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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芒種

(2010-11-05 21:00:30) 下一個

  4 芒種

  

申年四月二十九日,陽光依舊照在長江洶湧的波濤上,然後迅速消泛的無影無蹤。天氣有些悶熱。久居南京的人們都知道,枯燥乏味而冗長的夏天,已經來到了。

清晨時候,鳳陽總督馬士英、鳳陽監軍太監盧九德,與馬士英督下的親信,廬州總兵、靖南伯黃得功,徐州總兵高傑,壽州總兵劉良佐,山東總兵劉澤清等江北四鎮五萬兵馬,浩浩蕩蕩地護送著福王朱由崧來到江北浦口,並駐紮在那裏,等待著南都方麵迎駕儀仗隊的到來。

江北的江麵上,一長溜停泊著一千來艘船隻,每隻船上都站著全副武裝的甲士,旌旗招展,金鼓喧天,氣勢龐大,威風凜凜。當天,魏國公徐弘基等一幹勳臣,南京內務司守備總監韓讚周,以及兵部尚書史可法等一幹卿班,渡江迎駕。

南都來的迎立儀仗隊在浦口逗留了一天。

五月初一日那天,豔陽高照,晴空萬裏。早上吉時一到,以南京留都首席大臣史可法,內內務司守備總監韓讚周,鳳陽總督馬士英,鳳陽監軍盧九德等四巨頭為首,龐大的儀仗隊簇擁著福王渡江南下。馬士英命令所部的諸鎮麾下的五萬護駕兵馬,暫時駐屯在江北浦口一帶,隱隱對南京構成脅迫之勢。

金鼓喧天,數十艘列滿數千威武甲士的大船上,插滿了錦旗,浩浩蕩蕩,迎風破浪往燕子磯駛來。

留守南京的百官一時都會齊了,羅列在燕子磯相迎。同時在這裏恭迎儲君大駕的,還有大批的士紳,以及民眾。

那一天,從燕子磯到鍾山南麓玩珠山下孝陵的一路上,遍布著南京衛的軍士們。眾多的生員、孝廉、士子,早早地就侍候在路旁,群情踴躍。還有數以萬計的百姓,從朝陽門一直羅列到南都內守備府,摩肩接踵,在熾熱的豔陽天下夾道迎接著福王的到來,也可以說是希望的到來。路上的百姓人家,雖然是在國喪期間,不能張燈結彩,不過喜氣和生機隨處可見。官府貼出告示,要城裏各戶人家都摘下菖蒲,準備香花接迎。有人不解為什麽要掛香花?官差解釋說,福王來監國了,中興有望,你掛菖蒲辟邪是什麽意思呢?!

一時之間,一個多月來籠罩在南京城裏的陰霾,頓時被排山倒海的歡樂氣氛驅散了。南都繼成祖北狩之後,再一次成為了帝國的政治中心。還有什麽比這個更能讓南京人感到驕傲的?!

申牌時分,隨著幾聲禮炮響過,朱由崧在盧九德、韓讚周以及馬士英、史可法等文武官員的簇擁下,上了留守內府準備的馬匹,前麵由一幹威風凜凜的儀仗隊開路,先趕赴城東的孝陵祭祖。午時正點,朱由崧引領百官拜祭過高太祖陵墓,便折而從朝陽門迤邐進入城內。

讓朱由崧吃驚的是,城裏的士子與百姓們蜂擁而出,肅立在街道兩旁,那氣氛就像迎接一個凱旋歸來的大將軍一樣。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得到如此隆重的待遇,聯想到自己這兩年多來的顛沛流離的日子,於是情不自禁地黯然神傷了。他的眼角浮起了熱燙的淚花。他極力壓製著自己激動的情緒,不停地笑著,向路兩邊的人群揮手致意,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

 

那天午牌時分,在西城門通往皇宮留守內府的路上,發生了一段小小的插曲。這個插曲在當時隻是一閃而過,除了當事人,幾乎沒有人留意其中的微妙的細節。

那一天一大早,周修流就帶著周發到“明泉茶莊”呆了一個多時辰,跟沈九雲聊了一會商務。然後讓周發留下幫忙,他自己回到鳳凰台劉思任的住院,這時湞娘也剛好梳洗完畢了。

湞娘聽說當天福王朱由崧要到南京來,就慫恿周修流帶她一起上街去見識一下盛況。周修流本來是不願意去趁這種熱鬧的。——他小時候跟著他父親在北京,天子腳下,什麽樣的場麵沒見過?可是他經不住湞娘的撩撥,湞娘說,如果周修流不跟她一起去,她就自己一個人上街去。周修流想到幾天前在玄武湖湞娘任性獨自上了阮大铖的畫舫的尷尬之事,隻好帶著她,雇了一輛車子,來到了朝陽門附近的一處街道旁候著。

那時正是豔陽當空,夾道的陰涼之處早都已經擠滿了人,他們兩人隻能呆站在陽光下,熱汗淋漓。

湞娘站了不到一個時辰就有些受不住了,她一邊拚命地打著團扇,一邊抱怨著朱由崧的儀仗隊怎麽遲遲不來:“哼,要是有一天我能夠風光起來,我一定也要讓大家在酷暑中活受罪。”

周修流笑著說:“這罪可是你自己願意跑來受的。好在你的這種惡念頭隻能等到下輩子了。”

迎接監國的儀仗隊終於過來了。隻聽得金鼓喧天,最先開道的是一麵押隊的龍鳳大纛,接下來是龍頭幡、丹鳳旗,金爪、立爪、臥爪、金鉞、儀刀、紅杖,青燈,日月珍珠旗、朱雀玄武旗、青龍旗、白虎旗,曲蓋,日月掌扇、龍鳳掌扇、功德旌、褒功旌,雙龍赤幟、雙鳳青幟,豹旗、虎旗、獅旗、象旗、風雨旗、雷電旗等排場。南都留守內務司的這些儀仗是齊備的,隻是兩百多年了,到今天才第一次使用。沿街的百姓都看得呆了。 

朱由崧此時已經換乘上車輦,坐在黃蓋紫傘下麵,那感覺舒暢多了。龐大的儀仗隊轟隆隆地壓過來的時候,眾人都搶著往前擠。周修流慌忙一手拉著湞娘,一手搖著撒扇,暗中蓄了勁,站在人前,屹立不動。

湞娘原先以為,朱由崧一定是個風流倜儻的年輕王子,沒想到一見之下,卻是個滿臉酸樣臃腫的年近四十的中年漢子,心下頓時大為失望。她說:“這個福王哪像個王爺啊,就跟一個落魄的酸腐土老財似的。真是沒勁!”

周修流笑著說:“他這是故意裝出來給大家看的的,不然怎麽像是曆經磨難的樣子呢?所以孟子才說了‘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的話。你沒有看到他手上露出來的那一身白淨的好肉嗎?!我當年在京師見到過一次大行皇帝,那才叫英俊呢。”

朱由崧的車輦經過他們的麵前時,人群都往後退避。湞娘卻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想要就近看清他的真實眉目。然而車輦邊上的高大彪悍的一個內府護衛,馬上就凶神惡煞橫槍將她擋了回來。

湞娘冷冷地“哼”了一聲,咕噥著說:“有什麽了不起的。”

那個護衛正要發作,恰好此時朱由崧無意中跟湞娘照了一麵,湞娘正好也在看著他,她的目光與他一碰,隨即就冷冷地盯著他,嘴角掛著微笑。

朱由崧自從逃出洛陽,惶惶然流竄到了淮安後,近一年多時間來,還沒有見過如此清麗美豔的女子,於是眼睛登時一亮,閃爍出一片光芒。他的心裏不覺一動,隨即跟車輦邊個貼身太監田成悄聲說了一句什麽話。

田成當初從洛陽出逃時,就一直跟著朱由崧了,對他算是忠心耿耿。他看了一眼湞娘,微笑著朝她點了點頭。反倒弄得湞娘有點不知所措了。

此時,跟隨在馬士英身後的阮大铖,將方才朱由崧他們瞬間的神情,盡收眼底。他當然還記得湞娘,那個潑辣而頗有戲曲天賦的姑娘。他心裏倏然閃過了一個在他想來是十分有趣的念頭,於是獨自會心地一笑,輕輕地搖起了手中的撒扇。

除了當事人,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微妙的細節。朱由崧的車輦和儀仗隊,很快就在眾人的歡呼聲中過去了。

湞娘打著團扇跟周修流說:“真沒意思,還讓我出了一身熱汗。你看那福王的眼神那麽色迷迷的,這種人還能成大器嗎?!” 

她很快就把朱由崧的刺眼的目光跟那個太監的微笑,丟到了腦後。周修流卻慌忙拿撒扇擋住她的嘴巴說:“快噤聲!你怎麽在這種場合說這話?要是讓內務府的錦衣衛聽到了,夠你受得了!咱們快回去吧。”

周修流兩人正要隨著紛紛四散的人流離開,忽然,街道對麵有人高聲喊道:“周公子,湞姑娘,這麽巧,你們也來瞧熱鬧了?”

周修流有點愕然,在南京這地方,還有誰認識他們的?他定神一看,隻見喊他的人,卻是幾天前他跟湞娘住過的那家“來福客棧”的夥計吳七。於是他笑了笑,舉起扇子朝他揮了揮。

吳七就分開人群走了過來,他的後麵,跟著一個衣著華貴的年輕人,他目朗眉冷,器宇軒昂,腰裏懸著一把窄窄的長刀,手裏搖著一把大撒扇。

吳七帶著那個年輕人,來到周修流兩人麵前,湞娘笑著說:“吳七,今天你們老板怎麽舍得放你的工了?或者你是自己偷著溜出來瞧熱鬧的?回去看你老板不餓你三天肚子!”

吳七笑著說:“我們老板還是那刁脾性,隻不過是今天他收了別人家的銀子。”他指著那位年輕人笑著說:“今天是老板特意讓我陪這位鄭公子出來玩的。對了,周公子,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鄭公子是你的福建老鄉,這兩天一直住在我們客棧裏,是個做學問的慷慨人。”

周修流就跟那年輕人相互行過了禮,然後隨口問說:“不知鄭公子府上是在閩中何處?”

那位鄭公子笑著說:“小生家在泉州府南安縣,姓鄭名森。我的恩師錢牧齋,給我取了表字大木。這次到南京來,是想考拔國子監生的。前些時我在棲霞山靜讀,這幾天才下山來的。早先我就已經聽客棧的錢掌櫃說了,周兄是我的閩中老鄉,便是原文淵閣大學士周子恭節公的二公子,久仰久仰!”

周修流聽了,心下一怔,正不知道怎麽答話,一邊的湞娘忽然大聲脫口而出說:“呀,你說你就是閩南鄭芝龍的大兒子鄭森呀?你怎麽跟我想象的一點都不一樣啊?!”她衝著鄭森說:“喂,你為什麽不問一下我是誰?”

鄭森聽了一愣:“不知小姐是哪家千金?”

周修流笑著說:“她便是原先咱們福建巡撫熊文燦的女兒!”

鄭森吃了一驚,不住地打量著湞娘:“啊呀,原來是湞姑娘!我正想借個機會跟你好好聊聊呢。你們家的事,我已經略知一二了。”

湞娘沒有想到,眼前這位英俊儒雅的年輕人,就是她一直想要躲著去見的那個娃娃親小丈夫鄭森。她十分意外,心裏又驚又喜,竟是呆住了。

周修流這時清醒了過來,他又朝鄭森施了個禮說:“我姐夫和我,還有這位湞姑娘,早就想拜會鄭公子了。沒想到鄭公子早就到南京來,要選考國子監生。今日相見,十分榮幸!”

他話是這麽說,可是心裏卻有種說不上來的澀味,尤其是看到湞娘所流露出的驚喜的神情時。

鄭森笑著說:“我對你們閩中周家也是十分景仰。周公子這次到南京來,想必也是來考拔國子監生的?如此,我們正好一起切磋學問。”

周修流有點分神了:“其實,我對舉業倒不是很熱心,遊泮幾年,卻疏於學業,隻在縣試中中過學,入了黌門。家父見我太不成器,就讓我棄學從商了。這次我就是跟我姐夫販茶到南京來的。”

鄭森有些意外,略感失望:“依我看來,以周公子之才,豈能醉心於商賈之道?更何況如今國難當頭,你我更須鼓勇向前才是。”

周修流說:“報國又何須求諸仕途。我姐夫說了,商賈也可以致興天下的。”

鄭森歎了口氣:“我們家原先就是商賈出身的。說句不怕周公子見笑的話,倘若我以商賈為業,將來定然富可敵國。但是我誌不在此。大丈夫在世,當縱橫天下,保家衛國!”

周修流想:這種話誰不會說?他乜見湞娘正在一邊毫不顧忌地,興致勃勃地打量著鄭森,心裏頓時一陣酸楚。他笑著說:“鄭公子這話我信。不過我眼下出來經商,也是想在江湖上多點磨練而已。男子漢大丈夫,當以天下為家,快意人生為懷。”

鄭森大笑了:“此話大妙!人各有誌。不知公子眼下住在何處?我改日一定要登門拜訪。”

周修流看了一下湞娘,說:“我們眼下暫寓在鳳凰台左近我姐夫的住院。”

湞娘見鄭森沒有繼續跟她搭話,心裏有些失落不滿,就說:“不如鄭公子一起搬過去,跟周公子同住,周公子正愁沒有人作伴呢。”

周修流聽了這話,忍不住橫了她一眼。他看得出來,湞娘已經開始對鄭森上心了。鄭森笑著說:“我下了棲霞山後,就住在‘來福客棧’。眼下我已經在淮清橋邊上租了一套大河房,足可安身,過兩天就要搬過去了。那裏離鳳凰台不遠,到時咱們正好暢談。”他拉起修流的手:“周公子,走,今天我們先找個地方去痛飲一番!”

修流看了一眼湞娘,正猶豫著,不知所措。湞娘笑著說:“我看你們兩個啊,一見麵就像親兄弟似的。周公子,喝酒就喝酒,鄭公子又沒有三頭六臂,還怕把你當下酒菜給吃了?!我正想聽聽鄭公子想要跟我聊些什麽呢!”

幾個人叫了一輛馬車,順著護城河、秦淮河往南,來到了夫子廟邊上。吳七怕老板責罵,就匆匆先回客棧去了。

鄭森說:“我有一個好去處,這兩天我一直都在那裏喝酒散心呢。”一邊說著,他帶著周修流和湞娘,來到了貢院旁邊的那家臨河的酒樓“望春樓”前。

周修流和湞娘見了,忍不住相視會心地一笑。見鄭森有些納悶,周修流便笑著對他說:“鄭公子,這家酒樓果然是好去處。河上風光無限,正好佐酒。前些天我也時常來這裏的。”

兩人於是大笑了。大家一起上樓,要了靠窗的一張枱桌坐下。點菜時,周修流和鄭森正互相推讓著,湞娘卻取過菜單牌子,一口氣點了十來個菜。鄭森隻是笑著:“可惜這裏沒有活鮮的大鮭魚,不然的話,我可以為你們做一道東洋的生魚片嚐嚐。”

周修流本來想說湞娘幾句,忽然想起她跟鄭森的婚約關係,此時自己儼然已經成了局外人了,因為怕鄭森誤會,隻好又把話咽了回去。他一邊喝著酒,一邊尋思,要是鄭森知道了這些日子,湞娘一直跟自己和姐夫在一起,心裏有了疙瘩,因此不想再提婚姻的事了,那該怎麽辦呢?!實際上,任誰碰到這種事,都會有所疑慮的:你的未過門的媳婦,跟著另一個英俊的年輕人滿世界亂跑,誰心裏會舒服?!這時,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辯解一下了,雖然心底下仍然隱隱有些不舒服。他笑著說:“鄭公子,這些日子湞娘跟我姐夫和我在一起,我和她一直是以表姊弟相稱的。”他轉對湞娘:“是嗎,表姐?”

湞娘明白他的心思,感激地一笑:“是的,大表弟。”

鄭森卻笑著說:“周公子,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有些話我此時不好出口,咱們還是找個機會再說吧,今天我們隻管喝酒。”

湞娘半是當真地對鄭森說:“鄭公子,你不把話說清楚,今天你們就別想喝酒。”

鄭森歎了口氣:“湞娘啊,我們倆幼年訂親的事,我早就聽我父母提到過,那時我剛從九州島回閩南不久。後來長大了,印象就有些模糊了,心裏也很有些不以為然。你也知道,沒有哪個小孩對這種事會感興趣的。再後來,就是你爹爹熊督師因為張獻忠反水而遭滅門的事,當時我爹爹以為你也不在人世了,不久後就給我另訂了一門親事,女的是我閩南晉江縣人氏、原禮部侍郎董颺先的侄女兒董友,三年前我們已經合亟完婚了。其實,剛開始的時候,我娘和我還是不同意這麽倉促就訂親的,因為我們跟熊家畢竟有婚約在先,我娘覺得不能背信棄義,她是個耿介的女人。但是她拗不過我爹爹,我也隻好從命了。

周修流聽了,先是吃驚,最後心裏反而莫名其妙地有些興奮起來。他知道自己的這種心態很糟糕,於是就歎了口氣,默然無語。

湞娘的臉色一下子蒼白了,她的眼神登時黯淡下去。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冷笑著問周修流:“大表弟,我們倆的事,你唉聲歎氣幹什麽?是不是在替我難過?覺得我挺可憐的?!抑或是在暗地裏偷著樂,慶幸今後可以冠冕堂皇地喜歡我了?”

周修流被她說中了心思,臉煞的紅到了耳根。他慌忙辯解說:“表姐,沒有的事,我想這種兒女之事,別人想不開,你還能想不開嗎?我是在想,緣份這東西,真的是不可強求的。你看眼下你們真的見麵了,這不就是緣份嗎?”

他語無倫次,就像是小孩子正在偷吃東西,卻被大人逮了個正著。

湞娘此時正眼不去看鄭森,隻顧對周修流說:“你這些話是什麽意思啊?什麽緣分不緣分的啊,人家早就已經明媒正娶了,總不能拆散人家伉儷吧?難不成還要我做小的?!你有沒有問過我,我樂意不樂意做人家的媳婦呢?!”

鄭森在一邊慌忙說:“湞娘,我絕對沒有讓你做小的意思。我想,我既然已經把話說白了,那麽今後你相中了什麽人,都不關我的事了。”他看了一眼周修流,周修流慌忙掉目他顧。他接著說:“不管怎麽說,這事錯的總是我。”

他拔出長刀來,擱在湞娘麵前:“熊小姐,你要是覺得受了委屈,心裏不舒服,就可以砍我一刀,我絕不縮頭。”

湞娘把閃著幽幽寒光的長刀推還給他,冷冷地說:“鄭公子,你這樣做就太過了。你明明知道我不會砍你的,何必又要上演這套英雄豪氣的戲?況且,砍了你又能怎麽樣呢?!你們男的老是津津有味地玩這把戲。好了,你既然說了這些話了,那麽婚約就算解除了,今後我的事,也就不用你操心了。咱們兩清!”

話雖是怎麽說,不過她的心裏還是一陣劇烈作痛。她前些天在跟周修流逛“雞鳴寺”許願時,就已經比較認真地考慮過她的婚事和前途了。在經曆過這三年來的顛沛流離之後,她明白榮華富貴固然重要,然而更重要的是能嫁個值得依靠和信賴的郎君,因此她對鄭家一直抱著患得患失的躊躇心態。在今天見到鄭森之前,她對他們兩人的那段虛無縹緲、然而卻又牽扯不斷的姻約,並不抱著很大的希望,甚至潛意識裏還是排斥它的。

但是,自從方才在朝陽門無意中見到鄭森後,她一下子就被他過人的氣質給吸引住了。盡管接下來,她一直在他麵前擺出一副矜持、輕慢的樣子,但是她的內心卻是躁動不安的,也可以說是興奮的。

而此時,鄭森說他已經有了正室,把話說白了,她隱約的一線希望也破滅了。

湞娘忽然間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有些惘然,心裏說不清是一種什麽感覺。可是細細一想,卻又是無可如何,希望的破滅又能怎麽樣呢?因為這門親事畢竟是十來年前訂下的,中間又發生了那麽大的變故,鄭家重新擇親也是合情合理之事。何況她自己這些日子來,不也是一直有意無意中,在逃避著這個從來未曾謀麵的夫婿嗎?

於是她拿過酒壺,一口氣給自己倒了三杯酒喝了下去。周修流慌忙把她的酒壺奪了過去說:“湞娘,你還是先吃點菜墊著肚子吧,別傷了胃。”

湞娘眼神飄忽淒迷,她不顧兩個年輕男人在麵前,“嘩”地一下就解開衣領,把周修流嚇了一大跳。她從領口處掏出一塊兩個指頭大的透明的綠翡翠說:“鄭公子,這個綠翡翠你應該見過吧?”

鄭森凝神看了一下:“我知道。這是當年我爹爹從一個荷蘭商人那裏買來的緬甸冰種翡翠,後來請玉匠雕刻成一個媽祖像。媽祖是我們福建沿海一帶的女海神。最初我爹爹把這翡翠媽祖送給了我娘,我娘回到閩南後,我們家和你們熊家訂了親,她就把這翡翠媽祖做為信物,送給了你父母,以便做為日後相見時的憑證。”

他苦笑了一下,望著湞娘說:“熊小姐,雖說我們倆今生無緣,不過這件信物你還是留在身邊吧,也好做個紀念。願媽祖保佑你一世平安!”

湞娘冷笑說:“我也沒說要把它還給你啊。是啊,這十來年來,這翡翠媽祖一直陪著我,保佑我平安,倘若把它從我身上摘走,就像是拿走了我的命根子一樣,我還真是舍不得。況且,每次撫摸著它,我就會想起我去世的親人們。”

說著,她不覺泫然涕下了。這一次,她是真心地、痛切肺腑地哭了!周修流見了,手足無措。

鄭森聽了湞娘的話,不覺聳然動容,心裏也是十分的悲楚。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湞娘,那段娃娃親婚姻對他來說十分虛幻,但是真到見了真人,而且又是這樣的一種場麵,他心裏愧疚不已。

他拿過一隻大碗,仰脖一連幹了三碗酒,說:“湞娘,我這裏真心地給你賠不是了。今後你有什麽事,你別忘了還有我們鄭家,你盡管找我。我會把你當成我的親妹妹的!”

湞娘滿臉是淚:“好一個親妹妹!鄭公子,你的心意我領了。不過我們兩家之間已經沒有什麽關係了,今後我的事就不必拜托你了,再說了,我一個弱女子,恰似一葉浮萍,還能有什麽事呢?頂多是一死而已!”

鄭森說:“湞娘,你千萬不要想不開!”

周修流接口說:“對呀對呀,我姐夫說了,天底下沒有什麽想不開的事。我看,你們倆既然不成夫妻,不如結成兄妹?鄭公子意下如何?”

鄭森笑著說:“這果然是個好主意。不知湞娘你肯不肯屈尊?”

湞娘冷笑著對周修流說:“你為什麽不先問一下我意下如何?”

周修流笑著說:“對呀,你意下如何?”

湞娘說:“你說這樣一來,我算是高攀了,還算是屈尊了呢?這套俗事,我看就免了吧!”

一番話,說得鄭森萬分尷尬。周修流也弄得很難堪。他笑著對鄭森說:“鄭公子,今天是個好日子,不如我們倆結拜成異姓兄弟吧?”

鄭森笑著說:“妙啊!我也正有這個意思呢。”

於是,他們讓小二去抓了一隻大活公雞來,桌上擺下兩隻碗。鄭森拿起刀,一把剁下雞頭,將雞血注入碗中。隨後,他在自己左手中指上割了一刀,滴血入碗。周修流一樣做了。兩人各點了一炷香,插好了,然後雙雙端起血碗,反手互相勾住了,同聲說道:

“蒼天在上,今有鄭森,周修流,願結為異姓兄弟,肝膽相照,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背此誓,天地共誅!”

說著,兩人將雞血一飲而盡。然後兩人相對跪下,互對著拜了三拜。接著兩人起來敘了年庚八字,鄭森是天啟四年生,今年二十一歲,周修流是天啟七年生,今年十八歲。

鄭森長了周修流三歲,做了兄長。周修流又朝鄭森拜了一拜,認了大哥。兩人換過了金蘭貼。

兩人重新入座,鄭森叫撤去原先的酒菜,重開筵席。酒店裏的老板和夥計聽說兩人結拜的事,都來賀喜,鄭森和周修流一一發了賞錢。大家高興。

湞娘一直在一邊冷眼旁觀,這時她倒了一杯酒,對他們兩人說:“恭喜你們啊,一個認了位哥哥,一位平空撿了個弟弟。隻是不知道這兄弟盟約,能否比婚姻之約更有信義些?!”

鄭森知道她是因為自己背負了婚約的事,因此說出這種讓人不尷不尬的話來。他不好再說什麽,就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周修流笑著說:“湞娘,今天我和鄭大哥結拜,你也應該高興才是。”

湞娘說:“你們結拜,又不關我的事。我可高興不起來。”

那天,她心裏哽咽氣苦,喝的醉意朦朧,痛楚失態,又哭又笑,又唱又說的。周修流跟鄭森因為少年豪氣,初次見麵就拜了把子,因此話語十分投機,各自傾訴著胸懷抱負,意氣風發。兩人高聲吟誦道: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湞娘卻醉殷殷地說:“滿樓紅袖,我、我是紅袖嗎……”

 

——夜色新上,酒樓邊上的秦淮河開始蕩漾起五彩的粼粼波光,兩岸歌樓上鼓樂喧天,笙歌大作。鄭森說:“湞娘,賢弟你我三人今晚何不泛舟河上,開心一回?”

周修流看著湞娘的醉態,正在猶豫。湞娘雙眼迷蒙地歪笑著對他說:“大表弟,鄭公子這話說的不錯,今晚我們一起共度良宵!”

三人相扶攜著來到河邊,正好有一艘篷船經過。湞娘軟軟地抬手要它靠近岸來。船上艄公看到三人放浪形骸的模樣,慌忙拿竹篙一撐,正要駛開,卻見鄭森“篤”地一下輕輕躍起一丈多遠,跳到船頭,把艄公嚇了一跳。

周修流見了,也是輕撩衣裳,“霍”地一下便躍上船去。船輕輕地漾著,那艄公呆住了。

湞娘坐在岸邊喊了起來,鄭森讓艄公將船靠岸,然後扶了湞娘上船。湞娘上了船後,借勢一下子倒在了周修流的懷裏,把周修流嚇了一跳。他趕緊跟鄭森一起,扶著湞娘到船艙裏歇息了。

鄭森給了艄公一小錠銀子,艄公歡喜起來,問他說要去哪裏?鄭森要他隻管把船往熱鬧的地方撐去。艄公於是駕起船來,慢慢往前劃著。

河麵上,河兩邊鼓吹沸天,篷船緩緩而行,兩邊經過的,都是華麗耀眼的畫舫,倒顯得篷船的小氣了。鄭森和周修流也不在意,兩人向艄公要了一壇土酒,在船頭席地而坐,微風徐來,熱氣醺醺。

 

五月五端午節。這是迎接福王來到南京監國後的第一個大節日。

兩天前,留都的文武百官,朝服擁戴福王在宮中舉行過了告天大禮,福王監國的名分已定。同時,福王又以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戶部尚書高弘圖,鳳陽總督馬士英,以及詹事薑曰廣、禮部尚書王鐸等五人,進入東閣為大學士。史可法任首輔,王鐸任次輔。馬士英還兼都察院右都禦史。朝中大局似乎已見端倪。

因此,端午這一天,南京城裏便顯得十分的熱鬧和祥和。然而,也就是在這一天下午,從江北那邊快馬傳來邸報,說是就在南京留守諸文武大臣恭迎福王朱由崧,進入留都監國的第二天,也即五月初二,滿洲的攝政王多爾袞,在數萬名清兵鐵騎的簇擁下,與山海關總兵吳三桂,並轡進入了北京城,並且為大行皇帝發喪。而早在此前三天,也就是四月廿九日,李自成在武英殿倉促即皇帝位,隨即於第二天撤出了北京城。四月卅日,已經剃發投降了滿洲人的吳三桂,就引領清軍入關,向北京進發。

這個驚人的消息傳到南京,就像是一石入水,水花激濺,在朝廷中引起了一片短暫的混亂。樂觀派認為,“款清滅賊”,將闖賊趕出北京,滿洲人吊唁大行皇帝,總算是雪了大行皇帝的恨了。但願吳三桂能夠繼續領兵西進,攻擊闖賊。而清醒的人士則看到了,吳三桂向滿洲人借兵,無疑是引狼入室!雖然眼下暫時還看不到滿洲人有什麽重大的舉措。

劉思任聽到這個消息,吃了一驚。憑他的預感,他知道滿洲人一入關,那麽今後南京朝廷的主要敵人,恐怕就要從闖賊,轉而為滿洲人了。

劉思任位於鳳凰台的院落,共有六間廂房,一個大院子,一個大客廳,另有東西兩個側室花廳。客廳後麵隔著小院子,還有一個寬闊的書房。大院子中一株大梧桐樹,四周是一些太湖石,荼蘼架。雖說不大,卻也精致。這套房子,原是劉思任原先同科的一個舉人的,那舉人後來到北京會試,中了進士,就這套房子半送半賣地典讓給了他。他就雇了一個老蒼頭宇文老伯和兩個小廝做使喚,平時他不在南京的時候,就讓宇文老伯他們看守房子。

這天傍晚,他忽然想起鄭森和湞娘的婚事。——劉思任已經知道了湞娘跟鄭森見麵的事了。覺得周修流老是跟湞娘攪合在一起,總不是個辦法。他走的這些天,也不知道鄭森來找湞娘了沒有?

於是他準備了一挑食盒,回到鳳凰台的住處,想好好地請周修流和湞娘,還有鄭森過個節。到了那裏,打開大門一看,卻不見周修流,湞娘他們倆的身影。他心裏想著,一定又是他們兩人貪玩,到外麵尋找熱鬧去了,就歎了口氣。

此時老蒼頭宇文老伯見劉思任回來了,忙讓小廝給他燒了一大鍋的熱水。他知道劉思任喜歡泡熱水澡的。劉思任問了一下周修流兩人的去向,宇文老伯說:“周公子跟他的結拜兄弟鄭公子一早就上國子監學去了。鄭公子說是福王既然已經來南京監國,這國子監大約也就要開考選拔監生了。他們要先去拜會一下業師。那湞娘小姐,卻是午後的時候,獨自一人出去的。”

劉思任愣了一下,就問宇文老伯,湞娘獨自出去為了什麽事?宇文老伯說,這位小姐做事是從來不跟他說的:“她隻說是呆在屋裏悶得慌,想出去遛遛。”

他猶豫了一下,又說:“我看這位湞娘小姐近來的精氣神色,有些不大對頭。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跟剛搬進來住的時候,簡直像換了個人。遮莫不會是發癡癲了吧?!老爺?”

劉思任說:“休得亂說!”

話雖是這樣說,他還是暗暗地歎了口氣,知道湞娘和鄭森的婚事,八成是黃了。也難怪,都十幾年了,這日子又不像是坊間話本中寫的才子佳人故事一樣,好事多磨終成歡。一個姑娘家遭此打擊,定性終是有限的。於是他的心頭又難免有些傷感了。不過他想,一個女兒家如此好動,天色這麽晚了也不回來,性子也太野了些。自己既然把她帶到了南京,總是要對她負責的。於是他就先去泡了個澡,換了巾服,身上涼快了些,然後踱到河邊,喚了一條小船,想出去找找湞娘,順便散散心。

他沿著秦淮河慢慢地遊蕩下去,河麵上晚風乍起,吹得他的衣裳習習飄動。船尾舟子搖著的嘩啦嘩啦的槳聲,讓他忽然想到了前些時在太湖時,紅歌帶著他在湖中漫遊的情景。他又想起周修流跟湞娘的事,心上不覺漫上了一襲陰雲。

小船到了淮清橋畔。南京的五月五端午節,最是一年中秦淮河熱鬧的時候,雖然到了晚上,四下裏仍然一片歡聲笑語,鼓樂喧天的景象。然而看到這些情景,劉思任的心情忽然反而有些索然了。

於是他棄舟上岸,在沸騰的人群中慢慢地走著。空氣十分的悶熱。不知什麽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無意中已經來到了一個大酒樓麵前,驀地抬頭一看,卻是“望春樓”。他心裏下暗自笑了一下,想道:看來自己的心思,也還是隻有自己能夠點破了,一遛達就遛到旗亭來了,當真是本性難移啊。

上了酒樓,他拿眼掃了一圈,看到在臨河的那張桌子上,坐著一個中年男人,一身休閑的白色袷衣,桌上擺著幾個小碟,一大壺酒,正在自斟自酌,不時地拿眼瞟著窗外。劉思任見了,心底裏一股熱流忽然就往上湧來,他來到那張桌子邊上,行了個禮,笑著說:“史大人,好雅興。”

那人正是南京參讚兵部尚書,樞臣史可法。他們原先就是相識的。史可法拿筷子敲了敲菜碟,笑著說:“畏行啊,這就叫心有靈犀一點通。”

劉思任笑著在史可法的對麵坐下,然後喚小二過來,要了三壺上好黃酒,一個酒碗,又點了一道醉白魚,一道紅糟燜青魚,一道爆豬肚。劉思任端起酒碗,對著史可法,一飲而盡。史可法陪了一盅,說:“畏行,眼下時局緊迫,不知你願不願意在南都執掌些俗務?我們現在太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材了。”

劉思任想了想,說:“如果是些比較實在的事物,我倒可以試一試,不然枉讀聖賢之書,自覺良心上也說不過去了。”

史可法高興地說:“那好,我想讓你出任南都的錦衣衛正千總一職。錦衣衛正千總是正五品。眼下新君剛剛入都,百廢待興,錦衣衛更是要害職事。如果由你來擔任千總,對馬士英他們多少是個掣肘。不知你意下如何?”

劉思任笑著說:“我一個文舉出身,能出任錦衣衛千總嗎?”

史可法笑著說:“你爹爹念公曾經是都察院總憲,左都禦史,名望甚高,列於九卿,你有名分蔭襲這個職位的,這樣你就不必以舉子身份入仕了。錦衣衛直隸於皇上,分指揮使、同知、僉事、鎮撫千百戶、總旗、小旗等十七個官職,千總這個位置,彈性很強。我知道你在江南這一帶朋友多,見多識廣,所以如果由你來出任千總,必將以一當十!同時,你還可以在江湖上挑選些可靠能幹的勇士,充實羽翼。

劉思任說:“不知這錦衣衛指揮使是誰人擔當?如果不是入眼之人,隻怕到時候得罪了他,又惹得史大人麵子上過不去。”

史可法說:“這事我跟鳳陽監軍盧九德已經通融了一下,盧九德將出任提督京營東西南北中五城兵馬司一職。此公雖是宦官出身,平時做事深藏不露,不過為人還不算壞,有些見地。”

劉思任說:“我也聽說過他的名頭。既是憲公如此器重,那麽我隻好勉力而為了。”

 

從“望春樓”出來,劉思任經由聚寶門往鳳凰台走去。雖然已經夜深,但一路上仍是燈火通明,熙熙攘攘的,他聽到路邊小販在叫賣點心,就過去要了幾樣時鮮的小吃食帶著,想給周修流,湞娘他們做宵夜。

快要來到下處的時候,忽然一乘福建花骨軟轎從後麵抬了過來,他閃到了路邊,要讓轎子先走。沒想到軟轎卻在他的麵前停了下來。他看到軟轎的前麵兩邊,各掛著一個寫著“阮”字的大燈籠,心裏就有些詫異了。忽然車上輕盈地跳下一個人來,劉思任看了,卻是湞娘。他吃了一驚。

湞娘吩咐了兩個轎夫幾句,車夫拍馬走了。劉思任望著遠去的轎子說:“湞娘,今天你上哪兒去了?怎麽這麽晚了才回來?”

湞娘臉色通紅,顯然是喝過酒了。她看上去顯得十分的興奮。她笑著說:“劉先生,你猜我幹什麽去了?我唱昆曲去了。過會到家之後,我要給你唱一段今天剛剛學來的曲子。”

劉思任想到了那兩個燈籠,皺了下眉頭說:“你是剛從阮大铖那裏回來的?阮大铖的府宅‘石巢園’在鳳凰台附近的庫司坊一帶,雖然離我們住處不遠,可是你是怎麽到他家去的?”

湞娘說:“下午阮家派了轎子來接我去的。”

劉思任說:“我的意思是,阮大铖他怎麽知道你住在這裏?你是怎麽跟他結識的?”

湞娘隨在劉思任的身邊走著,一邊把上次在玄武湖邂逅阮大铖畫舫的事說了一遍:“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我是住在你這裏的。他說他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我的住處的。今天晚上他在他家‘石巢園’的‘詠懷堂’,親自教我唱曲子。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這麽開心過了,真是過癮。南京城裏人人都說阮圓海的壞話,罵他是‘褲子檔裏的阮胡子’。我看他才氣是有的,人似乎也不壞,可能是眾人看錯他了。

劉思任歎了口氣:“那是因為你涉世未深的緣故。你剛到南京不久,對很多事物覺得新奇,但是對人心卻缺乏拿捏的世故。以後你就不要再跟阮大铖來往了,免得被人說長道短的。另外,鄭森他要是知道了你的事,他會怎麽說你呢?!”

湞娘一聽到鄭森的名字,臉色就有些陰沉了:“劉先生,你不知道吧?前幾天我已經見過鄭森了。原來他在閩南家中,早就有一房正室了。我們都談好了,現在我跟他已經沒有什麽關係了。”

劉思任此前盡管已經對他們的關係猜到了七、八分,不過還是有些意外。他盯著湞娘的臉,看到她的眼裏似乎正有淚水漫出來,心裏一軟。他將目光移開:“即便這樣,你也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啊。你看看你這些天憔悴的!”

湞娘冷笑說:“劉先生,難道我跟阮大铖學唱昆曲就是跟自己過不去嗎?我算是什麽人?不過是一介飄萍而已。在我眼裏,他鄭森就不比阮大铖好的了多少!”

說著,她學著《燕子箋.拾箋》中小生霍都梁的腔調唱道:

“我破工夫描寫出當壚豔,

不做美的把花容信手傳。

敢則是豐神出脫的忒天然,

因此上他化為雲雨去陽台畔。

差迭了春風桃李美人顏,

倒換得普陀水月觀音現。”

湞娘的唱腔,在幽深的巷子裏飄蕩開來,淒淒慘慘,嫋嫋娜娜的,劉思任聽了,心裏不覺一陣的難受。

到了住處的門口時,他把在小攤子裏買的幾樣小吃點心遞給湞娘,笑著說:“這是方才我在路上特意給你買的南京點心軟香糕和杏酪,還有一些竹葉粽什麽的。你拿著做宵夜吧。”

湞娘接過點心,眼睛一下子濕潤了:“劉先生,我倒忘了,今天正是端午呢,虧你還記得給我帶粽子。”她把點心盒放在臉前嗅了嗅:“真香!劉先生,有句話我說出來你別不高興,我想獨自搬出去住。”

劉思任笑了一下:“好好的怎麽啦?是不是修流欺負你了?回頭我得好好說說他。”

湞娘笑著說:“修流他哪敢欺負我呢,都是我欺負他的份。他是個涉世不深的後生,這些日子來,我倒是把他給教壞了。”

劉思任說:“你要離開了,說不定他就要受不了了。他的脾性我知道。”

湞娘低著頭:“其實,我心裏也清楚,修流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但是我們不是一類人,最終聚不到一起的。所以晚斷不如早斷,免得真到了不能舍棄的時候,大家都難受。”

劉思任本來是對湞娘和周修流的關係持著謹慎的態度的,現在聽湞娘自己把話挑白了,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心裏隱隱地覺得什麽地方有些不對。他想,湞娘跟鄭森的婚姻既然不存在了,他真的還有理由反對她跟周修流相好嗎?

湞娘眼裏蓄著淚水:“劉大哥,當初在武昌府長江邊上時,我就已經告訴過你我們家的事兒。我們家因為我爹爹誤信了張獻忠,後來招致了滅門之禍,如今全家隻剩下我一個人了。爹爹的冤枉無法昭雪。弄得我舉目無親,幸好你收留了我。本來以為鄭家那邊還有一線希望的,沒想到鄭森已經成親了。這門姻親也破滅了。因此,我不得不重新考慮今後的日子。”

兩人說著進了院門。周修流還沒有回來。劉思任讓老蒼頭在大廳裏點起蠟燭,再去燙一壺酒來。他說:“湞娘啊,既然我已經把你帶在身邊了,就不會拋下你的事不管。你跟鄭公子那邊呢,可能也是緣份之數未到吧。到時候我再給你在南京城裏找一門好親事。或者你自己喜歡上了誰,我也不會在其中作梗的。”

他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如果她和周修流真心相好,他也不反對。湞娘卻說:“劉大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如今我們熊家能夠伸張我爹爹冤屈的,也就是我一個人了。我個人的事倒無所謂,但是我們家的名譽,卻不能因此被埋沒了。我如果再跟修流在一起,隻能拖累了他。說心裏話,我正是因為喜歡他,因此才決定要離開這裏的。”

劉思任眉頭一聳,盯著湞娘看了一會,最後終於明白了她的心思。他一連喝了幾杯酒,沉吟了一下:“我估計,你的打算是想借跟阮胡子學唱昆曲做跳板,然後借助阮胡子的勢力,進入宮中,接近新來的福王,最後想方設法讓福王赦免你們全家的罪名,是這樣嗎?!”

湞娘笑了笑:“什麽都瞞不過大哥的眼睛!如果這事能夠如願,那麽即便拚卻了我一個人,也是值得的,我父母以及一家人的在天之靈,也可以瞑目了。”

劉思任歎了口氣:“我覺得這事還是從長計議吧,太冒險了,還要考慮是不是值得。你要知道,像吃戲子,青樓這些飯的,都是迫不得已的,他們中很多人趟入這個行當後,幾輩子下去都不得翻身了,成了賤民,子孫都要跟著受玷辱的。所以你又何苦往火坑裏跳呢?!你們一家子都已經過世了,你要考慮這樣做是不是值得?而且,退一步來說,你真想要選召入宮,完全沒必要通過阮胡子來操辦這事。”他頓了一下,終於還是把後半句話收住沒說出口來:“因為如此一來,你就成了他手中的傀儡了,他要怎麽擺布你,就由不得你了。”

湞娘苦笑了一下:“這些我也想過了。我一個孤身女子,無依無靠的,哪裏還會去考慮什麽貴賤的事?我父親的事不能翻案,我這一輩子也休想抬的起頭來了。因此權衡了一下,我覺得進宮還是值得的。大不了也就一條紅顏薄命罷了!”

劉思任搖了搖頭,就先讓湞娘去歇下了。

他在客廳上獨斟獨酌,心緒不寧。一直快到半夜的時候,才等到周修流回來。周修流看到他,愣了一下說:“姐夫……”

劉思任點點頭,讓周修流坐下,說:“流兒,聽說今天你跟鄭森去拜會過國子監的幾個博士業師去了?你想要入監,這是好事,也是正途,做生意那隻不過是為了曆練而已。有空我可以帶你去拜見一下大學士薑曰廣老先生,他是南都翰林院的執事,能幫你一些忙的。”

周修流說:“多謝姐夫了。不過……”

劉思任打住了他的話頭:“姐夫想跟你談兩件事。一是你今後的打算。眼下看起來,福王由監國登基隻是時間的事了。此後國子監選拔生員,也是順理成章之事了。倘若你想入監,我們可以花點錢援例納監,我再找幾個朋友薦舉你,你的學識是好的,入監應該沒有什麽問題。到時候就在南雍參加鄉試,倘能中舉,明年是弘光新元,你就可以參加恩科春闈了。但是這樣一來,茶莊這邊的事你就不能兼顧了,因此我希望你跟家裏有個交代。”

周修流說:“我今天拜會過幾位博士之後,覺得眼下天下不寧,入監也沒多大意思,還是先做些生意吧。其實相比之下,我還是喜歡料理茶莊的事的。這些日子我常到茶莊轉轉,倒是發現了不少有趣的事。——像那個沈九雲,還一直把我當小孩呢!”

劉思任笑笑:“有的事是應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入監的事你再估摸一下,拿定主意,過兩天再給我一個答複。第二件事呢,就是湞娘。湞娘的家世背景你是知道的,我也看得出來,你暗地裏是喜歡她的。”

周修流的臉一下子紅了,他正要辯解,劉思任搖搖手:“不瞞你說,姐夫是從風月情場上滾過來的人了,有些話你可以聽一聽。男子漢大丈夫,要敢愛敢恨,倘若真的愛了,你就要負責任,而不能始亂終棄,愛的稀裏糊塗。湞娘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她眼下跟你一樣,也要重新選擇一種生活。她說了,她也喜歡你。所以,如果你覺得你自己是真的喜歡她的話,那就趁著現在明確告訴她,不要再吞吞吐吐的了,免得一世後悔。”

周修流囁嚅著說:“姐夫,我的確是喜歡湞娘的。不過,這種話我怎麽說的出口?”

劉思任長歎了一聲:“在男女這種事上,我知道你不是那種爽快的人,你如果油腔滑調的,湞娘說不定也不會喜歡你了。她見過的世麵比你多。既然這樣,那麽你還是好好準備納監或者茶莊的事罷了。如果你對湞娘還有想法,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早就跟她說。”

周修流說:“這話晚上我再考慮一下,明天再跟她說。”

劉思任說:“你要真跟湞娘在一起,到時候我可以讓你隨便挑一處茶莊經營,這輩子你們倆可以衣食無憂了。”

周修流笑著說:“姐夫,如果真要從商,我想自己從頭做起,這樣更有意思。”

劉思任點點頭。他喝了一口酒:“流兒,你還記得隱居在莊白先生嗎?人的一輩子,其實最難做到的,就是淡逸兩字啊。在這一點上,我對莊先生非常傾倒。你真要從商,心中就要時常存有‘淡逸’兩字,不然的話,你就成了一個真正的商人了!”

周修流抹著額上的汗漬,勉強笑著:“姐夫,我記住你的話了。”

劉思任歎了口氣:“說實話,像你這樣的性格,這輩子最好是找個性情衝淡的女孩,否則,我們大家都不放心。不過,感情這東西是說不來的,得順其自然,也就是所謂緣份。這也是我打算不幹涉你跟湞娘之間關係的原因。”

他本來還想跟周修流談一下紅歌,不過一閃念間,又打消了這個想法。他覺得,周修流應該有一些時間,來處理一下他自己跟湞娘的感情糾結的。周修流說:“姐夫,你真以為我的性格,就是樂於安分守己嗎?”

劉思任笑著說:“我當然欣賞年輕人敢闖敢做敢當。但是婚姻必須是穩定的,就像我跟你姐姐。不然男人們一輩子都不會有安全感!感情那是另一回事。”

周修流點了點頭。他想到了他的姐姐周莘,但是,像她那樣的女人太少了。

劉思任說:“鄭公子人品不錯,為人處事剛健沉穩,你和他做義兄弟是好的。但是你將來的作為未必能高過他,你性格比較優柔寡斷,這鄭森身上有一股堅韌的虎勁,表麵上你是觀察不到的。此人將來必定能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亂世出英雄,他趕上了。不然在太平世道,他也隻能皓首明經,碌碌終老。今後在處理大事上,你頂多隻能做他的副手。”

周修流笑著說:“姐夫,我們還沒有想著要做什麽大事呢。”

劉思任長歎著說:“流兒啊,這也正是你跟鄭森的區別所在。我從他的眉宇之間可以看得出來,他是個行事果斷,雷厲風行之人,而且心腸剛硬,這可能跟他身上的東瀛血統有關。你看他跟湞娘的關係,說一刀兩斷,就再沒有回旋的餘地了,他不是那種兒女情長的人。換上你,說不定要纏綿悱惻一番的這一點,我對他倒是有幾分的敬佩。”

周修流想想說:“對呀,他跟湞娘的事怎麽說了就了了呢?!湞娘這些天倒是心事重重的,一副割舍不下的樣子。”

劉思任聽了,心裏暗暗歎息:流兒啊流兒,你什麽時候才能真正明白女人的心事呢?!

這個晚上,劉思任躺在自己廂房的竹榻上,望著窗扉外的一勾新月,聽著唧唧的蛩蟲聲,輾轉難以入眠。

 

周修流因為在想著劉思任的話,心情愁悶。他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裏,燙好了兩壺老黃酒,一邊唉聲歎氣地喝著悶酒,一邊癡癡地望著湞娘廂房窗口的燈光,幾次想要過去敲門,又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麽,就一直踟躕不前。到了寅牌時分時,他已經大醉了,才迷迷糊糊地上床,醉意醺醺,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周修流不知道,就在他屋裏的燈燭滅掉不久,湞娘房間裏的燈火也熄滅了。接著,湞娘走出了自己的房間,悄悄來到周修流屋前。她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摸黑進了他的臥房……

第二天早上,刺眼的陽光入窗的時候,周修流還在睡夢之中。他忽然聽到劉思任在門外敲門喚他,便一骨碌翻身起來。猛然間,他看到床頭枕邊處,擱著一條白色手帕。他愣了一下,想起來這條手帕是湞娘的貼身之物。他正納悶手帕怎麽會到了他的枕邊,忽然感覺到下體有些腫脹發疼,翻開褲襠子一看,看見陽根上粘著些已經幹掉的血跡。這時,他朦朦朧朧地憶起,昨晚上好像是在夢境中一般,有個女人白色的胴體,像蛇一樣纏著他,弄得他唇幹舌燥的,他一會兒飄上了高空,一會兒又墜入深淵。莫非這夢境竟是真的?

他慌忙係好褲子,拿起手帕一看,隻見上麵沾著幾滴鮮豔的血花。他有些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就呆呆的捧著手帕,淚水不自覺地漫了出來。

劉思任見他久久沒有回應,就推門進來,問他說:“流兒,昨晚上你找湞娘談了嗎?”

周修流抹幹了淚水,懵懂地說:“沒有啊。昨晚已經太晚了,我跟你聊完天後,就一直在喝悶酒。湞娘房間的燈火好像一直都在亮著,可我就是不好意思去找她。”他忽然意識到什麽,趕緊把手帕塞進袖子裏:“湞娘出了什麽事啦,姐夫?”

劉思任起疑說:“你剛才手裏拿的是什麽?”

周修流眼神躲閃地說:“沒什麽……”

劉思任歎了一聲:“湞娘一大早就離開了這裏,隻留下一封短信。”

說著,他把一張信箋遞給周修流。周修流匆匆看了一遍,就呆住了。那信上寫道:“劉大哥,修流,我走了。妾身命薄,不能隨侍,望你們各自珍重。修流,把我這個假表姐忘了,今後無論經商還是仕進,你都要多一個心眼。——湞娘”。

他想起了手帕的事,惶急地說:“姐夫,湞娘她怎麽說走就走了呢?她在南京人生地不熟,又是一個女人家,這怎麽得了?!”

劉思任說:“她八成是到阮大铖的‘石巢園’去了。唉,她這一去,就等於是潑出去的水了!”

周修流痛楚地說:“她真要上阮大铖那裏去學唱戲?她前兩天跟我提起過,那時我還以為她是在說著玩的呢。”

劉思任說:“昨晚上她就跟我提起要走的,隻是我也沒有想到她會這麽匆忙地就離開了。”他頓了頓說:“或許她是不願意跟我們道別的吧,畢竟大家在一起呆了這麽些日子了,尤其是你,她知道,要是跟你道別,你肯定是不會讓她走的。看來,這次她是執意要走的了。”

周修流懊惱地敲著腦袋說:“姐夫,以前我不好意思跟你說,其實我是很喜歡湞娘的,就是不好意思說出來。唉,要是昨晚上我就找她談談自己的心思,她或許也不會離開了。”

劉思任笑笑說:“那倒也未必。你知道,湞娘雖說表麵上看起來有些疏狂,不拘小節,其實她內心還是很倔強的,關鍵時候也很心細。她既然想離開,就一定有她的想法。你也不必難受了。男子漢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

他不想告訴周修流,湞娘想要入宮接近朱由崧的事,如果周修流知道了,心裏一時半會是很難接受她的近乎瘋狂的舉措的。不過,如果他知道了昨晚上發生在周修流和湞娘之間的事,不知他又會作何想法?!

周修流說:“姐夫,要不我們到阮胡子那裏,把她給請回來?她這不是自投虎口嗎?!”

劉思任說:“湞娘她又不是賭氣走的,你想她會回來嗎?”他看到周修流神情黯然,就拍拍他的肩膀說:“流兒,湞娘的事以後我們留點心就是了,咱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天底下好女子多的是,隻是你隻碰上了湞娘一人而已。趁著南都國子監這邊還沒有開始考拔。——這兩天,我想先讓你去山陰一趟,把南京茶莊這邊的一些貲錢送到山陰去。南京很快就要山雨欲來了,所謂狡兔三窟,我們得早一點做好準備,安排退路。另外,你也該去看看你的姐姐了,順便散散心。”

周修流沮喪地說:“姐夫,難道湞娘真就這麽走了?”

劉思任笑著說:“傻孩子,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湞娘能割舍得你,你為什麽就不能割舍得她呢?!好了,下午我帶你去茶莊打點一下,明天早上你就上路吧。”

 

第二天早上,劉思任送周修流到了聚寶門外。周修流帶著周發,押著一輛滿載著銀子的馬車,往南去了。

劉思任又到“明泉茶莊”去看顧了一下,跟沈九雲聊了一會,然後用瓷罐包裝了兩斤“明茶”。他來到淮清橋邊的茶樓,要了一壺茶,閑坐了約一個多時辰。看看日已向午,便叫了一輛馬車,直奔皇宮午朝門外。

他把“明茶”交給宮中的一個小太監,要他送給韓讚周。他在宮外等了一個時辰, 此時日頭炙豔,他怏怏地正要離開,忽然那個小太監出來了。他笑著跟劉思任說:“韓公公說了,‘明茶’是貢茶,以後宮中的茶葉,還得讓劉先生費心了。”

劉思任笑著說:“這個自然,多謝韓公公和公公你的關照。不知眼下在福王跟前聽差的是哪位公公?”

小太監說:“是田成田公公,他是跟隨福王從洛陽逃難過來的,算是患難之交。我們這些原先在留守內務司聽差的,反而是顯得生分了。如今連韓公公也要讓田公公幾分呢。”

劉思任於是在他的袖子裏塞了一大錠銀子,然後笑著告辭了。

他乘馬車到了雞鳴寺下,拿點碎銀子打發了車夫,隨後信步拾級而上,進了寺門。

他已經有三個多月沒上這裏來了。

以往在南京時,每逢空閑時候,他就會到這裏來,跟雪江大師品茶論道弈棋,順便跟向他學習劍法。這寺裏的茶葉,差不多都是他布施的,另外,他還以妻子周莘的名義,捐錢修過寺裏的觀音殿和藏經樓。因此寺中的僧人大多認得他。他在天王殿前問了一個小僧人,小僧人告訴他,雪江大師正在藏經樓打坐誦經。於是他就竟自來到了藏經樓。小僧人也不攔他。

這雪江大師出家前的俗名叫於鬆岩,原是廣東總兵官兼“壬辰戰爭”時水師提督陳磷手下的一個遊擊將軍。萬曆二十六年冬天,在朝鮮南部的“露梁海戰”中,他曾經一劍擊殺日軍悍將石曼子,和陳知耕、柳雨眠等戰友們勇猛追擊過日軍駐朝鮮統帥小西行長,大敗日軍援兵島津義弘部。回國後不久,他即退出軍旅,洗心革麵,先是師從曹溪宗的名僧、錢謙益和董其昌等人的密友德清大師,四處雲遊,後來又隱居於雞鳴寺,潛心問禪,至今已有近四十年。雪江大師的一套“梅花劍法”,當年曾經揚名大江南北。曾經與董其昌的書法,湯顯祖的昆曲,還有圍棋“天下第一名手”的王寰,號稱萬曆年間“江南四絕”。後來隨著他的退隱,這套劍法也少有人提起了。至於雪江出家前的事跡,劉思任知道的不多,隻知道他參加過“壬辰戰爭”,他本人也很少提及。而他結識雪江,則是在十幾年前,有一次他帶著周莘到雞鳴寺來禮佛的時候。他偶然中跟雪江下了一局圍棋,從此兩人就成了忘年交。

雪江正在藏經樓的後禪院裏默坐誦經,神態篤定。看見劉思任到來,他便笑著從禪榻上下來。他臉形清臒枯瘦,身材挺拔,白髯垂胸。他眯著眼注視了一下劉思任,笑著說:“畏行,今天你的眉宇之間,似乎藏著什麽隱憂啊,沒有了以前的那種神定氣閑,超然物外的灑落。今天你不會是來找老身弈棋的吧?倘是這樣,未起局你便輸了一子了。”

劉思任笑著說:“大師,這外麵的大千世界都熱鬧翻天了,哪得我師在寺裏的清靜恬淡呢。”

雪江說:“前些天你讓‘明泉茶莊’的人送來的新鮮的東洞庭山莫崖峰的天茶‘碧螺春’,我還沒舍得品嚐呢。今日就借花獻佛吧。”

他喚進來一個小沙彌,吩咐去把他藏在地窖中的清明時蓄積的雨水,倒些出來烹煮。然後他請劉思任在榻上坐下,說:“看來,眼下你也沒有閑心做生意了。老衲看你的修行,本來就不是商賈之道上的人。這不,滿洲人還沒有渡江,你就已經按捺不住了。”

兩人聊了一會,小沙彌拎著一壺滾燙的熱水進來。雪江擺上茶具,拿出天茶“碧螺春”,細細泡過了,然後先泯了一口茶,說:“咦,今年這明茶雖然一如既往地清香津潤,不過初入口時的澀味似乎略微重了些。”

劉思任說:“正是。可能是地氣早動的緣故吧。”他把玩著暗紅色的茶杯說:“這茶盅晶瑩玉潤,色澤幽雅,釉色呈胭脂紅,做工精致,該是宋朝時鈞州產的鈞窯吧?”

雪江笑著說:“好眼力,不虧了這些年在茶道上走動。我原以為你隻會吃酒呢。本朝萬曆年間,昆山的張應文在《清秘藏》中說,‘鈞州窯,紅若胭脂者為最,青若蔥翠色,紫若黑色者次之,色純而底一、二數目字號者佳,其雜色者無足取’。他將胭脂紅鈞窯推為第一。這茶杯就是胭脂紅的。”

劉思任笑著說:“本來我於瓷窯是外行,因為這個張應文還撰寫過一卷《茶經》,因此留心了一下,今日正好班門弄斧了。隻是我上次來的時候,還不見這套茶具,不知我師是從何處得來的?”

雪江笑著說:“說起來也是隨緣。今年二月十九日,是白衣大士觀音菩薩生日時。兵部尚書史可法陪著他母親史太夫人到寺裏來燒香,順便送了這套茶具給老衲。說是他在三年前總督漕運時,偶然得到的。”

劉思任笑著說:“憲公與我一樣好杯中之物,不善品茶,這套茶具給了我師,也算是適得其所了。”

接著,雪江一邊品茶,一邊問劉思任近來在江湖上的一些見聞。他笑了笑說:“畏行,看來你是不想再旁觀下去了?你覺得你在這亂世之中,能力挽狂瀾嗎?”

劉思任說:“史大人想讓我出任錦衣衛正千總一職。這職位可以說是閑職,不過也可以有所作為,我隻不過是想聊盡綿薄之力而已,哪裏敢有一手回天之念?!”

雪江說:“你這可是大材小用了。”

劉思任說:“如此說來,我是不該接任錦衣衛千總一職了?”

雪江說:“那倒也未必,要看你如何的化腐朽為神奇了。為官一道,玄機二字須得參的破了,方能得心應手。”

劉思任又問說如今不利的局勢可有補救的辦法?雪江笑著說:“官、僧殊途,各有天機,我們僧人隻會參禪。吃茶吃茶。”

 

劉思任告別了雪江大師,離了雞鳴寺。他來到夫子廟時,已經是萬家燈火了。他上了“望春樓”,撿了角落裏靠窗的那副座頭,要了兩壺老黃酒。這一喝就是兩個時辰,不過卻是索然寡味。

他正要結賬下樓的時候,忽然看到從樓下上來三個人。為首的那人徑直衝他走了過來,說:“畏行,你如何獨自一人在這裏吃悶酒?!”

劉思任一看,來人正是朱之瑜。另外兩人,一個是鄭森,另一位卻看著眼生。他忙起身:“魯嶼兄,你也來了。”

劉思任跟鄭森見過了。鄭森腰裏佩著一把二指寬的、裝潢精美的長刀,腰帶上另插著一把小短刀,看上去相當的英武。鄭森說:“我已經在淮清橋附近租了一套河房,劉先生有空一起來坐坐?”

劉思任笑著說:“最近我生意上比較吃緊,哪有閑工夫?”

朱之瑜笑著說:“畏行的生意倘若吃緊,那麽江南一帶的商賈屁股都要著火了。”

劉思任看了一眼朱之瑜身邊的那個陌生人,笑著“哦”了一聲:“魯嶼兄可有什麽事嗎?”

朱之瑜指著那個陌生人說:“畏行,我來給你介紹一個你的同道朋友。這位是蘇州來的大客商錢裕鞠先生,剛剛從日本國的長崎島回來不久。他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劉思任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位錢裕鞠。隻見他身材精壯,古銅臉色,顯然是經過陽光的長時間暴曬和風雨的侵蝕,眼睛透亮。他的腰間佩著一把二指多寬,四尺來長的日本長刀,那刀裝飾華美,奪人眼目。

劉思任拱拱手同他相見過了,便邀三人入席,然後再讓酒保上幾個大菜,添兩大壺老黃酒上來。

錢裕鞠說:“在下是蘇州府唯亭人,以前也做一些小本生意。去年第一次和人合夥販貨出海到日本,算是開了眼界。上個月剛回來。在下早就聽說大茶商劉思任先生在江南的大名,隻是一直無緣會麵,今日一見,先生果然風采不凡,是個人物。”

劉思任笑著擺擺手說:“劉某隻不過是在江湖上瞎奔波,胡亂賺幾個閑錢養家糊口而已。”

朱之瑜說:“畏行,近期錢先生還想出海去一趟日本,打算進一批貨物,就找到了我。我想畏行你是商道上的行家,就帶他來見你了。”

劉思任說:“不知錢先生做的都是些什麽生意?”

錢裕鞠說:“去年我去日本的時候,因對對那邊的行情不甚了了,因此一艘一百來號人合夥的商船,隻帶了些絲綢絹綿、瓷器之類的貨到了九州島的長崎,不過也沒有少賺。這邊的貨物在東瀛那邊,可以賣到五倍的價錢,隻不過是擔的風險比較大,一是怕天氣,二是怕海盜。因此這次要去的話,想多帶些貨物品種,像砂糖,藥材,草席,工藝品,書籍等等,在東瀛那邊都是緊俏貨,可以賣的好價錢。而我們從東瀛帶回來的紙扇子,硫磺,刀具等,在江南一帶也十分走俏,轉手就賣光了。這樣一來一往,也不枉了項上之物了。”

鄭森說:“日本人跟我朝通商,通常使用黃金,白銀,還有銅等結算支付,尤其是白銀,流出的更多。萬曆年間,在石見、佐渡、秋田等地發現了大量銀礦後,白銀的輸出量就更多了。還有呢,它日本國盛產銅,這些礦產正是我朝的緊俏貨,我想,要是官方允許兩國商人通商,倒也不失互利方便。我朝自隆慶年間緩寬海禁以來,與海外的貿易量大增,實際上也緩解了倭寇侵擾的危機。但是漁利其中的海盜卻多了,倘若新朝廷能夠大開海禁,並派官軍巡海,保護商貿,我想這於國庫與民間都是有益的事。”

錢裕鞠笑著說:“鄭公子對這海路上的生意是再熟悉不過了。在大陸跟東瀛之間,四處都是你們鄭家的船隊,連紅毛鬼對你們也懼怕幾分呢。”

鄭森說:“我們家海上貨運的事,差不多都是家父和幾個叔叔在管的。我幾乎沒有插手。”

朱之瑜說:“畏行,我倒是有個想法,就是如今我朝國勢日蹙,鄭公子說的沒錯,倘若能夠讓新朝廷大開海禁,跟東瀛人做起生意,以補我朝所需的物品,不失為一種聚斂財力的方法,可以彌補新朝國庫的虧空。”

劉思任點點頭說:“這是個好建議,應該找個機會跟史大人還有戶部尚書高弘圖等人好好地說一下,讓他們上奏福王監國。你想,即便到時候從跑外海的商家手裏抽取兩成的商稅,這些商賈還是賺了大頭的,隻要有官軍巡海,保證貨物不被海盜搶劫走,他們的賺頭就是實打實的了。何樂而不為?象我這次被劫的商船,倘若查不出來賊主是誰,不就血本無歸了?!”

他問錢裕鞠說:“錢先生今天找我,不知我能幫上你什麽忙?做點生意不容易,大家都是道中人,隻要能幫得上忙的,我一定盡力。”

錢裕鞠說:“還是劉先生爽快。這事對劉先生來說,隻是探囊取物一般,然而於我來說,眼下卻十分的捉襟見肘。我們想要販到東瀛的貨物,大部分已經備齊,如今隻差茶葉一項了,委實有些窘迫,因為眼下已經過了收購茶葉的最佳季節了。江南一帶的上好的春茶,估計已經被收購殆盡。”

鄭森說:“據我所知,日本國也盛產茶葉。依我看來,在日明的商貿中,做茶葉生意的並不十分賺錢。”

錢裕鞠笑著說:“鄭公子有所不知,隻因今年東瀛列島自入春以來,雨季不斷,因此諸多產茶的地方都誤了采摘鮮茶,到了雨勢過去,那茶葉已經老了,茶市處於青黃不接的狀態。因此這次我們換了一艘大商船,準備多帶一些春茶上路。茶是日本人每天必備的飲料,我粗略估計了一下,倘是好茶,獲利當在五倍以上。”

劉思任聽了,臉上不動聲色。他知道,在江南一帶,每年春季他控下的幾家大茶莊所收購的新茶,都占了總產出的四分之一左右,而且都是各地的好茶。但是他現在對錢裕鞠還沒有多少的把握。在生意場上滾了這麽多年,憑他的閱曆和才智,他是不會輕易跟陌生人做斷大宗的生意的,況且是要到日本去。

於是他笑著說:“錢先生,這事我們過會再談,咱們先吃酒盡興。錢先生身上的這把日本佩劍,古拙中暗藏銳氣,不知能否借我一賞?”

錢裕鞠馬上起身,解下佩刀,雙手遞給劉思任。劉思任也站起身來,雙手接過長刀,輕輕撫著刀鞘,笑著說:“錢先生有所不知,在下平生有三大嗜好:一是美酒,二是奇書,三是寶劍。我早就聽說過日本產的刀劍造工精美,光旭射目,如白虹貫日,令人望之心寒。因此自十八年前跟隨雪江大師學劍以來,一直想要一把稱心的隨身利劍而不得,至今仍然引以為憾。”

他說著,輕輕一抽,刀身出鞘將半,隻見秋水一閃,眾人眼前都是淒迷了一下。劉思任忍不住喝彩說:“好劍!”

錢裕鞠難以掩住臉上的得色說:“這把劍,是我以千兩白銀,從長崎‘南京寺’的一個老和尚貝葉大師那裏購得的。說是購買,其實就是我向寺院捐贈了兩千兩銀子,於是貝葉大師便把這劍送給了我,做為回贈。貝葉大師說,這把劍應該回歸大陸,才算了卻了他的一番心願。”

鄭森見劉思任有些困惑,就插話說:“是這樣的。這‘南京寺’原名興福寺,又名三江寺。是萬曆、天啟年間,江南一帶在日本的商人團體‘三江幫’所建,其實也就是江南一帶的漢商、漢僑們祭祀集會之所。因為從大陸過去的商船多是從南京出發,因此這寺又叫南京寺。”

錢裕鞠說:“貝葉大師本來是杭州的一個著名中醫,又精通武學,他是在萬曆末年東渡日本的。他將他編創的柔術,還有中醫滋陰派的朱丹溪學說,也傳入了日本。他在長崎,是個人人敬重的高僧長者,時常是日本大戶人家的座上客。

朱之瑜說:“畏行,你知道嗎,這把劍可不同凡響啊。你再仔細看一下劍柄上的刻字。”

劉思任把劍倒過來,隻見劍柄上刻著“武進唐荊川”五個小篆字。劉思任“呀”了一聲說:“這唐荊川,不就是嘉靖年間的鳳陽巡撫唐順之先生嗎?!他是嘉靖八年殿試的狀元,還是當時抗倭的名將,也是王陽明先生最得意之後學,是最讓我心儀的前輩之一。不過,他的佩劍如何卻流落到了日本國?!”

鄭森說:“劉先生有所不知,由於中日商貿昌盛,日本國又出產大量白銀,因此我國朝的許多珍奇寶物都流入了東瀛各島。我小的時候在平戶島家中,還見過宋徽宗的真跡墨寶呢。”

劉思任猛喝了一碗酒,然後捧著長劍,隨口高聲吟誦道:

有客贈我日本刀,魚須作靶青綠綆;

重重碧海浮渡來,身上龍文雜藻行。

悵然提刀起四顧,白日高高天炯炯;

毛發凜冽生雞皮,坐失炎蒸日方永。

聞到倭夷初鑄成,幾歲埋藏擲深井;

日陶月煉火氣盡,一片凝冰鬥清冷。”

錢裕鞠有些茫然地看看鄭森,又看看朱之瑜。朱之瑜笑著說:“畏行先生他吟誦的正是唐順之先生的《日本長刀》歌行。畏行不但在生意場上四處逢源,而且在劍學上的造詣,也頗為精湛。”

劉思任笑著說:“臨川的湯顯祖先生在世時,跟雪江大師曾經是至交。他也有一首《倭寇刀子歌》,描述日本利劍的,可惜那詩我卻記不起來了。”

錢裕鞠笑著說:“如此說來,錢某如果不將這把寶劍相贈劉先生,真是說不過去了。劉先生,這劍留在在下身邊,不過是一件俗物,飾品而已,但是在先生身邊,卻是為英雄增色不少。劉先生如不嫌棄,就請收下這把劍吧。請萬萬不要推辭!”

劉思任笑著說:“錢先生這話有點意思,像是個朋友。在下對這把劍的確是愛不釋手,隻是劉某怎敢奪人之愛?”

朱之瑜笑著說:“莊子的《說劍》一篇中說:‘上法圓天,以順三光; 下法方地,以順四時’。既然錢先生有此厚意相贈,畏行啊,你就收下吧。”

劉思任插件入鞘,捧起酒碗說:“錢先生,既是如此盛情,我當連幹三碗,以表謝意!”他一口氣喝下三碗酒,隨即問錢裕鞠說:“錢兄,你想要多少新茶?”

錢裕鞠滿意地笑了,說:“多了呢我們商船也裝不下,也怕海上風險,而且做生意的講奇貨可居,帶的多了,價錢就上不去了。如果方便,劉先生就給我一百五十石吧。至於定金,我如數給你。”

劉思任想了想說:“好吧,我盡快讓各個分號給你湊齊。不知你們的商船在什麽地方出發?”

錢裕鞠說:“這次我們想從鬆江府出航,時間大約是五月底,也就是再過半個月。因為倘若時間長了,日本那邊的新茶上來,就賣不成好價錢了。”

劉思任說:“那好,你在鬆江等著就是了。我讓我在華亭的掌櫃段計和來統籌這件事,屆時你去找他就可以了。老段對海上事務比較精通。”

錢裕鞠說:“如此最好。劉先生,不知這茶價該如何算?”

劉思任說:“錢先生,咱們現在已經是朋友了,有話就直說。我眼下不收你的茶錢。我知道你們販了一大船的貨物,手頭一定有些緊。”

錢裕鞠有些意外,吃不透劉思任的用意:“這怎麽可以?雖說是朋友,但是生意場上總歸是有規矩的。劉先生不必客氣,你要多少定金?”

劉思任笑著說:“既然是這樣,我也不想要定金了。錢兄,我有一個要求,就是在你返航的時候,你能不能給我帶五百把上好的日本刀回來?”

錢裕鞠聽了,愣了一下。他看了眼鄭森,低頭不語。鄭森笑著對劉思任說:“劉大哥,是這樣的。日本國在崇禎七年,也就是德川的寬永十一年開始,就開始控製對外貿易了。所有的外來貨船,都被限製在長崎一個港口。而對兵器的輸出,更是嚴厲禁止。因此一下子要帶這麽多的刀出來,估計錢先生是有些難處的。”

朱之瑜歎了口氣說:“畏行,你真是用心良苦啊!不過真有抵禦賊寇和外敵之心,又何必在乎利器?倘若像你我這樣的人都得出手肉搏了,那麽這朝廷真的已經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鄭森對劉思任說:“劉大哥原來是在為國家著想。既然這樣,錢先生,這事我可以幫你的忙。”他從身上摸出一塊小銅牌,對錢裕鞠說:“錢先生,我這裏有一塊牌子,上麵嵌著個‘鄭’字,你拿在身邊,有麻煩的時候,可以拿出來亮一下。在海麵上,海盜們都認這個牌子的。不過。你不能給官軍出示這個牌子。”他笑了一下:“因為黑白兩道上,各有各的規矩!”

錢裕鞠接過銅牌,朝鄭森深深地行了一禮,長長舒了口氣,笑著說:“隻要有鄭公子的這塊銅牌在,別說五百把利刃,就是幾尊西洋大炮,我也敢帶回來!在海上,誰敢不買你們鄭家的賬?!”

劉思任忽然笑著問說:“錢先生,不知道日本國產煙絲嗎?我想,隻要茶葉茂盛的地方,煙葉也一定會茂盛的。”

朱之瑜說:“崇禎十二年,我朝開始禁煙,崇禎帝說了‘嗜煙者死’的狠話。不過沒幾年這煙草又死灰複燃了。”

錢裕鞠攢著笑還沒有回答,鄭森已笑著說:“日本種植煙草,也已經有幾十年的曆史了。最早的煙草種子,是葡萄牙人帶進來的。後來吸煙之風在九州島一帶十分盛行,我小時候就經常被煙熏得咳嗽不已,飽受其苦。然而到了德川義直的時候,他又開始禁煙了。可是越禁大家的煙癮越大,煽風點火,過猶不及。我在閩南時就聽說了,現在日本那邊煙草已經解禁了。”

錢裕鞠點點頭說:“上次我到九州島的時候,那裏的體麵人都拿茶和香煙招待我,據說這種禮節在上流人士中十分通行。”

劉思任說:“如此,就煩你給我帶兩石上好的煙絲回來。我想試一試這方麵的行情。”

錢裕鞠笑著說:“劉先生真是好思路,我怎麽就沒有往這上麵想呢?!”

劉思任笑著說:“好了,錢先生,這宗生意,咱們一言為定!”說著,他拔出長刀,豎把著放在眼前看了一會,隨即猛然一刀朝檀木桌角劈下,隻見電光一閃,如白虹貫日,“哢”地一聲,三寸厚的桌角,“噠”地一下掉落在地。

錢裕鞠呆了一下。沒想到這時鄭森豪氣頓生,突然也拔出佩刀來,隻見弧光一道,喀嚓一聲,也削斷了檀木桌一角。

劉思任笑著說:“鄭公子刀快,手也快!可否借刀一觀?”鄭森就笑著雙手把刀遞給了他。劉思任接過刀把玩了一會,說:“果然是把好刀!這刀刃無可挑剔。”

小二聽到動靜不對,慌忙跑了過來。劉思任拿出五兩一錠銀子,當地一聲擲在桌上,笑著對小二說:“小二哥,今天我們高興,砍了你們的桌子。這幾兩銀子夠賠了嗎?”

小二拿著銀子掂了掂,笑著說:“夠了夠了。列位大官人砍得好,盡管砍,砍它個入娘賊!”

眾人於是重新入座。朱之瑜說:“方才看鄭公子出手的手段,像是宮本武藏的‘二刀一流’劍道?”

鄭森說:“正是。我小時候在日本,曾經師從宮本先生學過兩年的劍道,不過隻是粗淺的入門。不知朱先生如何看得出來?”

朱之瑜笑著說:“我讀過宮本先生早年著的《兵道鏡》一書。他是當今日本的頭號劍術家。鄭公子得到過他的點撥,難怪有這般驚人的手段了。”

鄭森說:“其實我回國後,又拜過幾個武學名家,因此所學比較龐雜。”他轉對劉思任笑著說:“我原先隻以為劉先生是個大儒商,沒想到也是武學大家。”

劉思任微微笑著說:“我這隻是雕蟲小技,不足掛齒。鄭公子可能不知道吧,魯嶼先生其實才是真正的武學大家。前幾年他在鬆江府考取貢生時,考官府學教授吳鍾巒先生就對他特別賞識,稱他當得上是我朝開國以來,‘文武全才第一名’。這是原話,並非我的諛頌之詞。

朱之瑜笑笑說:“那是吳先生錯愛了。”

說話間,他站起身來,借過劉思任的長刀,猛然一揮,眾人隻見一道寒光如電一閃,朱之瑜刀已入鞘。他坐了下來,笑著說:“雕蟲小技,不值一哂,大家吃酒吧。”

劉思任笑著點了點頭。鄭森正在驚疑,錢裕鞠伸手想要去提擱在桌子中間的那把錫製酒壺,忽然看到酒壺中間有酒水微微滲出。他忙抓起壺把子,卻見那酒壺已經從中間斷成了兩截。錢裕鞠手發抖著,咋著舌頭,一時縮不回去。

原來,方才朱之瑜一揮手間,已經把一把錫酒壺,硬生生削成兩段了!

朱之瑜拿起酒杯笑著說:“隆慶、萬曆朝南都小官員何良俊的的《四友齋叢說》中說,嘉靖年間,日本盜匪一夥七十多人,從鬆江一帶上岸,居然大搖大擺的經蘇州而上,又劫掠了南京,然後從長江口回去。那時南京的守軍幾千人,居然傷亡數百。我們江南防備之鬆懈,可想而知。‘壬辰’一戰,把日本人打趴下了,從此他們隻顧著料理自己的事。但是滿洲人卻從中受益了。畏行買刀,無非是想在南京安排幾個得力助手而已,這是杯水車薪的事。不過事情總得有人來做的。畏行啊,你用心良苦,需要幫忙的時候,支個聲就行。”

他接著擎起酒杯說:“大家吃酒。”

 

周修流帶著周發,兩人離了南京。他不慣於坐船,因此就雇了一輛小馬車,車上裝著諸多要送給他大姐周莘的東西,出了聚寶門,從雨花台南下。一路上他因為湞娘的事,心情不佳,因此無心賞玩景色,到了常州後,就隻是沿著運河邊埋頭趕路。

他臨走前一天跟鄭森約好了,最晚半個月後就會趕回南京,然後一起準備入考國子監之事。兩日後,馬車就過了滸墅關,來到了蘇州城。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到蘇州城了。第一次是在他十二歲時,他爹致仕還鄉,經過蘇州,那一次也是走的運河,隻不過是坐船。周修流還記得,他曾經問過他爹:“唐代詩人張繼的詩裏說,‘夜半鍾聲到客船’,孩兒怎麽沒聽到那讓人睡不著覺的鍾聲呢?” 

他爹撫著他的腦袋笑著說:“等到你長大的時候,你一個人出門在外,想著親人和家鄉時,你就會聽到鍾聲了。”

周修流看到,他爹在說這話的時候,不知怎麽的忽然間眼睛裏竟然漫出了淚光。那時候,他爹離開閩中老家,將近有三十年了。他也知道她的母親方竹枝是蘇州人,但是自從他的外公方太醫去世後,他現在在蘇州一帶已經沒有外祖家的親人了。他模糊地記得,他爹曾經帶著他和他母親,到外祖父的墳上去祭拜過。

劉思任曾經吩咐過他,路上如有什麽不便之處,可以去找當地“明泉茶莊”的掌櫃劉大銀。不過周修流不想給茶莊裏的人添麻煩,因此到了蘇州城後,就隨便在運河邊上找了一家小客棧住下。

他問了客棧的小二,知道蘇州城裏最熱鬧的地方,便是在閶門一帶。閶門又叫破楚門,國朝晚期,這一帶正是大江南北最繁盛的商業街區。包括城外四散開來的南濠街上塘街山塘街,以及城內的閶門大街。和這些街道平行,有外城河、內城河、上塘河、山塘河等。遠處的虎丘遙遙在望。

而上塘河的運河段邊上的楓橋一帶,附近就[旅遊聯盟2008-9-18提供:旅遊資源大全,免費旅遊交易平台,旅遊社區,旅遊軟件,www.tourunion.com]是寒山古寺,江楓古橋,鐵鈴古關等。那楓橋跨越在運河至蘇州的要塞之處,南來北往的驛道也在這裏交匯。這裏的位置得天獨厚,是水陸兩驛道的中轉站。江浙、湖廣、淮南、福建一帶北運的糧食和南北貨物,土特產品等,都集中在楓橋一帶,然後運往京都和各地。這裏各類商人聚集如雲,纏汗撲地,居貨山積,行人流水,列肆招牌,燦若雲錦,十分熱鬧。水中更是蟻舟密布,往來穿梭。

周修流麵對著眼前的景象,有點眼花繚亂了。他先去逛了集市,然後一邊瀏覽著四周的風光,一邊揮扇吟誦著唐伯虎的詩《閶門即事》:

“世間樂土是吳中,內有閶門又擅雄。

 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

 五更市賈何曾絕,四運方言總不同。

 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道畫難工。”

隻可惜跟在一邊的周發不能湊趣,又抱著,背著一大堆的東西,隻是拉長了脖子,往熱鬧處擠著觀望。

隨後他看看天色還早,就帶著周發,想到街市上給他姐姐買點蘇綢什麽的。他花起錢來,沒有節製。周發說了他幾次他都不聽,隻能暗暗著急。

沒想到,當天晚上周發就患上了傷寒,表熱裏寒,手足逆冷,清汗,從脈象上看,氣血兩虛。可能是因為旅途過於勞累了,又兼坐船時發暈嘔吐等。周修流跟周發雖說是主仆關係,但是兩人自幼就在一起玩起來了,感情不同一般。因此周修流的心情十分的著急。不過他跟他母親學過醫術,知道這時候最好能給周發做個針灸。但是做針灸需要少許麝香做引子。

他接著自言自語地說:“桂,芍藥,甘草這些藥,估計附近的藥鋪都有,隻是這一味麝香,卻不知道有沒有?” 

於是,周修流就把船搖到不遠處的寒山寺。

那寒山寺位於楓橋邊上,寺前掛著弘治年間江南大才子文征明題寫的“楓橋夜泊”牌匾,香火十分旺盛。

劉思任因為太太周莘向佛,因此在各地有茶莊的地方,都給當地的寺院捐香火油錢。和尚們聽說是“明泉茶莊”的來人,趕緊就撂下道具,幫著周修流,把周發一起抬進了寺裏後院的一個空置禪房歇了。周修流給了他們一些碎銀子,他們作興起來,馬上就弄了湯水來,給周發擦拭了身子,又上了茶。周發雖然發病了,但是這輩子哪裏受過這樣的伺候,心下裏倒有幾分的喜歡。周修流心想,這些和尚們倒也乖巧,見錢眼開。

周修流向和尚們打聽到了就近的藥鋪所在,就出了寒山寺,來到集市。快到藥鋪的時候,他忽然看見一個年輕的姑娘,將近二十歲年紀,戴了一頂遮顏竹笠,正朝這邊走來。因為有陽光遮罩著,他看不清她的容貌。隻見她身材高挑,腰臀渾圓,一襲粉紅的單紗袷衫,一條墨綠的短紗裙,石青紗褲,搭配的恰到好處,就像夏蓮風荷一樣清新亮麗。

年輕姑娘背著一個大柳竹簍子,勒著雙肩,胸脯於是就鼓凸出來,引人注目。周修流不敢正視。姑娘輕盈地走過周修流的身邊時,朝他微笑了一下,點了點頭。周修流呆了一下,心想:“沒想到在這種喧鬧的地方,居然還有這種氣質淡雅的女子!都說蘇州出美女,此話想來不虛。”細思了一下,心思恍惚,又嘀咕著:“這姑娘的容貌似乎極像哪個熟悉的人,好生奇怪。”

也就是在這麽一錯身的機會,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麝香的味道。他注意到了那個姑娘身上的背簍,心想,麝香的味道一定是從那裏散發出來的。於是他馬上加緊了腳步,不即不離地跟在了她的後麵。

周修流貼近那姑娘身後的時候,他差不多已經聞出了她的竹簍子裏那些草藥的味道了。他抽了抽鼻子,顧自說道:“那裏麵該有川木香,徐長卿,甘草,黨參……,還有一味,像是白薇?”

隨即他又搖搖頭說:“不像是白薇。好像是白頭翁。”

那個姑娘聽他念念叨叨的,忍不住回頭一笑。周修流慌忙問說:“這位姐姐,你背簍裏裝的可有白頭翁藥草?”

那姑娘笑著說:“是有白頭翁。”

周修流點點頭,對自己的嗅覺判斷表示滿意。他又說了其它的幾種藥草,居然都對了。那姑娘奇怪的說:“咦,這位小哥,我看你年紀輕輕的,沒想到卻是個不錯的郎中。”

周修流笑著說:“我不是郎中,但我娘是蘇州人,我外公是個郎中。”

這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那姑娘聽了,笑了笑就進了藥鋪。周修流從小就跟他母親方竹枝學岐黃之術,精於醫理藥草。這時他看了這位姑娘的樣子,頓時就想到了他母親年輕的時候,於是情不自禁地對她就生出了一絲好感。他想,那位少年的藥引子麝香,估計眼前這位姑娘這裏也有了,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而且看這位姑娘的氣質,不會是個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角色。

那姑娘到了藥鋪子前,解下竹簍子,放在櫃台上,又摘下竹笠,隻見她頭上紮著臨清綢巾。她笑著跟掌櫃的說:“葉大叔好!最近生意還好?大娘還好?”

葉掌櫃是個五十來歲的胖白漢子,他眉開眼笑地說:“原來是紅歌姑娘來了。我家老婆子老念叨著你呢。什麽時候到大叔家裏坐坐。”

紅歌說:“葉大叔,你看看這些藥草值多少錢?你隨便給個價,我還要趕著回西洞庭山呢。”

掌櫃的笑著拿起那些藥草聞了聞,說:“好,咱們還是老規矩。”

紅歌笑著說:“就老規矩。”

葉掌櫃把竹簍拿到櫃台後麵清理了好了,然後拿過星戥,稱了一小錠銀子給她。他笑著說:“入夏了,紅歌姑娘,太湖中來往的客人又該多了。對了,下次你來的時候,能不能給我帶些麝香過來?”

紅歌笑著說:“葉大叔說笑話了,我們西洞庭山那邊沒有鹿,哪來的麝香啊?”

老板笑著說:“前些天有幾個徽州的客商來,願意出大價錢收購麝香。我也說咱們這地頭哪來的麝香呢?我也不過是隨口問你一下。既然沒有,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他說著,忍不住抽了幾下鼻子。

周修流在一邊想,這葉掌櫃的鼻子尖,他還真是聞對了。這紅歌姑娘的身上,一定有麝香。可是紅歌卻說:“葉大叔,你是聞到了我身上麝香的味道了吧?可我是從來不用麝香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很多人都說我身上有麝香的味道。”

她說著,拿出一小包茶葉,遞給老板說:“葉大叔,這是我們縹緲峰上今年新上的碧螺春,本來想早些時送過來給你和大娘品嚐的,又不得便。”

葉老板笑著走出櫃台,接過茶葉,笑著說:“紅歌叻,這怎麽好意思呢?每次你來都要帶東西給我們。過些天你再來,可一定要上我家去,你大娘老惦記著你呢。還說要給你說親事,這老婆子!我說了,她認識的那些後生,咱們紅歌姑娘哪兒放在眼裏呢。”

紅歌紅了臉說:“大叔取笑了。”

周修流想:“原來她還沒有成親。”忽然又想起湞娘,心裏不覺悵然。

紅歌帶上竹笠,拿起竹簍,笑著就離開了藥鋪。周修流有些納悶:這個紅歌姑娘既然不用麝香,那麽她身上的麝香味又是哪來的呢?他把藥方給了葉掌櫃,然後一邊看著葉掌櫃拿藥,一邊問他說:“葉老板,這位姑娘是誰呀?”

葉掌櫃說:“她是西洞庭山那邊過來的。唉,小姑娘家的,母親跟姐姐都過世了,就她孤零零的一個人,靠采草藥和種土貨過日子。真難為她了,又不想找個人家嫁人。”

周修流點點頭說:“像她這般清純的女子,一般人家她定然是瞅不上眼的。沒得嫁個俗物,倒是一輩子自找苦吃了。——葉老板,你這裏有麝香嗎?”

葉掌櫃說:“你沒聽到我們剛才的話嗎?有的話我就要發財了。”

周修流說:“那姑娘身上的麝香味是怎麽回事?”

葉掌櫃說:“我也納悶呢。每次問她,她撂下的都是這句話。我甚至都瞎想了,她會不會是隻小梅花鹿變的呢?”說著他琢磨了一下,就為自己的想象,先笑出聲來了。

周修流撮好藥,匆匆忙忙就出了店鋪,往寒山寺趕去。走了不一段路,他忽然又看到了那個紅歌姑娘。隻見她在一家小雜貨店裏買了一炷香,兩對白燭子,然後就朝寒山寺走去。周修流看紅歌買了白蠟燭,心下有些蹊蹺。他尾隨著紅歌進了寒山寺。

紅歌穿過了天王殿,來到了觀音殿。她在觀音像前點起了香燭,然後跪下了,閉上了眼睛,嘴裏念念有詞。周修流看了,忽然憶起不久前在南京雞鳴寺時,湞娘在觀音殿堂裏燒香拜佛的情景,心想,女人們為什麽都這麽好向佛呢?難道他們許的願真的會實現嗎?抑或隻是一種寄托?子不語怪力亂神,看來放在女人身上,這話有些差了。他站在紅歌的身後,一直看著她拜祭完畢,然後笑著說:“這位姐姐,這是寒山寺,你不拜寒山、拾得兩個得道高僧和尚,卻來拜觀音,為什麽?”

紅歌回過頭來,看到說話的是剛才在藥鋪碰到的那個清俊的年輕人,就笑了笑說:“我娘從前曾經帶我來拜過寒山、拾得的,說他們倆對世事看的透,是活佛。我娘去世之後,我就改拜觀音了。這位小哥,我拜誰難不成還要看誰的麵目嗎?”

周修流笑著說:“當然不是這意思了。姐姐,我現在有件急事,不知你能否施舍一點給我?”

紅歌聽了,心想:這小子,看他外相清雅,沒想到說話卻是如此唐突,他莫非對我生了非分之想?!於是她冷冷地說:“小哥,我隻是個村姑,能施舍給你什麽東西呢?”

周修流想了一下,發覺自己的話有點問題,讓她誤會了。他趕緊說道:“是這樣的,姐姐。我家仆人身染傷寒重病,就把他帶到了寺裏來。又打發了一些草藥,我看他的樣子,需要給他做一下針灸,所以我們想要點麝香做引子。”

紅歌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也是以為自己身上有麝香的,就輕輕一笑,拿起竹簍,戴上竹笠,扭身就走。周修流慌忙說:“姐姐,我隻不過是想向你要點麝香,救人一命而已,其實並沒有其他的意思,你別誤會。我是個良家子弟,是讀過聖賢書的,十四歲上就遊泮了。”

紅歌聽了,這時終於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說:“公子,你要麝香,為什麽向我要?難道我的臉上寫著麝香兩字了嗎?”

周修流說:“因為我聞到了你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麝香的味道。那個葉掌櫃也聞到了。我想總不會有錯的,”他笑了起來:“他還說你是小鹿變的。”

紅歌紅了臉:“瞎說!麝香是產於雄鹿身上的,小雌鹿身上哪來的麝香?”

紅歌朝他上下仔細打量了一下,說:“你這小哥看上去真是奇怪。我不知道,人家為什麽老說我身上有麝香的味道呢?我身邊真的沒有麝香。看來你這人雖然年紀不大,還有些佛家菩薩心腸,對家仆還這麽關照。你知道嗎?一般寺院裏都備有針灸用具的。”

周修流說:“你不知道,我大姐姐跟我娘也都是燒香向佛的。”

兩人一起來到後院禪房,隻見周發蓋著薄被子,閉著眼睛,瑟瑟發抖,縮成一團。旁邊一個小沙彌,正拿著一張麻布,沾了熱水,往他的臉上擦著。周修流讓小沙彌去取了針灸來,然後讓小沙彌點起了火燭,然後他將幾根針湊在火花上烤得熱燙了,再用紙張把針頭仔細擦拭過了。他猛地吸了口氣,睜大眼睛,就往周發的陽明、風府、期門、大雄、太溪幾處大穴分別紮去。

半個多時辰後,周發突然痛叫一聲,開始大聲呻吟起來。他錯轉過身子,吃力地微笑著跟周修流說:“少爺,多虧這位漂亮姐姐,不然我真要疼死了!”

周修流忍不住就甩了他一個巴掌。這時,紅歌拿起竹背簍,係好竹笠,起身說:“周公子,天色已晚,我得走了,要不然趕不上順風,我的船今天晚上就回不到西洞庭山了。”

周修流說:“原來姐姐是住在西洞庭山的。既是這樣,姐姐,我來送送你。”

紅歌笑著說:“周公子,你還是在這裏照看著你的家人吧。這一帶我熟。”

周修流笑笑說:“我在家中時,每天晚上我周菊姐姐從舂房看下人們舂米回來晚了些,我都是要去找她的。我知道,女孩子們都怕天黑。”

紅歌沒想到這個相貌清雅的年輕人還這麽心細,心裏就有些感動了。她說:“周公子為人這麽細膩,真是難得。我的船就在運河上,不用多久就可以搖到太湖了,晚上有清風明月相伴,就在湖上慢慢兜著吧。”說著這話,她忍不住想起了不久前跟劉思任泛舟於太湖時的情景,就微微笑了一下。

周修流也笑著說:“這樣我就更應該送一下姐姐了。

紅歌不再說什麽了。周修流一直送紅歌來到楓橋附近的運河邊上。這時,他忽然笑著問紅歌說:“姐姐,你住的那個地方,一定有很多很多的藥草?”

紅歌說:“咦,今天我上這裏來,就是來賣草藥的,你不是已經見到了嗎?”

周修流說:“我的意思是,你平時是不是也經常吃些草藥,像板栗胡枝子、野山楂葛藤、何首烏、明黨參、草莓什麽的?

紅歌說:“這個倒是給你猜著了。我不但常吃這些野草果,連洗浴時也常用些香花、藥草泡著,以便保養皮膚。這可是當年我娘教給我的,說是可以養生驅邪,十幾年下來都是這樣。”

周修流撫掌笑著說:“既是如此,我心中的疑團終於解開了。”

紅歌不解地看著他說:“什麽疑團?”

周修流說:“就是你身上為什麽會散發出淡淡的麝香的味道。原來你的食物和生活習慣,跟山中的那些梅花鹿很相像呀。”

紅歌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說:“周公子,你這人可真逗,真是異想天開,虧你想得出我身上麝香味道的來因。你就是因為這個才來送我的?”

周修流慌忙笑著說:“不是的。隻是你讓我想起了我的姐姐周菊。以前在家裏時,我老是覺得她話多,討厭,現在倒是很想她了。唉,人呐,失去之後,才會懂得珍惜的!”他這最後一句話,倒像是在感喟湞娘的離去了。

紅歌歪著頭笑看著他說:“你姐姐多大了?”

周修流笑笑說:“跟你差不多吧,也是還沒出嫁的。”

紅歌忍不住笑了起來,覺得周修流在心理上還像是個小孩,依戀著姐姐。不過聽他這麽一說,她對他情不自禁地也滋生出了一份親切感。她正要上船,忽然想起了什麽,又回頭問說:“周公子,你說你前兩天還在南京,你可曾見過一個叫劉思任的中年茶商嗎?他這人看上去比較引人注目,名氣也大。”

這回輪到周修流怔住了。他沒想到眼前這個似乎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居然會認識他的姐夫劉思任。他的姐夫可是個終年闖蕩江湖的人。他說:“你不知道吧,劉思任就是我姐夫,不知道姐姐是怎麽認識他的?”

紅歌心裏咯噔一下。她沒想到劉思任居然就是周修流的姐夫,她想起了當時劉思任跟她說的話:“我的內弟周修流年齡跟你差不多,他長相俊雅,文采出眾,尚未婚娶。可惜他先上南京去了,不然的話,說不定你跟他有可能成就一段佳話呢。這樣你就不會孤單了。”於是她的臉一熱,不覺又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周修流。事情真是太巧了。劉思任說的話一點都沒錯,周修流的確是個才貌出眾的小夥子,隻是樣子有些不太伶俐而已。她笑著說:“上次他到西洞庭山買茶的時候,我們才結識的。他還在我的船上住了一宿。”

周修流怔了一下:“我姐夫他這次到南京,可能是要幫朝廷做點正事吧。他這人做事往往匪夷所思,離經叛道的。”

紅歌上了船,拿起槳葉,說:“我隻是隨口問問。你姐夫跟你提到過什麽沒有?”她的意思是,劉思任有沒有在他麵前提起過她?周修流搖了搖頭,心想,她為什麽要問這句話呢?紅歌說:“你姐夫是個好人。周公子,你回吧,好好去山陰探望你的姐姐。”

周修流站在河岸上,呆呆地看著她綽著雙槳,將船往西慢慢劃去。那夕陽倒映在水上,又被小船蕩起的漣漪漾得波光粼粼。這時他聽到紅歌悠悠地用軟軟的吳語唱著一首吳中小曲,道:

 “玉漵花爭發,金塘水亂流。

相逢畏相失,並著木蘭舟。”

周修流聽了,心裏就像被揪了一下,越發怏怏的。忽然他想起幾天前湞娘離去的那個晚上,他姐夫跟他說的“像你這樣的性格,這輩子最好是找個性情衝淡的女孩,否則,大家都不放心”的話,次日清晨又跟他說“天底下好女子多的是,隻是你隻碰上了湞娘一人而已。”如今想起來,姐夫的話並非無意的。這紅歌不就是個性情衝淡的女子嗎?!

他正要喊住紅歌,可是她的船已經去遠了。他在河邊癡立了一會兒,直到紅歌的小船不見了,才悵然若失地離開河邊,回了寒山寺。

 

紅歌方才聽周修流說劉思任是他的姐夫,她情不自禁地在心底就對他產生出一股親切感,並不覺得他的陌生,這種驚喜似乎也是劉思任給她帶來的。她偷偷地觀望著他,隻覺得他的神態,越看越像劉思任了。她明明知道這隻是自己的錯覺,但是心底裏的那種驚喜,卻像是得到了意外的彌補,如鋪開了一張軟綿綿的絲絨一般。

她在船上一邊蕩著雙槳,一邊望著癡立在碼頭上的周修流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小點,心想,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他們呢?!她忽然發現,自己的日子已經不會再像從前那麽平靜,那麽超然了。她的眼睛不覺濕潤了。

 

周修流跟周發是在四天後的傍晚,到達山陰城水澄裏的。當老管家劉祥看到周修流時,沒問上幾句話,就興奮地匆匆忙忙地跑進府裏給周莘報信去了。他在六年多前見過周修流,依稀還記得他的長相輪廓。周修流還了車夫車馬費後,就讓劉府家人背起周發,進了劉府。

周修流在六年多前他父親周獻致仕的時候,曾經到過劉府,並在這裏呆了半個月,如今還清晰地記得當年劉府的光景。劉祥引領大家過了大花園,繞過“念樓”,忽然看見周莘和斷橋正匆匆地迎麵走了過來。

周修流乍然見到周莘,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就快步走上前去,抓住周莘的手:“姐姐一向安好?!修流給你問安了。”

周莘又驚又喜,定了神打量了周修流一會:“你真的就是流兒?”

周修流抬起頭來,早已經是淚流滿麵了:“我是修流。姐姐,我好想你!”

周莘也哭了起來,慌忙扶起周修流說:“流兒,姐姐也想你們啊!爹爹可好?二娘可好?菊兒可好?”

周修流簡單說了一下家中的情況,姐弟倆又哭又笑的說著話。

 

那天晚上,周莘安排了一桌家宴,由她自己下廚主勺。她平時是吃素的,這天卻做了白蛤湯,三江屯蟶,裏河鯔,醉蚶,肥臘鴨,鴨汁煮白菜等一些清新可口的葷菜,還燙了兩壺陳年的玉壺冰酒。

周莘問了些劉思任的近況,周修流盡往好處說:“姐夫這次特意讓我到山陰來看你,另外,我還帶回來了八千兩的銀子。姐夫說了,時局不穩,狡兔三窟呢。”

周莘歎了口氣說:“其實,你姐夫在外麵的事,我不是不知道的。”

周修流吃了一會酒菜,對周莘說:“姐,我想後天就去南京。”

周莘皺了下眉頭說:“你好不容易來一趟,幹嘛就急著走?!咱們姐弟倆這麽多年沒見麵了,還沒好好聊聊呢。你總不會也跟你姐夫一樣,喜歡過四處漂蕩的日子吧?”

周修流笑著說:“本來我就是來看望你的,原該多呆些日子,不過因為我想要準備考選進國子監太學,這事我跟朋友約好了,因此想早些趕回南京準備一下。”

周莘輕輕抹了抹眼睛:“弟呀,你的為人,姐還看不出來?!你是不是想跟你姐夫做生意了?”

周修流慌忙說:“姐,等我在南京那邊的事有了眉目,馬上就回來陪你。”

周莘笑笑說:“流兒,你也長大了,該有自己的事了,姐也不能老讓你陪著我,隻要你心中掛念著我們就好了。——不過,你可不能學你姐夫,疼的女人多了,其實都是白疼!”

兩天後,周修流帶著周發就離了劉家,周莘一直送他們到了城外,流著淚目送著他們的馬車遠去,心下十分惆悵。她想念起過世的兄長,心裏悲悲切切地回到府上。

周修流和周發在杭州的“映月客棧”留宿了一個晚上,然後乘船沿著運河北上。第三天就到了蘇州。在經過楓橋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紅歌,於是就在河邊那裏的一個茶樓上,逗留了約莫有一個多時辰,指望“萬人如海一身藏”,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能再次看到她。盡管他心裏也知道,這種希望無異於守株待兔,不過他還是幻想著會有奇跡的出現。他不能確定自己這樣做的動機,是不是出於喜歡上了她?然而除了柳煙碧水,舟楫如織之外,那裏更有她的身影。——他不知道,紅歌一般隻會隔一個月左右,才會到集市上來一趟的。而他上次跟她相別,不過才過了不到旬日而已。

離開閶門,一路上周修流回想著紅歌向他詢問過的劉思任的話,心裏有些納悶。他對劉思任的風流品性也略有所聞,並不為意。但是劉思任跟紅歌之間的關係,到底到了哪一種地步了呢?對這事,他不知怎麽的突然有些耿耿於懷了,恨不得當麵問一問紅歌。這次到山陰,他看到周莘獨自一人長年累月地呆在家裏,與觀音菩薩像為伴,青燈古佛的那種孤苦,又豈是閑雲野鶴的劉思任所能體會到的?!

他想,這次回到南京後,是不是該跟劉思任提及自己見到紅歌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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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弟五哥 回複 悄悄話 無巧不成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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