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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秋風

(2010-11-05 21:07:14) 下一個

                                                       7 秋風

 

八月十五中秋前後那幾天,周府上下為了送周菊出嫁遠門,忙成了一團。大姑娘出嫁本是喜事,可是周府上下卻籠罩在一片難以言表的陰雲中,因此中秋也過得冷冷清清的,沒有團圓的喜悅,卻多了幾分離別的愁緒。

——畢竟周菊要去的夫家,是在遙遠的江南嘉興府。

先是為周菊準備嫁妝。

周家是世代殷實大戶人家,女兒出嫁,又是到遙遠的嘉興府去,因此嫁妝自然不能寒磣,得豐厚。那些必備的奩具,締姻,各種彩緞,添箱物等的豐盛自不必說,光是周菊要帶去的各類書籍,就有滿滿的三大箱。女兒家出嫁時帶書,本來是罕有的事,而且曹家是嘉興府一帶名聲盛播的書香門第,曹溶本人又是江南數一數二的藏書家,周菊理應不愁過門後沒有書籍陪伴的,但是她想要帶走的這些書,都是她平時的愛物,就像閨中密友一樣,一日都離不開的。每天她除了幫她母親持家、做做女紅之外,閑暇的時間就是讀書了。

所以,當方氏一看到摞在箱子裏的那些書的時候,睹物傷情,眼淚忍不住就撲簌簌地落下來了。另外,還有一些閨中日常必需用品,以及親戚鄉人們送的禮品等,盡管已經是裁了又裁,還是裝了有大十幾箱,整整齊齊地排在大廳上,看上去顯得十分凝重,更增添了家裏人的傷感。家裏人在經過大廳時,看到那些箱子,想到整天形影不離的周菊馬上就要出遠門了,都是見一次抹一次眼淚。

二十歲的周菊就要出嫁了,這本來是大喜事,但是那些天,周太公和方氏的故作喜悅的臉上,都掩飾不住悒鬱之色。周修涵已經殉難,周修流幾個月前又離家出去闖蕩,如今周菊就要出嫁了,周太公和方氏無論如何是高興不起來的。雖說當時曹溶來相親的時候曾答應過他們,等到他們小兩口於歸大禮之後,曹溶他將帶著周菊,回到周家莊來住上一年兩年,陪著太公和方氏共享天倫之樂,然後再考慮出仕的事情。並且,秀水縣與方氏的老家蘇州城也不過是一天不到的路程,這多少可以給予一些心理上的慰籍,不過,方氏心頭仍然就像是被剜了一塊肉似的揪痛。

周太公表麵上不說什麽,可是他心裏的難受,並不下於方氏。畢竟是過了古稀之年的老人了,誰不希望兒子們都能承歡於前,繞於膝下呢?周修流已經興致勃勃地出遠門去了,可是男兒總會有回來的時候,即便他走的再遠,老人們心理上的感覺,也仍然像是侍弄在自己身邊一般。而女兒出嫁就不一樣了,一走出門,就是別人家的人了,這以後在心理上畢竟有了隔膜。而且太公覺得自己年老了,還不知道今生今世能不能再見到自己的女兒?這才是最讓太公傷心的地方。

至於周菊,每天幹脆就守在閨房裏啼哭,以淚洗臉,該張羅的事都是由方氏和奶媽,丫鬟們去張羅安排。幾天下來,她的一雙眼睛竟是紅腫了,初夏的蜜桃一般。方氏見了,心上更是如針紮了一般,背著人也是不住的流淚。最後反倒是周菊哭著來勸她了。

送親的娘家人中,除以前服侍過周菊的奶娘外,還有穎兒等三個貼身丫鬟,都跟著周菊過去嘉興,另外周太公還特意點了周家族裏的兩位能說會道,為人精幹的年輕人去送親,他們在輩份上都算是周菊的堂哥,一個是秀才,一個是舉子,此外還有十幾個押送嫁妝行仗的精壯家人。

另外,同行的還有姬峰上的“眠茶居士”莊白,他原本是受劉思任之邀約,押送“明茶”去江南的。上次劉興到福州的時候,曾經帶來了劉思任的口信,說是今年天下大變,隻怕茶葉在路上遇到麻煩,因此希望莊白能親自出山一趟,順便到南京一遊。莊白已有六年多沒有出山了,也想借機出去走走,到南京故地重遊,因此就應允了劉思任之邀。正好中秋前後那幾天,山上采製的十幾石新茶都已經備好,又值周菊於歸喜事,太公便讓莊白順便擔任娘家的送親人,莊白欣然答應了。

就在啟程送親的前一天晚上,周太公讓趙及把莊白請到了他的“迎風樓”上。這是莊白第三次登上這幢古色古香的清靜書樓了。他記得第一次是他剛到周家莊的時候,他做為遠方的來賓,受到了剛剛致仕回鄉的周太公高規格的禮遇,太公曾經請他上樓暢談了一通。第二次是在三年前,太公患了一場重病,為了慎重起見,他給福建巡撫張肯堂修了一封加急短信,要張肯堂迅速趕來周家莊。那時周修流還小,太公就讓莊白連夜趕去福州。太公也是在“迎風樓”的竹榻上,顫巍巍地將書信囑托給莊白的。

莊白上了樓,其時雖是中秋,晚風蕭瑟,樓中微涼,莊白在太公竹榻的對麵坐下。兩人一邊品茶,一邊寒暄著。太公輕輕咳嗽著說:“子清啊,這一趟你擔子重,恐怕要受些苦了。押送茶葉倒是小事,我女兒一行送親的人多,嫁妝行李什麽的也多,隻怕要給你添麻煩了。尤其是菊兒,快七年了沒有出遠門,這一去就是千裏迢迢的,隻怕她身體嬌貴了些,路上還得請你多加關照。好在她姐姐周莘在那邊,她就跟菊兒的娘親一樣,到時候一應出嫁的事情,她都會打點料理的。”

莊白笑著說:“太公隻管放心,我一定會照料好周小姐,把她安然送到山陰的。”

 

這個晚上,是周菊住在家裏的最後一宿。她在她住了六年多的房間裏,留戀地巡視著留下的一件件物什,樣樣看著都揪心。該帶走的東西,如今差不多都已經收拾好了,打包裝箱。沒帶走的東西,同樣的讓她不舍。對著熟悉的房間,她心下不覺一陣悲切,珠淚暗彈。

周菊對著跳躍不定的燭火,想著這些年來發生在這個屋裏的種種讓人難以割舍的舊事,曆曆在目。想著出嫁之後,少女的快樂時光不再,將來的日子,又不知該以何種的麵目出現,心頭鹿撞不已。她一邊又為即將離開的父母家鄉哀哀切切。

這時,方竹枝進來了。周菊發現,本來豐潤精神年輕的母親,幾天來似乎一下子就瘦了一圈,一股難以察覺的老氣,正悄然襲上母親的臉容。周菊心裏明白,在她離開這個家後,母親一人獨撐著這麽大的一個家,又要照顧年老多病的父親,今後的日子一定要更難熬了。她心裏一痛,眼淚又出來了。

方竹枝撫著她的圓溜的肩背,噙淚笑著說:“傻孩子,好好的喜事,傷什麽心呢!難不成你還想在娘家呆一輩子不成?!而且夫婿也是你自己相中的,過門之後,一對兒恩恩愛愛的,說不盡的美滿日子……”這些話還沒有說完,自己的眼淚已經下來了。

第二天辰牌時分是吉時,十幾輛滿載著隨行送親的人,還有嫁妝和貨物的馬車啟程了。周菊坐的是骨花大轎,穎兒跟奶娘,還有其他兩個丫鬟們坐的是軟轎子。莊白一身的緊紮短靠,布衣芒鞋竹笠,幹淨利索。他的背上背著一個粗麻布包裹著的窄長木盒子,約有五尺,手裏攥著一根油亮的牛皮馬鞭子,精神矍鑠。周太公拄著拐杖站在村口,滿意地望著他,微笑著說:“子清,有你伴行,老夫可以放心了。一路上你但請便宜行事。”

莊白深深拜別過了太公。方竹枝帶著兩個丫鬟,一路送著車隊到了周家莊莊口的小溪旁,看著車隊過了橋,直到望不到車仗的影子了,才灑淚回莊裏去。

車隊沿著小路走了大半天,黃昏時到了福州城。莊白找了家幹淨寬敞的大客棧,安排大家住下了,然後自己隻身一人到撫院大衙去,拜謁張肯堂,向他遞交了周太公的信。這隻是一封致謝的書信,是感謝張肯堂三個多月前為周菊的婚事操了心的。張肯堂是曹溶與周菊名義上冰人,又是做為男家的儀式上的求婚人,此時見喜事在即了,心下自然欣喜。他當下就在撫院中點了十二個精壯的軍士,派遣他們隨著莊白他們的車隊,一起去山陰。張肯堂捋著僵硬的胡子,笑著對莊白說:“子清呀,每次周太公和畏行提起你的時候,都深存敬意,讚許有加,以高士相稱。本堂可不能落後啊。”

於是,他特意選了一匹上好的雪白色快馬,送給莊白,莊白深深謝過了。本來張肯堂還想要派兩艘官船送他們去浙東的,不過莊白考慮到秋季海上風向多變,又兼擔心周菊暈船,因此最後還是決定走陸路,謝絕了他的盛情。周菊為人大度,善解人意,識得事體,也棄了骨花大轎,坐上了馬車,這樣旅途就順暢了許多。從福州到浙江溫州的路徑,山路崎嶇,莊白讓車隊曉行夜宿,不敢大意。一路上雖然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覬覦著結實的車隊,想要剪綹,但是又忌憚於那十幾個精壯的軍漢,因此都是有驚無險。不幾日,直到車隊過了雁蕩山後,進入溫州州境內了,莊白才暗中舒了口氣,再往北走,就多是人煙輻輳之地了。

 

周修流離開南京時,不另帶行腳,隻身一人騎了鄭森贈送給他的那匹“烏龍”黑馬,就往太湖去了。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周菊了,他心裏忍不住就興奮起來,不覺快馬加鞭,兼程而行,不日就過了滸墅關,到了長洲閶門外。他先尋到了“明泉茶莊”在蘇州城裏專諸巷的分號,見過了掌櫃劉大銀。劉大銀早就聽說過周修流的名字,知道他是他們家主母的同父異母弟弟,因此招待的十分殷勤,備下了上好的酒菜。周修流也知道劉大銀父子跟劉家特殊的關係,因此隻是隨口問了幾句生意上的事,也不查看賬簿什麽的。劉大銀告訴了他春天時劉思任來看茶,受到沈員外等人刁難的事,要周修流見到沈員外時,要多存個心眼。周修流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笑了笑就去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周修流把“烏龍”留在茶莊裏,吩咐夥計好好喂些草料,然後叫了一輛馬車,帶上店裏的一個夥計,先到鬧市區,挑選了一大堆的生活用品,吃食幹貨,讓夥計抱著放上了馬車,準備送給紅歌。他離開南京時劉思任曾經告訴他,不要給紅歌銀子,給了她也不會花掉,還不如置辦些日常生活用品實在。

馬車隨後驅向東洞庭山的莫崖峰下的沈家莊。他很快就找到了茶園主沈員外的府第。沈員外見今秋來看茶的不是劉思任,而是一個清俊的毛頭小夥子,有些意外,就拿眼睛滴溜溜地打量了一番周修流,然後吩咐下人上茶。周修流卻笑著搖搖手說,他要親手給沈員外治茶,以示敬意。

沈員外不知道他究竟出於何意,於是就叫下人把一套精品茶具全都端了上來,擺在周修流麵前,然後看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原來周修流在茶樓開張之後,閑來時就時常學習茶道,治茶品茶。茶道本是一項頗費功夫的閑事,也難得周修流有那份耐性和閑心,他曾經在姬峰上跟莊白學過烘焙茶葉,熟知茶性,因此一個月下來,居然成就了一個茶道高手。

在經營茶樓時,每逢有清雅客人來品茶,他就親自出手,表演茶藝,因此吸引了不少名流到“明泉茶樓”來品茶。像山陰的大玩家張岱,湖廣名士杜浚,南京城著名的畫家、清涼山“半畝園”主人龔賢,流寓南京的疏狂書生金采(後改名聖歎),製陶名家項聖思,說評話的柳麻子等人,都時常是茶樓的座上客。

周修流先仔細看過了茶具。沈員外讓下人上的是一套太湖對麵宜興產的紫砂陶茶具,共有壺,杯,碟,瓶,盆等,賞心悅目,十分入眼。周修流一件件地把玩過了,笑著說:“古人雲:水是茶之母,器是茶之父。這茶器是大大需要講究的。如今江南比較名貴的宜興茶具,大都出於前輩時大彬以及他的弟子李仲芳、徐友泉三人之手。”他拿起茶壺:“這把茶壺,用的是槌片、圍圈、打身筒的手法,另加泥片鑲接成型,顯然便是時大彬的傑作。近來有詩雲‘宮中豔說大彬壺,海外競求鳴遠碟’,可見其名聲之隆盛。

沈員外呆呆地聽了,咂了下舌頭說:“周公子慧眼,這把茶壺果然是出於宜興時大彬之手,是他年輕的時候的做工。家父當年是用二兩銀子買的。如今時大彬也該有六十來歲了,這把茶壺的市價,隻怕要在三十兩銀子以上了,哈哈。”

周修流心下裏得意,又隨手拿起一個陶杯,揣摩了一下說:“這套桃形陶杯,胎質細膩,色澤紅潤,杯形就像是半剖開的桃子,又是以枝葉作的杯把,三個小桃為杯腳,造型自然,意趣紛妙,自然是出於時下剛剛出道不久的宜興人項聖思之手了。項聖思近來流寓南京,也是我們茶樓的常客。不過,現在南京城裏識項聖思貨的人還不多,因此其價錢還不能跟嘉靖,萬曆年間老手們的行貨相比,市價也沒有時大彬的看好。隻要加以時日,其人必將揚名。我說的原不會錯的。”

沈員外不覺又是點頭。此時,他對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了。周修流笑著問說莊上有沒有什麽好泉水?他說:“本朝的許次紓在《茶疏》中說‘精茗蘊香,借水而發,無水不可與論茶也。’

沈員外這時已經不敢小瞧周修流了,便吩咐下人快快去取兩勺無錫錫山出的“惠山泉”水給燒開了。沈員外說:“這‘惠山泉’水是上個月中秋時,我讓人拿半斤天茶到錫山找人換回了兩大瓶,水瓶一直還沒有開封呢。”

周修流笑著點點頭:“這‘惠山泉’當年茶聖陸羽品了之後,譽為天下第二泉。沒想到今日能夠在沈翁這裏品嚐到,實為快事。南京的茶藝高士柳如是先生說了,泉水其實應該是越鮮越好的,這原也符合自然之理。不過倘若是雪水,又該另當別論了。你想,陳年雪水,埋於深窖之中,當然以冰冷清寒為上品了。那山陰的張岱先生有一次到我們茶樓來喝茶的時候,說了泉水的八種功德,我記憶猶新: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淨,七不噎,八除病,不過,我以為還應該加上一個九洗腦,就是沁人心脾,以致六根清淨,啊哈。”

沈員外聽了唯唯。他不知道這最後幾句話,其實是周修流在故弄玄虛,說著順口而已,連他自己也是不著邊際的。沈員外上的茶葉,是春天時莫崖峰上的那數十株天然生“碧螺春”的成品,因為今年的秋茶雖然已經采摘好,不過還沒有烘焙出來。周修流笑著說:“莫崖峰上的天然生成的那些茶葉,我們茶樓一般很少拿出來招待客人,隻有那些極貴重的客人來的時候,才偶爾取出一用。”

沈員外聽了,麵有得色,輕悠地撫著花白的胡子說:“周公子,不是老身說大話,這莫崖峰的天然茶,原是造化之功,一般俗人是不配享用的,不然的話,那就是暴殄天物了。”

周修流點點頭。說話間,下人已經燒好了水,拎著一把精致的銅壺上來。周修流先捏了約莫有三錢多茶葉,放入茶壺中,然後往壺裏注入了一杯多滾燙的泉水,就擱下了銅壺。沈員外看了不解,問說:“周公子,這卻是何故?”

周修流說:“員外有所不知,國朝由太祖高皇帝爺爺洪武年間開始盛行的瀹茶法,即是在茶水顏色上的改進,茶色由宋朝的注重白色,轉為如今的傾重綠色,因此這泡茶是極須講究的。萬曆爺時的前輩、昆山人張大複在《梅花草堂筆談》中說了,‘茶性必發於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十分之茶,茶隻八分耳。’這是說治茶時,用水其實比用茶更講究。茶性清和,倘若滾燙的熱水同時注入,那麽清和之氣便為熱水所侵了,茶味便生澀。因此最好以少量熱水先潤開了茶葉,然後以溫水慢慢調入,到時茶味舒張開來,最是爽口。”

沈員外隻聽得一驚一乍的,也不知道周修流說的這些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那麽要喝一次茶,還不要煩個半死?!過了一會兒,周修流倒了一杯茶給他,他品了茶之後,覺得還真是那麽回事。

周修流這時才開始談茶葉的事:“沈員外,不知今秋茶葉的收成大概有多少石?茶價應該不變吧?”

沈員外笑著說:“今秋莫崖峰上的天茶一共收了一石多,另有茶園中的秋茶三十多石。至於價格嘛,春天的時候我跟劉先生都敲定了。過兩天我雇工們把茶葉送到蘇州‘明泉茶莊’上便是。”

周修流笑著說:“如此最好。我姐夫說了,今年茶工們辛苦了,盡管因北路不好走,茶莊上的生意不如往年,不過他還是拿了一筆銀子出來,賞給大家。你們到了茶莊後,可以向劉掌櫃討取謝儀。”

沈員外謝過了,笑著說:“公子回去告訴劉先生,就說老朽新釀好一缶楊梅酒,封在窖中,隻待來春他再到東洞庭山來看茶時,老朽當與他共謀一醉。”

 

周修流離了沈家莊,看看天色還早,就讓跟隨來茶莊的夥計,背了要送給紅歌的那一大袋物什,來到碼頭,雇了一條小舟,順風過去。兩個多時辰後,兩人便到了西洞庭山。周修流依照劉思任開列的名單,分別找到了島上的幾家茶園主,看過了茶葉,將生意談成了。他看看天色將暮,就向東家們打聽紅歌的住處。可是一連問了幾個人,都不知道有個叫紅歌的姑娘。後來有個老茶農說:“公子要找的,莫非就是那個叫竹姑的姑娘?我在山上采藥的時候,倒是經常見到她的。她孤身一人,無依無靠的。”

周修流聽名字不對,正沈吟著。忽然他想起一事:“老丈說的這個竹姑,身上可是有著麝香的香味?”

老茶農鼓掌一笑:“便是她了!我也納悶呢,她身上怎麽老是有股麝香味呢?!她就住在包山下的那片竹林子裏。”他往山那邊指了指。隨後他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公子在蘇州城裏時,可曾聽說過,當今皇上派人來蘇州一帶慎選淑女進宮的事?”

周修流愣怔一下,搖了搖頭。老茶農歎了口氣:“真是做了什麽孽呀!原來這新坐上龍庭的皇帝,是個色鬼,前些天派人來到咱們蘇州選美,但凡見到哪家有姑娘長得有幾分姿色的,都在門額上貼了黃條,再過兩天就由地方上來人給帶走了。一時間人家裏有女兒未出嫁的,爭相尋找夫婿,也不論長得俊醜,人品好壞,就訂了婚,拉郎配。聽說幾天前震澤鎮那邊有一對母女,不願入宮,雙雙被逼得上吊自盡了。鬧得太湖一帶雞飛狗跳的。這不,就我們這西洞庭山上,就有好幾戶人家的俊俏女兒,被那吳江縣官衙裏的人帶走了。我看那竹姑模樣長得水靈靈的,又是黃花閨女,孤身一人,隻怕是也脫不了身的,把一個好好的姑娘家給壞了。唉!”

周修流聽了,著實嚇了一跳,心想,湞娘已經進宮去了,可她那還是自願的,要是紅歌也被強行送進宮裏,那就慘了!

周修流慌忙帶著夥計,找到包山下的那片竹林裏,隻見一處竹樓掩映在暗綠色的鬆竹之間。他們到門前一看,果然見到門上貼著一張已經破爛了的黃紙。周修流敲了門,不見回應,就推門進去,屋裏亂糟糟的,顯然沒有人收拾過。

他心裏一涼,趕緊趁著天色還沒有全黑下來,趕到渡口,好不容易等到了一條小舟正匆忙地劃回渡口,周修流沒等小船靠岸,撩起衣角就跳到船上,要舟子把船撐到東山去。那舟子剛剛打漁回來,一身的疲乏,哪裏願意再出船?!周修流就掏出一兩銀子塞在他的手裏,舟子掂了掂份量,心裏喜歡,就強打起精神,趁著暮色,將他們送到了東山。

此時已經是快近亥時了。周修流還想要雇車趕去吳江縣城,夥計說:“周公子,天色已晚,咱們即便到了城裏,那縣衙也早已關了,難不成還要半夜去闖堂?!不如先就近找家客棧歇了,明日一早上城裏去?”周修流想想也是,就在東山鎮上找了家客棧住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修流就雇了輛馬車,直奔吳江縣城。約莫巳時左右,馬車來到了吳江縣衙前,周修流讓車夫和夥計在一邊等著他,自己大搖大擺地徑直就要闖進衙門。門口的幾個如狼似虎的皂隸,一把將他攔住了。周修流以往在閩中時,跟官府也打過交道的,別說縣衙門,就是福州知府衙門他也是進出自如,沒人敢攔他,可是在這吳江卻沒有人買他的賬。一個黑臉衙役大聲喊道:“何處狂徒,膽敢擅闖縣衙?!先拖到一邊,打他三十大板!”

周修流冷笑一聲,伸手將要來捉他的兩個皂隸輕輕一搡,兩人倒跌出去七、八步遠,半天爬不起來。他大聲說:“給我聽著了,我要見你們的知縣。”

這時,黑臉皂隸見他出手重,知道不是個稀鬆角色,才認真地打量了他一下:“我們縣尊昨天到蘇州城裏見知府去了,還沒回來。衙裏隻有縣丞朱庭佐朱大人和主簿在公廨廳的簽押房裏當值。你這人是誰?莫非吃了豹子膽了?!”

周修流緩了一下情緒,笑笑說:“老大,那就就請你帶我去見你們的朱縣丞。我有點事要煩勞他。”說著,他拿出一小錠銀子,扔給黑臉衙役。一個衙役悻悻地進去通報了,過了一會兒出來說,縣丞大人正在跟主簿處理公務呢,沒時間見閑人。於是周修流也不理眾人,竟自走進了縣衙門,衙役們哪裏攔得住?

一邊的車夫悄悄地對夥計說:“你家公子要闖大禍了。你不知道吧?那縣丞是出了名的霸道,連縣尊都懼他三分呢!”

周修流直接來到簽押房,隻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精瘦的漢子,穿著正八品的圓領綠官服,坐在桌邊,手裏托著一把紫砂茶壺,看那模樣,顯然就是縣丞朱庭佐了。他正跟一個生員模樣的中年人在下圍棋。這生員模樣的人,顯然就是主簿了。他突然抬眼看到周修流進來,就生氣地對跟在後麵的黑臉衙役們說:“是誰讓這小子撞進來的?你們不知道衙門重地嗎?!快把他給我拖出去,棍杖伺候!”

周修流冷笑一聲,走過去伸手一把就將棋盤攪亂了:“好啊,你們這些領著朝廷俸祿的官吏,大白天的居然躲在縣衙裏下棋消遣,不理政事,待我到吏部尚書徐石麒那裏,告你們一狀,看你們腦袋上的烏紗帽還能不能保得住?!”

朱庭佐見周修流一下子就提到了為人耿介正直的徐石麒,再想起一些巡按禦史微服出訪,摘取違法官員官帽的故事,心裏一怵,慌忙起身:“下官吳江縣丞朱庭佐,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周修流擺擺手:“你先不要問我的底細,我且問你,皇上讓你們慎選的淑女們都在哪裏?我馬上要見她們。”

朱庭佐疑惑地問說:“你是宮中內務司派來的?還是禮部派來的?有文書沒有?”

周修流說:“什麽文書?我是來找我未過門的媳婦的,她好端端地被你們抓來了,好沒道理,這裏還有王法沒有?!”

朱庭佐一聽這話,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於是挺直腰杆,翻著白眼:“你跟我說王法?笑話!這些淑女可都是奉旨召幸來的,你想要忤逆朝廷嗎?!識趣的快快離開這裏。過兩天南京內務司的司禮公公李國輔就要到了,到時候別將你也給抓了去,閹割了做太監。”他似乎對自己最後一句話很滿意,回味了一下,果然精彩,就忍不住跟一邊的主簿相視而笑了。

周修流聽了,同時又想起了進宮去的湞娘,心裏登時冒出火來。他拿起一顆棋子,那棋子是石磨的,光滑瓷實,他用拇指和食指一搓,棋子頓時散成了齏粉,紛紛揚揚地落在了棋盤上。朱庭佐和師爺見了,都變了臉色。周修流過去一把兜住朱庭佐的衣領:“你們知道我的姐夫是誰嗎?”

朱庭佐嚇得囁嚅著說:“是誰?正想請教呢。”

周修流說:“是南都錦衣衛的千總。”

旁邊的主簿見狀,想要來解開周修流的手,又不知道該怎麽下手,正沒奈何時,聽他說他姐夫是錦衣衛的千總,於是就大了膽子笑著說:“這位小哥,你也太不識相了。錦衣衛的千總算什麽?你快放手,咱們有話慢慢說。”

周修流冷笑著:“好啊,錦衣衛千總不算什麽,那麽蘇州知府呢?我爹三十年前就是蘇州知府了!這吳江縣不就屬於蘇州府管嗎?!”說著手一鬆,朱庭佐像虛脫了似的直喘粗氣,眼珠子亂轉,心裏想著該怎麽對付眼前這個愣頭青。周修流大聲說:“你們這些勢利小人,你們知道嗎?我在朝中的朋友多的是,說出來嚇死你,如果你們還想當官,就趕快帶我去見我未過門的媳婦,才是道理。”

朱庭佐知道他是在瞎咋呼,暗暗鬆了口氣:“小哥,你想見見你的媳婦可以,不過你不能帶她走,不然我們不好向朝廷交代。”於是就揚了一下下巴,示意主簿帶周修流先走,自己在後麵跟著。他故意隨口問說:“不知小哥的姐夫姓甚名誰?”

周修流說:“你想打聽了,到時候好暗地裏報複是不是?”

朱庭佐咳嗽一下,不敢再問了。一行人來到縣衙後院,那裏有幾間低矮陰暗的屋子,大門口處站著兩個差役把守著。周修流大老遠就聽到了一陣密密麻麻的年輕女子們嗚嗚的哭聲,看來關在裏麵的女子還不少。他心裏焦躁起來,一個個房間看過去,隻見每個房間裏,都關著五六個女子,共有二十多人,雖不說個個絕色,但是畢竟是江南水鄉女子,一眼看去,那容貌都是楚楚動人的。

他來回走了一圈,也沒看到紅歌,於是就問朱庭佐:“縣丞大人,我那未過門的媳婦姓白,叫紅歌,是西洞庭山來的,二十歲不到。她人在哪兒?”

那個主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咦,你說那個俏麗的紅歌是你媳婦?她是她們這撥人裏麵姿色最出眾的,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像她這麽可人的娘兒呢。我們特地獨設一室安置她的。可是他們的裏長明明說的是她獨身一人,至今未曾婚配的。小哥,你莫非聽了傳言,想要劫色,把人詐走?”

周修流指著他的鼻子說:“放你娘的狗屁!什麽劫色?她本來就是我媳婦的,我們自幼就訂了親的。你們快帶我去見她。”

三人拐過後衙一道的長長的走廊,來到一處整潔的廂房前。周修流聽到了屋裏傳出嚶嚶的啜泣聲,就趴在窗口朝裏麵一看,果然看到紅歌正頭發散亂,滿臉憔悴地坐在一張床榻上哭著,一邊的桌子上擺著一碗沒有動過的飯菜。

周修流心裏一痛,忍不住朝她喊了一聲“紅歌姐姐”。紅歌吃了一驚,抬起頭來,一雙失神的眼睛望著窗戶,一時間沒有認清來人是誰。周修流強顏一笑,又朝她招了招手說:“是我,我就是上次在楓橋遇見你的周修流。”

紅歌終於認出他來了,她嘩啦一下下了床榻,朝窗口撲了過來:“周公子,你快讓他們放我出去,我要回家!”周修流轉頭看了看朱庭佐和師爺,他們兩人正在他身後警覺地盯著他,恨不得把他狠狠地按住,咬上幾口。於是他大聲說道:“紅歌,我們不是說好了,過了重陽就成親嗎?我剛剛才去你家下聘呢,卻不見了你。你怎麽被他們給抓來了?”說著,直朝紅歌眨眼。

紅歌聽了他的話,茫然地望著他,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詢問似的說:“周公子,我……我什麽時候說過要嫁給你了?我這是在做夢嗎?”她的話隻把周修流急得眼睛都瞪圓了。紅歌看著他猴急的樣子,吃了一驚,慌忙退了一步說:“你這是怎麽啦,周公子?”

周修流心底裏歎了口氣。他明白紅歌平時少跟外人接觸,對世故人情隻是一味的冰清單純,哪裏想到這是周修流編造的善意的謊言?!

主簿忽然在周修流背後冷笑:“嘿嘿,小哥,你聽到這話了嗎?這下子露餡了吧?人家根本就不認你這門親事,你就別演戲了。再說了,像白姑娘這等驚人的美貌,進宮後還怕得不到皇上的寵幸?那時封後封妃的,貴不可言,連我們這些人都要跟著風光呢!識趣的你就趕緊走開,今天的事我們也不追究了。”他衝著屋裏說:“白姑娘,你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今天得好好進餐,再梳洗打扮一下,明天南京內務司就要來人來接你了,那時山珍海味,隨你受用。”

紅歌說:“你們真要把我往宮裏送,我明天就當著宮裏人一頭撞死!”她對周修流說:“周公子,謝謝你來看我。他們不放我走,我也不會跟他們進宮去的。你回南京後,代我向你姐夫問好。”

周修流見到紅歌楚楚可憐的樣子,胸中憤懣之氣直衝腦門。他回頭跟朱庭佐說:“朱大人,你們強搶民女,本屬不該,況且她又是待嫁之人,你們要生生拆散姻緣,更要遭天譴的。現在我給你一個選擇,要麽你讓我用三百兩銀子贖走紅歌,這是給你個麵子,也好讓你有個交代。要麽呢我就自己帶她走。你看著辦吧。”

朱庭佐看了眼主簿,麵露難色。他正在想著怎麽來個緩兵之計,主簿把他拉到一邊,兩人低聲嘰咕了一會,朱庭佐過來笑著:“小哥,這事得由知縣大人來做主,本官隻是在他手下辦事的。而且你跟紅歌姑娘非親非故,——你說她是你媳婦,她已經否認了。你要帶她走,這事委實難辦呐!”他見周修流臉色沉了下來,慌忙又說:“不過呢,也不是不能通融的。隻是這贖金……”

周修流說:“你想要多少?我帶來的現銀子就剩這三百兩了。”朱庭佐看著主簿,主簿豎起一根指頭,意思是要一千兩銀子。周修流想想說:“我身上隻有八百兩的本莊銀票一張,你們拿去,休再糾纏。”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張“明泉茶莊”的通用銀票,正要遞給朱庭佐,忽然想起,如果自己把銀票給了他們,銀票上寫明的茶莊號及戶頭等,那不是把把柄授予他們了嗎?到時候要是內務府追問下來,隻怕要給劉思任的茶莊添麻煩了。於是他趕緊又將銀票收藏起來:“我還是給你們現銀吧,這銀票不保險。這人我就先帶走了,下午我就讓夥計把銀子給你們送過來,都是足色的霜絲紋銀。”

朱庭佐剛說了句“那可不行,你要翻臉不認人,這買賣我們不就虧大了,血本無歸……,”這時,周修流已經走到門前,也不聽他絮聒,一腳踹出,上了拳頭大鐵鎖的門“砰”地一下就被撞開了。朱庭佐和主簿看到他的神力,都呆了一下,眼睜睜地看著周修流緊緊地拉著紅歌的手,走了出來。

朱庭佐兩人看著周修流帶著紅歌,大搖大擺地進了縣衙的簽押房,半晌才回過神來。朱庭佐跟著進去,大聲說:“臭小子,你抗命違旨,是要殺頭的。”

周修流笑著說:“你放心,朱大人,銀子少不了你的,我們做生意的人,講究信用。今天這人你不放也得放,這銀子你不要也得要。到時候你也少不了幹係!”

朱庭佐氣得直跺腳。

周修流扶著紅歌出了縣衙,上了候在一邊的馬車。朱庭佐氣呶呶地跟了出來。周修流吩咐夥計,把身邊帶來的三百兩現銀子,拿過去給朱庭佐。朱庭佐還忸怩著不肯收下,周修流笑著說:“朱大人,你不收銀子,到時候可別後悔!”於是夥計把銀子往朱庭佐手裏一塞就走了。周修流朝他們拱拱手說:“二位請多擔待,這筆生意算是成交了。痛快痛快!”

朱庭佐捧著沉沉的銀子,看著他們揚塵而去,隻氣得胸口都快要暴裂開來了,他咬著牙說:“入娘賊,這筆帳我一定要清算的!”

馬車快速地離開了吳江縣城。周修流看到紅歌臉上滿是灰垢,頭發蓬亂,於是下意識地就拿手到袖子裏,摸出一條手帕來,遞給紅歌,讓她把臉上的汙垢先擦幹淨了。紅歌接過手帕,忽然看到上麵的紅血斑跡,吃了一驚:“周公子,你什麽時候咳血了?這手絹上的血跡好怕人子!”

周修流忽然回過神來,知道錯把湞娘當初留給他的那方染著初紅的手帕拿出來了,臉上一熱,慌忙把汗巾兒抽了回來,納進袖裏,另外掏出來一方幹淨的白湖綢汗巾兒遞給紅歌,尷尬地笑著說:“那血……嗬嗬,那是血嗎?我倒是沒有在意的。”

紅歌斜著頭說:“周公子,方才你為什麽說我們要在重陽成親了?我可沒答應過要嫁給你呀?我們才見過一次麵呢,羞人答答的。不過今天的事,我倒是很感激你的。我沒想到……你的膽子這麽大!”

周修流紅了臉:“我那也是一時情急,脫口而出說的,就算是權宜之計吧。我原想他們以為你既然已經訂了親,就會放人的,沒想到你倒認真了,露了餡。”他盯著她的臉:“紅歌姐姐,這兩天你一定受驚了。”

紅歌聽了這話,一腔委屈就像決了口子,淚水忍不住就出來了。周修流攥住她的手:“紅歌姐姐,眼下西洞庭山那邊你是回不去了,那些裏長什麽的肯定又要和你過不去。你孤身一人,無處棲身。我正要上山陰我姐姐那裏去,我想,你幹脆跟我一起先到那裏去躲避一段時間吧。”

紅歌想了想:“我跟著你,你可不許欺負我。”

周修流知道她答應了,心裏歡喜:“我哪兒敢呀,我逗姐姐高興還來不及呢,嗬嗬。”

紅歌破啼一笑說:“周公子,你都不像上次在楓橋見到你的憨厚樣子了,那時候你多乖呀。你什麽時候也學會油腔滑調的了?!”

周修流笑著說:“是嗎?我自己倒沒有發覺呢!看來真是近墨者黑啊。”

 

九月初一,是南鬥星君的誕辰日。此時秋意已濃,但是江南一帶,仍然綠意蓊鬱,隻是秋風乍起,天氣逐漸地開始清寒了。山陰的劉府中蟬噤荷殘,菊花大開。

這天,周莘正在觀音堂裏為家裏人祈福,忽然管家劉祥匆匆進來報說,從閩中來送親的周家莊一行車仗人馬,已經到了城南門外了。周莘聽了,喜不自勝,要劉祥趕緊去準備爆竹炮仗,並要全府上下數十口人,都到大門外迎接。

周莘來到大門口,隻見一騎大白馬遠遠地馳來,馬上一人,竹笠簡裝,身手便捷麻利,一個長長的背囊。那人到了劉府大門前,還沒等白馬站穩,就滾鞍下馬,摘下竹笠,朝周莘做了個揖,笑著說:“在下莊白,拜上劉夫人!”

周莘早就聽劉思任說過莊白,知道他是個方外之人,為人清虛灑脫,因此對他十分欽仰。這時見他雖然是一身風塵,滿臉疲憊,卻是神情精爽,氣度奪人,不覺笑著說:“莊先生一路辛苦了。兩千多裏的路途,小妹周菊能夠順安到達山陰,全賴先生看護。”說著朝莊白深深行了一禮。

莊白慌忙還了禮,笑著說:“劉夫人快別這樣說話,這不算什麽,我在周家莊受你們一家的照顧夠多了。隻是路上崎嶇,周小姐受盡了顛簸,真難為她了。一路上偶爾也碰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不過看到張巡撫派來的那些軍漢威武,都不敢貿然來犯。”周莘明白他嘴上雖是說的輕巧,實際上他定然是擔了很多的風險,那些軍漢隻是些擺設架子,而最後真正能震懾匪盜的,還是莊白。莊白說:“我先跑馬來給劉夫人通報一下,周小姐他們隨後就到。

正說著,周菊他們的車仗已經過來了,長長的一隊人馬,把個大門口都給堵住了。周莘見了喜歡。劉祥高唱一聲口號,於是炮仗齊響。

坐在轎子裏的周菊,慌忙掩住了耳朵。方才到了城外時,劉祥早已經讓人給她安排了一乘美輪美奐的駝骨紅花轎,搞得她心跳跳的。此時轎子停在了門口,劉祥笑吟吟地上去掀開轎簾,周菊款款下得轎來,一邊的丫鬟穎兒替她摘下了眼罩兒。她揉了揉眼睛,忽然看到周莘正朝她走來,就忍不住一把撲了過去,抱住周莘叫了聲“姐姐”,就失聲痛哭了起來。周莘也哭了,一邊摟住周菊上下打量著。

姐妹倆哭了一陣,劉祥笑著過來說:“少奶奶,小姨娘,今天是高興的日子,怎麽反倒傷悲了起來?大家快快一起進府,略事休息,再暢敘歡情,多少是好!”

周莘抹著眼睛笑著說:“是呀,妹妹來了,我該高興才是。你們看把我高興的。”說著,親熱地挽起周菊的手,就進了大門。莊白這是第一次見到周莘,一看之下,覺得她跟周菊長得十分的掛像,倒是周修流似乎長得更像方竹枝。他跟劉祥指揮著眾人,把從閩中帶來的諸多物事,一一都搬入了府中。周菊帶來的嫁妝,先擺在了大廳邊上的西花廳裏,摞的一屋子滿滿的,顯得喜氣洋洋。劉祥又叫家人拿了封儀出來,賞過了隨行來的周府家人和張肯堂派來的十幾個軍漢。大家接過沉沉的封包,心裏歡喜。

周莘叫下人們給莊白他們一行人看茶,準備糕點,然後自己拉著周菊,到了大廳上,細細問過了家裏的情況,又悄聲笑著問了周菊對曹溶的意思。周菊雖說這兩個多月來一直對曹溶牽掛在心,但是當著幾年不見的姐姐的麵,自然還是害羞的,吞吞吐吐的隻是微笑著,不肯多說。

晚上,周莘置筵,宴請莊白還有周家跟來送親的她的兩位堂兄,以及一幹軍漢等,上上下下熱鬧了一番。周莘挽留莊白在府上好好住上幾天,等周菊婚期過了之後,再去南京。莊白笑說,他這幾天想去一趟鬆江一帶,拜祭一位多年未見的故人,等到重陽次日,周菊出嫁的時候,他一定會趕回來送親的。

那天晚上,周莘跟周菊姐妹倆,自然是說不盡的話兒,兩人又哭又笑的,一直聊到子夜時分,才去歇息。第二天,劉祥本想要給莊白叫一隻船渡海上鬆江去的,但是莊白卻想騎馬上從陸路上走:“我的馬快,到那裏不過一天多的時間。另外,我也想在蘇、鬆一帶兜一圈的。如果有時間,我還想順路去湖州的東苕溪附近看看西塞山呢。”周莘、劉祥隻好由他去了。那些隨行來的福建巡撫衙門的軍漢們呆了一天後,就打道回福州去了。

到了九月初三日下午時,就有嘉興府秀水曹家的人來了,一艘大船,由曹府的管家和一個媒人牽頭,十幾個人跟著,送來了禮單,幾挑的彩輿,聘金,聘禮等,整整擺了半個廳堂。周莘看著喜歡。一家人就等著重陽節後的吉慶佳期了。

 

那天,周修流回到蘇州“明泉茶莊”,依舊騎了他的“烏龍”馬,又給紅歌雇了一輛馬車,沒兩天他們就到了杭州。那天已經是九月初五了。

天色將晚,秋風清涼,周修流就來到幾個月前住過的西湖邊上的“映月客棧”打尖。他來到門口時,想起當時跟湞娘住在這裏的情景,曆曆在目,心頭頓時一陣梗塞,不覺在院子中癡立了一會,神情恍惚。客棧的胡老板認得周修流的,慌忙把他們接了進來,安頓下了,一邊說道:“是周公子跟……這位小姐來了,劉先生有日子沒來了,他老人家可好?”

周修流一邊含糊地應酬著,一邊又去找上次湞娘住過的那個客房,隻見那裏卻住著兩個北邊過來販參的客商,滿屋子濃重的人參味,把他熏得暈頭轉向。周修流把紅歌安頓好了,然後笑著問她,想吃些什麽?接著就隨口說了幾樣上次來這裏時吃過的杭州菜,像西湖醋魚,西湖蓴菜湯,蕭山糟雞,冬菇爆栗子,百鳥朝鳳等等一大堆。

紅歌想了想說:“我沒有什麽胃口。我記得小的時候我娘曾經帶我來過杭州一次,去的是一位叫王修微女士的家,吃過她炒的鮮嫩冬筍肉絲和鯽魚湯。聽說她是個詩人,在文人士子中很有名氣。她是我娘生前最要好的朋友了,就跟親姐妹一般。說不定她還知道我姐姐的事呢。不知道現在她還在不在這杭城裏?要在的話那就好了,我可以去見見她,或許可以住在她那裏。她也該算是我的一個親人吧。唉!”她想起自己的身世遭遇,眼圈不覺紅了。

周修流笑著安慰她:“既然是個名人,我可以去打聽一下的。”他把胡老板叫了過來,要了酒菜,然後問他認不認得一個叫王修微的人?胡老板歪著頭費勁想了一會:“他老人家是哪個衙門的?還是哪家商號的?”

周修流隻好一笑,就說是個會寫詩詞的女人。胡老板笑著說:“周公子,我是個粗人,詩詞我就不太清楚了。不過,我聽說‘草衣觀’有個女雅士,不定就是她了!”

紅歌說:“我記起來了,王姨住的地方,就叫‘草衣觀’!”

 

劉思任在南京隻呆了三天,就準備回山陰老家了。

因為監軍楊龍友和總兵鄭鴻逵、黃蜚一起上表奏功,記述了劉思任在金山江防中做出的傑出表現,又兼這時候馬士英想要拉攏他,做為自己跟東林之間協調的紐帶,劉思任很快就升了錦衣衛指揮僉事,參與南鎮撫司的事務管理。這是正四品的職位,算是對他破格的獎勵了。不過他對功名利祿這些身外之事物,本來就不太放在心上的,因此也沒有多大的喜悅之情。倒是南鎮撫司的一班同僚與下屬聽說他一連升了兩級,都設宴為他慶賀。人情麵子,他不好推辭,隻好一一都應酬了,因此那三天時間差不多都在酒局上。

他還在夜深時,帶著沉沉的酒意,去了一趟秦淮河畔的河房,找了“雪硯齋”的範雙玉。

每次到範雙玉那裏,不知道是下意識的還是自我存心的欺瞞,他總是在夜晚的時候才悄然出現在“雪硯齋”的,不像當初跟梅雲在一起時,他一旦在“水月居”住下來,就連大門都懶的出了。雙玉的病在入秋天氣轉涼之後,越發顯得沉重了,咳出的痰裏帶著血絲。上次劉思任給她請了名醫呂虛室看過病,說是虛火,應當多進補。不過開的藥她吃了後,也不見有什麽起色。劉思任心裏暗暗歎息,他覺得雙玉的病,好像主要的是在心上,她抑鬱的神情,倒像是她有意要遺棄這個世界、而不是她將要被這世界遺棄一般。劉思任預感到,如果雙玉的病體能夠拖過來年春天,就算是奇跡了。這樣想著,又聯想到當初梅雲的去世,似乎也是心病多於生理肌體之症,於是他心裏就多了幾分的不安:難道說自己命中注定是不能有私情的?!既是這樣,那麽得到報應的也該是他,而不是那些薄命的女人啊

“明泉茶莊”的大掌櫃沈九雲,聽說劉思任升了錦衣衛僉事,也特意擺了一桌酒請他。

劉思任自從幾天前從楊七兒那裏獲悉,沈九雲暗地裏在鎮江、揚州等地開設茶莊,還私下裏跟滿洲人做走私生意的事之後,表麵上不動聲色,意思是想先穩住他,但是心裏已經對他嚴加防範了。沈九雲在楊七兒突然辭職離開茶莊後,心裏也有些惴惴的,因為他清楚楊七兒的為人,也明白楊七兒對他們茶莊的賬目和他的一些私事早已留心了。

因此,在酒桌上,他不住地旁敲側擊地想從劉思任的神情與話語中,估摸著他是否已經摸清了他們茶莊賬目的實情,以及他在鎮江、揚州私自開設分號的事。劉思任盡管內心戒備,不過麵子上的反應卻是滴水不漏的。沈九雲卻沒有因此放寬了心情,反而是更加焦慮了。憑著這麽些年他跟劉思任所打的交道,他知道劉思任如果對他信得過的話,肯定會主動詢問他在鎮江、揚州分號的事的。而劉思任越是沉著,他的心底裏就越是沒譜了。劉思任當然也明白這一點。

“劉老板,今年秋天的明茶,算來也該快打點上市了吧?”沈九雲笑著給劉思任倒了一杯酒,又往他的碗裏夾了一塊醋溜鱸魚片:“不知今秋是誰從閩中那邊押茶過來?”

劉思任喝了一口酒,笑著說:“老沈啊,今年咱們茶莊的秋茶,就不必煩勞你費心了。你到時候等著收貨就是了。也該讓其他分號的掌櫃替你分分憂了。後頭說不定還有大事等著你呢!我已經有了個打算,想跟你合計合計,就是今年秋後,把往年原本輸往北邊的秋茶,全數放在鬆江分號,以便伺機調節發往南洋一帶銷售。這樣不但可以緩和因北路不通造成的貨源積壓,還可以獲取更多的利潤。還有‘明茶’,我想就囤放在杭州分號。因現在北邊的生意斷了,南京就算是最靠北的大城市了,把茶葉囤放在南京,不利於集散。”

沈九雲聽了,呆了半晌。按劉思任的說法,這樣一來,他原先想要通過他名下的兩家茶莊與北邊滿洲人做茶葉生意的算盤,因為貨源的缺乏,可能就要大大地受損了。這也使他心下產生了一種不詳的預感。他這兩天也從鎮江分號的親信那裏知道了,劉思任通過錢裕鞠從日本帶回來的貨物,比如煙絲等,按照往常的慣例是會先在他這裏注冊的,然而這一次大部分的貨物與利金,卻送到了鬆江段計和那裏上賬。這意味著,劉思任將很有可能在不久的某一天,要跟他攤牌了。他不能不有所準備。

因此,在這次酒宴之後,他打算將在他的同鄉、剛剛起任兵部侍郎的阮大铖身上,做更大的投資。——他從他的這位同鄉的身上學會了一點,那就是對人情的投資,往往比放高利貸更有賺頭。

 

劉思任出了聚寶門,過了秦淮河,經赤石磯往南而去。他在拍馬經過幾株老梧桐下時,突然聽到了一陣寒鴉的聒噪聲,舉目一瞥,隻見疏落的桐枝上,集結著十幾隻黑鴉,身上的羽毛濕漉漉的。他心裏不爽,就拔出刀來,猛地一下朝枝椏上拋投上去,白光一閃,枝葉紛紛散落,而那十幾隻寒鴉,卻在一陣淒厲的鳴叫中,撲打著細雨飛走了。

劉思任心裏歎息了一聲,繼續拍馬前行。他走的是江寧,溧水,溧陽,再取道湖州到杭州的路徑。他冒著細雨縱馬奔馳趕路,第二天巳牌時分,就過了長興,到了湖州烏程縣南的西塞山邊。他看看雨下的大了,就在山下路邊的一家掛著“乾興酒店”牌子的旗亭前歇了腳,打算用過酒飯,等到雨勢小了後繼續趕路,另外再順便欣賞一下唐代“煙波釣徒”張誌和《漁歌子》中寫到的“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景像。然而看到煙雨中的西塞山時,他不知怎麽忽然就想起了唐代劉禹錫的詩《西塞山懷古》:

“王濬樓船下益州, 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 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 故壘蕭蕭蘆荻秋

劉禹錫這裏提到的“西塞山”,是在湖廣省武昌府的大冶縣,而晉軍攻略東吳,是自西而東的。然而此時劉思任想到詩中的寓意,卻不覺惕然心驚。

他進了酒店,目光利索地朝屋裏掃了一眼,隻見裏麵沒什麽客人,店小二正無精打采地倚在厚實的櫃台後麵打盹。劉思任高聲叫小二過來,然後點了一道時上的長蕩湖大閘蟹,另外上一個周城的羊肉火鍋。

正吃著,突然遠處一陣“的的”的馬蹄聲傳來。劉思任一聽,就知道來的是一匹壯實的快馬。接著,他看見一個頭戴竹笠,身著白色葛衣,黃麻八搭芒鞋的漢子走了進來。那人背上負著一個用四方的約莫五尺多長的黑色布囊。他走到櫃台前,敲了敲桌麵說:“小二,給我燙一壺黃酒,來兩個小菜,我吃過了好趕路。”說著,一邊摘下竹笠,然後解下了背上的長布囊。

劉思任見了,忍不住擊掌哈哈大笑起來:“這可巧了!我是再也想不到會在這裏見到你!子清兄別來無恙?”

 

那人正是莊白。他“啊呀”了一聲,顯得十分意外,笑著說道:“這果然是巧了,我再也沒有料到會在這裏遇到畏行你啊!就跟約好了似的。你總不會是特意趁著雨天,趕到這裏來品味張誌和《漁歌子》的境界的吧?!”

說著,就來到劉思任的座頭邊坐下:“唉,從山陰出來五天多了,總算碰到了一個熟人。你說這人也真是奇怪,你想我常時呆在姬峰上,有時候是一個多月也不見一個熟人,卻也不覺得落寞,可是一到了外麵,四處都是人,沒見到個熟人,心裏卻反而憋得慌了。”

劉思任端了自己桌上的酒菜,移座過來。他順手先給莊白倒了一碗酒,笑著說:“子清,你不在我們家裏好好休息幾天,如何卻跑出來闖蕩了?這可不像你一向的脾性啊。”

莊白幹了酒,呼出一口熱氣:“我是九月初一那天護送周菊他們到了山陰的,初二就又離開了山陰,想到鬆江華亭去拜祭一位故交。我的這位故交,想必畏行你也該認識的,他就是江左名士,前禮部尚書董其昌。”

劉思任點點頭:“這董其昌出身清寒,後來卻風流無度,時人對他毀譽參半。記得你以前無意中跟我提起過他的。你們好像是在南京的時候相識的?那是二十來年前的事了吧?你剛到中國大陸來的時候,你就成了他家的座上賓。”

莊白說:“是的,不過座上賓談不上。那時我遭到德川家的追捕,剛剛避難踏上大陸,人生地疏,舉目無親。對於我來說,那時整個大陸就是一個南京了,我甚至都不清楚我母親的老家閩中是在哪裏?當年曾經收養了我的關西真言宗來光寺的半葉禪師,當年就是從南京東渡日本的僧人,他跟我說的最多的也就是南京。他是曹溪宗的德清大師的密友,跟萬曆、天啟朝的書畫大家陳繼儒,吳彬明,張瑞圖,董其昌等名士都是至交。所以我到大陸來的時候,半葉禪師就讓我到南京去找交友廣泛的名士董其昌。我在南京的一年多時間裏,就寄宿在董其昌的府上,他給了我極大的幫助,教我漢語,文學,書畫等等,因此我頗為感念他。

說到這裏,他的臉色忽然有些陰鬱了:“可惜那時我糊塗透頂,又兼客旅中落寞,就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最後跟他不歡而散了。因此,在他生前我就再也沒有臉麵去見他了,雖然這事說起來也不全是我的錯。我一直在逃避著他,不敢再到江南來。”劉思任聽了,心裏忽然一動,推測著這件讓莊白慚愧不已的事。莊白繼續說:“八年前,董其昌先生過世了,這個消息,我記得我還是幾年前從你那裏得知的。然而這幾年來,我因為一直隱居在閩中,也就沒去祭拜他,因此,這次就順道去鬆江華亭他的墳前去祭奠了一下,聊寄思念和懺悔之情。”

這時,小二已經燙好了一壺濃香的黃酒端了過來,劉思任倒了兩碗酒。他不好問莊白到底是做了什麽對不起董其昌的事,不過關於這位江南大名士的人品,他是清楚的,他實在是不敢恭維。

忽然,他心裏有個亮點一閃,於是他的笑容驟然就凝住了。但是,隨之他又在心裏暗笑自己的敏感,從而否定了這一閃而過的念頭:莊白不會是那樣的人。

然而隨後莊白的話,卻又讓他對自己的猜測確信了幾分,同時他的心裏也頓然為之一震:他方才在注視著莊白的時候,突然間覺得紅歌的容貌,尤其是那一雙漆黑的眼睛,與莊白頗有幾分神似之處。而這一點,當時周修流也注意到了,上次還跟他提起過呢。難道說……,可是紅歌說起來,明明應該是董其昌的私生女啊,連她自己都確信這一點呢。

莊白接著說:“三天前我在華亭祭拜了董其昌後,又去了一趟吳江,尋訪從前董其昌在南京時的一個紅顏知己小竹。——我在南京寄寓他家的時候,他的這位紅顏知己,對我一直照顧的很好,後來又因為董先生移情別戀,她頗為落寞,於是日久月深,我們兩人就相好上了,情意甚篤。——畏行,你不會笑話我吧?!”莊白說出他和小竹的情事,劉思任雖然已經有所預感,不過聽他這麽一說,還是禁不住有些意外。他笑著點了點頭。莊白顧自歎了口氣:“這一次我在董家,找到了一個在南京時相識的老嫗,——當年她是董其昌府上的一個奶娘,是她告訴了我小竹的下落,可惜等到我風塵仆仆地找到西洞庭山的時候,卻聽當地的老輩人說,小竹多年前就已經故世了。她留下了兩個女兒。如今她那兩個女兒,一個不知去向,估計也已經去世了。另一個前幾天又被皇帝慎選淑女,給強行拉走了。真是不幸啊!”

劉思任吃了一驚:難道紅歌果真被選入宮中去了?真是這樣的話,那太殘酷了!他前些時就聽說了朱由崧好色之事。朱由崧身體健壯如公驢,淫蕩縱欲,經常飲用火酒助興,能夜馭數女,尚餘勇可賈。而且前些時還經由阮大铖推薦,招了個著名方士洪基進宮做太醫,教授他采戰之術,又招了個天宮道士袁本盈煉製春藥。殊屬荒唐。那些被“慎選”進宮的民間女子,飽受蹂躪的慘狀可想而知。這事已經在南都鬧得人心惶惶。他知道了這些荒唐事後,曾經多次為湞娘感到擔心,但是又無能為力。眼下紅歌也有可能慘遭“禦幸”了,想想都感到後怕。倘若果真這樣,自己一定得想辦法阻止她進宮,免受摧殘。

莊白說:“我趕到吳江縣城時,那裏正沸沸揚揚地傳言,紅歌被一個武功高強,神力無比的年輕人給搶走了,不知去向。我這才鬆了口氣。”劉思任聽了,心情一時舒展開來,忍不住也鬆了口氣。莊白說:“今天我就是從吳江縣那邊沿著湖邊打馬過來的,一邊瀏覽著太湖中的旖旎風光。唉,方才在馬上的時候,我還在念叨著蘇東坡的‘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詞呢。雖然故作輕鬆,不過這心情卻總是快活不起來。直到剛剛見到了你。——來來,喝酒。”

莊白笑著說:“畏行可能不知,這烏程的西塞山,在日本那邊可是十分的有名呢。我聽說,但凡來中國大陸的日本人,一般都會去兩個地方,一個是姑蘇城外寒山寺,一個便是這‘斜風細雨’的西塞山。今天細雨濛濛,斜風清和,正與《漁歌子》裏描述的景象相同,也不枉我走了一趟。隻是現在是秋後,不是桃花紅,鱖魚肥的春季時候,詩意便覺淡了些。不過,這酒總是香醇的。”說著,跟劉思任幹了一碗。此時,他的臉色漸漸開始紅潤起來:“畏行,姬峰上秋後的明茶,我已經一並押過來了,擱在山陰你家,你回去後清點料理一下。”

劉思任笑著說:“子清做事,我能不放心嗎?咱們先不說這些事,且將酒吃痛快了好趕路。”

 

就在那天酉牌末分時刻,劉思任和莊白的兩乘快馬,並轡來到了杭州城。——警備城北的將官一看到劉思任,就笑著跟他套了幾句近乎,劉思任給了他一份封儀,說了幾句茶莊上的話,然後就縱馬進城了。

此時,暮色沉沉,杭州城裏風和雨收,空氣清新,萬家燈火,一片祥和的景象。劉思任估摸著,此時已經沒有什麽船隻願意擺渡過錢塘江送他們去山陰了,因此他就帶著莊白來到“映月客棧”打尖。

胡老板見到是他來了,非常高興,趕緊叫夥計們收拾出一個幹淨的上房來,鋪好了兩張床位,然後安排下一桌豐盛的酒飯,再讓夥計去燒些湯水。——他知道,劉思任有泡澡的習慣。他笑著說:“劉先生呀,說起來真是巧了,昨天你的小舅子,——就是上次跟你一起來的那個英俊的小哥周公子,也住在我們客棧裏呢,昨晚他剛趁黑去了你們山陰。他前天還帶了一個小娘兒同來,俊的我形容不出來,我這張老臉呢都看得心驚肉跳的。不過,那小娘兒仔麽不是上次跟你們一起來的那位湞姑娘呀?莫非……”

他冷不丁盯著莊白看了一下,突然笑起來:“劉先生,不怕你笑話,依我看呐,那個小娘兒仔麽倒是很像跟你一起來的這位先生一樣……”說著,他咧著嘴,笑眯眯的盯著莊白。

劉思任和莊白都愣了一下,他們對望了一眼,又見胡老板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於是心裏都是一團霧。劉思任問胡老板:“老胡啊,那位小娘兒的年紀有多大了?”

胡老板仰著臉,眨了一下眼睛說:“約莫有二十歲左右吧,說的是太湖一帶的吳語。”他走開時,又望了一眼莊白,嘴裏兀自還在喃喃著:“真是像極了。連看人的神態都像!”

這時,劉思任已經猜測到,胡老板說的跟周修流在一起的那位女子,十有八、九可能就是紅歌了。他仔細回憶了一下紅歌的臉容,再看看莊白,果然也是越看越像了。不過,有一件讓他牽掛的事情似乎可以擱下來了,那就是莊白說的紅歌被甄選入宮、又被一個年輕人劫走的事,說不定就是被周修流給攪的局了。

他知道周修流就是這麽個人,他要出手,算是豁出去了!有一次他到周家莊,看到幾個莊客在陷阱中捕捉到了一頭大野豬。那野豬大約有四五百斤,光牙齒就有一尺來長。莊客們折騰了半天都沒法將它套出來。周修流見了,二話沒說就跳進了陷阱,陷阱小,野豬不能對他發動攻擊。他一手按住了野豬的脖子,一下子就將那頭野豬給按在地上,然後拿繩索把它套緊了。那時他才十四、五歲吧。

他笑了笑,就跟莊白分別去泡過了熱水澡,散去了一路上顛簸的疲憊,然後來到膳房,美美地用著酒飯。莊白笑著說:“畏行,難怪你喜歡這裏,西湖這地方有點意思啊。”

劉思任愣了一下,以為他知道了他跟梅雲在“水月居”的舊事。卻見莊白又興致勃勃地用起了酒菜,他才暗中鬆了口氣。

用過晚膳後,兩人回到了住宿的房間,泡了一壺茶。這時,莊白過去把門關上了,然後拿出那個布囊,在燈燭下慢慢解了開來。他端起那個長長的木盒子,臉色凝重地對著東方,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了開來。劉思任眼前一亮:盒子裏果然是一柄長約三尺的日本古劍。那劍鞘裝飾華麗,黃金與寶石奪人眼目。

劉思任把自己的佩劍給解了下來,擺在桌上。莊白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就微笑著把劍拿起來,隻見劍柄上刻著“武進唐荊川”五個小篆字。他點了點頭說:“我當初聽董其昌說過,這唐荊川先生,就是嘉靖年間的鳳陽巡撫唐順之,嘉靖八年殿試的狀元,是王陽明先生最得意之後學承繼者,不知道這劍怎麽到了畏行這裏?”

劉思任笑著把得到劍的故事說了一遍。莊白居然也把唐順之的《日本長刀》歌行給吟誦了一遍。然後,他請劉思任賞劍。

劉思任站起身來,捧著劍,閉眼默思了一下,突然抽劍出鞘,隻見屋中清光蕩漾,燭火黯然失色!他將這把“岩碎”名劍把玩了一會兒,劍身上果然是龍虎細紋,劍刃如雪,不能久視。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子清,我從這劍刃上,似乎看到了你說的安土桃山時代的諸多白骨,也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他“鏗鏘”一下將劍插回鞘中。

此時正是戌牌初刻,劉思任滿懷心思:“子清,你在閩中山中呆的時間長了,這次難得出來,也該散散心了。不知你想不想隨我一起去見一個曾經名動一時的紅塵女人?”他拍了一下莊白的手:“你可別跟我來傻子扛竹杠子進城那一套哈。”

莊白一怔:“這話怎麽說?”

這時胡老板正好經過,聽了這話,不覺樂了:“劉先生的意思是:仔麽橫著進不去,豎著也進不去哉?”

莊白想了想,終於笑了:“那麽直著不就進去了嗎?”忽然,一看劉思任跟胡老板正相互對笑著,就明白是什麽意思了。胡老板掩著嘴巴走開了。

莊白哈哈笑著指著劉思任:“畏行啊,女人又不是老虎豹子野豬,我可不把什麽禮教當回事的呀。隻要瞧著順眼,我倒是很想嚐嚐風情的。”他湊近劉思任,笑著:“我可以一江春水向東流。你呢,隻能是山形依舊枕寒流了,啊哈!”

劉思任也大笑了起來,知道他說的這是玩笑話。像莊白這樣性情的人,敢背著自己的朋友董其昌與他的相好偷情,乍看起來有些輕浮,其實卻是情到極致的道中人了。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朋友之間,很多話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於是,他到街上去叫了一輛馬車,然後讓車夫把他們拉到菜市橋西南河的沈庵附近。他想要帶莊白先到“草衣觀”去看望一下王修微。因為,他早已經不在杭垣的紅塵陣裏混了,這裏有點名聲的紅顏人物,他不算太熟。倒是王修微如今雖然已經退居紅粉二線,但是煙花陣中的惹眼人物,還是逃不出她的眼睛的。

劉思任想,莊白在山中呆的久了,修為方麵自然是好的,酒色財氣對他來說,早已經是葷菜一碟了。但是,這次自己既然說好了是要請他出來散散心,也無非想是讓他領略一下風塵俗事而已。人世之間,數十年間,匆匆而過,不過食色性也。所謂極雅風趣,其實也就是以俗事來鋪墊的。

好在,莊白此時也已經接受了他的這個妙趣橫生的點撥。不過他想,自己這麽做,會不會像是押唐僧進無底洞呢?他暗笑了。

馬車來到了沈庵一帶。兩人在“草衣觀”前下了車。莊白看到觀門前左右兩邊各掛著一個大紅燈籠,照著門楣上的“草衣觀”三字匾額,他細品了一下那三個字,笑著跟劉思任說:“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三字該是董其昌先生所題。董先生晚年因為過於酒色,因此手腕發顫,在收筆時,總是凝重有餘,而散逸不足。世人或有驚為鐵筆,聊可一笑而已。”

劉思任笑著點點頭:“難得你是他的朋友了。子清,你看草衣道人這草衣觀比起你在姬峰上的‘懸念觀’如何?”

莊白笑著說:“古人雲,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我這眠茶居士,跟她草衣道人比起來,至多隻能算是不入流的小隱罷了。畏行,這草衣道人該是中隱吧?隱者中中隱最難,幾乎就是瞞天過海的勾當,既得有財,還得不沒於財,那散淡還不能是裝出來的,這便難了。我做不到這一點,因此隻好避身草莽。——卻不知這草衣道人是何等高人,卻又能盡得風流之妙?”

劉思任一邊把著銅環敲門,一邊說道:“子清既與董其昌深交,本應該知道這草衣道人才是。她原是江南名妓,早年與潘之恒、王晉公、董其昌等人交好。她先是嫁給了吳興名士茅止生,後來又跟崇禎爺朝的名臣許譽卿相知。前些時京師陷落,許譽卿下落不明,草衣道人孤居於此,十分清寒。——不過,聽說許譽卿最近已經回到南京了。

莊白笑著說:“這潘之恒,王晉公兩人,當年我在董其昌府上都是見過的,印象不是很深,隻是覺得跟董公湊趣而已。隻是這草衣道人卻無緣相識。畏行晚上帶我來,莫非……”

這時,觀門“呀”地一聲開了,一個老嫗走了出來。她眯著眼打量了一下兩人,終於認出了劉思任,就笑著問候了一聲,把他們迎了進去:“原來是大老爺來了,草衣道人正要開始晚課呢。——你的魚呢?”

劉思任一怔,想著她可能把自己當成朱之瑜了,於是就拿了一小錠金子,塞在老嫗手上,笑笑說:“啊,媽媽,鰻鱺過會就會送來了。”

老嫗雖然老糊塗了,但是金子還是認得的,於是歡天喜地地走開了。

這時王修微已經款款地從觀堂裏迎了出來。她依舊是豐采煥發,雙眸淒迷。

莊白笑著看了王修微一眼,突然,他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僵住了。而王修微在笑著跟劉思任打過招呼後,劉思任就要把莊白介紹給她時,她盯著莊白,忍不住也吃驚地“呀”了一聲:“這位先生,你不就是那個……”

莊白終於回過神來。他仰頭笑著:“啊呀,畏行說了半天,我以為是哪個草衣道人呢。這不就是王微姑娘嗎?——啊,王姑娘,二十年不見了,沒想到你還是這麽年輕漂亮啊!實在讓我吃驚。”

劉思任看看莊白,又看看王修微,大惑不解,十分意外,不知道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於是就打趣地笑笑:“子清,你應該說心動才是。”

王修微也笑了起來:“柯先生,真是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與你見麵。準確的說,應該是二十一年了吧!我早已經不是從前在南京的那個什麽王微姑娘了,你看,轉眼之間,我就已經成了個老太太了。你一向可好?”

莊白笑著說:“畏行不知,當年我住在南京董其昌先生府上時,曾經跟她王……王道人有過一段交往呢。”他見劉思任還是瞪大著眼看著自己,明白他可能有些誤解了,就緩慢解釋說:“我剛到南京時,用的是我母親的姓。你知道的,我娘姓柯,就是《詩經》裏‘伐柯伐柯,其則不遠’的那個柯。我那時名字就叫柯白。後來到了我娘的老家鶴皋,發現柯姓太顯眼,因此就改姓莊了。嘿,吾與周矣!”

王修微歎了口氣:“唉,舊往的事,不說也罷。柯……莊先生,這些年,你可聽說過小竹的消息?”

莊白聽了這話,臉色一下子就黯淡了,他聲音低沉地說:“自從二十年前那次離開南京後,我就再也沒有她的音訊了。隻是前天才得到她的下落,知道她早已經過世了。現在她隻有一個女兒還在世上。”他仰著臉說:“真是冤孽啊!我與小竹間發生的那段舊情,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憾事。要不然的話,說不定如今在江戶的‘關白’,就不會是德川家的人了。”

劉思任在白天時,已經聽莊白說過他跟白小竹有過戀情,因此不以為怪。隻是莊白的最後一句話,倒是著實讓他吃了一驚:金鱗豈是池中物!

王修微把他們請到觀堂上坐下了,然後就讓那個老嫗到廚下去安排酒席,“把端午前釀的楊梅酒拿出來,招待兩位貴客”。老嫗笑眯眯地進後廳去了。方才劉思任塞給她的那一小塊金錠子,已經夠她的晚年,有了充足的保障,她正想找機會巴結劉思任呢。

王修微笑著跟莊白說:“莊先生,你想見一下小竹的女兒嗎?”

她這話一出,不隻莊白愣了一下,連劉思任也呆住了。他方才在客棧時,聽胡老板說到周修流跟一個長的像莊白的姑娘在一起時,原以為紅歌是跟周修流去了山陰的。難道說王修微要讓他們見的是,紅歌已經過世的姐姐紫簫?真是這樣,那就太不可思議了!莊白笑笑說:“我在西洞庭山時聽說了,小竹的二女兒前些天被官府強選進宮去,後來在吳江縣被一個後生哥救走了。——莫非那後生哥是你的什麽人?”

王修微笑著說:“事有湊巧。昨天一個呆頭呆腦的愣頭青把小丫頭送到這裏來了。小丫頭長的水靈靈的。想想看,當初不過是一個小肉團,小竹抱著她,一邊喂奶一邊不住地流眼淚呢。後來,我看那個愣頭青對她心懷不軌,就把他給趕走了。”

劉思任心想,她說的那個“愣頭青”顯然就是周修流了。不過,聽她說周修流對紅歌“心懷不軌”,他忍不住微微而笑了。

莊白一聽,喜出望外:“這麽說,小竹女兒真的就在你這裏?!”

王修微呷了口茶:“不過,後來小丫頭給我說了事情的經過,我才知道自己錯怪了那個愣頭青了,——原來就是他在吳江縣衙裏硬把小竹女兒給救了出來。這個愣頭青膽子也夠大的,居然連貼了宮中黃簽的慎選淑女他也敢搶,這可是殺頭之罪呀!看起來倒像有點骨氣,算是難得的了。後來我聽小竹女兒把事情說了一遍,手心裏也是替他捏了一把汗。”

劉思任聽了,心裏“咯噔”一下。他不知道周修流到底把事情鬧到了多大的程度,要知道,搶了貼過宮中黃簽的禦選淑女,就是抗旨。好在紅歌沒有被搶進宮去,這倒是讓他懸著的心放下了。他笑著說:“王居士,你可能還不知道那個愣頭青是誰吧?”

王修微疑惑地看著他:“我也正納悶呢。如今江南這一帶像他這樣兩肋插刀出來管閑事的後生哥,還真是如鳳毛麟角了。

劉思任說:“他便是內弟,也就是許譽卿的好友周修涵的弟弟,他叫周修流。人物斐然。”

他說出了這話,莊白先自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的是,居然就是周修流從官府那裏救了小竹的女兒。不過,王修微一口一聲地地把周修流稱作愣頭青,他想起這些年來,周修流在姬峰上跟在自己身邊的情景,不覺也是暗笑了。

王修微一聽說周修流是劉思任的小舅子,一時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因為當年她跟周修涵也是熟識的。她笑著“啊呀”了一聲說:“難怪那小哥有如此俠義心腸,原來竟是畏行的內弟,子深的弟弟!如此看起來,這倒真是他們倆的緣分了!我算是棒打鴛鴦散了。唉,老糊塗了!閃了眼。”

說著,她瞧著莊白說:“柯……莊先生,有一件事,我還一直有些困惑,我隻覺得小丫頭她長的極像我從前認識的一個人,卻不是董其昌那糟老爺子,再也想不起來是誰,因此疑惑不已。如今再見到莊先生的時候,我心下一下子就洞明了。真是萬萬沒有想到!”

劉思任笑著說:“我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子清,這事的背後,說不定另有什麽驚心動魄的故事吧?啊哈?”

這時,老嫗準備了酒菜端上廳堂。王修微倒了三杯酒。劉思任品了一口說:“這楊梅酒清醇可口,不帶酸味,不知王居士是怎麽釀的?”

王修微笑著說:“這酒的釀法過會兒再說,咱們還是先聽莊先生的故事吧。”

莊白端著酒杯,卻忘了就口。他有些失神地望著院子裏影影綽綽的梧桐樹梢:“你們知道,我剛到南京時,董先生看在半葉禪師的麵子上,對我照顧的十分周到。我在南京一年多時間裏,可以說是衣食無憂。”他看了眼王修微,笑了笑:“王微姑娘……草衣道人應該知道,那時董先生雖然已經年近七十,不過仍然春心不老,身邊美女如雲。”

劉思任哈哈笑著說:“這事在江南的士子圈中,並不算什麽秘密呀。要不是這樣的話那才怪呢!”

當劉思任三人正在“草衣觀”堂上聊天的時候,紅歌剛剛洗過熱水澡,在廂房裏梳攏頭發。她聞到了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麝香味,異常清爽。她一下子就想起了當初在楓橋時,周修流因為她身上的麝香味,因此跟蹤她的一本正經的樣子,心裏就笑了。她想,這時候周修流要是聞到她剛剛出浴時的體香,不知會如何癲狂呢!

昨天她到“草衣觀”後,一直對周修流抱愧在心。其實,說心裏話,她當時是不願意離開周修流的。但是誰叫她是個女兒家呢?而且又是她自己說出要找王修微的。她想,周修流為了救自己,不惜冒著觸犯朝廷律法的大風險,那是怎樣的胸懷?!而自己呢,卻一走了之了,她的心裏就開始有些後悔了。尤其是到了這“草衣觀”後,她真的是腸子都悔青了。此時她隻希望,周修流會像前幾天出現在吳江縣衙時那樣,突然出現在她眼前。

王修微於是就笑著寬慰她:“你這傻丫頭,怎麽一點都不像你娘呢?你娘當年在南京秦淮河時,多少人想要給她纏頭的,可她硬是不要。最後才遇到了董先生這麽個老才子。你呀,就不必顧慮那愣頭青走了。他要是心上真的有你,他總歸還會來找你的。你一個女孩子家,就得學會矜持孤傲,心裏喜歡誰,也得藏著。看他為了你猴急,那才有意思呢!省得到時候你被那些浪蕩公子哥兒,瞧的輕薄了。這就是你姨要帶你離開的意思。”

紅歌聽了她這些話,想想好像也有些道理。此時,她心神不定地看著外麵的雨後的夜空,還有那幾株梧桐樹的枝椏,心頭老是揮除不開周修流的影子。

她回憶起自己第一次在楓橋時,見到周修流時至今的曆曆情景,覺得自己對他似乎刻薄了些。因此心裏時常愧疚自責。其實,在她成長以來,在她心目裏讓他耿耿於懷的男人,不過兩個。一個是她的似是而非的父親董其昌,那老頭整天對她都沒有什麽好臉色,好在她們母女很快就離開了他,不然的話,她簡直難以想象自己該怎麽在他的陰影中過下去。她小時候曾經跟他在一起呆過幾年,雖然她母親始終沒有告訴她們姐妹她們跟他的曖昧關係,不過隨著年齡的長大,她漸漸地也猜測到了幾分,知道董其昌和自己的關係,非同一般。

另一個男人,就是周修流了。

她在廂房裏神思怏怏的,也不知道抹了多少次眼淚。到了頭發幹了,正想上床睡覺,忽然聽到那懵懂的老媽媽說,前院來了兩個客人。開始時,她也不以為意。後來她聽到了一個極其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她是再也不會忘記的,竟然就是劉思任,不禁又驚又喜。

她急急地披上衣服,略事裝飾,正要出去見劉思任,不想到了觀堂後麵時,突然聽到外麵王修微正跟劉思任,還有一個陌生人在談論著自己的母親。她一下子就凝神了,收住了腳步。她對自己的身世,本來就十分的敏感,這時忍不住就在觀堂後麵站下了。最初時候,她聽到他們談到了董其昌。董其昌如今在她心目中,不過是一個老頭而已,她沒有什麽興趣。

但是,她卻不明白王修微為什麽說,自己長得極像跟劉思任一起來的那個沒見過麵的男人?當她聽劉思任說這事的背後還有什麽故事時,她就凝神了。不過,想到自己是在偷聽別人家的談話,她的心房就“砰砰”地跳著,臉上不覺有些紅潤了。

這時,接著方才董其昌的話題,紅歌隻聽得那個陌生人莊白,幽幽地歎了口氣:“倘若事情果真是如此,那也是我萬萬想不到的呀!既然二位都覺得蹊蹺,又不是外人,而且王微……,——草衣道人,這稱呼總是有些別扭,你對當年我所做的荒唐事底細也是清楚的,我也不想隱瞞畏行了。我在董府的時候,看到的董先生過的,那才叫風花雪月呢,香車寶馬,錦衣玉食,脂團粉陣,讓我目瞪口呆!”

王修微笑著:“莊先生這‘香車寶馬,錦衣玉食,脂團粉陣’十二字,已經很有那時董府的神韻了。我沒有想到,那時你的漢語,說的跌跌爬爬的。隻會幾句,拜托了,給你添麻煩了,有何關照什麽的。可你現在的漢語,可真是讓我吃了一驚。——卻不知道你就用那麽幾句漢語,就把一個絕色美人勾引上手了。”

劉思任伸手指著她,笑得說不上話來。莊白似乎卻並不引以為意。

紅歌聽了他們的話,回味一下,才明白莊白說的“香車寶馬,錦衣玉食,脂團粉陣”中“脂團紛陣”的話意,於是臉上不覺一熱。隻聽莊白繼續說道:“那一陣子,董先生最寵愛的女人,就是秦淮河畔‘紫竹館’的小竹姑娘。他有時也帶我上紫竹館去吃酒聽曲,一來二往的,我跟小竹也廝混的熟了。”

紅歌聽到莊白提到了她母親,眼圈頓時紅了。此時,她不能肯定自己對這位莊白是不是有了好感,但是覺得他跟自己的距離,顯然是拉近了很多。

莊白說:“那時,小竹跟董先生已經有了一個三歲多的小女兒了,雇了個奶媽帶著,那奶媽就是前幾天我見到的那位。小竹一直希望,董先生能夠把她名正言順地娶回家去,我想每個女人其實都是不願意做浮萍的。但是董先生口頭上允諾著小竹,卻始終不兌現諾言。這事讓小竹十分痛苦。她曾經私下裏跟我抱怨過幾次。那時我也不是太在意,一是因為我聽不太懂她的話,二是不知道她既然已經有了自己的房子,為什麽還要去苦求一個虛名呢?!”

劉思任被觸動了心思,想起梅雲,不覺點點頭。梅雲當初不也是隱晦地向他表達過,要他將她明媒正娶回山陰老家的嗎?!

王修微歎息一聲:“那時候,董先生家中已經有好幾房妻妾了,大家整天爭風吃醋的,吵得董老爺子頭疼不已。尤其是大太太,一撒起潑來,天王老子都沒辦法。因此董先生他哪裏還敢把小竹帶回家去尋釁?!不過直到紅歌出世之後幾年,小竹她還一直都對老爺子不死心。女人呐,一對哪個男人上了心,就像是鬼打牆了一樣。所以我昨天看紅歌閱世不深,就把她留下來了。”

紅歌聽了,心裏一熱:原來王姨是這個用心。

莊白接著說:“那時,我做了這輩子唯一的一件虧心事。有一段時間董先生到京師去了,——他在翰林院時,是書寫過聖旨的,那時皇上想他了,就召他入京。有一天,我心裏煩悶,不知不覺地就獨自到了‘紫竹館’找小竹聊天。”

王修微笑笑:“你那時真是‘不知不覺’的嗎?!”

莊白也笑了一下:“那時正是梅雨時節,陰雨綿綿,我跟小竹兩人情緒都很低落,都吃多了些酒,彼此之間的心房,忽然就像是被熱火點燃了。然後,……就做出了那事。後來一些日子,我們就纏綿上了,如膠似漆。說實話,我的確很喜歡小竹,她也是我這輩子除了我娘外唯一心疼的女人!”

紅歌想了想,忽然明白莊白說的“那事”是什麽,臉上就更紅了。不過她覺得此時覺得自己的心裏特別難受,眼裏噙著淚水。她心裏怪罪著莊白,甚至母親:他們不該瞞著父親董其昌,做下這等齷齪的事。一邊她卻又想,其實董其昌跟自己母親,也沒有什麽名正言順的關係啊?莊白跟母親做下“那事”,也不算出格的。後來再聽莊白說,她母親是他最關愛的女人之一,她的淚水就禁不住刷刷流下來了。

猛然,她的心口就像是突然被利針紮了一下:方才他們口口聲聲說自己跟莊白長得極像,而且他又跟母親做下了“那事”,莫非他可能就是自己的……。——她不敢再想下去了。但是,結局如果果真是一種意外,自己應該如何選擇?

莊白說:“幾個月後董先生回來了,那時小竹有了身孕,眉低身浮。跡象已經露出來了。董先生是個聰明人,自然心中有數。他斥問小竹跟隨好上了?小竹沒有告訴他真相。後來是我把這事告訴了董先生的,請求他的原諒,並且告訴他,我是真切地愛著小竹的,因為在我心目中,小竹是最美麗的女人。而他呢,未必對小竹愛的有這麽深切!”

紅歌聽了這話,緊緊地掩住嘴,極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隻聽莊白繼續說:“董先生聽了我的話後,大笑了幾聲,什麽也沒說。這就是他的性格。他這人有的時候比較陰沉,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在南京呆下去了,就在小竹女兒出生後不久,隻好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小竹,浪跡天涯。唉,說起來其實也不算天涯吧,隻是人生最大的苦痛經曆,我在那些年全都經曆了!”

紅歌聽了莊白這話想:如果真是這樣,那麽造孽的到底應該是我,還是這個生下了自己的莊白呢?!如果是我,我又該當如何的去補救?她心亂如麻。

劉思任因為差不多猜到了莊白的故事,沒有了懸疑,因此隻是漫不經心地聽著他的解述。他聽到莊白挺身而出,承認自己跟小竹的戀情時,不覺讚許地點點頭。王修微笑著說:“本來我對莊先生和小竹的私情很不以為然,後來是一年後,莊先生的坦蕩讓我對他刮目相看了。那時我極力主張小竹去跟莊先生見上一麵,但是,她卻掛念著她跟董老爺子生的大女兒紫簫,舍不得離開南京。”

莊白神色黯然:“在我跟小竹的女兒出世了出後,——她是在次年的春天出生的。一年多後我悄悄地回到南京,可惜此時小竹已經不在‘紫竹館’了。”

王修微喝了一口水:“莊先生,你還記得你女兒的生日嗎?”

莊白笑著說:“這不就是二十年前,我回到南京時你告訴我的嗎?我當然忘不了:二月十九,也就是觀音大士的生日。”他長歎一聲:“紅歌要是知道了我是她的生身父親,後來又無奈地離她而去,一定會怪罪我吧?!不過,我現在還是特別想見到她啊!你說她……”

紅歌這時候已經滿臉是淚了。她想,自己的生辰是二月十九,適逢春天,正是觀音大士誕生日。這事隻有自己娘親和姐姐知道。看起來,外麵這位沒見過麵的莊先生,定然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了。她的淚水禁不住滾滾而下,也不知道是欣喜,還是悲楚。

隻聽見王修微說了:“——你先別急,莊先生。董老爺子到了晚年時,心胸的確有些窄仄了,他容不得小竹背著他,跟他的朋友半葉禪師的弟子偷情,從此,他就不再照管小竹她們娘仨了。幾年後,小竹就帶了兩個女兒到了杭城投奔我來了。再後來,我退出紅塵,與許譽卿隱居在這‘草衣觀’中,小竹也帶著紫簫和紅歌,悄然離開了杭城,從此再無音訊了。直到八年多前,她的大女兒又回到杭城來找我,我才斷斷續續地知道了一些後來小竹的情況。”

說著,她看著劉思任:“畏行呀,有件事我一直不忍心告訴你。其實,小竹的大女兒,便是梅雲!”

說完這話,她掩住胸口,不住地咳嗽著,隨後從袖子裏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嘴唇。劉思任心細,他先是呆了一下,隨即仔細窺了她的帕子,隻見幾點鮮紅的桃花瓣,清脆地染在了手帕上。他心裏倒抽了一口冷氣,估摸著王修微患的病,可能跟範雙玉、甚至當初的梅雲,是同一症狀。

——乍聽到“梅雲”兩字,他的腦子一片混亂,竟不能迅速地將梅雲和紫簫串聯起來。他隻是在問自己:梅雲是誰?小竹是誰?紅歌又是誰?因此此時,他幾乎是很難想象出,小竹跟自己會有什麽樣的關係?

而在廳堂後的紅歌,卻早已經成了一團淚人了。

她當然知道梅雲是誰了,因為,在第一次跟劉思任在東洞庭山菜市碼頭見麵的時候,她就隱約知道,劉思任對這個叫梅雲的女人的傾情癡愛了。但是她沒有想到的是,照著她剛剛聽到的事故,這個女人居然真的就是她的同母異父姐姐,——那個在八年前忽然間離她而去的紫簫,她姐姐的親生父親是董其昌,而她自己的親生父親,則是從未見過麵的這個莊白,——一個真正癡情於自己母親的男人。

她輪流著拿兩個手掌,使勁地掩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痛切的哭泣聲,傳到廳堂前麵去。

這時,劉思任終於從沉重的迷蒙中回過神來了。他幽幽歎了口氣:“如此說來,梅雲果然就是紫簫,也就是紅歌的親姐姐了!唉,我上次在洞庭山菜市乍然一見到紅歌時,就有這種感覺了,沒想到事實果然如此。不過,梅雲她為什麽一直要對我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呢?她當時告訴我說,她是我們紹興府諸暨縣人,和我是半個老鄉。可是她的吳語卻又帶著蘇州口音。她說是小時候跟著父親去了盛澤的。反正我也一直信著她。——看起來,直到她過世了,她也沒有告訴我實話!”

說到這裏,他的眼圈不覺熱了:要是自己早知道了梅雲的身世,會不會將她娶回家呢?!他心裏長歎了一聲,——看起來,自己在骨子深處,還是一個自私的人!

王修微對劉思任說:“畏行,你想當初梅雲她如果跟你說了實話,你還會將她捧在手心上嗎?你看上她,無非就像是清水出芙蓉那種不泥不淖的風情,而一旦你知道了她是董先生的女兒,你對她還有新鮮感嗎?如果說要做個風塵女子,真的很難得。梅雲她跟我說了,你骨子裏是相當自傲的,你的熾熱的同情心,到了後來,都已經快讓你發狂了。你以同情別人做為一種活著的理由,梅雲她就是看不慣你這一點的!”

劉思任聽了這些話,比剛剛聽說梅雲就是紫簫更為吃驚,他瞧著王修微,說不上話來。

王修微接著說:“你想想看,畏行,你這幾年是不是就這樣過來的?你是江南大賈,又仗義疏財,時常出手闊綽,就像是個小孟嚐了。你為了討梅雲歡心,在西湖孤山的西泠橋邊上,給她建了一幢超凡脫俗的‘水月居’,以為金屋藏嬌,大可以慰籍心上人了。可是,女人們有時候真正需要的,並不是那些金銀首飾黃白之物,或者美輪美奐的亭台樓榭,甚至不是什麽名正言順,而隻是幾句體貼的話。你想,像梅雲這樣自幼就默默看著自己的母親,受到一個薄幸男人損傷的女人,她又會怎麽看你對她的付出的不溫不涼的情意呢?!

劉思任聽了這番話,眼睛登時濕潤了。他想到了已經寂寞鎖深宮的湞娘,想到了跟王修微一樣臉色潮紅、卻不住咳嗽的範雙玉,還想到了終日在觀音堂前,默誦佛經的愛妻周莘。是的,自己這輩子對待女人,也許真的是過於以自我為中心了。如果他能在忙碌生意的時光中,多勻出一些來陪這些幾乎都是他心頭之肉的女人,那麽她們得到的慰籍,也許要比他送給她們的財物要深沉得多了!

在堂後的紅歌,聽了王修微的這些話,卻有些懵懂了。因為,王修微所說的幾乎每一句話,都夠她思考一個晚上了。不過,因為事關她的姐姐和劉思任,此時的她,竟然忘了傷悲了。

莊白看著劉思任神思遊離的樣子,就笑著舉起杯子:“畏行,咱們吃酒。今天這酒是越吃越有味道了。品嚐過往的人生,本來就是一件妙事,這比再活一次更有意思。其實啊,我們活著的時候,一直都在想騙騙自己,順便也騙騙別人。然後呢,自釀的苦酒,到頭來還得自己喝下去。”

劉思任笑著擎起酒杯,跟他幹了一杯。

這時,王修微忽然“呀”地一聲:“我們光顧著自己說話,卻把紅歌姑娘給忘了。她方才正在沐浴,現在可能正在廂房裏歇著呢。我馬上去請她出來。”她對莊白說:“不過,我說呀,莊先生,我隻怕她不太會情願認你這個突然出現的父親哩。”

莊白笑著說:“我隻要看上她一眼,就心滿意足了。哪敢有那種奢望呢?!”

劉思任朝他們兩人輕輕地“噓”了一下,隨後忽然抬高了嗓門:“紅歌姑娘,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廳堂後麵,聽著我們說話的。你出來吧。快來拜見你的爹爹!”

他說完這話,微笑著看著莊白。隔了一會兒功夫,廳堂後卻沒有動靜。劉思任“咦”了一聲,慌忙起身來到堂後,四處查看了一下,卻哪裏有紅歌的身影?!他吃了一驚:其實約莫在半盅茶之前,他就覺察到了堂後傳出的輕微而急促的呼吸聲,於是料到,可能就是紅歌在那裏了。他想,他們的話紅歌聽了之後,一時之間肯定是接受不了的。但是,像這些話總該有一天會揭示出來的。因此,後來他就沒有去請出紅歌來。

他來到後院,隻見清淡半涼的夜色下,空無一人,後院的門半開著。這時,莊白跟王修微也跟了出來。莊白沒見到紅歌,心裏頓時一涼,趕緊四處找了起來,哪裏有她的影子?

王修微看到他們兩人都是滿臉疑雲的,想了一下,忽然笑著:“要是我沒猜錯的話,紅歌她絕對不會跑到其它地方去的。她定然是去了西泠橋邊的‘水月居’,吊望她姐姐去了。二位試想,此時她最想要傾訴衷腸的人,除了她的姐姐梅雲,還會是誰呢?!”

說著這話,她的臉上,情不自禁地掛下了兩行清淚。而莊白聽了她的這話,更是心如刀絞!實際上,紅歌此時應該出來跟他相見才對呀?隨即又思量著,她會貿然接受自己這個暌違了二十年的父親嗎?!

 

紅歌在廳堂後麵,聽到王修微說到她的姐姐梅雲和劉思任的故事,還有西泠橋和“水月居”時,頓時是又驚又悲又喜:她終於知道自己姐姐紫簫的下落了!然而,等待著她的,卻是姐姐的一抔黃土掩著的孤寂的香塚,與冷月清水相伴。

此時,她最想的,就是跟她的姐姐見上一麵,哭上幾聲:哪怕隻是一座墳塋也好!姐姐在九泉之下,還有媽媽相伴著,應該不會感到孤寂清冷吧?!而自己呢?這麽多年來的委屈,似乎一下子全都漫上了心頭!

於是,她悄悄出了後門,不顧雨後大街上道路的潮濕泥濘,就跌跌撞撞地直奔西湖邊上西泠橋的“水月居”去了。約莫半個時辰後,她才尋到西泠橋邊的“水月居”。隻見不遠處的孤山,草木影影瞳瞳,隱約可見,山頂上半彎白月,出沒於流動的烏雲之中。

她下意識地走上前去,推了推“水月居”的大門。門自然是深閉著的,不過卻驚動了院子裏梧桐樹上的寒鴉,“哇哇”叫著,讓人平添寒意。她想到,紫簫在悄悄離開她之後,後來竟然也落到了她們母親一樣的命運,而劉思任對姐姐,也就像當年的董其昌對母親一樣,心裏真是不勝悲楚。難道這些真的都是命中注定的嗎?!如果紫簫能夠甘於澹泊,少些敏感,在太湖中呆下去,那麽她也許就不會這樣薄命了。但是,這一些能怪誰呢?怪王修微道出了真相?怪劉思任,還是怪董其昌和自己的娘親?

正當她獨自在黑暗中思緒萬分的時候,忽然看到,遠處正有一盞橘黃色的燈籠,匆匆地往這邊移動過來。她很快就認出來,來的是劉思任和莊白,劉思任的手裏還拎著一瓶酒。此時,她不想見他們,見到了他們,自己該怎麽辦呢?於是她就抹幹了眼淚,移身躲到了一邊的竹叢中。 

劉思任和莊白兩人來到“水月居”前,莊白說:“咦,人呢?剛才遠遠地還看到影影綽綽地有個人影在這呢。”

劉思任嗅了嗅空氣:“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麝香味。紅歌她一定來過這裏了!”他拿著燈籠,照了一下院牆四周:“紅歌她會不會上梅雲的墳塚上去了?她肯定不會走遠的,”

說著,他提著燈籠,引著莊白,就向孤山上的馮小青墓的方向走去。梅雲的屍骨,就埋在馮小青墓的旁邊。

紅歌正不知道梅雲的墳塋到底在哪裏,聽了劉思任的話,就悄悄走出竹林子,隨後遠遠地不緊不慢地跟在了他們兩個人的後麵。

她看到,劉思任和莊白來到孤山下,沿著小徑盤旋而上。那斜坡上幾十步高的地方,有一座墳墓,四周是竹叢與梅樹繚繞著,想來就是姐姐梅雲的香塚了。墳墓是用青磚砌成的,墳前豎著一塊石碑。紅歌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母親的墳墓。跟姐姐的墳墓相比,母親的墳塋要寒磣多了。她想,以後自己有了錢,一定要好好地將母親的墳塋修葺一下,好讓她在九泉之下,安心休憩。

劉思任站在墳前,先是將帶來的那壺酒,在墓碑四周灑了一圈,然後幽幽地歎了口氣:“梅雲,——紫簫,你在下麵還好嗎?自從上次初夏時與你一敘,又是快半年時間了。今天我帶了‘紫蟻春’酒來祭奠你,天涼了,你就胡亂喝上兩口吧。我見到你的妹妹紅歌了,她還好,聰明,善良,美麗。還有,我的朋友莊白,原來竟然就是紅歌的親生父親。他也是個性情中人,將來一定會好生關愛你妹妹的。紅歌她雖然一直孤苦伶仃的,不過如今眼看著他們父女就要團聚了,想來你地下有知,也會感到高興的。” 

紅歌此時正閃身在暗處中,聽到劉思任說她“聰明,善良,美麗”,心裏不覺一熱。

劉思任閉眼默立了一會,繼續說: “梅雲啊,再過一天就是重陽了,明天我要趕回山陰,我就早一天來祭奠你了。我想你,真的很想你。可是這一些,都已經無可補救了!”最後,他朝著夜空長歎一聲:“傷心最是死生隔。——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然後,他把酒壺遞給了莊白。莊白也把酒來祭過了,輕聲對著墳墓說:“紫簫小姐,我們一別就是二十年。你是董先生的女兒,也是紅歌的姐姐,也該算是我的親人了。你放心吧,我一定會照顧好你妹妹的。我剛才在來西泠橋的路上,已經跟畏行商量好了,到時候就讓你妹妹跟我一起住到‘水月居’來,再將你娘的墳塋遷到這裏,與你相伴。我們父母女兒四人,從今以後,生死永遠在一起!”

紅歌聽到莊白正在說話時,不覺愣了一下:自己隻顧惦念著姐姐,卻疏忽了剛剛揭破隱情的自己親生父親。等到聽了莊白說的最後幾句話時,她的淚水又出來了。至少,她在董其昌那裏,可是從來沒有聽到他說過這些溫情的話呀!

那麽,自己對這個聲稱將來要跟她生活在一起的陌生的中年男人,到底該不該相認呢?當初她剛見到劉思任的時候,難道不就是因為在他的身上,讓她感覺到了成熟男人的安全感了嗎?她自幼就沒有過父愛,這是天生的欠缺。而眼前的這個中年男人,當年與自己的母親有過一段戀情,最後又拋下了她們母女,到底真的是出於無奈呢,還是薄幸?

想到這裏,她情不自禁輕輕地啜泣了起來,到了後來,連她自己都感覺不到,她已經悲愴難禁了!

劉思任和莊白忽然聽到一陣哽咽的哭聲,馬上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不約而同地都輕呼出來:“是紅歌!”

莊白快步奔走過來,在暗處中一把拉住正要扭身跑走的紅歌:“紅歌,我的苦命的女兒啊,你可能都知道了,我就是你的那個沒心肝的親生父親啊!爹爹對不住你呀!”

紅歌一聽這話,終於“哇”地一下失聲痛哭起來,撲進莊白懷裏。莊白緊緊地摟著她,也是老淚縱橫了。父女倆哭了一陣,莊白微笑著撫摸著紅歌的頭發:“女兒,今天是爹爹最高興的日子!爹爹這輩子,沒有白活!”

紅歌也笑了,嬌嬌地輕聲叫了聲:“爹!”

莊白於是陶醉了。他扶著紅歌來到梅雲的劉思任麵前。紅歌低著頭,喊了聲:“劉先生。”

劉思任帶笑看著紅歌,心頭卻噎著。此時,他再次打量著紅歌時,跟上一次在西洞庭山時的感覺,已經不一樣了,——那時的紅歌在他眼裏,隻是一個聰明,善良,美麗的姑娘。如今,紅歌不僅隻是一個可愛的村姑了,還是跟他有著親情的人,——梅雲的妹妹。想起來,時事真是讓人百感交集啊!而他跟莊白本來是朋友關係,現在,紅歌成了莊白的女兒,他們三人的關係就又有些尷尬了。他暗笑了一笑。

他正沉思著,紅歌低低地又朝他叫了一聲:“劉先生!”然後眼淚就唰唰地下來了。劉思任笑笑:“紅歌,今天天色已晚,你悲欣交集,你還是擇日再來吊望你姐姐的魂靈吧。”

說著,他提著燈籠,引領著紅歌父女倆,下了孤山。他們又來到“水月居”,劉思任走到一株老梅樹下,翻開一塊青石板,取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門,然後隨手把鑰匙交給紅歌:“紅歌啊,從今往後,你就是這‘水月居’的新主人了。這裏本來就是你姐姐的住處。”

紅歌猶豫地看了眼莊白。莊白笑著點點頭。於是三人進了院子。劉思任拿煤折子點起花廳上的蠟燭。

紅歌借著燭光打量著屋子,隻見幾案的上方,掛著一張仕女畫,畫中人長相美麗。他不覺錯愕了一下:那畫中的仕女,活脫脫地不就是離別了將近八年之久的姐姐紫簫嗎?!

這張畫,正是梅雲生前的手筆。當時她在繪畫的時候,劉思任怎麽看,怎麽覺得畫中人就是梅雲她自己,可是梅雲卻堅稱,畫中人是已經故去二十年的薄命才女馮小青。現在紅歌一見之下,就好象是又見到了姐姐紫簫,不覺癡住了,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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