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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卡》 第一章 飛雪

(2010-11-07 12:15:34) 下一個
 

【長篇小說】         

 
  黑 

 

                     秦無衣  

 


第一章
  

  

 1

 

 每當寒冷的冬天降臨的時候,程墨雨的內心深處,都會感到不安和恐懼。那種淒厲的感覺,就像鋒利的刀子,在鈍實堅硬的鍋沿上,重重地摩擦一樣。

 對於那種遙遠的令人大腦發麻 、牙床發酸的聲音的記憶,來自於他幼年時在雪地上的一次滑倒。那年他才八歲,一次放學回家的時候,四周是空空蕩蕩的冰冷的世界。那天,剛剛離了婚的母親沒有來接他,他一個人往家裏趕著。在經過一處水泥地的時候,他的身子突然失去了平衡,然後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費盡全身力氣,也沒能將自己渺小的身軀,撐持起來。他忍不住放聲大哭,他的耳邊充滿著淒厲的風聲,就像鋒利的刀子,在鈍實的鍋沿上重重地摩擦一樣。

 

 如今,已經是新世紀的第四個年頭了。9/11的陰影,早已經被忙碌的紐約人淡忘了。紐約的上空,依然蕩漾著喧騰、祥瑞的氣氛。

 又是一個蒼白冰冷的雪天。今年紐約寒冷的天氣提前到來了。剛進入11月不久,這不,地上已經散落著雜亂的積雪了。

 此時早已經過了十點半了,程墨雨剛剛從學校的實驗室匆匆忙忙地趕回來。他所在的學校USNY雖然也在曼哈頓地區,但是到他要回到現在位於MountVermont街區的住處,還要乘坐七個站次的地鐵。

 每天乘坐地鐵的那一段枯燥沉悶的時間,對程墨雨來說,簡直有點要命。列車在空洞的隧道裏撕裂呐喊著穿行而過時,他覺得時間一次次地正在從他的身上呼嘯著飛離出去。

 此時他出了地鐵站,把大衣的衣領往頭上拉了拉,然後低著頭朝他的公寓樓跑去。

 十分鍾後,他到了樓門前。他抹了一把鼻子上的雪花,探頭朝門裏麵的管理室看了看,隻見那個胖乎乎的波多黎各的管理員老頭,正滿臉鬆弛地靠在椅背上打瞌睡。

 他先不急於推門進樓去。他閃身在旮旯裏,然後從身上摸出一支煙,抖抖索索地點著了。他一邊從口中吐出夾雜著煙氣的熱氣,一邊輕輕地在原地跑動著。在他覺得身子有些暖和之後,他停止了跑動,隨後從兜裏摸出手機,就著公寓樓道裏透射出的黯淡的燈光,飛快地撥了一個號碼,又乘隙吸了一口煙。

 手機通了。程墨雨仰頭看著遠處漫天星星點點的燈光說:“小袖,我回來了,正在樓下呢。我抽支煙馬上就上樓去。你快給我下一碗熱麵條吧。……什麽,你還在路上?!”

 他氣咻咻地啪地一下就把手機關上了。

 

 他剛才是給他的太太耿小袖打的電話。耿小袖在一家福州人開的餐館裏打工,早上十點出去,晚上十點左右回來。每天他們兩人真正在一起交流的時間,其實連兩個鍾頭都不到。

 程墨雨因為老板催著要樣本,今天在實驗室裏沒頭沒腦地忙活了一天。這時他又冷又餓,胃口吊到了嗓門上。他本來指望回來後,小袖在家裏早已經將麵條做好了。沒想到,小袖在手機裏告訴他,她現在正在NewRochelle她打工的餐館往回趕的路上。

 他心裏來了點火,於是幹脆又掏出一支煙,在大門邊上蹲了下來。樓道裏的燈光將他的身影濃縮成一團,投在雪地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他覺得這時自己的形象,就像一條蹲著的狗。

 他正要站起身來,手機響了。他溜了一眼,是耿小袖的號碼。他將手機湊在耳邊,聽見了耿小袖低柔的聲音:“墨雨,我再過十分鍾就可以到家了。我帶了兩份盒飯,都是你愛吃的。還有一份酸辣湯。”

 程墨雨甕聲甕氣地嘟囔了一聲,關掉手機,又吸了一口煙。這時,他又開始覺得頭皮有些冷了。不過,他還不想進樓去。他想蹲在這裏,等著小袖回來。反正他上了樓去,他一個人也懶得去空守那間隻有一百十幾平方英尺不到的房間的。準確的說,那是他跟耿小袖的窩。也就是那個房間,才十分真實地將他們兩人聯係在一起。

 他跟小袖現在租住的是一套公寓,但卻是跟其他三戶人家Share的。凡是在紐約呆過的人都知道,在曼哈頓,房租貴得簡直讓人抽筋。就他們倆那百十平方英尺的一個屋子,月租也得五百塊。而且,他們四戶人家隻能共用一個廚房,兩個衛生間。七八個人堆在一個公寓裏,這無論如何都讓他覺得別扭。好在大家平時都在外麵忙活,住家反倒成了落腳的客棧了。

 

 他們是在去年住進這家公寓的,那時,他們的房間還隻有三戶人家:借雞生蛋的“房東”,他和小袖,還有一個從明尼蘇達州來的白人女孩。但是,今年夏天的時候,房東又招進了一個剛從大陸過來的女孩,而他們的租金卻照樣一成不變。程墨雨曾經跟房東抱怨過,要求把他們的租金降下來,但是房東卻笑眯眯地跟他們磨著,到後來,每個月的房租一文不少。程墨雨他們也拿他們沒有辦法。

 那“房東”是一對來自沈陽的張姓夫婦,他們在紐約已經呆了七年了,而這個公寓的使用權,他們早在五年前就已經擁有了。這就是他們的資本。他們夫婦倆平時待人接物也算不錯,會說話,有時候碰到他們高興了,大家還可以在他們飯桌上湊上一餐飯。

 因此,程墨雨老是跟他們急不起來。在曼哈頓混,盡管說中國人要想抱成一團,就像是神話一樣,但是說到真正的要翻臉,大家麵子上總是過不去的。中國人要的就是個麵子。況且他們聚居的地方,大都是中國人,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

 程墨雨本來是想搬出去另找房子的,但是小袖卻不同意。小袖的理由很簡單:在曼哈頓,你要再去找一處新的公寓,條件隻能比現在更糟,而不會更好。而且要自己獨立找一套公寓,得費心不少。反正都是寄人籬下,天下烏鴉一般黑,那種其實是遷就的希望心理,還是免了。

 小袖這麽一說,程墨雨也實在懶於再費心去漫無邊際的曼哈頓的那些角落裏,去尋找一個更合適的地方了。因此,他們最後還是在這裏住下了。

 那個大陸來的女孩搬進來的前幾天,“房東”張先生不知從哪裏請來了兩個老黑,帶著全套的裝修工具,鼓搗了一整天時間,將原先本來是屬於客廳另一半的地方,又給整弄出一間有模有樣的房間來。那客廳原來的一半,早已經經過改造,租給那位明尼蘇達來的女孩了。現在屋裏又多出一個房間後,整個公寓除了狹窄的走道,就是廚房了。

 那天,那兩個老黑在房間裏七上八下地折騰的時候,程墨雨剛好心情不好,懶得上實驗室去,正在房間裏睡覺。那振耳欲聾的電鋸聲和咚咚咚的敲擊牆壁的聲音,差點把他的心髒都給弄得蹦出來了。

 那一刻,他真正地嚐到了寄人籬下的感覺。

 幸好,那天小袖一大早就出去打工了,要不然,他不知道她會怎麽想,盡管他知道,小袖是個忍耐力很好的女人。

 那天下午,在去實驗室上班的時候,到了樓下門口,他忍不住跟那個管理公寓的波多黎各老頭抱怨了一下。老頭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看著他,說:“我怎麽不知道這事?!我會上去看看的。”

 但是,老頭根本就沒有到他們公寓去轉悠過。程墨雨後來才知道,張先生早就跟那老頭知會過了,他跟老頭握手的時候,順便在他的的手掌裏,遞上了一張一百美金的票子。老頭不動聲色地笑納了。

 就像後來程墨雨跟張先生聊天時,張先生笑著說的:“哥們,我憑什麽?我就憑我先到這裏來,占了這麽一塊地!兄弟你要不服氣,成,你也去試試運氣看!在這裏等房子就像買Lottery,看運氣!”

 

 程墨雨登時啞口無言了。他知道,到目前為止,他不會擁有這種運氣的。在看待命運上,他早就將自己看透了。他之所以還在這繁雜喧囂的曼哈頓呆著,純粹是為了小袖。因為小袖喜歡這裏,她覺得隻有在人多的地方,才會有安全感。

 從心理平衡的角度來看,程墨雨覺得從耿小袖角度來考慮問題,至少是個很有說服力的理由。

 至少,到目前為止,他覺得自己還是掛念著小袖的。

 他跟小袖是在去年夏天時結婚的。去年他回國探親之前,他母親執意要在國內給他介紹一位女朋友,也就是她單位裏一位剛剛畢業的漂亮女孩,名叫耿小袖。對於回國找對象的男人來說,女朋友實際上也就是備選的太太。他對母親的做法,私下裏相當不滿。那時他拿的是H-1B的身份。但是後來他跟小袖見麵時,雙方的印象都不錯。小袖是一個軍醫大學畢業的,人很漂亮,瘦瘦高高的樣子,笑起來讓人心醉。

 半個月之後,他們的事情就成了。小袖是個那種把靈氣藏在心裏的女孩。但是,那時在他的內心深處,卻有些失落。他最初渴望的是找到一個熱辣的女孩,他願意為那種形象迷醉。

 懷著這種欠缺的遺憾,他帶著小袖來到了美國,來到了曼哈頓。沒想到,後來小袖的個性與能力,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她一邊打工,一邊拚命地補修英語,到現在,她的口語,已經讓他相當吃驚了。這美國似乎更適合於小袖生存,而不是像他這種懶散卻又懷著空洞的理想的人。他覺得,以他的性格,最多也就是在華爾街炒炒股票而已。

 程墨雨把第三支煙抽完的時候,他想站起來,但是他突然發現,自己的雙腿已經麻木了。他用雙手撐著地麵,把身子挪到石階前,然後把腳放了下去。但是即便這樣,他還是不能站立起來。他有點急了,隨口罵了聲“Sh__!”。

 這時,他看到有一輛紅色的車子,正從遠處疾馳過來,然後在他們公寓前,嘎嘎嘎地滑行著,最後終於停住了。

 程墨雨聽著那一道輪胎剮著雪地的聲響,就像鋒利的刀子,在鈍實堅硬的鍋沿上重重地摩擦一樣。他的牙床,一陣發冷。

 

 

 2

 

 

 那是一輛銀灰色的奔馳Van,高頭大馬的。程墨雨錯愕了一下,隻見車門打開了,一條結實的中年漢子先從車上跳了下來,然後繞到右邊門去,打開了車門,從裏麵攙下一個女人來。

 程墨雨看了,那個緊縮著身子,手裏拎著一個白色包裝袋子的女人,便是耿小袖。他本能地想要大叫一聲,卻覺得喉嚨發幹。小袖裹著一件厚重的藏青色呢子大衣,但是大衣的裏頭,卻是一襲月白色的襯衫。遠遠望去,小袖就像是一團凝結著的白雪。

 程墨雨看到小袖的月白色襯衫時,忍不住鼻子一酸。小袖穿的太少了。她因為在打工,平時在餐館裏的穿著,是一成不變的白襯衫,即便是在冰寒地凍的大雪天,她在餐館裏也隻能穿著白襯衫。在餐館裏的時候,因為有暖氣,還好一些,但是一出了門,那身子骨還不像刀割一般?!那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還是她從國內帶過來的。

 在程墨雨的記憶中,他在小袖來到美國後,似乎還沒有給她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

 他看到,當那個結實的男人伸手要去攙扶小袖的時候,小袖一把就將他的手甩開了。程墨雨一下子站立起來。然後,他聽到了小袖的笑聲。小袖可能看到他了,在車子旁邊朝他揮了揮手,然後又示意他走過去。

 程墨雨呆了一下,接著就朝他們停車那邊走了過去。他心想:這個王八蛋是誰呢?!

 那個男人朝他看了一眼,然後笑著問小袖說:“他就是你的先生?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

 小袖還沒來得及介紹,程墨雨的腦門一下子就充血了。他跟那個胖乎乎的男人說:“老板,謝謝你把我太太送回來了。從明天開始,我太太不去你們餐館打工了!”

 那漢子先是愣了一下,轉頭看著小袖。小袖輕輕打了程墨雨一下,笑著跟那漢子說:“再見了老板,多謝你繞了這麽遠的路送我回來。明天見!”

 那漢子看了一眼程墨雨,朝小袖笑了笑,便鑽進車子,一溜煙就把車子開走了。

 小袖正要解釋,程墨雨冷冷地笑了笑,說:“回去吧。我不會去計較這些小事的。”

 小袖替他整了整衣領,說:“那你還要計較什麽呢?他也是好意的。這麽晚了,大家都不容易。”

 程墨雨說:“這還用我說麽?!你那老板他在我麵前牛逼什麽?不就是個賣菜的的嗎?說不定還是偷渡過來的呢!我剛才說了,你不要再到他的餐館去了!”

 小袖嗬了一口氣,把身子貼近他,帶拉著他往公寓走去,說:“我要不去打工,我還能幹什麽?你想想看,我們每個月光房租就五百多呢!”

 兩人進了公寓樓門。這時那個波多黎各老頭抬起頭來,將身子往前湊了湊。小袖衝他笑了笑。老頭癟著嘴巴說:“讓我擔心的是,那小夥子是不是忘了帶鑰匙了?”

 程墨雨苦笑了一下。他覺得,其實那老頭的眼睛,根本就沒有閉上過的。

 

 

 3

 

 

 兩人上了樓,來到他們的公寓,一推開門,一股濃重的炒菜的油煙味,便撲麵而來。

 小袖嗆了一下,然後趕緊就上衛生間去了。程墨雨看到是張太太正在做飯,就隨口問了句:“還沒吃呢?”

 張太太用炒勺重重地磕擊著鍋子,說:“我這光是顧著自己呢!那沒腦袋的他人跑到哪邊去了還不知道呢!你說說看,現在都快十一點了,炒股能炒到這個份上?!真賺了,還要我炒飯嗎?!”

 程墨雨笑了笑,知道張先生肯定又是找人耍錢去了。他們夫婦兩人也不容易,張先生先是混得了一個MBA,但是卻找不到稱心的工作,好在有這麽一套房子,又炒炒股,日子總比他們倆要開心多了。不過兩人晚上三更半夜時,經常吵架,他們早已經司空見慣了。最難受的是那個明尼蘇達來的女孩,她又不好打電話叫警察,隻是把牆壁擂得咚咚響。

 程墨雨將盒飯擱在飯桌上,跟張太太說:“不介意的話,一起吃吧。”

 張太太已經炒好了一個菜,端了過來。程墨雨看了,是一道西紅柿炒牛肉。那牛肉還十分的生硬,而西紅柿卻濫成一團了,他差點沒笑起來。他顧自打開盒飯,看到也是一份牛肉套餐。那酸辣湯卻早已經涼了。他把湯放進了微波爐。

 

 耿小袖從衛生間出來,料理著鬆鬆散散的頭發,坐在他的身邊。張太太端了一碗飯過來,撥拉了一下自己炒的菜,然後從程墨雨的飯菜裏夾起一塊牛肉,填進口裏,跟小袖說:“這菜味道跟賣給老外吃的不一樣,油膩。小袖,是你們老板特意為你炒得吧?!”說著,看了程墨雨一眼。

 程墨雨聽了這話,心裏不舒服,就把盒飯一推,跟小袖說:“我不吃了,先去睡了。”小袖二話沒說,邊將兩個盒飯收拾起來,扔進了垃圾桶。

 程墨雨他們的房間擺設得非常的簡單。一張床,一個大櫃子,幾個箱子,堆放在壁櫥中。牆上掛著去年拍的結婚照,很亮麗美滿的樣子。程墨雨一邊脫著衣服,一邊說著:“小袖,還沒仔細問你呢!你跟你們老板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是在打你的主意吧?”

 耿小袖仰身躺在床上,說:“什麽怎麽回事?你不是都看到了?他打我的主意有什麽奇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婆長得惹眼?!瞧他那樣子,歪瓜裂棗的!比你好不到哪裏去!”

 程墨雨擤了一下鼻子,說:“你這些天幹嗎老往衛生間跑?看你吐的天昏地暗的,不會是懷孕了吧?!”

 小袖說:“懷孕了又能怎麽樣?我都快二十六歲了,有個小孩又怎麽啦?!”

 程墨雨一聽這話,急了起來,說:“小袖,這個玩笑可開不得!我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在你身上下功夫了。再說了,真是我的種,憑我們眼下的樣子,我們能養的活小孩嗎?!”

 他正說著,突然發現耿小袖已經歪著頭睡著了。

 

 程墨雨伸手去摸了一把她桃子一樣的眼睛,然後在床上躺了下來。耿小袖疲憊的粗重的鼻息聲,讓他輾轉反側。

 他呆望著天花板,想著剛才耿小袖說過的話,難以入眠。雖然他知道小袖是在跟他開玩笑,但是,這年頭,誰又能擔保玩笑不能變成事實呢?!

 這時,隔壁房間“咚”地一聲響,該是那個明尼蘇達的女孩Patricia回來了。

 Patricia對房間裏的油煙味深為不滿,曾經跟張先生抱怨過幾次。不過後來時間長了,也習慣了。

 但是她每次回來時,都是用腳來關上她的房門的,即便是在深更半夜也是如此。

 程墨雨伸出手去,輕輕地在耿小袖的身上摸索著。他覺得,小袖似乎又瘦了一點。這時,小袖忽然轉過身來,一把攥住他的手,說:“你的事有眉目了嗎?”

 程墨雨明知故問說:“什麽事?”

 耿小袖說:“你的身份的事嗬!你看,兩年多過去了,你的H-1B的身份快要到期了吧?!你得趕緊拿個主意呀!別到頭來,咱們都在瞎樂著!”

 程墨雨把手從耿小袖的下體抽了回來,覺得手指有些發麻。

 

 

 4

 

 

 一提到身份的問題,程墨雨身心兩方麵,一下子就全蔫了。

 他是五年多前,申請F1身份到美國來留學的,先是學的生物學,一年後他就轉學了電腦專業,學了一段時間後,又覺得沒勁,隻好又改換回原來的生物專業,兩年後拿了個碩士學位,就在NSNY的一家實驗室,找了個Technician的工作。他的身份也就轉成了H1-B。他現在本來應該可以遞交材料申請I-485了,但是他到現在還沒有去申請綠卡,覺得那是遲早都會得到的事,所謂水到自然成。

 耿小袖是個聰明人,其實她早就從他的超脫的解釋裏,看出了他的懶散。耿小袖覺得,像程墨雨這樣懶散而又優柔寡斷的脾性,隨時都有可能被他們實驗室的老板炒掉的。沒有綠卡,他們可以說是隨時都在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就像生活在冰層上,一旦冰雪融化,他們在美國便沒有任何基礎了。

 耿小袖是在程墨雨臨畢業前跟她結婚的,因此她的身份,一過來時就是H-4,至今沒有變換過。她是個喜歡安穩地來實現自己目的的女人,每次看到程墨雨興致勃勃地守在電腦前,身心俱忘地撲到網上時,她暗地裏都又氣又急。兩人因為這些事,經常拌上幾個嘴。好在兩人都通情達理,最後終於都沒有吵起來。

 但是,今天耿小袖打工的餐館的那個福州陳老板的一番話,卻觸動了她的隱痛。

 

 今天晚上,他們的餐館打烊的之後,大家照例都圍坐在一起吃晚餐。每天這個時候,耿小袖都顧不上跟餐館裏的夥計與企台一起吃飯,而是匆匆忙忙地從New Rochelle趕上三十多分鍾的路程回到MountVernont,然後給程墨雨做晚飯。不過這天晚上因為雪下得太大了,他們餐館離地鐵還有一段路,那陳老板就主動提出,要耿小袖吃過飯之後,他順路開車送她回去。

 耿小袖給家裏打了個電話,發現程墨雨還沒有回來,就答應了。

 耿小袖對這個臉色黝黑背部微駝的陳老板談不上好感,但是覺得他也不是那麽讓人討厭。她在來到美國之前,早就聽說過福州人前仆後繼地偷渡的事,因此心裏先入為主地就認為他們都是些不擇手段,不近人情的亡命之徒。

 但是,在這家餐館呆了一段時間後,她的印象有點改變了,覺得他們除了是非法地想要改變自己的人生之外,並沒有她原先想象的那麽可怕。當然,她也看得出來,包括陳老板在內,店裏的幾個福州男人都想沾她的便宜,但是隻要他們的言辭行為不是太過分,她都會輕鬆地應付過去。畢竟,她在國內時,還是見過世麵的,跟這些從中國大陸沿海的鄉下出來,盡管如今口袋裏有了些美鈔,但是基本上還隻能算是農民的人相比,她的應付能力還是過的去的。

 陳老板因為天寒,就燙了一壺福州人普遍愛喝的青紅米酒。這是他們的餐館自己釀的。耿小袖謝絕了陳老板請她喝上一杯的要求。——她倒不是喝不了酒,在國內時,有一次她曾經陪過部隊首長喝下過將近一斤的烈性白酒。她主要是顧慮到自己的酒氣,會讓生性敏感的程墨雨產生不著邊際的聯想,給兩人的感情帶來惡性的熏陶。

  陳老板最喜歡的話題,就是他是如何偷渡到美國,然後由一個打雜的小工,經過十多年的磨練翻滾,混到了如今的地步。

 耿小袖笑著聽著,偶爾在認為有必要的時候,乖巧地問上一句:“老板,真沒想到!然後呢?”

 陳老板興致越來越高了。後來,不知怎麽聊到了綠卡的事。陳老板不無得意地說:“耿小姐,你知道嗎?我在到美國後不到兩年就得到了綠卡。”

 耿小袖心裏自然明白,他那是托了“六四”的福。眾所周知,“六四”之後,老布什總統大筆一揮,數以萬計的中國人的綠卡被批下來了。後來有人戲稱那是“紅卡”,是用鮮血染紅的。

 陳老板接著說:“說白了,我們那時靠的是運氣。你們現在這些身份還沒有搞定的,不可能有這種運氣了,更何況你剛到美國一年多。除非……”

 耿小袖一下子來了興趣,忍不住抬頭看著陳老板說:“除非什麽?”

 陳老板往嘴巴裏填了一塊清燉黃花魚,——在耿小袖的印象中,福州人每餐飯似乎都少不了魚,而他們對魚的烹飪技藝,似乎又十分的粗糙。陳老板忽然問說:“耿小姐,你到我們餐館這麽長時間了,我還不知道你先生是幹什麽的?!”

 耿小袖猶豫了一下,說:“我先生他是大學裏的一個Technician。”她見陳老板皺了下眉頭,好像沒聽明白,就補上一句說:“就是技術人員。”

 陳老板說:“哦?那我知道。我認識幾個博士,他們賺的好像都不多,一年也就那麽四,五萬,扣掉收入稅後就更少了。要真是這樣,那麽你們辦身份還真是難。除非……”

 耿小袖紅了臉,問道:“除非什麽?老板,你有什麽轍嗎?”她以為陳老板的意思,是要她去做女人賺錢最容易的那種皮肉營生的。

 陳老板說:“我這話說出來有點陰損。耿小姐,憑你的容貌,在紐約這地麵,找個體麵些的男人,還不是易如反掌?隻不過,我不知道你們這些讀書人是怎麽想的?!反正活著絕對不止一種方式,這我算是看透了!我的話隻能說到這裏為止。想得開想不開是你們的事!”

 

 這時,程墨雨重重地掉轉了下身子,對耿小袖說:“小袖,你急什麽呢!我心裏早就有主意了。問題是,我剛畢業不久,還沒有一篇像樣點的Paper。隻要我現在手頭上跟別人家合作的一個項目能有結果出來,Paper能在《Cell》或者《Pnas》上發出來,這樣我再去申請綠卡的時候,條件就好多了。”

 小袖說:“我看你整天樂滋滋地泡在網上的樣子,哪像是在真心做事業?!”

 程墨雨笑著說:“我那是勞逸結合!”

  耿小袖背轉過身去,眼裏忍不住悄悄地溢出兩點淚水來。

 

 

 5

 

 

 第二天一早,大雪消停了。

 耿小袖很早就悄聲地起來了。

 她為自己和程墨雨準備好了簡易的早餐,還有程墨雨要帶到實驗室去的午餐,然後收拾了一大筐的髒衣服,拿到樓下去洗。因為天冷,樓道裏沒什麽人。

 洗衣房是在地下室裏。那裏雖然通宵燈火通明,但是耿小袖每次在進入洗衣房的時候,都要怯生生地先在門外探個頭,然後才敢進去。

 她剛到這裏時,就聽張太太說,兩年前在洗衣房裏發生過一起強奸案,一個韓裔的女孩晚上下來洗衣服時,被早就躲藏在暗地角落裏的兩一個黑人奸殺了,凶手至今下落未明。

 她看到空曠的洗衣房裏,已經有兩個可能是剛跑步回來的白人男人在那裏折疊衣服了,就放心地走了進去,衝他們笑了笑。她放下塑料筐子,掏出幾個Quarter塞進Slot,然後開始將衣服一件件地投進洗衣機中。

 她每次在拿起程墨雨外套的時候,都要習慣性地檢查一下他的口袋,擔心他稀裏糊塗中,沒把要緊的東西取出來。

 

 這時,耿小袖拿起一條程墨雨平時經常穿的牛仔褲,順手往右後邊的口袋摸索了一下。這一摸,摸出了一張灰色的小紙。那是程墨雨平時隨手記事時用的小本子上撕下來的,巴掌大小。

 耿小袖心裏苦笑著歎了口氣:這紙條上要是記著什麽重要的內容,此時她又不經意地將牛仔褲扔進洗衣機,那麽程墨雨到時急也沒用了。她隨手將紙條塞進褲兜裏,將衣服全都放進了洗衣機,然後扭動按鈕,離開了洗衣房。

 耿小袖回到房間,程墨雨還在悶頭大睡。

 他每天晚上一般要在筆記本電腦前折騰到兩,三點以後,才摸上床的。而那時正是耿小袖睡夢正酣的時候。他早上很少在十一點以前到達實驗室的,反正他們實驗室又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間,隻要一天中有那麽幾個鍾頭在那裏忙乎,老板們也不會太Care他們的作息習慣。

 程墨雨有一次跟耿小袖說到一個他們隔壁實驗室的笑話:那個實驗室的老板是個立陶宛(波羅的海邊的一個小國)過來的中年人,他的作息時間是白天睡覺,晚上上班。這可苦了他們實驗室裏的工作人員,他們也得跟著去適應他的古怪習慣,每天下午五點到實驗室,一直幹到早上四點多,然後在闃靜的黎明中,回到家中。

 那個立陶宛的老板因此年近五十,尚未婚娶。他還有個怪癖,就是睡覺時,床頭一定要放著個小電風扇鼓吹著,這樣才能睡得安穩,連每次出去開會,度假什麽的,也要隨身帶著。他經常向他的雇員們推廣小電風扇的好處,不過收獲甚微。

 耿小袖不想去驚醒程墨雨。她把自己的一份早餐吃了,然後拿出一本GMAT的模擬試題做了將近一個小時。這時,她忽然記起來洗衣房的衣服還沒有換去烘幹。她看了一下手表,已經快要十點了。於是她匆匆忙忙地在桌子上留下一張紙條,要程墨雨醒過來後,到洗衣房換一下衣服。

 

 她出了大樓,在雪地上趕著步行了十來分鍾,才來到地鐵站。地鐵裏擠滿了人,大家的臉色,都跟雪天一樣的冰冷。耿小袖在呼嘯的車廂中,找到了一個站立的位置,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氣。她口中吐出的一股白色的暖氣,吹到了對麵一個拉丁裔的男人的脖子上。那人誇張地瞪了她一眼,然後抬手在臉前扇了扇。

 耿小袖對他的這個動作感到特別的惡心。在他的印象中,拉丁裔的男人是很少洗澡的,身上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味道。她平時在經過他們餐館中兩個打雜的墨西哥人身邊時,忍不住都要屏住呼吸。

 於是她慌忙換了一個方位。這時,她兜裏的手機叫了起來。

 她趕緊掏出手機。不用看她也知道,手機肯定是程墨雨打來的。她打開手機,隻聽到程墨雨焦急的聲音問道:“小袖,你剛才在洗衣服的時候,看到我放在牛仔褲袋裏的一張灰色的紙片沒有?”

 耿小袖突然想起了口袋裏的那張紙片,心裏又氣又好笑,就開玩笑說:“沒有呀!我把衣服一股腦全堆埋到洗衣機裏去了。”

 程墨雨似乎更急了,大聲說道:“小袖,你怎麽跟我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把我的衣服拿去洗了?!”

 這時,耿小袖忍不住也來氣了: 她沒想到自己忙了一整個早上,換來的卻是程墨雨的這句話!但是她身邊人擠人的,她又不好高聲說話,隻好壓低聲音說:“人家不是怕吵醒你了嗎?!你看你自己睡得跟僵屍似的!老婆要跟別人家跑了都不知道呢!”

 程墨雨緩了一下口氣,說:“小袖,我說你這人,怎麽老是瞎折騰!算了算了。洗了就洗了!”說著,啪地一聲就關了手機。

 耿小袖本來想告訴他,紙條就在她自己身上的。聽程墨雨這麽一說,此時她的好奇心也上來了。於是便從口袋裏摸出那張灰色的紙條,想看一看,紙條上到底是什麽內容,居然會讓平日裏那麽顢頇的程墨雨,如此的著急?!

 

 

 6

 

 

 那片小紙張上寫著的,其實隻是一行隨隨便便的阿拉伯數字,正是程墨雨的字跡,共有11位數,此外沒有其它任何的文字。耿小袖心想,這可能是程墨雨隨手記錄下來的一個試驗的數據,或是某個人的電話號碼而已。不過,程墨雨為什麽要急成那個樣子呢?

  她再仔細看了一下,那11個數字是這樣的:13605776920。如果按照美國的電話號碼拆開來,就是:1-360-577-6920。(注:這是個虛構的號碼,如有重複,請多見諒)果然是個電話號碼。

 這時,她到站了,她出了地鐵。她在往餐館趕的路上,想起剛才程墨雨急成了那個樣子,心下裏不覺又有些愧疚了。於是她拿出手機,撥了程墨雨的手機。

 電話那頭程墨雨沒好氣地說:“小袖,你到餐館啦?又怎麽啦?!”

 耿小袖笑著說:“還在生氣呢?!我剛才是開你玩笑的,那張紙條其實在我身上!清早因為忙,給忘記了。墨雨,那是個電話號碼吧?”

 電話那頭,程墨雨的神情好像是又驚又喜的樣子。他高興地笑著說:“老婆,我就知道你不會那麽那麽粗心的!好了,我馬上也要出門去實驗室了。”

 耿小袖嗔怪了說了一句:“你呀,下次在生氣以前,最好先記住自己的脾性!——好了,我把號碼念給你,記住了,如果是什麽要緊的數字,千萬別再給忘了!”於是她把那個號碼一連念了兩遍。

 程墨雨記下了,接著說:“好了,小袖,你可以把紙條扔掉了。晚上回家,我好好‘謝’你!”

 耿小袖聽到那個“謝”字時,臉色不覺紅燙了一下。因為這個“謝”字,是他們兩人要做愛時的一種隱諱的口頭表達方式。她隨手不自覺地將紙片揉成一團,扔在雪地裏。但是,出於女人天生好奇的本性,她還是問了程墨雨一句,說:“對了,墨雨,怪我少見寡聞,那紙條上的360,到底是哪個城市的區號啊?”

 程墨雨似乎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說:“你想到哪裏去了!那是我正在做的試驗裏的一個數據。小袖,你別瞎想了,咱們都把那張紙片給忘了吧!”

 

 耿小袖趕到餐館時,陳老板早已經到了,他笑著跟小袖說了一句打趣的話,小袖沒聽清他的福州口音很濃的國語,就衝他笑了笑,顧自忙自己的活去了。

  餐館開門前,前台的WaiterWaitress一般都要先忙上半個小時,過了十一點,客人便陸續地來了。他們餐館午餐的生意特別好,來的客人大都是在附近工作的。

 小袖這一忙下來,一直到了將近一點半時,才稍微有空隙喘了口氣。這時,大堂裏隻剩下十幾個客人了。小袖靜下來喝了幾口水,正要去清理幾張杯盤狼藉的台桌,忽然,她看到門外走進來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

 

 那個男的穿著一身藏青色的西服,外麵是一件同樣顏色的風衣,臉型略微有些瘦削,但眼睛卻很明快,年紀約有四十歲上下。他一進了門,就拿起手裏的報紙揚了揚,隨後衝耿小袖笑了一下,說:“小姐,忙著呢?!老規矩,還是老座位。”

 耿小袖記得,這位男子是上個星期剛剛上他們餐館來的,七,八天下來,他幾乎是每天都要光顧這裏,而且時間一般都是在中午一點半到兩點之間。他每次走的時候,給的小費都很好。耿小袖憑自己的經驗判斷,他可能是個在Office任職的公務員,或者律師什麽的。

 耿小袖把那男子帶到他每次用餐時的固定座位:臨窗的一個Booth,從那裏可以清楚地看到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而那個火車頭座,老美們一般都不太喜歡,嫌吵。

 男子落座後,脫下大衣擱在一邊,然後翻開報紙。耿小袖照例給他端來一杯熱開水,——他第一次就關照過耿小袖,他不喝冰水,也不喝其它的軟飲料。耿小袖記下了。

 耿小袖拿出點菜本子,笑著問他:“還是老規矩嗎,先生?”

 男子笑著點了點頭。耿小袖在單子上寫下了菜名:“宮爆牛肉,加辣”,然後就進廚房去了。

 

 男子用餐的時間一般是半個小時,那時他剛好將“時報”的幾個主要的版麵瀏覽完了。耿小袖把幾張屬於自己區位的桌子收拾好了,看到那男子的水杯裏的水已經沒有熱氣了,就過去拿起水杯,到一邊去給他添了一杯熱水回來。

 男子剛剛用完餐,他端起杯子漱了漱口,咽了下去,隨後笑著問耿小袖說:“你好。來了這麽些日子了,還沒敢打擾問一聲貴姓呢!”

 耿小袖說了自己的名字。男子招呼她在自己的對麵坐下,然後遞了一張名片過來。耿小袖瞄了一眼,好像是一家公司的總裁什麽的。她很快就記下了他的中文名字:韓晉年。

 她笑著問說:“韓先生是剛到New Rochelle這一帶的吧?以前沒見到過您上這裏來。”

 韓晉年將身子靠在椅背上,笑著說:“耿小姐,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我在這一帶出沒,已經有十來年了。我在這裏混的時候,你們的老板可能還沒到這裏呢!主要是這兩年我大多數時間都呆在國內,前些日子剛回來,因此你有點生疏。”

 他喝了口熱水說:“不過沒關係,以後我們會經常碰麵的。多謝你的熱水,耿小姐。”

 說著,他拿起外衣和賬單,在桌子上放了10塊錢的小費,笑著跟耿小袖說:“對不起,我該走了。咱們改日再聊。——對了,聽你的口音,好象是四川來的吧?”

 耿小袖跟他一起站了起來,說:“我是四川綿陽的,不過,後來大部分時間都在江蘇。”

 韓晉年笑著說:“這就巧了。我是江蘇的,不過後來大部分時間都在四川。——是小時候跟父母去了大三線的。”

 

 韓無年走後,耿小袖把他的桌子收拾好了。這時,她忽然看到,陳老板正在不遠處廚房的門口,盯著她,微微笑著。那神情有些古怪。耿小袖突然想到昨晚上陳老板跟她說的那一通話,心裏猛地打了個哆嗦!

 陳老板笑著走了過來,說:“耿小姐,看起來韓先生對你的印象不錯!”

 耿小袖勉強笑道:“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不是在跟顧客周旋嗎?”

 陳老板歎了口氣,說:“你要是這樣認為,那就當我剛才沒說這話。”

 耿小袖很快就把韓晉年掉到了腦後。

 下午三點到五點,除了外賣外,餐館裏的職工們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耿小袖披上外套,想到附近的商場去逛一逛。出門的時候,她想先給程墨雨打個電話。但是當她拿起手機的時候,一瞬之間,突然想起了程墨雨的那個11位數字,於是,她順手便撥了1-360-577-6920

 電話鈴響了幾聲,耿小袖聽到一個白人老太太含糊不清的語音問說找誰?耿小袖慌忙就把手機關上了。

 這時,她已確信無疑,那串11位的阿拉伯數字,的確隻是程墨雨做實驗時,隨手記下的一個數據。

 她為自己的多疑,不好意思地偷偷笑了。

 

 

 7

 

 

 程墨雨來到實驗室時,先去倒了一杯咖啡,慢悠悠地喝著,一邊考慮著,今天該做哪些試驗,還有哪些時間該歸於自己。

 這時,同實驗室裏的一個台灣女孩鄭少真過來告訴他,說他們的老板Steven要找他談話。

 程墨雨聽了後,心裏支棱了一下:今天Steven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他們的老板Steven是個有著猶太血統的美國人,越戰的時候,曾經在風雲一時的美國第七艦隊服役,駐紮在台灣高雄。後來退役了,又走上了科學研究的路子。但是在程墨雨看來,Steven的專業水平其實是很一般的,在同行業中名氣也不大,因此一直到了五十出頭了,還隻是個副教授。他之所以每年都還能申請到Grant來維持他們實驗室研究的運轉,主要得力於他的人際關係與乖巧的處世經驗。

 他們實驗室共有七個人,包括鄭少真在內的兩個在讀博士,三個Technicians,一個博士後。程墨雨剛到他們實驗室時,曾經有四個博士後,後來陸續走了三個。真正想做科研的人在Steven的實驗室呆了一段時間後,都會感覺到自己學術前景的黯淡。因此,真正想要做點事業的人,都不願意呆在他的實驗室。

 Steven做事拖泥帶水,就像他所喜愛的高爾夫球運動一樣。一般一篇Paper交到他手裏,從修改到寄出,總要耗上那麽兩個多月時間。程墨雨似乎也已經適應了他的這種工作風格,因此平時做起事來,也變得不急不緩了。程墨雨給自己的理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耿小袖曾經催過他換實驗室,但是程墨雨心裏卻有著自己的想法。他知道,像他這樣隻有個Master學位的Technician,想在USNY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實在是太難了。而Steven實驗室的這種慢節奏的工作風格,正好對他的脾性。因此也就懶得再去換工作了。

 程墨雨還在工作中摸索出一套對付Steven的辦法。

 每天他都是在估計Steven要來實驗室的前十幾分鍾左右出現在實驗室的,然後開始賣勁地像模像樣地工作起來。而在下午五點左右Steven離開實驗室後,他又開始忙著自己的事了。反正Steven不是在寫Grant的時候,平時也很少過問他的實驗結果。程墨雨經常為自己的這套應對辦法自鳴得意,以為再精明的猶太人,也有被自己鑽空子的時候。要說到耗時間,他覺得Steven還嫩了點。

 

 程墨雨來到Steven的辦公室。他想,Steven可能是把自己叫來,催問他跟那位博士後合作的那個項目的計劃的。他在心裏打著草稿,考慮著該怎樣應對狡猾精明的Steven的發問。

 沒想到,Steven今天一反平時對他的那副古板而缺乏生氣的麵孔,居然笑著從他的辦公桌後麵探起身來,柔和地說道:“雨,今天你來晚了!”

 程墨雨對Steven這個反常的姿態,暗暗地感到有些心驚。憑他的敏感,他馬上就察覺到Steven可能有什麽意想不到的事要告訴他,而不是詢問實驗計劃那麽簡單的事。但是,會是什麽事呢?Steven這個老狐狸,是絕少有便宜事給別人家沾的,除了對他的“掌上明珠”鄭少真,——這是程墨雨私下裏對Steven和鄭少真兩人關係的戲稱。

 程墨雨七上八下地坐了下來,正想解釋一下自己今天來遲了的原因——昨晚他因為做實驗,回去晚了。但是Steven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解釋了。Steven笑著說:“雨,你到我們實驗室已經有一年多了吧?”

 程墨雨愣了一下,心想:這算什麽屁話?!這還用問嗎?!於是他點了點頭。Steven繼續說道:“我們實驗室的情況你應該很清楚。由於研究資金獲得補充的困難,我們的實驗室一直都有人在離開,這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

 

 程墨雨心裏豁朗明白了:Steven的意思,就是要請他走人了!他腦門一涼,隨即不覺暗暗冷笑:敢情那些離開的人,不是因為實驗室裏死氣沉沉的研究氣氛,而都是因為研究資金的不足!

 他麵無表情地坐著,等待著Steven說下去。

 Steven說:“你知道,雨,明年我們實驗室的研究資金,又要被砍掉相當大的一部分!因此,我們不得不作出裁減人員的傷心決定。而我必須非常遺憾地通知你,雨,我希望你能在明年春季之前,找到新的工作單位!”

 

 程墨雨心裏突然感到一陣痙攣。雖然這個結果並不出於他的意外,而且在美國高校裏,更換實驗室也是一件正常而且頻繁的事,但是他還是覺得有點悲哀。因為他一向所自詡的聰明的處世態度,沒想到在Steven的這句輕飄飄的話麵前,竟是如此的脆弱,就像玻璃杯子掉落在大理石地上一樣,不堪一擊!

 其實,事實也是明擺著的:兩個博士生是不可能走人的,而唯一的一個博士後,Steven更不會倉促讓他離開,——倒不是因為他惜才,而是因為如果那樣的話,別人家肯定會懷疑他的實驗室的對人材使用的能力了。

 至於他們三個Technicians,一個印度人在實驗室裏已經呆了五年,是個老骨幹;另一個美國老頭Hunter,已經快到了退休年齡了,而且他跟Steven的私人關係也非同一般。

 那麽,點來點去,該走的也隻有他了。

 隻是他以前似乎從來沒有去考慮過這些事。也許他的自信,還不至於使他花費更多的時間在這種瑣碎的事上麵。也許,他隻不過是在自己欺騙自己而已!

 他鎮靜了一下,笑著說:“Steven,我明白了。還有別的事嗎?”

 Steven見程墨雨沒有表現出他意料中的絕望和失態,心下未免有點驚異和莫名的惆悵,——難道,他的實驗室真的那麽缺乏吸引力嗎?!他笑著說:“另外,雨,在你離開之前,我希望你能配合你的同事John,把你們計劃中的那個試驗做好。我已經把它列為明年我們實驗室的第一篇Paper。”

 程墨雨站了起來。Steven又笑著補上一句:“雨,我祝你好運!”

 

 

 8

 

 

 程墨雨回到自己的實驗室,在辦公桌前坐了下來。他一邊打開電腦,一邊想慢慢地整理一下有點煩亂的思緒。他下意識地想要伸手到口袋裏去摸煙,忽然又記起這是在實驗室。於是他按著鼠標,雙目無神,漫無目的地在網上瀏覽著。

 他想,下一步自己該上什麽地方去呢?

 如果這次他離開實驗室,是自己主動提出來的要求,那麽在本校找工作時可能還有些主動性。實際上,很多人之所以跳槽,大都是為了改善薪酬的待遇。而他現在的狀況則是明顯的不同,他是被老板“請”走的,而且這個老板在同行中的口碑並不是很出色。因此,他在本校找到新的理想工作的可能性,幾乎是微乎又微。

 那麽在紐約其它的學校尋找工作,情況又會怎麽樣呢?以他目前的資曆,他根本就沒有什麽優勢可言。到美國五年多了,除去中間半路出家去學了一年多的電腦程序外,他在專業方麵至今還沒有一篇第一作者的Paper,隻有兩篇掛名在別人後麵的二流刊物的文章。

 在拿到Master學位後,他老是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地去幹些什麽,可是他對自己到底應該幹些什麽又不是很清晰。盡管耿小袖曾經多次敦促過他,要他在正事上多花點精力,但是,在他看來,似乎這年頭沒有什麽可以稱得上是正事的。他覺得,過於忙碌的活著,簡直就是在跟自己過不去。

 他又想,不然就隻有再去拿獎學金讀個煩人的博士學位了,或者,幹脆老調重彈,去把電腦程序的Master課程修完,這樣,畢業後的薪酬或許更為可觀。

 但是他又覺得,重新選擇學業,至少應該有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同時也應該得到耿小袖的諒解。因為如果他放棄了工作轉而再去拿學位,那麽耿小袖身上的負擔就重了。看看她現在那副活受罪的樣子!作為男人,這對他的精神的壓力可能會更大,他的自尊將會長期受到壓抑。這是他所難以接受的!

 他想,如果他下決心真的要選擇重新去拿學位的話,他也隻能是離開紐約,最好暫時能跟耿小袖分開一段時間,等自己的心理調整好,學業到位之後,兩人再聚居在一起。這樣他就會輕鬆一些了。

 但是,耿小袖會讚同他的做法嗎?他呆呆地望著屏幕,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這時,那個台灣女孩鄭少真來到了他的身邊,笑著問說:“程,老板找你什麽事啊?看你悶悶不樂的樣子,是不是挨訓了?”

 平時當隻有他們兩人在一起聊天的時候,他們都操國語,而且兩人說起話來也比較隨便。程墨雨也經常在她身上找些樂子。他覺得,台灣來的女孩在有的事上,傻得可愛,而在有的事上,又顯得特別的固執和精明。鄭少真屬於那種自我感覺挺好,但在為人處世上又老是擺脫不了幼稚的精明的可笑樣。在她麵前,程墨雨總能找到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但現在看來,程墨雨覺得這也許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錯覺。

 在文化的認同上,鄭少真是個台粹分子。在她看來,台灣什麽都比大陸好,從社會製度到各種特色小吃。程墨雨有一次在跟她聊到這些事的時候,突然問她:“那你還到美國來幹什麽?在同樣完美的民主製度下,你卻來這裏整天吃垃圾食物?”

 鄭少真愣了一下,說:“我是來讀書的,不是來吃飯的。”

 那時,程墨雨覺得自己就像是剛吃了什麽美味的東西,卻又被卡在喉嚨間一樣,難以下咽。

 Steven對鄭少真有著莫名其妙的好感。他每次一到實驗室,差不多都要在鄭少真身邊粘上一兩個小時。Steven是很少正兒八經地去指導他手下人的工作的,但是對鄭少真卻是個例外。Steven在指導鄭少真做研究時,表現出了難得的熱情,因此鄭少真在實驗室裏呆了兩年,卻已經有三篇Paper了。這讓另一個本土的美國女博士生,相當的眼紅。

 程墨雨原先以為,Steven可能是在打鄭少真的主意,但是時間長了,卻沒有發現她們兩人有任何越軌的蛛絲馬跡。鄭少真姿色一般,熱愛打扮,每天都要在臉上花上不少的功夫。她老是跟程墨雨說,她大學時的同班男生們都認為,她長得像孫燕姿。

 因此程墨雨心裏對Steven的行為有些好奇了。直到有一次,鄭少真告訴他,說Steven說她特別像他當年在高雄服役時的一個相好,而他至今仍然沒有忘記,那個曾經陪伴他度過一年多寂寞的軍旅生涯的台南女人。

 程墨雨當時就想:這他媽的是不是該算是情感殖民呢?!

 

 鄭少真今天穿的是一件粉紅毛線衣,下身一條襤褸的牛仔褲,但是中間白白的肚皮,還是刻意的流露了出來。程墨雨想,她為了要露出肚臍眼,也顧不得寒冷了。他還聞到了她身上濃重的香水的味道,突然產生了想抽一支煙的欲望。他冷冷地說:“真,你何必明知故問呢?!過不了多長時間,我就再也見不到你的香豔的花容了!”

 鄭少真有些意外,說:“你說什麽,你要走了?這怎麽可能?!”

 程墨雨冷笑著說:“不是我要走,是人家要趕我走!這就是寄人籬下的結局!”

 鄭少真瞪大眼睛說:“怎麽能這樣?!我要問Steven去!”說著,就要去找Steven

 程墨雨看她的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慌忙拉住了她。

 此時,他的心裏有點滋潤了,但是,他絕對不會讓一個女孩去替自己求情的,尤其是鄭少真跟Steven之間還有著那麽一層曖昧的關係。即便Steven回心轉意再來挽留他,但是這話傳出去,他的麵子定然要四分五裂了!

 鄭少真認真地問程墨雨:“那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程墨雨笑著說:“反正我不會去尋死,免得到時候你的眼淚都要哭幹了。”

 兩人又聊了一會。鄭少真看到程墨雨的神態有點不耐煩,就告辭走了。

 程墨雨對著屏幕又發了一會呆,然後怏怏地起身去做實驗了。

 

 因為是星期五周末,下午四點的時候,Steven就匆匆地先離開實驗室走了。程墨雨的身心頓時一下子疲遝下來。他坐在辦公桌前,摸出手機,想給耿小袖打個電話,把今天Steven跟自己談的事告訴她。但是剛剛撥了前麵三個號碼,他馬上又把機子掐上了。

 他想,這事最好還是在自己有了決斷之後,再跟耿小袖談,不然,依著她的認真卻又脆弱的性格,她定然會受不了的!

 這時,他又不自覺地伸手到口袋裏去摸煙。一摸摸到了一張紙條。他把那張紙夾出來。紙張上寫著的是一行數字,這是早上臨離開家時,耿小袖讓他記下的。他對著那11個阿拉伯數字呆呆地端詳著,眼前朦朦朧朧地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那個女人叫費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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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程真是個典型的中國男人。而小袖也是典型的中國女知識分子。
無衣寫得很生動。學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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