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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閏六月

(2010-11-05 21:20:18) 下一個

 13 閏六月

 

紅歌在杭城“水月居”中,過了舊年臘月之後,就已經悄悄地給周修流縫好了兩件春衣,都是上好的白色油緞,袖子上麵,繡著一對小小的鴛鴦。紅歌在刺繡的時候,一會兒哭,一會笑的,莊白在一邊看了,忍不住偷著樂:這丫頭,看來對周修流真的是死心眼了!

過了年的時候,春風初起,江南的多如牛毛的花粉與稻香,交融在一起,隨風四處蕩漾。在嘉興府秀水的周菊,讓曹家的兩個覓漢,給紅歌和莊白,捎來了一大車的年貨,其中包括五匹上好的湖緞,六匹徽綢,三匹蜀絹。裏麵還有很多紅歌喜歡的東西,把她高興壞了。另外,周菊還特意給莊白捎來了三罈狀元紅,對他護送自己到山陰完婚,表示感謝。

莊白笑著跟紅歌說:“周菊這丫頭,特別懂事,又能幹。曹溶這小子可真是有福氣啊!”

之後,莊白跟紅歌從劉興那裏知道了周修流因為紅歌,大鬧吳江縣衙,然後被當成欽犯去了淮北的的消息,紅歌哭了三天三夜。

莊白在去閩中時,把紅歌托給了王修微。不過紅歌執意還是留在“水月居”。紅歌每天跟丫鬟呆在“水月居”中,隔天就去“草衣觀”看望一下王修微。她選了一匹最好的湖緞,一匹徽綢,一匹蜀絹,一針一線地又給周修流做好了兩套夏衣。

莊白四月從閩中回來,將“明茶”送到杭城茶莊後,馬上就趕回來看望紅歌。他見了紅歌把針頭在發髻上挑剔的樣子,就打趣說:“歌兒,人家都說女兒是爹娘的小棉襖,這話貼心。”

紅歌含羞說道:“爹呀,你看這件道袍哪像是你穿的式樣啊?”

莊白笑著說:“我還以為你是在給爹做衣裳哩。原來是給將來的姑爺做的。”他歎了口氣說:“歌兒,有流兒跟你在一起,爹這輩子也知足了。我看人不會錯的,流兒人踏實,沒什麽心眼。”

紅歌說:“爹,要不我們再去一趟南京吧。我特別喜歡那裏的小吃。那裏的餛飩,讓我心醉不已。”

莊白笑著說:“丫頭,想流兒了?”他喝了口茶:“唉,其實我也想他了。這孩子,像頭豹子呀!這時候他肯定閑不住的。可惜他不在南京啊。”

紅歌說:“爹,我不是想他,我真的想跟他在一起了!我想嫁給他。南京畢竟離江北近一些,可以打聽到他的消息的。”

莊白笑著說:“歌兒,你這話很像爹爹的脾性。我喜歡!我也有些想念劉思任了,要不等過了端午後,我們再上路吧。”

 

五月初十日,清晨時分,秦淮河畔,仍然像往時一樣的平靜。河中的煙霧繚繞著,河兩岸的柳樹,在初陽下蒼翠欲滴。趕早的小販們,也開始叫賣了。噴香的油味,四處飄散開來。

這一天,周修流很早就醒過來了,他看著窗外的柳樹,幾隻麻雀正在唧唧喳喳地叫著,心裏喜歡。他在幾天前就已經恢複了神誌,但是身上因為敷滿了藥,手腳不便,因此很難動彈。他在“雪硯齋”這十來天,每天清晨的時候,樓上的範雙玉都會下樓來,輕輕咳嗽著,摸摸他的額頭,給他掖一下被子,然後把硯兒煮好的藥,親手喂他吃下去。

到了晚上的時候,周發就悄悄地來了,帶來些吃的,說些茶館裏茶客們的故事薈萃。因為周發如今已經是“明泉茶樓”掌櫃的,目標大,所以他一般都是來去匆匆的。周發已經知道揚州陷落的事了,但是他不敢將這消息告訴周修流,隻怕周修流知道了那個城市的悲情,到時候瘡口迸裂。每次周修流問起揚州的事,周發都笑著說:“因為史督師堅守揚州有功,皇上正要賜他太師的封號哩。”一邊說著,一邊心裏暗暗流淚。

周修流點點頭說:“按理說,憲公是可以得到這個封號的。隻是,我朝二百多年,活著得到太師封號的,隻有張居正跟周延儒兩人,那是殊榮。兩人下場,都極為悲慘,周延儒倒也罷了,張居正卻是本朝難得一見的宰輔啊。忠奸難辨。周發,倘若你說的話是事實,那麽憲公的命運,也是可虞了。”

劉興也悄悄地來看過周修流三次。每次都是愁容滿麵的,說是因為戰亂,眼下茶莊生意越來越清淡了。因為上次劉思任跟他提起過要給他提親的事,他是個實心眼的人,就留神了。因此每次來的時候,他倒是留心了一下硯兒,然而硯兒對他,卻是正眼都不瞧的。劉興最後一次來的時候,終於明白了,硯兒上心的,是楊七兒。不過,他想到前些時楊七兒跟他說話的口氣,他暗地裏忍不住歎了口氣。

周修流這些天在“雪硯齋”養傷之後,已經窺察出來,自己的姐夫劉思任跟範雙玉之間,肯定有著不同一般的曖昧關係。不過,他現在覺得,姐夫所愛過的每一個女人,都如滑潤的緞絨一般,讓人美不勝收。姐姐周莘的落寞,也許就是天命吧?!他想,自己的姐姐,應該是她們中間最出色的吧?!無論從容貌還是氣質上看,姐姐都應該是百裏挑一的。但是他每次一想到姐姐周莘,他的眼圈就紅了。周莘就跟他媽媽一樣,因為是個女人,她們就得承受著無端的寂寞。他想,做個女人不容易,自己一旦要跟紅歌成親了,這輩子一定要好好地待她,將她捧在手心裏。

他同時又想起了二姐周菊。他想,隻要周菊在秀水過的日子幸福,不要再寂寞了,也算了卻了父母的一樁心事了。

他正漫想著,忽然,河房外麵傳來了一陣悠揚的琵琶聲,正是時下流行於江南一帶的、粲花主人的傳奇《西園記》開頭的“西江月”曲子:

 

“買到蘭陵美酒,烹來陽羨新茶——”

周修流聽了這曲子的旋律,一下子就想到了去年這個時候的那天晚上,自己跟湞娘在玄武湖的事,他對這琵琶聲,是最熟悉不過了。當時在湖邊的情景,依然曆曆在目。想到湞娘,他的淚珠如豆了。於是他微笑著輕輕地朝小硯搖了搖手說:“硯兒,你能不能請河中彈琵琶的人上來?我有話要跟他說。”

硯兒看著周修流噙淚的笑容,心裏一痛,就跑到河房後麵的檻台上。隻見河麵上一條小舟,正在輕慢地劃行。船頭上坐著一位老頭,手抱琵琶,仰臉看天,模樣可笑。她叫道:“這位老爹,我們家周公子聽了你的曲兒,叫你上來喝茶哩。”

那老頭是粲花主人吳炳,是宮中的首席樂師。他笑著說:“姑娘,你就跟你家公子說,周公子的盛情我領了,讓他一定多加保重,江湖險惡,世事多舛。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在想著他哩!我還要送我女兒回宜興老家呢,就不上去了,但願咱們後會有期!”

周修流躺在床上,聽到了這些話,心情落寞。他想:“這個非常時候,自己做為一個男人,卻不能在自己喜歡的女人身邊,她們一定把我忘記了吧?!紅歌會在哪裏呢?湞娘會想著自己嗎?”

忽然,他聽到一個極為熟悉的女人聲音說:“吳先生,我想上去看看他。——也許,這真的是最後一麵了。”

吳炳幽幽地歎了口氣:“你們這一見麵,隻怕又要橫生枝節了!”

他猛然從床上一躍而起:他聽得出來,說話的人,正是湞娘!湞娘的聲音,他是永遠也忘不掉的。沒有什麽比這聲音更讓他激動的了。他想,原來湞娘還活著!她逃出宮來了。隻是,她怎麽會跟吳炳在一起呢?

他跌跌爬爬地來到河邊的檻台上,隻見吳炳抱著一把琵琶,坐在船頭。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正吃力地從船艙中鑽了出來。

周修流看了,那個懷孕的女人,便是湞娘。他的眼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他沒想到,湞娘居然懷孕了。此時,記憶中的那個潑辣的、又讓自己魂牽夢縈的女孩,在他的眼前,漸漸模糊了。

吳炳讓舟子將船靠近檻台。湞娘看著周修流,隻是哭著,一句話也不說。周修流心裏像被紮了一刀。他雙手使勁地撐著檻台欄杆,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湞娘,勉強笑了一下,說:“湞娘,你一向可好?去年你給我送來的賀儀,我都收到了。你在宮中,沒有受委屈吧?”

他說了這話,湞娘哭得更厲害了。

吳炳歎了口氣說:“周公子,本來湞娘隻是想繞道這裏,剛剛去了趟‘明泉茶樓’,聽周發說你住在這裏養傷。因此就讓我用琴聲跟你道個別的。她入宮之後,所承受的苦痛,不是一兩句話能說的清楚的。”他輕輕撥了一下琴弦,琴聲鏗然:“公子,眼下的情景你都看到了,湞娘已經懷孕快十個月了。滿洲人昨天已經攻占了京口,正在向南京方向急速推進。皇上就將所有的宮人遣散了。——他把湞娘交給了我,要我一點要保住朱家的血脈。眼下我想悄悄地帶她回宜興老家去。——周公子,你也看出來了,湞娘她的肚中懷的是龍種。因此老夫不敢聲張。周公子,咱們就此別過了吧?”

周修流看著湞娘的大肚子,有些茫然點點頭。他強撐著身子說:“湞娘,我的表姐,你一定多保重!”

湞娘掩著臉,一句話都不說就進了船艙。她知道,此時自己再怎麽解釋都沒用了。她將自己的初紅給了周修流時,就已經斷了跟他在一起的想念了。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肚子裏的孩子。

小船駛開了。周修流全身像散了架似的,扶著牆壁,回到榻上。他覺得,剛才出現在他麵前的湞娘,顯得有些生疏了。他在想,從此之後,自己還會掛慮著她嗎?最後他苦笑了一下:人生情愛,原來並不是鐵板一塊的,際遇或許就是緣份,但是緣份絕對不可能隻是際遇。

湞娘高高隆起的肚子,讓他明白了,生命其實並不隻是由卿卿我我組成的。隻要是生命,它就有權力以不同的方式生存下去。他覺得,在這一點上,湞娘顯然要比他想得開了。

 

洪承疇是在潤六月中旬的時候,進入南京城的。那一天,南京城裏煙雨蒙蒙。已經過了梅雨季節了,大街小巷,卻仍然充滿了潮濕、辛酸的味道。

一個月前,清軍在豫親王多鐸的率領下,已經兵不血刃地進入了這個江南最重要、最繁華的城市。在江左名士錢謙益等人的安排下,五月十四日午後,南京的洪武門敞開了。

儀式是在午時整點開始的。南京城裏的勳臣們,以及大小官員,在洪武門外,黑壓壓的跪成一片,等待清軍的鐵騎入城。此時,他們的心裏,五味雜陳。大家就這麽跪著,覺得膝蓋所承受的痛苦,實在太大了。但是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站起來。

跪著的人群中,沒有一個女人。真正的女人,隻會朝自己心愛的人下跪的。錢謙益的臉上被細雨刷洗著,這天他穿著一套圓領的寬袍大袖,滿漢風格結合。他的心在泣血:自己是個文士,沒有辦法保衛南京,隻能用膝蓋來挽救這個城市了。他想,如果自己一死了之,可能會換來千古清名,但是,自己這輩子所追求的一切,包括柳如是,都將化為烏有。還有城裏兩百萬的蒼生,也會像揚州一樣,任人宰割。因此他隻能選擇下跪,為人為己,都比較實惠。

他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麵了。他轉頭往後看去:

——跪在城門前的,有魏國公徐弘基。他是明朝開國功臣中山王徐達的後裔。偉大的徐達,是漢人的驕傲,他曾經追殺蒙古敵寇直至漠北,然後南平大理,所向披靡。錢謙益想,今天,倘若徐達在天有靈,看到他的子孫居然向敵人下跪,不知有何感想?!

還有那些保國公張國弼,隆平侯張拱日,臨淮侯李祖述,懷寧侯孫維城,靈壁侯湯國祚,安遠侯柳祚昌,永昌侯徐宏爵,定遠侯鄧文囿,項城伯常應俊,大興伯鄒存義,寧晉伯劉允極,南和伯方一元,東寧伯焦夢熊,安城伯張國才,洛中伯黃九鼎,成安伯郭祚永,駙馬齊讚元等,平時錦衣玉食的,早已忘記了什麽叫恥辱了。

另外跪在他身邊的,還有大學士、次輔王鐸等人。錢謙益望著王鐸淚流滿麵的樣子,就像從鏡子中看到了自己,心裏不覺的一陣惡心。

錢謙益想:人生之蒼白,實際上比自己收藏的那些書籍更為空洞啊!他看了一下自己的寬袍大袖,忍不住帶淚嘿然一笑。他想,從此之後,滿漢的勉強結合,可能跟自己的這套衣服一樣,在意義上已經沒什麽區別了。

投降的儀式,讓跪在洪武門口的這些人,感到相當的不爽。滿洲旗兵的鐵騎,從城門外“的的的”過來。多鐸看著匍匐在地上的幾百個明朝的勳爵大臣們,心裏異常的滿足。他像欣賞狩獵時捕獲的獵物一樣看著跪在地上的那些人,拿起鞭子輕慢地挑了一下,微笑著說:“大家都起來吧。”

錢謙益抬頭看了一眼多鐸,不知怎麽的心裏就產生了一種膩歪的感覺。但是,像這樣一個繁華大城市的交接,以和平的方式進行,何樂而不為呢?這正是他這個安排南都投降的當事人的最初理由。在他看來,生命中不但需要尊嚴,更需要俗不可耐的活著,這就跟人都需要上廁所一樣,你不上廁所,就得憋死。活著就是活著。轟轟烈烈的死亡,是一種高姿態,但是人一死,還有誰把你當作活人一樣供著呢?因此他覺得,生命的苟延殘喘,才是硬道理。

想到這一些,錢謙益淚流滿麵了。

然而接下來,滿洲人對江南的接收程序,並不順利。一是語言不通,造成了旗兵跟市民交流的障礙。多鐸已經向錢謙益保證過,進城之後,絕不擾民,但是城裏每天自殺的人數,都達到數以千計。滿洲人在進入南京時,見到的多是市民們冷漠的麵容,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不屑和無奈。那時,遠在北京的多爾袞還沒有下達剃頭令。他的自信心不足。南京人喜怒不形於色,不過,一些人上街看到其他的男人們都留著大辮子時,還是吃了一驚。他們乍然看到大辮子時,就像看到了小販推車上的紮麻花。

另外,就在清軍進入南京的前一天,二鼓時分,朱由崧帶著四、五十個太監,偷偷地從聚寶門出逃了。留下來宮娥、女優約有五、六十人,在西華門外,隨意讓市井小民拉去為妻,為妾。湞娘幸好在吳炳的掩護下,先走了一步,從此不知所終。逃難對於她來說,已經不隻是一次兩次了,隻是這次逃難,更多了些身體和感情上的負重而已。

朱由崧倉皇向西南跑到了蕪湖,那裏是黃得功的中軍帳幕。而馬士英則挾持著鄒皇太後,帶著手下精銳的五百黔兵,衝出聚寶門,往南竄逃。阮大铖也隨著江南總兵方國安的潰散的部隊,向南方逃竄。內務總監韓讚周在皇宮中上吊自殺了,五城兵馬司都督盧九德則不知所終。

錢謙益想,冤有頭,債有主。他們這些人活了一輩子,學到的可能也就是這麽異常簡單的逃跑道理了。朱由崧從洛陽李闖的重圍中跑了出來,經驗豐富。因此他跑起來比兔子都快。朱由崧是不會成為朱由檢的。錢謙益知道,殘局隻能由自己來料理了。

 

洪承疇做為“招撫江南各省總督軍務大學士”,他的福建骨花大軟轎,在夫子廟那裏停下來時,並沒有引起轟動。他是到江南招撫民心的。洪承疇看到眼前並沒有自己原先想象中的歡呼雀躍的場麵,略微有點失望。

這天,他穿著油緞袷衫便衣,一身散淡,手裏一把大撒扇,風流倜儻。身邊的長隨,替他打著油紙傘。他先去拜過了夫子廟中的孔子牌位。然後,他由王鐸,錢謙益等人陪隨著,來到了秦淮河邊。

洪承疇在傘下“啪”地一下打開棕色撒金大扇子,笑著跟錢謙益說:“牧公,我聽說,這裏有一家‘明泉茶樓’,可否帶我去看看?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喝過正宗閩南紅茶了。在北地呆了多年,未免思鄉。我們閩南人,可是無茶不歡啊!”

錢謙益笑著說:“亨九,記得當年我們同在京師時,你是樞臣,我在禮部忝任侍郎之職。你與闖寇作戰,連戰皆捷。崇禎爺嘉獎的詔書,還是我書寫的呢。如今我們算是殊途同歸了。”

洪承疇聽錢謙益冷不丁地提到崇禎皇帝,心裏一熱,眼圈一紅,隨即笑著說:“牧公,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這次朝廷讓我到江南來主事,無非是想讓大家不要再無事生非而已。事已至此,我們隻能盡力討個平安而已了。過會兒,我來做東,請大家到‘望春樓’吃夫子廟的鴨血湯。”

錢謙益笑著說:“亨九原來早已對江南風情,了如指掌,連‘望春樓’的鴨血湯都知道了。”他吟哦了一下,突然想起“明泉茶樓”的老板周修流,就是洪承疇的房師周獻的兒子,心裏不覺一涼。於是他就笑著說:“亨九,茶樓那種地方,是下裏巴人消磨時光的場所。秦淮河畔,多有風景。咱們就四處走走,如何?”

洪承疇笑著說:“牧公啊,我到了南京這幾天,想了很久,偶占一絕,卻不如牧公的‘白頭燈影涼宵裏,一局殘橫見六朝’這兩句深沉啊。到時候我再推敲一下,把拙作給你過目。我說啊,這南京城裏,要說玩的比較透的,也就是牧公了。”

錢謙益笑著說:“隻要亨九不嫌棄,到時我就塗鴉幾筆,給你補壁。”

洪承疇說:“不過,這‘明泉茶樓’呢,我還是很想去一趟的。——牧公,這亂世年頭,小人到處都是。你們知道有個叫楊七兒的人嗎?

錢謙益愣怔了一下。洪承疇冷笑著說:“這人已經把周修流給出賣了!——我恨不得一刀宰了這小子!前些日子,楊七兒向多鐸告密,說周修流是殺死滿洲固山額真的凶手。前些天多鐸已經讓人將周修流從秦淮河畔的河房中拿下了,現在正關在牢獄中。多鐸把周修流留給了我,這就給我出了個大難題。據說,周修流就是用前些年我贈送給節公的一把滿洲固山額真的大雕弓,把圍攻揚州城的一個固山額真射殺的。節公是我萬曆四十四年春闈時的房師,牧公,你看,我現在該怎麽辦?!”

錢謙益聽說周修流被捕了,都吃了一驚。錢謙益費神地鎮定下來,搖著扇子,笑著說:“這事接下來,就看亨九你怎麽玩了。這事委實有些棘手。說句透心話,江南可不比淮北,你玩得不好,到時候誰都可以罵你幾句的。”

洪承疇說:“因此我就想了,到時候,我們兩人一起去見一下周修流,勸他投降。倘若他拒絕投降,那麽這個劊子手,還是你跟癡庵和我一起來做吧!不過,拿他開刀,實在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要想穩定江南局勢,做事又不能太手軟了!”

錢謙益說:“亨九這話大有深意啊!”

洪承疇說:“多鐸要我殺掉節公的第二個兒子,我實在是下不了手。——牧公,我真的下不了手呀!我這輩子與闖寇作戰,也跟滿洲人作戰過。但是周家眼下隻有這麽一個血脈了,你們看我怎麽下得了手?!”

錢謙益說:“那麽,亨九今天到這茶樓來,難道僅僅是為了吃茶嗎?”

洪承疇笑了笑:“我是想給節公有個交代!”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慢慢地踱進了“明泉茶樓”。那一天,正值柳麻子在那裏說書。他說的是北宋女真人掠了宋朝王室北去、一路上淩虐皇室人員的段子。茶客們有的群情振奮,有的人感歎唏噓,有的人拿起桌上的茶杯,就往地上摔去。洪承疇看了,笑了一笑。

周發因為周修流被抓了,這幾天眼睛一直紅腫。他看到錢謙益他們進來了,慌忙迎了上去。他沒想到錢謙益也剃發留起了辮子,心裏傷心。自從周修流被清兵抓走的這些天,他四下奔走,花了不少的銀子,想要搭救周修流出來,但是毫無結果。此時,他見到錢謙益跟一個滿清的大官進來,就想找個機會求求他們,或許周修流還有些生還希望。

洪承疇微笑著在大廳邊上站著聽了一會評書,不過臉色有些尷尬。周發衝他聲了個大喏,笑著請他們幾個入座品茶。洪承疇打量了一下周發,點點頭說:“小掌櫃的,我聽說,你們的少掌櫃是閩中來的?”

周發笑著說:“是的,大人。不過我們家老板他前些時在外邊清理賬目時,被官軍給拿了,如今正關在牢裏呢。”

洪承疇輕笑了一下。他跟錢謙益一起在大廳裏走了一圈,玩賞了一會牆上的書畫,指點了一番笑著說:“跟牧公比起來,我隻能算是個俗物了。”然後,他笑著問周發說:“掌櫃的,我想要一壺福建安溪的‘鐵觀音’。”

周發怔忡了一下,笑著說:“‘鐵觀音’這茶,實際上介於紅茶與綠茶之間,南京人喝的少,他們大多喝綠茶哩。像新都人開在鈔庫街的茶坊,還有柵口的‘五柳居’,賣的差不多都是江南的綠茶。不過,我可以給大人你去安排一下。今年新上的‘明茶’,是我們茶樓的極品,也是閩茶。”

洪承疇聽到“明茶”兩字,臉色一變。他搖著扇子說:“住了。你們家姑爺劉思任現在哪裏?我想見他。”

周發一下子就猜出這位滿清大官是誰了,他聽說過閩南人洪承疇來南京主持政務的事,也知道一些他以前的故事。於是他挺直了身子說:“大人,劉先生他現在正在外麵販茶呢。”

洪承疇笑笑說:“小夥子,你連撒謊都不會。劉思任是我的朋友,他前些年到關外販茶,還給我送過‘明茶’呢。好了,不提他了。——你認識一個叫楊七兒的人嗎?你讓他出來見我。他可是替我們立了一功啊!據我所知,他已經將‘明泉茶莊’和‘明泉茶樓’都占為己有了,隻是還沒有跟你們攤牌而已!”

周發一下子呆住了。此時他才弄清楚,原來出賣周修流的人,竟然就是劉思任的貼身隨扈楊七兒!難怪這些天楊七兒見到他的時候,都是躲躲閃閃的。楊七兒不但出賣了周修流,還把範雙玉氣得吐血身亡。周發一下子就悲憤填膺,滿臉血色。洪承疇說:“你知道嗎?我是你們家少老板的父親節公的學生,我叫洪承疇。閩南人。”

周發笑著說:“大人,你說的肯定是瞎話。前年我在周家莊時,就從我們家太公那裏知道了,洪大人已經殉國了。太公他還特意設了靈堂,祭拜了洪大人哩。你卻是誰?膽敢在這裏冒充洪大人!”

錢謙益聽了這話,低下了頭。

洪承疇臉色尷尬。他看了眼錢謙益,笑著說:“牧公,你看,畢竟是好人難做啊,連一個小小掌櫃的都可以這樣對我說話。”他對周發說:“好了,小夥子,就算你說的對。原先的那個洪承疇已經死了。你去把楊七兒給我叫來。”說著,他跟錢謙益一起來到說書台下,笑望著柳麻子在台上唾沫亂飛,拍案驚奇。

柳麻子剛說完一個段子,搓著手巾下來喝茶潤口。他猛地見到錢謙益和洪承疇時,愣了一下,然後二話沒說,就大聲地咳嗽了幾下,胡潤了一下嗓子,朝地上“啪”地吐了一口濃痰,打開扇子,揚長而去。

這時,楊七兒笑著從樓上跑了下來。他在清軍攻下金山,京口,隨著多鐸進南京後,就做了幾件事。第一是接管了“明泉茶莊”和“明泉茶樓”;二是強取豪奪般地將硯兒接走了;三是將周修流在“雪硯齋”養傷的底細,告訴給了多鐸:因為,周修流殺死了多鐸手下的一員愛將!

因此,楊七兒算是立了大功了。這些日子,他躊躇滿誌,心花怒放。晚上跟硯兒一起在床上活動時,也是花樣百出,讓硯兒美不勝收。楊七兒一邊哼哧哼哧的,一邊苦著臉說:“硯兒,這輩子有你在我身下,我知足了!”

硯兒嬌喘著打了他一掌說:“冤家,你這輩子也就這麽點出息了!”硯兒可能不知道,就在她被楊七兒帶走不久,範雙玉就吐血身亡了。後來還是周發給她安排的後事。

此時,楊七兒一見到洪承疇,就笑容可掬地跪下,打個千兒說:“啊呀,原來是洪大人光臨茶樓了。小人楊七兒給您請安!中堂大人要上什麽茶?”

洪承疇冷笑一聲。他想到自己身經百戰,卻被滿洲人擄獲的情景。自己從前的失敗,難道不都是敗在像楊七兒這種人手下嗎?四年前的“鬆山之戰”,自己孤身奮戰,卻被叛將夏成德攻破城池,——如今夏成德已經是清軍的固山額真了。

他悲憤難抑,就猛然拔劍在手,忽地一下朝楊七兒的脖頸斬落下去。楊七兒連哼都沒哼一聲,腦袋就滾落到茶座下去了。眾人都吃了一驚。洪承疇仰臉說道:“節公,修涵。承疇有愧啊!”說著,禁不住淚流滿麵了。

錢謙益看著血肉模糊楊七兒的腦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對洪承疇說:“亨九果然名不虛傳,骨氣尚在。”

隨之,茶樓裏突然濃煙滾滾,凶猛的火焰,從燒茶房裏噴射而出。守候在茶樓大門外的十幾個戈什哈,迅速衝了進來,將洪承疇三人架起就走。洪承疇叫道:“趕快救火!”

周發拿了一把劍,從燒茶房裏衝了出來,笑著對洪承疇說:“洪大人,不必了。這火是我放的。我知道,我家少爺是絕不會投降的!你告訴我家少爺。周發先走一步了,我在奈何橋邊等著他!”

說著,將劍往脖子上一抹,血光四射,他的身子,砰然倒地。

洪承疇搖了搖頭,跟那些戈什哈說:“好好將這小夥子安葬了。他雖然是個奴才,卻忠心耿耿。”他朝錢謙益說:“看起來,我們將會在我的閩中老家,遇到最堅強的抵抗了!”

洪承疇等人來到大街上,忽然見到約莫兩裏外的地方,火光衝天。洪承疇吃了一驚:一時之間,兩處起火,自己是失職了!這時,一匹快馬衝了過來,是個七品帶刀戈什哈。他到了洪承疇身前,翻身下馬,打個千兒說:“中堂大人,是南京城裏最大的茶莊‘明泉茶莊’著火了。茶莊的掌櫃劉興,自己放了把火,將茶莊燒了,然後自焚!”

洪承疇一跺腳,對那個戈什哈說:“趕緊救火,注意保護附近的民居!”

 

莊白跟紅歌來到南京的時候,正是潤六月初。周修流將要被棄市的布告,已經在南京城裏大街小巷的顯目之處,張貼了出來。紅歌看了布告,一下子就失聲哭了起來。她跟莊白說:“爹呀,你一定要救出修流,不然的話,我也不想活了!”

在布告上明文寫道,對周修流的處決,將安排在原先南都的都察院前。

那一天,都察院前的小廣場上,擠滿了人,其中不少是以前“明泉茶樓”的茶客,他們是來送周修流最後一程的。有些是來看熱鬧的。其中很多的看客都鬧不明白,為什麽以前“明泉茶樓”的老板周公子,怎麽忽然就成了囚犯了呢?但是,他們在都察院前等了半天,也沒見到囚犯的影子。

莊白帶著紅歌,火急火燎地來到了都察院前。快到午時的時候,還沒有見到監斬官和劊子手等來到。莊白上去問了一下都察院門口台階上一個懶洋洋的管事:周修流到底在什麽地方行刑?管事的冷冷看著他,哼了一聲。莊白目露殺機:“你不說實話,我立馬取你首級!”

管事的看他的樣子,還有背上長長的布囊,不像是開玩笑的,就低聲說:“雨花台。”

那天,洪承疇並沒有來到都察院這裏。他讓幾百個精銳的清軍押著周修流,去了雨花台。而在都察院將周修流斬首的告示,隻不過是他虛晃一招而已。他要在雨花台那裏結束周修流的生命。他想,也隻有像周修流這樣的大好男兒,配得上他來監斬,配得上死在雨花台上的。但是,他擔心有人來劫法場,因此就出了個告示,說是要在都察院前麵小廣場斬殺周修流。

周修流戴著枷鎖,五花大綁地被幾個五大三粗的刀斧手押了上來。這時,太陽東上,雨花台四周,滿是燦爛的陽光。洪承疇原先是想請錢謙益來的,但是他稱病拒絕了。錢謙益跟洪承疇說:“亨九,你要知道,你殺的是誰的兒子!我跟節公曾經同為卿班,你就不要勉強我們了!”

在雨花台上,劊子手們卸下了周修流的枷鎖,要他朝北跪下。周修流屹然挺立著,好幾個人來按著他,也沒能讓他跪得下來。洪承疇揮了揮手說:“不必勉強,就讓他站著。”

洪承疇抬頭看了一下刺眼的陽光,日將當午。他想起了周獻,眼裏熱淚縱橫。他跟周修流說的:“子漸,你知道嗎,倘若我不殺你,你還可以往南邊去,拉一批隊伍,跟滿洲人作戰。你有這種能力,但是我可應對不起,因為我是江南經略。因此,我隻能用這種殘酷的手段對你了。——不過,說這些話,已經沒有多大意思了。我跟你講過,滿漢終成一家,咱們隻不過是結合在了一起而已。”

周修流冷笑著說:“洪大人,自從女真人在萬曆年間崛起於白山黑水,你看我們漢人惹滿洲人什麽了?但是他們滿洲人刀快,他們殺人。他們殺我們漢人,就當是砍柴一樣,而且麵無愧色。這是對生命的極不尊重。我精通醫道的娘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跟我說了,一個生命,隻要一息尚在,就必須救活,這是醫者的最高品德。但是他們滿洲人卻玩命般的殺人。洪大人,你看到揚州大屠殺了嗎?!八十萬條生命呐,說殺就殺了!”

洪承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眼前突然迸出一團團的血色。他長歎了一口氣說:“子漸,你就不要再在傷口上撒鹽了!正因為如此,我才希望江南不要再出現刀光劍影!”

這時,左右奉上了一張大弓,說是當時在河房“雪硯齋”繳獲的。洪承疇接了過來,仔細看了,卻是自己四年多前,托人送給周獻的那把滿洲固山額真的大雕弓。他引彈了一下弓弦,苦笑著說:“子漸啊,當初我在遼東得到這把大弓的時候,也曾經是豪情萬丈,要做公侯幹城的,想為社稷獻身。如今看來,它不過是一件玩物而已。也許,我們的選擇全都錯了!”

他站了起來,忽地一下就將弓拉滿了。然後拔劍出來,“砰”然一下,隨手就將弓弦割斷了。他望著周修流說:“子漸,你現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嗎?這是大勢所趨!但願江南從此之後,再無兵血之災!”

周修流冷笑著說:“洪大人,你難道還沒有看得出來,咱們已經是異類了嗎?你老了,但是你可以繼續以種種冠冕堂皇的名目活下去,包括救命於水火等等屁話。而且,你們滿清王朝成功了,到時候曆史也是由你們來編纂的。你那時可以把自己改寫成一個運籌帷幄的委屈人物,你可以將我寫成一個無知的茶商,或者一個血氣方剛的英雄。但是請你記住,我是一個漢人,我看不得同類受到無辜的殘殺!你知道,我到了淮北之後,才明白自己以前十八年都是白活。我就想著‘願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在民族的認同上,我改變不了自己的血緣,尤其是在揚州大屠殺之後!滿洲人可以在我們漢人的土地上肆虐幾百年,但是,洪大人,我要奉送你李白的一首詩。這是周遇吉將軍交給我的。”他轉過身子,高聲吟誦道:

“嚴風吹霜海草凋,筋幹精堅胡馬驕。

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頗霍嫖姚。

流行白羽腰間插,劍光秋蓮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

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

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

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

胡無人,漢道昌。”

洪承疇聽了,心理震撼了一下。他麵對著南方說:“子漸,這是大清順治二年,可不是盛唐時候啊。我們漢人已經敗了!”

周修流笑著說:“但是,在我心目中,那是一樣的。我爹爹說了,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這一句話,不但適用於空間,也適用於時間!”

說著,他朝著天空,猛吸了一口氣,接著,一下子就咬斷了自己的舌頭,然後將一道紅色的液體,如利箭般向洪承疇的臉上噴去。

洪承疇沒有回避,任著臉上的鮮血,慢慢往下淌著。他心裏默念著:節公,你可以沒有亨九這個學生,但是子深跟子漸,已經足以讓你驕傲了!

莊白跟紅歌在都察院獲得實情,趕到雨花台的時候,太陽已經到了中天了。他們拚命地衝進幾百清軍包裹的法場。莊白雙手推搡著,身邊的清軍紛紛倒下。當他們到了雨花台下,看到周修流滿口吐血的樣子時,紅歌痛叫一聲,一下子就癱軟在地了。

周修流忍著苦痛,走到紅歌身邊,跪了下來,俯下身去,然後用正淌著鮮血的嘴巴,在紅歌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淚流滿麵。紅歌的額頭上,頓時就像綻開了一朵美麗的映山紅。

莊白見了,心如刀割。他狂吼一聲,一把扯下背上的布囊,打開木匣子,拿出那把豐臣秀吉的佩劍。他跟洪承疇說:“我是莊白,我想帶周修流走,因為他是我女兒的愛人,也是我的學生。”

這時,四周的清軍,都緊張地挽滿了弓箭,對著他們三人。洪承疇站了起來,搖著撒扇笑著說:“莊先生,要是我不答應呢?”

莊白咬著牙床說:“我從日本回到大陸來的時候,曾經發誓過不殺一個人。”他拔劍在手,挺進三步,冷眼看著洪承疇。洪承疇看著他手裏的劍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心裏“咯噔”了一下。這絕對是一件利器!

他正吟哦著,忽然,周修流從地上挺立起來。他已經不能說話了,他朝莊白搖了搖頭,又朝昏倒在地的紅歌點點頭。然後用下巴指了指莊白手中的劍。

莊白愣了一下,隨即就明白周修流要幹什麽了,他的心在流血:他不想連累他跟紅歌!他太了解這個跟了自己六年多的孩子了。但是,他怎麽忍心將劍交給他呢?!

洪承疇抬了一下手,所有的清兵都將手中的弓箭放下了。洪承疇背轉過身子,淚如雨下。他明白,接下來的一幕對他來說,將是異常殘酷的!他壓著聲音跟劊子手說:“給周將軍鬆綁!”劊子手猶豫了一下,就把周修流身上的繩索割斷了。

周修流趁著莊白一怔神間,猛然奪過莊白手中的劍,往脖子上一抹。此時,紅歌剛好醒轉過來,她突然間看到一道血色,正向著天空中的陽光噴射上去。

 

那天,周太公午睡起來的時候,趙及已經在他的床邊候了好久了。太公漱過口,喝了兩口茶。此時正是未牌時分,閩中晚秋、初冬之際的天氣,本來還是清爽的。但是因為將近有半個月時間沒有下雨了,因此天氣就顯得特別的燥悶。周太公讓趙及扶著他上了“迎風樓”。他望著窗外輕輕搖曳的竹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趙及說:“趙及呀,今天是什麽日子?

趙及笑笑說:“今年是閏六月。如今已經是十月了。十月十五是下元節,正是大少爺修涵的生日啊。”他覺到了自己的失口:“天氣涼了,老爺應該多保重身體才是!”太公點點頭,眼睛就有些濕潤了。

趙及知道太公想念周修涵了,就避開話題:“老爺,今年咱們莊上的收成不錯,糧食都已經收割好了。佃戶們也指望著過個豐收年哩。這都是托你老人家的福。”他看到太公目光散淡,隻是輕輕地“唔”了一聲,就頓了一下說:“老爺,今天一早,巡撫衙門的婁主簿就派人送信來了,說是福州城裏那邊,今天晚些時候,有些重要客人,將踏著月色,要來咱們周家莊拜望太公。”

周太公目光一閃:“你說的是張載寧他們嗎?我聽兩個月前去福州參加秋闈的本家子弟前些時回來說,唐王朱聿鍵前些時在鄭鴻逵等人的護送下,來到了福州,已經繼了大統,改元隆武。他們這事搞得不溫不涼,跟我連個招呼都不打。後來張載寧遷任都察院總憲,黃道周也從江南回來了,出任武英殿大學士,兼吏、兵二部尚書。原先應天府丞郭維經從江西趕來,出任吏部右侍郎。看來這事有些名堂!不定他們又是來請我出山的。朱聿鍵有點硬骨,不過能力有限。前幾年在封地南陽時,要入京勤王,被崇禎爺貶為庶人。——說句不中聽的,隻怕他成不了什麽大氣候哩!”

趙及說:“到底來的是誰我也不知道,來人連拜帖都沒遞呢。咱們是不是要好好安排一下呢?”

周太公想了想,搖了搖頭:“不必了,動靜太大。——不過,這事你千萬不能傳出去!傍晚時候,注意讓莊戶們盯住莊外的動靜。另外,你去給陳知耕老爺子打個招呼,讓他過來一趟,我想跟他聊聊。”

這時,方竹枝端了茶上樓來了。趙及匆匆地下了樓。

不一會兒,趙及興衝衝地跑上樓來說:“莊外來了一輛馬車,車上坐著五個人,一個憔悴的漢子,看上去像是姬峰上的莊先生。一個雙目無神,長相清麗的女孩子,笑容可掬。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滿臉殺氣。一個健朗的年輕人,目不斜視。還有一個頭上纏滿了白布帶子,受了傷,躺在車上,我看他的樣子,像是大姑爺的模樣……”

周太公吃了一驚,站起身來:“你說什麽?大姑爺他回來了?快快將他們請進莊來!——你把他們請到‘迎風樓’上來。”趙及答應一聲就下去了

不一會,方竹枝先哭著上樓來了。她說:“老爺,大姑爺和莊先生還有他的女兒回來了。大姑爺他身受重傷,他他他……”說著,就泣不成聲了。太公心裏像被紮了一下:“竹枝,別哭了,快說,畏行他怎麽了?”

方竹枝哽咽著說:“大姑爺他、他的右臂沒了!”周太公聽了,頹然坐在躺椅上,張著嘴巴,說不上話來。

正說著,趙及已經吃力地扶著頭纏白布的劉思任,帶著莊白,紅歌,還有朱之瑜和鄭森上樓來了。劉思任“撲通”一下就朝周太公跪了下來,滿臉是淚。周太公看到劉思任右手臂空空蕩蕩的,以前那個英俊瀟灑的漢子,竟成了這副落魄樣子。饒是他再怎麽堅忍,也忍不住失聲而泣了。他一手撫著劉思任的右肩,一手拉著他的左手,老淚縱橫了。

鄭森也跪了下去。他說:“伯父大人在上,我是子漸的結拜兄弟。伯父請受鄭成功三拜。”說著,他一連朝周太公叩了三個響頭。太公伸手扶起了他:“你是鄭芝龍的兒子吧?”

朱之瑜在一邊說道:“太公,大木他也是錢牧齋的學生……”說到錢謙益,他馬上就住了口。

朱之瑜在鬆江遊學時,曾經拜見過周獻,因此周太公也就不客氣了。他說:“我聽說名儒吳鍾巒曾經推許你是本朝開國以來,文武全才第一。這意思,當初我還有些不以為然,如今我信了!”

周太公向鄭成功問到周修流的情況,鄭成功笑著說:“伯父,子漸他現在還呆在南京呢,說是因為眼下時局亂,那邊茶莊跟茶樓的事,他還要看顧著。”說著這話,他強忍痛楚,拚命的不讓自己的眼淚湧出來。

莊白要紅歌跪下,紅歌卻拍手笑著說:“很多很紅的血……,天上有很多金色的太陽,真漂亮!哈哈,真好玩!”

方竹枝擁著紅歌,淚水涮涮而下:她是學過醫的,她明白,眼前的這位姑娘,也就是上次莊白回來料理“明茶”時,提到的她的美麗的兒媳婦紅歌,已經神誌不清了!她有一種預感:周修流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但是,此時她無論如何都不敢開口問這事了:如果事情屬實,她承受不住,太公更是要崩潰了!

周太公傷心地問起劉思任的手臂是怎麽斷的?劉思任埋頭在地,卻又不敢失聲痛哭。這些日子來,他已經忍受住了太多的人生難以忍受的痛苦了!他的眼前,頓時閃過了這幾個月來一幕又一幕悲壯的事。太公像是明白了什麽,說:“畏行啊,難為你了。我曾經為修涵感到驕傲,現在,我應該為你感到驕傲。有你們在,天塌下來,我也不怕!”

 

五月初八那天清晨,劉思任帶著“豬婆龍”龍紫江他們一夥數百人,一路上且戰且退,從金山島倉促撤到了江陰城外。然後他與江陰典史閻應元一道,開始全力布防,江陰城內十餘萬眾,上下同仇敵愾。閏六月,滿洲人的薙發令下來了。但是全城的男人都不願意剃頭。大家決定誓死反抗。

於是,在此後的兩個多月裏,清軍對江陰城展開了猛烈的攻勢,清軍死傷累累,有幾個滿洲貝勒和固山額真喪命。攻城的總指揮,就是當初江北四鎮之一,後來投降了滿洲人的“花馬”劉良佐。劉良佐先是勸降,勸降未果就攻城。這個時候,那些剛投降清朝的將士,想要在滿洲人麵前圖個好印象,謀個出身,因此打起仗來,個個拚命,死傷無數。真是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最後,清軍用幾十門紅衣大炮轟開了城牆,城中十萬軍民在慘烈的搏鬥之後,死傷殆盡。江陰成了一座悲慘的死城。時值盛夏,屍體的臭味,連揚子江對麵的靖江和附近的常州府,都可以聞得到。

劉思任在守城時,右臂被清軍的紅衣大炮所傷。他驟然間看著自己的手臂飛上天空,錯愕之下,趕緊想伸出右手去接,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右手正在天上,於是就拿左手去接住了右手。他看到自己血淋淋的右手臂,覺得自己的身體一下子分裂了開來,身上有一種發麻的痛感,而思維卻麻木了。他突然間有些心灰意冷了。但是鼓湧而上的清軍,已經讓他沒有思考的餘地。他包紮了傷口,將右手往腰裏一掖,左手挺著唐慎之的那把長刀,在城裏又進行了一天的巷戰,殺敵無數。後來還是閻應元叫了兩個人,將他硬拖出了城,一路上向南一邊療傷,一邊撤退。兩天後,典史閻應元就在江陰城裏犧牲了。

此時,清軍在多鐸親王的率領下,差不多已經攻略了整個南直隸了。劉思任在馬車上觸目所見,真是慘不忍睹。這裏的一草一木,他曾經都是多麽的熟悉啊。昔日江南的繁華之地,如今竟成了地獄!四處除了鮮血、屍體之外,還是鮮血、屍體。

更糟糕的是,一個個壞消息接踵而來。

劉思任到了鬆江之後,碰巧見到了剛剛參加完血腥慘烈的嘉定戰役的朱之瑜。朱之瑜瘦得眼珠子都陷下去了。他說了“嘉定三屠”的慘狀,劉思任也告訴了他江陰的事,兩條堅忍的漢子,忍不住抱頭痛哭起來。

劉思任從朱之瑜那裏,知道了周修流在南京被洪承疇監斬下,不屈自殺的消息後,登時狂叫一聲,就口吐鮮血,暈倒在地。朱之瑜扶起了他。劉思任哭著說:“魯嶼,你讓我怎麽去向太公交代呀!”

隨後,劉思任他們兩人去了吳江縣衙,找到了朱庭佐。朱庭佐在清軍攻城時,殺死了知縣,下令打開了城門,結彩迎接清軍。他如今已經是吳江知縣了。劉思任一刀就將他給劈了,然後將他的腦袋,掛在城門上。

接著,他們到了嘉興府秀水縣,想去找曹溶和周菊。沒想到,曹溶已經接受了江南經略使洪承疇的邀請,去了南京,官複原職了。原先在京師時,他是監察禦史,現在升了兩個品階,正六品,仍然是“代天出巡”,隻不過如今的天子,已經不是崇禎爺,而是順治這個小屁孩了。周菊曾經苦苦勸他不要出仕,不過,他為了自己的家族,還是甘願低下頭來。周菊沒有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是這麽個沒有骨氣的人!當初在周家莊隔著窗口說的話,還有新婚之夜的約法三章,全都成了泡影。新婚之夜的情景,她還曆曆在目:

她問曹溶說:“我爹爹說了,大丈夫在世,當以骨氣橫行天下。你才氣是好的,不過我不知道你的骨氣如何?我可不想自己的丈夫做個軟骨頭!”

曹溶怔忡了一下,打個酒嗝,高聲說道:“我飽讀聖賢之書,深知天地君親師,禮義廉恥。我自然是要學勾踐,田橫了。”

言猶在耳,夫婿卻已經投入滿洲人的懷抱了!就在曹溶離開秀水後不久,周菊就上吊自盡了。

 

劉思任悲憤難抑。他拿著香燭去曹家的墳地,祭奠了周菊的墓。他想起當初曹溶跟周菊的婚姻,就是自己撮合的,心裏真是又恨又愧!可是,誰又想得到曹溶會變節,而周菊的性子會如此剛烈呢?!

他們到了杭州,杭城裏四處都是清軍,他們各家各戶的搶掠過去,吃香的,喝辣的,見到漂亮女人就強奸,一片亂象。往日纏汗撲地,歌吹沸天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劉思任在杭城的“明泉茶莊”,也早已化成了灰燼,掌櫃趙朝奉不知下落。劉思任跟朱之瑜還去了趟“草衣觀”,王修微也已經離開了,不知下落。觀中落木蕭蕭,景象淒涼。

杭州路人沸沸揚揚地都在傳說,原先明朝的左都禦史,大儒劉宗周,在杭城陷落後不久,就在他的老家山陰蕺山絕食,二十多天後殉節而死。劉思任聽了,腦門“嗡”地一響。他了解他父親的脾氣,老人家是做的出來的!朱之瑜低沉地說:“畏行,眼下魯王正在紹興府監國,咱們不妨先去山陰看看吧!”

劉思任歎口氣說:“我想先去看看莊白,紅歌,還有梅雲。”

劉思任跟朱之瑜一起來到了西湖邊上的“水月居”。莊白和紅歌早已經從南京回來了。莊白頭發蕭疏,似乎蒼老了很多。他一見到劉思任兩人,隻是長歎了一聲,一言不發。他指了指紅歌。

紅歌自從看到周修流自刎的那一刹那,因為精神受到強烈的刺激,神經就分裂了。洪承疇讓他們父女離開了雨花台,並且要手下人給周修流置辦了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莊白將棺木送到“雞鳴寺”中,這時雪江大師已經不在寺裏了,他也去了江陰,後來被清軍的紅衣大炮轟成了碎片。

 

頭七之後,莊白就將周修流的棺木火化了,然後帶著周修流的白瓷骨灰壇子,回到了杭城的“水月居”。他想,自己躲到大陸來,本來就是想得到一份安寧的生活的。跟紅歌團聚不久,女兒又成了這副模樣。他沒想到,結局卻是如此的悲慘!於是便一夜頭飛雪了。

劉思任左手抱著周修流白瓷骨灰壇子,想起去年時,自己將一個活蹦亂跳、對前景充滿希望的小夥子,從周家莊帶了出來,此時他卻長眠於這個白瓷壇子中了,不覺痛哭失聲。朱之瑜跟莊白也忍不住哭了。當此情景,再怎麽鐵石心腸的男人,也會掉淚的。

隻有紅歌在輕輕地笑著,一邊流著眼淚。她的笑聲就像清泉哽咽,而她的眼淚,就像珍珠。她老是在念叨一句話:“很多很紅的血……,金色的天空,真好玩!”

莊白緊緊地擁著她,心早已碎了。劉思任的左手在顫抖著,他想:自己回到山陰後,該怎麽向娘子周莘交代呢?!他問莊白今後怎麽辦?莊白說,杭城已經陷入滿洲人之手,他想回到母親幼年生活的土地上去,這樣他的殘生才會有依存感。

劉思任去祭奠過了孤山上的梅雲墓,回來後,他一把火就將“水月居”燒了。然後將周修流的骨灰壇子,裝進了一個精致厚實的楠木箱子。

又是九月初。正是去年周菊將要出嫁去嘉興秀水的時候。傍晚時候,劉思任他們四個人來到了煙波浩渺的錢塘江邊。江邊上滿是清軍,殺氣騰騰的,他們遙望著對麵的蕭山,無可奈何。這時,劉思任忽然間想起了白居易的《暮江吟》: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他想,自己這一年多來所做的這一切,難道真值得嗎?!

到了晚上,他們幾個人殺了十幾個清兵,好不容易奪了一條大船,迅速扯起風帆,就往山陰方向駛去。岸上箭如飛蝗,朱之瑜和莊白站在船尾,揮劍擋住了紛紛射來的羽箭。風帆被射成了一張巨網。

劉思任回到家中。府中一片冷寂,隻有老管家劉祥跟幾個舍不得離去的家人,仆婦守著。大家見到劉思任回來了,都哭著跪了下來。劉思任一一將他們扶了起來。劉祥告訴劉思任:周莘在劉宗周絕食而死之後,也在觀音堂坐化了。

大堂上擺著兩口厚重的杉木棺材。劉思任先跪拜過了父親的靈位,然後抱著周修流的骨灰壇子,撫著周莘的棺木,痛哭失聲了。他忽然間想起了周莘以前曾經念誦的《白衣大士咒》中的一句話: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殃化為塵。既是如此,周莘她為什麽又要舍自己而去呢?!難道她是早已知曉自己跟梅雲的那一段情事,然後借著眼下的變故,從此超脫了?!可惜的是,自己連見她最後一麵的機會都沒有了!

大家都知道,周家自周修涵,周修流去世後,從此再無後嗣了,心裏都感到相當的淒慘。劉思任將父親和周莘安葬在祖墓上,然後就準備跟大家一起去閩中。

他們走的是海路,乘風破浪。一路上,劉思任擔心周太公、方竹枝知悉了周莘,周菊,周修流的噩耗後,精神上承受不起,就要大家先對周家人隱瞞著他們三人去世的事。他疲遝地躺在船艙裏,問莊白今後有什麽打算?莊白噙淚看了一眼精神恍惚的紅歌,苦笑著說:“畏行,你看我還能往哪裏去呢?以後我就帶著我女兒,呆在姬峰的‘懸念觀’上,陪伴著我娘和子漸的魂靈,度過此生吧。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劉思任看了眼朱之瑜。朱之瑜說:“我聽說唐王朱聿鍵在七月時,已經在福州正位,改元隆武,眼下正與開府紹興府的監國魯王分庭抗禮。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呢,內訌又起了!鄭鴻逵、鄭森所部的水軍,也早已從揚子江一帶,撤回到閩海。倘若事尚可為,那麽,我想去一趟日本,向德川家族借兵。”

莊白聽了,沉吟了一下,就解下自己身上的那把豐臣秀吉的佩劍,雙手遞給朱之瑜說:“這把劍在本州島可以號召從前豐臣秀吉的殘部。朱先生,俗話說,寶劍贈英雄,你知道,這把劍上,沾染著周修流的鮮血,有著靈氣。我現在將它交給你,就請朱先生收下吧!拜托了!”

朱之瑜神情凝重地接過了劍。他猛然抽出劍一看,陽光下,劍鋒雪白。一邊的紅歌看了,笑著說:“很多很紅的血,耀眼的陽光……”

朱之瑜趕緊收劍入鞘了。

船隻到了福州烏龍江時,正遇上鄭森在巡江。鄭森一看到周修流的白瓷骨灰壇子,忍不住就泣不成聲了。他緊緊地抱著壇子說:“子漸,我的好兄弟,我鄭成功這輩子若不為你報仇,誓不為人!”

劉思任訝然問他說:“大木,你怎麽改名叫成功了?”

鄭成功抹著眼淚說:“我回到福州後,跟家父還有四叔一起去拜見了唐王,也就是如今的隆武皇帝。隆武爺撫著我的肩背,就賜名我成功,意思是要我為我大明朝中興,多做努力。並且還賜我國姓。我如今擔任禦營中軍都督。皇恩浩蕩,我今後敢不拚力向前嗎?!劉先生,我當初跟子漸結拜時就說了,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子漸已經為國捐軀,我鄭成功也隻有為國死戰而已,絕不敢苟且偷生!”

朱之瑜說:“大木將來定然會有一番作為的!”

來到周家莊後,劉思任擔心周家知道了周莘,周菊,周修流離世的消息後傷痛,他隻能告訴周太公說:自己的右臂,是被滿洲人的紅衣大炮炸掉的,其它的事,他隻好一概隱瞞了。太公喃喃地望著窗外的竹影說:改朝換代,又是血雨腥風的改朝換代!入娘賊。他忽然回頭問道:那馬士英,阮大铖的結局呢?

朱之瑜說:“馬士英跟阮大铖兩人,後來都到了江南總兵方國安的軍中,撤到了浙江。清軍進入浙江時,阮大铖隨著方國安投降了清軍。聽說馬士英不願投降,帶著手下黔兵繼續抵抗了一陣子,眼下可能還在浙江的崇山峻嶺中吧。他這人,過於擅權,有點崇禎朝晚期首輔周延儒的作派。那阮大铖的報應,隻怕也是不遠了,他若不死,天理難容!”

周太公長歎一聲:“其實呀,弘光朝廷,一半壞在馬、阮等人,一半又何嚐不是壞在東林黨人手裏呢!當初我不願出山,就是已經看破東林黨人的胸襟了。他們結黨營私,已經到了不能容忍任何異端存在的地步。說的難聽一些,江南壞就壞在東林黨人身上。當初‘複社’的張溥,一手推舉周延儒出任首輔,禍莫大焉!當朋黨到了不能容忍異議的時候,它的活力也就結束了。”他頓了一下:“文人小打小鬧還行,但是絕對成不了大事,引經據典,指摘時政有個屁用!崇禎一朝,帶兵打仗的大都是文人,最後無不敗在自以為是上。文人心腸多,因此崇禎爺一直倚重監軍。孰是孰非,現在還很難說。難道有雞巴的就比沒有雞巴的強嗎?笑話!我呀,正因為我看破了文人的破綻,才心有戚戚焉。不然的話,我也不會將我最心愛的兒子修流,推到外麵江湖上去闖蕩的!諸位須知,政治家可以成為文人,但是文人萬萬不能成為政治家的!這些天呀,我一直在檢討崇禎一朝的故事,這是個血的教訓!不過,這話如今說起來,晚矣!”

他長歎了一聲,然後挽起鄭成功的手:“大木呀,戰亂時代,也許隻有強烈的進攻,才能保護好自己!進攻吧,孩子!就像我們閩中山中的豹子一樣,去咬住狼的脖子,撕裂開它們的胸膛,將它們的心髒掏出來,血淋淋地做為犧牲,祭奠列祖列宗!善良可以做為咱們的本性,但是隻有攻擊才能維護生存!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孩子,進攻吧!”

鄭成功噙淚說道:“伯父,我明白了!我一定要以牙還牙的!”

  

(全文終)

 

秦無衣

10/09Santa Mon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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