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立夏
那天一早,周修流和湞娘一行,雇了兩輛馬車,離了湖州小梅口,迤邐往西北方向駛去。
車子很快過了長興,溧陽。周修流看著湞娘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就笑著說:“湞娘,是不是因為我姐夫沒帶你到太湖上去玩,你心裏不高興啊?!這次因運茶葉事急,下次我一定陪你去玩個痛快。”
湞娘嘟著嘴說:“去你的,太湖有什麽好玩的?!還沒有鄱陽湖一半大呢,水又淺,到處都是蘆葦。我是覺得跟你在一起沒什麽好玩的,不是掉書袋賣弄學問,就是像人販子一樣盯住我。”
修流急了說:“我真有那麽討厭嗎?”
湞娘笑了起來:“我說的算是比較客氣的了。你是不是在老家山裏呆傻了?一點都不風趣,不解風情。”
周修流說:“哈,原來你是好風情的。這倒有趣!”
湞娘打了他一下,忍不住笑出聲來說:“就你嘴刁!——修流,要是你碰上一個大馬猴女人會怎麽辦?”
周修流笑著說:“我呀,我拔腿轉身就跑。”
湞娘說:“沒正經,原來你也是個好色之徒。”
周修流因為是初次客旅押貨,因此一路上十分小心,每天晚上歇宿在客棧時,他跟周發兩人都輪流著看守“明茶”,唯恐有什麽閃失。這樣快馬加鞭走了三天,不覺已過了江寧,到了南京城。
南京城東西四十裏,繞城一周是百二十多裏,裏城門十三座,外城門十八座,都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定都時的規模。城內大街衢有幾十道,小巷遍布,人口上百萬。真是四處歌吹沸天,纏汗撲地,十分的熱鬧。
盡管北京在二十天前已經被李自成的部隊攻占,崇禎皇帝自縊殉難,但是在南京城裏,似乎卻看不到亡國的悲憤,亂世的跡象。城裏繁華依舊,一片安詳的氣氛。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並無多少恐慌悲慟的神情,他們覺得,戰亂仿佛離他們還是很遙遠的事。
周修流在經過喧鬧的街市時,看到這些祥和的景象,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在夫子廟一帶找了家便宜的“來喜客棧”住下了。然後他讓周發按照劉思任給的地址,先去“明泉茶莊”的總號,通報一下大掌櫃沈九雲,茶葉運到了,要他來接貨。
湞娘笑著說:“大表弟,這幾天一路上把我們給憋的渾身上下都要起疙瘩了。晚上咱們是不是該一起去逛逛名聞天下的夫子廟,好好輕鬆一下?”
周修流說:“我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覺,這幾天因為押貨,都沒怎麽睡好。”
湞娘冷笑說:“我說了吧,你這人怎麽一點情趣都沒有呢。放著這燈紅酒綠的花花熱鬧之處不去玩,你居然還睡得下?!虧你還是個小後生呢!”
周修流說:“我總該先把正事給辦好了吧?”
周發在傍晚的時候回來了。他捎來了沈九雲的口信,說是茶莊裏事情忙,時候又不早了,他們明天一早再過來看茶,要周修流他們先好好休息。周發嘟囔著說:“其實那‘明泉茶莊’就在左近呢,離這裏隻有一裏多的路,隻是那沈掌櫃聽說劉先生還沒到,就拿眼色看人,推脫著不來了。看來公子的麵子還不夠大。”
湞娘笑著跟周修流說:“你看,你自以為是正事,人家可不把你當回事!”
周修流心下裏對沈九雲的怠慢不以為然。不過他終於扭不過湞娘的攛掇,當下就換了一套薄綢袷衫,上下煥然一新。湞娘把在寧波時劉思任給買的衣服拿出來,挑了一套玄色冰紗衫,搭配水紅胡羅裙,換過了,精心地將全身上下都打扮了一番,出來時容光四射,婀娜娉婷。周修流差點都認不出她來了,不免又呆看了一會,把湞娘看得不好意思了,扯著他就走。周修流問了店裏的夥計吳七,晚上的時候什麽地方比較熱鬧?吳七說:“你們出了門,就沿著秦淮河遛達下去,到了板橋一帶,那裏最是熱鬧,士子和妓女多在那裏混。你們可別走丟了。”
於是周修流吩咐周發好好看著茶葉,自己就跟湞娘一起出了客棧。他們先來到了夫子廟,隻見秦淮河畔燈籠高懸,遊人如織。這秦淮河從南京城的東水關流到西水關,蜿蜒十餘裏。每年這個春夏時候,水漲船高,最是河上繁華時候。河兩邊一溜的河房,美女如雲,河中畫船來往,簫鼓笙歌,宴樂喧鬧,晝夜不絕。
這時正直華燈初上,河岸兩邊掛滿了燈籠,夫子廟一帶,光明耀眼,如同白晝,不見月色。遊人如織,河邊人家上的女子,輕紗短縵,憑窗曼語,別有風味。周修流看的呆了,湞娘在一邊不停地扯他。周修流說:“既然來了,就該慢慢的遊賞才是。像你這樣走馬觀花的,能看到什麽呢?”
湞娘說:“你那不是在看,看你雙眼冒火,你是恨不得和著一碗水把那些妖豔的女人一口吞下去的。”
周修流笑著說:“那麽大一團人兒,我一口哪兒吞得下呢。”
兩人擠來擠去轉了一會,覺得肚子餓了。於是就拐到貢院旁邊的一家臨河的大酒樓“望春樓”。周修流在樓門前詳了一下,隻見那個鎦金匾額上的大字,是董其昌所題,就笑著點點頭進了門。酒店裏擺的都是紅油桌凳,四麵開闊的檻窗,窗明幾淨。
他跟湞娘上了樓,挑了個靠窗的座頭坐下。店小二看了兩人衣著光鮮的行頭,慌忙過來上茶。他笑著說:“公子,小姐,這是今年剛上的‘明茶’,產於閩中的姬峰,清香無比,津潤爽口。你們不知道,這‘明茶’是朝廷貢茶,每年隻產一石左右。小店一年想方設法的,也就進兩斤呢。”
周修流端起茶杯聞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這家酒樓真是夠意思的,今年的新茶還在自己那裏呢,這冒牌貨就已經出來了。莫非連門口處匾額上的字也是假托老董之手?不過他也不去點破小二的話,他品了一口茶,覺得茶味還不錯,就說:“你們店的茶的品級不錯,卻為什麽要假冒‘明茶’呢?這茶該是句容毛尖吧?”
小二愣了一下,還想爭辯幾句,湞娘對他說:“小二哥,你知道這位公子是誰嗎?”
小二不覺多看了周修流兩眼,尷尬地呆笑著。湞娘笑著說:“他就是那賣‘明茶’的正宗的主。你賣嘴皮子也不看看對象。”
小二心裏一樂,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這小子要是賣“明茶”的,我他媽的還是“明泉茶莊”的大掌櫃沈九雲呢!
周修流跟湞娘說:“表姐,到時候我一定要在這附近開一家茶樓,這生意我做定了!”
第二天一早,周修流就在客棧裏候著沈九雲了。可是直到晌午時分,沈九雲才帶著兩個夥計姍姍來了。沈九雲四十多歲年紀,一身海青袍子,身材微胖,三口掩牙胡須,臉色白淨,一雙細長忽閃的眼睛,透著一副精明。他是安慶人,早年時到南京來討生活,從夥計一路幹到了如今的掌櫃份上。
沈九雲一進門就忙笑著抱歉,說是茶莊裏的事物實在是太忙了。而後跟周修流寒暄了幾句,問了劉思任的行程。南京的“明泉茶莊”總號就在夫子廟左近,離“來喜客棧”不過兩個巷口。周修流心裏明白沈九雲這是在跟自己拿架子,雖然不太高興,也不去和他理論。他拱拱手說:“我初涉商道,今後免不了還要請沈掌櫃多加指教。”
沈九雲笑著擺擺手說:“周公子休說這話,沈某也隻是在劉老板手下做事的,往後我免不了還要你多照顧呢。咱們這就去看看‘明茶’吧。”
周修流帶著沈九雲來到周發他們的房間,三石多“明茶”都放在那裏。沈九雲打開一個大瓷缶,捏起一撮茶葉,放在鼻子嗅了嗅,又抓了幾片在嘴裏慢慢嚼著。他先是點了點頭,麵露微笑,不久之後,他的笑容忽然間收斂了,皺著眉頭。
周修流怔了一下,他想起莊白說的今年地氣早動,“明茶”的香味可能不如往年的話,就說:“沈掌櫃,今年這茶有什麽不對頭嗎?”
沈九雲笑了笑,不直接回答他的話,隻是問說:“今年這新茶可是劉老板親自過手的?”
周修流說:“是的,我姐夫趕到閩中時,清明新上茶葉剛剛采摘不久。這些茶都是他親手烘培的。”他不提莊白,是因為莊白曾經叮囑過他,不要跟人提起他的事。
沈九雲笑著說:“既然如此,我就不好說什麽了。茶葉我先讓夥計搬運到茶莊去,至於如何發售,就隻能等到劉老板來了後,再做定奪了。”
周修流說:“可是,其它地方的幾個茶莊不是都在等著這‘明茶’嗎?要是再緩上幾天,趕不上鮮,這茶價可就要下跌了!”
沈九雲笑著說:“如果公子這麽看的話,那麽這些茶葉還是先擱在你這裏好了,你可以安排趕趟送貨到幾個茶莊分號去。我隻負責南京總號這裏的售貨罷了。”
周修流心裏有點生氣。他正在琢磨著該怎麽讓沈九雲將茶葉分送到各茶莊去,湞娘忽然出現在門口。湞娘笑著說:“周公子,你沒看得出來,沈掌櫃這是在刁難你嗎?!你這人,哪裏知道這世道人心,多有古怪之處。”
沈九雲愣了一下,打量著湞娘說:“這位姑娘是誰?”
湞娘說:“說了你也不知道,還是不用介紹了。沈掌櫃,你應該知道周公子是劉先生的什麽人吧?”
沈九雲笑著說:“我當然知道。不過姑娘說我是在刁難周公子,這話可是差了。我沈某哪有那個膽?隻是今年這茶葉的確有點蹊蹺,沈某一時做不了主,得聽劉老板一句實話。”
湞娘說:“今後周公子的話就是劉先生的話。劉先生要過幾天才能到南京來,他已經把派送茶葉的事托付給周公子了。而周公子也已經跟你交了貨了,到時候有什麽閃失,那都是你的事了!”
沈九雲說:“既然這樣,那好吧,我隻好來接手這事了。不過話得說在前頭,周公子,今年的茶價可不看好,到時候如果有差價,可是我說了算。”
周修流說:“沈掌櫃,說實話,今年的明茶是有點澀了,這你可能已經看出來了,因此才會這麽說話。不過這差價的事,你還是再仔細斟酌一下吧,你是總號的大掌櫃,拿主意的是你。倘若今年明茶真的落了價,那可不是一點錢的問題,而是關係到整個茶莊的聲譽。這點你應該清楚!”
沈九雲說:“我也是這麽想的。好了,公子放心,這事我盡力而為吧。”
湞娘笑著說:“沈掌櫃,‘明茶’上百年來一直可是貢茶,今年是不是因為朝廷有難了,這茶葉也要跟著掉價呢?聽說這南京城裏馬上就要改頭換麵了,新貴總是要巴結的。做生意的人是利字為先,沈掌櫃一定是找到了什麽其它的獲利門路了吧?!”
沈九雲聽了這話,暗暗吃了一驚:這女子到底是什麽來頭?說起話來這麽刻薄,倒像是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似的。莫非自己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把柄,被他們給窺破了?!
不過,他的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像他這樣在生意場上翻滾了這麽多年的人,最大的能耐,就是處變不驚,不然的話如何能夠撐得起大門麵來?!他笑著說:“姑娘不知,我沈某吃‘明泉茶莊’的飯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難道還會吃裏扒外嗎?!”
湞娘冷笑著說:“沈掌櫃,你可別心虛,我說過你吃裏扒外了嗎?!”
沈九雲悻悻地指揮著同來的兩個夥計把茶葉裝上了馬車。周修流在一邊看著湞娘跟沈九雲對口仗,心想:看起來這湞娘倒是做生意的料,吃得透人。而像他這樣,連半桶水都夠不上。
沈九雲臨走時,約修流和湞娘晚上過去茶莊吃飯,他要給他們接風。周修流還沒開口,湞娘就說了:“多謝沈掌櫃,你的情我們領了,飯局就省了。再說你這麽忙,我們去了,還不是要打攪你了?!”
周修流聽著湞娘一口一聲地“我們”,心裏就有些熱乎,忙點頭說是。沈九雲走了後,周修流笑著說:“湞娘,你行啊。以後我們合夥開個茶莊或者茶樓做生意,你來做老板娘吧!”
湞娘瞅著他說:“大表弟,你這話什麽意思?想吃我的豆腐啊?!”
周修流忽然臉紅了一下,慌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來做老板娘,我給你打下手,做夥計。這總成吧?”
湞娘笑了起來:“這還差不多!不過做老板娘多沒勁,我要做就得做點驚天動地的大事!”
劉思任乘坐的小船過了宜興,傍晚時到了溧陽。他在鎮上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雇了輛馬車,第三天下午時就到了南京。他在鳳凰台附近他自己的館舍住下。
這個館舍靠近魏國公徐達當年的鳳台園,樹木蓊鬱,是他在七年前從一個朋友那裏買下的。平時隻是做為一個歇腳的地方:一個大前院,兩邊幾個廂房,中間一個大客廳,還有一個後院。他很少帶人上這裏來,院子裏隻有一個老蒼頭看管著。他圖的就是個清靜。不過每當生意繁忙的時候,他還是住到大客棧裏去,與客商們接洽。
他洗了個澡,稍事休息之後,就穿了一件湖綢紗衫,綰了方角巾,來到大街上,沿著秦淮河往東信步走去。出乎他意料的是,南京城裏一派繁華祥和的景象,並沒有他原先估想的那種淒淒惶惶的亂象,這多少讓他放下了一點憂心。不過,另一種不詳的預感卻開始裹襲著他:這種沉寂和不尋常的繁榮後麵,將醞釀著什麽樣的大變故呢?畢竟北京剛剛陷落不久,而崇禎皇帝殉難的噩耗正在四處流傳著。那些遠離京師的人們無憂無慮的臉上,與其說是自信,不如說是一種令人徹骨寒心的麻木!
傍晚時,他先來到夫子廟邊上的“明泉茶莊”總號。沈九雲不在,看守店麵的夥計是個叫楊七兒的年輕人,劉思任知道,他是沈九雲貼身的人,很能幹。楊七兒一看是大老板來了,不敢怠慢,慌忙把劉思任迎進內廳裏看茶。劉思任問楊七兒“明茶”送到沒有?楊七兒說昨天就已經送到了,是沈掌櫃親自去“來福客棧”押回來的。
劉思任的心放了下來,他一邊喝著茶,一邊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問楊七兒說沈九雲去了哪裏?楊七兒吞吞吐吐了一會,見劉思任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就說:“掌櫃的沒告訴我們,不過他好像是拿了兩大缶新上的‘明茶’出去了。”
劉思任“唔”了一聲,就不再追問。
他對沈九雲一向是信得過的,當年他剛開始闖蕩江湖的時候,就在南京結識了沈九雲,在籌措這“明泉茶莊”總號的過程中,沈九雲可沒少幫過忙,因此這座茶莊,實際上有三成是沈九雲的功勞。他對幾個茶莊的管理原則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很多生意上的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當然,他在內心深處也是長了一個心眼的,如果手下的人做的事不是太過分,他是不會輕易去點破的。水至清則無魚,他深知這個道理。
他問了楊七兒,劉興跟洪哥他們從九江回來後的情況,楊七兒說劉興把廬山的雲霧茶押送到南京後,呆了三天,就帶了十幾石茶葉跟洪哥一起,駕著“水月”號商船從海路回山陰去了。劉思任又打聽了一下老主顧們的情況,楊七兒人十分乖巧,一一都做了回答。他還告訴劉思任,最近茶莊又添了幾家大客戶,而且一來就點名要上好的茶葉,對於價格倒是不太在乎,出手闊綽。
劉思任一下子來了興趣,問說都是些什麽人? 楊七兒想了想說:“因為隻是幫著掌櫃的上賬,具體的名字小的叫不上來,隻記得有一個是什麽姓阮的府上的管家,他們家來往的客人多,因此是個大主顧。聽說他們家裏還養著個大戲班子的。”
劉思任一聽心裏有數了。這楊七兒說的大主顧,一定是阮大铖阮圓海了。阮大铖才華出眾,天啟年間曾任兵科給事中,因為投靠魏忠賢,崇禎二年就被東林黨給涮掉了。後來退居南京,在城南的庫司坊建了座豪華的別墅“石巢園”。幾年後,又被複社的人給趕到了牛首山的祖堂寺,在那裏以編寫戲曲,演戲自娛。這人因仗著有些錢財,養了不少的清客,劍客,一直想要東山再起,可惜在崇禎一朝,沒幾個人買他的賬,他始終是個布衣。
劉思任當初剛到南京做茶葉生意時,阮大铖知道他是劉宗周的兒子,也曾極力要拉攏他,請他上他家去看過兩個他一手精心編導的傳奇,他的《春燈謎》、《摩尼珠》和《十錯認》,曲文結構之精巧,唱腔之曼妙,實在讓他歎為觀止。但是劉思任卻因不齒他的人品,後來就不再跟他深交了。——他最忌諱的就是孟子說的“玩物喪誌”。
此時,他聽說阮大铖忽然也成了“明泉茶莊”的客戶,心裏未免就犯了嘀咕:一向喜歡投機官場的阮大胡子,會不會是看上了他們的“明茶”貢茶,想要借花獻佛呢?!他又忽然聯想起前幾天在東洞庭山時,那個沈員外告訴他說,南京那邊有個姓阮的大官人,想要十斤莫崖峰石壁上出產的野生茶葉,進獻給鳳陽總督馬士英的事,心裏就有些亮堂了。原來這阮大胡子是想未雨綢繆,先跟他的患難之交馬士英的套上了。在目前局勢還沒有明朗化的情況下,坐鎮鳳陽要津,擁有淮北軍政大權的馬士英,無疑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像這一種放長線釣大魚的招數,也隻有阮大铖這樣精於經營官場之道的人,才能做得出來。而且他的這次投機,風險小,利潤大,不可謂不高明。倘若成功,那麽他這十幾年來所受的東林黨和複社的打壓,一夜之間都有可能翻本,揚眉吐氣了。
劉思任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他吩咐了楊七兒幾句,讓他跟沈九雲打個招呼,就說自己這兩天得空的時候,會再來清點一下賬目的。到了門口,他又對楊七兒說:“我記得你是六合來的吧?家裏一切都好嗎?”
楊七兒說:“多謝劉老板關照。去年底我娘去世了,家裏隻有老爹和妹妹。”
劉思任就掏出一錠銀子,讓他收下:“穀雨已經過了,眼看就要端午了。抽空讓沈掌櫃給你兩天假,回家去看看。”
離開茶莊,劉思任來到秦淮河邊的板橋一帶,想去找他住在這裏河房的一個相識的女子範玨。
這個範玨是他在一年多前結識的。她表字雙玉,為人清幽孤靜,不像其他的秦淮河房女子們那樣好弦樂歌管,出人頭地。她衣飾簡樸,不施粉黛,對豔靡紛華之物,都棄如敝屣。這一點深得他的歡心。隻是她身體虛弱,又因有劉思任給她銀子供著日子,因此不太與人交往。經常是獨自閉戶焚香品茗,終日與藥爐、經卷等為伴,因此性格有些抑鬱。
還有一點讓他憐愛的是,這個雙玉姑娘喜好繪畫山水,而且手筆可圈可點。她的寫意山水畫,學的是元代黃大癡和嘉靖年間南京畫家顧寶幢的筆法,筆墨間有著清雅古拙的天然風韻。劉思任曾經向她索要了幾幅畫,張掛在他在鳳凰台的住院裏,一些友朋見了,都以為是哪位大家的手筆。劉思任經常接濟她一些銀子,而她卻從來不向他索取。兩人倒像是風塵知己了。
劉思任進了範雙玉的住所,到了樓上她的居室兼書房“雪硯齋”。她見劉思任來了,十分高興。他們已經有三個多月沒見麵了。她讓侍女小硯去給劉思任燙一壺酒,然後陪他喝著。雙玉不住地咳嗽著,劉思任問她是不是生病了?她笑著說:“我這身子本來就是虛的,說不上病不病的。”
劉思任說:“我看你是內火大,平時睡眠不好,應該多吃些滋陰清補的東西。”
當晚,劉思任在雙玉那裏溫存纏綿了一宿。
自從過了四十之後,又兼梅雲的去世,他在床事方麵已經有些不如願了。雖然花樣翻新的多,但是那種酸麻的感覺,卻越來越膚淺了。因此他在雙玉這裏,更多的時候是想得到精神上的慰籍。雙玉也非常體貼他。他勸雙玉趁早找個可靠的男人嫁了,雙玉卻說:“像我這樣的身子,找個不懂得體貼的男人,更是遭罪。找個像樣的男人,又怕將來誤了人家,因此還是獨身的好。”
劉思任隻好歎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劉思任就離了雙玉的“雪硯齋”,出門往“來福客棧”找周修流他們去了。沒想到到了客棧後卻撲了個空,老板告訴他,周修流一早就跟湞娘上玄武湖遊玩去了。
劉思任笑了笑,心想周修流少年情懷倒也罷了,沒想到在江湖上漂泊了幾年了的湞娘,也還是這般小孩脾性。看來這幾天自己不在,周修流跟湞娘的關係似乎更加黏乎了,這倒讓他的心裏多了一層的掛慮。他想,有空的時候,得跟周修流說一說紅歌的事,如果天緣湊巧,他們說不定真是一對呢!
他在路邊隨手攔了一輛馬車,車夫問他要上哪裏去?他想都沒想就說:“去‘明泉茶莊’吧。”
他看著天色已經不早,想想這時候沈九雲應該回來了,他得去清點一下茶莊的賬目了。
周修流跟湞娘兩人把夫子廟逛遍了,也吃遍了,湞娘似乎意猶未足。這天一早,湞娘興致勃勃地提出要去逛玄武湖,說是那裏跟西湖差不多大,卻是別有景天,新近柳色如煙,桃花盛開,水光春色一片燦爛,一定很好玩的。她小的時候,她的父親曾經帶她到那裏遊玩過,記憶猶新。
周修流被她說的心動了。於是兩人就叫了一輛車子,老車夫笑著說:“其實這個時候南京最迷人的地方,應該是東郊的梅花山,那裏的梅花正在盛開,奪人眼目。不過看你們倆是一對,上玄武湖也算對了,那裏可是紅男綠女們的風情天地呀!”
湞娘紅了臉:“你這老爺子,瞎說什麽呀!我跟他可不搭杆。”
老車夫笑著說:“啊呀,算我糟老頭子多嘴了。”
兩人先來到雞籠山東麓的雞鳴寺,先在景陽樓下的“胭脂井”邊呆看了一會。那井又叫“辱井”,周修流順便賣弄學問,給湞娘說了當年隋朝大將韓擒虎攻下金陵,陳後主惶急之下,抱著張麗華、孔貴妃跳下這口井的故事。他感慨說:“南朝多是風流誤國啊。到了後來,連心上人都保不住了。”
湞娘說:“對呀,這陳後主真是沒出息,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她頓了一下,問說:“你說這故事什麽意思?!”
周修流笑笑說:“沒什麽意思。”
隨後湞娘想要到寺裏去許個願。他們就在路邊買了兩把香火,到了觀音殿前,她點上香火,然後一本正經地在佛像前念念有詞。周修流背著手在一邊笑著說:“我說湞娘,你的姻緣早就定下了,還要求它什麽呢?”
湞娘啐了他一口說:“你這人,就是四金剛的琵琶——彈勿來的角色!”
這話是她前些天在太湖邊上的長興鎮一家飯店吃飯時,學會的一句當地說道人的方言。她說:“誰說我是在求姻緣了?!我是在給我死去的爹娘,還有我的兄弟們祈福呢!保佑他們在九泉之下,平平安安。你要想求姻緣你自己來求就是了,沒人攔你。
兩人下了雞籠山後,沿著綠色長堤來到了春意盎然的菱洲。兩人看那柳樹如煙,春水漣漪,心下裏歡喜。玄武湖上四處是桃樹,李樹,芭蕉,桂樹,還有許多古樹和竹林掩映著。其中不時有幾隻白鷺翩翩飛過,點擊著湖麵。湖麵上荷葉田田,蒼翠青碧,藍天垂落,明麗如畫。
這時,湞娘看到一株大柳樹下,有一個小販的攤子上,擺著一些五顏六色的紙鷂子。她一下子來了興致,就拉住周修流的手說:“咱們看看去。”
兩人在攤子上翻弄了一會,湞娘相中了一個龍形紙鷂。周修流問了一下價錢,是二百文錢,於是他就掏出一點碎銀子買下了。湞娘站在橋欄邊上,順風將紙鷂放了起來,不一會就上了天。她高興地奔下了橋,牽扯著紙鷂跑著,沒想到穿過一段樹叢時,那鷂線掛在了樹枝上。湞娘扯了一下,線斷了,紙鷂搖搖曳曳地直朝遠天飛去。
湞娘有些掃興,悶悶不樂。周修流安慰她說:“不就是一隻紙鷂子嗎?要不再去買一個?”
湞娘嘟囔著:“你沒看到我選的是一隻龍嗎?本來我以為它會飛上天呢!沒想到卻一頭栽了下來。”
兩人沿著湖岸走著。湞娘看到湖邊泊著幾條小船,就吵著要租一條到湖心中去遊蕩。周修流拗不過她,隻好去租了一條船。搖船的老船夫討了兩錢銀子。
小船蕩到了湖心。周修流看著湖岸上三三兩兩的人流,忽然說道:“湞娘,你看這裏風光旖旎,遊湖的人一個個都汗流浹背的,一定是口幹舌燥的。要是在這湖邊開上一家茶館,肯定會很賺錢的。”
湞娘“嗤”了一聲說:“你看你,虧你還是個滿腹經綸的學子呢!放著這麽綺麗的風景,毫無詩情畫意,卻一門子心思想著做生意的門道,不怕被人家笑話你煞風景?!我可不想在這裏開什麽茶館。”
周修流笑著說:“我也沒讓你跟我一起開茶館呀。”他用了那天在太湖邊學會的一句吳語說:“咱們這真是‘爛木頭氽勒一浜裏——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湞娘知道他是在回報方才她說他是“四金剛琵琶”,就冷笑一聲,不做理會。周修流就有些訕訕的。
小船在湖中蕩漾著。老船夫看到他們兩人的樣子,心裏暗樂,於是就放聲唱起了《吳歌兒》道:
“風冷颼颼十月天,被兒裏冰出那介眠。
姐呀,你也孤單我也獨,不如滾個一團團。
相思兩好介便容易成,那介郎有心來姐沒心。
姐呀,貓兒狗兒也有個思春意,那為鐵打心腸獨拄門。”
周修流跟湞娘聽了,都紅了臉。湞娘啐了一口說:“老爺子,你唱什麽呢?!好不羞人答答的。”
老船夫哈哈一笑:“我老頭子看到你們兩情相好,不覺也動了春心,做了老來俏了。”
這時,忽見湖麵上一艘大畫舫迎麵緩緩地駛來。那畫舫裝飾精美,船上笙歌簫鼓,器樂喧天,好像是在演出一個什麽劇目,遠遠傳來一段悠揚的唱曲:
“洞庭秋水渺無邊,一點君山起暮煙。
九嶷如黛隔湘川,黃陵雲樹依稀見,不覺西河剩淚懸。”
周修流皺了皺眉頭說:“如此國難當頭時刻,大行皇帝屍骨未寒,竟然還有人在這裏聽賞昆腔,歌舞升平!這太不像話了。”
湞娘說:“你又來了。難道皇帝死了,連這麽好聽的樂曲也要禁唱了?!”
周修流凝神聽了一會,說:“這曲子聽上去有點耳熟,好像是阮大铖作的的《春燈謎》戲曲吧?莫非就是阮大铖在這船上?不是說他幾年前被複社的那些人給趕到牛首山祖堂寺去了嗎?”
湞娘卻一下子聽得入迷了。那曲子似乎正觸到她的身世和心思,竟是有些癡了。過了良久,她自言自語地說:“這曲子纏綿婉轉,清暢悅耳,聽得人心裏癢癢的。”於是她對船夫說:“船家,你就把船停下歇歇吧,我想聽一會對麵畫船上的戲子們唱曲子。”
那船夫將船停下,笑著說:“兩位公子小姐可能不知道吧?這是南京城裏有名的阮大胡子的畫舫呢,這些天,玄武湖裏就數他這艘船最熱鬧顯眼了。這阮大胡子人品不怎麽樣,我們南京人稱他是‘褲襠裏的阮胡子’,沒什麽好名聲,不過他卻作的好曲子。因此遊客們都說,到玄武湖來看風景,如果沒聽到阮大胡子的戲,算是白來了。這些天留都中傳說當今萬歲爺在京中殯天了,很多人家都停止了娛樂。這阮大胡子感情是躲到這湖中心來聽戲了,反正又沒的官家撞見,聽見,他倒是快活了!”
周修流“哼”了一聲說:“早就聽說這人最是無趣,齷齪,看來他的小人品性還是沒改。船家,咱們把船繞開去吧。”
湞娘笑著說:“原來果然就是阮大胡子。大表弟,咱們是來遊湖的,聽聽他的曲子又怎麽啦?咱們又不跟他結交,難不成還怕沾上他的小人氣息?!”
周修流說:“這很難說。這人可是風吹臭三裏呢!”
湞娘說:“能譜出這麽清雅動聽曲子的人,我想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就比如芬香的花卉,難不成還會從牛糞堆中長出來嗎?”
周修流歎口氣說:“這些話我跟你說不清。我打小的時候在京師中就聽說過這人的臭名了。——船家,你還是把船繞開吧,別攪了我們的清興!”
湞娘生氣說:“真是毫無情趣,一點道理都沒有。要走你自己走,我就是要呆在這裏!”
周修流攤著手笑著說:“就這麽一條小船,你要呆在這,那叫我怎麽走開?!”
兩人正說著,那艘大畫舫已經駛到了小船的前頭。因為正是順風,畫舫的來勢凶猛,船夫正要避開去,畫舫的船頭已經哐當一聲撞上了小船。湞娘立身不住,眼看著就要栽進湖裏,周修流慌忙將她一拉,兩人一下子撲在了船麵上。
這時,畫舫艙中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打著撒扇,搖頭晃腦地高聲吟了一句:“樂是一樽酒,無如我輩閑”,慢悠悠地來到船頭。他麵相豐白,骨胳鶻奇,頦下一溜黝黑的胡子,一雙細長的眼睛,隱隱散發著寒光。
他大聲吆喝手下說:“你們這些蠢材是怎麽撐船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阮某人仗勢欺人呢!”
周修流打量著他:“你就是阮圓海吧?!”
那人拱拱手笑著說:“在下正是阮大铖。我今天請了秦淮河邊最著名的昆曲女生顧眉在船中唱曲,船中還有幾位貴客,正在一起聽戲說事。大家興致上來,沒注意到你們的船,因此手下人冒犯了你們,請公子和小姐多多見諒!請問公子是……”
周修流見這人果然是阮大铖,就“哼”了一聲,不想再去搭理他。一邊的湞娘卻大聲說了:“你們怎麽這麽不小心?你知道這位公子是誰嗎?他是前朝吏部侍郎周老大人的公子。”她不知道周獻的名字,隻想著周修流既然姓周,因此就這麽介紹了。
阮大铖仰臉想了一會,恍然說道:“莫非是閩中周子恭周大人的小公子?!得罪,得罪了!”說著,他輕輕彎腰朝周修流做了個揖:“周公子,令尊大人一向安好?阮某甚是垂念。”
周修流見他這副謙卑的樣子,不好不回答了,他還了一禮:“還好。”
阮大铖笑著說:“我跟令尊當年同列朝班,崇禎元年,——想起來該是十八年前了吧?那時我還在京都,適逢你滿月,我還到你府上吃過你的滿月酒呢!你看,這麽一晃,你就長這麽大了!”說著,顧自哈哈大笑起來。
周修流不想多跟他套近乎,又見湞娘正在一邊笑盈盈地瞅著自己,想來是在揣摹想像著他滿月時的情景,臉上便不覺一熱,於是就淡淡對阮大铖說了聲:“承蒙掛念。”就催著船夫開船離去。
湞娘卻笑著衝阮大铖說:“阮先生,我適才聽你畫舫上的伶人唱的那首‘洞庭秋水淼無邊’,清奇空濛,幽思無盡,卻不知是什麽曲子?”
阮大铖聽了湞娘這句話,像是見到了知音一樣,大中下懷,笑著說:“原來這位姑娘懂曲!這是我的曲目《春燈謎》中第十九出《前腔》中的唱詞。唱這曲的,便是號稱當今南曲第一的秦淮才女顧橫波。姑娘如有興趣,可否上船來一同聽賞。”
湞娘笑著說:“我年少時聽過湯顯祖的昆腔戲,隻覺得阮先生的曲子,很有他的韻味。”
阮大铖聽了,哈哈大笑,以扇擊手,連聲稱妙:“不知姑娘如何稱呼?今日我船上正在演出《十錯認春燈謎記》,有楊龍友等一班貴客一起聽賞。姑娘真是知音,倘蒙不棄,便請與周公子一起上船來聽戲,如何?”
湞娘看了一眼周修流。周修流知道她已經心動了,但是他卻不願意多跟阮大铖來往,倘若他上了阮大铖的船,以後傳揚出去,別說是在士林裏,就是在江湖上,恐怕也難說得清了。於是他拉了拉湞娘的袖子,對她說:“湞娘,咱們走吧,玄武湖裏好玩的地方多著呢。”
湞娘正在猶豫著,說實話,她此時心裏是十分的想上阮大铖的船去湊熱鬧的,但是,眼前又明擺著阮大铖的畫舫,剛剛將周修流撞下湖去事實,她估摸著周修流一定是為了這事惱火的。如果她接受了阮大铖的邀請,那麽對一身濕漉漉的周修流,她怎麽也說不過去。
這時阮大铖昂著頭說了:“姑娘,你知道嗎?我家的戲班子唱戲的時候,天底下有多少人想聽賞,可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不信的話,你可以問你身邊的周公子。”
湞娘望著周修流。周修流別著頭,緘口不語,他暗地裏不得不承認,阮大铖說的是實話。因為像跟他姐夫同名又同鄉的山陰大詩人王思任,以及長洲書畫家文震亨,山陰浪子張岱等藝苑大才子,對阮大铖的昆腔戲都推崇備至。他也知道,此時湞娘最希望的,就是他的首肯。這些日子他發現,湞娘是個執拗的人,她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遂她的意。但是,他可能上阮大铖的船嗎?!如果他拒絕上船的話,那麽湞娘即便會跟他一起離開這裏,不過以後肯定不會給他好顏色看了。
因此,他隻好不說話,故意手忙腳亂、裝模作樣地拾掇身上濕漉漉的衣裳。
湞娘悻悻地對他說:“好了,既然你不願意,那麽我們就走吧。”
周修流看著她一副失望的樣子,心裏又有點不忍了,於是他脫口說了:“湞娘,既然你對昆曲那麽癡迷,要不你上船去聽戲吧,我自己一個人逛湖去。”
湞娘頓時眉開眼笑,不過她故意說道:“大表弟,你怎麽能拋下我一個人在這裏呢?!”
阮大铖笑著說:“唉,看到你們兩個人親昵的樣子,倒讓我戲中的那些才子佳人的風情黯然失色了!要不這樣吧,周公子呢對我心存芥蒂,不願意上‘賊船’,可湞娘姑娘呢又對我的戲欲罷不能,那麽周公子不妨先去逛湖,湞娘就到我的船上聽戲。一曲終了,我再把湞娘送到你們的住處去,如何?”
周修流還在猶疑著。他對阮大铖實在是不敢多加信任的。阮大铖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朝畫舫裏招了招手。這時,一個三十來歲的清麗女人從艙裏走了出來。她氣質風雅,臉上帶著矜持的的微笑。阮大铖攬著她的手,笑著說:“這是我的女兒麗珍。不知道周公子有沒有聽賞過她譜寫的《鸞帕血》和《夢虎緣》兩個昆腔曲目?”
周修流怔了一下。他曾聽他姐夫劉思任閑聊起過,阮大铖有一個女兒,才藝冠絕江南梨園。沒想到今天竟在這裏見到了她。
因為阮麗珍的出現,他終於放下了心。他覺得自己對這位才女並不反感。於是他笑著朝阮麗珍做了個揖,說了聲“久仰”,又對湞娘說:“湞娘,有阮小姐在,我可以放心了。你上船去吧,別忘了早些回‘來福客棧’,我在等著你。”
他扶著湞娘上了畫舫後,就讓船夫撐船離開了。他的心裏充滿了失落感,忽然有些空空蕩蕩的感覺。一直在一邊觀看著的老船夫忍不住問說:“公子,這位小姐是你什麽人啊?你就放心讓她上了阮胡子的賊船?!”
周修流心裏就像被什麽梗著了,悶聲悶氣地說:“她呀?什麽人也不是。”
船夫問他要上哪兒去?周修流一個人在船上,興味索然,本來想賭氣就回“來福客棧”去的,可是船到了渚洲邊上時,他又改變了主意。他委實放心不下湞娘。如果湞娘上的是別人的船倒也罷了,可她偏偏是上了阮大铖的船。倘若真有什麽閃失,到時他在劉思任麵前該如何交代呢?況且,他的心裏隱隱約約地也在為湞娘牽掛著,是那種躁動不安的情愫。他甚至都有點後悔方才自己沒有和她一起上阮大铖的畫舫了。
於是,他就讓老船夫把船搖到菱洲岸邊上,又給了老船夫兩錢銀子,叫他在水邊等著,自己上了岸。他在一處可以瀏覽到寬闊湖麵的酒亭子裏,要了一壺老花雕,幾樣果蔬,慢慢地等著湞娘。
此時剛剛過午,天色還早。周修流想,到了暮色降臨的時候,那阮大铖畫舫上的人總該會盡興而歸了吧?望著茫茫泛綠的湖麵,他忍不住幽幽地歎了口氣。
劉思任來到“明泉茶莊”的時候,沈九雲大老遠就迎了出來。他笑著說:“劉老板,實在抱歉,昨天我剛好有事出去了,讓你走了個空趟。過會我一定好好陪你喝兩杯。”
劉思任笑著說:“罷了罷了,咱們之間還講什麽客氣話。你不也是在為茶莊忙著嗎?!老家那邊還好吧?”
沈九雲說一切都好,隻是今年在安慶鄉下老家的莊稼有些歉收。劉思任坐下之後,忽然問說:“對了,老沈,蘇州閶門外的‘綠雲茶莊’的董大掌櫃,你認識嗎?”
沈九雲心裏咯噔了一下,心想,是不是劉思任已經知道了什麽事了?他不動聲色地笑著說:“劉老板,董掌櫃我認識,以前我們茶莊也進過他的茶葉呢,人緣不錯。聽說,前些時他合並了蘇州那邊的幾家小茶莊,有點財大氣粗了。”
劉思任說:“我隻是隨便問問。你知道嗎,這個董掌櫃想打我們在東洞庭山上那些野生茶樹的主意呢。說話呢就憑他,還不夠格!這事前幾天已經被我敲定了。別人也休想。我聽說,他想要那些野生茶的目的,是要給阮大铖做交易的。對了,老沈,那阮大铖跟你是安慶同鄉吧?”
沈九雲說:“他是懷寧的,我是潛山的,算半個老鄉吧。”
劉思任點點頭:“他阮大铖是什麽人?前些年南京人都叫他‘褲子襠裏的阮胡子’,說得難聽點,就是雞巴鳥毛。後來被複社的人趕到牛首山的祖堂寺去住了幾年,這些日子南京風吹草動的,聽說他又回到了石巢園,玄武湖裏弄著一艘畫舫,開始春風得意起來了。這種小人,你想,我們能讓他得逞嗎?!”
沈九雲臉色十分的尷尬,又不好說什麽。他暗下裏曾經跟董掌櫃有過交易,本來他以為這事做的極其隱秘,不露痕跡的,現在看來,劉思任說不定已經窺破點頭緒了。還有他昨天拿了幾斤周修流剛剛送來的“明茶”給阮大铖嚐鮮,剛好今天阮大铖請了幾位江北那邊來的貴客,請楊龍友作陪,派上了用場,許諾說以後要重重謝他。
劉思任的這幾句話,分明也是有意說給他聽的。他心裏一下子就虛了。
他正要解釋一下,劉思任笑著說了:“老沈啊,你不是送了幾斤明茶給留都宮中的韓讚周韓公公了?”
沈九雲一時回不過神來,他隻是送了幾斤明茶給阮大铖,卻不知道阮大铖給韓讚周送茶的事。他覺得自己渾圓的脖子有點發熱了,額頭上也滲出了汗漬來。他在“明泉茶莊”幹了十來年,深知劉思任的為人,劉思任在商務上是從來不過問到細節的事,隻在大體上把把關,很多事他雖然了然於胸,不過表麵上還是一副涵虛的樣子,有的時候甚至還會裝裝糊塗。他的這種管事態度,看似鬆散,其實是在促使手下的人能夠在一種相對自主的心態下操作商務,因此效益反而比嚴格的管理更好。
沈九雲不知道劉思任這時候為什麽突然提到韓讚周,而且這事他的確是摸不到頭腦,因此他承認跟不承認都不行。他隻能勉強地笑了笑。
劉思任說:“韓公公是南都執牛耳人物,日後新君承繼大統後,他十有八九就是宮中的大總管了。我們這‘明茶’不還是貢茶嗎?你這茶葉送的好!這條途徑我們一定要把住。若是像董掌櫃那樣給阮胡子送茶葉,不但我們茶莊的名聲敗壞,那些好茶還不如拿去喂驢呢!你說是不是,老沈?”
沈九雲窘迫地笑著說:“那是那是,劉老板看人是剔透的。其實我也就是想討好韓公公而已,他就好這一口。我也是為咱們的生意方便,倒是沒有劉老板想的這麽遠。”
劉思任剔了一下衣裳:“好了,現在我們來過過賬目吧。”
沈九雲喚過賬房楊七兒,讓他去把賬本抱出來。楊七兒把一疊賬本抱出來,擺在劉思任麵前。
劉思任一邊喝著茶,一邊慢慢的翻閱著賬本,不時地撥拉著算盤。這些賬本包括各地茶莊分號送來的賬目,極為繁複龐雜。沈九雲叉手站在一邊。楊七兒則到櫃台上忙活去了。
劉思任說:“老沈啊,真是難為你了,我一看到這些賬目就有些頭暈腦脹了。所以說呀,咱們這茶莊要不是你在頂著,我不知道要累成什麽樣子了呢!”
沈九雲笑了笑。他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笑,隻有他明白,自己在“明泉茶莊”上花了多了的心血。劉思任平時不太理細賬,因此茶莊上下大大小小的賬目,差不多都是由他經手,再有個楊七兒給他打打下手。他實際上就是整個茶莊上上下下十幾個分號的總管家。劉家的這份家業,他沈九雲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功勞。
在這一點上,他知道劉思任是離不開他的,也沒有人能夠替代他。
兩盞茶功夫後,劉思任問了他去年所有茶莊的總支出和總收入的情況。沈九雲胸有成竹地說:“據各地茶莊分號報上來的賬目估算,去年茶莊的總支出是七萬四千七百五十一兩銀子,總收入是十六萬兩千四百二十三兩。差額是八萬七千六百七十二兩。納稅賦三萬六千兩。共盈利五萬一千六百七十二兩。另外,”他湊近劉思任說:“海路上的收支,不在這項統計之內。那是鬆江的段計和掌櫃的事。”
劉思任說:“這個我清楚,到時候我去一趟鬆江華亭,這事是段計和管著的,我沒讓其他人插手。看來去年的收入雖然因為戰亂,不過還是略有提高。隻是今年的情況,隻怕有些難以預料了。”
兩人又對了一會賬,楊七兒一直微笑著風風火火地進進出出的。
劉思任看完賬,就要離開。沈九雲笑著說:“劉老板,今晚你就賞個臉,我請你喝酒。”
劉思任笑著說:“下次吧,下次我請你喝酒,咱們一醉方休。明天我還要趕路,晚上我想清淨一下。”
他拍了拍沈九雲的肩膀:“老沈,商務上的事,還是你來主持我比較放心。還有,這次我去閩中,我嶽翁讓我帶了內弟周修流出來在商場上曆練一下,你如果有時間,多指點指點他,該說什麽就說什麽,別看顧著我的麵子。”
沈九雲說:“老板,他一個讀書人,為什麽要走經商這條路呢?”
劉思任笑笑說:“人各有誌。我不也是吃上這碗飯了嗎?”
沈九雲和楊七兒一直送劉思任到了大門口。沈九雲問說還有什麽話吩咐?劉思任想了想說:“老沈,還有‘雞鳴寺’雪江大師那邊,你什麽時候讓楊七兒送兩斤明茶過去,請他老人家嚐嚐鮮。下次我得去看一下他老爺子了。”
他拍了拍楊七兒的肩膀。楊七兒看著劉思任離去時的背影,顧自笑著搖了搖頭。
劉思任離開“明泉茶莊”,往“來福客棧”走去。在路上,他又把方才跟沈九雲的見麵細細回味了一下,覺得一個多月不見,沈九雲看上去好像不像以前那麽踏實利索了,盡管在麵子上,他仍然拿捏得很有分寸,依舊禮節謙恭。
劉思任察覺的出來,沈九雲一定有什麽事在瞞著他。因此在到達“來福客棧”門口的時候,他已經拿定了主意:他要把周修流留在“明泉茶莊”,讓他幫襯沈九雲料理商務,一邊是跟著沈九雲學習經商之道,一邊也可以給沈九雲一點掣肘。
然而,“來福客棧”的店老板告訴他,周修流和湞娘還沒有回來。劉思任擰緊了眉頭,心想,這兩個孩子玩性也太重了,一大早出去,到現在已經暮色沉沉了,還不見人影。他心頭略微緊了一下:一對花樣的年輕男女湊在一起,他們不會鬧出什麽出格的事來吧?要是這樣的話,那麽他不但難以跟嶽父嶽母交代,他在鄭森麵前也顯得很尷尬了。
此時店老板正好鬆懈了下來,他點著了煙筒子,笑著問劉思任說,周修流和湞娘倒底是什麽關係?
劉思任脫口而出說,他們倆是表姐弟。不過話說出來後,他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怎麽會貿然給他們假設了這麽一種親情關係呢?!
店老板似乎是不經意地說,他們兩人在這幾天,差不多晚上都是到了亥時時分才回到客棧的。
劉思任心裏歎息了一聲,想道:也難怪,兩個年輕人,一個自從七年前從北京回到閩中鄉下後,再也沒有在熱鬧的市衢遊逛過;一個在父親闖了滅門之禍後,三年多來一直跟隨奶媽埋名隱姓於鄉間草野之中,哪裏再敢奢想繁華景象?!
他來到了下人周發他們的房間。周發他們幾個人吃了些黃酒後,正在油燈下吆三喝四地玩耍陳老蓮畫的一套四十張的《水滸葉子》紙牌。幾個人慌忙正要起身,劉思任笑著按按手,讓他們坐著,然後隨手從一遝紙牌中摸出一張來,卻是三十士的黑旋風李逵。
眾人都笑了。劉思任笑著拿手在懷裏摸了一把,然後在桌子上放了三十來個小銀豆,說是賞給大家的茶錢,幾個夥計都樂了。然後他把周發招呼到屋外,說:“周發,你看你是怎麽看著你家公子的?他整天往外瘋跑,要是出了什麽事,你回去後,太公還不打折你的腿?!”
周發哭喪著臉說:“大姑爺,你看公子他會聽我的嗎?還有那位湞姑娘,又潑辣又愛耍性子。我都說了他們好幾次了。公子他整個就是一水滸裏的盧員外。”
劉思任說:“怎麽說?”
周發說:“被人賣了,還充好漢呢。”
劉思任聽了也笑了起來,說:“好了,周發,你別辯解了。我明天可能就要回山陰,不能跟你家公子和湞姑娘見麵了。你要照料好公子和熊小姐。”
他又吩咐了周發一些事,包括“明泉茶莊”那邊的安排,然後拿出一串鑰匙交給周發:“明天你就讓你家公子和湞娘,搬到鳳凰台附近我的寓所那邊去住,那裏比較僻靜,也還寬敞,住宿的物件一應俱全。我大約要過半個月回來,你一定要盯緊了,不要讓公子和熊小姐鬧出什麽事來!還有,‘明泉茶莊’的事,你也要多費點神。太公說了,防人之心不可無,你明白了嗎?”
周發笑著說:“大姑爺你放心吧,做好事我缺個竅,做壞人我在行。”
劉思任笑了笑。離開“來福客棧”後,他找了家澡堂子泡了個澡。暑天一到,南京城裏的大多數澡堂子都關門了,隻有幾家開著,都是衝著老澡客的。劉思任覺得大暑天泡澡也有清爽之處,就是把身上的熱火,一古腦地浸透在熱氣騰騰的澡池子裏了。
湖中的那艘畫舫,終於朝旗亭子這邊駛了過來。周修流精神振作了一下。他帶著酒意高聲說:“阮圓海,湞娘還在你的船上嗎?為了給你一個麵子,我已經在這裏等了三個多時辰了。你讓湞娘出來說話。”其實,他自己暗地裏清楚,他給的是湞娘的麵子。
阮大铖還沒來得及回話,湞娘已經從船艙中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臉上似笑非笑的,醉意沉沉。她指著周修流說:“你怎麽還在這裏?我還以為你早就回客棧去了。你這人真是討厭!”
說著,她斂起裙裾,就要跳下船來,阮大铖一把拉住了她,說:“姑娘且慢!你怎麽說走就走?!我船上的客人還在等著聽你唱曲子呢。你學了半天,總不能表演一下吧?!”
湞娘醉醺醺地猛然推了他一把說:“阮先生,我已經盡興了。你管不著我。你的客人不就是中都的總督馬士英的手下嗎?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就那個楊龍友還懂得湊趣,有些意思,其他的不過一班俗物而已。”
幾句話說得阮大铖十分尷尬,心裏冒氣,臉上卻還在笑著。周修流走到水邊,對湞娘說:“湞娘,你往下跳吧,我在下麵接著你!”
湞娘於是興奮地大叫一聲,借著醉意,躍出船頭,修流雙手往前一接,緊緊抱住了她。因為湞娘躍下時衝力太大,兩人一起滑倒了水中,全身上下濕漉漉的。湞娘揪著周修流的耳朵說:“你這呆子,為什麽就沒有想到到船上去找我呢?我要是被他們給怎麽樣了,我看你不後悔死了!”
周修流扶著湞娘爬上岸來。湞娘對著眼睜睜的阮大铖說:“阮先生,多謝你女兒麗珍小姐和顧眉先生了,還有樂班的幾位師傅。可你的那兩個色鬼客人真不是東西,還想吃我的豆腐呢。有朝一日看我怎麽收拾他們。”
阮大铖幹笑著說:“湞娘,你要是興猶未盡,下一次你就到我家的樂班來扮個角兒吧。我看你天生就是個唱曲胚子,手,眼,身段,還有資質,都是萬裏挑一的!”
湞娘醉笑說:“要請我唱曲,除非八抬大轎來請。”
周修流和湞娘回到“來福客棧”時,眾人早已安歇了,隻有周發還對著燈燭打盹,見他回來,又不好抱怨,就將劉思任留下的話跟他說了,又把劉思任在鳳凰台寓所的鑰匙交給了他。周修流和湞娘都疲乏至極,各自去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