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秦無衣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1 清明

(2010-11-05 20:55:13) 下一個
 

【長篇小說】

    

   

紅板橋頭,錦衣倉北,金陵從古皇州。記離宮牆外,年少曾遊。忽聽九重仙樂,東風細細度龍樓。依稀認,寧王玉笛,賀老箜篌。  悠悠,南朝風景,看幾遍桃紅,白了人頭。算劉郎易老,嬴女難留。三十六宮何在?斜陽外、隱隱離愁。傷心極,後湖菱蔓,一片漁舟

                   ——陳維崧《鳳凰台上憶吹簫·秣陵懷古》     

     

  1 清明 

  

 這是大明崇禎十七年,也就是甲申年暮春三月上旬的某一天深夜,武昌府的空氣中有股潮濕的味道,眼看就要下雨了。 

一艘名叫“水月”號的大商船,正沿著武昌府外的長江,順流而行,緩緩地向東南駛去。商船的主人劉思任,身著一套輕便的白色麻袷衫,坐在正對著艙門的幾案邊上,一邊打著一把題有“慎獨”的撒扇。迎麵而來的江風吹拂在他的臉上,使他看上去顯得有些憔悴。

他是山陰大儒劉宗周的公子,又是江南一帶的大茶商,在南京,安慶,杭州,蘇州,常州,鬆江,紹興等地,開有十幾個茶莊,一律冠以“明泉”之名,生意興隆。而更讓江南茶商們眼熱的是,他所一手經營的“明茶”,是嘉靖年間朝廷禦定的貢茶,僅憑這一點,就足以使他的“明泉茶莊”名揚天下了。

他的隨扈劉興,給他燙上一大壺“佛手露”酒,另外端上一盤風幹武昌魚,一盤紅燒野鴨。他對著寬闊的江麵,慢慢喝了起來。他在二十歲參加鄉試以前,是不沾酒的,隻是在經商之後,因為長年江湖漂泊落寞,再加上商場上的應酬,才慢慢地喝了起來。然而隨著年齡的增大,他的酒癮也越來越大了,終於到了無一日不可無酒的地步,而且酒量驚人。

這次他專程上武昌來,一是順路收購廬山的雲霧茶,二是想說服擁兵四十多萬的一方總鎮左良玉北上勤王。然而最後卻黯然離開了,這不能不讓他的心裏覺得有些鬱悶和窩囊。前幾年在安慶時,他慷慨解囊,為左良玉出了一筆救急的軍餉,讓左良玉彈壓住了一場即將發生的血腥兵變。而眼下左良玉驕橫跋扈、得意非凡的狀態,實在是兜頭給了他一盆冷水,讓他積壓多年的熱血,一下子冷靜了許多。

後半夜時,船隻已行駛了十來裏路,劉思任的酒興尚濃,這時風勢漸漸大了起來,夜空中飄灑著淅淅瀝瀝的細雨。

他正喝著酒,江岸上遠處忽然有人大喊救命。劉思任一聽像是個女子的聲音,頓時想到這兩天在武昌城裏所見的兵痞們搶掠婦女的事,就情不自禁地就站了起來,要出艙去看個究竟。舵把子洪哥說:“老爺,這黑燈瞎火的,這一帶咱們又人生地不熟的,還是休管閑事為好。”

洪哥是個老江湖了,這種事他見得多了。劉思任斟酌了一下,就心神不定地坐下了。

然而那女子的叫喚聲卻越來越近了,而且十分的淒厲。劉思任終於按奈不住了,就來到船頭。洪哥隨後跟著出來。隻見不遠處一個年輕女子正趔趄著朝江邊奔跑過來,後麵是幾簇燈籠。那女子漸漸地來的近了,隻見她一身白紗衫、裙被雨淋的濕漉漉的,烏黑而長的頭發遮著臉麵,一時看不清麵目長相。她遠遠地看到劉思任,就大聲哭著喊道:“客官快快救我!後麵有惡徒要追殺我!”

劉思任見到她的樣子,想都沒想,就對洪哥說:“洪哥,趕緊搭跳板,救人。”

洪哥心裏歎了口氣,他知道他家主人的脾氣。碰到這種不平事,劉思任是絕不會袖手旁觀的。洪哥叫出兩個舟子,三人一起動手,很快就將跳板搭好了。劉思任高聲招呼那女子上船來。可是那位女子看到窄窄的跳板又濕又滑的,便拎著裙裾呆在了岸邊,手足無措。

劉思任見了,忍不住在跳板上一蹬,輕輕一躍上岸,隨即把著她的手,牽著她來到了船頭。

 

這時,雨越下越大了,洪哥他們急急忙忙地將跳板收上船來。劉思任把那女子讓進船艙,自己獨立船頭。劉興也打著傘出來了,站在他的身後。

那幾簇燈籠很快就晃到了江岸邊,原來是幾個或打著傘、或穿著蓑衣的男子。為首的一個中年男子看到劉思任氣度不凡,不敢造次,就朝他抱抱拳說:“這位客官,在下是在鄂州羅知府大人手下當差的,多謝客官替我們截住了這位逃跑的女子,就請先生把她歸還給我們,不勝感激。”

劉思任冷冷地說:“不知列位為何要追趕這個小女子?”

那個中年男子說:“她是我們知府大人家的小妾,今晚約好了想要跟人私奔。”

劉思任笑著說:“好事總該成雙成對才是。眼見現在隻有她一個人,卻不知她要跟誰私奔?”

中年男子忽然沉下臉來說:“這你就不必多問了,馬上把人交出來。”

劉思任說:“要是我不放人呢?”

中年男子冷笑著說:“那麽你們今晚就別想過赤壁了!你應該清楚這裏是誰的地盤!”

劉思任笑著說:“那我倒要看一看,今晚我能不能過得了赤壁!”

這時,中年男子身後的幾條漢子,揎拳捋袖地就要跳上船來拿人,卻被他攔住了。劉思任朝洪哥遞了一個眼色,洪哥拿起竹篙,重重地往岸上一撐,大船便忽地駛離開岸邊一丈多遠。

中年男子朝著船艙大聲說道:“湞娘,你想好了,你現在要回頭還來得及,不然的話,待到明天我們逮住你,你後悔都沒用了!在這一帶,你是插翅也難飛的!”他又問劉思任說:“客官,你敢做敢當,能否留個名兒,我等回去跟知府大人也好有個交代,日後與你也便於相見。”

劉思任冷笑說:“在下山陰劉汋。你就回去告訴知府大人,這個女子我要定了。我劉某跟寧南伯交情甚好,左良玉他不會不給我麵子的。”

中年男子看著商船慢慢地離去,無可奈何,隻好帶著一行人走了。

劉思任回到船艙中,隻見那個叫湞娘的女子,正在燈前垂淚,她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單薄、濕潤的白紗衫緊貼著身子,把她的曼妙動人的身形,暴露無遺。單看身材,這女子委實讓人心動。劉思任忙去櫃子裏拿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讓她先到後艙去梳洗一下,再把濕衣服給換了。

 

——湞娘從後艙回來時,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劉思任看了眼目一新,不覺愣了一下。她的頭發梳理得齊整了,挽了一個高高的發髻。清麗的眉眼間,帶著幾分晶瑩的愁怨。劉思任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顯得寬鬆肥大,卻別有風味。

湞娘來到劉思任麵前,“嗵”地一下就朝他跪了下來:“多謝大官人相救!”

 

劉思任慌忙把她扶了起來,讓她在幾案邊坐下,然後給她倒了一杯熱酒說:“湞娘,我聽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湖廣人?”

湞娘喝下一杯熱酒,臉上紅潤了些:“官人說的沒錯,小女子的確不是本地人。這事說起來話長,小女子父親本籍是四川瀘州人,小女子幼年時就跟著父母在福建、廣東一帶遊宦,因此官話中夾雜著南人口音。方才要不是大官人搭救,奴家說不定就要葬身江中了。”

劉思任看著她的眼眉說:“我看你的樣子,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女子。你能否告訴我實情?”

湞娘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說:“官人還記得去年殺人魔寇張獻忠攻陷武昌的事嗎?”

劉思任點點頭。湞娘哽咽著說:“我們家跟張賊有著不共戴天之仇!我們一家大小前幾年都去世了,就留下小女子孤苦伶仃一個人。小女子跟我們家的奶娘,原是隱姓埋名住在江夏一帶的。去年武昌城破之後,賊兵殺到了江夏,奶娘被亂軍殺死了。小女子無依無靠,隻好寄存在一處尼庵中。後來張賊南下攻取長沙,小女子就費盡辛苦地去武昌找羅凡山,——他原是我爹爹的舊部,沒想到我找到他的時候,卻又被他用花言巧語騙住了。他要讓我委身於他,我寧死不肯,於是他就逼我在他府上為奴。”說著,嚶嚶哭了起來。

劉思任說:“你說的那個混蛋,就是方才要追拿你的那個武昌知府嗎?”

湞娘說:“正是這個畜生,前些時,他為了討好左良玉,還要把小女子獻給左良玉做小妾。小女子隻能冒死逃了出來。”

劉思任忍不住拍案罵了一聲“衣冠禽獸”。他想了一下,忽然正色問湞娘說:“湞娘,你告訴我實話,你爹到底是誰?”

湞娘呆了一會兒,然後淚流滿麵地說:“小女子一看劉大官人的儀表,就知道官人是個好人,因此我的身世也不必隱瞞你了。家父便是前福建巡撫、兩廣總督,兵部尚書兼右都禦史熊文燦。他因為幾年前招撫了賊寇張獻忠,後來張賊又出爾反爾地叛變了,崇禎皇上一怒之下,就將我們一家全都殺了,隻剩下我一人跟著奶娘偷逃了出來。”

劉思任長歎了一口氣,說:“原來你是熊大人的千金。你爹爹之罪,罪在一人而已,唉,你們一家……”

湞娘越發哭的悲慟了:“原來小女子也想追隨家人去的,隻是經不住奶媽的苦勸,說是要我一定要含辛茹苦地活下去,尋找機會為家人伸冤,因此我才苟且偷生。本來指望羅凡山能替我們一家上書皇上,為我父親昭雪。沒想到又遇上了這等事。”

劉思任說:“熊小姐,既是如此,你也不必過於傷悲了。眼下時間已晚,今晚你就在我的前艙中歇息吧。明天你再告訴我你今後的行程跟打算。”

湞娘深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躬身謝過了。

劉思任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身上多了一張被子,想來是劉興怕他著涼給他蓋上的。

他推開艙窗,隻見外麵的雨勢已經小了一些,江麵上霧氣蒸騰,波濤也平息了不少。趕早的漁船正三三兩兩地散布在江麵上。

他伸了個懶腰,正要喊劉興上茶,卻見湞娘已經端了一壺熱茶和一盤點心,低著頭從前艙進來,站在他的身邊。劉思任發現她的眼睛紅腫,顯然是昨夜哭過的。

他怔了一下,他原以為湞娘出身官家,一定是嬌生慣養了的,沒想到她竟然懂得體貼人。因此對她的印象就好了些。他笑著接過湞娘給他倒的一杯熱茶:“湞娘,昨晚睡得可好[z1] ?”

湞娘微微別著臉說:“不好。”

葉思任“哦”了一聲:“為什麽?”

湞娘歎口氣說:“大官人雖然救了小女子,但是我如今舉目無親,孤身一人,卻不知道前程是何處?”

劉思任笑著說:“既然你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卻為什麽要逃跑出來呢?你不知道左良玉剛剛封了寧南伯嗎?”

 

湞娘說:“誰稀罕呢!小女子舍命逃走,原來是想去找一個人的。”

劉思任說:“誰?”

湞娘說:“不瞞大官人,就是我尚未過門的夫君。我爹爹當年在福建巡撫任上時,曾經跟閩南的鄭家訂有婚約,那時我才六歲多,我的夫君叫鄭森。後來我爹爹離開了福建,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了。”

劉思任說:“湞娘,既然你要去找鄭森,那就要去閩南的。我剛好也要趕到閩中去烘焙、販運今年的‘明茶’。倘若你不嫌棄,可以跟我一起走,我們正好順路,路上也好有個伴。不過,到時候你別忘了請我吃喜酒。”

湞娘高興地說:“如此多謝大官人了。”

劉思任笑著說:“你就不必一口一聲地喊我大官人了,這稱呼我聽起來不上耳。你就叫我劉大哥吧。”

湞娘躬了躬身說:“是,劉大哥。”

劉思任說:“對了,你說你跟鄭家公子已經有十來年沒見麵了,你們之間當初交換過什麽信物沒有?不要到時候人家不買賬了。因為當時你爹爹的事,幾乎是家喻戶曉的。”

湞娘想了想,就從領口處翻出一塊兩指大的透明的綠翡翠說:“我隻記得,我娘當初告訴我訂親之事的時候,就在我的脖子上掛了這個綠翡翠觀音,說是鄭家給我們的信物,以便做為日後相見時的憑證。”

劉思任接過翡翠,把玩了一下:“這是產自緬甸的冰種翡翠,上麵毫無瑕疵,應該是玉中的上品,非常貴重。不過這個翡翠刻的不是觀音,而是媽祖像,就是東南沿海一帶航海人崇奉的一個女海神。這個信物好。”

湞娘說:“誰知道呢,鄭芝龍是閩南海盜出身,要是我要去找的那個人是個醜八怪,或者是不長進的料,那便如何是好?如果不是到了窮途末路,我還真不想去見他們呢!”

劉思任笑著說:“既然這樣,你現在想回到武昌去找左良玉,還來得及。”

湞娘頓了一下腳說:“劉大哥又取笑我了,那我不如一頭撞死,還爽快些!”

 

陰雨過後,江上刮起了西北風,船隻順風而下,航程快了許多,不日便到了九江碼頭。劉思任把半個月前烘焙好的、寄存在那裏一家客棧幾十石“雲霧茶”裝上了船,然後吩咐劉興跟洪哥,務必要小心地將這些茶葉送到南京的“明泉茶莊”總號,讓掌櫃沈九雲盤點之後,再分送到杭州,蘇州,安慶,常州,鬆江等各處茶莊分號。隨後他就跟湞娘雇了一條小舟,順著鄱陽湖南下。不幾日就到了鄱陽鎮,然後又上了陸路,改乘馬車,向東南進發。

劉思任跟湞娘到達福州城時,已經是三月二十八的傍晚了。這時清明已經過了二十來天了,想來周家莊姬峰上的清明茶,已經采摘的差不多了。而從福州到他的嶽丈周獻的家周家莊,隻要半天不到的行程,劉思任終於舒了口氣。

他先在城東的一家名叫“五福齊全”的客棧住了下來。他是這裏的老主顧,每年到閩中來販茶,他都住這裏,店裏的老板跟夥計都認得他。

他開了兩間房,然後跟湞娘說:“湞娘,你稍微休息一下,晚上我帶你去泡正宗的溫泉,然後再去找家餐館,品嚐一下福州風味小吃。”

湞娘說:“我在福州呆過六年。我記得我小的時候,隻要我一不高興,奶媽就會帶我到城裏的街上去逛,那些雪片糕,光餅,橄欖,李幹等零食,我可沒少吃過。隻是泡溫泉沒有什麽印象了,好像那是男人們的事。”

劉思任笑著說:“你那時是撫院大人的千金小姐,奶媽哪敢帶你去泡溫泉呢。我每年到閩中來采茶,都要在福州泡上幾次溫泉。現今城裏的老溫泉共有四家,溫泉坊的內湯井,湯門外的外湯井,還有石?湯泉和城東的崇賢裏‘八角井’湯房。都有很好的配套服務。

湞娘說:“沒想到劉大哥對這裏的溫泉情況這麽熟悉。不過我一個女人家,總不能到那種地方去拋頭露麵吧?!”

 

劉思任說:“你不知道,那些湯池都設有專門的浴室,供官家女子洗浴的。裏麵的設備十分的講究,還有一些婆子在做修腳,搓背什麽的呢。”

湞娘說:“我還是不想去。羞死人了!”

劉思任說:“那我就自個兒去了。你就在客棧裏呆著,回頭我還要去一趟巡撫衙門,可能要回來的晚一點。”

湞娘說:“你去巡撫衙門做什麽?”

劉思任說:“安排你去閩南鄭家的事啊。現今的福建巡撫張肯堂與我有些交情,也算是我當年遊學鬆江時的業師,又是我嶽父的門生,隻要我開個口,他一定會好生看覷你的。”他看到湞娘似乎有點不太高興,就笑著說:“你放心,這張撫台可不是像那羅凡山那樣的鼠輩。”

湞娘說:“劉大哥,我現在不想去閩南了,我沒見過鄭森,也不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心裏沒主。說不定他如今是個小海盜呢。再說了,父母訂下的婚姻,又不是我自己答應過的,我幹嘛非要嫁給他不可?!還有啊,因為我父親的事,他們會接納我嗎?說不定他已經跟別家女子成親了。我就想跟著劉大哥,照顧你的起居。”

劉思任有點哭笑不得了:“你這丫頭,我還有一大堆自己的事要幹呢。況且我是個浪跡江湖的人,行蹤漂泊無定,你這不是自找苦吃嗎?!你跟鄭森既然有婚約,還有‘玉媽祖’信物,就該找上門去,也算對你的父母有個交代。”

湞娘紅著眼睛說:“我身世這麽坎坷,鄭家的人要是知道了我這幾年的事,他們肯定會猜疑我,不會讓我進門的。”

劉思任想了一下,覺得她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他想這事也許最好還是請張肯堂來解決,畢竟張肯堂跟熊文燦也是舊交。如果湞娘真要跟隨著自己,那麽麻煩定然多了。於是他跟湞娘說:“好了,這事還是等我泡好溫泉回來後再說吧。”

劉思任跟客棧的老板交代了幾句後,就出門去了。福州的暮春碧空如洗,隻是空氣中略微有些潮悶。劉思任去的是“八角井”湯房,名聲甚著,澡堂的鄭老板跟他也熟。鄭老板一見到他,大老遠就抱拳招呼說:“劉老板,你終於來了。我已經等了你一年了。”

劉思任哈哈笑著說:“我這不是身上都發癢了嗎?!最近生意可好?”

鄭老板說:“吃我們這行飯的,倒是不愁沒有客人。隻是夏天一到,客人自然就少了些,除了那些老澡客,誰願意來活受罪啊。”

劉思任笑著掏出一小錠霜絲紋銀,遞給鄭老板:“鄭老板,這是給夥計們的酒錢。”

鄭老板推辭了一下便笑納了。劉思任每次上他的澡堂子來,都是出手大方的,因此大家都惦著他。他讓夥計給劉思任開了一個單間雅室,用心侍候。

福州的湯水是地下溫泉,泡起來很過癮,熱的有勁,滿頭汗津津的,身上軟綿綿的,讓人泡了還想再泡。泡完澡後,到堂邊的竹榻上躺了,閉眼聽著堂子裏賣藝人的小調,那是享受。這時便有各色賣風味雜吃的過來,什麽福清糕,夾餡,魚丸湯,洋桃,光餅等,熱鬧得很。

劉思任在包間裏則要清靜了一點。他泡了一個時辰,然後上來躺在竹榻上。待詔過來給他做了半個多時辰的按摩修養。之後夥計送進來一碗薑絲橄欖茶,他喝了幾口,就閉上了眼睛養神。這一個多月來四處折騰,他的確有點累了,每次躺下來時,都想好好地休息上幾天。

這時,鄭老板端著一壺熱燙的福州青紅酒,兩碟小菜進來了。他先給劉思任倒了一杯酒:“劉老板,昨晚巡撫衙門的婁典簿上這裏來泡澡,私下裏說,巡撫衙門昨天接到南京通政司的加急邸報,闖賊數天前已經攻陷京師外圍了!”

劉思任聽了,剛剛端起的酒杯,“當”地一聲掉落在地,鮮紅的青紅酒在地上蔓延開來。他錯愕地望著鄭老板:“鄭老板,這消息當真?”

鄭老板說:“婁先生他不會跟我開玩笑的。況且你想,這種玩笑誰開得起呀?!”

劉思任來不及擦拭身子,就草草地就穿上衣服,出了雅室。要離開時,他又給了鄭老板一錠銀子,吩咐他叫個夥計,帶上一盒牛皮糖,幾塊桔餅,一盒福清雪片糕,幾樣小菜,送到“五福齊全”客棧去交給湞娘。隨後他就匆匆忙忙地在門口攔了一輛馬車,直奔巡撫衙門而去。

鄭老板望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人家官家都不怕天塌下來呢,劉老板倒先急了[z2] 。”

 

當劉思任從撫院回到“五福齊全”客棧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他先去湞娘的房間看了看,卻見屋子裏空無一人,他讓澡堂的夥計送來的小吃一絲不動地擺在桌上,床榻卻收拾的十分幹淨。他吃了一驚,趕緊喊了老板過來,問他湞娘上哪兒去了?老板瞪大眼睛說:“劉老板,難道你家的妹子沒告訴你?她說她有事先到周家莊去了,還穿上了男人的衣裳頭巾,模樣可笑。”

劉思任茫然地問道:“這丫頭在福州舉目無親的,她去的哪個周家莊?”

老板笑著說:“這福州府還會有第二個周家莊嗎?!就是皇上賜過禦匾的那個周家莊,離福州城大約六十多裏的路。”

劉思任笑著歎了口氣,心想,湞娘可能是不想讓他把她托付給別人送到閩南,因此就先於他去了周家莊,那時他總不能將她趕走吧?而憑著她的心計,她定然是不難找到周家莊的。不過他略微覺得不安的是:接下來還不知道她還要玩什麽花樣呢?!

第二天一早,劉思任在城裏置購了一擔的貴重物品,準備送給他嶽丈做賀禮。他找了兩個挑夫挑到渡口,隨後雇了隻小船。在水路約莫走了兩個多時辰,來到了鶴皋鎮。下了船又在青綠的溪水上走了兩個多時辰,便到了周家莊。

 

周家莊依山傍水,莊旁邊是兩條清澈的小山溪,迤邐繞莊而過,而後在周家宅第前不遠處,匯合成一道大溪流,向東拐去。莊子四周竹林密布,鬆濤成片,相映成趣。

周家莊後麵是姬峰,都是百丈高的大山岩,綿延數裏,峰頂上都是紅土,植有大片的茶樹。因為峰頂上常年雲霧繚繞,這裏出產的茶葉,十分精嫩,遠近聞名,也是貢茶。從成化年間起,便深得宮中的垂青,後來嘉靖皇帝賜名“明茶”,名聲於是大播於天下。

如今姬峰上的“明茶”,除了每年春秋兩季進貢給宮裏的數十斤細芽之外,剩下的都是由周太公的大女婿劉思任采購了去,然後在江南一帶以重金出售,富豪們趨之若騖,一斤“明茶”,往往價值十五兩銀子,比一般茶葉的價格,要高出好多倍。而清明前采摘的“明茶”,即是貢茶,更是貴重。

劉思任剛剛走過小溪,周府門口已經有人眼尖看見了,就進去通報。不一會老管家趙及遠遠地迎了出來。趙及笑著說:“大姑爺,你終於來了!老爺跟太太都快要望眼欲穿了。”

劉思任笑著執起趙及的手:“趙老爺子,看你滿臉紅潤的,可是沒見老啊!”說著,另一隻手從懷裏掏出一把小金豆來,合共約有四、五兩,納在趙及手裏:“這是前些時我在南京,從留守內務司的太監那裏換的小玩意兒,老爺子拿去玩吧。你呀,多吃點東西,要是年年都能看到你,我心裏高興!”

趙及笑哈哈地把金豆接過來,揣進懷裏:“還不是托太公跟姑爺你們的福。唉,你每次來都要給我帶東西,我老不好意思的。”

劉思任笑著說:“老爺子要這樣說就見外了。”

兩人笑著來到大門口,劉思任說:“對了,趙老爺子,這次我到福州來,同行還帶了一個在武昌邂逅的年輕女子,她要到閩南去尋親的。她可能在今天早上就先到了莊上了。不知道你們見到她沒有?”

趙及愣了一下:“姑爺,莊上這幾天除了來給老爺賀壽的客人之外,都沒有其他的陌生人來過,更不用說一個陌生的女子了。”他知道這位姑爺一向憐香惜玉,但是把一個女子帶到莊上來,這卻是頭一回,其中必有蹊蹺,不過他也不好意思細問。

劉思任聽說湞娘沒來周家莊,一下子就呆住了。他想,湞娘這次玩笑開的大了,她一個女人家,四處遊蕩,鬼知道會生出什麽事來。如果她真出事了,他是於心有愧的。但是自己似乎也沒有什麽對不住她的地方,倘若她真要自暴自棄,也隻好由她了。不過,他的心裏仍然不免有些焦灼。他囑咐趙及說:“你讓人到莊前去看看,如果那個女子來了,你趕緊讓她來見我。”

趙及終於忍不住了:“大姑爺,這女子是誰呀?讓你這麽掛念的?!”

劉思任笑著指著他說:“老爺子,你可別想差了。”

周府的門楣上,高懸著崇禎皇帝禦筆書寫的匾額“高風亮節”四個鎏金大字,熠熠生輝。

周家是福州府的望族,明初永樂初年就從江南來到這裏落戶了,到如今已經衍息了兩百多年。周太公名獻,字子恭,萬曆三十二年進士。後來官至鬆江府學教授,蘇州知府,翰林院大學士,吏部左侍郎,文淵閣大學士。晚年致仕辭官歸家後,自號“節閑”,人稱節公,是德高望重的縉紳。

周太公身下有兩男二女。大兒子周修涵,係原配夫人徐氏嫡出,崇禎元年進士,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算是崇禎皇帝的貼身近臣,掌管東宮事務的。大女兒周莘,也就是劉思任的夫人,也是徐氏所出,徐氏生下她之後不久就去世了。

周太公中年喪妻,十分淒涼。後來在蘇州知府任上時,又娶了一房太太,名叫方竹枝,為人賢惠敦實。方氏的父親原是留都南京太醫院的太醫,後來退隱在家,方氏因此除了女工之外,還學會了一手精妙的岐黃之術。二兒子周修流與二女兒周菊,都是周太公五十歲左右所生,晚年得子,太公難免視如璧玉,疼愛有加。而他和方竹枝更是相依為命,在致仕之後,更是如此了。

劉思任進了門,方竹枝跟她的女兒周菊迎了過來。方竹枝四十歲不到,風韻清雅,神采照人。劉思任慌忙先向她行了一個禮。盡管在名分上方竹枝應該算是他的長輩,但是他的年齡卻比方竹枝還大兩歲。他年輕時在鬆江遊學多年,會一口吳語,就用蘇州話跟她聊了起來。

方竹枝先問了他太太周莘的情況,他簡單說了一下:“姨娘,怎麽不見流兒了呢?”

方竹枝歎了一聲:“這孩子,哪有一刻閑得住呢!今天一大早就跑到後山的姬峰上去了,說是要跟‘懸念觀’的‘眠茶居士’莊先生學烘焙茶葉。這兩年一到采摘茶葉的時候,他就往姬峰上跑,順便還跟莊先生學武功,正兒八經的學問倒不在意。”說完這話,忽然覺得不妥,就笑著說:“大姑爺,我可不是說你啊。”

劉思任笑著說:“這家夥!這一年來他的學業有長進了嗎?”

方竹枝說:“他口口聲聲說了要跟姐夫學經商呢,書讀多了沒用,以前在京中神樞營學的弓馬騎射,也派不上用場,還不如學點商賈之道,到時候利國利家哩。”

劉思任正色說:“姨娘,此事萬萬不可,待我見了他,一定要好好說他幾句。”

方竹枝說:“可不是嗎,菊兒也是時常這麽勸著他來著,說他沒正經。”

劉思任笑著跟方竹枝身後的周菊說:“菊兒如今不止越來越俊俏,還越來越懂事了。”

周菊的臉霎時紅了。她剛滿二十歲,姿容清麗,身態婉約窈窕,左邊眉毛上方長著一顆小紅痣,就像是點上去的一樣,平添了許多嬌羞,笑起來時纖柔如水,不過眉眼間卻蓄著一股執著的氣質。周菊說:“姐夫又逗人了!我姐姐一向可好?”

劉思任笑著說:“你姐一直在念叨著你呢。姐夫正尋思著,什麽時候你隨姐夫到山陰去,住上一段時間,隻怕姨娘不會應承呢。”他打趣著說:“菊兒,我跟你姐正等著吃你的喜酒呢。”

周菊紅了臉說:“姐夫隻是喜歡羞人。”

三人一邊笑說著,一邊到了廳堂上。劉思任揭開禮品擔,給方竹枝看過了:“嶽丈呢?他身體可好?”

方竹枝歎了一口氣:“咱們一家上下,不是正給他安排做七十大壽的事嗎?他本來還好好的,昨天忽然聽到福州城裏來的人說,流賊已經打到京城外圍了,一氣之下,就臥榻不起了。唉,修涵他們一家子在北京,還不知道怎麽樣了呢?!”

劉思任說:“我先去看望一下老人家。”

方竹枝讓周菊去給劉思任安排一些吃的,自己帶著他,上了周太公的書閣兼休閑臥室“迎風樓”。

“迎風樓”是個上下兩層的閣樓,四周鬆竹蓊鬱。樓上滿是書架子,東西兩麵,開著通窗。樓上寬敞明淨,藏書滿櫃,不下萬卷。樓上清風徐來,竹林送爽。周太公閑來時,都在樓上呆著,樂在其中。平時他備了一張半仰著的竹榻,一杯茶,一卷在手,慢慢消磨著時光。其實,那些書他早些年就已經爛熟於胸了,如今再去翻閱,無非是消遣而已。人老了,心眼也清亮。在朝班官場中折騰了半輩子,悟出一個道理:文章是不能變通的,而隻有人本身才可以變通。

此時,竹榻上的周太公隨手拿起了一本書,是隆慶年間內閣首輔高拱晚年致仕後撰寫的《春秋正旨》。他翻了幾頁,心裏有點煩燥,又將書給放下了。他在竹榻上靜靜地閉目躺著。他對再過兩天自己的七十壽辰,不是十分的在意。人生如夢。自從萬曆三十二年他上京應試,高中二甲頭名之後,二十多年間一直是在宦海中飄浮,倏忽之間,已經年近古稀了。所幸的是在他看來,自己這輩子走過來的人生,並非如夢,而是十分踏實的。他想,還有什麽比一個七十歲的老人踏踏實實地走過這輩子更為無悔的呢?!

這時,他突然聽到劉思任高聲說道:“嶽丈大人,我來了!”

周太公一聽到是劉思任的聲音,精神登時一振。他撐著身子剛坐了起來,方竹枝跟劉思任已經進了書閣。劉思任正要施禮,周太公擺了擺手,咳嗽了兩聲,勉強笑了笑:“畏行,老夫以為今年你不會來了。你來的正好,老夫正想跟你聊聊天呢。”

劉思任看到周太公消瘦的樣子,眼圈不覺紅潤了:一年不見,太公明顯地老了許多。他的神情有些疲憊,眼睛耷拉著,還不時地咳嗽。他覺得,在為人處世方麵,嶽父是個比自己的父親劉宗周要更變通和活絡的人,所以他對他總是無形中懷著一種敬畏之情。太公問了幾句劉宗周的近況,又拿過劉思任手裏的撒扇子,湊在窗口透進來的微光下,眯著眼看了看說:“念台這‘慎獨’兩字,正是他一生學識的寫照啊。當年老夫在朝中時,一次皇上在我的扇麵上,題了‘九思’兩字,其意蘊跟你爹這兩個字,頗有共通之處。”

劉思任笑說:“我爹爹的字,豈能跟萬歲爺的禦筆相比?!”

周太公問了一下周莘的近況,劉思任笑著說:“周莘現在潛心向佛,因為我長年在外奔波,家中一應事體,差不多都是她主管的。她一直都在念叨著你們呢,老是想要回娘家來省親。自從六年多前你致仕時路過山陰,一別之後,她再也沒見過娘家的人了。”

方竹枝下樓去了。劉思任過來扶著太公在竹榻上躺下,自己掇了張小椅子在一邊坐下。太公緊了緊臉色:“畏行啊,你到福州後,一定去巡撫衙門見過張載寧了。我想聽聽你對眼下局勢的看法。”

劉思任就把自己這次武昌之行說了一遍,對於他搭救熊湞娘,以及把她帶到福州的事,也都不加隱瞞。他做事一向如此,不該說的事他是絕對不會說的,該說的事,他也絕不會刻意隱瞞。

周太公想了一下說:“畏行,你這次去武昌,盡管沒有見到左良玉,不過你已經盡了仁義與臣子之心,也算有個交代了。左良玉這人,一向專橫跋扈,獨斷專行慣了。你不能不用,又不能重用。我想,倘若皇上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絕不會重用他的!”

劉思任說:“小婿到武昌時,聖上剛剛封左良玉為寧南伯,聖上如此隆恩,原意是要他北上勤王的。四十多萬人馬呢,可是他卻按兵不動,讓手下兵將四處搶掠奸淫,還在武昌大事慶賀,因此小婿與他見和不見,其實都是一回事。”

周太公歎了口氣:“畏行,你該出仕了!”

劉思任愣了一下:“小婿還沒有這個想法。”他頓了一下:“嶽丈,我倒是覺得,倘若你身體康健,現在該是您老人家出山的時候了。我爹在我去武昌前,就想說服您老出山的。小婿昨天在福州拜會張載寧的時候,他也有這番意思。”

周太公苦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膝蓋:“畏行啊,我眼下是真的老了,走不動了。載寧他在我的家門口,他應該知道我的身體情況的。”

劉思任看著太公,知道他的身體的確是不如往昔了,心裏就歎了口氣。

太公說:“畏行,這次你既然來了,就好好呆上幾天吧。修涵不在我身邊,流兒又不懂事,真有什麽大事了,老夫還想聽聽你的主意呢。熊小姐的事你也不用操心了,明天老夫讓趙及叫上幾個人出去找找,或許很快就會有下落的。”

劉思任答應了:“今年清明已經過了,小婿沒來得及替周莘去拜祭嶽母,於心不安。明天我想上山去拜祭一下,然後順便再到‘懸念觀’去看看‘明茶’的情況。”

太公哀婉地歎息了一聲:“今年的貢茶,但願皇上還能夠品嚐得上啊!”

 

第二天一大早,劉思任戴了一頂竹笠,帶著一些香燭,供品,迤邐上了周家莊後山的姬峰。他走了一段路,來到了一處四周都是高大石岩的大墳墓前。那墳墓正對著山下的周家莊,掩映在一片蓊鬱的鬆樹和竹林中,景色靜謐秀美。

周莘在三歲多時,她的母親徐繪筠便去世了,年方二十六歲。因此周莘對她的母親沒有什麽印象。隻是長大後聽她父親說過,她長得跟她母親一模一樣。隻是她的脾性,跟她的母親卻相去太遠。

劉思任在墳前點了香燭,默立了一會。四周的竹林中,夾雜著些許新綻開的山花。這姬峰,原是當年閩王王審知的一個愛妃姬氏的葬身之處,因此得名。劉思任望著遠處掩映在霧靄中的姬峰頂,心想,人生在世,真是了無定數。這紅顏便象落花早,不比蓬草年年青。

他嗟歎了一回,又拾步往上走了約半個時辰,來到姬峰頂上。看那白雲浮起,群山起伏,豔陽迷離,雜草生煙,鳥鳴啾啾。閩中的地勢不象江南那麽平坦,四處是岱嶽林立。江南至多隻有丘陵,卻少有這般陡峭險惡的山峰。

劉思任順手摘了幾片嫩芽,用手指撚了撚,放在鼻子前輕輕地嗅著,不覺搖了搖頭。從茶葉的味道中,他已經聞到,今年的“明茶”因為地氣早動的緣故,其清香與滋潤,估計要趕不上去年了。

 

將近午時的時候,莊白坐在姬峰頂“懸念觀”前的一張大榻上。他年紀五十開外,長相清矍。他麵前的竹案上,擺放著剛剛調煮好的一壺新茶,熱氣騰騰。他端起茶杯,用指尖剔開浮在杯沿上的幾片綠葉芽,微閉上眼,輕輕呷了一口,然而不覺眉頭一皺。他在心裏歎了口氣: “今年春天的雨季來的太早了。地氣早動,損了茶芽,這是不祥的征兆啊。” 

六年來,他還是第一次品嚐到清明春茶的澀味,那是一種在青澀淡綠中夾雜著的一絲不和諧。盡管味道很淡,一般的茶客幾乎品嚐不出來,但對於象他這樣嗜茶如命的茶道高手來說,這足以讓他將這新茶目為次品了。

他在想,是否應該把今年“明茶”異樣的情況,告訴給每年清明前都要來到姬峰烘焙“明茶”的劉思任呢?以往每年這個時候,劉思任差不多早已經來到閩中了。“明茶”畢竟是貢茶,萬一有什麽差錯,他的名聲倒無所謂,但是劉思任“明泉茶莊”的聲譽,卻可能要砸了!

這時,一個瘦高結實的十七、八歲的後生,身子就像鐵樹一般,虎虎生氣,身手矯健,器宇軒昂,摩挲著壯實的雙手從觀中走了出來:“莊先生,昨天上山來的十幾個茶工,已經把‘小芽’和‘水芽’都分好了,後山上窯工燒製的竹炭也準備好了。今天晚上就要烘焙茶葉嗎?我已經打發家人周發回去了,我想晚上就留在觀中,給你打下手。”

這後生就是周太公的小兒子周修流。他的長相很有他母親方氏的影子,清俊嫻雅,但是眉眼間的氣質卻像周獻,有一種硬氣。

莊白滿意地看著他,不覺微微而笑了。他剛到姬峰的時候,周修流還是個十二歲的少年,一身蠻力,他對這小少年也不是太關切。隻是在三年多前,有一次周修流跟著劉思任上姬峰來看茶的時候,他跟劉思任談興正濃,那時還隻有十四歲的周修流,在一旁忽然問說:“莊先生,姐夫,我看你們都是滿腹經綸,身懷絕技,卻為什麽這麽熱衷於茶葉這行當呢?為了一杯清茶而消沉,這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啊!”

他自幼飽讀經書,十二歲時隨著周獻致仕返鄉,次年就奪得縣學批首,名聲聳動一方,意氣風發,因此有此一問。

莊白與劉思任聽了這話,先是都愣了一下,接著就相視而笑了。劉思任拍了拍他的肩膀:“流兒,你以後會知道的,這茶中可是大有學問啊!”

此時,莊白笑著對周修流說:“烘焙茶葉還是等到你姐夫來了再說吧,我不能擅自做主。我估計這兩天他肯定會趕到的。”

正說著,周修流眼尖,忽然看到正走上山來的劉思任,就驚喜地叫道:“莊先生,我姐夫終於還是來了!我說了,他把咱們的‘明茶’,看得比他自己的命還重呢!”

莊白看到戴著竹笠慢慢走來的劉思任,笑吟吟地來到“懸念觀”前,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迎了上去:“畏行兄,你終於還是來了!”

劉思任笑著說:“子清兄,一別經年,你可是越來越見仙風道骨了!”他看著周修流:“流兒,聽說你現在經常泡在山上,你除了跟莊先生學習茶道之外,可別忘了學業啊!”

周修流笑著說:“姐夫,我倒是不想做學問的,可爹他答應嗎?!姐夫,你這次來給我帶了什麽好玩的?”

劉思任笑笑說:“這次姐夫來的匆忙,先是去了武昌,後來才趕著到閩中來的,隻給你帶了幾本書。下次來的時候,一定好好給你補上。”

周修流略微有些失望,說:“你也不用補了,我不稀罕。姐夫,這次你就帶我出去外麵闖蕩一下吧。在這鄉間裏,我呆膩了!——對了,姐夫,這些日子外麵有什麽好玩的事兒嗎?”

劉思任心裏歎了口氣:這孩子,畢竟還是太年輕了啊,外麵的世界都快鬧翻天了,他還隻記著什麽好玩的事。忽然他想起什麽,就問周修流:“流兒,以前京營中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周遇吉將軍,好像是你的入門師傅吧?”

周修流點點頭:“我幼年時在京中神樞營,跟他演練過弓馬。他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呢!”

劉思任傷痛地說:“他上個月在代北寧武關戰死了。是條漢子啊,殺死了闖賊一萬多人呢!”

周修流呆了一下,隨即眼睛就紅了。劉思任拍拍他的肩膀說:“這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了,你應該為周將軍感到驕傲!——好了,你先去劈些柴火吧。我要跟莊先生好好聊一會兒。”

周修流怏怏地到觀裏去了。莊白請劉思任在竹榻一邊坐下,隨後便笑著問劉思任今天是喝酒還是喝茶?劉思任笑著說:“自從去年與子清兄分別之後,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暢飲暢談過了。有什麽美酒,但請篩來。”

莊白朝著“懸念觀”院外麵撮口一嘯,隻見兩隻山猴子一前一後地跑了進來。劉思任見了,正在納悶,莊白走到後觀去取了一個竹籃子還有一個大葫蘆出來,交給兩隻猴子。兩隻猴子嘰嘰喳喳地跑了。劉思任笑著說:“子清,你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啊?”

莊白笑著說:“過一會你就明白了。”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那兩隻猴子蹦蹦跳跳地回來了。莊白先接過竹籃子,劉思任忽然聞到一股異樣的香味,沁入心脾。莊白笑著說:“你不知道,這是猴薑,就是這兩隻猴子用紅土在岩壁上生醃的,其味甚美,正好佐酒。不過有點不好意思,這生薑卻是這兩個畜生從山下莊戶人家的菜地裏偷來的。我也沒有辦法阻止他們,隻好到收成的時候,賠莊戶們一些銀子。”

隨即他又接過另一隻猴子手裏的酒葫蘆說:“這是果酒,是這兩隻猴子采集了山上的諸色野果,擱在岩壁的山泉中釀就的,清冽芳香。”

劉思任笑著說:“你這是從哪裏弄來的這兩個活寶的?去年我來時還沒見到呢。”

莊白說:“去年我到山中采藥,看到一隻金錢豹子正在追擊這兩隻猴子,便一掌將豹子震殺了,救了這兩隻猴子。它們就跟著我回來了。”

莊白將生薑切成片,又剁了一盤熏烤山雞,一盤紅糟炒竹筍,兩人就在竹榻上對酌起來。

劉思任說:“要是有條魚的就全了。”

莊白說:“山間小澗中倒是有些大頭黃鯰魚,要不我去撈幾條來?”

劉思任笑著擺擺手:“算了,咱們隻是清談。”

莊白說:“修流的茶藝,這一年來可是大有長進啊,這次準備‘明茶’的烘焙,他可是幫了不少的忙。”

劉思任沉吟著:“修流本來是個讀書仕宦的料子。當初我棄文從商時,嶽翁就極力反對。茶道本可以陶冶性情。不過方今天下大亂,行商已經不是救國之道了。”

莊白說:“節公出入官場數十年,早已經看透其中的內幕和運作方式。倘若修流能在江湖中得到錘煉,將來在適當的時候再進入仕途,未必不是好事。”

劉思任點點頭說:“子清說的有些道理。”他喝了一杯酒,頓了一下說:“子清,方才我在路上,品嚐了一下茶葉,覺得茶味似乎不如去年純正啊。”

 

莊白說:“我也是這個意思呢。今年地氣早動,山上的雲霧似乎也不如往年清潤了。”

劉思任說:“看來也隻有在烘焙時多下工夫了。”

莊白笑著說:“幸好‘明前茶’我前些天已經烘培好了,共有三十來斤。還有,昨天上山來的幫忙的十幾個茶工,已經把‘小芽’和‘水芽’都分好了,後山上窯工燒製的竹炭也準備就緒。畏行兄想今天晚上就烘焙茶葉嗎?”

劉思任點點頭:“是的,時間不等人啊。”

兩人又對幹了一杯酒。莊白忽然笑著問劉思任說:“畏行,我到這姬峰也有將近六年了,可是從來沒聽你問過我一句,我是從什麽地方來的,以前我是幹什麽的?你對在下如此信任,也正是我把你傾心引為知己的緣故。”

劉思任笑著說:“我想,子清不願跟我多談你的過去,一定有你的原因。如果到時候你覺得有些話可以跟葉某聊聊了,則劉某會非常樂意傾聽的。”

兩人便相視而笑了。

 

烘焙是製作“明茶”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道程序。其技法以前隻有劉思任以及兩個老茶工知曉。後來莊白來到姬峰後,與劉思任論茶甚為投契,劉思任便將烘焙“明茶”的技藝授予了莊白。

大凡烘焙茶葉時,講究的是溫度與發酵過程,溫度不夠或者太過,都有損茶質,這就要看操作者的技藝了。另外,烘焙時用的是姬峰上特產的毛竹燒成的竹炭,因為這種竹炭在烘焙過程中能夠對一些雜質起到吸附作用,致使烘焙出來的“明茶”中的澀味減低,但又不會破壞茶中的香味與營養。烘焙者的功夫決定了“明茶”茶質的高低。像周修流這樣聰明的人,在莊白身邊跟了快三年了,因為未得秘訣,也還隻能悟得七、八分的火候。

本朝發明了炒青,揉撚技術之後,增強了茶葉的香氣滋味。萬曆年間的西洞庭山人張源,在他的《茶錄》中記載著烘焙之道:“候鍋極熱,始下茶急炒。火不可緩,待熟方退火,徹人篩中,輕團數遍,複下鍋中,漸漸減焙幹為度。中有玄微,難以言顯火候均停,色香全美,玄微未究,神味俱疲”茶青炒後複加烘焙,更加芳香,葉色青綠可愛,經過揉撚滲出茶汁,易於溶解,滋味更加醇厚。劉思任烘焙“明茶”,就是采用了這炒青,揉撚的技藝的。

到了晚上,劉思任跟莊白都換上了一套褐色袷衣,與修流一起來到觀後的茶葉作坊,準備了一番後,就開始著手烘焙茶葉。這道工序,往往要持續好幾個時辰,非常勞神,而且還不能讓無關緊要的人在一旁幫活的。——周修流自然是個例外。

三人從酉時一直忙乎到卯時,終於將將近兩石的茶葉烘焙好了。劉思任和莊白直起了腰板,相顧一笑。三人一起來到觀外,猛吸了一口霧氣。劉思任望著山下的周家莊,跟周修流說:“流兒,你稍事休息一下便下山去吧,別讓你娘和周菊操心了。今天茶工們上山來,我再督促他們包裝茶葉,這裏不用你忙了。”

周修流略事梳洗後,就下山去了。莊白用清晨的清泉水,泡了一壺新茶。又拿出一套前幾年劉思任送給他的宜興紫砂茶具,倒了茶。兩人品嚐之後,都滿意地點了點頭。莊白說:“畏行兄,我想我在這也有六年了,我既然與你已經是推心置腹的朋友,如果再不跟你說起我的身世,就很不夠朋友了。”

劉思任端著茶杯,笑著聽他說下去。莊白說:“不瞞畏行,我是扶桑人。準確地說,我應該算是半個扶桑人。”

劉思任吟哦著:“真是沒想到!你說你是半個扶桑人,那麽你的母親應該是中國人了?”

莊白說:“畏行說的沒錯,家母便是這鶴皋鎮上人。當年嘉靖、隆慶年間,南九州一帶的浪人有一次騷擾福州沿海,曾經攻下了富庶的鶴皋鎮,擄掠一空。年幼的家母柯氏也被擄到了日本,後來又輾轉被賣到本州島,為家父所收留,然後就有了我。家母生前的唯一意願,就是讓她的骨骸能夠回到故鄉。現在她的靈體就埋在這後山上。有鬆竹掩映,我想她應該可以長眠了。”

劉思任嗟歎著:“那麽,子清,你到中國有多長時間了?”

莊白說:“我第一次到大陸來,是在二十多年前。我是在天啟三年先到了南京的,在那裏盤桓了一年多,而後遊曆足跡遍及大江南北。後來我又潛回日本兩趟,不過每趟呆的時間都沒有超過三個月。”

劉葉思任點了點頭,心想,莊白對自己如此推心置腹,自己當然不會將他的行跡為外人道的。於是他笑著說:“子清真想就這麽終老於這姬峰之上,不想回日本去做一番大事業了?”

莊白笑著說:“是的。能夠長伴家母,又有清風鬆竹茶香相伴,此生足矣!實際上,我在關西‘來光寺’跟半葉禪師學禪時,就對世事已經看得很淡了。”

劉思任笑了笑:“我在江湖上曾聽說,萬曆三十八年三月,山東都指揮使丁孝榮被刺身亡,六月,鬆江衛指揮使石墨被刺身亡,十月,參將遊於虎在往襄陽探親期間也被刺殺。這三個人的屍體上,有一個共同的特征:他們的致命之處,都在咽喉,而且都是死於同一把劍下。據後來我的充任錦衣衛的朋友說起來,這劍看起來是一把日本快劍。”

莊白笑著說:“畏行兄的意思到底是什麽?”

劉思任說:“據我所知,這三個人在當年‘壬辰戰爭’時,都是在水師提督陳磷的手下,子清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莊白說:“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說一句實話,這三個人的死,跟我沒有半點關係,我方才已經說過,我是在天啟三年才來到大陸的。莊某不是那種敢做而不敢當的人。你知道的,山下陳家莊的陳知耕老爺子,當年也是陳磷的部下。如果此事是我幹的,那麽我早就對他動手了。”他歎了一聲:“真正的日本武士,似乎沒有暗殺敵手的習慣。”

劉思任說:“但是除了你之外,我實在想不出在大陸上,還有哪個日本武士有這麽快的劍法。”

莊白端起茶杯說:“用日本快劍殺人的,未必就是日本武士。這些人說不定是得罪了什麽權貴,或者掌握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畏行,如果你還信得過我,就幹了這杯茶,如果你不相信我,咱們就此別過。”

劉思任笑了笑,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兩人不禁相視一笑。莊白說:“畏行,明年這個時候,我還在這裏恭候你。”

劉思任歎了口氣說:“但願如此!”

接著,兩人在觀中酣睡了一天。傍晚的時候,周府的家人周發匆匆忙忙地上山來了。他給莊白送來了一張請帖,莊白看過之後,笑著對劉思任說:“畏行,我差點給忘了,明天就是你嶽丈大人的七十大壽了!我還沒有準備好禮物呢。”

 

周太公的壽筵,是在四月一日的上午開始籌辦的。周府上上下下,喜氣洋洋,一片忙碌,酒菜飄香。

其實周太公隻發出了的五張請帖,第一張是他的至交陳知耕。他們倆打小就是好朋友,近五十年前的“壬辰戰爭”,陳知耕在朝鮮與豐臣秀吉的部隊決戰的時候,周獻還隻是個舉子。陳知耕是帶著滿身的傷疤,拖著半條命回來的。所以這個喜筵的上席,非得由陳知耕來坐不可。

第五張請帖,就是給“懸念觀”的“眠茶居士”莊白的。太公跟趙管家說:“莊白是個深藏不露的人,老夫欣賞他,他可不是一般的遊方居士。老夫走南闖北這麽多年,閱人無數,像莊白這樣的人,還沒見過幾個。他要麽是個最好的朋友,要麽就是個致命的敵人!他到我們這裏已經有五、六年了,但是他卻很少提及他從前的身世經曆。老夫對他的來曆還缺乏了解,老夫在跟他交談時曾經探問過他幾次,但是都被他用話語給帶過了。老夫覺得,他的身世應該很不簡單!”

趙管家聽了這話後,心裏戰栗了一下:“怪不得每年往宮中送貢茶的時候,太公都要請劉大姑爺親自過手!”

太公說:“思任外表坦蕩,內心深沉,他辦的事情,老夫放心。你想,這‘明茶’是供皇上禦用的,萬一有什麽閃失,咱們周家世受皇恩,那時如何對得起天下?!害人之心切不可有,但防人之心絕不可無,這並非是心懷叵測的。這是我幾十年來對待朋友的原則。”

中午一過,周太公就在周菊跟周修流的攙扶下,從“迎風樓”下來了,姐弟倆扶著太公來到了廳堂上坐地。廳堂上下張燈結彩,府裏上下在趙及的引領下,給周太公拜過壽。太公樂哈哈地讓方竹枝打發了他們賞錢,布匹。周菊和周修流也給太公拜過壽了。

周修流笑著就跟方竹枝討賞錢。周菊輕輕打了他一下說:“你羞也不羞?!自己沒有賀禮給爹爹,卻要娘的賞錢。”

周修流說:“明年爹爹過生日的時候,我就可以用自己賺的錢給爹爹買壽禮了。爹爹已經答應,今年讓我跟著大姐夫出去跑生意了。”

方竹枝笑著推了周修流一把:“什麽大姐夫的?難不成你已經有了二姐夫了不成?!”

周菊紅了臉:“娘盡是讓著他。”她問周太公說:“爹呀,你怎麽就這麽倉促地決定要讓流兒去做生意了?你看他是那塊料嗎?!”

周太公笑了笑:“流兒也長大了,該讓他出去見見世麵了。長點閱曆,總比呆在家裏讀死書要好。”

周修流笑著說:“姐姐是舍不得我了。她恨不得我整天做她的跟屁蟲呢。”

周菊嗔道:“去去去,討厭不討厭?!你愛怎麽想就怎麽去,沒人稀罕你。算我白操心你了。”

周修流笑著說:“姐,你就等著吧,明年我一定給你帶個二姐夫回來!”

周菊挽著方竹枝的手臂說:“娘,你看,這不識相的家夥越說越離譜了吧?!沒得討掌嘴。”

周太公跟方竹枝聽了,相視哈哈大笑了起來。

忽然,一個家人匆匆忙忙地跑上廳堂,低聲跟趙及說了幾句話。趙及慌忙跟太公附耳說了。太公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顫巍巍地離開座位,悄聲跟趙及說:“趙及,你快快去請張撫台大人的信使,到‘迎風樓’上來見我!”

 

周太公剛離開,家人周發就大大咧咧地跑進來跟周修流說:“少爺,大門外來了一個叫花子。”

周修流聽了,慌忙在周發的引領下,來到大門外。——隻見一個衣裳不整,滿麵塵垢,但是卻身形娟秀瘦弱的年輕人,正蹲在門口的石獅子邊上,朝府門處張望著。周修流看了,愣了一下,心想:看這人穿的衣裳是男的,可是臉相跟身材分明卻是個女人的樣子。看來可能有些來頭,於是就走過去問她說:“喂,你就是那個要飯的女的?”

這個女人就是湞娘。她在福州的時候,因為擔心劉思任要托陌生人把她送到閩南去,因此就偷偷地穿上一套劉思任的衣裳溜走了,想先入為主來到周家莊,這樣,到時候劉思任就不好趕她走了。她原以為到周家莊的路不遠,沒想到從福州城到周家莊山路崎嶇,她走了兩天,在路上又住了一夜,才跌跌爬爬地來到這裏。本來她是想直接進府去找劉思任的,但是門丁見了她的樣子,卻不讓她進去。因此她就裝成要飯的,在這裏瞎咋呼,引人注目。

湞娘上下打量了周修流一番,知道來的可能是周府的公子,就站起身來,叉著腰說:“你這人說話好沒道理。第一,我的名字不叫‘喂’,第二,我不是要飯的,是要銀子的。第三,你怎麽看出來我不是男的?”

周修流笑著說:“本來我不敢確定你是個女的,聽了聲音就深信無疑了。聽說你要一百兩銀子?我長這麽大,我爹還從來沒給過我這麽多的銀子零花呢!你這不是獅子大開口嗎?!”

湞娘說:“那是你自己窩囊。我要是跟我爹要多少銀子,他都會給我的。”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圈忽然紅了一下:“好了,不跟你多說了,你給錢吧,少一兩都不行。不然今晚我就露宿在你們家門口了,給你們唱《蓮花落》。這裏風景優美,廊簷寬敞,還可以睡個好覺。”

周修流說:“你知道這裏是誰的家嗎?”他指了指門楣上崇禎皇帝的題匾:“這‘高風亮節’四字,可是當今聖上的禦筆。”

湞娘抬眼看了一下,冷笑說:“什麽當今聖上,說不定這時候早就被賊寇給砍了呢!”

周修流揚了揚眉毛說:“你好大膽!居然敢如此冒犯皇上!”

湞娘說:“哼,許他隨便殺人,就不許別人殺他了?”

周修流覺得她的話說的越來越走樣了,就不想再跟她糾纏下去了。他在身上掏摸了一會,摸出一小錠銀子,掂了掂說:“好了,今天是我爹壽辰,我不想跟你計較了。這是五兩銀子,我藏在身邊一直舍不得花,現在就給了你,你不要再糾纏了,趕緊走吧。我還要去陪客人呢。”

湞娘乜了一眼周修流手裏的銀子:“你們周家真是太小氣了,這五兩銀子就想打發我?!你這小子,既然你當不了家,你就去叫你們家的姑爺劉思任出來!他有的是錢,他可比你們闊綽多了。”

周修流聽了這話,仔細地打量了她一下,覺得她的神態果然不像是個要飯的,於是就問她說:“你認識我姐夫?你到底是誰?!”

湞娘忽然笑了起來:“你才多大啊?劉大哥居然是你的姐夫?!你去告訴他,就說有個姓鄭的人要跟他討一百兩銀子。他要不出來,我今天真就不走了。”

周修流心想,這女的口氣這麽大,說不定真的認識姐夫。他偶爾也風聞姐夫憐香惜玉,難道是上門來討風流債的?不過看這女子的神色氣質,又不像是煙塵中人。正吟哦著,湞娘見他猶豫不決,就湊過來輕聲對他說:“周公子,我是跟著你姐夫來相親的。”

她說的話其實也沒錯:她不就是跟隨劉思任到閩中來,再上閩南鄭家會親的嗎?

周修流愣了一下,臉一下子就紅了。因為湞娘說的話如果是真的,那麽這周府上下,隻有他一人尚未婚娶,也就是說,要相親的人就是他了。他慌忙拔步就返回到府裏找劉思任去了。

 

劉思任跟著周修流來到了周府大門口,看到正蹲在石獅子旁的湞娘。雖然她的臉上沾著汙垢,肥大的衣裳參差不整,但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來。他歎了口氣:“湞娘,你這是何苦呢?你看你這是怎麽折騰的?!”

湞娘一見到劉思任,想到這兩天來的委屈,就像見了親人一樣,忍不住就抱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一邊的周修流呆住了:他沒想到,這女子果然跟劉思任有幹係。他仔細看了看湞娘,笑著說:“姐夫,你果然認得這女叫花子!”

湞娘抹了抹眼淚,站起來衝著他大聲說:“誰是叫花子了?你才是叫花子呢!男子漢大丈夫的,身上隻揣著五兩銀子。”

周修流笑著問劉思任:“姐夫,我心裏納悶,你是怎麽跟她認識的?”

劉思任笑了笑。他知道他的這個小舅子小的時候跟他的父母住在北京,過的是錦衣玉食的日子,回鄉後又少到外麵去闖蕩,對於世事人情不甚通達。因此他覺得沒必要跟他多說江湖上的事,尤其是眼下遭逢大變,他不想再在湞娘的事情上多花功夫了。他跟周修流說:“這事有空時姐夫再慢慢跟你細說。你現在先帶湞娘小姐去見你的周菊姐,讓她好好洗個澡,換一身像樣的衣服。”

周修流有些不高興地看著湞娘。湞娘跟劉思任說:“劉大哥,我現在後悔來找你了。我以為你兩天多時間見不到我,這時候一定會很喜出望外的!沒想到你卻這麽冷冰冰地對我。幸好那天我從客棧逃走了,不然的話,誰知道你把我送到閩南後會怎麽樣呢!我想試試看,你是不是真的對我好。不然的話,你送我去閩南,跟當初羅凡山將我送給左良玉又有什麽區別呢?!沒想到我走了之後,你就跟沒事似的。”

劉思任苦笑了一下,跟周修流說:“流兒,你快帶湞娘進去休息吧。湞娘,你也別鬧了,我眼下還有要緊事呢!得空時大哥再給你陪不是,好不好?”

周修流領了湞娘跟他一起進府,湞娘笑著說:“嘿,你這人真沒出息,你怎麽這麽聽你姐夫的話呢?他讓你留下我,你就不會趕我走嗎?!”

周修流說:“我姐夫為人爽朗豁達,又有涵養,我喜歡他,自然要聽他的話了。”他忽然問說:“咦,說了半天,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湞娘笑著說:“看你小毛頭的樣子,你就叫我湞姐姐好了。”

周修流笑著說:“我已經有了兩個姐姐了,不如我就叫你湞姑娘吧。”

湞娘說:“你這家夥,年紀不大,倒是挺會占便宜的。你兩個姐姐,大的那個嫁給了劉大哥,如今在山陰。現在你要帶我去見的,想必就是你的二姐了?”

周修流說:“你見了我二姐,說話最好小心一點。我都怕她三分呢。”

湞娘嘟囔著:“你看,所以我說你沒出息吧。”

兩人來到周菊閨房所在的院子外麵,周菊不在,隻有丫鬟穎兒正在收拾房間。周菊的閨房寬敞明淨,靠窗的一個大書櫃上堆滿了書。湞娘心想,原來是個女秀才。

周修流正要去找周菊,隻見她匆匆地進來了,她見了湞娘,就勉強笑著:“你就是熊小姐吧?你的事我姐夫剛剛已經告訴我了。”

周修流把湞娘的情況給她說了。周菊說:“我已經知道了,爹爹還讓我好好關照熊小姐呢。流兒,爹爹正在‘迎風樓’等著你,有話要說呢,你快去吧。這裏的事我來照料。”

 

劉思任跟方竹枝,周太公正在“迎風樓”上。周修流發現,太公一下子似乎蒼老了許多。太公說:“晚上咱們不談國事,隻聊點家裏的事,以後恐怕這種機會不多了。”

他的話讓人傷感,方竹枝和周修流的眼圈都紅了。周太公說:“畏行啊,北京陷落之後,修涵如今生死未卜,估計是凶多吉少了。因此,現在我們家的事,就看著你跟修流兩人了,你雖是女婿,不過我是一直把你當親兒子看待的。這次你離開閩中後,老夫想讓你帶上修流,到外麵去曆練曆練。年輕人老呆在家裏,總不是事。如果時局好轉,你可以讓他入仕,如果時局逆轉,那就讓他從商。”

劉思任聽了,呆了半晌。他當然知道太公說的這幾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的份量!他跟周修涵隻見過三次麵,不過對周修涵的學識和人品,他都極為傾倒。原先太公對周修涵寄予極大的厚望,修涵遭遇不測,對太公的打擊可想而知。因此太公將修流托付給他,他一下子感受到了自己對周家的責任。

他點了一下頭,沒說什麽。

方竹枝的眼睛一下子就濕潤了。周太公撫著她的手,笑了笑:“孩子大了,總該要出去闖蕩的。我是這樣過來的,修涵,思任他們不也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方竹枝勉強笑笑:“孩子要離開了,做娘的總歸是舍不得的。”

周太公歎了口氣:“老夫現在身體狀況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其實我最擔心的,還是莘兒跟菊兒。流兒我還是不太擔心的,他總該會長大明事理的。畏行啊,倘若有一天老夫走了,你一定要照顧好你太太和你的小姨子。你外形散淡放蕩,其實宅心良善,這點老夫心裏有數。”

接著,太公板著臉對周修流說:“流兒,爹叫你來,是要跟你說正事呢!你姐夫這一兩天內就要走了,爹想讓你跟他一起到外麵闖一闖。可是看你現在這樣子,你能讓你娘跟你姐放心嗎?!”

周修流高興地說:“爹,你早該讓我跟姐夫出去闖蕩了。我打從北京回到閩中後,除了福州城,就沒有去過其它地方了。”

劉思任知道,周修流各方麵的才藝與資質都很出色。三年前他就已經高中了縣試第一名秀才。倘若走功名之途,估計將來博取個進士出身,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但是他沒有想到,周太公真要讓周修流去經商。

太公對周修流說:“你出去後,凡事都要聽你姐夫的,不可貪玩,不能做不合君子之道的事。至於將來是從商還是入學,到時候可不能由著你的脾氣。”

周修流說:“我記住爹的話了。俗話說,坐賈行商,韓非子也說‘長袖善舞,多錢善賈’。經商富國,坐賈蠹國。我姐夫一生為商,仗義疏財,在危難關頭必然有所作為,這豈是一般的‘尋章摘句老雕蟲’的迂腐書生所能做到的事?爹爹是要我以姐夫為榜樣,見機行事。”

周太公長歎了一口氣,問劉思任說:“畏行,你打算什麽時候動身?”

劉思任說:“做茶葉生意的,自然是宜早不宜遲。我想明天收拾一下茶葉,後天就啟程北上。修流明天最好也收拾一下行囊,再帶上幾個乖巧的夥計,和我一起上路。”

周太公揮揮手讓周修流先下樓去,然後他問劉思任說:“畏行,你覺得你周菊妹子人怎麽樣?”

劉思任愣了一下,不知道太公這話是什麽意思。他覺得周菊的脾性,似乎就是周太公跟方氏的優勢組合,聰明卻不矜持,美貌而不驕縱,貌似嬌柔,其實骨子裏卻是爽直剛硬的,綿裏藏針。而且太公自幼就把她當男兒一樣教育,學得滿腹經綸,因此眼界甚高,至今尚未字人。

太公說了:“菊兒今年已經二十歲了,她的人品你是知道的。這兩年上門提親的人不少,不過我跟你姨娘都看不上眼。她心界甚高,一般的男子她是看不上眼的。你常在外麵走動,見的人多,能不能留心一下,幫你妹子相一門好親事。我沒有太多的要求,隻要人品正,才學好,相貌配得上菊兒就行了。”

方竹枝笑著跟劉思任說:“最好是咱們蘇州府,鬆江府,紹興府,嘉興府,杭州府那一帶的,到時候要省親,走動也便捷些。”

劉思任笑著說:“周菊妹子的事,我一定會放在心上的。”

 

周修流下了樓,就要回自己的房間去,收拾一下出門時要帶的物什。在經過周菊住的院子時,他拐了進去。這時,他忽然看到湞娘正從丫鬟穎兒的房裏出來。她剛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地披著,穿著周菊的一件杏黃色的綢衫,臉若桃花,風姿綽約,哪裏還有方才那個叫花子的半點影子?

周修流見了,不覺呆了一下,不知怎麽的臉先自紅了。他眼神躲躲閃閃地,笑著說:“湞姑娘,你……?”他本來想說,你洗好了?不過又覺得這算什麽話呢?就住口了。

湞娘說:“你們家挺寬敞的,就連丫鬟的房間也這麽清雅。你見到我說話幹嘛吞吞吐吐的?怕我吃了你?”

周修流知道周菊一向喜歡潔淨,因此平時讓穎兒一天要收拾三次房間。他低著頭說:“你早點歇息吧。方才就算是我得罪你了。原來你不是來相親的。你不是還要去閩南嗎?我也得去收拾行李了。”

湞娘說:“你收拾行李做什麽?”

周修流得意地說:“後天我就要跟我姐夫押送‘明茶’上江南去了。”

湞娘說:“真的?那我也跟你們一起去江南,我不想上閩南了。聽說江南人煙輻輳,纏汗撲地,歌吹沸天,一定比去閩南要熱鬧多了。”

周修流笑著說:“看不出來,你說話還文縐縐的,鮑照的《蕪城賦》順口就來。不過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得問我姐夫去。”

湞娘說:“又是你姐夫!你就不會自己拿主意嗎?”她湊到周修流臉下:“喂,你能不能在你姐夫麵前替我說說話嗎?”

周修流紅了臉。迄今為止,還沒有哪個陌生的女人跟他湊的這麽近。他說:“要是姐夫他說我多管閑事呢?”

湞娘說:“那你就不會說他也是在多管閑事嗎?”

周修流聽了,不覺莞爾一笑。湞娘笑著說:“你笑起來的時候,還不算太讓人討厭。”

 

第二天,劉思任安排下茶工們,把“明茶”精致地包裝好了。像往年一樣,方竹枝和周菊又準備了一大堆的鄉土特產,包括周莘喜歡吃的山菇,筍幹,李幹等,要他捎給周莘,劉思任全都收下了,另外打了包。

湞娘向劉思任提出要跟他們去江南。劉思任拗不過她,又考慮到倘若湞娘真去見了鄭森的家人,鄭家要是不認她,那麽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麽樣的事來呢?就答應了:“不過,你千萬不要給我添麻煩!”

周菊知道了劉思任要帶湞娘一起走,私下裏笑著對他說:“姐夫倒是一片好心,考慮得周到。隻是這一路上多了一個人,你難免要費心了。”

劉思任當然聽得出來她這話裏的嗔怪之意,也不為意,隻是打了個哈哈。周菊又說了:“姐夫,流兒閱世不深,又沒什麽心眼,你可得多盯著點他。”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五弟五哥 回複 悄悄話 大作!
又見識無衣的功力了!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