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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立秋

(2010-11-05 21:05:29) 下一個

  6 立秋

 

周修流精心籌辦的“明泉茶樓”,在七月初五那一天,終於在板橋邊上,臨近“望春樓”酒家的秦淮河邊,大吹大擂地開張了。這事轟動了南京城。

茶樓分上下兩層,共有大小桌子五十來張,明敞鮮亮。茶樓大門上的匾額是左都禦史、劉思任的父親劉宗周題的。他本來不想下筆的,最後經不住周修流的軟磨硬泡,終於在茶樓開張的前一天,才落手寫下了蒼硬遒勁的這四個字。茶樓上下的四壁上,張掛著當朝名人們的字畫,包括史可法,錢謙益,東閣大學士王鐸,“皖派”代表畫家程遂的墨寶,還有馬士英,黃道周,曹溶,楊龍友等人的書畫,古雅氣派,一時占盡風流。

史可法題的“思茶”兩字,骨格瘦硬挺拔,別有風味,周修流把它掛在了樓下正廳裏最顯眼的地方,旁邊襯著由王鐸書寫的一對七尺來高的掛軸聯,用楠木刻就。那聯題寫的是唐代元稹寫茶的詩:

“夜後邀陪明月,

 晨前命對朝霞

周修流跟劉思任商量之後,共發出了四十多張請柬,邀請南京城中相識的名流,在這一天到新茶樓來一聚。請柬上寫的比較俏皮:“略備菲酌,敬請光臨!”想想看,茶樓開張,卻是備下了好酒。不過,在茶樓上請人吃酒,如今說起來其實也不算新鮮事。文人們心知肚明,吃酒和品茶,就像逛青樓和娶親一樣,一俗一雅,妙趣難與君說。

茶樓上下,一共擺了十幾桌酒席。來主廚的,就是不遠處的“望春樓”的大廚陳師傅。他帶了三把鋒利的菜刀,四個幫廚,一大早就過來忙上了。他知道,今天的菜色做好了,也正是他在南京城裏打響名頭的時候。因為今天來的客人中,多是南京的有些頭麵的人物,是他們餐飲業的衣食父母。

那一天一早,周發就在在茶樓上下風風火火,吆三喝四的,帶了幾個小二忙得不亦樂乎,好不興頭。劉思任進來的時候,看到周修流正在中堂邊上板著臉教訓周發。周發垂著手,低著頭,滿臉的委屈。周修流歪著臉說:“你看你這奴才,像個掌櫃的樣子嗎?真是白穿了這身好行頭。你以為今天這裏是咱們周家莊鬧中秋啊?一副沒出息的樣子。你得拿出點派頭樣來知道嗎?老躬著身子屁顛屁顛的忙乎什麽?你知道今天來的都是誰嗎?別讓人家小瞧了咱。你如今往這裏一站,就是這個茶樓裏管事的了,在唐朝宋朝人家得管你叫朝奉,別老當自己還是個下人,茶博士,伺候人家的。點頭哈腰的算什麽?禮數也該有個禮數的樣子。你你你把腰杆子給我挺直了,笑的時候別把那兩個大牙給豁出來。”

劉思任在一邊聽了,忍不住暗笑。周修流今天的穿著上下一新,頭上是竹色緞巾,身上是白色道袍,玉色絛帶,雄姿臨風,英氣勃勃。劉思任看了,心下裏暗暗感慨,覺得跟周修流相比,自己不覺得老都不行了

這天在茶樓裏主持做東道的,還有鄭森,曹溶等人。鄭森此時已經考進了國子監太學,曹溶先是回了一趟老家秀水,與家裏人核計安排好了秋後迎娶周菊的事體,然後終於是耐不住寂寞,又到南京來了。

未牌之後,客人們陸陸續續地來了。大家慢慢地賞玩著四壁的字畫。曹溶在一邊充當講解員,一一評點,妙趣橫生。

這時,正在大門口招呼客人的劉思任,忽然看到門口外來了一乘軟骨綠呢官轎,旁邊跟著兩個小太監,手裏捧著蓋了黃緞子的錦盒,看樣子像是宮中來的。他怔了一下,忙迎了出去。隻見轎簾掀處,下來一個年歲不大的太監,劉思任仔細看了,認出來是當今皇上朱由崧身邊的貼身內官監太監田成,他兩個多月前在阮大铖的家裏匆匆見過他一麵的。不過,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麽交往,不知道他今天到這裏來為了何事?

他想:“莫非是朱由崧知道今天茶樓開張,讓他來賜賀的?”但是他馬上就否定了這種可能,因為不管是他還是周修流,都談不上跟朱由崧有任何的瓜葛。忽然,他想起了什麽,心裏不覺油然一陣酸楚:“定然是湞娘一個月前被阮大铖送進宮中,為朱由崧獻演,而後朱由崧又看上了她的美貌,將她留在身邊陪侍了,封了妃子什麽的。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湞娘當初想要為家人申冤的意圖,也就很有可能遂心了。”

但是,劉思任總覺得這其中好像有什麽事情不對勁:“這樣一來,湞娘不等於將自己這輩子給毀了嗎?!”他歎了一口氣。

關於湞娘入宮演戲的事,劉思任是在上個月,也就是六月十五,朱由崧在武英殿擺設生日壽筵宴請百官時,阮大铖敬獻的阮家戲班子當場演出了《雙金榜》,為朱由崧祝壽,他事後才從他父親那裏知道的。他父親在筵後回家,氣呶呶地向他大罵阮大铖的諂媚和下作用心,還抱怨朱由崧不顧國難當頭,貪圖享樂。他猜想湞娘一定是隨著戲班子入宮了。但是那時他還不能確定湞娘有沒有留在宮中。他因為這一個多月來忙於鎮撫司中的公務,因此也沒時間到阮府去打聽,而且他也不願意跟阮大铖有什麽接觸,竟將湞娘的事給緩下了。

他來到田成麵前,行了個禮。田成也認出了他,就笑著說:“呀,恭喜劉千總財源茂盛,生意興隆。宮中的巧妃娘娘聽說今天你們的‘明泉茶樓’開張了,就讓咱家來給你們賀喜了。”他看到劉思任有點惘然,又說:“啊,是這樣的。這巧妃就是當初你在武昌帶回的那個女子湞娘。他念叨著你們的恩惠,因此就備了些儀禮,讓咱家送過來。”

劉思任納悶著:“原來是湞娘——,呃,如今皇上麵前寵幸有加的巧妃娘娘。不過,她身處宮中,卻是怎麽知道我們開了這茶樓的?”他本來是想打聽一下湞娘怎麽變成了巧妃的事的,忽然又覺得不妥,看起來也是多此一舉。

田成說:“劉先生還不知道吧?巧妃娘娘可是個有心人,即便是她如今得寵於皇上,她也沒有忘記你對她的救命之恩,還有她的那個表弟。”劉思任怔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他提到的表弟,就是周修流了,心情不覺一沉。田成接著笑說:“前兒韓公公到後宮伺候皇上,正好遇上了巧妃娘娘,娘娘就向他打聽你的情況。韓公公說托娘娘的福,劉先生的新茶樓就要開張了。娘娘因此留心了。”

劉思任想起來了,在今天邀請的賓客中,也有韓讚周的,那請帖是十天前就發出去了的。他想,看來湞娘即便是進了深宮,可是心裏還是惦著他跟周修流的。如此一來,他的心情便更糟糕了。他聽得田成繼續說:“娘娘是個有心人,記得劉先生喜歡喝酒,今兒就讓咱家送來了三瓶禦酒給你。這些禦酒可是廬州的黃得功將軍,進貢給皇上的三十年窖藏古井原漿酒,醇香怡人。劉先生定然會喜歡的。”

田成抬抬手,後麵的一個小太監便捧著錦盒過來,劉思任躬著身子接過了,謝了聖恩,心下百感交集。田成笑著說:“巧妃娘娘還特意關照咱家,問候她的小表弟,還賜送了一件綠色蘇繡錦袍給他。”

劉思任呆了一下,接過錦袍。他要請田成進茶樓去坐地,田成笑著說:“改日吧,我知道今兒來的都是朝中大臣,我一個內務府的小太監在此,多有不便。皇上那邊也等著我回去侍候呢。請劉先生諒解。”他附著劉思任的耳邊說:“劉先生,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些話須點到即止。巧妃娘娘小表弟的事,你關照一下,不然咱家到時候在皇上跟貴妃娘娘麵子上,須得不太好看的!”

劉思任掏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遞給田成,笑著說:“田大人,你是誰呀?你是晉公子重耳身邊的狐偃、介子推這般的人物呢。些須小意思,不成敬意,改日再到田公公府上拜訪。”

田成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劉先生能將福王比作晉文公,這眼光就異常不同了。這話咱家一定要在皇上麵前費勁說幾句。”他不再推辭銀票,笑著就收下了。

劉思任說:“代我和周修流謝過貴妃娘娘的隆恩,就說我們給她請安了!”

田成喜滋滋地上轎去了。

劉思任叫周發去樓上叫下來周修流,把湞娘的事跟他說了。周修流捧著湞娘送來的那方錦袍,愣怔了半晌。在湞娘離去的前一天晚上,她又把少女貞操獻給了自己,眼圈竟自紅了,一種千秋大夢被擊破的流片,叮當飛瀉而下。

他悲從中來,隻覺得腦門上冷颼颼的,一時說不上話來。劉思任怕他心裏難受,就拍拍他的突然間顯得有些鬆垮的肩膀,歎了口氣:“流兒,湞娘走到了這一步,一半也是自己糊塗,她心比天高,為了目的,可以玉碎。可這些事一半也是由命的,身不由已。你就把她忘了吧。咱們茶樓今天還有很多客人,你要接待好了。不然,這茶樓你還怎麽開下去?”

周修流說著,使勁抹了一下眼睛:“姐夫,你放心,我已經長大了,知道該怎麽做的。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這些都是哄人的話。”不過,想到自己身上還揣著湞娘留給自己的“女兒紅”手帕,他畢竟還是胸口如裂,思緒中萬般癡血似水奔湧。

此時,他經營茶樓的熱情,猛然就降落了。他暗中痛苦:與火蛇一樣的情欲相比,清淡的茶,實在隻能算是身外之物了。

 

甲申八月三十日那天,劉思任接到內閣首輔馬士英的傳召。他以錦衣衛千總的身份來到馬士英位於雞鵝巷的住處。

本來,他們錦衣衛是不隸屬於這位擁有東閣大學士,鳳陽總督,兵部尚書,右僉都禦史等頭銜的馬士英管轄的,應屬於內務司總監韓讚周,還有五城兵馬司都指揮使盧九德的節製。但是馬士英讓人拿來的是兵部的宣召牌子,要他到他府上商議長江巡防事宜。同時馬士英又拿著個人的玉牌名刺相邀,說鎮江監軍楊龍友也在。這樣劉思任就不好拒絕了。

楊龍友一見到劉思任,就笑著說:“畏行,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的意見是,金山島盤踞於大江中間,控製南北東西,是個要塞。我想將整個金山島建築成一座堅固的石城,置以重兵,扼守長江咽喉,以此保證江防萬無一失。”

劉思任點點頭:“山子的這個計劃很好!你想讓我做什麽呢?”

楊龍友說:“畏行,據我所知,雪江大師在鎮江的金山島那裏有一位至交,這人名叫柳雨眠,七十出頭年紀。平時深居簡出,住在金山島邊上一座叫做‘雨廬’的別院中,看起來像是個隱士,實際上暗地裏卻交遊廣泛,江湖上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是個厲害角色。那‘雨廬’正對著長江對麵的瓜洲鎮,四周巉岩崇峻,地勢險惡,扼著長江咽喉。我幾天前曾經去拜訪過他,卻被他拒之門外,吃了個閉門羹。”

劉思任仰頭想了一下,訝然說:“山子說的,莫非是江湖上諢號叫‘睡翁’的柳老頭?他可是雪江大師當年在朝鮮‘壬辰戰爭’時的戰友呀。聽說他脾氣古怪,眼睛時常半睜半閉的,每天大多數時間都在床榻上度過。他很少在江湖上走動,而且從來不買官府的賬。每年隻出山兩次,其中有一次就是到雞鳴寺拜訪雪江大師,另一次是出手做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

楊龍友朝他拱拱手:“這事就拜托畏行了!”

 

 

那一天秋雨連江,揚子江江麵上白霧皚皚,雨絲綿綿,颯颯飄忽。隻見一葉輕舟,正從下遊方向,慢慢地往煙雨淒迷的金山島方向駛來。寬闊的江麵上,籠罩著乳白色的薄霧。此時江上沒有幾條船,因此這艘在霧中出沒不定的小船,就顯得格外的孤單,醒目。

劉思任坐在小船的船艙口,因為天氣開始轉寒,又值清早,他在麵前擺了一壺酒。他一手端著酒杯,一邊望著不遠處的金山島,隻見江水蕩漾著島岸邊的巉岩石壁,轟鳴不已。島上林木蓊鬱,綠意盎然。遠處的“金山寺”在細雨中若隱若現,巍峨的“慈壽塔”頂,筆直地矗立在半空中,使雨天顯得更加遙遠。

劉思任是在淩晨的時候,離開下遊的丹徒鎮的。他戴一頂桐油竹笠,打著灰色行纏絞棉布綁腿,八搭水磨麻鞋,麻衣葛衫,幹淨利索。身上背著一個羊皮行囊,腰挎那把日本長刀。監軍楊龍友打著油紙傘,頂著濛濛雨絲,和劉思任的長隨楊七兒,一直送他來到碼頭上。楊七兒是劉思任帶來順便處理他們茶行的商務的。他在吩咐了楊七兒一些事情後,楊龍友就笑著跟他說:“畏行,這次金山衛城的修建能否順利施行,就看你了!”

劉思任也笑著說:“山子,你回去告訴鎮江總兵鄭鴻逵,要他一定要善待昨天我們‘請’到的那批客人,讓他們吃香的,喝辣的,酒要管夠。他們一根毫毛都不能少。我留著他們還有用。”

楊龍友笑著說:“你隻管放心前去,我保管不動他們一根指頭。傍晚的時候,我們的船隊就會按時到達金山島北岸接應你的。”

就在幾天前,曾經在三個多月前請劉思任幫忙置備一批鮮茶,販運到日本九州島趕趟貿易的蘇州巨商錢裕鞠,在經過兩個多月的艱難的海上顛簸航行後,終於順利地帶著一大船的貨物回來了。滿載貨物的船隻在進入揚子江口之後,就停泊在下遊的江陰港口。錢裕鞠他們準備在稍事補給後,就從揚子江航道,南下到高橋,轉入運河,再駛回蘇州。

然而他們沉沉的船隻,自然很快就引起了活躍在揚子江一帶江湖上黑道朋友們的關注和眼紅。

劉思任在獲悉貨船回來的消息後,馬上就請楊龍友點了一批靠得住、善水性的水軍,跟舵把子洪哥一起,駕上他自己的那艘“水月”號大商船,由喬裝打扮、隱瞞身份的朱之瑜統領,再帶上他的長隨侍衛楊七兒,匆匆趕到了江陰,然後請自己的紹興府同鄉、江陰典史陳明遇配合,一起動作,設下陷阱,準備套捉那批水匪。這陳明遇曾經在黃田港一帶,跟隨前任江陰典史閻應元一起,製服過揚子江上的著名水盜顧三麻子,在對付江匪水盜上很有一套。

他們經過精密的籌劃之後,動用了幾艘官船,將商船上的貨物轉移到了官船上,悄然駛去蘇州。隨著又把數百石軍糧裝上了錢裕鞠的那艘大商船,朱之瑜等人帶著水軍們裝扮成客商和水手隨船同行。而沿江上則布滿了官軍哨探,隻等一有風吹草動,楊龍友和陳明遇手下的官府水軍們,就會立即出動,配合朱之瑜他們行動。這是一個精心安排的誘餌,其目的就是讓活躍於揚子江上的那一大批江洋匪盜上鉤的。大家就等待著甕中捉鱉了。

第二天,大商船就大搖大擺地轉向上遊駛去。匪盜們果然上當了。他們在這艘大商船進入長江口的時候,就暗中開始盯上了。隻是由於疏忽,不知道大商船上的貨物,早已經在江陰時,不到一個時辰裏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被移花接木了。夜半時分,商船在經過揚中北麵江道時,突然被幾十艘來曆不明的小船給包圍住了。當那些水匪跳上商船,發現船上裝載的貨物,全是打著鮮紅官印的軍糧時,一下子就呆住了。他們當然知道搶劫軍糧意味著什麽,其罪行可要比搶劫一般的商船要嚴重得多!正當他們要扯呼撤退時,官軍的大船隊包抄上來了。在經過一陣一邊倒的短兵相接之後,上百號的水匪倉促之下,束手就擒,被押往鎮江丹徒水軍營寨,由總兵鄭鴻逵發落。被擒拿住的水匪中,包括揚子江上三個著名的水匪頭目:“豬婆龍”龍紫江,“沒心肝”魚三娘,“滑鰻”花子。可謂是收獲不小。

這個計謀,主要是出於劉思任和朱之瑜的精心策劃。而朱之瑜在幫完劉思任的忙後,就又悄然離開了江陰。他不想讓鄭鴻逵知道他也參加了這個行動,以免到時候又要被保舉出仕。劉思任對他們安排的行動初試鋒芒便即告捷,也感到十分的鼓舞。因此,今天早上他要上金山島與拜會“睡翁”柳雨眠時,便顯得信心十足了。

當劉思任的小船靠上金山北麵石岸的時候,正是辰牌末時。他跳上岸,招呼舟子把船係了,上岸歇著。此時江麵上的雨絲,已經漸漸地淡下來了。劉思任順著一條窄小的山路,迤邐拾級而上。隻見路兩邊怪岩林立,石骨嶙峋,樹木蕭疏,綠意婆娑,曲徑通幽。他爬了一段路後,眼前豁然開朗,卻是到了一片開闊的半山坡地。隻見老樹森森,崖壁岑寂,緣著山腰處,有一道白牆,匝繞著幾座寂靜的青磚瓦片大院子。那院子的大門,正對著浩淼的江水。遠處的瓜州,一眼望去,氣象磅礴,讓人豪情頓生。

劉思任來到那幢古院落門前,舉目一看,隻見丈許寬的門額上麵,懸掛著一塊題著“雨廬”兩個魏碑的嵌金匾額,氣勢流動。院門緊閉著,隻有簷上的琉璃瓦沿,時不時地有些雨珠滴落。劉思任就翻起大門上的銅扣環,敲了幾下。

過了一會兒,大門“咿呀”一聲開了,裏麵走出一個清俊的小童子。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劉思任,問說:“你是誰?這麽早就來敲門?!你不知道我們家主人在午時前是輕易不會醒來的嗎?”

劉思任笑笑說:“——這已經不早了。我是他南京一位老友的朋友,有要事想來拜訪他的。”

童子說:“睡翁可是從來不稀罕待見陌生人的,惹得他老人家生氣,一頓臭罵把你轟走。這位大爺,你回吧,別自討沒趣了。”說著就要掩門。

劉思任不急不慢地摘下肩上的羊皮背囊,剝開了,取出一個尺來長的桃香木盒子,遞給小童說:“小哥你進去,就把這個桃木盒子送交給睡翁,剩下的就沒你的事了。”

童子摸著懸膽似的鼻子說:“嘿,我可沒有那麽大的膽子,將老爺子他擂醒,他的床頭掛著條老水磨皮鞭子呢。鞭子下去,鞭鞭見血。我挨不起呀。”

劉思任笑了笑,順手在身上摸出一小錠霜色紋銀,擱在桃木盒子上:“小哥,你隻管進去將老爺子叫醒,其它的事,都是我來擔當,包括皮肉之苦。”

童子狐疑地接過盒子和銀子,轉身的時候,趁機一把就將銀子摟進懷裏。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童子就笑嘻嘻地出來了:“這位先生,我家老爺子有請,讓你先在花廳上候茶。他正在沐浴更衣呢,他用過早點後,就與你見麵。”他湊近劉思任說:“老爺子看了你的桃木盒子,好像興致一下子就上來了。”

劉思任笑了笑,就踱進了院子。

這時,江天上已經雨霽雲收,闊敞的院子裏,幾顆大梧桐樹,淡黃的葉子上,不時有雨珠滴落。簷下的十幾盆青翠的菊花,正含苞欲放。劉思任心下裏叫了聲彩,就慢慢步入了廳堂。隻見堂正中掛著一幅畫軸,遠遠看了,好像是唐代王摩詰的山水名品《雪溪圖》。他吃了一驚,忍不住就走近去端詳了一下,不覺笑了。原來畫幅上的落款是柳雨眠,而上麵的題詩,卻是雪江大師,這顯然是一幅仿作了。

他就到一邊的花廳裏候著。約莫過了有半個多時辰,已是午牌初時了。那童子過來說:“先生,老爺子請你進去後堂品茶。”

於是劉思任摘下桐油竹笠,脫了芒鞋布襪子,穿上童子給他拿來的木屐,抖索一下身子,就緩緩地走到後院中來。他繞過長廊,仄到空闊的後廳中,那裏最顯眼的就是一張兩丈寬,三尺高的大木榻。上麵半躺著個肥大的老者,手裏拿著一根煙杆子,正吧嗒吧嗒地在吞雲吐霧。他的身邊站著兩個童子,兩根嫩蔥似的站在那裏。老者抽著旱煙倒也罷了,隻是木榻的邊上,還有個彝尊式大銅香爐,狻猊嘴裏噴出的“雞舌香”,和煙味混和,產生出一種不倫不類的氣味。劉思任差點打了個大噴嚏,不過他最後還是忍住了。

劉思任趨前打了個恭,笑著說:“原來柳老爺子也好煙霞之道。什麽時候我給你送兩斤上好的日本煙絲孝敬你。”

老者點點頭,翻著肥腫的眼皮子打量了一下劉思任,皺了皺眉頭說:“你這份心意是好的。你帶來的棋子不錯,果然是個個晶瑩圓潤,都是些海水經年衝刷的沙灘碎石,天然而成,不經人工雕琢,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湊成這兩奩,真難為你能收集到這稀罕物了。不過卻不知你的棋藝如何?倘若手技過於寒磣,那就隻好委屈你到‘金山寺’裏剃度為僧了,然後一年後你再來會過我一次。——你知道,到了金山寺裏的棋手,至今還沒有一個還俗的。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嗎?”

劉思任笑著說:“我當然知道。”

這老者就是“睡翁”柳雨眠。他聽劉思任對他的規矩已經了然,就仰起身子,幹咳幾聲,抹了一把濁黃的眼屎,然後吩咐身邊的童子:“清風,去取我的潢海鐵網山的檣木棋盤來。把這位劉先生方才帶來的棋子也給拿過來。另外,上兩盅好茶。”說罷,他抬了抬手,讓劉思任脫去木屐坐上榻來,又叫身邊的另一個童子明月去取一件白色道袍來,給劉思任換過了,說:“你剛才的行頭就像是跑單幫的,入娘賊的錦衣衛有這樣充麵子的?穿了白色道袍,這樣才好有雅興對弈。”

明月又去捧過一盆熱水。劉思任於是解下佩刀,放在一邊,淨過了手。柳雨眠伸手拿過倭刀,輕輕抽出半截,隻見寒光浮動,壁上流光如電,屋中一片清白。柳雨眠雙眼猛然一亮,隨即又黯淡了。他沉吟了一下:“這是嘉靖爺時鳳陽撫台唐順之的佩刀吧?”

劉思任一怔,心想,真不愧是行伍出身,在南高麗經過陣仗的。便笑著說:“睡翁好眼力。”

柳雨眠捏了捏浮腫的眼泡,淡淡地說:“這刀是好刀,不過卻要看是誰佩掛它了。唐撫台是個異人,文采斐然,武功絕世,是嘉靖朝的英才啊。”說著,霍然一刀揮出,隻見一隻小指尖大的沒頭蒼蠅,登時斷為兩瓣,落在案上。柳雨眠幽然歎了口氣:“老了,不中用了。本來我可以把它切成四片的。”

這時恰好又有一隻蒼蠅飛過,劉思任笑著接過刀來,倏然出手,隻見白光閃了幾下,那蒼蠅分散為五瓣,掉落在案上,恰好組成了一朵暗紅色的小梅花。

柳雨眠點點頭,抽了口煙說:“看不出來,還有點意思啊。接下去我們就可以玩其它的事了。”

這時,清風已經把劉思任帶來的兩個古瓷甌裝著的圍棋子,擺在棋案上。柳雨眠低沉著眉目說:“小子,看在這兩甌石磨棋子的份上,我饒你先。”

劉思任笑了一下,便用右手食、中指夾起一個黑子,“啪”地一聲敲在散發著淡香的檣木棋盤的對角上。柳雨眠眯著眼跟著敲下一個白子。兩人一來一往,在下到第九手的時候,睡翁忽然問說:“喂,小子,莫非你參研過山陰王思任王謔庵先生的棋譜《弈律》?”

劉思任笑著說:“王思任先生是我的蒙學業師。我的表字便是他老人家給起的。”

柳雨眠聽了,頓時緊了一下臉色說:“這就難怪了。二十年前王思任到‘金山寺’來問經,曾經和我有過一次手談。”不過他沒有透露誰勝誰負,劉思任也就不便問。兩人又下了幾手,柳雨眠問劉思任說:“小子,你是不是在雲間(鬆江)呆過?”

劉思任微笑著說:“我年輕時曾經遊學雲間。雲間王世貞元美先生是隆慶、萬曆朝的文壇巨擘,領袖風騷二十年。不過他的棋經《弈旨》,《弈問》,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他本人其實是個臭棋簍子,隻是喜歡籌措棋賽,頗有棋界伯樂之譽。聽說他自幼就開始旁觀永嘉的鮑一中弈棋,卻是冥頑不化,隻看到了鮑氏棋風中的‘巧’勁,卻看不出鮑一中的散漫分野之勢。”

柳雨眠眼神一閃,盯著他說:“這麽看來,你還精研過岑乾的《弈選》了?因為自嘉靖朝以來的棋壇中,隻有岑乾是最具天賦的黑白行家,也是最善於變化的棋手。”

劉思任笑著說:“我隻是略微涉獵而已。其實我的這些棋技,大多都是跟我的大舅子學的。他倒是精研過岑乾的《弈選》,並且把書上的棋譜全都背下來了,後來在京師中少有對手,為‘京師派’一時之翹楚。”

柳雨眠打了個噴嚏,砸吧著煙管說:“如此你這大舅子也算是個奇人了。他現在在哪裏?”

劉思任的臉色,忽然就有點慘淡了:“他可能已經死了。聽說在今年初京師陷落的時候,他決意殉國。他曾經跟思宗皇帝和田貴妃下過棋,能饒皇上兩子。”

柳雨眠凝眉說:“我聽說過崇禎爺善弈,經常與寵妃田貴妃對弈。咦,你說的大舅子,莫非是前詹事府少詹事,庶吉士出身的閩中周修涵?”劉思任點點頭。柳雨眠登時坐直了身子說:“呀,你說周修涵是你的大舅子?那你就是山陰劉念台先生家的大公子了?我怎麽沒看得出來呢?!——也難怪,瞧你方才進門時一副跑單幫的模樣,若不是看在這兩甌棋子的份上,我都懶得見你的。你知道嗎?十八年前,周修涵上京赴春闈時,曾經在‘金山寺’呆了半個月,我跟他手談兩次,都敗在他的手下。”

這一次,他終於提到棋局的勝負了,好像還並不以為恥。他一邊敲子,一邊緩緩說道:“我入娘賊地服了他了!你可能不知道,我跟潞王朱常淓也下過棋呢,我在他的府上做過半年多的清客。我一般一年隻離開‘雨廬’兩次,一次就是去南京的‘雞鳴寺’找我的老朋友雪江,殺上一盤,另外一次,就是各處閑雲野鶴地兜一圈。前幾年我去了潞王府,那時他剛剛編寫好《萬江仙機》棋經,上下兩集,一百個局,十分得意,其實入選的差不多都是二、三流的譜兒。他這人是個玩家,那指甲長的礙眼,所以他下棋的時候,隻能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棋子,再擺放在棋盤上。不過他最後還是輸了我半子,嘿嘿。好在他這次沒有坐上龍庭,不然的話,這江山入娘賊的就要成為棋局了。啊哈。

劉思任想起三個月前,南都一些朝班官僚們在“牧園”關於迎立儲君的爭議,不覺微微一笑。柳雨眠說:“劉公子,現在你可以報上你的名號了。”

劉思任從雪江那裏知道,當柳雨眠要人家報出家門的時候,就是已經把他當作上賓了。他於是笑著說:“在下山陰劉汋,字伯繩,又字思任,號畏行,靠在江湖上賣點茶葉,胡亂混口飯吃。”

柳雨眠揚起頭說:“大茶商劉思任這名頭,我是聽說過的,有點小孟嚐的風頭。聽說你這人雖然賣茶,卻嗜酒如命。”於是他招呼清風過來,讓他撤茶上酒,用丹陽“曲阿”老釀招待劉思任。他微笑著跟劉思任說:“小瞧你了,劉公子。咱們還是繼續下棋吧。”

這是劉思任自入院門之後,第一次見到他的笑容。於是他的心情慢慢地開始舒展開了。在此後的將近兩個多時辰裏,柳雨眠神情專注,一聲不吭,隻是不住地吸著煙。他咳嗽的時候,就拿起一塊手絹掩住嘴巴,一邊的明月就趕緊拿過銅痰盂接著,讓他把痰吐在裏麵。劉思任心想,一般人要是就這樣麵對麵同他下棋,不被他熏輸了才怪。

兩人下到第七十九手的時候,柳雨眠忽然跟劉思任說:“劉公子,我覺察到你的身上,似乎暗藏有一股殺氣。如果是這樣的話,你今天就進錯廟了!”

劉思任一怔:這老頭果然是個老江湖!隨即他笑著說:“柳老爺子何以見得?”

柳雨眠吐了口煙說:“因為我發現,你在‘打劫’的時候,過於投入了。其實我覺得,你劫下的那幾手棋子,並不是很重要的,對全局沒有什麽作用,還不如棄子。”

劉思任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笑著說:“睡翁果然是個高手!”

柳雨眠“嘿”然冷笑一聲,然後眯著眼睛,重重地抽了一口旱煙說:“劉公子,我看你的樣子,像是成心到我這清靜之地來攪局的。不然的話,方才在下到第六十八手的時候,你就可以封殺右上角我的棋氣了。但是你卻故意將棋勢移到了左下角,靠近我的地方。這就有點弄巧成拙了!須知,老夫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不爽快的人!”

劉思任心下吃了一驚:這老頭果然有兩手!看來自己的確是小瞧他了。於是他笑著問說:“睡翁,此話怎說?”

柳雨眠冷笑著說:“因為,你今天根本就不是真心為了下棋來的,你另有所圖,卻投我所好。我知道,你送給我的這兩甌石磨棋子,都是東瀛那邊弄來的難得的天然水磨石子,我一見之下就喜歡上了,也怪老夫修養終究不夠,沒有定性,讓你鑽了這個空子。但是,你知道嗎?我這院子是難得有外人來的,因此你一進來時,這院子中就有了一股陰氣和殺氣,就像古井微瀾漣漪。你的整個形象,就像是雪上留痕一般。因此老夫考量之後,你的用心,就昭然若揭了。雖然方才你已經解下了佩刀,但是你身上的殺氣,卻是卸不掉的!”

劉思任看了一眼佩刀,心裏剔然一驚,愕然道:“睡翁,你這話何意?你過慮了!”

柳雨眠說:“你可能不知道吧,你別看老夫我睡眼惺忪的,但是跟我下過幾手棋的人,我大抵都能窺透他們的麵目,不然的話,我這把年紀,就算是白活了。像你的大舅子周修涵當初跟我下起棋來,物我兩忘,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動,那是何等的境界!而你呢,一看就是投我所好而來的。像你們吃錦衣衛這碗飯的角色,我不知道見過多少了。你跟我裝什麽糊塗?我自己也吃過幾年錦衣衛的飯呢。萬曆三十八年,山東都指揮使丁孝榮,鬆江衛指揮使石墨,參將遊於虎先後被刺身亡,他們的屍體上,都有一個特征:他們的致命之處,都在咽喉,而且都是死於同一把劍下!而他們呢,都是喪命在於你的這把佩刀之下的!你難道真的不知道這些事嗎?你給我裝什麽蒜?!”

劉思任聽了,大吃一驚,他對柳雨眠提到的那三個人的死因,也是一直耿耿於懷的,本來半年以前,他還以為那是莊白幹的呢。於是他拱拱手說:“前輩,我也正為這事的當事人納悶呢。願聞其詳。”

柳雨眠將煙杆子敲了敲榻沿說:“萬曆年間的‘壬辰戰爭’,是國朝自‘土木堡’變亂以來,經曆的最殘酷的一場戰爭。朝廷所費的銀兩,不計其數。但是有很多銀兩,其實都到了諸如丁孝榮,石墨這些鳥官的宦囊中。所以呀,像我們這些當年在前線奮戰的將士們,都恨不能生啖這些人的肉。後來聽說他們都被幹掉了,我們暗中都暢快地舒了一口氣,對於那位不露廬山麵目的朋友,私下裏表示欽佩。現在看到你這把刀,我終於明白了,這位尊長是誰。”他仰頭笑了笑:“除了他,我想不出有誰會有如此酣暢淋漓的手段!快事,快事呀!”

劉思任此時心裏也有些清楚了,柳雨眠說到的這位“尊長”,可能便是雪江大師。雖然感到萬分的吃驚,但是他的臉上仍是一派笑容:“睡翁,你說的該是雪江大師吧?但是,唐撫台的這把劍,後來卻流落到了日本,而雪江大師,可是一輩子也沒去過日本的。”

柳雨眠聳了一下鼻子,說:“萬曆末年,雪江在杭州的禪友貝葉大師東渡日本,雪江就將這把名劍贈送給了他。這叫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我也是從你方才揮劍斬落蒼蠅時,才悟到這一點的。這手‘梅花劍法’,跟當年那幾個王八蛋脖子上的劍痕,如出一轍!當年雪江贈劍給貝葉的時候,我也在場,這也是我方才一下子就辨出這把劍的緣故。”

劉思任心裏恍然了,於是笑著說:“睡翁,都說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如今睡翁你這做派,算是中隱呢,還是小隱?!”

柳雨眠眯著眼說:“自然是小隱了,我哪能跟雪江比呢!啊哈。對了,你販茶時一定沒少去閩中,可曾見到過陳知耕那老家夥?他也是我在‘壬辰戰爭’時的戰友。”

劉思任笑笑說:“他硬朗著呢。”

柳雨眠歎了口氣:“我們兩個老家夥已經有三十來年沒見過麵了。下次你要見到他,代我問個好,讓他少抽兩口煙。”

劉思任答應了。他覺得,此時應該可以點到今天到這裏來的正題了:“柳老爺子,據我所知,在你手下聽你使喚的江湖人物,不下千人,你這還算是小隱嗎?”

柳雨眠一愣,咳嗽兩聲,隨即笑著說:“劉公子,你繞來繞去的,終於還是亮出題目了。好小子,有兩刷子啊。雪江沒看錯人!說吧,今天你到這裏來到底想幹什麽?”

劉思任笑著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遞給柳雨眠。柳雨眠展開來看了,輕輕笑道:“啊哈,不出所料,果然還是為了那個要在我眼皮底下築城的鳥事啊!入娘賊,雪江真是老糊塗了。臭小子,你想想看,要是現在誰要在‘雞鳴寺’一帶大興土木,修建一個不三不四的鳥城池,讓他雪江搬出他的寶貝藏經樓,他會答應嗎?!”

劉思任笑著說:“睡翁,恕我直言,如果是出於戰爭的需要,雪江大師他顧全大局,一定會答應的。你也是從血肉橫飛的戰場上翻滾過來的一條硬漢子,你應該清楚軍機的。”

柳雨眠“唔”了一聲,就讓小童拿過火煤子,給他點上煙,說:“不過,如今時過境遷了。他是他,我是我。我跟你說白了,我手下的人上千號呢,他們家裏人都等著吃飯哩。這江麵一封起來,你讓他們上哪兒去過活?。不像他雪江的寺院裏,連扛掃帚、清糞坑的都算上,也不過幾百號人,而且都靠別人供養著的。他講麵子,老子講過日子。我可不能撂下幾千號人的日子不管!”

劉思任笑著說:“老爺子,我呢這裏想了個兩全的招數,正想跟你老討教呢。”

柳雨眠吧嗒著煙管說:“狗嘴吐不出象牙,你說吧。讓老夫琢磨琢磨。”

劉思任緊了一下牙床,接著笑著說:“第一,我先奉送上兩百把日本快刀,給你老手下的弟兄們玩玩。這些倭刀,可都是我托人費了千辛萬苦從日本用重金購買的,算是我個人對你老的一點敬意。另外,再加三百石糧食,這是官糧,是給你手下的弟兄解燃眉之急的,這是朝廷的恩賜。——老爺子,你不知道吧,你的三員得力的幹將,我前天已經見識過了,他們眼下都在我的手裏。他們幾個人從今往後,必須聽你和我的號令。我有口飯吃,他們也絕不會餓著。”

柳雨眠怔了一下,隨即笑著說:“小鬼子的倭刀,我是領教過的,你不服都不行。我先謝過你了。至於我手下的那些人,你真能擺平他們嗎?你應該清楚,他們可都是江湖中,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呐!”

劉思任正色說:“我想應該是可以的。不然的話,今天我立馬就會把他們押到金山來,當著老爺子你的麵,將他們全數斬首了!”他冷笑一聲:“老爺子,我說到做到!他們搶劫軍糧,犯了死罪。既然大家不能為國家效生,那麽就必須為國家而死!這是我的脾氣,你聽好了!”

柳雨眠聽了這些話,心下裏吃了一驚。他雙手一撐,下了榻來:“小子啊,你手段不錯啊!你真把‘豬婆龍’,‘沒心肝’跟‘滑鰻’他們都給抓住了?!”

劉思任雙眼冒著冷冷的幽光,臉上卻平靜地笑著:“如果你有興趣,過會我可以帶你去見他們。不過我覺得眼下你還是不見他們為好,免得大家尷尬。這第二呢,我想請老爺子暫移尊駕,搬到對麵的焦山去住,我已經給你在那邊安排了一個寬闊的大院子,十分清雅,不比這地方差。”

柳雨眠緊緊盯著他,冷笑說:“我如果不去呢?”

劉思任拿起長劍,“喀嚓”一聲插入鞘中,一邊笑著說:“那是你的事。老爺子,有一點我必須告訴你,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出於保衛國家社稷戰爭的需要,我不是在威脅你,更不是在跟你搶地盤。我是朝廷授命的錦衣衛,如果你冒犯軍機,我現在就可以取你的首級。這事我已經跟雪江大師打過招呼了。”

說著,他攜著柳雨眠的手,從中堂一直走到院子外麵。兩人站在空曠的庭前,柳雨眠展目一望,隻見江麵上正有數十艘大船,布滿各色旗幟,迅即往這邊駛來。

這是楊龍友率領著官軍隊伍到了。

柳雨眠抖了一下煙杆子,望著迷蒙的江空,蕭然冷笑著說:“好了,小子,我就把金山交給你了。不過,到時候你們要是守不住金山島,把它丟給了滿洲人,那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劉思任笑著說:“咱們一言為定。老爺子,我們接著弈棋吧。”

柳雨眠氣打不到一處來,氣咻咻地說:“入娘賊,勝負已分,我輸得連內衣衫都沒有了,還下個屁!

 

劉思任陪同楊龍友在金山島處理完釋放一百來個水匪,交接糧食與倭刀的事宜後,就別了楊龍友,於夜霧中乘船回到了丹徒鎮。那裏還關押著三個水匪頭目“豬婆龍”龍紫江,“沒心肝”魚三娘,“滑鰻”花子。他要親自義釋他們。本來他想先去丹陽城見一下總兵鄭鴻逵的,他畢竟官階比他高,算是上司。不過他隨之想想,這樣一來,反而會讓鄭鴻逵覺得自己是要跟他爭功了,人心終究難測。於是他就直接返回了丹徒鎮。

他上了碼頭,楊七兒早已經帶了幾個錦衣衛在那裏等他了。楊七兒一身黑色麻衣,頭戴竹笠,腰挎長刀,看上去精神的很,不像以前在茶莊做夥計時縮手縮腳的模樣了。劉思任滿意地朝他們幾個點點頭,就問楊七兒:“你跟丹陽的鄭軍門他們打過招呼了嗎?”

楊七兒唱了個喏:“黃蜚黃軍台中午時往下遊江陰一帶巡江去了,丹陽軍衙裏由鄭軍門坐鎮指揮。他說謝過你了。”劉思任就問他,對鄭鴻逵的印象如何?楊七兒因為是茶莊夥計出身,平時善於察言觀色,又兼人乖巧,因此劉思任就想聽聽他對那個鄭芝龍的弟弟,鄭森的叔叔的前錦衣衛指揮使的看法。楊七兒說:“鄭軍門看上去溫雅隨和,不過內心裏似乎總暗藏著一股冷峻之氣,讓人捉摸不透,對誰都提防著,是個連睡覺的時候都要睜著一隻眼的人。”

劉思任眼神一動,笑了笑說:“他跟他海匪出身的哥哥可不一樣,是正牌科班出身的武進士,文武雙全。隻不過是因為當過兩年的錦衣衛指揮使,養成了一種深藏不露的陰鷙氣度。”他說這話時,想到了自己眼下的身份,心裏忍不住一笑。其實,他內心裏還想到了一個問題:有的人天生就有一種疑心病,也可以說是生存的本能。比如他自己,對人總是坦蕩蕩的,反而時常給人造成了一個錯覺,以為他這人虛偽。所以這麽多年過來,他終於明白了,做好人是極難的。

他又問楊七兒,錢裕鞠從九州帶回來的剩下的那三百把日本快刀都打點好了沒有?楊七兒說:“那些快刀,還有你托錢掌櫃帶回來的兩石煙絲,下午我已經叫人裝到了一隻船上,明天隨我們一起運回南京去。”

劉思任微笑著舒了口氣說:“這幾天總算辦妥了兩件大事,算是有驚無險。第一件事,金山島那邊的江防工事的麻煩總算解決了,又收羅了一批江湖盜匪,說不定將來什麽時候還能派他們用場呢。第二件事,就是錢裕鞠的商船終於從日本回來了,我的一顆心也可以放下來了。原先我還擔心海上風浪大,還有海盜出沒,你想,船上畢竟有咱們的幾萬兩銀子懸著呐。”

楊七兒說:“我打聽了一下,聽說錢掌櫃另外還送了一批貴重的貨物給鄭軍門,還有幾十把上好的倭刀。”

劉思任笑了笑:“這老錢是個工於心計的生意人,他攀附鄭家這顆大樹,原也是無可厚非的。況且上次他出海的時候,鄭森還把鄭家的銅牌借給他做護身符。我現在擔心的不是這個,倒是憂慮這錢老板今後會助紂為虐!”他頓了一下:“這‘紂’,便是滿洲人。”

楊七兒笑著說:“先生果然看人看事透徹,對人留一手總是應該的。”他忽然想到自己當初在茶莊裏暗中盤點沈九雲的事,不覺有些心虛了。他接著說:“先生,另有一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多嘴?”

劉思任神情一錯,盯著他:“你說。”他知道眼前的這位長隨,說話一賣關子,就一定有什麽秘事要告訴他。

楊七兒說:“下午我閑著時,偷空跑到鎮江城街上去轉悠了一下。我逛到了‘四條街’一帶,看到有一家叫‘雲江’的大茶莊,門庭若市,生意興隆。因為自己是吃過這碗飯的,因此不免好奇,就仄了進去。我裝成一個顧客跟店裏的夥計攀談了一會,你猜怎麽著?”劉思任似乎已經估摸到是什麽事了,雙目登時一凝,望著楊七兒。楊七兒繼續說道:“那個夥計告訴我,這個茶莊的老板姓沈,是咱們南直隸安慶人。”

劉思任雖然已經估摸到幾分,不過心裏還是一沉。他冷笑說:“沈九雲他現在翅膀硬了,能在這江南一帶暗中跟我較勁,分庭抗禮了。不過,我們做生意的行當的,講求公平競爭,我們自己做大了,也總該讓別人發點財吧?”

楊七兒說:“問題是,姓沈的他在暗中做了手腳,吃裏扒外。我問那個夥計,他們店裏有沒有‘明茶’出售?因為我們鄭鴻逵軍台是閩中人,想喝家鄉茶,願意花重金購買。結果那夥計果然賣了我半斤‘明茶’,花了我十五兩銀子。先生你想,一般‘明茶’在我們茶莊才賣二十兩銀子一斤呢!”

劉思任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七兒,你為人果然乖巧,我沒有看錯人。回頭我把十五兩銀子還給你,茶葉就算是我買的。老沈這人不地道,待過些時日,時局稍微定了,我要跟他好好算算賬!家賊比外盜更可恨。”

楊七兒又說:“還有一事。後來那個夥計說滑了嘴,告訴我說,他們茶莊在揚州那邊也有個分號哩。”劉思任凝眉不語,一邊走一邊聽著他繼續說下去:“這倒也罷了,這家夥近來居然跟北邊的滿洲人做起了生意來了。”

劉思任聽了,一下子停住了腳步,目光如刀,看著楊七兒:“此話當真?從揚州到山東,不是都有本朝總鎮高傑原先手下的軍隊駐紮著嗎?!那些丘八可不是省油的燈啊。”

楊七兒冷笑說:“那些兵哥們哪個不貪錢?姓沈隻要肯花錢鋪路,他這齷齪生意還不是做的穩穩當當的?你看駐紮在通往北邊要衢徐州的高傑高鷂子的部將,外號‘李訶子’的總兵李成棟,那可是個出了名的好利之徒。”

這時候,劉思任終於按捺不住了:“入娘賊,果真如此,看我不廢了他!”他下意識地攥住了刀柄,頓了頓,隨即又鬆了手,冷靜了一下:“不過,此事眼下還不能動手,因為前些時朝廷以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左懋第為主使,以陳洪範、馬紹愉為副使,出使京師,與滿洲人通好議和,如今他們還沒到北京,結局還不知道怎麽樣?我們如果操之過急,鬧將起來,恐怕到時反而授人以口實,反被小人咬上一口,陷於被動。滿洲人說不定也會拿禁絕與他們通商一事,大做文章。所以,這事你先不要聲張。”

楊七兒說:“小的明白。”

 

劉思任帶著一行人來到丹陽軍營外麵。這裏的營房裏,關押著揚子江上著名的水匪“豬婆龍”龍紫江等三人。劉思任到了大門口,忽然記起什麽,就吩咐楊七兒:“你到咱們的船上去,挑三把上好的倭刀來。”楊七兒去了。

劉思任向守衛軍官出示了錦衣衛牙牌。那位軍官兩天前曾經跟他一起去過江陰的,便笑著行了個禮說:“是劉大人回來了。聽說今天你在金山島那邊已經得彩了?立了大功,恭喜恭喜!”

劉思任笑著說:“那還不都是鄭軍台跟弟兄們的功勞,你們出力,我隻是多跑了一趟腿而已。另外,那艘從日本回來的大商船的錢老板為了答謝,犒勞了大家一些茶酒資,到時大家可以到軍需官那裏去領了,好好樂一樂。”一番話說的那軍官跟手下的兵卒們眉開眼笑的。軍官笑著說:“這位老板的姓也姓得好。”

他一邊拿出鑰匙開了門。隻見屋子裏昏暗的燈光中,粽子似的捆綁著兩男一女。劉思任讓兵士們點著了火把,屋裏頓時光明了。然後他摘下竹笠,在一張木杌子上坐下。借著亮堂起來的燈火,他細細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三個人。右邊靠屋角的那個女人,年紀看上去不到三十歲,長得腰細胸凸,頭發散亂,遮住了半邊臉,不過從她那一對冷傲冰寒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此女定然是個絕色美人。劉思任微笑著點點頭,心想,她一定就是那個女水匪“沒心肝”魚三娘了。而這魚三娘既然諢號“沒心肝”,那麽不是殺人不眨眼的蛇蠍女人,便是對男人深惡痛絕的、情場失意過的角色了。劉思任笑著朝看守她的兵士揚了一下下巴:“把她的繩索解了,動作輕一點,要懂得憐香惜玉。”

那兵士和魚三娘同時怔了一下。兵士小心翼翼地笑著問說:“大人,什麽叫憐香惜玉?”

劉思任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就是動作要溫存些,免得美人生氣。”

魚三娘聽了這話,眼神閃爍著,有點緊張地問劉思任道:“你這官府的黑爪牙,你想幹什麽?”可能她以為劉思任看上她的美色了。看到她驚慌的目光,劉思任的心裏就像被刀紮了一下:難道自己現在在女人們眼中的形象,就是一副流氓的樣子了?!

劉思任掉過目光,先不去理她。他繼續打量著她下首的一個矮壯的中年漢子。那漢子雙目鼓凸,冒著精光,嘴唇豁起,昂著頭,一副視死如歸的豪氣樣。劉思任心裏笑了一聲,他想到了揚子江裏的鱷魚,也就是俗語說的“豬婆龍”,於是就問他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就是‘豬婆龍’龍紫江了?”

那漢子果然就是“豬婆龍”,他愕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說:“你怎麽知道我就是龍老大?”

劉思任笑著胡謅說:“我有相人之術。我不但知道你是揚子鱷,我還曉得你在十五年前,曾經為了朋友,替他去蹲了六年牢獄,原因不過是因為你的朋友家有老母,無人侍奉膝下。後來你出獄後,知道了你的朋友居然當上了衛所的千總,於是就把他給殺了。”

“豬婆龍”聽得睜大了眼睛,因為劉思任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劉思任又笑著對蹲縮在一邊角落裏的一個精瘦的年輕人說:“我說‘滑鰻’,你從小到大都是靠要飯活過來的。後來怎麽要飯從陸地上要到水上去了?而且你們三人中,還就數你的水性最好。”

“滑鰻”名花子,自幼沒爹沒娘的,後來是柳雨眠收留了他。這時他翻著一對細長的眼睛說:“你管得著嗎,鷹爪子?!”

這時劉思任又笑著轉向魚三娘說:“三娘,這樣吧,我想把你的兩個同夥殺了,然後放了你,條件就是你以後好好地陪著我,我讓你穿金戴銀,綾羅綢緞,吃喝不愁。你願意嗎?”

一屋子十幾個人聽了這話,除了“豬婆龍”三人之外,全都放縱地大笑起來。魚三娘朝劉思任啐了一口:“你這朝廷的鷹犬,你就等著舌頭長瘡吧!要是你把他們兩人放了,姑奶奶倒是可以考慮陪你玩一把。”

“豬婆龍”和“滑鰻”都急得瞪大了眼睛:“‘沒心肝’,他身上功夫了得,你鬥不過他的!”

劉思任衝魚三娘笑了笑:“看來這江湖上的傳言並不可信,三娘,你不像是個沒心肝的人啊?”

正說著,楊七兒抱著三把倭刀來了。劉思任對魚三娘三人說:“好了,我該說的話已經都說了,我還要趁著夜色趕回南京,沒時間陪三位玩了。你們自便吧。”他站起身,走到“豬婆龍”和“滑鰻”麵前,眾人隻見兩道刀光如閃電劃出,眼睛俱是一炫。魚三娘驚呼一聲,大家再細眼一看,隻見“豬婆龍”、“滑鰻”兩人身上的繩子已經全都脫落在地了。那些軍士們都喝了一聲采。

劉思任跟楊七兒說:“你把倭刀給他們,然後再送他們出營。”

魚三娘三人聽了,呆在那裏,不知所措。他們本來因為搶劫軍糧,都已經做好了死罪的準備的,沒想到劉思任居然要放他們走。那個軍官狐疑地說:“劉大人,這些要犯沒有鄭、黃兩位軍台和楊監軍的令牌就放走他們,隻怕到時候上麵怪罪下來,卑職擔當不起啊。”

劉思任笑著說:“不妨,我事先已經跟他們約好了,這事由我承擔,不幹你的事。”他跟還愣在當地的魚三娘三人說:“你們回去之後,代我向‘睡翁’問好。就說我改日再登門謝過。”

“豬婆龍”一時沒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說:“可、可是我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劉思任笑著說:“你就說是山陰茶商劉思任。現在在錦衣衛混口飯吃。”他這話其實就是跟他們三人說的。三人麵麵相覷,都驚訝地張大著嘴巴。劉思任接著說:“你們回去後,如果覺得弟兄們實在是沒飯吃了,可以來找這裏的兵部郎中楊龍友楊大人,他是監軍,他可以安排你們一些修築金山城的差事,領點官餉將就著過日子。你們幫忙修築工事,就是替國家朝廷出力,總比老是在水路上討些不三不四的生活要正經得多。”

楊七兒送三人到了軍牢門口,神情一直遲疑著的魚三娘,這時忽然轉過身來,她捋了捋蓬亂的頭發,整張臉全露了出來,劉思任隻覺得眼前一亮:這“沒心肝”果然是個大美人。魚三娘猶豫了一下,低下頭問說:“劉大人,我想鬥膽問一下,那天晚上在那條商船上的那個穿著褐色麻衣,身手快捷的中年漢子是誰?”

劉思任愣了一下,猛地想到她問的應該是朱之瑜,因為那天晚上在商船上指揮埋伏的人就是他,也是他一手擒住了魚三娘的。他觀察了一下魚三娘的眼神,覺得她的目光中透著一絲微妙的熱切之情,於是心裏就有數了:這個婆娘八成是對朱之瑜有好感了。他也不去點破,隻是笑著說:“你可以在江湖上隨便打聽一下,誰是鬆江的魯嶼先生,就可以知道了!不過他這人是閑雲野鶴,等閑尋他不著的,你得有耐心。三娘子,我也想問你一句話,你為什麽會有‘沒心肝’這麽個不雅的諢號呢?你外表看上去,可不像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母夜叉啊。”

沒想到魚三娘聽了這話後,就緊緊地咬著嘴唇,一雙黑大的眼睛裏微蓄著淚光,一聲不吭地低著頭,跟著楊七兒他們走了。

 

劉思任帶著幾個錦衣衛隨扈來到江邊碼頭上,他的私人船隻“水月”號早已準備好了,泊在那裏,洪哥正坐在船頭上抽著煙等著。這時,他的酒癮忽然上來了,正要打聽手下人船上備酒了沒有?楊七兒已經匆匆地趕回來了。他笑著跟劉思任說:“劉先生,我知道你忙完了事,現在嘴上一定淡了。我下午已經在城裏給你備好了一大罈三年雞醪酒,就是在老黃酒裏放進鮮雞腿泡上三個月,那酒噴香清醇,聞了便醉。另外我還準備下了一道紅燒甲魚,一道拆燴鰱魚頭,都是這裏的名菜,你上船就可以慢用了。

劉思任一怔,隨即笑著說:“七兒啊,我本來是讓你做我的長隨的,沒想到你現在居然鑽到我的肚子裏去了!有點意思啊。”

此時雨勢已歇,天色黯淡,船隻扯起滿帆,直往大江上遊駛去。劉思任坐在船頭,一邊品嚐著芬香美味的酒菜,一邊跟洪哥和楊七兒啦呱著。第二天中午,“水月”大船到了南京,從石頭城進了三岔河,再拐入了秦淮河。劉思任因在江上已經睡好了幾個時辰,因此醒來時神清氣爽的。他讓洪哥把把船駛回山陰去,順便安排交接一下從日本運回來的貨物。

劉思任沒有馬上到馬士英那裏去複命,——這樣倒顯得他像是要表功了,而是先去了“明泉茶樓”看望周修流。進了茶樓大門,隻見裏麵上下一片熱鬧,生意做的有聲有色的。劉思任看了心裏喜歡。周修流一見到劉思任,就高興地說:“姐夫你回來了,我正要找你呢。昨天劉興從山陰家中來了,說我莘姐說了,秋後我們閩中老家要送菊姐過來,先到山陰,然後跟曹秋嶽完婚。估計眼下他們已經在路途上了。”

劉思任聽了,也是喜不自勝:“秋嶽他知道這事了嗎?他要是知道了,還不樂死了!這小子,便宜了他,本來該讓他親自上閩中去迎親的。”

周修流說:“這個秋嶽,虧他還當過監察禦史呢!昨天他一聽說菊姐就要過來了,喜得抓耳撓腮,手足無措的,當天下午就匆匆雇了輛車子,樂顛顛地趕回嘉興秀水老家去了。”

劉思任沉吟了一下:“眼下是九月初,秋茶馬上就要上市了,今年閩中那邊我吩咐過了,想讓莊白先生押茶過來,順便散散心。”

周修流高興地說:“莊先生要跟菊姐一起過來的,這下子熱鬧了!”

劉思任笑了笑說:“有莊先生跟周菊他們一起走,咱們可以放心了,估計撫台張肯堂先生也會派人送親的。——至於太湖那一帶茶葉的采購,今秋我想就你去看看吧,你也該熟悉一下茶行的運作了。你準備一下,明天就動身,看完太湖的茶情後,你就順路去山陰,準備你姐姐的喜事。這次周菊的婚事,我想辦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你周莘姐老是跟我念叨著這事呢。茶樓這裏的事,就由楊七兒和周發先看著。”他想了想,笑著說:“流兒,你還記得上次你在楓橋遇到的那個紅歌姑娘嗎?”

周修流臉上一熱,點了點頭。劉思任笑著說:“你到了太湖後,別忘了抽空到西洞庭山上去看望人家。這是一位好姑娘。”

周修流嘟囔著說:“姐夫,看你說到哪裏去了?她是她,我是我,有什麽好看的?”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姐夫,你是不是覺得紅歌他長得有點像誰呀?我一時說不上來。”

劉思任暗地裏吃了一驚,心想,難道周修流也見過梅雲,覺得她們長得像?可這是不太可能的事。因為梅雲在世和他在一起時,周修流可是一直呆在閩中的。不過,他也覺得紅歌好像有點像誰,是那眼神,卻一時間想不起來。他笑著說:“如果是這樣,那麽你見了她後,不是就顯得更親切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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