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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立冬

(2010-11-05 21:10:16) 下一個

 9 立冬

  

轉眼就到了十月末,看看已是快要到小雪時節,天氣一下子就轉冷了。

“寒衣節”的時候,出嫁不久的周菊,在嘉興秀水曹家托人給周修流送來了一件她親手縫製的錦緞綿袍,周修流穿在身上,頓時顯得神氣十足,往茶樓中一站,感覺甚美。茶樓經常是交換小道新聞、秘聞的中介場所,很多人上這裏來,名為品茶,實際上就是來過口耳之癮的。很多第一手的消息,都是從這裏傳開去的。每每這時,周修流都會想到他的父親當年給他吟誦的“東林書院”中的那副著名的對聯: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周修流每天在茶樓裏,幾乎都會聽到一些諸如此類令人一驚一乍的傳言。剛開始時,他還有些相信,後來聽的傳言多了,他也習以為常了。他想:在清茶裏兌些調料,也許更有味道。

不過,有一個傳言,卻讓他難以平靜下來。

 

那一天黃昏,茶樓中的客人逐次散去,樓下隻有幾個閑客還在喝著已經衝泡得淡的不能再淡的茶水,消磨著時光。周修流在經過一張茶座時,聽到兩個半老的茶客正壓低聲音,嘰嘰咕咕地在聊天。其中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漢子,半附在另一個肥頭大耳的漢子的肩膀邊上說:“餘朝奉,你知道嗎?這些時紫禁城禦溝那邊熱鬧的緊呐。”

餘朝奉聳著眉毛說:“我也早聽說過,那裏的打漁人家,時不時的會撈到一些從宮中漂流出來的物品,在小販那裏賣的好價錢。金先生,你是出入於豪門院子裏的人,見識多,是不是想借此撈上一筆啊?!”

這金先生顯然有些瞧不上餘朝奉對他的話意的理解,就眯著眼說:“老餘呀,你們開當鋪的,滿腦子就都是錢!——這算什麽稀奇?你知道嗎?如今禦溝裏流出來的,可都是些稀罕的女鬼呢!——你見過沒穿衣服的女鬼嗎?!”

周修流一聽這話古怪,忍不住就留心了,他故意背著手站在窗口邊上的暗處,漫不經心地望著河麵,耳朵卻緊緊地豎著。

餘朝奉驚奇地問說:“這事果然稀奇。金先生,莫非宮中鬧鬼了?”

金先生冷冷地一笑,拿眼看著藻井,賣了個關子,不說下去了。餘朝奉聽到精彩之處,就急了,哪裏舍得下這段子?他馬上就招呼夥計過來,要他趕緊再上一壺杭州獅子峰的“龍井”茶。

金先生把玩著茶杯,接著說:“餘朝奉,這壺‘龍井’算是你請我的。——兄台有所不知,聽說當今皇上得到異人指點,精於房中采戰之術。又兼他本身就壯健如若驢馬,每天都要飲‘火酒’助興,夜禦美女十人,還嫌不足呢。還有啊……”

他看了一眼周修流,見周修流隻是漠然地望著窗外,就壓低聲音繼續說:“聽說皇上招了個方士洪基出任太醫。那個洪基弄了個壯陽的偏方,就是用癩蛤蟆做藥引子,再調配以川續斷,白蓮蕊,黃實,赤何首烏等,製成春藥丸子,名‘蟾酥合媚’。每天三顆伏下,便會欲心蒸騰,剛猛無比。唉,如此快活,老賊牛,怪不得誰都想做皇帝呢!”

餘朝奉大笑了,說:“先生說的大妙!不過這江湖藥方,多是騙人的玩意兒,果真有效嗎?”

金先生就顯出一副瞧他不上的樣子,斜著眼說:“自然是有效了。不然的話,你想,也就不會有那麽多的女子受害了。嘿嘿。”

餘朝奉聽到癢處,唇幹舌燥,就咽了下唾沫,趕緊喝了一口茶水說:“咱們江南一帶的女子,大都體質纖弱,玉肌粉骨,哪裏承受得起這般欲死欲活的折騰啊?!這不糟蹋人嗎?”

金先生說:“可不是嗎?!皇上吃這藥吃上了癮,他這一上癮不打緊,整個宮裏都忙著捉起癩蛤蟆來了。宮裏由田成田公公牽頭,每天晚上帶著一幫太監,拿錢偷偷雇了一些叫花子,讓他們提著‘奉旨捕蟾’的燈籠,毫無禁忌地出入城門。守城的是盧九德的五城兵馬司官兵,盧爺這人雖然也好貪墨,不過還比較有硬性子。但是他對皇上的做派也沒辦法。也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手下開城門放行了。守城官兵隻要見了這燈籠,都得放行。”

餘朝奉輕聲笑著說:“怪不得近來呀,大街小巷都在流傳著‘蛤蟆天子’,‘蟋蟀宰相’的說法呢。這下子南京城裏熱鬧了,從來都說是雞犬不寧,如今是連蛤蟆,小蟲也不得安寧了!啊哈。”

金先生也笑了笑:“因此呀,那些進宮的粉嫩女子,多半都被皇上淫斃了。這些女子死了之後,就被宮中內侍棄屍到禦溝中,屍體浸水之後,浮了起來,就流出了皇宮。餘朝奉,你說這些不是女鬼是什麽?!”

餘朝奉倒抽了一口涼氣,倘若不是周修流在一邊站著,他估計就要大拍桌子了。他瞪大了眼睛:“啊呀,竟有這等奇事?皇上真的這麽厲害嗎?!——這簡直是造孽,天理難容啊!”

金先生說:“那禦溝原本就跟大河相通的,可憐那些被淫斃的女子,屍身不係寸縷,光溜溜的沿河漂出。有的屍身被自己的父母家人瞧見了,認了出來,就抱著屍身在河邊痛哭。”

兩人說著,好像這些事是親曆的一般,長籲短歎的。過了一會,金先生又說:“本來今天呢,我說的已經夠多的了,不過看在你給添了一壺茶的麵子上,——倘若你願意再上一碟醃橄欖,我就再跟你說個趣事。

餘朝奉的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於是就招呼夥計上了一碟時上的醃橄欖。金先生笑嘻嘻地湊近他說:“嘿,還有更有趣的呢!餘朝奉,你知道嗎?聽說前些時廣東布政使知道皇上好這一口,就在廣州那邊,花重金從一個葡萄牙商人手裏,買了一個絕色的金發西洋女人,敬獻給皇上。剛開始時,皇上感到新奇,挺有興頭的,沒想到,幾天後他就趕緊讓人把那洋大馬給打發走了。”

餘朝奉訝然道:“卻是為何?不是說皇上善於采戰之術嗎?難道這洋大馬會邪術?”

金先生乜著他說:“當時我也納悶呢。後來又聽說是因為皇上在房中采戰時,敗下陣來,受不了那洋大馬的糾纏。唉,你看,這下子好了,咱們堂堂天朝的麵子,算是丟盡了!以前我隻聽說西洋番人的紅夷大炮很厲害,可沒想到洋大馬的床上功夫也這麽厲害呀!想起來真讓人憂心忡忡。你想要是將來哪一天,西洋人派了幾萬個這種洋女人到我們天朝來,再加上紅夷大炮這兩樣家夥,那麽天朝實在堪虞啊!”

餘朝奉吃了一驚:“這麽說,看起來咱們老祖宗精研了上千年的絕活,是連人家西洋女人都擺布不了的了!這未免太荒唐了吧?!唉……”他說著,眼中竟然沁出了淚珠,感慨唏噓。

金先生說:“因此這些天我在想啊,要是滿洲的女人也像這洋大馬一樣,那麽國朝的前程可就糟了。”

餘朝奉一愣:“金先生這話怎麽說?”

金先生正色說:“如此一來,好采戰這一口的咱們皇上,他還會有興致和膽量去奪回失地嗎?”

餘朝奉細細琢磨了一下他的話,忍俊不禁,“噗哧”一下,將剛剛喝進口的茶水,全都吐在了桌子上。

 

周修流聽到這裏,馬上就想到了在宮中的湞娘,心裏頓時一緊。他想:湞娘容貌綺麗,體質纖弱,要是遭受到朱由崧如此的強暴糟蹋,那還得了?!於是他來到那兩位茶客座邊,笑著拱拱手:“二位請了。”

兩位因是茶樓的常客,認得他是這裏的少掌櫃,卻不知道他的用意,想想方才他們說過的話,吃了一驚,不覺都出了一身冷汗,愕然地瞪著他。

周修流先笑著跟金先生說:“二位休要驚疑。金先生方才所言宮中之事,可都是真的?”

金先生慌忙笑著拱拱手說:“那些閑話,我也是在街頭巷尾聽說的,做不得數。似這等茶餘飯後的閑談,少掌櫃隻可姑妄聽之。啊哈。”說著,跟餘朝奉打了個眼色,兩人匆匆忙忙地到櫃上結了賬就離開了。

此時周修流已經被勾起了心思,一直放心不下。他想,湞娘自從八月初茶樓開張那天,讓宮中的田太監來過一次之後,再無訊息。再說了,伴君如伴虎,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的,他們在外頭也不知道啊?

 

於是,他在天色黑了下來之後,就吩咐周發看著茶樓,自己疾步來到河邊,叫了一條小船,要舟子將船劃去東安門的月牙湖那邊。舟子打量了一下他,猶豫了一會,就撐起了船兒。

這天是十月十七,明月在天,河麵上寒風凜冽。小船搖走了不久,就從秦淮河拐入了護城河。周修流就問舟子,他常不常走這條河道?舟子說:“公子原來不知,月牙湖一帶以前是遊覽玩耍之地。因為靠近紫禁城,入夏以來,自從福王登基之後,就很少有人到那裏遊玩了,怕無事生非,惹上麻煩。我們行船的,隻是偶爾趁些腳力錢而已。如今像公子這樣有雅興趁著明月,在晚上時分去那裏遊玩的人,卻是少見!”

周修流點點頭說:“老哥,這些日子你走那邊河道時,可曾發現過那河麵上有什麽異樣的景象嗎?”

舟子看了他一眼說:“我有個相好的船家,就住在那一帶。那裏因為有禦溝相通,有時他搖船回家時,會在河上撈到一些從宮裏漂流出來的廢棄的物什,拿到街市上賣了,換些酒錢。——那些物事在宮裏算是破爛貨了,不過在我們市井中人看來,卻是稀罕物。但是在那一帶走動,是須得擔當幹係的,弄不好連身家性命都不保了。因此這一帶就成了危險區域。”

周修流問說:“老哥,你那位朋友可曾在那裏河麵上撈到過女屍什麽的?”

舟子愣了一下,借著月光再仔細打量著周修流,忽然笑起來說:“這位公子,怪不得我看你的樣子,不像是去賞月遊玩的。我說呢,誰這時候有雅興到那種鬼地方去尋找風月,那河房那邊的姐兒們還不都要喝西北風了?——公子可是家裏有什麽人在宮中享福?”

周修流說:“沒有的事。我隻是有些好奇。”

舟子笑著說:“看來公子是評書聽得多了。——不過我也是聽說的,那一帶呢,隔三岔五的是會有一些女屍,——偶爾還有太監,從禦溝裏漂出來。多是一些無主的屍體。啊呀,那個慘狀!個個身體就跟死豬一般。”

周修流突然有些惡心起來,不過想到湞娘,他心裏更揪緊了。他慌忙問:“老哥可知道那些屍體是怎麽個模樣?——我的意思是,可還有殘存一絲氣息活著的?”

舟子哈哈笑著說:“公子原來是沒見過淹死的人的。這屍體要從宮中漂出來呀,一般都是身子腫脹了後,才能飄浮出水的,早就在水裏浸泡了有些日子了,哪裏還會有存活的?!——除非是有意從禦溝裏逃出來的,不過那得有相當的好水性哩。”

說話間,小船已經來到了月牙湖。周修流借著月色,朝著水麵上東張西望的,隻見河麵上泛著清光,漂著一些枯幹的水草,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哪裏有什麽屍體?更不用說什麽裸身的女屍了。於是心裏忍不住就暗暗舒了口氣。

舟子看他樣子有點癡呆,以為他是來看女屍的,就笑著說:“公子定然是聽信了坊間的一些閑談,上這裏獵奇來了。那些閑談呀,其實多是經過加油添醋的,你想,皇宮裏再怎麽齷齪不體麵,一件衣服總還是舍得吧?那些女屍總該是穿了衣服的,哪有一絲不掛的就扔到禦溝裏的?”

周修流聽了,知道他是誤會自己到這裏來想看裸身女屍的,登時就窘得滿臉臊紅,拿手指著他,說不上話來。舟子繼續說:“況且,那皇上即便真有采戰之術,銅筋鐵骨的,未必就會如此輕易地就將那些年輕女子淫斃的。這天地之間,陰陽相合,自是有道的。皇帝隻有一個,而宮女卻多,到頭來淫斃的還不多是龍體,哪裏來的那麽多女屍?!”

他頓了一下又說:“我想,這位皇帝好色是一定的,可是還不至於如傳言中說的那麽玄乎吧?!——你想,本朝的皇帝爺多是短壽的,估計就是因為陰盛陽衰了,致使龍體不堪。世間人多幻想著富貴人家三妻四妾的,日日快活無比,卻哪裏知道,那些或許不過全是些擺設呢?!啊哈。”

周修流聽他說的有理,心下便暗笑自己的魯莽與迂腐了。他想,連舟子這種下裏巴人都知道的道理,自己怎麽卻堪不透呢?倘若皇帝果真能夠日禦十女,那他早就該斃命了,不然的話也就隻能是蜻蜓點水、點到為止而已。於是他輕輕一笑,就讓舟子將船順著原路劃回去了。

 

三天之後,便是十月二十一了。那一天夜晚時,忽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氣溫也隨著驟然下降了。茶樓門前冷落,沒有幾個客人。

茶樓大廳的中央,剛剛修建了一個火爐子,白天客人多的時候,火爐子上就架起了銅壺燒水,同時火爐子中散發出的爐火,也給茶樓帶來了暖意。而這時,客人因為寒冷,大都已經離去了。茶廳裏飄散著一股濃濃的羊肉香味,還夾雜著當歸、黃芪、靈芝、枸杞、雞血藤、冬蟲夏草等中藥的味道。原來是周修流在火爐子上架起了一個鬥大的大砂鍋子,裏麵正燜蒸著一個山羊頭。這野山羊是周發下午時在菜市,從一個牛首山的獵戶那裏買回來的。

大家擁爐而坐,一邊烤火,一邊享受著砂鍋裏散發出的香噴噴的羊肉味。周修流自從六年多前離開北京後,再也沒有經曆過這麽寒冷的冬天了,因此這幾天下來,身體有點不適,好在年輕人體格健壯,倒也挺得住。在大廳中央支起大火爐子,還是楊七兒給想出了這麽個主意:到了晚上,大家一邊可以取暖,一邊可以進補。而在白天時,客人們來喝茶,也可以分享暖暖的熱意,茶興更濃。

約莫到了戌牌時分,那羊頭湯燜得有些火候了。夥計們盯著大砂鍋的眼睛都發直了,個個拚命地咽著口水。周修流讓周發去倒了兩錫壺的黃酒,放在裝了熱水的銅盆裏,擱在火爐子上燙著,準備過會兒慢慢享用。

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的的”的馬蹄聲。周修流豎起耳朵聽了一下那馬蹄聲,就知道馬的主人,一定是個出色的騎手。於是就起身來到門口觀望著。

他一看到馬上的來人,頓時就驚喜地叫了起來:“姐夫,是你回來了!”

來的正是一身風塵仆仆的劉思任。他讓周發把馬牽到後院去,然後他把桐油竹笠、貼身行囊和日本長刀等放到了一邊。他將淋的濕漉漉的油布雨披風外套脫了,讓夥計拿到一邊去晾著,然後解開身上的綿袍,就在火爐子旁邊坐了下來,美美地嗬著氣烤火,一邊不住地嗅著鍋裏的香氣。

周修流先倒了一碗熱酒給他,他一口氣喝過之後,臉色漸漸地開始紅潤舒展起來。他笑著說:“流兒,你在這大廳裏支起個火爐子,主意不錯,可謂一舉三得呀。——這砂鍋裏燉的是狗肉吧?你現在也學會這一口了?狗肉熱性大,小心吃多了上火。”

周修流笑著說:“什麽狗肉呀?我們是在煲十味野山羊頭湯。連姐夫都辨不出其中味道,看來掛羊頭賣狗肉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啊。——這在大廳支火爐子主意,原是楊七兒出的。”

劉思任就去解開行囊,從裏麵拿出一個精致的小布袋,然後翻開布袋口,捏出幾個猩紅的,小指大小的花果。周發瞪著眼睛看了一下,問是什麽東西?劉思任笑著遞了一個給他,讓他嚐嚐。周發放在嘴裏嚼了一下,突然痛苦地整張臉都扭曲了,趕緊將那紅果子吐了出來,噝噝地呼著氣說:“大姑爺,這是什麽呀?熱燙熱燙的,比茱萸子和花椒還上火呢,不會是什麽毒藥吧?”

劉思任笑著說:“你這賊牛瞎扯淡!這玩意兒叫番椒,是稀罕貨,原產於海東萬裏之外的遙遠的番邦。我前些天經過寧波時,剛好碰上一個西洋來的紅毛商人,就跟他要了一小袋。到時候可以將種籽種在咱們家的院子裏,既可觀賞,又可食用。”說著,將那幾個紅“番椒”捏碎了,撒在砂鍋裏:“過一會吃了這番椒,身上出汗,那叫舒服哩。”

周修流拿勺子嚐了一口湯,也是吐著舌頭,收不進去。不過一會兒之後,他的額上滲出了汗漬,他連聲地叫說過癮。

劉思任拿長柄銅勺子攪著砂鍋,笑著跟周修流說:“這鍋裏好像還放了鹿茸?好小子,年紀輕輕的,吃這些大補的東西?!——快給我來一碗熱湯,暖暖身子。”

周修流就讓周發和夥計去拿碗,自己也在一邊坐下。他見一時沒有旁人,就低聲問劉思任:“姐夫,我們家裏還好吧?爹爹身子可好?菊姐嫁走了,我娘還習慣吧?家人們幹活還偷懶嗎?”

劉思任一邊喝著酒,一邊點頭:“雖說你跟周菊走了後,家裏清寂了些,不過一家上下還都好。——就是太公的氣喘病又犯了,得慢慢調理哩。”他壓低聲音,又把周身則的事簡單地說了一下:“流兒,我沒有想到,身則他到了你們家後,居然還是不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我跟太公商量了一下,覺得此時也不宜去點破他了。反正他也沒有什麽惡意,就先讓他安身吧。”

這時周發和夥計們拿了碗具圍了過來。他搓著手說:“——怎麽樣,流兒,近來南京有什麽大事嗎?”

周修流冷笑一下說:“大事沒有,怪事、歪事倒是不少。現在我們茶樓,都成了各種各樣官、民兩道大小新聞消息的集散地了。”於是,他就將近來聽來的一些事情,揀要緊的說了幾個。

劉思任聽了,卻皺緊了眉頭:“流兒,你不知道,倘若各種怪事多了,就說明要出大事、壞事了。我在山陰家中時,就聽我爹說了朝中的事了。眼下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咱們不能不多存個心眼。”

周修流笑著說:“前些時,楊龍友跟柳麻子來了一趟,還帶來了個奇女子魚三娘。那三娘心直口快,說是來找朱魯嶼先生的。”

劉思任笑著說:“她倒是個有心人。隻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就嗟歎了一回。

這時,茶樓裏已經沒有客人了。周發招呼夥計們將大門關上,放下了四麵的窗戶板葉。大家都圍到了爐子邊上,一邊喝著熱乎乎的羊肉湯,呷著滾燙的黃酒,一邊聽劉思任講著外麵的見聞趣事。劉思任喝過了一壺酒後,身上舒坦,興致上來,不覺侃侃而談。

茶樓大廳裏香氣騰騰,黃酒味與羊頭湯味雜合著,漫湧著溫和的熱意。大約在戌牌末分時,忽然,外頭有人輕輕地敲門。

劉思任跟周修流對望了一下,心下裏有些蹊蹺。因為劉思任已經吩咐劉興,讓他到了自家的住院後,用過飯,就留在那裏熟悉看“明泉茶莊”的賬本,這時他不會上這裏來的。周修流就朝周發揚了一下頭,周發趕緊過去開了門。

沒想到,站在門外的是個披著玄色油布雨衣的陌生人,一身的短靠打扮,臉上蒙著一張黑布,一對森然的眼睛,看不出任何表情,如刀一般。他身子一仄,也不等周發問話,一下子就閃了進來。然後示意周發趕緊將門拴上。

劉思任看清來人身上的服飾樣子,像是五城兵馬司衙門裏的人,就站了起來。那人摘下臉上的黑布巾,使勁吸了一下鼻子:“好香的狗肉煲,好誘人的酒香,諸位好興致!——請問,哪位是周公子?”

周修流還沒有搭話,劉思任看了一眼來人腰間的掛牌,臉色一凝,就問說:“這位兄弟敢是盧督台身邊聽差的吧?雨夜勞駕到此,敢是有什麽要事?你先來一碗熱湯暖和一下,然後咱們借一步說話?”

那人點了點頭,吸吸鼻子,終於笑了一下:“好,來一碗。”他的笑就像是寒風穿透過窄緊的樹叢,讓人瑟然。他先朝劉思任抱抱拳:“原來劉先生已經回來了?”然後,他覷著周修流說:“你便是周公子吧?在下姓王。”

周修流茫然地望著他,點點頭,順手拿大碗裝了兩勺羊肉湯,又兌了半碗黃酒。劉思任正要請他到移步到樓上去,那人放低聲音說:“劉先生,不必了。我說上一句話就得走。”

他迅即從綁腿裏掏出一封信來,雙手遞給了周修流,然後接過他手裏的羊肉湯,一口氣就喝了下去,隨即抹抹嘴巴,砸吧著舌頭說:“這湯裏怎麽熱燙火燎的,到了胃裏,倒是溫熱舒服的很。過癮。”他又朝周修流拱拱手說:“周公子,督台大人要說的話,都在信裏了。周公子多加保重。”說著,一閃身就過去開了門,迅即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了。

周修流知道事態嚴重,心裏一緊,就屏退夥計們,跟劉思任一起在火爐邊坐下,然後急急地拆開那人帶來的書信。沒看上幾行,兩人的臉色都變了。信上這樣寫道:

“周二公子如晤:吾與汝兄修涵為至交,他曾經有恩於我,我沒齒難忘。眼下你情境十分不妙,吳江縣衙事發,上麵大為光火。你有性命之虞,宜速離南京,遠走他鄉。餘言不宣。盧。此書閱畢即予焚毀。此囑!”

劉思任讀過這封語詞詰屈晦澀的書信,苦笑了一下。他看著冒著騰騰熱氣的大砂鍋,搓了搓手說:“流兒,你在吳江縣衙救紅歌的事,終於還是發作了。這信一看就是五城兵馬司都指揮使盧九德寫的,他跟你大哥修涵,在京師時曾經是至交。——對了,他跟湞娘父親熊文燦一起在湖廣作戰時,也有過交往。崇禎十二年時,盧九德被崇禎爺相中,外放監軍南征,率領黃得功等將領,在南直隸、湖廣一帶頗打了幾個勝仗。崇禎十五年,卻兵敗於湖廣石門夾山。崇禎爺本來要將他治罪,他求你大哥替他在先皇麵前說了好話,才到了南京任鎮守太監,後來又改調中都鳳陽,任監軍太監。——鳳陽是個閑缺,又是美差。今年他擁立福王有功,因此福王讓他擔任南都京營提督。要不是你哥哥,他也不會有今天的這般風光了!”

他停了一下,又把信件仔細讀了一遍,說:“因此,今晚他才會冒死讓人給你送信的。你想,連他這個五城兵馬都指揮使、禦馬監總監,都這麽遮遮掩掩來辦的事,想來也隻有皇帝本人的意思,才能讓他這麽頭疼的了。——流兒,現在,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周修流倒是對他大哥跟盧九德的這段舊事,不太知情,因為盧九德外放監軍南征的時候,他已經回閩中了。他隻是在京師神樞營時,見過盧九德幾麵的。那時盧九德還在宮中禦馬監任職,偶爾也會到五軍營、神樞營、神機營三個京營中走動一下。現在看來,這人還是講點義氣的。

他聽到劉思任問他的想法,就說:“姐夫,我知道眼下我不能連累你,也不能因為我連累我爹爹清譽。我想到江北去投史閣部,報效國家。我早就有此意了,馳騁疆場,馬革裹屍,多麽暢快!隻是以前還為入仕、開茶樓的事牽纏著,不能決斷而已。”其實,他心裏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他先後還為湞娘、紅歌操著心呢。

劉思任緊緊地看著他的眼睛,點點頭:“看起來,做人、做事大都是給逼出來的。流兒,也該是到你建功立業的時候了!我想,這茶樓可不是你的歸宿。你知道當初我帶你出來時,我在太公的迎風樓上,太公是怎麽交代我的?”

周修流凝視著他,劉思任滿飲了一碗酒,冷峻地說:“太公說了,燕人張翼德於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首,如探囊取物!”

周修流聽了,登時覺得全身熱血上湧,血脈賁張,早年時在京師中蓄積的英雄氣,一下子又被激發起來了!他也是滿飲了一碗酒,站起身來,將碗一摔,眼睛望著朝南的大門口,噙著熱淚,跪了下去。他嘶啞地叫了聲“爹呀”,就泣不成聲了。

劉思任起身將他扶了起來,然後拿過一張用麻布包著的大弓,緩緩解了開來。他先拽了一下弓弦,隻聽的“嗡嗡嗡”地一陣脆響。周修流聽到了熟悉的弓弦聲,就不解地看著劉思任。劉思任問周修流說:“流兒,你還認得這張大弓嗎?”

周修流拿過弓來,上下端詳撫摸了一下說:“我當然記得。這張大弓,是幾年前的時候,經略遼東的總督、爹爹的門生,我們的同鄉洪承疇送給爹爹的。前年鬆山大戰時,洪承疇落敗了,最後投降了滿洲人,後來消息傳回,舉朝震驚。我想,與盧象升,孫承庭,周遇吉等幾位前輩相比,他也是身處困境,但是投降總算是下流的事。爹爹因他投敵之事,曾經痛哭流涕過的。我還從來沒有見過爹爹哭的那麽傷心過。姐夫,我無論如何是決不會學他的樣子的。”

劉思任歎息了一聲說:“這弓是太公托莊先生帶過來的。說句實話,洪承疇是個人材,也算是條漢子。倘若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是不會投降滿洲人的。人呐!功敗垂成,就差那麽一步。” 

周修流沉吟著說:“爹爹心裏明白,我們家的文章,已經被我哥給做盡了,我再用功,也不過如此而已,再不能超越他了。因此他這次讓我出來闖蕩,其實就是想讓我好好磨練一番的。他曾經以南朝劉勰的《文心雕龍·程器》中的‘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教誨我。現在我有些明白爹爹的良苦用心了!”

劉思任拍拍他的肩膀說:“流兒啊,你懂得他老人家的心意,那是最好不過了。太公把這張雕弓帶給你,其實就是要你過江,以牙還牙,以血洗血。須知,覆巢之下,必無完卵!我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好江山,被那些鳥男女們給玩完了吧?!”

周修流抱著大弓,禁不住又是淚流滿麵了。劉思任說:“好了,流兒,你也不必難過了。嘉靖朝的李開先在《寶劍記》林衝夜奔中說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事不宜遲,你該走了,我現在就送你出城去。你連夜就趕去鎮江,到了那裏後,你可以到焦山去找柳雨眠老人,他跟你的師父陳知耕老爺子是戰友,讓他安排你過江。實在萬不得已時,你也可以去找楊龍友。這人俠義之心還是有的。”

周修流猶豫了一會兒說:“上個月莊先生和紅歌來了……”他將莊白和紅歌的意思說了一下,隨後長歎了一聲。

劉思任也是深深歎息一下,說:“我知道你還惦記著紅歌。無論是什麽事,她這頭到時候我會跟她說清楚的。”

周修流於是喊過周發,吩咐了他幾句。周發聽說他要流亡去江北,先自哭將起來。周修流此時心裏有些煩,就讓他到樓上的花廳去,把劉宗周臨走時留下來給他的那柄長戈給扛下來,另外再從賬房中拿出幾封銀子。他叮囑周發說:“你個憨蟲,你聽好了,給我好好看著茶樓,過些日子我還要回來的,生意千萬別給拉下去。另外,多做些正經事。”

周修流附在他耳邊說:“你這憨蟲,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去了江北!”

周發想想說:“我就說少爺出去躲債了。”周修流“嗤”地笑了起來,正想罵他一句,忽然一想:自己不就是因為欠了一筆情債,才躲走的嗎?!心裏不覺又是一酸。

周修流戴了竹笠,套上油布雨披風,背上大弓,綽了長戈,來到門口時,夥計已經牽了他的“烏龍”黑馬,還有劉思任的坐騎過來,候在那裏。劉思任要周發他們看好茶樓,然後跟周修流一起翻身上馬。路上遇到十幾個巡城的弓、鋪兵,看到兩人夜間在雨中騎馬馳突,就攔住盤問。劉思任向他們出事了錦衣衛牙牌,兵士們不敢不放行。兩人朝著北邊馬不停蹄地跑了一段路,約半個時辰後,來到了西北靠江邊上的“鍾阜門”。

此時已經是亥時了。鍾阜門一帶屬北兵馬司管轄,守門的軍士約有十來人,正在那裏怨聲不斷地罵娘,罵鬼天氣,幾盞燈籠吊在迷蒙的煙雨中。

劉思任跟周修流下了馬。隻見迎麵走過來一個臉色陰沉的將官,一身沉重的鎧甲。他看到周修流拿著長戈,背負大弓,就警覺起來,閃著眼打量著他。劉思任笑著掏出錦衣衛牙牌,將官看過了,臉色稍微好看了些,說:“原來是南鎮撫司的爺。不知這麽晚了,又是雨天,為何要出門?上峰吩咐過了,近來時局緊張,對進出城的人都要嚴加盤查。”

劉思任笑著指著周修流說:“這位小兄弟是盧都台的親戚,前幾天從江北回來探親。因為軍情緊急,要連夜趕回京口去。請兄台方便一下。”說著,就塞了一錠霜絲細紋銀子在將官的手裏。將官聽說是五城兵馬司都指揮使盧九德的親戚,而納在手心裏的銀子,份量似乎也夠沉,口氣立馬就鬆了。他又胡亂盤問了幾句,然後就命令手下打開城門。

劉思任悄聲叮嚀了周修流幾句,緊緊地捏了一下他的手,紅著眼圈說:“流兒,等到風聲稍緩的時候,我自然會讓人傳信給你的。獨身一人出門在外,一定要學會保護好自己!”

周修流咬著牙關,眼睛也有些濕潤了,低聲說:“姐夫,你放心好了,我知道該怎麽做的。家中的事,全靠你了!”

劉思任喉頭一熱,勉強地笑了笑。周修流一躍翻身上馬,用勁抖了抖長戈,隻見銀光一閃,雨絲揮灑成一片,眩人眼目。隨即他重重拍了一下馬肚子,那“烏龍”便“噅”地長鳴一聲,“的的的”飛奔出城去了。

將官望著遠去的周修流,笑著對劉思任說:“這位小兄弟真個是好身手!方才揮戈那樣子,簡直就像是評書中長阪坡趙子龍揮舞梨花槍。這身段,直如羅成叫關,陸文龍鬥‘八大錘’一般。”

劉思任笑著說:“老兄不知,他原是京師中神樞營出來的。”

將官“哦”了一聲說:“這就難怪了!我們的上峰,當年也是跟著盧督台從京師神樞營中出來的。可惜後來在湖廣夾山跟張獻忠作戰時,被亂箭射死了。”

軍士們馬上就關上了城門。周修流拍馬跑出一段路後,回頭一望,隻見暮色中的“通濟門”樓,巍峨地矗立在雨中,顯得蒼涼壯觀。他心裏忽然有些落寞了,他一下子又想起了父母,湞娘,想起了紅歌,還有周菊,周莘,於是淚水情不自禁地“唰唰”而下。

他緊緊地咬了咬下嘴唇,長嘯一聲,那“烏龍”馬終於如風一般,在夜雨中瀟瀟而去了。

 

周修流離開南京城時,那雨下的愈發的大了。他扛著長戈,背負大弓,心裏的負重,似乎更多於身上的載荷。

他馬不停蹄地往鎮江方向跑去,一路上冷雨撲麵,直把他打的麻木了。此時他腦子裏空洞洞的,下意識裏隻有兩個字:奔跑。

在這種情況下,他覺得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到了第二天清晨時,他來到了揚子江邊上的一個地方,隻見江麵寬闊,煙霧彌漫。這時候,雨勢已經漸漸歇住了,江麵上一片澄淨空寂,隻是江水微微有些泛黃而已。而碧空如洗,東邊一帶,甚至都有微弱的紅色光芒,噴薄而出了。

周修流下了馬。因為連夜顛簸,他的胃口有些難受。他拄著長戈嘔吐了幾下,然後撈了些江水胡亂搓洗了一下臉。這時,他的腦子清醒了一些。他問了一下就近的一個趕早出來打漁的舟子,知道這裏是鎮江的八擺渡,再往下就是七擺渡了。他對這些地名沒有什麽概念。他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盡快地渡過江去。

此時的他已經是又饑又餓了。江風吹麵而來,身上一陣寒冷。他牽著馬來到了渡口,想要找條船,擺渡過去到瓜州。不過,那時正是清晨,又當風起潮湧的,不要說渡口上沒有船隻,即便有的話,又有哪個船家願意擺渡的?而且,那時江麵上關防甚緊,沒有關文的人去往江北,就算是偷渡了。所以沒有哪個船家願意出航的。更何況,有哪艘小艇,能夠負載得起周修流的幾百斤重“烏龍”馬呢?!

周修流想起來,臨走時劉思任曾經吩咐過他,——讓他不得已的時候,可以到焦山去找柳雨眠,或者到鎮江去找監軍楊龍友。但是,他現在並沒有這種想念:他想,即便找到了他們,又該做如何解釋呢?說自己在吳江縣“劫色”,然後遭到聖命通緝,倉皇出逃?現在情勢危急,請他們伸出援助之手,賞口飯吃?在他看來,向人求助是匪夷所思的事。

於是他決定,還是自己渡過揚子江吧。要過這道大江,總不會比狩獵野豬、豹子更困難吧?!他順著江邊,背著大弓,拿著長戈,騎著馬緩緩地走著。江邊蘆葦搖曳,寒風撲麵。他心潮起伏,思緒萬千。

他沿著江邊走了很長的路,濕冷的寒風撲麵而來,使他的思緒與顛簸旅行,都顯得斷斷續續的。一路上他問過好幾個艄子,可是根本就沒有人願意擺渡。他覺得身上攜帶的銀子,在此時似乎全都黯然失色了。他望著茫茫的揚子江,無計可施。隻可惜胯下的“烏龍”馬,並不是真正的福州傳說中的烏龍,能夠騰空而起。

他隻好繼續沿著江岸,拍馬緩向東而行。到了中午時候,那雨歇了,他來到了焦山附近。此時他的身上,已經淋的跟一條剛出水的泥鰍,沒有什麽兩樣了。

這時,他想找個酒家好好喝上兩碗酒,暖暖身子。他來到一個傍江的小酒樓,這裏幾株大樹掩映著,坡下不遠處就是江麵了。江邊上的酒家,都是些茅屋,酒菜粗糙,周修流卻吃的津津有味的。那店家拿了些草料喂“烏龍”馬,一邊摩挲著馬鬃笑著說:“小哥,我看你自己落魄寒磣的,你這馬倒是挺精神的,一看就是匹寶駒,這身肌腱,多硬實呀。不知道你想不想把它脫手出賣?我可以替你找個好主顧的。——少說也該有上百兩的銀子。”

周修流一聽就上火了,他將筷子一拍:“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賣你娘的個賊牛啊!”隨即他愣了一下,自己也沒有想到會罵出這種粗口來。他不想多事,喝了口酒,緩了口氣說:“店家,你知道江對麵的焦山上的柳雨眠嗎?”

店小二看了眼他背上的大弓,嘿然說道:“小哥,‘睡翁’的名頭,是你隨便叫的嗎?!幸好你隻是在我麵前提到他老人家的名字,要是碰到水路上的朋友們,你算玩完了!你得知道,天外有天哩!在鎮江到江陰這一帶呢,誰打個噴嚏,柳老爺子心裏都有數的。”

周修流輕輕一笑,便站起身來,站在旗亭子的槅窗前,望著不遠處的焦山,看著那清新、綠意盎然的小島,真是爽心悅目。此時,一群水鳥撲騰而起,飛向空中。周修流便取下背上的大弓,隨手從箭壺中拿了一支箭出來,搭在弦上,然後挽滿了弓。店家呆了一下,周修流手裏的箭已經“哧溜”一下飛射出去。

那時,空中能見度極低,店家沒看清楚箭的去向,卻見到一隻水鳥從半空中猛然墜落,在江麵上濺起了一團水花。他呆住了:“小哥,方才我隻看到天上有個黑點。你是怎麽把它射落的?”

這時候,他不敢不對周修流恭敬有加了。他趕緊給周修流倒了一碗酒,正想要上前美言幾句,忽然看到一條兩丈多長的小船,正朝酒亭子這邊駛來。店家伸長脖子一看,身子立馬就僵住了。

周修流看到店家的神情,也是詫異。於是舉目一看,隻見那小船的艙中,鑽出一個女人來:她眉眼豔麗,身段嫋娜,就是上次到他的茶樓來喝酒那個女人魚三娘。能在這裏見到一個熟人,真是難得。此時他情不自禁地眼圈一紅,隻覺得心頭一熱。他忍不住就站起身來。

魚三娘一走進酒亭子,就看到了周修流。她興奮地“哇”地就大叫了一聲,然後先衝著店家說:“窖老九啊,你欺負了我弟弟沒有?!你要是招待不周了,看老娘不一把火燒了你這破亭子。”

店家慌忙唱了個肥喏,然後大聲吆喝夥計上菜。周修流看看店裏沒什麽人了,就來到魚三娘身邊,笑著朝她打了躬說:“三娘姐姐,別來無恙?很遺憾,上次你托我辦的事,我還沒辦成哩。”

魚三娘愣了一下,接著想起來當時在茶樓她要周修流給朱之瑜帶的話,就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拉住周修流的手,拍打了一下他身上的灰塵:“你呀,你還真把姐那話擱心上了。看來你對姐真是不錯。我跟朱先生的事,就讓它隨緣吧。——你這大冷天的跑鎮江來做什麽?不會隻是來看姐吧?”

周修流笑笑說:“姐姐,我想過江去投奔史閣部,從戎殺賊!眼下國難當頭,我也該有點出息了。姐姐,你能不能送我過江去?”

魚三娘上下看了他一下,忽然笑了起來:“我說修流弟,姐還真沒看的出來呀,你居然還能武功?原先我還以為你是個書蟲呢。好了,這個咱先不說了。你自己看看,現在是什麽天氣?你一個南蠻子,到江北去不就去送死嗎?嘿,姐可不忍心讓你去送死。現在隻有江北邊的人往南邊跑的,誰還願意去北邊折騰的?!要不你就跟姐一起去焦山呆些日子?那裏條件雖說比不上南京,不過吃喝姐還是管得起的。姐知道,你肯定是跟你的心上妹子鬧別扭了。就讓姐開導開導你吧。”

周修流有些急了:“三娘姐姐,我真的跟你說,我不是跟自己那個心上妹子鬧……,唉,這八字還沒一撇呢。但是,我現在無論如何都得過江去。”接著,他就將自己當初在吳江縣救了紅歌,還有昨晚倉促出逃的事,簡單地跟魚三娘說了一下。不過,他沒有提到盧九德暗中給他送信的事。

魚三娘聽了,先是呆了一下。她沒想到周修流會大膽到獨闖縣衙,搶走皇帝慎選的美女。於是她一下子對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又增生了幾分好感。她是個受過惡毒男人冤屈的人,像周修流這樣舍命救心上人的義舉,自然讓她肅然起敬了。早先她在“明泉茶樓”時,以為周修流隻是個富貴人家子弟,為人質樸,還略帶幾分書呆子氣而已,沒想到他還有這般的古道熱腸。她沉吟了一下說:“修流啊,姐真的是不放心你到那邊去,聽說滿洲人馬上就要縱馬南下了……,到時候打起仗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周修流聽了這話,就“篤”地站起身來,笑著拿過長戈,猛然“呼”地一下出手舞動,隻見店裏一片光芒,魚三娘幾乎都看不到他人在哪兒了!突然,周修流收住手,將長戈向窗戶外麵幾丈遠的一株大葉櫸樹擲去,隻聽得“呼”地一陣風響,長戈“喀嚓”一下標入了堅硬的樹幹,樹枝上褐紅色的櫸葉,紛紛飄落。魚三娘呆了一下,拍著桌子,高聲喝了一聲彩。

店家膽顫心驚地走了過來,看著櫸樹上的長戈,咋著舌頭。魚三娘讓他出去把長戈拿進來,然後跟周修流說:“流兒,你既然有這般手段,姐也不想攔你了。量來那些滿洲人也奈何不了你。事不宜遲,吃過飯後,咱們馬上就過江去。快的話,你午後就可以到瓜州渡了。”

周修流頓時高興起來:“謝謝三娘姐。”

魚三娘笑著說:“別謝姐了,隻要記住姐就行了。姐這輩子是個沒人疼的人!”

周修流聽了這話,就低下了頭。此時他更明白魚三娘為什麽會對朱之瑜那麽上心了。這時店家跑了進來,氣喘籲籲地跟魚三娘說:“三奶奶,那長戈我費了老大的勁,可就是拔不出來啊!”他比劃了一下:“那玩意兒嵌進樹裏有三、四分深呢。天哪,那得有多大的手勁啊!”

周修流一邊笑著,走出店外,來到櫸樹前,握住長戈尾部,輕輕一下就將它拔出來了。

他牽著馬,隨著魚三娘來到坡下的江邊。魚三娘打了一聲呼哨,隻見不遠處的蘆葦叢中,快速地蕩出一隻小船來。那船比魚三娘方才搖來的那艘要大上許多,船上三個水手,長得骨節如鐵,一看都是些精幹的家夥。周修流牽著馬上了船,魚三娘也跟著上去。周修流笑著說:“三娘姐,你就不必送我了。”

魚三娘說:“我執意要送,難不成你還要把姐趕下船?!”周修流隻好笑著,不再說什麽了。他現在總算開始適應三娘的脾氣了。

 

周修流驅馬向北驟奔。那揚州地麵,南至瓜州,北至邵陽、高郵,東到大橋、張汪一帶,西至甘泉各集場。南北約有一百多裏,東西約莫四、五十裏。周修流傍晚時候,就趕到了揚州城東的鈔關門外。

這鈔關是漕運的中心地帶,商業興隆,熱鬧非凡,雖是眼下已經天寒地凍的,也是車馬往來。他找了家客棧歇下了,問了一下店老板,知道駐守揚州的是總兵賀大成。他擔心暴露自己的行蹤,到時候給史可法添麻煩,因此也不想進城去了。——反正他知道史可法已經率部北上了。晚上他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到街市買了一套屯絹厚夾襖,一件玄色披風,一頂貂皮帽,然後就沿著運河往北走。

三天後他到了寶應。隻見天上逐漸開始飄起了雪花。天氣更加寒冷了。他想,幸好鄭森提醒,不然的話,此時自己果然就要挨凍了。

那天看看天色已晚,路上散布著雪花。周修流身上寒冷,就不想趕路了。他正想找個地方歇下,可是走了十幾裏的路,也不見有一家客棧,心裏著急。這時,他忽然看到路邊有一戶人家,幾株枯樹環繞著三間草屋。草屋的後麵是一個十幾丈見方的大水塘,圍著蘆葦籬笆,裏麵宿著一大群鴨子,正“嘎嘎嘎”地叫著。

草屋裏透出一線昏黃的燈光,於是他就下了馬,把馬係在一顆大榆樹下,上去敲門。開門的是個年過五十的老漢,精神還算好。他一看到周修流一身厚實的打扮,手裏提著長戈,身上背著大弓,連問都沒有問,馬上“砰”地一聲就將門掩上了。周修流慌忙說:“老人家,我是從南京來的,要去北邊的宿遷投奔史可法大人。路過這裏,天色晚了,想借住一宿。”

老漢可能聽到了“史可法”三個字,才又把門打開,仔細打量了他一下,臉色和緩了些。他小心翼翼地將周修流讓進了屋裏:“小長官既是史大人的部下,就請進來喝口熱水吧。”

周修流打量了一下屋子。屋裏擺設清寒,一盞小油燈,屋中間一張四方桌,屋角一個爐灶。灶前坐著一個十歲左右的怯生生的小女孩,正在往灶孔裏添草,見到周修流,趕緊低下了頭。老漢讓周修流在桌邊坐下,給他倒了一碗熱水。老漢說他們家姓薑,那個小女孩是他的孫女兒,她母親早逝,父親在寶應城裏給人做搬運夥計討生活,他自己在家中養些水鴨子賣鴨蛋度日。薑老漢說:“咱們鄉間清貧,沒什麽好招待小長官的,隻能請你吃頓番麥粥就鹹菜、鹹鴨蛋了。”

周修流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說:“我是過路的,當然是入鄉隨俗。出門在外,哪有那麽多講究的?!”不過,飯好了的時候,他喝著熱燙的番麥(玉米)稀粥,還是皺了一下眉頭:他是富家子弟出身,從小到大,哪吃過這種鄉間的家常便飯?!不過此時他肚子餓極了,吃了幾口,就吃出味道來了。於是他就著鹹鴨蛋、鹹菜,一連吃了三碗,身上暖和起來。然後跟薑老漢討了些幹草,出去喂了烏龍馬。

他回屋後,跟薑老漢圍著小油燈聊起了天,老漢的小孫女靜靜地趴在桌子邊上聽著。薑老漢倒了兩碗燒刀子。他歎了口氣說:“這北邊戰事一起,咱們老百姓眼看又該遭殃了。前些天寶應城裏來了幾個軍爺,二話沒說就把我們家的一條老驢子給拉走了,說是軍中運輸需要,誰知道是不是給宰了吃了呢。——過會小長官可以把你的馬牽到屋後的驢棚子裏。這雪看來一時半會的停不了了。俗話說‘風後暖,雪後寒’。我聽小長官的口音,像是閩粵一帶來的,樣子又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弟,你一路上得小心才是。”

周修流聽了,喝了口燒刀子,心裏暖和:“多謝老伯!我不是什麽長官,我是去史督師那裏從軍的,我姓周,你叫我小哥就是了。”

薑老漢半仰著頭說:“史大人可是個好人呐。前幾年崇禎爺的時候,史大人總督漕運,曾經路過我們這裏,我見過他一麵,真是個好官呐!因此方才我聽說周公子是去投奔他的,才敢把你招進屋。幾個月前翻山鷂子高傑大鬧揚州城,攪得天翻地覆的,也幸好史大人把他給彈壓了下去。如今聽說高鷂子洗心革麵了,前些時帶兵北上,經過這裏,也算有點出息了。不過騷擾咱們百姓這老毛病還是沒改,過路見東西就拿,吃飯不給錢。——隻要他能打仗我們也就不計較了,總比滿洲人真打下來了要強。滿洲人東西也要,人也要。”

他喝了兩口酒,呼出一口熱氣,接著說:“那滿州人狠啊!記得崇禎十二年的時候,我約了幾個夥伴到山東販賣鴨蛋,正趕上滿洲人大掠山東,圍攻濟南府,我們幾車鴨蛋全給丟了,還差點被他們劫到關外去做‘包衣’,就是家奴。後來聽說,那一次清兵一共劫掠了四十多萬我朝的臣民,金銀財物、牛羊無數。——我們幾個總算逃了回來。”

周修流蹙著眉說:“我就鬧不明白了,這些韃虜憑什麽就闖到我朝國土來,又是殺人,又是劫掠的。難道我們欠了他們什麽不成?!”

薑老漢歎了口氣說:“搶劫殺人原就不需有什麽名目的!——如果公子有興趣,我就給公子說說我們那次逃亡的經曆,說不定公子到時候跟滿洲人打仗,還用得上哩。”

周修流果然來了興趣,“哦”了一聲,凝神聽著。薑老漢說:“那時我們幾個正在濟南城南的一個小鎮裏找買主,聽說清兵來了,嚇得慌忙扔下車子就跑。可是來的那些滿洲八旗兵全是騎馬的,我們哪兒跑得過他們?於是大家隻好往小巷裏瞎竄。因為巷子大都是彎彎曲曲的,戰馬到了裏麵,就不能像在平原上那樣橫衝直撞,四處馳突了。”

周修流聽了不覺點點頭,若有所思。他是練過騎射的,知道騎兵在平原地帶作戰時占優勢的道理,在小巷中這種優勢就沒有了。

薑老漢接著說:“我們幾個躲到了小巷子人家的屋子裏。那些騎兵就在外麵挨家挨戶走來走去的搜索。後來,我們中間一個膽大的說了,與其這樣躲著等著被他們拿住,不如出去跟他們拚了!於是我們幾個有拿菜刀的,有拿棍子、檔杈的,大家商量好,先用棍杈突然將奔跑的馬絆倒,然後拿刀的撲上去就割脖子。——嘿,你別說,這辦法還挺管用的。我們六個人一共宰了四個清兵,然後騎了他們的馬就拚命往南跑。——跑到了濟寧府,幾匹馬全給跑死了。”他說著,不無得意地砸吧了一口燒刀子,滿臉潮紅地回憶著當年的情景,豪氣橫生。

周修流笑著說:“老伯,你們這招數對付清軍騎兵果然管用,我記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修流吃了兩碗燙熱的番麥粥,喂過了烏龍馬,就要出發。他悄悄地在灶台邊上,給薑老漢留了一錠五兩的銀子。臨行前,薑老漢給了他一個沉甸甸的酒葫蘆說:“周公子不要笑話,這葫蘆裏裝的是我自家釀的燒刀子,就是昨晚上你喝過的,它雖然不大上口,不過此去冰天雪地的,寒冷的時候吃三兩口還挺管用的,可以暖暖胃口、身子。”

周修流感動地接過酒葫蘆,掛在腰間,然後躍身上了馬,朝薑老漢抱抱拳說:“此去我一定會好好殺敵的,以謝老伯留宿酬飯之恩!”

他繼續往北趕路。不日到了淮北的淮安城。隻見茫茫雪花覆蓋著滿城,大街上沒有幾個行人。淮安府是淮北重鎮,是撫院,漕運總督所在地。黃河與大運河在這裏交匯。周修流跟路人打聽了一下史可法督師的中軍部所在,因為史可法所部也是剛剛馳援到淮北不久,大多數人還不知道軍情。因此周修流得到的回答莫衷一是:有的說是在黃河北邊的宿遷,有的說是在黃河南邊的白洋河與睢寧一帶。周修流估摸了一下,覺得白洋河是個不知名的小地方,而宿遷則是黃河北岸上的軍事重鎮。他想,做為諸鎮的督師,史可法應該駐紮在宿遷才是。

於是他權衡之後,決定先去宿遷。

周修流不知道,就在半個月前,駐紮在山東南部郯城的滿洲夏成剛固山所部數千人,趁著淮北諸鎮軍備不足,指揮混亂的當兒,突然南下,占領了宿遷,威逼黃河。史可法見軍情緊急,匆忙率軍三千人北上,前進到白洋河一帶,坐鎮指揮,鼓動士氣。周修流要去宿遷,等於是入虎穴了。

周修流在城裏準備了一些幹糧,裝足了一葫蘆的燒刀子,——這玩意兒在天寒地動的北地,果然十分管用,從寶應到淮安,他就是靠著這一口禦寒趕路的。然後他冒著風雪,沿著黃河北岸向西北方向走了約莫兩天,快到宿遷時,他向當地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宿遷已經在幾天前落入了清軍之手,清軍逼近了黃河北岸。而史可法的軍隊以及江北諸鎮,此時都在黃河南岸,準備防禦。

他吃了一驚,望著茫茫大地,滔滔黃河,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這天午後,周修流沿著黃河繼續拍馬向西走著,一邊尋找著方便渡河的地方,——此時黃河北岸幾乎見不到什麽船隻了,所有船隻差不多都被明軍拖到了南岸。他走了十幾裏路後,胯下的烏龍馬,差不多已經變成一匹“白龍”了。

忽然,他看到了前麵約兩裏遠的地方,有一座高高的塔樓,撐立在雪原與茫茫的蒼穹之間,顯得十分的醒目,孤獨。他再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就在塔樓背麵,是一個大營寨,被白雪覆蓋著,就像一座墳墓。從塔樓上飄動的模模糊糊的旗幟來判斷,那裏可能是清軍的營盤。而塔樓前麵不遠處的河麵,卻是他這一路走過來所見到的最窄狹的地方。

他心裏一動:看來今天隻能從那裏突擊過河了。

當他驅馬再往那座營寨方向走了一裏多路,在靠近塔樓數十丈遠的時候,他終於看清楚了塔樓上獵獵飄揚著的,是一麵四方的大藍旗,在一片白色世界裏,特異獨出。正怔忡間,突然,他聽到那座像墳墓一樣的營寨裏,響起了一陣“嗚嗚嗚”的胡笳聲。刺耳的號角在灰白的天地間回蕩,顯得既淒厲又蒼涼。他想:原來這裏果然是一座清軍兵營!

周修流還沒有做出是前進還是後退的決定,這時,已經有十幾匹快馬“的的的”地衝出了營寨,向他這邊急速馳來。他想,自己既然是來投明軍的,碰到這些猖狂、凶悍的滿洲兵,哪有退卻的道理?!於是他拿起葫蘆,就著嘴巴,咕嘟咕嘟把剩下的燒刀子全都喝下去了,然後抖擻一下精神,握著長戈把柄,長嘯一聲,拍馬向前衝去。

沒想到,就在跟那些鐵騎相距十幾丈的時候,突然間,他胯下的烏龍馬的前蹄在雪地上倏然打了一滑。隻聽得“喀嚓”一下,龐大的馬身子就向前直栽下去。

周修流是自幼就在馬上馬下滾跌的,身上已經有了一種本能的應變機能。此時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雙腿夾緊馬肚子,迅速將長戈撐在地上,先緩住了烏龍馬往前栽倒的勢頭。然後,他的左手緊緊地抱住烏龍馬的脖頸,右手使出數百斤的氣力,撐著長戈,硬是抱著烏龍的脖頸,將下栽的馬身子,抱了起來!烏龍馬似乎很配合他的這一舉動,它“噅噅”叫了兩聲,猛然間人立而起,隨即“噠”地一下前蹄落地,奮勁地聳了聳快要凍僵的馬鬃。

此時,第一個衝到周修流麵前的八旗兵,揮舞著一把兩尺來長的雪白的雁翅刀,離他還不到兩丈遠了。周修流想都沒想,就一戈奮力刺出,隻聽得“噗哧”一聲,一道鮮豔紅色的液體,猛然朝他身上噴射過來。他大睜著眼睛一看,隻見自己一丈長的長戈,竟然穿透了那個旗兵的厚實的胸部!

他愣了一下,心裏一哆嗦。另外那十幾個奮勇衝來的旗兵,看到戰友的情狀,一時還沒緩過神來,都匆忙勒住了馬。

劉宗周的這柄長戈,說起來其實更像是長槍,因為原先戈頭彎鉤的那部分,已經被磨的隻剩下一道鋒利的小回鉤了。戈頭兩麵的中間,各有一道小溝,戈頭一進入人身,空氣就隨著小溝進入體內,可以立即致人斃命!也不知道一向以修身為本的劉老爺子,是從哪裏弄來的這麽一個殺人利器?!

周修流將長戈猛地從那旗兵胸口拔出來的時候,居然帶出來了一大團肉腸子。雪地上一下子就染紅了一片。

周修流雖然武藝精湛,可是在這以前從來沒有殺過人。他隻是在周家莊的時候殺過野豬,豹子,宰過豬。沒想到眼前這一出手,竟然是這般慘狀!他眼睜睜地看著對麵的旗兵連哼都沒哼一聲,就一頭栽下了馬。他心裏想:原來所謂英雄豪傑的戰場,竟然就是這樣殘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望著那具栽在雪地上的屍體,他差點就要嘔吐了。

那十幾個旗兵見狀,頓時憤怒地狂吼著,揮舞雁翅刀又朝他猛撲過來。周修流拍馬就往前衝,十幾騎馬“撲哧撲哧”地在後麵追著。在距離塔樓還有數百步遠的時候,周修流突然勒住了馬,閉著眼,頭也不回,閃電般就將長戈往後猛擊出去。隻聽得背後一聲悶哼,周修流感覺手頭一緊。他將戈用勁往回一抽,然後順著手臂往後看了一眼,隻見一個龐大的身軀,正栽在雪地上,地上又是一片猩紅。

周修流熱血上湧,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漲破了。以前他老是覺得,像燕人張翼德於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首,那是多大的豪氣,可是到了真正見到了人血時,他的感覺就不一樣了。尤其這些紅血是由白雪反襯著的。他正想說幾句話,但是那十幾個旗兵已經團團將他圍住了。於是他的腦子清醒了過來:這是生死存亡的爭鬥,不是茶樓裏演繹的評書。於是他冷冷一笑,奮起長戈,準備廝殺。他已經將生命置之度外了。

這時,為首的一個將官開口了。他眼神清冷,手握兩尺多長的雁翎刀,腰間掛著長弓,箭壺。他的漢語不好,隻說了四個字:“蠻子,投降!”

周修流冷笑著搖了搖頭。他將長戈橫在馬背上,從背上取下大弓。他指了指那個將官的箭壺,又指了指塔樓上獵獵飄揚的那麵藍旗,然後做了個挽弓的動作,將一隻手舉起來說:“我投降。”接著又把手往下垂,說:“不行的話,我不投降。”

那個將官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周修流的意思是,如果滿洲將官能夠用他的弓射中那麵藍旗,周修流就投降;如果他射不中,周修流就不投降,他們就得放他走。於是,那個將官輕蔑地笑了起來。他從箭壺裏拿出一支箭,周修流便將自己手裏的大弓遞給了他。他看了一下,見到弓把上刻的滿洲文,頓時愣了一下,隨即又驚異地望著周修流:他可能也聽說過這麵大弓上刻著的原先主人的名字,因此對這把弓居然會落到周修流手裏,表示費解。

周修流拿戈指了指那麵藍旗。將官猛吸了一口氣,搭箭上弓,朝著藍旗方向,用盡全身力氣,才堪堪將弓挽滿。隻聽得“嗤”地一聲,箭已射出,但是那支箭“嗖嗖”飛出去幾十丈後,卻在離木塔約有一丈多遠的地方,失去了勁頭,像盤旋的雄鷹一樣,軟軟地向下滑了下去。

滿洲將官失望地搖了搖頭。他又拿起那把大弓看了一下,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能他一輩子也沒挽過這麽強的硬弓!

周修流伸手要回了大弓,然後微笑著從箭壺裏抽出一支箭。將官依然蔑視著他:他根本就不相信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能夠打得開這張大弓。

此時,營寨中又有幾十個旗兵舞著雁翎刀、雁翅刀、柳葉刀等,拍著馬“哇哇”地衝了出來,他們看到眼前的這個場麵,不約而同地都垂下了刀,默默地圍在一邊觀望著。弓、馬、刀是滿洲旗兵的生命,他們都以嚴肅的目光,注視著眼前激動人心的比賽。

隻見周修流將雙手放在嘴巴前,嗬暖了一下,然後又把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放在嘴裏重重地咬了一口,接著將箭搭在弦上,又是猛吸了一口冷氣。那些旗兵們隻聽得野牛筋弓弦抽動時“嘎嘎嘎”的聲音,都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看著周修流。到了弓把與弓弦被周修流挽成滿月壯的時候,大家都望著弓箭的目的:那麵藍旗,他們正藍旗營的驕傲。

——周修流將手一鬆,那支箭“嗖”地一聲,閃電般射了出去,隨即就在白茫茫的空中,失去了蹤影。

過了不一會兒,那麵藍旗依然在雪天中獵獵地飄揚著。這時,圍著周修流的數十個旗兵,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陣放肆的大笑。他們相信,眼前被他們包圍住的這個執拗的南蠻子,已經輸了。接下來,如果他不投降,他們將把他砍成一堆肉泥!

隻有那個身經百戰的將官皺緊了眉頭:他看得出來,周修流能輕鬆地將這張四、五石的大弓挽成滿月,絕非等閑之輩!

果然,旗兵們的笑聲還沒有停歇,隻見木塔上的藍旗,忽地一下斷為兩截。藍旗隨風從數丈高的塔樓頂上,飛飛灑灑地飄落下來。包括那位將官在內,所有的旗兵們都驚呆了。那個將官朝周修流舉起了雁翎刀,生硬地說:“我,正藍旗的牛錄額真。我欽佩你。你走,我不殺你。”

周修流當初在神樞營時,就聽說了滿洲人旗兵的編組方式,知道這牛錄是最小的作戰單位,每牛錄三百人,頭目就叫做牛錄額真。牛錄之上是甲喇,每甲喇轄五個牛錄;甲喇之上是固山,也就是旗,每固山又轄五個甲喇。他身上的大弓,就是幾年前洪承疇從一個英勇善戰的甲喇額真那裏繳獲的戰利品。因此剛才這個牛錄額真見到上麵的滿文時,驚愕不已。

周修流把大弓掛在背上,然後攥著長戈,二話沒說拍馬就朝河麵上衝去。那些滿洲旗兵們眼睜睜地看著他衝向黃河的背影,都覺得十分費解:他們本以為周修流會回頭向東跑開,或者向北麵跑去的。眼下進入黃河隻能是死路一條。難道他的馬能馱著他遊過河去?

周修流來到河邊,跳下馬來,束緊了身上的東西。然後他在旗兵們的眼皮底下,牽著馬慢慢地朝河裏走去。到了河水的深處,他一手抱著馬脖子,一手拿著長戈,撐劃著凜冽的、幾乎快要凍結的河水,向對岸遊去。河水逐漸浸入身上,盡管他方才已經喝過了燒刀子,但是仍然覺得全身就像是被刀割了似的,腦門發麻。他咬著牙,奮力向前遊蕩著,體溫也開始回複了。緩緩流動的河水,同時將他和烏龍馬衝向下流……

這時,那些旗兵們真的是目瞪口呆了。他們根本就不相信這個年輕的南蠻子能夠遊到對岸!

這一切,站在塔樓上的楊方興全都看在眼裏。他想,在明軍中吃兵糧的,善騎射、能打仗的,大多是他們遼東人,晉北宣化、大同一帶的人,還有山東登萊、濟寧人。但是北人會水的很少,眼前的這人,弓馬嫻熟,武藝出群,卻又會水性,到底是北人呢,還是南蠻子?剛才他那一箭射來,竟然射中了藍旗的旗杆,加大風大,旗杆“喀嚓”一下就斷了,著實讓他大吃了一驚!

他身後的一個戈什哈,看到周修流正在向河中心遊去,就憤然拿起弓箭,要射向周修流,卻被他製止了。他有他的想法:他想看看周修流是不是真的能遊過黃河去。這樣,屆時他在舉兵渡河時,對這段河水心裏就有數了。

 

周修流是在來到白洋河鎮五天後,也就是十一月初七的下午,去拜見史可法的。到了督師中軍衙門大堂,適逢史可法正召集駐防在宿遷對麵黃河南岸的幾個重鎮的將領,還有一些幕僚們在議事。周修流讓親兵通報了一下,就站在大堂外麵等著。不一會親兵出來,把他請了進去。

史可法坐在大堂正中,兩邊分列坐著二十多個文武官員,幕僚。史可法衝周修流點點頭,笑了一下,就讓他在史德威的下首坐了。周修流落座後,環顧了一下堂中來的這些人,幾乎都不認識。不過一看自己對麵坐的都是文官和幕僚,顯然史可法是將自己當武將了。

史德威湊在他的耳邊,悄聲給他介紹過了座中的幾個主要人物。坐在右首的是督師監紀、寧波府慈溪人應廷吉,再下來是侯方域,王之楨。那王之楨戴著生員方巾,半仰著臉,神情有些倨傲。在史可法左首坐著的,是總兵、左都督、眼下正駐防高家集的劉肇基,字鼎維,遼東人。

劉肇基的下首坐的是甘肅鎮李棲鳳將軍,再下來是駐防淮北王家樓的淮河鎮總兵張士儀。張士儀的下首,是駐防白洋河鎮的參將沈通明。

史可法環掃了一眼大堂,清了清嗓門,朗聲說道:“這些日子天寒地凍,將士們冒雪奔走,諸位辛苦了!大家知道,前些天清軍突然從山東的郯城南下,攻占了宿遷,威逼黃河,淮北震動。本督不想在這裏追究以前的防務責任,隻要諸君今後精誠團結,奮勇向前,既往不咎。今天把各位召集到這裏,目的是計議一下如何奪回宿遷,以免造成既成的戰局被動。前幾天我趕到白洋河鎮時,適逢大雪紛飛,不利戰事的展開。這兩天天氣逐漸晴和,河麵解凍,正是可以渡河作戰的時候了。戰機不可失,我想趁此機會,好好打上一仗,收複宿遷,一是給滿洲人一個警告,讓他們不要將我國朝等閑視之;二是給朝廷一個捷報,增強我朝決戰的信心,為明年弘光元年獻上一份賀禮。”接著,他朝應廷吉點點頭:“棐臣,你先說說你的想法吧。”

應廷吉站起身來,表情淡漠清冷地說:“閣部大人,我的想法就一句話:宿遷是黃河北麵的軍事重鎮,一日不在我們手中,我們就得一日仰滿洲人的鼻息。宿遷非奪回不可,要不惜一切代價,不然河防就是一句空言!”他的話跟他的表情一樣的凝重,大家似乎都感覺到了宿遷的分量了。

史可法神色凜然地看著劉肇基。史可法出任督師時,劉肇基是主動請求隨他到江北來的。當年在錦州之戰時,劉肇基曾經跟吳三桂並肩作戰過,是一員猛將。後來他被誣以臨陣退卻,遭到解職,不得重用。直到今年五月時,才重新得以起用。此時他站了起來,鏗鏘有力地說:“憲公,我願率本部八千人馬,拚死渡河奪回宿遷。”

史可法讚許地朝他頷首一下,又掃了一眼眾人。這時,李棲鳳跟沈通明都站了起來,高聲說:“憲公,我們也願意率部渡河,邀擊清軍。”

史可法滿意地笑了。他說:“據我們的探子得到情報分析,眼下占據我們白洋河對麵到宿遷一線的清軍,是八旗的夏成剛固山部隊的一部,大約有三個甲喇,約五千人左右。加上投降的那些漢軍,將近萬人。而我軍部署在睢寧至白洋河一帶黃河南岸邊正麵的部隊,約有五萬多人。從兵力上看,我軍占有優勢,但是清軍的騎兵占優勢。不過,隔著黃河,清軍的騎兵優勢就沒有了。眼下最大的問題是我軍如何渡過河去。過河之後,又如何以步兵戰勝騎兵。”

大堂上一陣默然,大家似乎都在想著法子。史可法指著周修流說:“我給大家介紹一個年輕人。他就是前些天冒死衝破清兵重圍,從北岸渡河過來的,他叫周修流,是我的同科周修涵的弟弟,原文淵閣大學士周獻、節閑公的小兒子。”

周修流微笑著起身,團團行了個禮。在座的眾人,這兩天都風聞有個南邊來的楞小子,誤闖誤打到了清軍大營,後來又冒著冰冷的河水南渡的事,沒想到就是眼前這個看上去有些憔悴、唇腮上長著不長的胡子的年輕人。不過,周獻跟周修涵的名頭,卻讓他們肅然起敬。他們都微笑著朝周修流點了點頭。

劉肇基笑著問說:“周小將軍剛剛跟滿韃子交過手,不知有何體會?”

周修流望了一眼史可法,史可法微笑著點點頭,顯然是在鼓勵他說出自己的意見。周修流於是先把那天在寶應聽到的,那位薑老伯在濟南斬殺清兵的故事,有聲有色地說了一下:“我想,這種看似笨拙、不需多少技藝的纏戰辦法,算是以我之長,攻敵之短了。如果大家都是在鞍馬上作戰,我們是沒有什麽優勢的,滿洲人精於騎射,我們不能跟他們硬碰硬。”

他說到這裏,劉肇基插話說:“當初我們在錦州之戰的時候,的確是見識了滿洲人騎兵的厲害。那些八旗鱉犢子,衝鋒陷陣起來,還真有幾下子。我們明軍隻有吳三桂的關寧鐵騎,還能跟他們周旋。而我軍得便宜的是大炮,火銃等火藥兵器。周小將軍說的有些道理,對付那些鱉犢子八旗兵,搞巷戰還真是挺管用的。”

周修流接著說:“這次我北上,注意觀察了一下沿途的地形,發現咱們淮北一帶,大都是平原,利於騎兵部隊奔突作戰,不利於步戰。因此我們必須揚長避短,今後軍隊不能在平原地帶與滿洲人作戰,而應該利用我們熟悉的城鎮地形進行巷戰,與滿洲人短兵相接,即便是一個一個城鎮拚下來,到時候吃虧的肯定是滿洲人!——我恐怕他們的十幾萬鐵騎還沒殺到淮河,就要拚光了。”

眾人聽了,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應廷吉一直在默默地聽著,此時發問說:“周小將軍,你覺得眼下我們可以渡過河去嗎?”他說話向來簡潔,單刀直入,不繞彎子。

周修流笑著說:“應大人的這個問題,我想也是清軍的統帥眼下正在探問的。我想我們可以渡過河去,不過必須要用奇襲的手段。如今雖然天氣寒冷,但是河水下麵的溫度,實際上要比河麵上要暖和。如果是進攻對麵的清軍,那麽最好是選擇比較靠上遊的地方渡河,在水流的衝激下,半個時辰後,剛好可以抵達清軍大營前登陸。但是這樣的話,清軍早就已經有了防備。因此,我以為,要渡河作戰,必須出其不意。眼下晚間沒有多少月色,正好借助黑夜,偷偷渡河。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才能奏效。”

應廷吉微微點了點頭。眾人想了想,都覺得他的話有些道理。周修流跟史可法說:“我以為,督師大人可以從各軍中精選善於囚水、武藝精湛的將士百人,直接從白洋河鎮對麵泅渡過黃河,突襲對麵的清軍營盤,然後大軍分別從上遊的睢寧一帶、下遊的王家樓一帶乘船渡河,兩麵夾擊,先擊破白洋河對麵之敵,再圍攻宿遷,敵軍必然敗績。”

史可法聽了,看了看應廷吉,又環顧了一下眾將領。劉肇基仰臉想了一下說:“我覺得周小將軍的計策可以考慮。隻是,我想在座的將軍大都是遼東跟固邊九鎮出來的,水性好的沒幾個。由誰來擔當這泅水突襲的指揮呢?”

周修流說:“如果督師大人信得過我,我願意率領百名勇士充當先鋒,去突襲清兵營寨!”

史德威也站起身來說:“我願意率軍隨後渡河接應。”

史可法高興地說:“既然子漸願意打頭陣,那是最好不過了。隻是你前幾天渡河困頓,恐怕你的身子……”

周修流笑笑說:“眼下局勢危急,我豈能隻顧個人安危!”

於是,史可法和應廷吉簡略地計議了一下,就作出決定:由周修流帶領各軍中選出的水性好的勇士百人,於今晚夜半時分就先行渡河,出其不意攻擊白洋河鎮對麵的清軍。史德威率軍從白洋河鎮乘船渡河,攻擊盤踞河對岸的清軍營寨。再往西北方麵,由高起鳳監李棲鳳軍,從睢寧一線渡過黃河,進攻宿遷城。由應廷吉監劉肇基軍從高家集北上,渡過黃河,配合李、高軍進攻宿遷。張士儀軍從王家樓向東北方向運動,做為後備軍,配合各路進攻。他和參將沈通明坐鎮白洋河。在明天拂曉前,各軍務必要渡過黃河,否則貽誤戰機,將以軍法從事。

應廷吉補充說:“周修流和史德威兩軍,倘若先期攻破對岸的清軍營寨,我想,駐守在宿遷城裏的清軍,必定會出城馳援。此時我和劉總鎮將引軍配合高、李所部奮力殺進宿遷,必然告捷!”

大家計議已定,史可法開始調兵遣將。之後,各個將領馬上分頭安排行動去了。

史可法問了周修流的身體狀況:“子漸,這次行動能否成功,首先就看你了。我想問一下,如果你們渡河時被清軍發現,你將會怎麽應對?”

周修流朗聲說道:“我絕不後退,必將死戰到底,隻要能拖住敵軍,讓後續部隊能夠順利渡過河去,我的目的就算達到了。”

史可法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出來,隻要能做到的,我盡量都會滿足你。”

周修流想了想說:“第一,我要隨著我突襲的一百軍士,不但水性要好,而且馬上馬下身手都要了得。這種軍士隻能是百裏挑一的,因為我們這次行動不單是去送死。第二,每個人都配兩把日本長倭刀,以備步戰。——為什麽要佩帶倭刀呢?前幾天我跟滿洲旗兵作戰時,發現他們的士卒使用的戰刀雁翎刀、雁翅刀等,因為等級的忌諱,一般都隻有兩尺長。而倭刀則有三尺長。第三,每人配給三斤燒刀子。”

史可法沉吟了一下說:“子漸,你提的這些要求我都滿足你,幾個月前北上的時候,我們軍中就帶了幾百把倭刀。不過,這是我們對清軍的第一戰,決定我軍的士氣。所以你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本督軍法無情!”

 

半夜時分,月淡天高,黃河河麵上一片寂靜。隻有微微流動著的河水,泛著幽幽的寒光。

周修流帶著一百個精壯的軍士,每人頭上纏裹著一條做為記號的長長的白巾。身上不著鎧甲,隻穿著白色的短衣夾襖,減免了泅水時的負重。每人身上插著兩把長倭刀,悄悄來到了河邊。方才在出發時,每個軍士都喝了一碗燒刀子,以免在泅水時凍僵。另外每人身上還帶了一個酒葫蘆,以便到了對岸時,身體凍僵了,就猛灌燒刀子。周修流還特意交代大家,下水之後,一定要多使勁劃水,這樣可以保持身體的溫暖。

周修流第一個牽著烏龍馬下了水。他覺得今天晚上的水溫,比前兩天他泅過來時略微要高了一些。遊到河中間時,他注意了一下遠處黑魆魆的塔樓,卻看不清樓頂上是不是有清軍在值哨。快到對岸時,他左手將弓取下,以防塔樓上的哨兵發現了,他可以馬上放箭。

果然,他剛剛悄悄地爬上岸,塔樓上忽地有個黑影站了起來。周修流趕緊把烏龍馬按在地上,迅速拿出一支箭搭上弓,略微瞄了一下,“嗤”地一箭向塔樓上射出。隻見那團黑影一頭就從塔頂上栽了下來,啪嗒一聲摔在雪地上。後邊的軍士陸續登上岸來。這時,守衛在清軍營寨前麵木柵門邊上的兩個滿洲旗兵,看到塔樓上冷不丁墮下一團東西,就趕過來察看。周修流急速拿出兩支箭,分別射向他兩個。兩個旗兵悶哼著倒了下去。

周修流查點了一下上岸來的軍士,約有七十多人。其他的人,估計是被河水衝走了或者耐不住寒冷凍斃在河裏了。他跟這些軍士們說:“過會大家突入敵軍營寨後,不必聽我的號令指揮,大家各自為戰。你們見到帳篷就燒,——營帳裏自有炭火燒著。見到人就殺,見到馬就砍馬腳。你不殺死敵人,敵人就會將你剁死!然後能搶到敵人馬匹的趕緊就搶。南岸的史將軍見到火光,馬上就會從上遊處駕船過來增援。弟兄們,報國就在此刻,大家須視死如歸!”

說著,他拿起酒葫蘆,狠狠地喝了幾口。軍士們都拿起隨身帶著的酒葫蘆照樣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接著,周修流發了聲喊,一馬當先衝到營門柵欄前邊。他跳下馬來,拿身子重重撞開了木柵門,隨即又一躍上了馬,大吼一聲,揮舞長戈,衝殺進去。烏龍馬衝到第一張軍帳前,他一戈揮出,刺裂開帳幕氈門,然後踏馬進去,帳幕裏橫七豎八睡著十幾個旗兵,中間燃著一盆火炭。他一戈挑翻炭盆,帳幕忽喇一下就燒著起來。那些旗兵們還沒回過神來,以為是在夢中,直到火燒著身子時,才驚慌失措,頓時狼奔豕突。

周修流一手揮戈,一手拔出倭刀,一連砍翻了幾個旗兵,剩下的旗兵們“哇哇”狂叫著,四散去找兵器和戰馬。周修流縱馬衝出幕帳,隻見軍營中已經有十幾座軍帳著火了,火光衝天。旗兵們倉惶應戰,戰馬亂突,整個營寨都沸騰了。

周修流馳著烏龍馬,勢如一道黑電,如入無人之境。不到一頓飯的功夫,軍營中已經橫七豎八地躺著兩百來具屍體,其中不少是頭上纏著白布的明軍,他們都被戰馬踩得血肉模糊了。周修流抖擻精神,一柄長戈,舞得疾風掃落葉一般。他殺得興起,渾身是血,腦子都快要麻木了。

過了一會兒,滿洲旗兵們開始緩過神來,各個牛錄組織起來,點起火把。動作之快,秩序之井然,周修流見了也暗暗吃驚。周修流退到了木柵門前,他放眼一看,自己帶著殺進去的七十來個軍士,差不多都已經戰死了,隻剩下了五、六個軍士。他們騎著搶來的敵軍馬匹,聚集到他的身邊,而且每個軍士身上都帶著傷,精疲力盡的,隻有眼睛還在閃著火光。周修流自己的左肩膀上,也狠狠地挨了一刀,幸好天寒,傷口的流血早已經凝結成疤了。他想,不知史德威率軍登上北岸了沒有?要是後續部隊不及時趕上來接應,滿洲旗兵很快就會集結起來進行反攻,將他們幾個人剁成肉醬。那麽他們這近百個勇士的生命,不是就白白地遺棄了?

這時,營寨裏的旗兵們開始分成整齊有序的隊列,密密麻麻地朝他們這邊湧了過來。

周修流估摸了一下,這個營寨駐紮的敵軍,約有兩個甲喇,三千人左右。借助著對方明晃晃的火把,周修流看到幾個彪悍的旗兵,簇擁著一個身著鎧甲的將軍。周修流跟身邊的幾個軍士說:“你們趕緊跑走,沿著河岸一直往北,去找史將軍的部隊。”但是,卻沒有一個軍士願意離開。

周修流心裏感動,就拍馬往前走了幾步。那位清軍將領嘰裏咕嚕說了兩句滿語,隻見馬上就有兩個滿洲旗兵,拍馬揮舞著亮晃晃的雁翎刀,衝殺過來。周修流二話沒說,掄起長戈就迎了上去。他先將戈頭朝右邊那個騎士虛晃一下,隨即突然掉轉戈頭,猛地朝左邊那位騎士刺去。戈頭正中騎士的脖子,鮮血飛濺。右邊那個騎士的馬衝他身邊衝了過去,一刀砍了個空。周修流右手掄著戈柄,回手一下,將他刺下馬去。

周修流剛剛收住馬韁,立刻又有一個騎士縱馬過來。周修流定神一看,正是前兩天跟自己比箭的那個牛錄額真。周修流對他有些好感,就朝他抱抱拳。那位額真也向他行了一禮說:“我們甲喇額真,喜歡,你的勇敢。你,投降,跟我一樣。”

周修流心裏冷笑一聲,他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們的頭甲喇額真欣賞他的勇武,要他投降,然後給他一個牛錄額真的職位。他笑著搖了搖頭。那個牛錄額真也遺憾地搖搖頭,突然一拍馬,揮起雁翎刀,忽地一下就朝他劈了過來。白凜凜的刀片,挾帶著清脆的風聲。周修流身子就勢往後仰去,然後雙手托起長戈擋了一下,就在對方收刀回去的時候,他右手一掄,戈頭“砰”地一聲悶響,重重地擊打在對方的背上。這一擊有幾百斤的氣力,那牛錄額真悶哼一聲,一頭就朝馬頭前栽了下去。當他的身子快要著地時,突然“哇”地一聲,嘴裏噴射出一大口鮮血,濺灑在還沒有消融的雪地上。

那邊的甲喇額真直看得冒火了,“得得得”怒不可遏地縱馬出陣,瞪圓了眼睛,揮舞著兩尺多長、寒光四溢的雁翎刀,像豹子一樣朝周修流撲殺過來。

周修流猛吸一口氣,正要應戰,忽然,黃河上遊那邊喊聲大作,似乎有無數的人馬正向這邊殺來。周修流估摸著是史德威領軍殺到了,於是神情振作,挺起長戈,就跟那甲喇額真殺了起來。

此時已經是寅時初刻,正是快到黎明破曉的時分。甲喇額真鬥了幾個回合,上遊那邊的喊殺聲越來越近了。他無心戀戰,就拍馬退後幾步,將刀一揮,大隊的清兵就像潮水一樣,狂呼亂叫著朝柵門這邊湧了過來。

周修流高叫了一聲:“大家快撤。”猛然虛晃一戈,帶著那幾個軍士掉轉馬頭,沿著河岸,往西就跑。周修流挾馬殿後,大約跑出不到一箭之地,他突然聽到後麵“砰”的一響,憑著直覺,他知道是有人正在朝自己放箭。於是他身子一下伏在馬背上,聽到風聲漸近,他倏然抬手一綽,攥住了那支原本要射中他的箭。他快速拿下背上大弓,回頭一看,隻見那個甲喇額真,正身手利索地往弓上搭第二支箭。於是他豪氣頓生,快速彎弓搭箭,扭轉身子,瞄了一下,奮起氣力,一箭向後射去。隻見那個甲喇額真還沒來得及射出第二支箭,他的上半身就像折斷的樹幹一樣,向後倒去。

清軍陣中,一時大嘩,他們騎兵們潮水般追擊的攻勢,頓時緩了下來。而這時,周修流已經隱約看到不遠處明軍黑色的旗幟了。於是他撥轉馬頭,麵對著黑壓壓的清軍,橫戈立馬,威風凜凜。那一千多的清軍,竟然都呆住了。

 

史德威率領的五千軍馬,從白洋河鎮的上遊,乘著數百艘大、小船,進逼到黃河北岸的清軍大營。那時正是黎明時分,果然不出應廷吉所料,駐守在宿遷城裏的清軍主力,看到白洋河對麵營寨的火光後,匆匆忙忙地就出城來救援。兩軍在清軍營寨附近大殺一陣,各自死傷累累。而此時,劉肇基與李棲鳳的軍隊在西北方向渡過了黃河,突然攻入了宿遷城。接著在城裏進行了約莫兩個時辰的巷戰,清軍勢單力薄,支持不住。到了午後時,清軍開始全麵潰逃出城,向北撤退。

史可法帶著所部立即渡河,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這麽開心過了。他對收複宿遷這一惡戰,感覺相當的滿意,同時也對此後的戰局,增強了信心。他當即命令劉肇基與李棲鳳所部的幾萬軍隊,繼續往北攻擊前進,擴大戰果。

可惜的是,跟周修流一起渡河發起奇襲的那一百個百裏挑一的勇士,回來時包括周修流在內,隻剩下五個不到了。史可法本來準備好的用來給這些勇士慶功的幾大甕洋河大曲,他們差不多都喝不到了。這使他的內心微微有些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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