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驚蟄
時光如瞬,轉眼就到了乙酉年。冬去春來,南京城裏城外,早已開始煥發出了盎然的綠意了。人們冬衣退去,換上袷衣春衫,暖洋洋的空氣中,似乎也充溢著勃勃的生機。
然而弘光元年元旦之後,局勢並沒有如劉思任原先設想的那樣開始有所好轉,而是更加惡化了。
四月初五。劉思任獲悉回師勤王,抵擋左良玉大軍的史可法,正屯軍在燕子磯至龍潭一帶。史可法率領的數百艘大軍船,正密密麻麻地停泊在那裏。他想,自己該向史可法坦率地表達自己的心思了。
那天,他獨自驅馬來到史可法的軍帳。史可法正伏在桌案上,挑燈埋頭擬寫一道奏表。
讓劉思任意外的是,朱舜水也在這裏,隻是沒看到周修流。他心裏納悶,卻又不好出口相詢。
史可法剛聽到親兵傳報,抬頭已經見到劉思任突然進來,有些訝異:“畏行,我聽說你上個月去了武昌,要拜會左良玉,如何卻出現在了這裏?”
劉思任笑著說:“我有幾句話要跟憲公說。”
史可法說:“我是初二日傍晚時趕到下關的。到了草鞋峽時,就聽快報傳來說,黃得功的部眾,已經在銅陵的灰河一帶大破左昆山的前軍,逼住了左軍東下的勢頭,心裏略微安坦了些。眼下左軍正在回撤。”
劉思任笑了笑,跟朱之瑜打過招呼說:“——要不是軍情緊急,魯嶼兄是再也不會輕易露麵的!我估計,左昆山可能正是預料到自己生命垂危了,因此才有此一博:壞名聲到時候由他承擔,而得到實惠的卻是他的兒子。這才是最致命的!”
史可法長歎一聲:“左昆山千不該,萬不該在這個時候往國朝的身上、心髒上捅了一刀啊!方才我正在擬表,打算明日在覲見皇上時,誠懇陳情,以挽救江北被動的局麵。”
朱之瑜說:“憲公,當此危機之時,隻怕馬士英等人不會讓你進城朝見皇上的。眼下我等的當務之急,是做好應變的準備,凡事都該往壞處考慮。”
劉思任說:“——對了,今天怎麽不見周修流?”
史可法笑笑說:“我本來想帶他一起來的,可是他自己提出要留守揚州。他還說,他‘欽犯’的罪名還沒有洗刷呢,要是在我的軍中被北鎮撫司的番子手認出來,恐怕就要給我添麻煩了。這孩子,當時我們從淮北南撤時,他就提出要跟劉鼎維、應棐臣他們一起留在第一線殺賊,是我硬將他給扯到了揚州。——修涵他們家隻剩下這麽一個血脈了!”他站起身來說:“畏行,你放心,修流這孩子有子深的在天之靈護佑著他的。我保證到時候讓他完璧歸趙。明日上朝,我當在皇上麵前為他說情。我想皇上應該會顧全大局的。”
他頓了一下說:“畏行,魯嶼,你們有什麽掏心話,有什麽良策,盡管說出來。”
劉思任凝思了一下:“憲公,時局至此,我還真不能不說幾句不太入耳的狠話了。你知道,眼下國朝存亡的命運,就在你一個人的身上!社稷興亡,你責無旁貸。我知道,你當年曾經受恩於桐城的左忠毅公,在京畿古寺偶遇左公,成為忘年交。你始終以他做為榜樣,一直對朝廷忠心耿耿,想做個流芳千古的忠臣,即便赴死,你也在所不惜。這是我們所欽佩的。”
史可法仰頭看著帳頂,撫須吟哦著,眼神略微有些散淡,默然無語。
劉思任的這些話,他不是沒有考慮過,但是在忠君與處變之間,他一直是以“忠”字做為主心骨的。這就是他在處理諸多軍政大事時,不能果斷施行,唯恐所作所為,有悖於忠臣之道。麵對當前多變的局勢,他是一心一意求穩的,即以靜製動,而不是以巨變奪取主動權。他也曾幾次考慮過使用鐵腕手段,重新樹立朝綱,但是在最後的時刻,他又都幡然推翻了自己的靈感。——以至於馬士英等人能夠得寸進尺至今,玩弄他於股掌之間。這也是他對左良玉的做法十分不滿、不顧北邊大軍壓境,一氣之下揮師南下馳援南京的原因。
劉思任說:“不過,眼下時局大變,是忠於社稷重要呢,還是忠於一人一君重要?我想憲公也該考慮一下通變了。”
朱之瑜沉聲說:“憲公,你也知道,其實在多難之秋,往往是做忠臣易,做棟梁難。自從去年五月底,你在這燕子磯跟我們道別時,我就知道你的心誌了。你是明知當今的時勢艱難重重,不可為而為之的,你一直不願意去改變這種時勢,而是聽之任之,終於釀成了今天國勢的惡果。不知道你有沒有想到過,以你目前的權勢與聲望,你完全是可以大幹一番事業的。你不能一退再退,自己騙自己,讓馬、阮之流怙惡不悛,恃遠肆毒,又讓天下有誌之士寒心呐!憲公,你權衡一下吧,我們都希望你能拿出勇氣來,在今晚做出決斷。社稷興亡,或者就在此一舉。別的話我也不想多說了。我想,畏行也是這麽想的!”
劉思任看著史可法,點了點頭。
史可法站起身來,背著手,黑著臉,不住地在桌案邊上,走來走去的。他知道,做為他的至交,劉思任,朱之瑜今晚的話,將可能是對他的最後的忠告。而且他內心裏也相當清楚,真理其實就在他們兩個人的身上,所謂旁觀者清。即便是從科舉上來說,他們兩人當年都有可能跟他在崇禎元年同榜中進士的,而他們的才識,絕對不在他之下。他們出身家底雄厚,不像他這樣一介寒士,一生卑微,隻能勤勤懇懇地,唯步唯趨。有的時候,他甚至想到,自己是不是生來就低人一等,然後隻能通過死氣沉沉的忠心,來表現自己的生存價值呢?!因為隻有“忠”才是鐵硬的,執政者需要它,而平民百姓,也將它做為考量一個官吏的人格的準繩。
至少到現在為止,他還是不能擺脫開這個陰影的。
他在自己桌案後,輕輕地摸著那張狼皮幔著的交椅,然後頹然坐了下來,一聲不吭。劉思任趨前一步說:“憲公,我現在有上、中、下三策,說出來,供你選擇。不到之處,請你不必介意。”
史可法先是凝眉看著他,然後疲憊地笑著說:“畏行,你我是至交。眼下還有什麽話不能說的?!你說吧,隻要是救國良策,我一定接受。”他又笑著指著朱之瑜說:“魯嶼,你也該這樣,有什麽話隻管說來,今天你們心底要留著什麽話離開,就不夠意思了!”
朱之瑜笑了笑:“憲公,咱們還是先聽畏行的計議吧。畏行這一年來走南闖北的,知道的事可不少呢。”
劉思任雙目幽然地望著史可法說:“憲公,恕我冒昧,我說的上策就是:逼宮!”
史可法愣了一下,接著站了起來,手裏緊緊地捏著一個茶杯,因為手在抖著,杯裏的茶水差不多都溢了出來。劉思任想到了遠在閩中的“周身則”,心中自信滿滿:“倘若憲公出此上策,那麽我們就不用擔心沒有足夠的威信號召天下!”不過,他沒有說出周身則的事。
朱之瑜看到他的神色有些尷尬,就笑著說:“畏行的意思可能是,憲公你既然已經大張旗鼓地過江來了,皇上又不待見你,你總不能白忙乎一場吧?!此時你的手下部眾,我估算了一下,約有一萬人的精銳部隊,包括何剛的忠貫營。倘若你借以調停左良玉與朝中大臣之間的過節的名義,堂而皇之地率兵進入南京城,你再以太子太師、東閣大學士以及督師的職位,控製京師,擒拿馬士英、阮大铖等人,然後傳檄天下,那麽將來的局麵,不就一下子打開了!左良玉也是師出無名了。——還有,屆時,我跟畏行還可以進城去,幫著你做些旁敲側擊的事體哩!”
史可法鐵黑著臉,蹙著眉頭不說話:的確,不管從理論上、形勢上還是名義上講,這都是一個上策,至少比左良玉貿然東下要有理得多。但是他想,在本朝的曆史上,除了永樂爺的“靖難之役”,以及正統爺的“土木堡之變”後,於謙扶植景泰帝之外,還沒有誰有過如此大膽的舉動。這是一件關乎朝綱的事!
史可法吟哦著,沉重地踱著步。劉思任接著說:“我知道,憲公可能不會接受這個上策的。因為你是一個接受過傳統倫理訓練的技術性官員,你想做的一切,都必須循規蹈矩。那麽,我想說的中策是,憲公你也不要再回江北了,你就在燕子磯這裏開府,統領大江上下,調度各鎮兵馬。這樣,上遊可以轄製黃得功部眾,北邊可以鉗製高起潛監軍的軍隊,南邊可以對馬士英他們構成震懾。隻要你駐守在燕子磯這一帶,再傳檄各鎮,曉以大義,左良就玉也將變得師出無名,他的勢焰也會淡弱下去。你看如何?”
史可法梗著脖子,咬著牙床說:“畏行,這不可能。你的上策、中策,對我來說,其實都是下策。這種事我要能幹的出來,還用得著等到今天嗎?!你們這不是陷我於不忠不義之地嗎?如此一來,我跟左昆山的悖逆之舉,還有什麽兩樣呢?!”
劉思任看了朱之瑜一眼,兩人心下裏都是異常的失望。劉思任搖了搖頭說:“左昆山的所為是不得人心的,這一點有目共睹。而憲公你如果這樣做,天下有識之士必定歡呼雀躍,簞食壺漿,影從相迎。”
史可法隻是一味地痛苦地搖著頭。劉思任終於看出來了:朝廷在史可法的心目中,已經根深蒂固到與他的大腦思維連在一起了,不可分裂。劉思任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呢,還是悲劇?!他的眼中,沁滿了熱淚。他扶著桌案,一言不發,任由淚水簌簌而下。
朱之瑜深深歎了口氣,對史可法說:“憲公,畏行已經將話說透了。我就把他想出的下策,替他說了吧。目下你最糟糕的選擇,就是還師江北,繼續履行你的有名無實的督師義務,忠臣之道!前些天事急時,當今皇上跟馬士英等人不顧江北危急,要殺雞取卵,死活要你南下勤王。而今黃得功阻擋住了左昆山,功勞是他的。而馬士英他們又要你北上,連麵聖的機會都不給。這是何居心,難道你心裏不清楚嗎?!”他頓了一下,見史可法沒有什麽反應,就說:“憲公,這事你總該有個答複吧?”
史可法仰頭看著帳頂說:“魯嶼,畏行,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不過,他人可以不仁,我卻不能不義。不然的話,咱們這聖賢之書還不是白讀了?!”
朱之瑜有點絕望地笑笑說:“憲公,聖賢書上也沒說,仁義便是為人臣的唯一選擇啊!”
史可法一字一頓地說:“寧教天下人負我,不可教我負天下人!”說著這話,隻見他潸然淚下,悲難自禁。他將手裏的茶杯,“當”地一聲擲在地上。
他慢慢地步出帳外,劉思任和朱之瑜也跟著出去。史可法一步一步地拾級登上了燕子磯的最高處。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他也是在這裏迎接福王來到了南京,行過了大禮,然後一班君臣,一起去了東郊的孝陵,再繞道回來進城。一年過去,如今一切都像是過眼雲煙了。
三人在高處放眼望去,隻見不遠處的江麵上,波光粼粼,夜空曠蕩,清風撲麵而來。突然間,史可法朝著東南麵南京城的皇宮方向,“嗵”地一聲跪下,然後長長地拜了八拜,慟哭失聲。
他的哭聲,就像是江中傳來的漩渦的嗚咽,激蕩紛飛。
劉思任與朱之瑜對望一眼,都是心情沉重。他們的眼圈也不覺濕潤了。不過,他們心裏都清楚,他們的淚水絕對不是為朝廷流的。而更讓他們痛苦的是,他們不知道自己的淚水,到底該為誰而流?!
劉思任來到燕子磯的那個傍晚,他讓楊七兒去找一下太醫呂虛室,請他上“雪硯齋”給範雙玉過一下脈。自從入春之後,雙玉的病居然出人意外地有些轉色了,這讓他又驚又喜。看來,這些日子呂太醫開的藥方還是管用的,難怪呂老爺子在南京城裏,有神醫之譽。
楊七兒在第二天早上,去了趟“明泉茶莊”,跟劉興說了安慶茶莊關閉的事宜。劉興說:“劉先生這賬頭一下子就缺了二千兩銀子,不知道那邊怎麽補上呢?!”
楊七兒歎口氣說:“劉先生說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劉興聽了,隻是搖頭。
然後楊七兒又到朝陽門那邊去接了呂虛室,奉上了開箱金和藥金,然後雇了一輛馬車,帶著他一起到秦淮河範雙玉住的河房。楊七兒以前跟劉思任來過兩次“雪硯齋”,不過沒有上樓見過範雙玉,隻是跟侍女小硯見過麵,兩下裏都是認得的。
硯兒見到他帶著呂虛室來了,故意不理他,就帶著呂虛室上了樓,把楊七兒留在樓下客廳裏。楊七兒在客廳裏抓耳撓腮的,猴急了一通。過了一會,硯兒下樓來,磨磨蹭蹭地給他上茶,隨口也問了些劉思任的事。楊七兒一邊答著話,一邊不住地拿眼睃著硯兒。硯兒被他瞅得臉紅了,就說:“楊大哥眼神好不安分哩!”
楊七兒笑嘻嘻地說:“硯兒,我看你這身蜀錦夾衫挺合身的,跟你這俏身材正般配。”
硯兒“啐”了他一口說:“你嘴頭要長瘡了。看我不告訴劉先生!叫你嘴上流膿。”
楊七兒起身湊近她笑著說:“小姐姐,你真舍得嗎?!要不,什麽時候我給你帶兩匹蘇緞來。你要打扮起來,這河房一帶,也是上的台麵的。”
硯兒說:“誰稀罕你的東西。”她走到一邊擦著桌子說:“嘿,前兒我看到了,隔壁的藍姐兒開春的時候,不知從哪裏扯的一匹銀白絹緞子,水靈靈的,做的好裙衫,招搖著哩!”
楊七兒笑著說:“那我就送你兩匹油白湖絹。”說著,見硯兒扭著細長白嫩的脖頸,樣子親切動人,就輕輕地掐了一下她的手。
硯兒粉紅了臉,正待生氣,範雙玉聲音孱弱地喊著要她上去給呂太醫上茶。硯兒看了楊七兒一眼,一扭身就跑上樓去了。到了樓梯口,她又回眸朝楊七兒偷偷笑了一下。楊七兒喜得手腳不知往哪邊放著,渾身麻酥酥的,心裏隻是發癢。
過了一會兒,硯兒陪著呂老太醫下樓來了。硯兒故意板著臉不理楊七兒。呂虛室臉色舒展著,一邊咳嗽,一邊笑著跟楊七兒說:“小楊哥,你回去跟劉先生說,範小姐這病有些轉頭了。我估計在入冬前,應該是沒有什麽大礙的。不過她身子太虛弱了,需要進些補。回頭我回去配些藥,你隨我去拿過來給她服用。——對了,你代我跟劉先生問個好。其實呢,範小姐這病回恢複得快,也是前些時劉先生來的時候多了。這氣呀,還得本主來扶持的!”
他又笑了一下:“老朽隻能治身體之病症,卻不能治心病。”
就在四月初五那天晚上,過了深夜,劉思任和朱之瑜因為跟史可法沒有談出一個圓滿的結果,就一起怏怏地拜別了史可法。兩人心事重重,從燕子磯連夜順江而下,要趕去鎮江,找楊龍友、鄭鴻逵他們,商量長江下遊的布防之事。在他們看來,這是當務之急,也是當下他們能夠做的唯一的實事了。
他們兩人都認為,既然史可法不采用劉思任提出的上、中良策,執意要回江北,那麽以目前江北的軍事形勢來看,清軍逼近長江,恐怕隻是短時間的問題了。而將來清軍要渡江,他們選擇的首要軍事目標,可能正是瓜州渡對麵的鎮江至江陰一線,因為這一帶的水流相對來說比較舒緩,適宜於渡江。占領鎮江,差不多就算控製江南了。因此,金山島與京口的防禦工事,實際上就成了一道要塞。
朱之瑜前些日子,曾經因為謝絕朝廷的詔征,就隱居在南京留守勳臣、忻城伯趙之龍的府上,被尊為座上賓。唯一的條件,就是要趙之龍不要暴露他的蹤跡。趙之龍交遊廣泛,跟極力保薦朱之瑜出仕的江南總兵方國安,也有深交。具有喜劇意味的是,方國安卻始終不知道朱之瑜就藏在趙府中。
因為駐守瓜州的總兵張天祿,和他的弟弟張天福時常派親信到趙府來走動,朱之瑜憑著敏感的判斷能力,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一些風聲。——張氏兄弟雖然跟史可法當年在西安府任上時就有交往,而張天祿又是史可法在高傑北上後委任駐守瓜州的前鋒,算是他的親信,但是鑒於瓜州是江南的門戶,地理位置極其重要,朱之瑜不敢掉以輕心。前幾天他恰好聽說史可法率軍南下勤王,因此他就趕到督師軍營中,要史可法對他們兄弟倆多個心眼,早作防備,以免到時候後院起火,不可收拾。然而此時史可法的心思,卻不在他們兄弟兩人身上。
劉思任跟朱之瑜換乘了一條輕便的小船,由兩個熟練的水手駕著,然後讓那十幾個軍士,隨著那艘大船,回到浦口去向高起潛繳命。
他們兩人自從去年九月初鎮江那次公幹分別之後,沒有再見過麵,因此一坐下來,都是談興甚濃。他們一路上說著史可法行事上的優柔寡斷,遇到大變故,不能當機立決,都是谘嗟感歎不已。劉思任說:“古人雲:義不理財,慈不將兵。坦白地說,憲之顯然不是個將帥之才啊!”
朱之瑜笑著說:“不過義不理財倒也未必,畏行不就是個異常成功的義商嗎?!事在人為,隻是憲之過於泥古了。”
劉思任哈哈笑著說:“我隻聽說有奸商,這‘義商’一詞,怕是魯嶼的獨造了。不過從商者不入人眼,卻是不爭的事實啊。”
朱之瑜剛從南京出來,閑談中就跟劉思任說了這幾天朝廷中的要事:一是“皇太子”案。因為左良玉率軍反叛,結果弄巧成拙,朱由崧和馬士英他們趁機一口咬定太子是假的,——對於他們來說,在那種情勢下,太子身份根本不可能是真的,他們也不敢讓他的身份是真的。而盧九德卻一下子陷入了被動狀態,漸漸地被朱由崧疏遠了。
二是馬士英任命他的次子馬鑾為京營總兵,統領以貴州黔兵為主的馬家親信部隊。雖說這支部隊以前名義上應該隸屬於盧九德管轄,但是實際上,它也是馬士英在南都中的軍事依靠,介於官軍與馬家軍之間。看起來,皇太子事件後,馬、盧之間的關係出現了裂縫。
還有就是,兵部尚書阮大铖也知道自己在朝中、南京中為害不淺,擔憂仇人報複,因此晝夜派手下死士、親兵環衛著自己的“石巢園”宅第。這些武功高強的衛士們,整天控弦被鎧的,各處廂房和書室中都暗為衷甲,草木皆兵。
朱之瑜笑著說:“這次經過左昆山這麽一鬧,馬、阮兩倿,實際上都成了驚弓之鳥了,所謂做賊心虛!以前眾多被他二人逼得無處容身的人,都投到了左昆山軍中,左軍一來,他們能不害怕報複嗎?!不過小人常戚戚,多行不義必自斃,他們雖然防範嚴密,隻怕是防不勝防,到頭來隻怕是死無葬身之地了!他們也知道,甚至到時候滿洲人也不會買他們的賬呢!”
劉思任笑著說:“對了,魯嶼,上次我聽修流說了,那個魚三娘到南京來找過你。你可不能辜負人家的一片深情啊!”
朱之瑜笑著說:“畏行,我可不比你,一向憐香惜玉。我是什麽性情你還不知道嗎?!三娘身世淒苦,我更不能再往人家心口上捅刀子。”
劉思任歎口氣說:“或許你老是躲著她,才是真正的往她的心口捅刀子哩!像她這樣內心受過傷的,哪一天真要看上了一個人,那就必定是死心塌地的了。”
朱之瑜笑說:“我怕玩火!再說了,如今也沒有興致談什麽男歡女愛之事了。國將不國,到時候隻怕天下之大,都安不下一張玉蒲團了!”
兩人一直聊到醜時初刻,才疲倦地進了船艙,和衣睡下。迷蒙中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兩人忽覺一股刺眼的陽光,正鑽入船中。於是他們都起來略事梳洗了,坐在船頭喝著清淡的早茶。沿途隻見綠草萋萋,江樹搖翠,蘆葦如煙,水暖潮低。辰牌時分,小船來到了京口。江麵顯得闊大起來,波光粼粼。
朱之瑜指點著對麵略隱略現的瓜州渡說:“畏行你看,倘若此時清軍排山倒海般渡江過來,你將如何防禦?”
劉思任看了一會與瓜州那邊交接的寬闊的江麵,笑著說:“滿洲人不善水戰,而投降清軍的漢軍,又多是固邊九鎮的北人,山東人,也不擅水戰。因此我估計,假如他們要從正麵發起進攻,我想在我軍龐大的水師阻擊下,幾乎就是以卵擊石了。我以為,清軍渡江最好的手段,就是突襲。當然了,如果南岸有人接應他們,那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快捷的辦法了。隻要江南岸的幾個堡壘一被占領,接下來的仗就不好打了。——我現在操心的就是這事!”
朱之瑜點點頭說:“我們還是先去京口找楊龍友吧。他是兵部郎中,又是監軍,他這人雖說是個玩家,又是馬士英的妹夫,不過為人倒是可圈可點的。咱們最好能夠說服他,將江北的所有艦船,包括瓜州渡口的水軍,都撤到揚子江南岸來。該用強製手段的,就不能手軟!”
劉思任說:“隻是,這事不知道駐守瓜州的總兵張天祿的意見如何?他可是憲之的愛將哩!一個巴掌拍不響呐!”
兩人先到了京口渡頭,問了一下守軍,才知道楊龍友正在金山島上。兩人就讓水手將船撐到金山島北麵妙高台附近的巉岩下邊,想從那裏上岸。沒想到金山島的北邊,沿著水涯,都砌滿了厚實的石圍牆,跟那些高高的岩壁,犬牙交錯。船隻靠上去後,根本就無法上岸。
劉思任跟朱之瑜相視一笑。他們都沒想到,鎮江的水軍竟然將金山的工事,修得這麽牢固,簡直是無隙可乘,固若金湯了。劉思任笑著說:“我估計呀,這些工事,有不少是魚三娘他們的水上朋友們修建的。”
朱之瑜“哦”了一聲:“何以見得?”
劉思任說:“你沒看到那些石牆的地基,都是深深地嵌入水底了嗎?這如果沒有相當的水裏功夫,僅憑鄭鴻逵和楊龍友他們的水軍,能建的起來嗎?!”
朱之瑜聽了,不覺微笑著點點頭。兩人又乘船繞了一圈,來到金山島的南端。這裏駐滿了全副武裝的軍士。劉思任亮出了牌子,岸上的軍士拉起了水閘,小船駛了進去。
兩人上岸後,先去了“江天禪寺”。他們問了一下寺裏的老住持,原來楊龍友跟鄭森兩人,這些天日夜都守在金山上,研究瓜州、京口一線的布防。江天禪寺差不多也成了他們的軍衙了。楊龍友忽然見到了他們倆,高興地說:“二位來的正巧,大家快一起來看看金山這一帶的工事,還有什麽漏洞沒有?”
鄭森見過了兩人,開口就問劉思任:“劉先生,最近有沒有我的兄弟的消息啊?”
劉思任笑著將周修流在北邊的事跟他約略說了一下。鄭森擊掌說道:“你們看,子漸他半年多來呆在南京城裏開茶樓,纏綿於兒女情事,本來就是藏龍臥虎的吧?!這一次夠他瀟灑一把了!”
楊龍友聽了,不解地說:“咦,上次史德威回南都來公幹,我怎麽沒見到他提起周修流火燒清軍營寨的事呢?”
劉思任笑著說:“山子,這事你就別裝糊塗了。他要是說了,馬閣老他不是更有說辭了?!周修流他現下還是‘欽犯’哩!”然後就把周修流在吳江縣衙救出紅歌的事,跟他說了一下。
楊龍友搖搖頭說:“唉,當初修流他要是早些跟我提起這事,也不至於如此狼狽了。”不過想了一下,他又顧自笑了:“這正所謂情人不幸國家幸也!先英雄,後美人,未必就是壞事。”
大家知道他生性風流,又尚諧趣,就笑了一回。
鄭森跟劉思任和朱之瑜介紹了一下鎮江、京口一帶的防禦布局:“我四叔,還有鄭彩的水軍的防線,是從棲霞山以下至江陰一帶,而這金山島是重點堡壘。現在金山島雖然說不上固若金湯,但是倘若配合瓜州渡那邊的防禦,我想,到了戰事一起,鎮江、江陰一線支撐上三個月,應該是不成問題的。金山島上現在東門,西門,北門分別架起十四尊紅夷大炮。北門的大炮,可以直接打到瓜州城那邊。不過,話說回來,這些都隻是表麵上的防禦姿勢,真正打起仗來的時候,那麽變數就大了。滿洲人不會按照我們的防禦來進攻的,這一點大家心裏都有數。——而且,我方才還在跟楊大人說事呢,要是對麵瓜州張天祿的守軍投降了,那我們的防禦就事倍功半了!整個金山島就處於敵軍的眼皮子底下了。”
劉思任和朱之瑜一邊聽著,一邊都暗自讚許:鄭森的想法,跟他們原先的設想,不謀而合,年輕人能有這般的遠到目光,已經相當難得了。朱之瑜輕輕地敲著撒扇說:“可惜的是,瓜州的張天祿,可不歸山子管轄啊!”
楊龍友凝神一下:“不知魯嶼這話怎麽說?”
朱之瑜說:“不然的話,你就可以把他撤到江南岸來,讓鄭森過去守瓜州,這樣就可以互為呼應了。”
大家說話間,已經是到了午飯時間了。劉思任笑著說:“上次我到金山島上來,把柳老爺子趕走了,算是欠了‘睡翁’的一個人情。今天不如大家一起到焦山去,陪老爺子吃一頓飯,如何?”說著,瞅了楊龍友一眼。
楊龍友心下裏馬上就會意了。他知道劉思任想要周旋朱之瑜和魚三娘的意思,就笑著說:“畏行這話不錯,我這裏正有兩斤上好的緬甸煙絲,要送給柳老爺子品嚐哩。”
鄭森先去安排了一條大官船,一行人到京口碼頭要了一挑子的酒菜,就往焦山去了。金山跟焦山之間的距離不過一裏多,船隻很快就到了焦山下麵。
忽然,隻聽得一聲呼哨,蘆葦叢中早蕩出一條船來。船頭上坐著一條漢子,尖嘴猴腮,神光精亮的,手上拄著一把長長的倭刀。劉思任認得出來,這人便是“滑鰻”。滑鰻見來的是劉思任和朱之瑜,楊龍友等人,慌忙站起身來,唱了個肥喏:“劉先生,朱先生,楊大人,鄭公子,好久不見了。老爺子一直在念叨著你們呢!”
劉思任笑著說:“上次我砸了你們的飯碗,隻怕柳老爺子到現在還沒緩過勁吧?”
滑鰻笑著說:“劉先生知道這事便好。他老是抱怨說,換了個地盤,睡起覺來沒以前那麽踏實了。過會見到他,你就多哄他幾句。你的話,老爺子他愛聽著哩。”
大家正說話間,突然間遠處又是一聲呼哨,蘆蕩中飛也似駛出幾艘小船,往這邊衝來。為首的船頭上,儼然站著的便是魚三娘,她的手裏綽了一柄魚叉,白衣勝雪,下身一條天藍印花裙子,玉腕高挽。朱之瑜見了她的模樣,吃了一驚。
幾條船隻交錯在一起了,隻聽魚三娘大聲說道:“列位大哥在上,柳老爺子跟雪江大師正在‘雨廬’中琢磨事情。他們聽小的們說你們來了,馬上就叫我前來迎接。大家但請上岸去。隻是老爺子又吩咐了,魯嶼先生上一次在江麵上,對咱們兄弟們舉動粗魯,不得上岸!”
滑鰻張大著嘴巴,正錯愕著,劉思任笑著邁步跨到了魚三娘的船上,一邊跟她說:“三娘,魯嶼先生不屬五城兵馬司跟錦衣衛的管轄之內,就任憑三娘處置罷了。”
大家都笑了。魚三娘迅速向朱之瑜遞了一眼,朱之瑜看在眼裏,卻微笑著拿棕竹扇子,指點著遠處,有意避開了三娘的目光。
滑鰻留在渡口處守望著。眾人讓手下托了幾個拜盒,挑了食擔,來到了焦山柳雨眠的住處。那大院的門前,仍然掛著撒金大字“雨廬”的牌子。魚三娘先上去叩了門。裏麵的童子出來說:“老爺子正跟南都‘雞鳴寺’來的雪江大師,埋頭在讀地圖哩。兩個老爺子撓著紅眼睛,都看了兩天兩夜了。”
大家進了大院,先來到大廳上候著。過了一會,童子出來請他們到後花廳去。隻見雪江大師跟柳雨眠兩人,正趴在木榻上,麵前攤著一幅破爛的圖紙,壎頭壎腦的。雪江知道眾人進來了,頭也沒抬。柳雨眠是主人,就抬起頭朝大家點了一下。
楊龍友將兩斤緬甸煙絲遞給了一邊的童子。柳雨眠說:“山子,你這算是補給我的人情哩吧?你知道,人一上了年紀,換個地方睡覺,總是沒精打采的。”
這時,鄭森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木盒子,鑲著金絲,看上去非常華美。他將盒子遞給柳雨眠說:“柳老爺子,我家四叔知道你老眼睛看東西不太得勁,就送給你這個西洋的水晶鏡。這是從一個葡萄牙紅毛子商人那裏弄來的,你老試試看。”
柳雨眠打開盒子,將那水晶鏡戴上了,然後打量著眾人,忽然笑著說:“你可別說,這玩意兒挺管用的,嘿,敢情是我這時候才真正把你們給看清楚了!這洋人挺會鼓弄玩意兒的。”
眾人看著他白發頹然戴著水晶鏡的樣子,忍不住都笑了。楊龍友笑著說:“其實我朝也會製造這種水晶鏡了,隻是火候還差了些。”
柳雨眠俯下花白半禿的腦袋,又看了一會地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喂,我說,你們誰認識楊方興嗎?這人很讓人傷腦筋呢!”
楊龍友湊上去說:“我知道這人,他是清軍中第一個懂得水性和水戰的大臣,因此從皇太極時候就受到了滿洲人的重用。不過,他是河道總督,我估計他現在還在開封府或者歸德府一帶吧?”
柳雨眠說:“我聽說,他在去年的時候,在黃河北邊的宿遷一帶,就在鍛鑄鐵條等,想製造排筏渡河了。大家知道嗎?我跟雪江估摸了一下,他很有可能要隨清軍南下的。他這一套倘若搬到咱們揚子江的對麵來,還是挺管用的。一張大竹筏十幾丈寬,不會水的北軍站在上麵,也不用擔心落水被淹了。不過,我這兩天跟雪江一起琢磨一下,有個辦法對付他們,那就是用火攻!竹筏上一著了火,上麵的軍士不跳水都不行。”
這時,一直埋頭在地圖上的雪江終於挺起身來,舒展了一下身骨子對楊龍友說:“楊方興的這種土辦法的戰力,可能要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防禦設想。列位不知,萬曆爺壬辰年,我軍在‘露梁海戰’的時候,最後就是使用了炮火進攻,在混戰中打敗了日軍戰艦的,當然,我軍的損失也極為慘重。我想,竹筏受火麵積不大,所以這個火攻呢,最好還是能在大炮上想,而不是像赤壁之戰那樣,把自己的船插上敵船,用火貼近攻擊。”
大家都覺得雪江的話十分在理。雪江見到朱之瑜,就笑著說:“啊,魯嶼也來了啊?我說你的麵子真是大呀。人家江南總兵方國安幾次在朝廷中保你出仕,可你就是不見人影!你想學嚴子陵呀?!”
朱之瑜笑了笑,朝雪江抱抱拳。劉思任接口笑著說:“我倒覺得魯嶼兄,更像是我朝太祖爺爺時的誠意伯劉伯溫呢。其實魯嶼是一直就呆在南京的,隻不過是大家都想象不出,他會隱居在南京留守勳臣、忻城伯趙之龍的府上。而就是這個忻城伯,恰恰又是方國安的朋友。”
雪江笑著說:“如今南京城裏的誠意伯劉孔昭,可是個臭名昭著的人物。劉伯溫是個神算,不知道他當年有沒有算出自己的後人中,出了這麽個活寶?!”
朱之瑜雙手十指上合,朝雪江打了個長躬說:“大師,我隱得再深,那修行也不過是隱身借命而已,是浮光掠影的勾當。這些日子,我終日與趙之龍府中那些讓人惡心的清客、篾片們周旋應酬,那不是隱居,那簡直就是在鮑魚之肆中轉悠呢。哪比得上雪江大師跟睡翁二位前輩,都是連心地都落隱的清清靜靜的高人了!”
雪江笑著說:“魯嶼這話,罵人也罵出禪意來了。怪不得當初禮部尚書吳鍾巒先生,推許你是國朝開國以來,‘文武全才第一名’呢。可惜眼下大家都無心問道,不然的話,我倒很願意跟你論談一下,說不定就有個妙絕的禪悟,也未可知。我知道你文武才能,俱堪稱為國士,所向披靡,隻是眉目間高人一等,既不顯山露水,也不願輕踐風塵……”
這時,他忽然抬眼看了一下魚三娘,隻見她在自己稱許朱之瑜時,臉上一副掩不住的歡愉之色。他登時目露清光,微微而笑了。他笑著說:“魯嶼呀,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其實呀,你不入佛門,就是佛門之幸了。道就如露珠,其實光芒無限,日光多少,露珠光亮就有多少!倘若你就此輕輕拂去,雖說不留痕跡,不過卻也可能遺憾萬端的!你明白老衲的意思了嗎?”
大家想了想雪江的話意,不覺都微微而笑了。隻有魚三娘不解其意,隻是拿一雙修長的俊眼,如癡如醉地、偷偷地睃著朱之瑜。
此時劉思任走上前來,拜見過了雪江。雪江見他神情憔悴,胡須漫長,骨格清瘦,就朝他點了點頭,然後眼圈不覺一熱,將頭略微往上一仰。他知道,劉思任這一年多來四處奔波,早就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清雅淡定的儒商了。劉思任笑著說:“我師原是高臥百尺樓的。隻是國事如此不堪,如今也難在我師臉上,看到神定氣閑的清虛了。”他接著長歎一口氣:“我師出山,我等除了傾命之外,已經沒有其它的選擇了。”
雪江心裏沉了一下,笑著說:“畏行,老衲還等著品嚐你今年的新‘碧螺春’哩。去年冬天,我又貯藏了兩壇冬至的雪水,封在窖中。什麽時候咱們爺兒倆好好聊聊。”他看了眼柳雨眠:“前兩天,我已經就你去年九月初,你冒昧到金山‘雨廬’的事,跟睡兄道過歉了。”
柳雨眠扭著臉說:“雪江,你可別跟我捧卵子,我可不吃道歉那一套。有空你再陪我下上一局,那才是正理。上次在清涼山,我輸得不服氣呢。嘿嘿。”
雪江笑了笑。這時,一邊的鄭森走了過來,笑著跟他們兩人說:“依我看啊,大敵當前,隻怕兩位老爺子眼下都沒有這份閑心了!兩位前輩,咱們還是聊些正事吧。”
說著,他朝雪江長長地做了個揖:“家父對大師神仰已久,提起大師當年在朝鮮壬辰戰爭的故事,頭頭是道。隻可惜一直未能謀麵,深以為憾。”
雪江伸手撫著他的手:“我知道你的名聲,你是牧齋的學生,去年入了太學的,學問跟人品都可圈可點。”他隨之長歎了一聲,又笑了笑說:“其實,老衲當年曾經見過你父親鄭芝龍一麵的。那時他清神俊朗,英氣逼人,就像你如今的這副模樣。世人說到海盜,都以為是些青麵獠牙的夜叉。可誰想得出來,他卻是日本女子們的偶像呢?!”
鄭森聽了這話,想起差不多已經有三年沒見麵的父親,不覺的眼圈就熱了。雪江說:“那是三十年前,我在送半葉去日本的時候,他乘的就是你父親他們一夥人的商船。——這些事,說起來已經沒多大意思了。恐怕半葉兄如今在天之靈,也記不得那麽多了。”
劉思任聽到雪江提到半葉禪師,就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那把長刀。——這把刀正是當年雪江大師送半葉的時候,贈給他的。
雪江緊緊地攥住了鄭森的手:“鄭公子,有一句話我須得告訴你:雖說佛家四大皆空,那是向佛的語言,有的是當不得真的。但是‘天地君親師、這五個字,你一定要記住的!我看你的臉相,眼神深邃,目光淡定,將來必有一番大作為。這天地君親師五字,我就贈給你了!你好自為之!”
鄭森聽了這話,“啪”地一聲就朝雪江跪了下去,說:“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記住大師的這五個字的!”
眾人正說著,忽然“豬婆龍”龍紫江匆匆忙忙地進來了。他朝眾人打了個躬,然後走到柳雨眠麵前說:“老爺子,據北邊回來的番子手們快馬捎回的消息,滿洲人已經開始大舉向南邊進攻了!他們兵分兩路,一路是由清軍早先駐紮山東濟寧,郯縣一線的固山額真準塔率領,南下邳州,沿著大運河,水陸並進,目標是宿遷、淮安等地。另一路是由豫親王多鐸統領的旗兵,從歸德府南下,直撲徐州,亳州。我方守軍兵無鬥誌,紛紛潰逃。估計這個時候,滿洲人可能已經渡過淮河了!”
眾人聽了,都大吃一驚。雪江問說:“南下的清軍大約有多少兵馬?”
“豬婆龍”說:“番子手們也弄不清楚。隻是聽說這次聲勢極為浩大,可不像是以前那種小打小鬧的。滿洲的幾個親王、貝勒,是抓了鬮南下的。說是不打過長江,一統華夏,絕不回師!”
柳雨眠冷笑說:“口氣倒是不小。”
朱之瑜蹙眉問“豬婆龍”說:“目下有沒有前方將領的消息?”
“豬婆龍”說:“聽說許定國,李成棟等人都已經投降了滿洲人,‘花馬劉’劉良佐還在觀望,劉澤清正在準備退守淮安。其他的軍鎮還沒有消息。”他跟柳雨眠說:“老爺子,我早年在淮北討生活,知道那裏的地勢情況。——倘若沒有什麽大的戰事,滿洲人三、五天內,就可以推進到中都鳳陽了!”
柳雨眠讓他先到一邊歇著,然後他看著雪江說:“老哥,沒想到滿洲人比我們預料的,來的要快的多了。我們的軍隊都在幹什麽?!”
雪江說:“兵貴神速,滿洲人已經徹底掌握了戰爭的主動權了。而憲之還在疲於奔命呢!這真是讓人傷痛至極。諸位,打仗可不是送女兒出嫁,沒那麽多的禮節,婆婆媽媽的,最終必然致敗。——老柳,你想想我們當初在朝鮮露梁的仗是怎麽打的?不就幾發炮彈就毀了整個艦隊嗎?!”
他深歎了一下:“說起來,我朝跟日本人在萬曆年間,打了個兩敗俱傷,而受益最大的,卻是那時剛剛崛起的女真人!”他轉眼對著劉思任說:“對了,畏行,你說憲之仍然要執意北上?”
劉思任說:“是的。他說淮北那邊離不開他。而且,我師你也知道憲之的為人:他脾氣倔強,如今好象是就等著為國殉難了。本來我跟魯嶼是極力勸他留守沿江一帶,見機而作的,他卻硬要北上。這不是赤膊上陣了嗎?!”
雪江搖著頭說:“唉,這個憲之啊!當此國家社稷興亡之際,軍國大事,哪能憑著意氣行事呢?!他一死了之,倒也罷了,到時候他怎麽跟天下蒼生交代呢!”
鄭森說:“我以為,此時倘若史大人能夠在沿江一帶按兵不動,要比再次奔波北上督師,要好的多了。我有個想法:滿洲人既然南下了,而且他們的推進速度一定非常快捷,那麽我軍何不就此誘使敵軍拉長戰線南下,然後讓北邊的我軍,截斷其後勤供應,再在亳州,泗州,天長,盱眙,或者揚州一帶聚而殲之呢?”
楊龍友說:“此計大妙!我該當向內閣和兵部上一道奏表才是。”
劉思任苦笑著說:“這事已經晚了,山子!淮海局勢,隻能看從天意了。”
朱之瑜冷笑說:“大木的計議,其實跟昨天畏行在燕子磯勸說憲之的三策中的屯兵江北一策,有異曲同工之妙。無奈憲之一心要做忠臣,早已將大局置之度外了!不過,眼下我還是想再去一趟江北,跟憲之合計一下,隻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們都不要放棄!”
雪江說:“如此,事不宜遲,魯嶼最好現在就過江去。我們這些人就守在京口、金山這一帶了。——倘若京口一失,南京也保不住了!”
柳雨眠擊掌說:“魯嶼這話,真是肝膽相照!”他看到大家都有些垂頭喪氣的,就笑著說:“好了,正事剛才我們已經談好了,江防這等具體的事,還得楊大人跟鄭總鎮他們去辦。老夫想說的意思,也說的明白了。——你們送來的酒菜都快涼了吧。接下來咱們就喝酒吧,不然,我這個‘雨廬’的主人,就太不夠意思了。”
他跟魚三娘說:“三娘啊,我陪你去送一下魯嶼吧。”他對一邊的童子說:“你去把我的那窖國公老陳酒拿出來,給燙一下,讓大夥爽爽口。本來呀,這窖酒老夫是想留著臨去世前喝的,自己送自己上路。這酒藏了五十年了,比你們中有的人的年齡,還大上一紀多哩。我們幾個老兒裏,雪江出家了,和尚滴酒不沾。陳知耕呢又遠在閩中,沒有口福。今天但願大家共謀一醉。——畏行,我看你恐怕是已經等不及了,啊哈。”
柳雨眠帶著魚三娘,一直送朱之瑜來到渡口。柳雨眠寬袍大袖地走在前麵,魚三娘走在朱之瑜的身邊。她低聲跟朱之瑜說:“朱先生,老爺子送人可是從來不送到渡口的。像上次丹陽的鄭洪逵鄭軍門來看他,他也隻是送到‘雨廬’的院前的。你的麵子可真大。”
朱之瑜笑了笑:“我知道的。睡翁是個性情中人,他的意思我明白。他這一輩子,就你這麽個幹女兒了,他能上心嗎?!”他隨著又笑了一下:“其實睡翁不知,我跟他老爺子一樣,都是不解兒女情事的人!”
他以為,他把話說到這裏,魚三娘應該他的心意了。說實話,他心裏也是喜歡三娘的,而且他還知道,像三娘這樣的女人,沒有哪個男人會不喜歡的:她長相俊俏,看上去冷若冰霜,真愛起來卻熱情似火,風騷無限,更兼人乖巧,心地善良。魚三娘說了:“朱先生,我曉得你是個大忙人,以天下為己任,卻又對世事看得很淡,家中又有賢妻愛子。不過,我隻是想,你在江湖上飄泊的時候,我能跟著你,侍候你一些日子。這就是我的心意了!至於名分什麽的,我倒不介意。”
魚三娘將話說的如此坦白了,朱之瑜不覺癡呆了一下。饒是他鐵石心腸,此時也不能不動情了。這時,三人已經到了渡口,守候在那裏的滑鰻,早撐了一條小船過來。此時已經是傍晚了,那江水茫茫,蘆葦萋萋,風聲剔透。朱之瑜跟魚三娘看了一會,都是默然無語。
終於,朱之瑜笑著說聲“我走了”,三娘的淚水簌簌而下。朱之瑜心裏難受。他臨上船的時候,柳雨眠拉起魚三娘的手,笑著對他說:“魯嶼呀,你就賣個人情給老夫得了。咱不怕你笑話,這三娘呢,是我的幹女兒。她老是在我麵前念叨著你,說你好話。這事可不得了了。你知道嗎,在這之前呢,這丫頭還沒在我麵前說過誰的好話哩!”
朱之瑜看了一眼魚三娘,笑著說:“睡翁這話我留在心下了。但是朱某飄泊無定,實在不忍心三娘再為我牽腸掛肚。須知,國難當頭,淚血皆是一樣的!”
柳雨眠笑著說:“三娘這妮子,她死心眼。她看上了誰,那定然是逃不掉的。”
朱之瑜於是挽住了三娘的手,說:“三娘,如果你我有緣,你等著我回來。我此番前去,隻怕是凶多吉少了!”
魚三娘聽了這話,終於展顏一笑說:“朱先生,你知道嗎,像我們這樣打漁殺家的人,等待本身就是一種快樂!我會永遠等著你的!”
朱之瑜笑著說:“這麽說來,我是等著上鉤的一條魚了?”
魚三娘笑著打了他一下:“是的,你就是一條鬆江大鱸魚!”
朱之瑜笑著說:“鬆江鱸魚味道最美的時候,是在秋風乍起時。到那時,倘若國事稍好,我一定帶你去鬆江,請你吃蓴菜鱸魚羹!”
四月二十日,揚子江上靜得出奇。初夏的眼光照在江麵上,泛著金色的、粼粼的光芒。此時春季的漁汛已過,江麵上沒有多少漁船出沒。而實際上,早在三月底的時候,官府就已經禁止漁民們打漁了。官軍接管了江防,東來西往,南來北去的船隻,都受到了嚴格的管製。
眼下守製從棲霞山、龍潭到揚子江出海口一線的,是鄭鴻逵,鄭彩,以及從上遊撤下來的黃蜚等人的水軍。監軍仍然是兵備副使楊龍友。
那一天傍晚,劉思任正跟鄭森,還有楊七兒等人,帶了十幾個水兵,乘坐著一艘大船,在揚子江上巡江。他們原先是從棲霞山下的揚子江邊,一路飄蕩下來的。看看就要來到京口了,月亮也開始上來,淡月清風,江麵上一派清爽。鄭森忽然笑著跟劉思任說:“劉先生,要不今天晚上我們就去對麵的瓜州渡看看,如何?我有點想念子漸了!他現在在揚州,要不是戰爭時期,我早就到那裏找他打獵去了。”
楊七兒笑著說:“鄭公子,眼下沿江這一帶打漁都困難了,打獵就更不用說了。你說的打獵,不會是打滿韃子吧?!”
劉思任笑了笑。說實在的,他也有些想念周修流了。都快有半年沒見到他了,心裏總有些不踏實。不過,眼下即便到了瓜州,誰都知道是見不到周修流的。然而,既然鄭森提出了這個建議,他也隻好附和了。他也知道,鄭森的意思,其實無非是想去看看瓜州的軍情。
但是劉思任覺得,瓜州畢竟是總兵張天祿管轄的地盤,他們要去那邊,除了軍務之外,是有些不方便的。鄭森卻笑著說:“劉先生不知道這張天祿的為人呢,最是乖巧了,見風使舵。他跟他的弟弟張天福,跟我叔父交情不錯。這兩個老陝子,腦門子鬼精著哩!前幾天我叔父還讓人給他們送了幾個竹簍的丹陽塘鱧和黃鱔哩。”
說著,他讓水手們搖櫓掉頭北向。劉思任笑著說:“午間在棲霞山下,大木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偶有所得?”
鄭森笑著說:“我前年來到南京後,最初就是住在棲霞山上讀書的。今天重遊故地,意興忽來,就得了八句,剛才悄悄琢磨了一下。念出來,劉先生不要見笑。”說著就吟誦道:
“破屋荒畦趁水灣,
行人漸少鳥聲閑。
偶迷沙路曾來處,
始踏苔岩常望山。
樵戶秋深知露冷,
僧扉晝盡任雲關。
霜林猶愛新紅好,
更入風泉亂壑間。”
劉思任擊掌笑著說:“這‘霜林猶愛新紅好’一句,就是對棲霞山楓葉最好的表態了。都說南京是‘春牛首,秋棲霞’,棲霞紅葉,堪稱江南一絕啊!”
船隻不久就到了瓜州渡口。守把渡口的,還是鄭森上次送周修流北上時的那個旗官,鄭森後來因為軍務上的關係,跟他早已經相熟了。鄭森知道他姓徐,是從山西宣化南下的。他們將船靠上岸時,徐旗官正帶了幾十個兵士,支起一個大火爐架子,一邊烤魚,一邊喝著燒刀子。
劉思任和鄭森一行上了岸。徐旗官慌忙招呼他們坐下。劉思任見他們在烤魚,就笑著掏出一個小瓷瓶子,往魚肉上撒了些辣子粉。徐旗官笑著說:“大哥不會是下蒙汗藥吧?”
鄭森笑著說:“徐老哥你不知道,劉先生這撒的是辣子,過會你就知道這味道的妙處了。”接著,他問徐旗官說:“老哥,最近瓜州城裏有沒有什麽動靜?弟兄們的買賣怎麽樣呀?”
徐旗官看了眼劉思任,歎了口氣說:“鄭公子,現在往北邊跟南邊的買賣差不多全都斷了。公子難道還不知道?前天聽說揚州城已經被十幾萬滿洲人給包圍了!水泄不通,滿洲人還架上了紅夷大炮呢!督師被困在城裏,無法突圍。每天差不多都有些散兵遊勇往南邊跑。這次滿洲人統軍的是他們的豫親王多鐸,隨軍帶的幾十門紅夷大炮,聽說是打過流寇的潼關的,厲害著哩。”
劉思任與鄭森聽了這話,相覷一下,都是倏然變色:他們沒有料到,滿洲人這麽快就將幾十門紅夷大炮拖到了揚州城外!那麽史可法接下來要打的仗,隻能是短兵肉搏了。
徐旗官吃著熏魚,辣的滿臉是汗,一疊聲叫著舒服。他吐出幾根魚骨頭,笑笑說:“其實呀,滿洲人也是怕死的。這仗打起來,就數咱們自己的將士沒勁。我聽說,多鐸他們幾個親王、貝勒在出軍前,曾經在徐州城裏抓鬮,看看誰抓到攻打中路的,那就是最倒黴的了。因為他們聽說,據守中路的是死不投降的史督師,那是一塊硬骨頭。——滿洲人已經習慣了咱們軍隊的投降。後來是多鐸抓到了中路。這龜犢子沒出息,回家後,抱著妻兒就號啕大哭。後來,河道總督楊方興扣留了龜犢子許定國的一家妻小,讓許定國去打頭陣,多鐸才緩了口氣。我說呀,咱們跟滿洲人打這仗,其實就是麻杆子打狼兩頭怕。滿洲人的鳥雞巴,未必就比咱們的大!”
鄭森笑著說:“誰說不是這樣的呢?兩軍狹路相逢勇者勝嘛!我就不信他們滿洲人是三頭六臂的!徐老哥,衝你這話,咱們什麽時候非得好好醉一次不可。”
徐旗官說:“不過,據說督師被困在城裏的兵馬,不到一萬人。你們想,偌大一個揚州城,這一萬人哪管用呢?!兩、三人守一條巷子?那不是等死嗎?唉,倘若揚州不保,再接下來,恐怕首當其衝的,就是我們瓜州了!到時候還不知道情勢怎麽樣呢。張軍門到現在也沒個正經的招兒吩咐下來。”
劉思任鐵青著臉說:“揚州被圍這事,我們南岸那邊還不知道呢!這事本來你們瓜洲軍鎮,應該火速通報我們京口守軍的!這麽說來,你們的張軍門還想不想北上馳援史督師呢?!他在瓜州的人馬,少說也該有五千吧?而且,他還是當初史大兵馬親自任命的前鋒呢!”
徐旗官冷冷一笑說:“大哥,你們還指望張軍門北上馳援呢?不瞞二位,他們這些做上峰的,一等滿洲人來了,頭發剃了,換了衣裳,還不照樣升官發財的?他們興頭大著哩!”
劉思任長歎了一聲。
徐旗官說:“今天我聽在張軍門幕帳中聽差的一個同鄉說了,張軍門早就預備下了滿洲人的服裝行頭了,還有剃刀,就等著開門迎接滿洲人呢!這賊牛,我算是看透了,平日裏還跟我們一套一套的拿綱常倫理說話呢!一到要命的時候,得,什麽驢嘴臉都出來了。”
劉思任跟鄭森聽了,都是大吃一驚。徐旗官接著說:“我聽說,昨天從揚州那邊來了個向張軍門求救的少年將軍,在城門外又哭又拜的,一身是血,還差點沒被張軍門命令城樓上的弟兄們給射死了呢!我聽大家談論到他的那副樣子,一把大弓,一柄長戈,很有可能就是上次從我們渡口這裏北上的那位小將軍。因為眼下能夠奮力殺透滿洲人重圍的,也隻有像他那樣的死士了!周遇吉將軍的弟子,絕不會是孬種!”
他呷了一口酒,又叉了一條剛烤好的熏魚,遞給劉思任。劉思任接過了竹簽子,卻沒心思吃魚。徐旗官說:“二位爺,你們的身份都不同凡響,家景一定不會錯的。現在回到揚子江南邊,收拾一下家當逃走,估計還來得及。這年頭,還有誰願意去做什麽忠臣的呢?!”
大家坐了一會兒,劉思任跟鄭森說:“大木,我想馬上到北邊去看看。我這兩天眼皮子還真的一直在跳,說不定子漸他真的出事了!你趕緊回丹陽去,讓你叔父,還有楊龍友他們趕緊早做防備。另外,即刻派人送急報到南京,讓那邊安排城防。——我想,揚州一失,張天祿萬一再一倒戈,這瓜州渡肯定保不住了。”
說著,他向徐旗官借了一匹馬,然後躍跑幾步,就輕身上了馬背。徐旗官正詫異間,他已經拍馬縱出幾丈遠了。
鄭森高聲喊道:“劉大哥,保重了!我等著你們回來!”
劉思任縱馬向北馳騁著。此時殘月在天,官道兩邊,楊柳依依。剛才他一聽說揚州被圍,他的心裏就有一個預感,那就是周修流很有可能出事了!徐旗官說的那個到瓜州來求救的少年將軍,十有八九就是周修流。倘若如此,周修流現在很可能不是在揚州城裏,而是在瓜州城外麵到揚州之間的路上,因為,他不大可能殺回已經被重重包圍的揚州城裏去了。
一想到周修流,他的心裏隱隱作痛。因為他知道,此時此刻,做為周修涵同年的史可法,極有可能是看到了揚州局勢的危急,然後借著讓周修流到瓜州來,向張天祿呼叫援兵,將他打發出城,讓他存生下去。這是他能搭救周修流的唯一辦法。
劉思任一路不停,跑了約有二十幾裏路。突然間,前麵傳來了一陣鏗鏘的金鐵之聲,夾雜著陣陣嘯嘯馬鳴。劉思任立即拔刀在手,馳突向前。隻見月色下,數百個身著鐵甲的滿洲騎兵,正圍著一個騎著一匹黑馬的人,拚命的廝殺著。劉思任遠遠地看了,那人渾身上下,鎧甲內外,插著十幾支羽箭。他正揮舞著一杆明晃晃的長戈,明顯是體力不支了,隻遮辦的招架。看來廝殺的時間已經持續了很久,他的四周,到處都是滿洲騎士的屍體。
那些滿洲騎士差不多都殺瘋了,一個個“哇哇”大叫著,揮舞著雁翎刀,雁翅刀,撲向那個渾身帶箭的長戈將軍。
劉思任細看之下,終於認出來這個拚了命的將軍,就是周修流。他眼圈一熱,大吼一聲,刀如閃電,馳入敵群,就如切菜一般,血影紛飛。那些騎兵們沒有想到突然間又殺來了一個更加強勁的敵手,紛紛被斬落馬下。
劉思任來到周修流馬前,縱身下馬。隻見周修流背上掛著那張大雕弓,身上插著十幾支箭,幾乎就是一個血人了。他胯下的烏龍馬,身上也是插了十幾隻箭,呼呼地喘著氣。周修流見到劉思任,異常慘淡地一笑,說:“姐夫,你終於來了!我真想見到你!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說著,他的身子,“忽喇”一下子就從馬上墜落下來。
劉思任忍不住淚流滿麵了。他抱起周修流,把他扶到自己的馬上。然後他綽起周修流的長戈,輕輕一撐,躍升上馬。周修流在他的背上,呻吟著說:“姐夫,我們得殺向揚州。史大人他們還等著我搬救兵回去……”
劉思任淒然笑了一笑:“流兒,一切都已經晚了!沒必要再去做無謂的犧牲了。咱們回家去!姐夫必須將你帶回去!”
周修流斷斷續續地說:“本來……,也不會有這麽多的滿洲將士追殺上來的,隻因為我射殺了他們的一個固山額真……”
劉思任又驚又喜:“流兒,這可是了不得的事。他是哪個旗的?”忽然,他轉頭看到周修流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了,就說:“流兒,你是好樣的!隻要姐夫活著,你也會活著。”
他讓周修流緊緊地抱著自己,隨手解下自己的腰帶,將他跟自己一起緊緊地拴住了。然後他一手揮戈,一手拉著烏龍的馬韁,高聲衝著湧上來旗兵們喊道:“王八賊牛們,今天讓我教你們一句漢話,什麽叫‘所向披靡’!”
說著,他長戈一揮,頓時就有兩個兩個滿洲騎士口吐鮮血,翻身落馬。就這樣,他見人就殺,到了幾十丈之外時,身邊已經看不到敵軍了。這時,烏龍馬忽然失了前蹄,朝前撲翻在地,然後悲鳴了幾聲,就不再動彈了。劉思任隻好鬆開了手裏的韁繩。周修流說:“姐夫,你把長戈給我,我送它上路。”
劉思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流兒,還是我來吧!”他操著長戈,閉起眼睛,朝著烏龍馬粗黑的脖頸用勁地紮了下去。烏龍馬猛地朝天大吼一聲,轟然倒了下去。
周修流“嗚嗚”地哭了起來說:“姐夫,做為一個軍人,我的坐騎死了,我也不能獨生。”說著,伸手就要去拔劍。但是他的手剛剛舉起來,一下子就沒勁地垂了下去。
劉思任帶著周修流快要馳突到瓜州渡口時,忽然間,瓜州城的東城門開了,裏麵衝了數十飛騎出來。來的原來都是張天祿手下的精銳騎兵。他們大叫著說:“來人速速下馬免死。謹防滿洲探子過江。”
劉思任冷笑一聲:“趕緊回去告訴你們的張軍門,讓他馬上帶兵北上救援揚州,不然,他將死無葬身之地!”他長戈在手,一身血跡,威風凜凜。眾人都嚇呆了,沒有人再敢追上來。
劉思任來到渡口,沒想到,鄭森還候在那裏。他方才去江中轉了一圈,因為放心不下,就又回到了這裏。這時,後麵的那些追兵又湧上來了,而且越來越多,他們都是張天祿的手下。鄭森將周修流從劉思任的身後抱了下來。周修流認出了他,痛楚地笑了一下:“大哥,你也在這……”
徐旗官看到周修流滿身插著羽箭的樣子,就苦笑了一下說:“劉先生,鄭公子,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們趕緊擺渡回金山島吧。這裏的一切,由我來安排。——隻不過做為一個軍人,沒死在敵人手下,有點冤枉啊!”
劉思任還在猶豫著。鄭森已經將周修流抱上了船。這時,徐旗官一腳踢翻了烤爐,然後要手下的士兵們去四處放火:“他奶奶的。老子今兒晚上吃飽了,喝足了,也該上路了。弟兄們,有種跟我一起殺張天祿那狗娘養的!”說著,拔出刀來。那些軍士們都跟著他,一邊放火,一邊見人就殺。整個瓜州渡口,亂成了一片。
鄭森他們的大船離開了北岸。鄭森仔細察看了一下周修流的傷勢,淚水差點就掉下來了。周修流已經昏迷過去了。鄭森沒有想到,周修流比他更早地經曆了殘酷的戰爭。而戰爭就是對生命的斬殺。劉思任在船上時候,就細細地給周修流拔去身上的羽箭,然後拿隨身帶的藥粉為他敷上傷口。周修流因為流血太多,身子極度虛弱,臉色蒼白。
劉思任跟鄭森說:“大木,咱們得先到焦山去,柳老爺子那裏,可能有些好藥的。”
於是兩人就招呼水手們,把船徑直駛向焦山。他們回頭望著漸行漸遠的瓜州渡方向,隻見火光一片,廝殺聲卻是越來越弱了。劉思任歎了口氣說:“沒看出來,這徐旗官也是條漢子!”
鄭森說:“其實,我早看出來了,真正想要殺敵報國的,差不多都是他們這些下級的軍官們!”
鄭森讓幾個水手,用捆紮出來的擔架,抬著周修流,一步一步地上了焦山“雨廬”。
柳雨眠一見了周修流的傷勢,就倒抽了一口冷氣。他說:“這孩子能撐到現在,實在是不容易了。換了常人,早該死了。”
然後,他用了“血竭”衝了熱酒,先給周修流服過了,他的氣略微長了些。周修流氣若遊絲地跟圍在床邊的劉思任等人說:“十八日一早,我就掩護著應廷吉先生殺出南城門。在城外,遇到了一個滿洲固山額真,帶著數百的騎士,個個身手不凡。我跟他們周旋了一會,然後一箭射殺了那個固山額真。應先生去了淮南要糧草,——城中糧草已經不夠支撐一旬了。然後我就直奔瓜州,要張天祿馳援揚州。沒想到他們卻緊閉城門,不讓我進去,還朝我放射亂箭。我一火起來,就開弓射殺了城樓上的兩個守將。”
鄭森說:“子漸此舉,真有點當年安史之亂時,南霽雲,雷萬春隨張巡死守睢陽之勇。隻是這個賊牛張天祿,比之賀蘭進明,隻能是等而下之了!”
柳雨眠沉吟了一下,跟劉思任說:“畏行,眼下鎮江一帶,沒有什麽太好的外傷藥。而且周公子傷的實在太重,他隻能到南京去療傷。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醫者也是如此。”
劉思任正沈吟著,他還要等待著朱之瑜從北邊回來。鄭森說:“劉先生,要不就讓我送子漸去南京吧,順便我也想把那邊河房的事情安排一下。”
楊七兒跟劉思任說:“我可以陪伴鄭公子一起去南京。南京那邊的 藥行,我比較熟。我會保護好周公子的!”
劉思任想了一下說:“好吧,七兒,我相信你。你到南京後,就把公子送到範雙玉那裏。我們鳳凰台那邊的府邸,耳目太多,已經不能住了。另外,你到南京後,馬上去找呂虛室先生,讓他給公子療傷,再到劉興那裏取一百兩銀子,做為謝儀和藥金給呂先生。一定要注意公子的安全,眼下不但宮中的人要抓他,看來將來連滿洲人也放不過他了。”他頓了一下:“你跟鄭公子辦完事後,盡快回金山來,這裏還有用你的地方!”
楊七兒答應著,跟鄭森帶上幾個人,大家抬著周修流上了一條快船,往南京駛去。
第二天午後,鄭森他們的船拐進了秦淮河,到了三山門。
守城門的是中兵馬司的人,因為是戰亂之時,把門的看守的很緊。守門將官看到他們的船上放有傷員,臉色慘淡,先是不讓他們的船隻通過。楊七兒就向他們出示了錦衣衛的腰牌。那個將官冷笑著說:“嘿,這位大爺,現在拿這號牌子蒙人的多了去了,你讓我們相信誰?!光是阮大兵馬府上出來走動的,就有幾十個拿著這號牌子的呢!這牌子一多,就不值錢嘍。”
楊七兒氣得“呼呼”直喘氣,說:“你們等著瞧,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記著我的!這種鳥氣,我受夠了!”說著,當地一下就將腰牌扔到遠處。
鄭森不緊不慢地掏出自己的掛牌,那上麵標明是副將品階,還有一個“鄭”字。那個將官接過來一看,二話沒說,扒拉一下小旗子,就讓船隻進城去了。
小船到了範雙玉“雪硯齋”外的河房邊上,楊七兒先跳上岸去,貓手貓腳地前去敲開了門。丫鬟小硯在裏麵探了下頭,詫異地說:“咦,七哥,你怎麽又來了?”
楊七兒搓了搓手說:“這次有急事,劉先生讓我送周公子回來了。這事可不能讓人知道的。”
小硯瞪圓眼睛說:“哪個周公子?怎麽聽起來有點耳熟。”
楊七兒望了一下樓上,說:“硯兒,你先別問那麽多。你趕緊去燒一鍋熱水,然後預備下一張床榻。周公子要在你們這裏住下,這是劉先生的意思。”說著,他轉身就回船上去,跟鄭森一起,張羅著將周修流悄悄抬進河房裏。
小硯上樓去跟範雙玉說了這事。範雙玉當然知道周修流是誰:自從上一次周修流因為找紅歌來到她們河房時,她就留意了。她知道,他是一個很不錯的青年,雖然不太成熟,但是卻有著過人的魅力。在她的潛意識裏,她就喜歡這種男兒,不過,她已經沒有機會選擇這種男兒了。而劉思任對於她來說,又是咫尺天涯。這才是她最大的痛楚。——像她們吃這碗飯的,總是身不由己。
於是,她強撐著身子下了床,跌跌撞撞地來到樓梯邊,要小硯將樓下的房間騰出來給周修流住下。小硯就搬到樓上來跟她一起住。都安頓好之後,小硯燒了熱水端進來,雙玉就坐在床邊,脫去周修流的外衣,隻穿著一條貼身內衣,輕輕地給他擦洗傷口。此時周修流正處於半昏迷狀態,他看著雙玉,眼前晃動的,似乎全是紅歌的影子。一會兒好像又出現了湞娘的臉容。
鄭森吩咐了楊七兒一下,說他想去自己的河房看看,順便再去拜望一下錢謙益等人,晚上的時候再過來照料周修流。
楊七兒在院子裏跟小硯說了幾句打情罵俏的話,就到街上叫了一輛車子,來到“明泉茶莊”。新掌櫃劉興正坐在櫃台那裏忙乎著。楊七兒笑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劉掌櫃的,劉先生要我前來,提取二百兩銀子。”
劉興不悅地說:“七兒,你每次來茶莊都是要銀子,而且都是要上好的霜絲細紋。我也不知道到底真的是不是劉先生要你來要的?”
楊七兒沉了一下臉說:“劉掌櫃的,你說這話可就沒什麽意思了。沒有劉先生的吩咐,我是一毫都不敢跟莊上支錢的。以前的沈九雲你總該知道吧?他都那個樣子了,我也沒跟他問事,我做人清白,怕到時候汙了自己的手!”
劉興也沉下臉說:“你這話什麽意思?難不成你還懷疑我跟沈九雲也是一路貨色?!”
楊七兒說:“我可沒有這意思。今天是劉先生要我支二百兩銀子給呂太醫做藥金跟開箱金的,而且周公子性命危在旦夕,他如果出了事,誰負責?!”
劉興看了他一下,就讓手下夥計到庫房裏支出四錠大元寶,每錠五十兩上好的霜絲細紋,封好了,交給楊七兒。他說:“七兒,你每次要的錢,我可都是上了賬的。”
楊七兒冷冷“哼”了一聲:“劉掌櫃,我在這茶莊裏可是當過六年夥計的!”說著就走了。
楊七兒來到呂虛室的府上,奉上了藥金和開箱金。呂虛室說:“如此厚禮,老夫如何敢當?況且範小姐的病也有些起色了,隻需將養一些時日,吃點藥即可。”他頓了一下:“對了,七兒,你常來往於南京與鎮江之間,總該知道些軍情吧?這局勢就像咱們把脈似的,浮躁不安。我委實放心不下,我一家幾口子,都看著我這幾根手指頭吃飯哩。”
楊七兒笑著說:“老爺子,軍國大事,我們這些跑腿的,都是門外漢。這次劉先生要你去看顧的,不是範小姐,而是周公子。”然後就把周修流的傷勢說了一下:“我納悶呢,一個人身上中了十四箭,居然還有口氣。這事奇了。”
呂虛室沉吟一下說:“你說周公子身上中了十四箭?哎呀,他能存活下來,已經算是一個奇跡了。不過,先不說老朽跟周節公是舊交,就憑著小公子這腔如日中天的熱血,我也得冒險給他療傷的!”
楊七兒安排了車馬,先讓車夫送呂虛室去了“雪硯齋”。然後,他自己揣著那另外兩個元寶,到雞鵝巷附近,買了兩匹上好的湖綢,兩匹大紅六雲麗絲,幾枚玉簪、玉花,上色鮮明尺頭,裝了一個皮箱,放到車上。楊七兒看了那個皮箱,心裏笑了:銀子真是個好東西,她能讓女人眉開眼笑,風情萬種,也能讓男人有種滿足感。以前見到銀子,心裏沒有著落,那是因為心中沒有個踏實的女人。現在手頭闊綽了,心坎裏便發些發癢。
楊七兒一邊樂著,他的臉上浮動著棕色的笑容。
楊七兒到外麵拎了一個大皮箱進來,然後拉著小硯一起去了廚房。他笑著跟小硯說:“硯兒,這是我的一個皮箱,裏麵有些上的台麵的東西,就先擱在你這裏。”說著,朝她閃了一下眼,又悄悄地把鑰匙塞在她的手裏,捏了她一下。小硯會意了,一下子臉色緋紅。
回到秦淮河畔時,他又到“望春樓”叫了一桌酒食,讓夥計送到“雪硯齋”去。接著他到了“明泉茶樓”,然後模仿劉思任的樣子,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周發見了他,嚇了一跳,說:“七兒,你怎麽來了,周公子呢?我家大姑爺呢?”
楊七兒拍了拍他肩膀,悄聲說:“周發,你快跟我走,咱們借一步說話。”
楊七兒跟周發一起來到“雪硯齋”,呂虛室正在給周修流上金創藥。他一邊搖頭,一邊嘮嘮叨叨地說:“唉,我年輕的時候,也是想做點功業的。後來看到萬曆爺的樣子,就有些失望了。回到南京後,做了留守太醫。古人說了,不為宰相,就懸壺濟世。我糊塗啊,你想,你即便真的會妙手回春,你又能救回幾個人呢?!所以說呀,救人的不如殺人的。殺的人越多,你就可以封爵,封妻蔭子。但是你必須知道,隻有將生命當作草芥的時候,你的獲益才會更多。這一點,我看不過。”
他捏著周修流的手腕,閉著眼睛說:“這是上脈,應該平安無虞。”
周發一見到周修流滿身是傷的樣子,就哭了起來。他跪在床前說:“少爺呀,你答應過我,你要好好回來的。你現在這個樣子,若是老爺見了,還不打斷我的腿?!”
周修流聽到他的聲音,認出他來,就強笑著說:“周發,你起來吧。我累了,等我的傷好了,咱們一起回家,功名利祿,咱們不要,咱們一起去姬峰上打野豬。我覺得,殺人是最不好玩的事。——你知道,我殺到最後的時候,手都軟了。”
周發帶淚笑了笑:“少爺,我真的很想家了。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在姬峰上,偷偷地給你埋了一罈老果酒哩,還有一些猴薑。”
周修流將手舉起來,然後又無力地垂下去:“你小子,是不是偷了莊先生在‘懸念觀’的愛物了?!”
周發哭著說:“是的。本來我是想在你成親的時候,挖出來嚇你一下的。”
周修流說:“如果我喝不到了,你就把果酒送給我姐夫吧。他好這一口。”
呂虛室給周修流上好了繃帶,說:“周公子,我方才在給你把脈的時候,你是不是故意閉氣了?”
周修流輕輕笑著說:“太醫目光如炬。我在京師神樞營的時候,第一個學會的事,就是閉氣。周遇吉將軍拍著我的腦袋說,殺死敵人不是目的,保護好自己跟身邊的戰友,才是戰場上最好的目的。他還說了,隻有擁有共同敵人的時候,你也擁有了戰友。這些話,我現在終於想明白了!”
楊七兒方才一直跟小硯在廚房裏。這時他走了進來,聽到了周修流說的這些話,愣了一下。
周修流笑著抬手跟楊七兒說:“七哥,謝謝你!你對我肝膽相照,我叫你一聲哥哥,應該沒錯。”
楊七兒笑著說:“周公子,但願你早日康複。”
鄭森去了一趟自己包租的那套大河房,走了一圈,看那梧桐葉子,早已密密麻麻的了。他覺得沒有什麽東西值得帶走的,就歎了口氣,就吩咐管家,要他將房子典出去,再帶上家人們到丹陽去。
南京的五月將臨時,讓人喘不過氣來,那時梅雨剛走,陽光就像受了委屈似的,鋪天蓋地而來。街道兩邊四處蟬聲,跟吆喝兌了冰塊的豆腐腦的小販,還有江北西瓜販子低沉的叫賣聲滲在一起,使夏天充滿了立體感。
鄭森驅車來到了“雪硯齋”。呂虛室在給周修流上好藥後,已經回家去了。楊七兒跟硯兒正在院子裏聊天。硯兒見到鄭森來了,扭身就跑到屋裏去了。
鄭森臉色重重地滑了一下。楊七兒慌忙笑著跟他說,呂虛室明天一早還會過來給周修流換藥的。他笑著說:“鄭公子可能還不知道吧?原先呂虛室先生不知道,周公子原來就是蘇州柏梁橋方太醫的外孫呢,後來我跟他說了,他可是又喜又悲啊。”
鄭森看了他一眼。楊七兒堆著笑說:“呂先生說了,要是方太醫還在世,他是絕對不敢過來把脈的!這話有點意思,對嗎,鄭公子?”
鄭森說:“我想是吧。”
鄭森獨自進了周修流的臥室,隻見範雙玉正淚流滿麵地坐在周修流的床前。周修流已經沉沉地睡著了。燭光下,他的臉色顯得異常的蒼白,不過呼吸已經正常了。他的臉上,偶爾綻出一絲微笑。鄭森從他的微笑裏,似乎看到了長戈從敵人身上繞卷一圈後,豁然抽出的快感,那是年輕人的闖勁。
鄭森笑著朝她點點頭。他看到範雙玉在一邊臉色潮紅地望著他,輕輕笑著,就閃躲了一下眼光,笑著說:“範小姐,這些日子我義弟就拜托你了。我原先的河房就在左近,明天我讓下人們把一些還用得上家什和食物都搬過來,然後再把房子退掉。我回京口後,一時半會的也不會到南京來了。劉先生跟我囑托過了,倘若你有什麽難處,你可以去對麵的‘明泉茶樓’找周發,或者去‘明泉茶莊’找劉興。”
範雙玉咳嗽兩聲說:“多謝鄭公子和劉先生。”
鄭森拍馬往板橋方向走回去。因此刻天色已晚,大街上不時地有五城兵馬司和弓、鋪兵在巡邏,他不敢縱馬而行。沒走出多遠,突然,前麵有一輛馬車從一邊的小巷中“呀呀”地駛了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馬車車頭上,掛著一盞紅燈籠。
鄭森下意識地一手就按住了長刀,心想,莫非有人在盯自己的梢?正疑慮間,隻見那輛馬車上“蹭”地跳下一個人來,馬車隨即疾馳而去。那個人腰間挎著一把刀,笑著來到鄭森馬前,拱拱手說:“鄭公子,能否借一步說話?”
鄭森細眼看了一下,認得出來,站在馬前的人,正是錦衣衛指揮使同知馮可宗。他馬上就想到了周修流,還有自己跟周修流在牛首山上狩獵時,遇到阮大铖跟馮可宗,他曾經用箭瞄著馮可宗說:我必殺此人。於是,他冷冷地問說:“原來是馮大人,真是稀罕。陌路相逢,不知大人有何公幹?有什麽話,咱們就在這裏說吧。”
馮可宗笑著說:“鄭公子好興致,豔福不淺,居然陪著柳如是出來散心呢。這事要是讓牧公知道了,他老人家還不要氣得吐血?!”
鄭森眉眼一聳說:“馮大人,請你說話放尊重些。柳先生可是我的師母!”
馮可宗笑著說:“好,這事我們可以按下不談,它也不屬於我的職權範圍之內,秦淮河邊沒正經的事,多了去了,我沒那麽多的閑心呢。不過,鄭公子倘若窩藏欽犯,那我就不能不過問一下了……”
他看到鄭森的神色一緊,知道自己已經觸到他的痛處了,隨即就揚起臉說:“鄭公子可能不知,馮某為人一向仗義。吃我們北鎮撫司這碗飯的,在外人看來,似乎都離不開小人的意思。其實,我馮某人從北到南,對朋友那可都是有口皆碑的。”他頓了一下,滋潤了一下喉頭:“你們做出的這事,還沒有其他人知道。因為我看鄭公子也是個仗義的人,因此就很想接納一下。我很想跟鄭公子好好地談一談。”
鄭森冷冷地說:“馮大人,有什麽話你就直說吧。說實話,憑你的為人,我對你沒有太多的興趣。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一點你應該知道的。”
馮可宗目光一動,不過很快就恢複了原狀:“這樣很好。鄭公子,既然咱們不能做朋友,那就做買賣吧。我知道,你們鄭家一向是從商的,閩海一帶,是你們的天下。眼下呢,我想跟你做一筆生意。我有兩船的東西,想從揚子江走水路運到寧波去。想請公子你跟你叔父鄭軍門通融一下,請他到時候放行。”
鄭森笑笑說:“馮可宗,你那兩條船上裝的,可都是你這些年積攢的細軟?”
馮可宗笑著說:“不錯。公子是個明白人。我馮某自幼出身清寒,因此憑著堅忍的意誌,吃多了別人家不能吃的苦,不就是想在有一天,能過上幾天好日子嗎?倘若附庸文雅,我也會,——因為武人寫詩文,比文人更有神骨。我們這班子人,就是這樣混出來的。”
鄭森說:“馮可宗,你難道不知道,臨陣脫逃,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所為嗎?!”
馮可宗冷笑說:“鄭公子,這種淺顯的道理,我混到這把年紀,怎麽會不知道呢?!可是,大廈將傾,我總該給我自己這輩子的含辛茹苦、出生入死的奮鬥,有個交代吧?!人這輩子,一死了之,功名利祿全都成了過眼煙雲,我值得嗎?——鄭公子,如果你答應了我這事,我將不再追究你跟周家小子的事,——他現在就像是我腳跟下的一隻螞蟻,我一句話,他就會被碾成齏粉!”
他說的激動起來,揮舞著兩手,唾沫飛濺:“鄭公子,你覺得咱們這筆買賣怎麽樣?我馮某是個說得到做得到的人!”
鄭森心下血脈鼓湧,雙手竟然打起了冷顫。他冷冷地說:“馮可宗,我可以答應你的要求。不過,買賣歸買賣。我聽說,你劍術超人,南京城裏,從無對手。很早之前,我就很想向你討教一下了。因此,我的條件是,在這買賣成交之前,我想跟你比劃一下劍法。你有膽嗎?!”
說著,他“嘩啦”一下躍身下馬:“馮可宗,你知道嗎?我去年夏天跟我義弟周修流在牛首山狩獵時,就想一箭射殺你了。倘若不是我義弟周修流的勸阻,那時我就已經一箭送你上路了。——隻是,可惜你沒有機會見識我的箭法了!”
馮可宗心下一凝,全身似乎被冷氣夾緊了一樣。他依舊笑著說:“好,鄭公子這話爽快,不像是個背後偷襲的人!”
他力沉千斤,拔劍在手。那劍長約三尺,中間鏤空,頗有漢朝劍器的古風。——漢劍中間鏤空,一是為了減少劍身重量,二是在突穿敵人身體後,吸引空氣進入敵人體內,瞬間讓人斃命。馮可宗朝雪霜似的的劍刃上吹了口氣:“鄭公子,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未能在沙場上真正搏殺,而是在錦衣衛中謀了個出身。與那些平日裏高談闊論的文公大臣們接觸,我十分失望。其實呀,人活得會更有意思的。可是,你看,我馮可宗上了一趟廁所,屁股上掛了一隻蛆蟲,所有的正人君子,便都以為我也是一隻蛆蟲了!唉!我熟讀兵書,《孫子》上說:兵者,詭道也。這一點,倒是影響了我這一輩子的為人。我陰氣十足,為什麽?因為跟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大臣們相處,我不得不提防著身邊的任何一個人。所以我是很想退隱的。”
鄭森歎了口氣說:“馮可宗,看來以前我把你看得太壞了。衝你這幾句話,咱們還是可以在刀劍上成為絕命的朋友的。你知道嗎,在日本,《孫子》也被奉為兵學聖典。大江匡房有一句話,卻與孫子的精髓,反其道而行之。”
馮可宗握著長劍,詫然問說:“哦?他怎麽說?”
鄭森豁然拔刀在手,說:“兵者,銳氣也!”話聲未落,他的刀已出手,他的身子如青蛙般騰越而起半丈多高。隻見白光如電,馮可宗的腦袋已經飛出丈餘之外!
馮可宗的腦袋撞在一堵青磚牆上,然後“嗵”地一下反彈下來,掉落在地,滾了幾圈。他說了最後一句話:“鄭公子,你好快的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