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裂 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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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那一天,耿小袖沒有休息,她照常頂著凜冽的寒風,趕著上餐館去上班。
本來,聖誕節前幾天她跟程墨雨商量好了,平安夜晚上他們要到長島去,找個朝東的靠海的旅館,住上一夜,然後第二天一早起來看日出。但是天公不作美,聖誕節的前一天,紐約一帶又下起了大雪,飛舞的雪花,將他們在這個冬天裏難得的一次浪漫的計劃給吞沒了。程墨雨安慰耿小袖說,如果過幾天大雪過去,他們可以在新年的前夜到長島去,而他也可以在新一年第一次噴薄而出的晨曦中,迎來他的三十歲的第一天。
可惜耿小袖的餐館在元旦這天照常營業。而平時在他們餐館裏做周末Part-Time的一位台灣來的半工半讀的女學生,在聖誕節前就回台灣過節去了,要到新學期開始的時候才能回來。耿小袖一般是在周末時休息一天的,這樣的話,她就沒有了休息時間,走不開了。
程墨雨心裏雖然有些不快,不過也沒有將怨氣掛在臉上。
自從一個月前他決定下來開春後要到加州讀博士之後,他的脾氣似乎舒緩了很多,在很多小事上不再斤斤計較,差不多都遷就著耿小袖。因為自己的辭職,他對耿小袖產生了愧疚心理。耿小袖當然看的出來,她怕他因心裏不平衡而難受,反而時常來勸慰他。她當然知道,三十歲對一個男人意味著什麽,尤其是像程墨雨這樣敏感的人,在步入而立之年時,事業上仍然沒有著落,心裏的扭曲與不平衡可想而知。
因此新年前夜他們沒去成長島,耿小袖的心裏也很歉疚。昨晚上她特意趕早回來,給程墨雨吵了兩個熱辣菜,還陪著他喝了幾杯酒。程墨雨因焦慮著前途未卜,心思不暢,獨自一人喝了將近兩瓶的葡萄酒,最後情緒高昂,連眼淚都喝出來了。他說了很多激憤的話,一個人嚷嚷著一直吵鬧到了下半夜。
幸好那天晚上隔壁的那個Patricia不在,回明尼蘇達過節去了,不然的話,程墨雨這麽神經質地一鬧,她肯定又要打敲牆壁了。那個新住進來的大陸妹,最近時常徹夜不歸,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耿小袖他們懶得去管她,隻要是警察不找上門來找他們要證據或者充當見證人就行了。而張先生夫婦倆在新年之夜難得和睦地湊在一起,兩口子一起上時代廣場守夜去了。公寓裏十分的空虛清靜。
因此,程墨雨的濃濃的醉意,便不免顯得有些寂寞了。
早上耿小袖出來的時候,程墨雨酒意還沒有完全清醒,仍然在床上咬牙切齒地酣睡著。耿小袖給他留了一張字條後就走了。
耿小袖一溜煙趕到餐館的時候,那福州老板和廚房裏的工友也剛到不久,正在準備著熱湯,米飯和作料等。耿小袖一邊料理著櫃台,一邊想:今天是老外的假日,又是天寒地凍的,該不會有什麽客人吧?!
那天午餐果然沒多少客人。碰到這樣的大節日,老外們一般都跑到外地去度假了。但是開餐館的倒不是視客人的多少來決定是他們是關門還是開門,有時就為了迎合照顧那麽幾位老顧客,或者僅僅是為了顯示餐館的正常營業,他們也要在看似清淡的日子裏張羅著做生意。即便是虧本也是這樣。各行都有各行的行規。
今天耿小袖手頭一清閑下來,反倒覺得時間有點漫長難捱了。她平時忙起來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空隙去注意時間,因此不覺得幾個小時很快就悄悄地在忙碌中過去了。做Cashier的又不能在營業時間隨便坐下來,每每這時候,耿小袖覺得最是無聊。
她望著冷清的街道,不覺發呆了。
快到兩點的時候,忽然門外進來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子,身著長風衣,腋下夾著一份報紙。耿小袖抬頭一看,不覺一愣。原來來的正是那次給她留了張名片的那個韓晉年。這韓晉年自從上次來過之後,耿小袖印象中似乎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她差不多快把他給忘記了。
這時,忽然又見到他,她心裏竟然莫名其妙地湧上了一股熱意,就像是看到了久別的朋友一樣。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會產生這種感覺,因此當韓晉年笑著來到櫃台前時,她心裏一慌,臉頰居然微微紅了。韓晉年似乎沒有覺察到她的微妙的神態,笑著說:“耿小姐,沒忘了我這半個老鄉吧?一個多月不見,你換了做Cashier了!恭喜恭喜!”
耿小袖定下神來,笑著說:“這還不是一樣在打工嗎?我們哪能忘記你這老主顧呢!我們老板一直在念叨著你呢!”
韓晉年開玩笑說:“是你在念叨我吧?我倒是沒忘了你。小袖,紅袖善舞。”
耿小袖把他帶到靠窗的那個Booth,笑著說:“我以為我把你嚇走了呢!這些日子忙著啊?你今天還上班?”
韓晉年脫了大衣坐下,把一疊“紐約時報”放在桌上,說:“年終了,生意忙,趕著又回了一趟大陸洽談一筆生意。這不,前天剛回來。公司是自己的,又是獨身一個人,說不上什麽放假不放假的,三百六十天還不都是在為自己操勞?!我惦著你們這裏的特色菜,忍不住就又來了。”
耿小袖笑著跟一邊的一個新來的Waitress說:“阿蓮,請上一份‘宮保牛肉’,多加點辣,再來一杯熱開水。”
韓晉年笑著說:“耿小姐,你看,我們公司就是缺少像你這樣乖巧,得力的職員。怎麽樣,跟你們老板說一下,到我們公司去上班?我們那裏正缺人手呢!”
耿小袖笑著說:“韓先生真會開玩笑。我哪是做生意的料啊?!再說了,我現在還沒有工卡呢,不能報稅,因此隻能在餐館裏打打黑工,賺幾個糊口的小錢。”
韓晉年一下子收斂了笑容,正色說:“真是太可惜了。其實生意還不都是人做的,沒有誰是天生的生意人,幹我們這行的,都是滾摸跌爬上來的。不過你這身份問題倒真是有點棘手。說實話,耿小姐,老呆在餐館裏幹也不是事。而且像你這樣的人材,應該有很多的機會的!”
耿小袖歎口氣說:“誰說不是?身份不解決,做什麽事都不方便,像是矮了一截。我現在拿的是H1-4簽證,過些日子可能又得改成F-2了。整天都在為這身份的事傷神。”
韓晉年聽了她現在的身份,怔了一下,隨即笑著說:“看不出來你已經結過婚了。我想,你先生一定是個很能幹的人吧!都說在認識一個男人之前,隻要認識他的女人,就可以對他估摸出個十之八九了。我相信我的眼光!”
耿小袖微笑著不說話了。這時,剛好有客人要結賬,她趕緊回到櫃台那邊忙去了。
韓晉年吃過飯,過來結賬。他是刷信用卡的。耿小袖看他簽單的時候,在小費那格上寫了個5塊錢。她心想:原來他給別的企台的小費,跟給自己的是不一樣的。於是心裏不覺有些暖乎。
韓晉年簽好單,跟耿小袖說:“耿小姐,你如果需要什麽幫助的話,盡管開口。我在這邊認識幾個有點名望的專辦移民的律師,你知道,有些事到了律師手裏,是可以不通過你認為的常規的手續來辦理的。他們吃的就是變通的飯!”
他臨走時又笑了笑說:“你可以去問問你的老板,他當初就是這樣辦的綠卡的。要是按常規渠道來辦,說不定他現在還得躲在廚房裏做黑工呢!”
18
程墨雨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一點了。
他覺得腦袋還有點昏昏沉沉的,右邊的太陽穴處的血管似乎正在蠕動,昨晚上說過的話,差不多都記不起來了。
他平時很少喝酒,酒量也不大。喝葡萄酒的反應一般是酒勁上來的慢,酒精消退的也慢,而且還容易上頭。他扭動了幾下脖子,在床前呆坐了一會,便拿起一套替換的內衣去衛生間衝澡。
他把熱水的溫度調得很高,這樣當熱流從頭上傾瀉下來的時候,他覺得腦袋慢慢地開始分裂開來,漸漸地清醒了。熱流一縷一縷地從他的肩膀嘩嘩地注入腳底下,他感覺到了身上的血液似乎也開始沸騰了。
衝完澡回到房間,他覺得唇幹舌燥的,喉嚨好像都要嘶啞了,於是趕緊喝了兩大杯的冷水。他拿起耿小袖留下的字條看了看,那上邊寫著他要吃的早餐兼午餐,還有就是叮囑他要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
他看到“胡思亂想”四字時,心裏冷笑了一聲。
他此時肚子脹脹的,一點胃口都沒有,隻是不停地喝水。過會兒他閑著無聊,打開電腦想上網,忽然又覺得提不起興致來。他拿過手機,恍惚想起上次方清涼給他打電話的時候,曾經告訴過他說,費寧一個月前已經到了加州了。
於是他在手機上找到費寧的號碼,撥了一下。突然,他猛地又把機子關上了,——他記起來,費寧原先的那手機號碼是大陸那邊的。
這時,他想找個人聊天的欲望更強烈了。他又撥了方清涼的手機,但是對方卻關機了。他算了一下時間,內華達州現在是早上十點多,莫非方清涼這娘們跟他一樣,也喜歡睡懶覺?!
他點著一支煙,一邊考慮著該怎麽打發今天剩下的時間,在美國,假日對他來說並不意味著放鬆或者休息,而是時間的錯亂。——上實驗室去?那顯然是太便宜Steven那家夥了。而且Steven早已在聖誕節前,攜家帶口的跑到佛羅裏達州的西棕櫚灘度假去了,那裏曾經是千禧年時布什跟戈爾為了爭搶總統寶座,激烈展開白刃戰的地方。估計他還要過幾天才能回來。
至於曼哈頓,該去的地方他在第一年差不多都逛遍了,後來陪小袖去逛第二遍的時候,他再也找不到第一次時那種興奮的心情和新奇的感覺了。現在回頭想想當初他在曼哈頓四處閑逛時滿懷的抱負與仰慕,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剛進城的鄉巴佬。
忽然間,他腦子裏冒出了一個讓他此時萎靡的精神略微為之一振的念頭:自從耿小袖到那家福州人的餐館打工以來,一年多了,他還從來沒有去過那家餐館。今天他剛好閑著沒事,而且小袖正好又在那裏上班,自己何不上她那裏去坐一坐,也好給他一個驚喜!
打好了這個主意,他翻出了一套像樣點的衣服,認真打點了一下行頭,然後到衛生間照了照鏡子,看到鏡中的自己,一下子精神了不少。他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剛到美國時他還比較注重自己的儀表,後來時間長了,在穿著上也就隨便了。美國人平時在穿著上不太在意,隻有在參加Party或者到教堂去的時候,才會著意打扮一番。平時你穿的太正式,人家反而會覺得奇怪。程墨雨覺得這種氛圍很對自己懶散的路子。
他又找出了他們家汽車的鑰匙。他們的車子差不多快有兩個星期沒有起動過了,上次出去是跟小袖一起去Shopping。平時他跟小袖上班都是乘坐地鐵。小袖到現在還不會開車,因此每天去餐館隻能乘坐地鐵。而他不開車上班,主要是因為想省下學校裏那一年一千來塊錢的停車費。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路上要命的堵車。因此,他們一般隻有出去購物或者出去旅遊的時候,才開上車子。
他出門的時候,剛好碰上那位剛搬進來兩個月的大陸女孩回來了,她的眼圈發黑,神態十分的疲憊,顯然是熬了夜的。程墨雨平時很少跟她說話,至今連她的名字叫什麽都不知道。他懷疑她可能是個Whore,做皮肉生意的,但耿小袖卻不相信,說不要將人家往壞裏想。
那女孩衝程墨雨笑了笑,笑容裏略帶著些許卑微,說:“程先生要出去嗬?”
程墨雨隨口“嗯”了一聲。女孩又說:“程先生,今天你看上去又帥又酷又精神!真的!”
程墨雨聽了,覺得有一股暖流沁上心頭。他不好意思不理人家了,便笑著說:“新年嘛,討個吉利。這行頭有日子沒穿了。對了,小姐,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呢?!”
女孩笑著說:“你叫我Sofia就好了。”
程墨雨點點頭,心想:這年頭中國人在這邊活的都隻剩下一些洋符號了。
他來到他在公寓大樓附近停車的地方,找到他的車子。車子上還有一些積雪。那是一輛灰色的98年的Honda Civic二手車,是他來到紐約的第二年,花了八千多塊錢買的。當時大家都覺得他買的貴了,因為做學生的手頭本來就緊,而且在紐約這種擁擠的地方,車子用的頻率又不高,滿打滿算買輛三千左右的是最合適的了。但是程墨雨的想法卻不一樣,他覺得既然買了,就要來得像樣點的,不然就太對不起自己了,雖然出手的時候是咬緊牙關的。
不過,沒過多久他就後悔了:在紐約,凡事都得講求實用,在這裏,花裏胡哨的想法並不討好!
他將車子發動起來,讓它先暖暖身子,然後點了支煙在一邊候著。冬天氣溫低,發動機冷卻了,起動的時候費時間。過了一支煙的功夫,他上了車,從箱櫃裏翻出曼哈頓市區的地圖,很快找到了耿小袖打工的New Rochelle街區。
這輛車子說起來已經有將近六年的車齡了,但是因為Miles數不多,而且用的也少,因此程墨雨每次開起來的時候,感覺都挺好的,車上的一切對他來說都顯得十分的親切。坐在車裏,心裏踏實。隻有這時候,他才覺得當時那筆錢花的值得。
耿小袖已經通過了筆試,但是到了真正要上路操作的時候,她又有些怯場了,一開起車來,手忙腳亂的。不過反正平時用車子也不太方便,因此她學車的事就給耽擱下來了。
今天路上車子少,程墨雨開了約半個多小時就到了NewRochelle街區。他記得小袖跟他提起過,他們的餐館是在一個大十字路口邊上,叫什麽“閩運”飯店。這飯店的名字聽起來有點刺耳,而且單從字麵上來看,它更像是國內福建的一個運輸公司,而不是經營者一廂情願地認為的“好運”的那份吉祥。因此程墨雨對它印象深刻。
他沿著街區開了一段路,很快就找到了那“閩運”飯店。飯店後麵有個供顧客停車的小場地,程墨雨就把車停在了那裏一個大垃圾箱的旁邊。他看了一下車表上顯示的時間,剛好是午後兩點半。他想,此時小袖該閑下來了。
他下了車,餐館裏的油煙味登時撲麵而來,其中夾雜著炒菜的香味。這時,他覺得肚子有點餓了。
他繞到餐館的前麵,透過玻璃窗望進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前麵櫃台裏的耿小袖。小袖正笑容可掬地跟一個穿著風衣的高大男子在聊著什麽。兩人像是相識已久的樣子。程墨雨在外麵等了一會,直到那位男子出來了,他才來到門口。
他跟那位男子碰了個麵。兩人個頭差不多高,剛好都把對方的臉看了個仔細。那位男子朝程墨雨點點頭,笑著說了聲“勞駕”,顧自走了。
19
如果說耿小袖在“閩運”打了一年多的工,有哪位客人會讓她大吃一驚的話,那麽這位客人,就是此時正推門進來的程墨雨了!
耿小袖一抬頭看到程墨雨,霎時瞪大了眼睛,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程墨雨來到櫃台前,一隻手肘撐在台麵上,頭往前探著,一隻手的手指敲著台麵,說:“掌櫃的,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耿小袖回過神來,拍了他一下,說:“你作死呀!出什麽事了嗎?!”
程墨雨環顧著餐廳,笑著說:“你看你!沒事我就不能來看看你嗎?一個人在家裏閑著沒事,悶得慌。我這還是第一次上你們這裏來呢。這店麵挺冠冕堂皇的,窗明幾淨。我以為那些偷渡過來的福州人隻會沒命的賺錢,不會收拾店麵呢!沒想到這裏還有模有樣的。好像沒什麽客人啊,生意不太好做吧?!”
耿小袖說:“你忘了今天是元旦,大家都度假去了。”
程墨雨想起昨晚的不愉快,說:“既然沒有客人,那幹嘛還要開門營業,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耿小袖說:“餐館裏這種事我跟你也說不清楚。馬上就到三點了,店裏Lunch時間要結束了,你先到那邊找個位子坐一下,過會和我們一起吃午飯吧。”
程墨雨忽然問說:“剛才從這裏出去的那個高個子男人是誰?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他。”
耿小袖笑著說:“你別疑神疑鬼了!你怎麽可能見過他?他是我們這裏的常客,是個做進出口貿易生意的大老板。他的公司就在這附近。”
程墨雨想了想說:“我見過的人不會搞錯的。我敢肯定在什麽地方見過他!尤其是他的那幅誇張的笑容。”
耿小袖笑著說:“怎麽,你覺得他的笑容很有魅力,很獨特?因此讓你難忘?”
程墨雨說:“恰恰相反,我覺得他的笑容很虛偽,太做作,他的笑肯定不會是發自內心的。他的笑純粹隻是出於應酬的需要。你不知道,有的人是永遠不會有發自內心的笑的,如果我的判斷沒錯的話,這人就屬於這種人。”
耿小袖說:“好了,好了,你要吃醋直說出來就是了。反正我跟他沒有什麽瓜葛,他不過是我們這裏的一個老主顧而已。我們對客人一視同仁,對誰都得陪笑臉,不過出了這個門就不一樣了,我是我,他是他。”
程墨雨說:“在看人上,我可沒有你那麽膚淺。有些事理給你說了你也不懂。”他掏出一支煙問說:“可以抽煙嗎?”
耿小袖往一個角落裏指了指,說:“這邊大廳都是無煙區,你到角落那邊坐著吧。我過會就過去。”
餐廳裏隻有寥落的兩三位客人了。程墨雨來到無煙區,找了個座位坐下,一邊吸著煙。
這時,從廚房那邊走出來一個胖胖的,肚子略微有點突出的中年人,頭上扣著一頂棒球帽。程墨雨仔細看了一眼,認得就是一個多月前的那個雪夜,開著奔馳Van送小袖回來的那位福州老板。
那陳老板悠然點著一支煙,猛地吸了一大口。忽然,他看到了坐在這邊的程墨雨,愣了一下。他好像也認出了他,於是便笑著走了過來。他來到程墨雨麵前,笑著說:“稀客,真是稀客!這不是陳先生嗎?歡迎光臨本店!今天是什麽風把你吹來的?要說我們這種地方,請都請不到你這樣的貴客呢!”
程墨雨盡管對這位滿身油膩,自我感覺良好的廚師沒有什麽好感,但此時照顧著耿小袖的麵子,他隻好生硬地陪著笑臉說:“老板,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我這不就趕來給老板你拜年了嗎?!恭喜老板發財,連年好運!”
他心裏卻想道:“這話真是從我嘴裏蹦出來的?!”
陳老板臉上登時笑的找不到眼睛了,他在程墨雨的對麵坐下,笑著說:“陳先生真會說話!衝你這句話,咱們交個朋友!你太太平時在我麵前沒少說你的好話呢!你看,我們又是同姓,五百年前我們的祖宗說不定還在一起吃過飯呢。”
程墨雨聽了,知道他把自己的姓聽成了他的“耳東”陳了,就糾正說:“陳老板誤會了,我的‘程’是旅程的程,編程序的程。至於交朋友的事,你是大老板,我可不敢高攀。”
陳老板有點尷尬,他勉強笑了笑,說:“你看我們這些大老粗!身上隻有油水,沒有墨水。程先生到曼哈頓多長時間了?我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你?!你以前在餐館裏做過嗎?”
程墨雨矜持地說:“我在這裏已經瞎混了五年多了,我是拿獎學金從大陸過來讀書的,從來沒有到餐館幹過活。或許是以前我在哪家餐館吃飯的時候,跟你照過麵吧?我剛來美國那陣子,懶得做飯,經常在餐館裏吃的。”
陳老板點點頭:“這也說不定。曼哈頓說起來也就巴掌大一塊地方。聽你太太說,你在一所大學裏做科學家,寫論文?”
程墨雨笑著說:“不好意思,科學家什麽的,還不是跟你們一樣,胡亂混口飯吃?!”
陳老板說:“說的也是。我們做餐館的,活是累了點,不過錢也沒少賺就是了。程先生一年能賺多少?有沒有這個數?”他說著,豎著攤開一個巴掌。
程墨雨看著他的長滿老繭的巴掌說:“差不多也就四五萬吧。不過我們做科學研究的,可不單單是為了錢。科學是一種神聖的事業!”
陳老板說:“那是那是。你那四五萬還是稅前的吧?”他見程墨雨點了點頭,就笑著說:“不容易啊不容易。那點錢隻能將就著過日子了。”
程墨雨聽了,心裏說不上的不舒服,心想:“這些賣菜的居然也在我麵前說三道四的。什麽玩意兒!要不是看著小袖在他這裏打工,我在街上碰上這種人,正眼都不會去看覷他的!還真把自己給當人看了!”不過,他臉上仍然不動聲色,隻是不停地抽著煙。
陳老板眯著眼,透過煙霧瞧著程墨雨。他知道自己的話戳到了程墨雨的痛處,心裏不免有些得意。他笑著說:“程先生不知道,我們這些人混到如今這般天地,也著實不容易。想當初我們離開大陸鄉下,經過九死一生,才偷渡來到美國,什麽苦沒受過……”
他正準備要侃侃而談,這時,剛好耿小袖過來了,她笑著問說:“墨雨,你們在聊什麽呢?陳老板好像很開心嘛。”
她見到程墨雨的臉色有點難看,心裏明白肯定是陳老板有什麽不中聽的話刺中他了,於是便來到他的身後,雙手搭在他的肩上,笑著說:“墨雨,你不知道吧,陳老板的創業史要說起來都可以編成一本書了。什麽時候有空,你讓他好好給你講講,很生動的。”
說著,她又笑著對陳老板說:“老板,客人都走了,可以關門吃飯了吧?”
陳老板起身說:“讓夥計們上菜吧。對了,程先生,你就在這裏跟我們一起吃吧。橫豎不就多了一雙筷子嗎?”
耿小袖對程墨雨說:“對呀,你正好可以嚐嚐福州菜的味道。”
程墨雨冷冷地說:“我過來前就已經吃過飯了,現在肚子還脹著呢。你們吃吧。小袖,你吃完飯,趁著休息時間,我們一起到前麵的大街去逛逛。”
耿小袖看了看陳老板,說:“不行啊,我離不開。我現在是Cashier,別人家休息的時候,我還得在電話邊呆著,說不定什麽時候客人就來電話訂外賣的。”
程墨雨將煙頭在煙灰缸裏重重地揉了揉,說:“既然這樣,那我先走了。”說著就朝門口走去。
耿小袖忙追了過去,說:“墨雨,對不起啊,你生氣了?”
程墨雨摸了摸鼻子,甕聲甕氣地說:“沒有。我犯得著嗎?!即便真是有氣了,也是我自找的!新年第一天就送上門來讓人寒磣了!”
耿小袖說:“要不我跟陳老板說一下,讓別人替我看一會櫃台?”
程墨雨打了個嗬欠,說:“算了,你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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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墨雨走出餐館,忽然覺得身上有點冷。原來天上不知什麽時候又下起小雪了。
他小跑著來到餐館後麵狹窄的停車場,趕緊打開車門,鑽進車裏。他將車子發動起來的時候,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該把車子開到哪裏去。
這時,他又想起了剛才在餐館門口擦身而過的那個男人。他想,除非他的腦袋生鏽了,不然的話,他敢肯定,他一定在某個場合見過那個男人的!尤其是他的那付笑容。
正想著,耿小袖從廚房的後門跑出來了。她的手裏拿著一個紙盒飯。她跑到車前,程墨雨忙降下了車窗。小袖將盒飯遞給他,說:“墨雨,你早點回去吧。別去其它地方了!”
程墨雨接過盒飯,嗅了一下,然後又把它遞還給小袖,笑著說:“我現在沒有胃口了。小袖,我想起來了。剛才見到的那個高個子的男人,我的確見過他的,是在虹橋機場出關處的候機室裏!這話今天晚上回家後,我再跟你細說。”
耿小袖還要說什麽,程墨雨已經將車子倒出停車場。他閃開那垃圾櫃子,一溜煙就把車子開出了髒亂的停車場。他看到耿小袖在那裏跺著腳,然後把那個盒飯,怒衝衝地扔進了垃圾箱。
他覺得自己今天本來不該來這裏的。這樣一來,一層薄薄的紙,一下子就被捅破了。
他開著車子在街上漫遊著。他想:自己哪一天會不會也會被耿小袖扔進垃圾箱裏去呢?!也許,在別人的眼中,自己早已經是垃圾箱了!
前麵堵車了,一輛救護車,三輛警車。幾個警察正在手忙腳亂地維持著秩序。程墨雨本來想翻轉方向盤,拐進左邊的那條Line,但是後麵的車子卻盯得很緊,按了一下喇叭,不給他留下任何的空隙。於是他隻好將車子往右拐。這一拐,就駛進了路一邊的一個小廣場。那個小廣場並不是停車場,它可能附屬於旁邊的一幢三十多層高的大廈。
程墨雨不敢逗留,在小廣場裏打了一個轉,想繞到另外一條路上去。他把車開到路口時,那裏有個“Stop”的標牌,路上的車子穿梭而過。他忙急促地踩了一下閘。
這時,他突然覺得全身劇烈地顫動了一下,車子被往前拱出了約有一英尺。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有人撞上了他的車屁股了!
他罵了聲“Shit”,馬上開了車門就鑽出車來。他想,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誰他媽的這麽不知趣,損了他的兆頭?!
他先去看了一下車後邊。好家夥,在車上沒有感覺到有多麽驚險,沒想到車屁股卻被撞凹進了半英尺,那個難看!他的火氣一下子就冒上來了。他大步來到撞了他的車子的那輛黑色的Cadillac車前。那輛車子前麵的Bumper倒沒有什麽損傷,隻是那商標牌子被撞得斜了點。
程墨雨心裏更不舒服了。他重重地敲著那輛車子駕駛座的車窗。
那輛車子的茶色玻璃窗緩緩地降落下來了。程墨雨看到車主人時,忍不住吃了一驚:那人正是一個多小時前,他進“閩運”餐館時,跟他錯身而過的那個男人。
程墨雨直起身子,心想:如果自己的記憶沒錯的話,他這已經是第三次跟這人照麵了。
“這家夥是個喪門星!”程墨雨心裏嘀咕著。
那輛車子的主人正是韓晉年。他探出頭來,笑著跟程墨雨說:“怎麽這麽巧?!又見麵了!不過這次見麵可能讓你不太愉快。我現在有點急事要去碼頭,我把我的車保險卡留給你,你Call一下9.11,記錄上就寫是我的Fault,Ok?”
說著,他在保險卡上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然後遞給程墨雨。
程墨雨仔細看了一下他的保險卡,說:“但是,韓先生,你如果一溜煙走了,我就憑著這張卡片,怎麽跟警察解釋呢?記錄單上總該有個證據吧?!”
韓晉年笑著說:“哥們,你還真把警察當回事啊?!我把保險卡給你,那是替你考慮的。你把警察叫來,讓他填個表,再把我的保險卡給他們登記一下。反正賠錢的是我們的保險公司。你弄明白了嗎?”
程墨雨揉著脖子說:“我被你搞糊塗了,哥們!你這一走了之,要是警察拿我當神經病看,怎麽辦?”
韓晉年關掉車子,下了車,說:“哥們,要不咱們就不驚動警察了。咱們自己解決吧。你想要多少修車費?”
程墨雨看著他的被對方車子撞凹進了半英尺的HondaCivic的車屁股,心裏有點不舒服,就冷冷地說:“我估計要修好車子,至少得五千。”
韓晉年馬上就鑽進車子,拿出一個支票本跟圓珠筆,就要開支票。程墨雨攔阻他說:“韓先生,你給我開支票幹什麽?!這玩意算數嗎?咱們還是叫警察吧!”
韓晉年的臉色也沉下來了,說:“哥們,我現在手頭沒有那麽多的Cash給你。我說,你別得理不讓人好不好?!我這正急著趕到碼頭去呢!我這一單要是錯過了,你知道我要損失多少?!”
程墨雨冷笑說:“這我不管。我這是在據理力爭!有種你開車就走!”
韓晉年愣在那裏,急得說不上話來。警車很快就“嗚嗚嗚”地來了。登記兩輛車子出事的過程,花了將近半個小時。其間韓晉年幾次看表,神情焦躁不安。
程墨雨則在一邊抽著煙,冷漠地看著韓晉年的一舉一動。他覺得,韓晉年撞上的其實不隻是他的車子,還有他的自尊心。他想:“如果他不是故意的衝撞的話,自己的車子是絕對不會被撞得那麽難堪的!
一切都處理好之後,程墨雨笑著跟韓晉年說:“韓先生,告訴你了,以後別沒事老找人家車子撞!”
韓晉年笑著說:“下次我要撞車,也不會找你了!你知道嗎?由於剛才的擔擱,你可能已經讓我損失了一筆估計有30萬元的生意。就那麽幾分鍾時間!”
程墨雨笑著說:“那是你的事。我可再也不想碰到你了。”
他看著韓晉年匆匆忙忙地鑽進車子,忽然問說:“韓先生,你記得八月七號是什麽日子嗎?!”
韓晉年正將車子發動起來,聽了這話,忍不住又探出頭來,說:“什麽日子?”
程墨雨依然笑著說:“你再想想,四年以前。”
韓晉年想了想,說:“程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四年前的八月七號……,我好像正在大陸。——對了,好象那天我跟我太太正要到美國來呢。”
程墨雨笑著說:“這就對了!我從來不會記錯事的!”
21
程墨雨記下了韓晉年的電話號碼和他的車保險公司後,韓晉年就匆匆忙忙地開車一溜煙地走了。
程墨雨呆望著車子,心裏自認倒黴。不過他也慶幸今天幸好是韓晉年撞了他的車子,如果是他的車子撞了韓晉年的話,那他吃的虧就大了,——他的車子上的是單保,隻保他撞的車子,而不保自己的車子,而且保的出事故車子的上限金額是兩萬五。韓晉年的Cadillac顯然已經超過了這個限額。
因此,假如是他撞了韓晉年的車子,那他的車隻能自己掏錢修理了,如果對方損傷厲害,他還得墊付兩萬五之外的金額。
他看他車子被撞成那個慘不忍睹的樣子,要修好少說也得要三千多塊錢。
韓晉年所在的那家保險公司是State Farm,不過要去他的保險公司估算修車價,今天是節日,保險公司肯定是不上班的了。程墨雨仔細地察看了一下車傷,發現除了車身後麵受到嚴重的損傷之外,要害的部位倒沒有被撞壞。他想,把車子開回去估計應該是沒問題的。隻是出來的時候好端端的一輛車子,回去的時候卻成了歪瓜裂棗,心裏頭怎麽說也是不舒服的。
他想新年第一天就碰上了這等事,今年的運氣難免要受到衝擊了。
他在車上給耿小袖打了手機。小袖還沒聽他說完,就緊張地問他說,他人有沒有受傷?程墨雨笑著說他自己命大,撞不壞的:“小袖,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你猜撞了我們車子的人是誰?”
耿小袖說:“不會是個老墨或者老黑吧?!”
程墨雨說:“哪裏呢!要是攤上老墨,老黑的破車子,說不定連車保險都沒有,跟他們打官司又磨不過他們,那是倒黴到家了。小袖,你想不到的,那輛車的主人就是我在你們餐館門口碰到的那位高個的中年男子!撞車地點就在離這裏不遠處他的公司樓下。”
他聽小袖在電話那頭猶豫著不說話,就笑著說:“你是不是想問一下他人撞傷了沒有?”
小袖說:“要是你們兩人都沒事當然最好了!不然不就麻煩了?!”
程墨雨說:“他人倒是沒事,不過我已經證實了,我以前的確見過他的!就是四年前我回國探親的時候,在虹橋機場出境處見過他的。他跟他的太太和一個小孩在一起。因為大家都是來紐約的,我還不經意的跟他聊了幾句。不過他可能把我給忘記了。沒想到世界這麽小,也有這麽湊巧的事。”
小袖說:“墨雨,你告訴我這些話,有什麽別的意思嗎?!”
程墨雨說:“沒有別的意思。隻不過想提醒你一下,看人的時候得多留個心眼,別光看人家的笑臉!這是在紐約。”
小袖笑著說:“好了,他隻不過是我們的一個老主顧而已,我隻要他吃完飯記得付賬就行了,管人家那麽多事幹什麽?!好了,你自己要小心一點!”
程墨雨說:“我就不等你了,我先回去。晚上你也早點回家吧。”
程墨雨回到公寓時,天色已經黑了。他的肚子早已經撐不住了。他趕緊去燒了一壺水,泡了兩包方便麵,囫圇吞棗般吃了個碗底朝天。
他去廚房洗碗的時候,看到那個Sofia睡眼惺忪地正拿著一支煙,想要打燃煤氣點煙。他順手掏出打火機,“啪”地點著了。Sofia趕緊叼著香煙湊了過來。
Sofia猛吸了一口煙,不好意思地笑著謝過了程墨雨。程墨雨笑著說:“Sofia,你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家,煙抽多了可不好。我抽了好幾年了,現在上癮了,想改都難。”
Sofia笑著說:“我也知道這道理。可我每天睡眠少,老是犯困,抽煙是為了提神。不過有的時候煩悶了,忍不住又想抽。也算是一種寄托吧。”
程墨雨說:“你好象是在上夜班吧?看你挺忙的。”
Sofia說:“沒辦法啊。我現在連工卡都沒有,隻好晚上的時候到一家成衣廠加班做車衣工。一個晚上做十個小時。”
程墨雨說:“那是挺累的。你每個小時賺多少錢?”
Sofia說:“六塊五。不過這裏的房租一個月就要六百多了。”
程墨雨想了想,相比之下,耿小袖賺的算是多的了。他說:“你可以去找一個同事或者朋友一起租這房間啊。這樣不就省了一半的房租了嗎?在曼哈頓,也有四,五個人一起合住一個房間的。”
Sofia笑著說:“我剛到這裏不久,哪有什麽朋友?!成衣廠裏的工友也都不是很熟,大家住在一起不方便。算了,先呆一段時間吧,到時候等到英文上去了,再到外州去找工。紐約這邊競爭太厲害了!”
程墨雨說:“聽你的口音,像是福州人吧?”
Sofia說:“是的。我是夏天的時候剛到美國的。”
程墨雨笑著說:“這裏福州人多的要命。唐人街都快成了福州城了!你該認識很多老鄉才對。”
Sofia說:“人多反而更難找到事做。除了一個遠房的親戚,我在這邊什麽親人都沒有。還有就是債主了。”
程墨雨明白她說的債主指的是誰,那八成是她偷渡過來時包攬業務的蛇頭。這在曼哈頓已經不算是什麽新鮮事了。他心裏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麽了。反正在紐約討生活的人,大家都有各自的難處的。現在自己也是前程未卜,哪有閑心去管別人家的事?
程墨雨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電腦,查找了一會他們住區附近幾家State Farm的地址和詳情介紹,又將韓晉年留給他的材料儲存到電腦上。他想,最好兩三天內能盡快把這件事情給解決了,免得夜長夢多。因為下一步他就要開始聯係學校和準備GRE的考試了。他以前的GRE成績是2230分,是在國內的時候考的,如今五年時間早已過去,原先的成績已經作廢,現在隻能另起爐灶了。而且,現在GRE的考試方式跟以前也不一樣了。好在他現在身在美國,成績相對的低一點也無所謂,關鍵是隻要能申請到獎學金就行。
一考慮到要申請的學校,他不覺又想起了費寧。費寧到底是在加州的哪所學校呢?方清涼隻告訴他她是在大洛杉磯一帶,也沒留下具體的地址和電話。他早就聽說洛杉磯的氣候很好,冬溫夏涼的,一年四季陽光明媚,正適合像他這樣畏懼寒冷的冬天的人居住。
而且,從他查過的材料來看,洛杉磯有幾所相當不錯的大學裏,都有適合他的專業的實驗室。
他想著,便拿起手機撥了方清涼的電話。內華達那邊此時還是下午,這回電話撥通了,手機裏傳出一個女人懶洋洋的聲音,說:“是墨雨嗎?我剛醒過來呢。是不是想跟我要費寧的電話啊?!”
程墨雨愣了一下,有點尷尬。他還沒有說話,對方就已經猜出他的意圖了。他也不想遮掩了,就笑著說:“我說清涼,新年第一天就在做發財夢呐?——上次我忘了問你她的電話號碼了。”
方清涼告訴了他費寧的電話號碼,說:“她現在在洛杉磯的C大,忙得要死,每次跟我沒聊上幾句就要撂話筒。喂,我說你是不是想打她的主意啊?!人家可是小孩都兩、三歲多的少婦了!”
程墨雨有些意外,說:“清涼,你這話什麽意思?你看我像是那種人嗎?!她都有小孩了?這我倒沒想到!說給你實話吧,過些日子我想到加州去上學。”
電話那邊方清涼似乎是驚呼起來:“墨雨,你瘋了?!”
程墨雨笑著說:“不是我瘋了,是我們現在的老板瘋了。他鼓勵我說,我如果繼續接受深造的話,將來我很有可能獲得諾貝爾化學獎!”
22
兩天後,程墨雨到警察局拿了事故記錄單,然後開著他的那被撞得歪瓜裂棗般的車子,到State Farm保險公司去評估損失費用。
韓晉年已經給他的保險公司打過電話,聲明這次事故是他的Fault。因此程墨雨覺得,他這人好像還沒有壞到骨子裏去。
程墨雨回頭再去想想元旦那天事故發生時的事,覺得自己對他似乎是刻薄了些。
保險公司的一個白人老頭給程墨雨的車子上上下下地拍了十幾張的照片,然後又花了將近半個小時一項一項地估約了一下損失。他最後給交程墨雨的單子上,開的是三千六百元的修理費。程墨雨看了,還想跟老頭抬點價。老頭笑著說:“小夥子,我以前也幹過Dealer,實話說,像你這輛車子,已經有七年車齡了,即便按你說的Miles數不高,但是現在頂多也就值五千元了,——這是在沒有被撞傷的情況下。我給你這個修理價位,主要是考慮到我們公司的信譽問題。如果你對我們開出的修理價格還覺得不太滿意,那麽我們可以給你四千五百元,但是你必須把車子留下。”
程墨雨想了一下,覺得還是花上一筆錢把車子修好了合算。況且這車子跟了他也有將近六年時間了,他還真有點舍不得就這麽丟棄。
於是他找了家Honda修車行,在跟修理工討價還價後,最後講定的修理費用是三千兩百元。一個星期後來取車。
事後程墨雨跟耿小袖抱怨說:“你說平時吧咱們也不太用車,但是身邊真的沒車的時候,心裏又有種說不上來的失落感。你說這到底是車子在作怪呢,還是我們人的心理在作怪呢?!”
耿小袖笑著說:“也許很多東西都是在失去的時候,才會想起來它們的存在和用處的吧?!我看你好像特別戀舊。”
程墨雨笑著說:“你這話聽上去怎麽哲學的味道這麽濃?都不像是醫生說的話了。”
撞車事情過後,程墨雨開始正兒八經地複習起GRE來了。他覺得距離上一次考試幾年之後,他的綜合試題的基礎還算踏實,閱讀語感也還好,隻是以前突擊背下來應付考試的那些單詞中的大多數,差不多都已經還給俞敏洪了。他找了人,岔了幾道關係,才借到一本新版的“藍寶書”(新東方的經典詞匯書)。不過他跟別人家借書的時候,隻說是他的太太要考試。
他試著背了一個禮拜的單詞,感覺還不錯。於是他跟耿小袖說:“我覺得有點奇怪,你平時怎麽老是說你看不下書呢?你看我,一捧起書本,整個人就精神了。我好像天生就是讀書的料!”
耿小袖搶白他說:“你是誰呀?整個曼哈頓如果隻有三個天才的話,你肯定占了一個。”
因為馬上就要離開了,程墨雨對Steven實驗室那邊的試驗工作逐漸地就怠慢了,Steven找他談過幾次,要他做事最好能善始善終,但是又拿他沒辦法。程墨雨心想:反正過了一月份後,從二月開始,Steven就不給他發薪水了。不過他幫忙John做的那些實驗,還是比較認真完成的,結實地出了一些比較像樣的Data。這倒不是他要盡責,主要是考慮到他和John合作的這篇Paper出來後,將來對他在讀博士的時候有幫助,盡管Steven平時在修改Paper時,就像是老牛拉破車一樣,等到他申請到新實驗室的時候,Paper可能還不會有眉目。
二月份開始,程墨雨就正式離開Steven的實驗室了,也就是說,從二月一號起,他就沒有任何的收入了。
他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在他看來,丟了工作,沒了收入倒是在其次,因為他跟小袖兩人幾年下來,手頭上畢竟也有些積蓄,一年半載的還不至於淪落到窮困潦倒喝西北風的地步。況且隻要他申請到實驗室,馬上又有獎學金了。
他覺得讓他難堪的是,以後他每天都得接受他們公寓裏的幾個住戶的疑問了:隻要別人多看他兩眼,他就會難受半天。
因此在一月底的時候,他幹脆就先告訴公寓裏的每一個人,包括Sofia在內,他要準備考GRE了。為了全力以赴,畢其功於一役,他決定辭職在家複習。這個理由聽起來沒有什麽破綻。
做過如此聲明之後,他覺得自己鬆了一口氣。這就是主動與被動的區別。
程墨雨最後一天到實驗室去,不知道是因為怕尷尬而不願意跟他道別,還是另外有事,那天Steven沒來。程墨雨把自己的東西整理到一個大包裏。他看著麵前空落落的辦公桌和那台跟他親密無間的電腦,心裏忍不住偷偷地有點難受了。畢竟自己曾經在這裏呆了兩年時間,即使對這裏的環境沒有什麽好感,但他好歹還是在這裏品嚐了一段苦樂。
他跟John和另外的一個Technician道了別,就是沒到那個老頭Hunter的房間去。他討厭那個裝腔作勢,又自以為是的老頭。對於實驗室的同事,反正平時大家呆在一起,也說不上有什麽特殊的關係。在美國,人一走茶就涼是常事。他犯不著為自己的離去淒淒慘慘戚戚的。
程墨雨去跟那台灣女孩鄭少真道別的時候,女孩倒是顯得有點傷感了,眼圈紅紅的。她一直送程墨雨到了大樓下,說:“雨,你什麽時候再回來看看?我們都會記住你的!”
程墨雨笑了起來,說:“你是要我到時候回來看看你還是看看Steven?沒事的時候我會想你的。別忘了給我打電話。另外,趕緊找個男朋友,也好打發時間。”
他背著包,走到遠處時,再回頭去看一眼那幢撐在空中的二十層高的大樓,心裏忽然感到特別的空洞。這時,他隱約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潮熱了!他搞不清楚,到底是自己拋棄了這裏的一切呢,還是這裏遺棄甚至淘汰了他?!
程墨雨真的定下心來複習的時候,他似乎又回到了當初在上海那家研究所工作時,準備考試出國時的那種投入的狀態。一個多月下來,有一次他仔細地去照了一下鏡子,突然吃驚地看到了一張青麵獠牙的臉,雙目失神,神色悲涼。他問耿小袖說:“小袖,這麽些日子下來,你怎麽沒有注意到我都變成這個樣子了?”
耿小袖眼睛紅了,心疼地說:“我是不忍心告訴你的!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經常在睡覺的時候就像做了什麽噩夢似的,神經質地呼喊喘氣,那神情真讓人害怕!隔壁的Patricia都以為你發生什麽事了。”
程墨雨笑著說:“真是沒想到,我這輩子是活到老學到老。人家是三十而立,我呢還在玩命的啃敲門磚。早知如此,當初咬咬牙把博士讀下去,如今也該成正果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三月初,程墨雨去考了GRE,成績還算理想,是2180分。他終於舒了一口氣,跟耿小袖開玩笑說:“看來三十歲還不算太老。下次你要考試,我幹脆去給你當槍手算了。”
耿小袖看起來好像比他還要高興,說:“以後躺在你身邊,再不用看著你的神情擔驚受怕了。我總算可以睡上好覺了!”
程墨雨說:“我也是。這兩個月下來,我瘦了將近十磅。你也瘦了不少!不過,下一步總算可以申請學校了!”
耿小袖說:“我的意思是,你最好還是留在紐約。不然的話,咱們不就要兩地分居了嗎?這樣費用又要提高了。”
程墨雨說:“紐約我是肯定不想呆了。至於兩地分居,你要是暫時不想跟我走,那就等到你考過試以後,再到我的新學校去上學。我們的積蓄你都留著,我帶在身上也沒用。以後你做Part-Time的工就行了。”
23
元旦前兩天的一個晚上,費寧收到了周寒山發來的一個E-mail,周寒山告訴她,他們的兒子浩浩在上一周被費寧她媽接到他們家去了,算是將他從既當爹又當媽的狀態中解救了出來。另外,周寒山還告訴費寧一個出乎她的意料的決定,他打算辭去在N大中文係的教師職務,專職到他以前兼職作主持人的江南電視台工作。電視台那邊已經許諾他部門副主任的職務,年薪則將是他如今所領取的副教授的工資的四倍,而且年終時還有可觀的分紅。
費寧沒想到周寒山突然做出了這麽個決定,從他的自信的口氣中看出,他已經接受了電視台的聘請。費寧雖然覺得周寒山換個設社會活動活絡一點的單位,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並且以周寒山的能力與脾性,他似乎更適合於從事電視台文藝部門的工作。但是,讓費寧感到不快的是,像這種關係到周寒山他今後的事業走向這麽重要的事,他居然在沒有跟她商量的情況下,就獨自做出了決定。難道他是怕她反對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說明五年下來,周寒山對她還是缺乏理解和信任的!周寒山在E-mail裏繼續寫道:
“寧寧,我知道你得知我的決定後你會生氣的,也正是考慮到我的工作的改變會給你帶來精神壓力,因此這事我一直遲遲地沒有跟你說起。實際上,我想離開我們係的念頭,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而且在你出國前,江南電視台領導就已經找我談過話,我也口頭上答應了他們。寧寧,你知道,我是個不甘平淡的人,埋頭做學問隻能跟我的誌向背道而馳。況且,你也知道的,如今在大學裏搞人文科學,沒有自由的學術環境,整天隻能做些人雲亦雲的學問,寫幾本隻有小圈子裏的人才會去翻閱的書,那是很令人寒心的。所以我想,與其在死氣沉沉的古井中慢慢泡死,還不如直接將自己的才華與所學跟這個瞬息萬變的社會融匯起來,使之蒸騰出真正的生氣?!如果你對我的看法持保留態度的話,那麽就當愚夫我是在這裏向你道歉了!
“此外,寧寧,我當然還有必要在這裏提到另外一個理由,那就是我下海後,我們家的窘迫的經濟狀況也會得到改善,至少我們不必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財大氣粗的時候,心理上感覺到不平衡。同時,在解除了經濟方麵的後顧之憂後,你將來也可以專心於你的學術研究了。我始終以為,你比我更喜歡,也更有靈氣從事專業學術研究。既然這樣,那麽我拋棄了得來不易的學術地位,也沒有什麽可值得遺憾的了!東方不亮西方亮。”
費寧讀了周寒山這兩段情真意切的話,一下子就淚眼模糊了。剛才因為周寒山沒有事先跟她商量跳槽的事而引起的不快,很快便被濃濃的思念代替了。她想起君慧以前在電話裏跟她說的要盯緊周寒山的玩笑話,不覺微微而笑了。
她當然放心周寒山,也對自己充滿自信。
此時的LA雖然正處於隆冬季節,但是天氣跟南京的仲春天氣差不多。費寧在打開E-mail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她拉開窗簾,望著西邊闃靜的天空,忽然發現遠處那藏青色的背景中,一勾寒月,半是淒迷。她的心中不覺一漾。
她想,此時的南京,應該有雪花飄灑了吧?!
她現在住的這個房間,正是上次在LAX湊巧碰到的那個男孩傅庸替她介紹的。她付公寓的每個月的房租費的一半,也就是將近六百元。而如果她要單獨在學校宿舍區外麵租房子,那麽她的房租費最少也得在一千元以上。因此她一直很感激傅庸,總想找個機會請他一次。
這套公寓的房主是一對來自天津的年輕的夫婦,他們也在C大工作,住到這裏已經將近三年了,人還算隨和。不過她和他們每天真正見麵的機會很少,大家都在外麵忙著,回來的時候又不在同一時間做飯,吃飯,隻有周末的時候,大家才有時間在一起輕描淡寫的聊上幾句話。
費寧在這個宿舍區住下後,跟傅庸隻見過一次麵,還是在路上碰到的,隻互相問候了兩句。費寧總覺得欠了他一份人情似的。
剛到LA時,費寧對這邊的淡漠的人際關係有點不太習慣,覺得缺少人情味,人們的笑容也像是紙張剪出來的一樣。有時她熱情地跟別人家打招呼,但是別人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停下來跟她磕巴一會。
不過,一段時間後她也就心安理得了,而且還覺得省去了很多像在國內那種不必要的應酬。隻是到了夜深人靜,從埋頭於書本的專注與忘情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她才會感受到像茫茫長空中寒月般的孤獨。剛來的第一個星期,她幾乎都是在淚眼沾濕的枕巾上,昏昏沉沉地入眠地。
不過,熟悉了這邊的生活節奏和習慣後,她覺得她還是挺喜歡這裏的環境和人文景觀的。至少她在每天往返於校園和住處的時候,沒有遇到像國內那樣的令人窒息的人潮。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做很多她樂意做的事,而不必去顧慮身邊的種種飛短流長。
她現在學習與做研究的地方是在C大的東方研究所。這是一個在全美聲望很不錯的東方文化研究機構,學術水平在全美同類研究領域中名列前茅。她在國內時研究的方向是中國近現代史,而她在東方研究所的指導教師Peter Timpson教授既是這方麵的學術權威,也是個中國通。這位五十左右的白人學者,已經出版了五本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專著,頗為引人注目。
費寧覺得Peter在治學的嚴謹態度上,很像她的導師杜宇。但是在研究的方法上,他比杜宇卻要開放的多,他鼓勵費寧要多用自己的思維方式考慮問題,不但要注重使用第一手資料,也要敢於大膽對權威提出懷疑。Peter專著中那些對前人研究成見條分縷析的辯駁,給費寧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她眼下正在著手準備一個有關清代嘉慶年間中英貿易的課題,整天忙得都顧不上收拾房間了。她的15平方米的房間裏,隻擺著一張在網上買到的二手床,和一張堆滿了書籍和資料的簡陋的書桌,以及一張轉輪人革椅子。除此之外,就是她剛到這裏不久買的一台筆記本電腦了,這差不多花了她近兩千元。她想,既然自己在這裏隻呆半年時間,那麽添置再多的物什,到時候也隻能降價處理掉。因此,在家具上就刪繁就簡了。
費寧在讀完周寒山的E-mail後,看了下時間,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半了。她每天晚上都要到一點左右才上床睡覺的。而此時她的心情又有些亂,沒有睡意。她想,現在該是國內下午四點半了。
她拿起手機,用電話卡給周寒山撥了個電話。
24
周寒山對他的清新而寬敞的新工作室,相當的滿意。整個工作室,差不多都是按照他的設計布局的。這裏既可以作為他的辦公地點,也可以作為他所主持的節目的台麵。
這時,跟他一起坐在室內長長的棕色皮沙發上的,是他們台的付台長孫九思。這是一個年齡不算小,但是卻還膨脹著青春欲望的半老徐娘。周寒山正在侃侃而談他的構想,孫九思不住地微笑著,一邊在她以為適當的時候,輕輕地點一下頭,以資鼓勵。
孫九思毫不掩飾自己對眼前這位充滿誘人魅力的男人的欣賞。她覺得能把周寒山吸引到江南電視台來,本身就是她的一大成功。她知道,憑著周寒山的能力,他肯定會將他將要接手的節目,上一個大台階的。同時,這也給她帶來了向上進階的機會。
做為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她當然也有著自己對周寒山不可抑製的欲望。枯渴總是希望的源泉。但是她在周寒山麵前,暫時卻不得不擺出一付矜持的樣子。她知道,燉得越老的湯,才會越有味道。
尤其是,周寒山在她的眼裏,還是個頗有內涵的男人。
在利用男人上,她覺得自己的把握從來都是相當對位的。這個社會可以允許男人失敗,但是女人卻不行。女人每走錯一步路,都將付出沉重的代價。所以,孫九思從來都把自我保護視作是生存的第一生命。
然而,坐在她對麵的周寒山,對她的隱藏著的熱切之情,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到。他不但用嘴巴,還使用誇張的手勢動作來表達他對他們節目的諸多構想。孫九思將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都收之眼底,然後報以讚許的微笑。她覺得她看覷男人的眼光,是不會出錯的。
在她看來,男人最需要的其實並不是女人,而是他們在女人麵前拚命想要表現出來的那份自信。男人在女人麵前,是永遠都不會成熟的。
在適當的時候,孫九思從來不會吝嗇給予男人們這種博取自信的機會的。這也是她能從當初軍區一個文工團裏的B角演員,煥然而成為如今全省第二大電視台常務副台長的秘訣之一。
她一邊在判斷著周寒山的性格,一邊微笑著聽著他的唾沫亂飛,激情飛揚的就職演說,心下十分的舒坦。她想,作為一個成功的女人,倒不必要倚靠上一個有權有勢有錢的男人,最主要的是能讓男人能匍匐在她的腳下。女人最成功的事業,便是男人。而從這一點來看,男人們的事業則顯得有點可笑了。他們自高自大,但是一碰上亮麗的女人,他們的宏圖大業,一下子便煙消雲散了。
在她看來,到目前為止,周寒山似乎還沒有這麽淺薄。這是一條很吸引人的大魚。
這時,周寒山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歉意地笑了笑,打開手機,聽了一下,便笑著對孫九思說:“孫台長,我要接個長途。要不,過會我再到你的辦公室給你匯報工作?”
孫九思笑著起身說道:“不必了,周先生,你忙你的。晚上我們大家一起出去吃頓便飯,算是給你接風。你的想法,到時候可以在酒桌上講嘛。我是頂你的!”
周寒山關上門,馬上笑著說:“寧寧,這麽晚了,你還沒睡呐?”
費寧說:“我心裏有點煩,睡不著。寒山,你已經到電視台上班了?看你忙的?!”
周寒山說:“我今天是第一天上班,剛才正在跟我們台長說事呢。寧寧,告訴你一個好休息,台裏已經給我安排了一套新房子,一百平方的,所在的區也好,就靠近玄武湖那邊。我隻要象征性地交上三萬塊錢,這房子就是我們的了。至於我們現在住的房子,我想把它賣了,總該賣個二三十萬吧,到時候這錢我都給你留著。”
費寧說:“寒山,你可別一頭紮在錢眼裏。你別忘了,你之所以換單位,是為了更好地施展自己的才能,而不是隨波逐流。”
周寒山說:“這我心裏有數。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我是不會打著高尚的旗號謀取自己的利益的。這不要被觀眾罵死了嗎?!”
費寧頓了一會,忽然笑著說:“寒山,咱們離開一個多月了,你想我嗎?”
周寒山愣了一下,笑著說:“寧寧,這還用說嗎?想!上上下下都想!可惜蜀道難啊,‘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嵋顛!”
費寧說:“沒正經的,怎麽越來越下流了?!好了,不多說了。多注意身體,少近女色。還有,有空多上我家去,陪陪我媽,還有我爸……,還有,看看浩浩。”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她的聲音有點哽咽了。
費寧關掉手機後,馬上就給周寒山發了幾張照片過去。這些照片是她剛來LA時,在Santa Monica的海邊拍的。
她想,她大冬天的在海灘上隻穿著背心短褲的瀟灑形象,一定會讓周寒山目瞪口呆的。
第二天,費寧一直睡到十點,才懶洋洋地起來。昨晚上,隔壁房間的那對夫妻倆如魚得水,戲弄了一番。公寓裏隔音設備不太好,女方的快樂的呻吟聲,讓費寧覺得,自己就像荷葉上一滴快要滑落的露珠。
費寧想,性愛總是千方百計的。她不會因了肉身的快樂,將自己塗抹得更像個成熟的女人。
那對天津來的夫婦,一大早就開車到拉斯維加斯過新年去了。人去樓空的時候,費寧覺得生命竟是如此的沉寂,除了窗外搖曳著的棕櫚樹枝之外,房間裏所有的靜物,都是死氣沉沉的。
她望著那滿桌子的書本和資料,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感,忽然漫布了全身。本來今天她已經規劃好要去圖書館查資料的,這時,她突然產生了想要跟人聊天的強烈念頭。
她先撥了方清涼的電話。方清涼似乎永遠都在忙著,這也是她推卸對方最常用的理由。方清涼笑著說:“費寧,這麽快就生悶了?好好聽著,有什麽不順心的事,你睡上一覺就過去了。到了美國,你首先得學會忘掉過去。在美國,隻有將來,沒有過去!”
費寧攥著手機,愣了一會。方清涼笑著說:“費寧,你幹嘛不跟程墨雨打個電話呢?人家可是想死你了!”
費寧一聽了這話,馬上就掐掉了手機。
在朋友圈中,程墨雨已經成了她的負擔了。她十分後悔,當初怎麽就莫名其妙地跟程墨雨好上了那麽幾年?!
她去了衛生間,洗漱之後,喝了一杯牛奶,然後背上裝了筆記本電腦的大黑包,上學校圖書館去了。一踏上了Blue Bus,她的思維,馬上就進入到了兩百年前,乾隆皇帝和英國特使比劃兵器的想象中了。
看著車上一張張焦灼的麵孔,她想,乾隆給嘉慶留下的,是一筆太大的財富。而正是這筆財富,抹殺了滿清帝國,遮蔽了後人的視界。不然的話,可能現在她也沒有必要大老遠的來到美國取經了。在她看來,文化是不可交融的,就像兩道平行線,你是你的,我是我的。國內如今盛行的所謂的比較文學的根本,說白了其實就是殖民意識和文化自虐。這是她來到美國後的最初體會。
秋雪節日快樂!
“男人最需要的其實並不是女人,而是他們在女人麵前拚命想要表現出來的那份自信。男人在女人麵前,是永遠都不會成熟的。女人每走錯一步路,都將付出沉重的代價。”——無衣把男人和女人說得太透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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