熱火朝天的,把冬天涮得跟洛杉磯的夏天一樣。”

我聽了張榛這話,暗地裏多少有點失望:我萬裏迢迢地回國,本來是想做一回饕餮的,沒想到張榛卻請我們吃火鍋。在LA中國城,什麽樣的火鍋沒有?!不過又想了一下,人家張榛又不欠你什麽,隻不過在你那裏呆了兩個晚上,你憑什麽就要人家慷慨解囊了呢?!這樣一想,心下便釋然了。

進了包廂,剛剛坐下,老板後腳就跟了進來。他朝我跟徐強笑了笑說:“啊呀,幸會幸會!海外回來的華僑,派頭就是不一樣,二位晚上一定要盡興,不然就是看不起我婁某。”他這句話本來也就是客套話,但是徐強卻有些迷乎了,他居然很矜持地朝老板點了點頭,弄得我差點笑出聲來。老板很快就不理我們了,他低聲問張榛說:“張教授,這次來幾斤?”

張榛微笑著說:“先來六斤吧,你別省著。”

我嚇了一跳說:“張榛,你瘋了?!六斤羊肉,張榛你頂多吃一斤,剩下的我們兩人怎麽吃得了?你真把我們當難民了。”

徐強笑著說:“還是老同學了解我啊,沒關係,你們吃不了的,我全包了!”

看起來張榛是這家酒家的老顧客了,我猜測她在還沒有跟她的那位紈絝子弟出身的前夫散夥前,一定沒少跟他上這裏來。我聽剛才老板稱呼張榛“教授”,留了點神,就問她說:“你回國後,你們係裏給你升職了嗎?”

張榛笑著說:“你以為便宜都讓我一個人占呀?老板他隻不過覺得叫副教授別扭,就把副字給省了。如今誰稱呼人要是還帶個‘副’字,鐵定是個傻冒了。”

張榛要了一瓶高度的“五糧液”,看來她是想讓我跟徐強一醉方休了。火鍋沒上來前,先上了三小碗鮑魚羹。張榛一勺一勺慢慢地吃著,徐強卻端起碗來,三下五除二一下子全倒進了嘴裏,那架勢有點像豬八戒吃人參果。接著是三小碗蓴菜燉鱸魚羹,因為鱸魚的刺已經被拿掉了,所以徐強又是一口氣呼哧呼哧地把魚羹喝光了,然後砸吧著嘴巴看著我和張榛吃。他問張榛說:“下麵還有什麽花樣沒有?盡管上來。”

張榛笑著說:“你不想吃正餐了?”

徐強說:“有這麽好的小吃,那羊肉不吃也罷。”

火鍋上來了,是個鴛鴦鍋,張榛不吃辣,我跟徐強吃辣。然後小姐就上了六大盤切的薄薄的鮮肉來,徐強一看不是羊肉,還以為是魚肉,就伸長脖子探望了一下,問是什麽魚?我一看就看出來了,那是蛇肉。蛇肉對我們福建人來說並不稀罕,福建人有吃蛇的嗜好。隻不過我已經有六年沒吃過蛇了,此時一見之下,雙眼登時冒出綠光。我笑著說:“我一見到蛇,就像是見到了老鄉似的親切。”

徐強一聽到是蛇肉,臉色就有點變了。張榛看他有點猶豫,就說:“哥們,你就把那個‘蛇’字給忘了,吃起來保你舍不得放下筷子。”

徐強先小心地嚐了一塊,接著馬上就振作起來。蛇肉不禁涮,一大片的放進鍋裏,撈出來就隻剩下小指頭那麽一丁點,難怪張榛要一口氣點了六斤。我跟小姐要了一小碟椒鹽,一碟芥末,本來我還想再要一碟蒜泥醬的,但是因為張榛在,就不好意思要了,怕到時那不雅的味道讓她起膩。張榛笑著說:“‘閩’字門內一條蟲,看來還是莊鳴會吃蛇啊。——對了,我送你的那兩瓶辣醬你吃光了嗎?”

我笑著說,我還舍不得開葷呢。

吃完火鍋,上了三隻大閘蟹。剛才的蛇肉,徐強一個人就吃去了一半。我基本上已經吃不下了,就慢慢地剝著蟹。張榛看著我說:“莊鳴,剛才你吃的少,我這隻蟹你也給吃了吧。”我搖搖頭說吃不下了,然後忽然發現張榛的神色有點不高興,於是就笑著說:“徐強肚量大,能者多勞,還是拜托給他吧。”


38


我們將那瓶“五糧液”喝了個底朝天。從酒家出來,我跟徐強兩人都有些醺醺然了。徐強一邊打著飽嗝,一邊跟張榛說:“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消化一下。”

我不知道這裏的“我們”有沒有包括我,於是就提出我先回旅館去。張榛說:“那我送你們回旅館吧?”我說不必了,我自己打的回去。其實我還是喜歡跟張榛呆在一起的,隻不過是因為徐強也在,有點別扭,有些話也不便細說,因此幹脆就想離開他們算了,免得跟自己過不去。

張榛說:“要不我們一起去喝咖啡吧?這附近就有一家星巴克咖啡店。”

我覺得張榛似乎是在擺脫什麽似的,但是好像又在留戀著什麽,不然她隨便找個借口就可以走人了。我說我的酒勁有點上頭了,最好還是回旅館去歇息。張榛跟徐強對望了一眼,他們好像都拿不定主意。我笑著說我自己打的回去。這時正好有一輛出租車停在我們麵前,我迫不及待地就鑽了進去。司機問過我的去向後,就說:“兄弟剛從國外回來吧?”

我怔了一下說:“怪了,老大怎麽看得出來的?”

司機笑著說:“從你穿的皮鞋看出來的。這年頭在國內誰還穿這種三截頭的老皮鞋呀,都老土了。”我不好意思地慌忙將兩腳緊緊地收了收,我這棕色皮鞋是意大利的,平時上班也不大穿,本來回來還想擺乎一下的,沒想到成老土了。看來國內的時尚真是日新月異啊。

司機又笑著問說:“剛才那個女的是你什麽人?”我說是朋友。司機說他經常在這裏見到她:“有一次她坐我的車子,忽然間就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喝高了,還是神經有點問題。下車的時候,她給了我兩百塊,說不用找了。因此我對她印象很深。她人倒是挺好的,隻是我想,像她這樣的女人,好像不太適合結婚吧,殺傷力太大了,誰能鎮得住?!”

我沒想到張榛還有這麽一方麵,就問司機這事發生在什麽時候?司機想了想說,好像也就是三個月前。我想那個時候張榛正在鬧離婚,可能心裏憋悶。我就隨口“嗯”了一聲。沒想到司機談興正濃,他遞給我一支煙,我擺擺手,他顧自點上了煙,接著說道:“剛才那位跟你在一起的大老爺們估計要倒黴了。”

我意識到他指的是徐強,就急著問說是怎麽回事?司機冷笑一聲說:“就在淮海路這一帶,我就見過有三個跟那個女的貼近的男人,被人打得滿地找牙。男人沒出息的時候,就像一條喪家之犬。為了一個女人,把什麽麵子都給撂了。不過,你還好,你麵善,不會被殺傷的。三十歲的女人就像狼一樣,會吃人的,連骨頭都給咽下去了。所以我現在最害怕三十來歲的女人上我的車,她們一上車,我就成了羊了。”

我感激地笑了笑,心想,女人其實都是披著羊皮的狼。在經過一個小賣報亭時,我讓司機把車子停一下,然後下去買了一張電話卡,插進我的手機。司機說:“兄弟在外麵發了?”

我笑了說:“我發了我還穿三截頭皮鞋?不過是胡亂混口飯吃而已。”

司機也笑著說:“我剛才跟你開玩笑呢,誰看不出來你那是正宗的意大利呢。上次我拉個老外,比你還土,一雙耐克鞋就跟撿破爛撿到似的,不過人家禮貌還是很周全的。這人的素質,沒法比啊。”說著,他沒忘了補充問我一句:“我是不是有點崇洋媚外啊?”

我笑著說:“我們這些在海外混的才算是崇洋媚外呢!”

司機笑了起來說:“哥們有點意思哈。下次有事再坐我的車。”

車子到了旅館,我給了司機一百塊。司機一高興,就拿出一張他的名刺遞給我說,有事可以找他,包括有什麽擺不平的事:“哥們,我姓吳,在徐匯這一帶,沒人敢尿我!”他說話的口氣,就跟和杜月笙換過生死帖子似的。我說一定一定。下了車就把他給忘了。

到了旅館房間,我忽然覺得有點手足無措了,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麽,我知道自己潛意識裏還在牽掛著張榛和徐強在一起的事。我把電腦筆記本拿出來,插在上網的插座,上了網,卻鏈接不上平時都在那裏鬼混的一些海外網站。看國內的的網站,又似乎像是霧裏看花,摸不著頭腦。如今國內的網站豈止是百花齊放?簡直就是葷素俱備的萬花筒。

一個人的世界,就是地獄,在美國時我曾經慣於獨處,心境平和,但是現在在燈紅酒綠的包圍中,我也不免心旌蕩漾了。這時,我特別想找個人聊聊天。找誰呢?我拿出通訊錄隨便翻著。通訊錄中國內朋友的很多名字,幾乎都隻是一個個符號了,很多人我都想不起來他們的長相是什麽樣子了,我想如果我貿然打電話給他們,肯定會把他們嚇一跳的。

這時房間裏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猜測可能是張榛或者徐強打進來的,因為還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我住在這裏。我拿起話筒,話筒裏卻傳出一個陌生的女人嗲嗲的聲音:“你好先生,你想聊天嗎?”我說:“我很想聊天,但是我不知道你是誰?”那女的大言不慚地說:“我是一個美麗的天使。我的溫柔和性感將會改變你的生活。”

她的話讓我不寒而栗,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我醒悟過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半夜雞叫,就趕緊將話筒按下了。

我想象著徐強跟張榛兩人現在正在幹什麽,這個想象讓我肚子裏的酒精開始發黴,然後毫無來由地醋意橫生。從走出浦東機場時候開始,我就開始偷偷地觀察四周的女性,觀察女性是我日常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的業餘愛好。我發現,似乎還沒有哪一個女性能在外形與氣質上壓倒張榛。張榛身上那種狂野與優雅共存的氣質,是別的女人模仿不來的。但是也正是因為這個結論,使我對張榛產生了一種無形的畏懼心理。如果僅從外貌上來說,我是喜歡張榛的,但是如果從心靈對流的角度來看,我的自卑心理也是顯而易見,是她身上的那股狂野和優雅的氣質壓倒了我,我這人說白了也就是屬於那種狂也狂不起來,雅也雅不起來的俗人。因此我隻能在她麵前故作矜持,包括剛才在“煮酒論英雄”酒家時,她要把大閘蟹讓給我吃的時候。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覺得很多男人的愛情最後都化為烏有,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在於自己信心的不足。天下沒有追不到手的女人,隻有半途而廢的男人。

這一點,我是在後來跟張榛進行肉體接觸時才體驗到的。後來張榛跟我說:“我們女人其實都很傻,傻到了就希望從你們臭氣熏天的嘴巴裏冒出幾句讓我們想聽的話來,然後我們就繳械投降了。——可往往連這一點你們這些臭男人還做不到!”這話夠讓一個男人把腸子都給悔青了的。

我想試一下剛買的電話卡的效果,於是就無意識地胡亂撥了一個號碼。撥通了,是個女人懶洋洋的、鼻音濃重的聲音:“誰呀?這麽缺德。”我一聽,居然是鄭妮的聲音,就愣了一下,正想掛掉,鄭妮卻說了:“莊鳴,是你嗎?你已經到上海了?你見到張榛了嗎?我這裏才早上六點呢,昨晚我值班了,剛剛回來睡下。虧你還記得我。”

我囁嚅了一下說:“要不我明天再給你打電話,你休息吧。”就把手機關了。我沒想到我下意識裏第一個想撥的號碼,居然會是鄭妮!那個差點嗆了我一口的女人!

這時我肚子裏的酒精翻騰地越來越厲害了。即便是五糧液,它在胃裏鼓搗起來,也是翻江倒海的,我有些頭暈目眩,便和衣而睡了。

徐強是在快到十二點的時候才回來的,他臉色鐵青,呼呼地喘著氣。這時我已經沒有心情說話了,就半睜著眼睛看著他。徐強顯得有點焦躁,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的:“變了,全都變了。我沒想到這女人也會變!臭他媽的。”然後他就像夢遊回來一樣,四腳朝天睡著了。

徐強睡著了,我卻睡不著,我聽著他的呼嚕聲,細細揣摩著他剛才跟張榛在一起的情景。他說的“這女人也會變”,其實就是指張榛並不像他原來想象的那樣,和他一拍即合。我想,離過婚的女人,對於追逐的對象,已經不會抱著什麽幻想了,除非是跟自己賭氣。但是她們還得活下去,她們就像登山一樣,拾級而上,絕不能半途而廢。而離了婚之後的徐強的心態,則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哪個離過婚的女人,願意剛出狼窩,又入虎穴呢?!因此我從徐強波濤洶湧的呼嚕聲中,聽出了他跟張榛的不和諧之處。

第二天,我到LIMB駐上海辦事處去了一趟。這家辦事處主要是為國內一些物業公司提供投資意向規劃,還有從事Logo創意的設計等等,我來就是幫他們新編的一套技術程序做一下檢測。檢測這套程序並不難,我糾正了幾個小錯誤,隻用了一個下午就把事情搞掂了。這樣我這次回國的工作任務就算完成了。

第三天我就飛回了福州,回家探親。

說實話,我害怕回家,父親對我的光棍生涯從來沒有什麽好臉色。我這次就是硬著頭皮回去的。我父親見我還是一個人回來,不出我的預料,他忍不住就破口大罵,說都三十歲的人了,連個女人的影子都沒有,還有什麽臉大搖大擺地回來?!一邊罵著一邊就要把我帶回來的一些西洋花旗參,深海魚油什麽的往地上摜,幸好被我媽給奪下了。我父親雖然是個老革命,但又是個封建觀念極強的人,整天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掛在嘴邊,好像我生來就是一道傳宗接代的火炬似的。我辯解說現在女人不太好找,不像當初你跟我媽談戀愛,什麽都沒有,單純的要命,隻要思想一致,就一拍即合。我父親說,所以我不是說了,一代不如一代呀,你還嘴硬,不就是找個女人嗎?又不是買玉器、花瓶,挑三撿四的算怎麽回事?!

我在家裏的時候,我父親再也沒有跟我說上一句話。他對設想中來到我身邊的那個女人等待的太久,太熱切了,以至於開始失去了耐心,這讓我感到很悲哀。因為我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希望得到他的讚賞的,倘若他一語不置,那麽我這麽多年的努力,豈不是全都付之東流?!為人子,孝道大矣。

我在家裏隻呆了兩天,就憋不住了,主要是我父親的臉色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走的時候,多愁善感的母親照例是哭哭啼啼的,我很想我的父親能來送我,但是一直到我上了車子,我還沒有見到我父親的身影。我是家裏的獨生子,我父親可能就是生我沒給他帶回一個媳婦傳宗接代的氣吧?!

我忽然間又想到了鄭妮,還有她肚子裏的小孩,如果我答應了她的要求,那麽我一下子就可以在我父親麵前挺起腰杆子了。可我真正得到的又是什麽?想到這些,我淚眼模糊了。在這個世界上,誰是誰的兒子,是命中注定的。


39


我比預期提前三天到了上海,還是住在原來張榛給我們訂的的那家旅館,隻是從三層換到了一層。因為剛下過雨,因此一層樓有點潮濕,打開窗戶,外麵的空氣有點發黴的味道。

徐強在F大悠閑地“考察”了幾天後,然後和他在上海一家商貿公司混飯吃的、白白胖胖的弟弟徐傑,一起飛回北京探親去了。我們約好,在回美國的前一天見麵,這時距離我們飛回美國,還有一個星期。在那幾天時間裏,我幾乎是無所事事。每天起來後就到大街上買上一份報紙《新民晚報》,再拐到小餐館吃一碗麵條,然後遊手好閑地順著馬路走上一段,就回到了旅館。看到忙忙碌碌的人流,我很恐慌。大街上那些流動的人群,與我格格不入,我在這裏是個多餘的人。四處橫衝直撞的車子,以及各種刺耳的喧囂聲,更是讓人望而生畏,頭暈耳鳴。我把在上海的一些同學朋友的電話都打了,大家不是說忙,就是推稱要去出差了,他們之所以不願意來見我,估計是害怕要出一頓飯的埋單錢。我心下裏暗笑:任誰到了上海,就像是被納進了算盤裏一樣,都要變得摳門的。一個曾經視金錢如糞土的大老爺們,出手時也會變得捉襟見肘的。

所以我隻能跑到Wal*-Mart去,買上一些生活用品,借此將剩下的幾天時間打發掉。從我居住的房間仰望出去,可以看到遠處的一片高樓大廈巍然聳立著,天空顯得十分的狹窄。如今在國內,擁擠跟繁榮幾乎已經成了同義詞了,人們為此津津樂道。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它們象征著一個地方的崛起。我雖然看不懂,但是可以理解。這就跟瘦子想要變胖,而胖子想要變瘦是一樣的道理。

正在我不知道如何擺布時間的時候的,張榛打了我的手機。她說:“莊鳴,你回到上海了,怎麽一聲不吭?我還以為你在家成親了呢。”

我笑著說:“我怕你把我給吃了。”

張榛說:“我還真是吃定你了。晚上你不要出去,我過去接你。”

傍晚的時候,張榛開著車來了。她穿著一身黑色的套裝,白色的翻領,外麵是一襲駝色風衣,顯得風姿綽約。她說:“想不想上我家去坐坐,看看我是怎麽過日子的?”

我不置可否,因為她的這句話在我聽來有些曖昧,你可以理解成她要炫耀她的家產,顯示她的生活風格,也可以理解成我們之間將要發生一些什麽不可自拔的意外的事。我把鄭妮送給張榛的化妝品帶上了,上車的時候,我把盒子交給張榛,說是鄭妮送的,同時把鄭妮要我捎的那句話也說給了她:“鄭妮說了,她對不起你!”

張榛接過盒子,看了一眼,就把它擱在一邊,冷笑著說:“她倒是挺會討我歡喜的,隻可惜已經晚了!其實,我也沒把那事太放在心上。”她一踩油門,車子就上路了。我不知道她的話是什麽意思,又不好細問其中的關節,隻是心裏蹊蹺。

張榛的別墅位於昆山南部,那裏離上海也就一個多小時的路。在路途上我問張榛,徐強回北京後跟她通過電話沒有?張榛說:“你煩不煩呐?今天我們不談他,OK?”

張榛的房子設計充滿了古典的味道。完全是按照古代府第的那種三進式設計的。第一道門進去,是個大院子,院子的兩邊是廂房,四周種滿了竹子,梅花。然後再進去是大廳,地上是大理石,牆壁是桃木鑲就的,廳的兩邊也是廂房。後麵是後院,兩邊是書房跟廚房,中間是個小花圃,種著梅花,竹子。整體看起來很有氣派。我說這得有多少錢啊?張榛笑著說:“也就一兩千萬吧。”

我按照慣例,馬上把這錢換算成美鈔,於是一下子就氣餒了。以我現在的年薪,至少得幹上十幾二十年才能蓋上這麽一幢房子,你看還說什麽海龜?!

張榛看我有點垂頭喪氣的,就笑著說:“說實話,我這也是占了人家便宜的,我跟他好聚好散,大家今後誰也不欠誰的。不然像我這樣在高校搞醫學研究的,哪來的那麽多錢?人生一世,不就圖個享受嗎?!我覺得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呢。”我聽了,默然無語。

張榛帶我來到廚房,那廚房寬敞地都可以開個中型的Party了。她“嘭”地一聲開了一瓶紅葡萄酒,倒了兩杯,然後遞了一杯給我說:“怎麽樣,想回來嗎?一起過過小日子?”

我笑了笑說:“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這種念頭。姑奶奶,就憑你這套房子,我得混多少年啊?!你說,如果我一回來就住進你這房子,那我還算是個男人嗎?”

張榛說:“你是不是還在追念著鄭妮?我覺得,她是個不值得你傾心相愛的女人,至於臨時戀人什麽的,那是另一回事,倒也無所謂。”我問說為什麽?張榛說:“有些話我本來不能說的,不過遲早你都會知道的,說了也無所謂。她不是已經懷孕了?你知道她懷的是誰的女兒嗎?”

我沒想到張榛也知道了鄭妮懷孕的事,而且還知道她懷的是個女兒。我慌忙問說是誰的女兒?這一直是我關注的事,在沒有水落石出之前,我終日都會疑神疑鬼的。張榛猶豫了一下,又說:“算了,我答應過人家不說了。反正就那麽回事吧。隻要你不上那個套就行。我擔心的是你上了別人家的套。像你這樣沒什麽主見的人,說不定上了人家的套,還自以為是在從事一項什麽高尚的事業呢!”

張榛的話正觸到了我跟鄭妮之間關係的命門。我發現,理智的女人其實比浪漫的女人更有魅力。而張榛似乎在這兩方麵都如魚得水。

那個晚上,我是在張榛的別墅裏度過的,我們喝了三瓶葡萄酒。酒後的張榛特別像個女人,從做菜到床上,她把一切都搞得井井有條,讓我美不勝收。我差一點產生了要跟她結婚的妄念,可又覺得娶像她這樣一個女人做老婆,似乎是很虛無縹緲的事。

我把張榛摟在懷裏說:“張榛,去美國吧,我娶你。咱們一起過日子。”

張榛笑了起來說:“臭小子,就憑你,你娶得起我嗎?!”

我說:“我知道我娶不起你,但是我喜歡你。我一直希望有個姐姐,你就像我的姐姐一樣。”

張榛說:“你小子,你可別忘了今天晚上跟我說的這些話!”我說:“隻要我還活著,我就忘不了我對你說的話!”張榛於是緊緊地摟住了我,我們又來了一次,很High,如魚得水,酣暢淋漓。

完事後,張榛在我的身邊蔫蔫地睡著了,她睡著的姿勢,就像一個嬰兒一樣,悄無聲息,偶爾砸吧一下嘴巴。我卻睡不著了,我長這麽大,還沒像樣地談過戀愛,不知道什麽叫愛情,但是我現在不得不在鄭妮和張榛這兩個成熟的女人之間匍匐前進,這讓我很痛苦。

我一夜沒睡,第二天一大早,張榛還在睡夢中,我就悄然起來了,熱了兩杯牛奶,切了幾片麵包,放在微波爐裏熱了,然後將張榛搖醒了。張榛起來一看,笑著說:“吆嗨,哥們,你還會這一套,沒看得出來。我以為你隻會下麵條呢。”說著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那幾天我差不多都是在張榛的別墅裏度過的。後來有一天,我從張榛的別墅出來,後麵有兩條剃著平頭的漢子冷冷地盯上了我。我知道麻煩來了,趕緊跑到大街上招呼出租車,那兩條漢子撲了上來,二話沒說,就把我揍得鼻青臉腫的。我當然知道這事的幕後策劃人是誰,這讓我心中充滿了憤怒。我隻好回到原來的旅館去住了。

兩天後,徐強從北京過來了,他看到我臉上青一塊紅一塊的,就驚訝地說:“哥們,你這是怎麽回事?遇到劫匪了?我操,國內的治安真成問題。”

我當然不好意思跟他說我跟張榛的那檔子事,我說是喝酒喝多了給摔的。徐強說現在國內亂得要命,滿街都是騙子。北京那裏連要飯的老太太都會幾句英語呢,一纏上你,你就是有翅膀也走不了了。

那天晚上,張榛要給我們倆餞行。這次她約我們去一家川菜館。我們從旅館出來時,她看到我戴著一副墨鏡,本來還想揶揄幾句,忽然又見到我的眼睛就像熊貓一樣,吃了一驚,然後就拿起手機撥了一個電話號碼,剛剛掛通,她就衝著手機惡狠狠地、低沉結實地說了一句:“李震,我操你媽!”

從那一刻起,我刻骨銘心地記住了那個策劃揍我的混蛋的名字:李震。


40


在餐桌上,張榛先要我點菜,我因為戴著墨鏡看不清菜名,就把菜單推給了徐強。徐強點了兩個菜,東坡肘子跟夫妻肺片,然後我隨口點了一個泡菜,接下來全是張榛點的了。張榛說:“在上小學前,我一直隨著父母在綿陽三線,可我老是沾不上辣味。一看到辣椒就害怕。”

我笑著說:“那你何苦來這川菜館受罪呢?”

張榛笑了笑。我明白了,她知道我喜歡吃辣,是投我所好。我忍不住在桌子底下伸過手去,捏了一下她擱在大腿上的手,表示感激。

張榛又說了:“我上高一的時候,跟徐強編在一個班。那時徐強的個子還沒有我高呢。可能是男孩子發育比較晚吧,就差沒流鼻涕了。”

她望了一眼徐強,兩人都笑了起來。徐強笑著說:“那時你留著短發,我還以為你是個小子呢。唉,十幾年的時光,就這麽說沒就沒了,但是煩人的事卻越來越多了。”

張榛又上了一瓶五糧液,說:“晚上我也陪你們喝兩杯。”

那天晚上,我沒敢多喝,倒是張榛跟徐強一邊說著中學時的舊事,一邊不停地碰杯,後來張榛就有些失態了。她醉眼朦朧地跟徐強說:“哥們,你把那天跟我說的話忘了吧。咱們雖然沒有緣分,不過同學友誼就像皺紋一樣,時間越久,越是不能磨滅的。”

徐強有點神思恍惚的樣子,苦笑著說:“我不該那麽自信的,都怪我。該罰一杯。”我在一邊總算聽出了一些緣由,難怪那天晚上徐強回來的時候在那裏罵娘。可能是他對張榛的求愛失敗了。的確,連我也看得出來,徐強不是張榛的最佳人選。

我們離開餐館的時候,張榛已經醉得軟塌塌的了,她又哭又笑的。我去結了賬,然後跟徐強一起扶著她上了車。徐強想要把她送回F大的宿舍,我說算了,就在我們的旅館再開一個房間吧。

於是徐強壯起膽,——他持的是美國駕照,不是國際駕照,小心翼翼地開著張榛的車,我跟張榛坐在後座上,她緊緊地依偎在我的身上,滿臉酡紅,薄如刀片的眼神迷離恍惚。徐強不住地從後視鏡中觀察著我們倆,呼吸顯得有些不均勻。到了旅館,我扶著張榛來到大廳,徐強去登記房間。服務員要看張榛的證件,我在她身上掏了半天,才找出來她的身份證。服務員問說她跟我們是什麽關係?我說不上來,徐強說是同學關係。我們把張榛扶到她的房間,她的房間就在我們對麵。我跟徐強對望了一眼,說:“哥們,晚上誰來照顧她?”

徐強的臉色很難看,他說:“你小子別給我裝了,得了便宜還賣乖,我還看不出來嗎?!明天我們八點就要出發,你不要睡過頭了。”說著帶上門就到對麵房間去了。徐強既然已經看出來了我跟張榛的曖昧關係,此時他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受。我又不好跟他解釋什麽,一是沒必要,二是越解釋越像是在“賣乖”。我不知道他是怎麽看我的橫刀奪愛的。

我侍弄著張榛睡下,喂了她幾口水。然後我就拿了張毯子在沙發上躺下了。過了一會,我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妥,就去敲徐強的門。徐強沒好氣地說:“你不在那邊陪著她,過來幹什麽?”

我說:“哥們你別誤會。”

徐強冷笑著說:“你別給我裝孫子了,我沒誤會你,我是誤會她了。她怎麽就看上你了你說?!嘿嘿。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第二天一大早張榛就醒來了,她叩門叫起了正在酣睡的我跟徐強,我們在大街上簡單地用早點,就開車到了浦東機場。我跟徐強換過登機牌,要進候機室了,張榛笑著跟我說:“莊鳴,你可別忘了那天在我家你說過的話呀!”

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那天晚上在她別墅裏,我跟她說過的話:“我知道我這輩子娶不起你,但是我喜歡你。我一直希望有個姐姐,你就像我的姐姐一樣。”

我笑著說:“我忘不了,姐。”說完這句話,我的鼻孔忽然就有點發酸了,我突然發現,張榛她也是挺可憐的。一個沒有真實的感情做為支柱的女人,未免顯得脆弱,沒有男人疼愛的女人,算不上真正的女人。雖然我不懂得什麽憐香惜玉,但是心裏還是很難受的。我在想,誰能真正像一柄傘骨一樣,替她撐起這一輩子呢?

在知道了我跟張榛有一腿之後,徐強似乎跟我疏遠了很多,在飛機上,他一直不主動跟我說話。我問他回北京的感受,他也是東一句西一句的,胡亂搭訕。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他這次回國,本來就是想跟張榛搭上關係的,沒想到他沒搭上張榛,張榛卻跟我好上了,這對於他來說,肯定是一個強烈的刺激。徐強說:“哥們,看不出來啊,什麽好事都讓你給攤上了。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笑著回應他說:“第一,我不傻。第二,我沒福。”


到了洛杉磯,我拖著箱子回到公寓的時候,寬子正在做菜。她看到我突然出現在門口,哇了一聲,顯得十分的高興。在上海瞎逛時,我給她買了一塊淡藍色的玉鐲子,這時我趕緊拿出來,套在她圓潤的手上。她喜歡的要命,連連地說這麽貴重的禮物,真是不好意思。然後她就去給我做了一道熱乎乎的辣麵條,並且拿出一盤日本醬黃瓜。我在吃麵條的時候,寬子笑眯眯地坐在我的對麵,叉著手。我想起了徐強,就問她說:“寬子,你覺得我的朋友徐怎麽樣?”

寬子說:“他很優秀。不過莊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接下來的話我就不好意思說出口了。我覺得自己是不太適合做男女中介人的。

晚上我跟鄭妮打了個電話。鄭妮接到我的電話很高興,她說:“你能不能過來一下,我有事想跟你商量。”我答應了。我出門的時候,寬子高舉著套著我給她買的玉鐲子的手,笑著朝我招搖了幾下。那時我想,日本娘們其實也是挺可愛的。隻是我父親常跟我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父親是個滿腦子封建餘毒的革命者。

我開車來到鄭妮的公寓,半個月不見,她的肚子越發凸出了,肚子中的小孩呼之欲出。她的臉上長著一些紅色的小疙瘩,一雙大眼火辣辣的,跟我第一次在伯明翰見到她的時候那副吹彈可破的嬌嫩模樣,幾乎是天壤之別。鄭妮笑笑說:“張榛剛才跟我通過電話了,她問說你回來後的狀態怎麽樣?看起來她挺關心你的。你知道,當她真心去關心一個人的時候,那就說明她喜歡上那個人了。”

我對她的話不置可否,我說我挺好的。鄭妮說:“這我知道。下個月,我爸媽要過來探親了,準確的說,他們是來侍弄我坐月子的。”我說:“到時候你想讓我去接他們?”

鄭妮說:“不是,我是想讓你扮演一個角色,——我的未婚夫。你知道,我父母都是很傳統的知識分子,他們要是知道了我未婚先孕,心理上肯定接受不了。所以我想讓你到時候扮演我的未婚夫,幫我敷衍一下我的父母,就這麽回事。”

我愣住了。這意味著,如果我答應了鄭妮,我將要跟她的思想古板的父母在一起呆上至少三個月的時間,在他們的監督下忍氣吞聲地過日子。而且我還得分攤一部分瑣碎的、帶著嗆鼻尿騷味的家務活。我呆呆地看了鄭妮一會,說這事我還得考慮考慮。鄭妮說,我希望得到你肯定的答複。我說,但是你至少得告訴我,你肚子裏的小孩的父親到底是誰?我總不能做冤大頭吧?!

鄭妮說:“你真的想知道嗎?”

我點了點頭。鄭妮說:“你可能想象不到的,他叫李震。你應該聽說過這個臭名昭著的名字吧?!”

我想起那天被那兩個剃著平頭的彪悍打手揍得鼻青臉腫的樣子,沒想到她的女兒居然是這個王八蛋的!我冷笑著說:“你放心好了,這個名字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隨即問鄭妮:“我不明白,你居然會看上這種鳥人!你愛他?這太搞笑了。”

鄭妮憤憤地說:“我恨不得宰了他!他把我給毀了!”我看她說這話時神情,不像是裝出來的。

這時,我忽然想到了在伯明翰的第二個晚上鄭妮跟我說過的話:“性愛和婚姻真是可怕的事,誰都有可能落入這樣的圈套,所以它的結局總是悲劇。”看來,那時她的話就是針對她跟李震的事有感而發的。我說,既然這樣,那你當初為什麽不把胎兒做掉呢?那樣神不知鬼不覺,就當自己吃了個啞巴虧就是了。

鄭妮說:“我曾經跟我父母商量過,要將小孩做掉,可是他們死活不同意,——他們以為這小孩是我和我虛設的男朋友的產物。我哥是個玩世不恭的人,到現在還不想結婚,我家裏對他沒什麽指望了,我媽又急著要抱孫兒,為這事她都給折騰地神經衰弱了。所以我不管我女兒是誰的,我都要堅持把她生下來,就算是為了我父母吧。”

我咬著牙,恨鐵不成鋼地說:“鄭妮啊鄭妮,當初你怎麽會跟那個王八蛋上床了呢?!”

鄭妮說:“他剛過來探親那幾天,給人的印象還不錯,每天做飯什麽的,再加上外表不俗,挺討人喜歡。剛好後來那幾天張榛到波士頓開會了,他嫌那邊不好玩,就不想跟去。誰知道他懷著鬼心思呢!那幾天他表現得特別乖巧,給我做好吃的,不住地用甜言蜜語引誘我,聊天的時候還裝扮成一個像是對生活大徹大悟的人。你知道,女人是最吃這一套的。當時他還給我許諾說,他要在事業上幫我哥的忙。你不知道,我父母從小就特別寵我哥,由著他的性子,在他身上寄予了極大的希望。可我哥是個沒出息的人,又好高騖遠,沒什麽真本事,卻是一副公子哥兒的派頭,所以在公司裏人員很差。我一直都在替他操心。那天晚上是‘複活節’,他吵了幾個菜,我喝了不少的酒,暈暈乎乎,後來不能自持,終於被他得手了。其實說是他強奸了我也不過分。不過這事我一直瞞著張榛,自己做了蠢事隻好自己吞下苦果。後來張榛回國後,不知怎麽的就知道了我跟他的事,然後就抓住這個把柄,跟他離婚了。張榛早就受不了他了。”

我歎了口氣說:“現在你倉促要我代替那個王八蛋的角色,說實話,我一時半會還不能接受,這算什麽事?!你得給我一些時間考慮考慮。你以前不是說過嗎?劉燕懷孕了後看上我,就是因為我冒傻氣的。”

說著我就要離開。鄭妮忽然說道:“莊鳴,你忘了咱們在伯明翰度過的那兩天時光嗎?你知道嗎,那兩天是我到美國後度過的最愉快的時光,這是我的心裏話,不然的話我也不會告訴你這些事了。我謝謝你!”

我轉過身來,看到鄭妮淚流滿麵,她的黑黑的略微有些浮腫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我的心一下子軟了,我相信她說的是肺腑之言,正像我自己也是那樣認為的。我說:“好吧,你父母來的時候,我去接他們。為了你和你的女兒,我豁出去了。不過你要有思想準備,我不太會演戲。”

我掏出一個在上海時給她女兒買的白玉觀音項鏈,遞給了她。鄭妮一下子撲在我的懷裏,緊緊抱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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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八廣播電台_ 回複 悄悄話 NO WAY!
No way.
As simple as that.
白不八廣播電台_ 回複 悄悄話 先沙發。還在看上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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