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秦無衣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灰鳥】第一章 漩 渦 

(2010-09-09 08:44:43) 下一個
 


  

加州就像是安裝在美國身上的一段毫無用處的假肢                                               

         ——
Saul Bellow

 


                                    第一章   漩 渦

1


我在離開美國東南部喬治亞州Y大的那一天,我絲毫也沒有想到,在這之後,我居然會因為幾個女人的突然介入,而改變了自己的將來。這些毫無邏輯的豔遇,看似荒誕,其實又預示著某種不可閃避(Dodge)的宿命。

我是個熱愛漂泊的人,我躁動不安的心理,注定了我這輩子不可能紮根於任何一個地方。而我的動蕩不安的經曆,以及我跟女人們的糾纏,似乎也永遠不能通過我的薄如蟬翼、輕如鴻毛的智慧,形成讓我受益匪淺的人生經驗。因此我的每一次挫折,幾乎都沒有給此後的經曆留下什麽教訓。我看透了自己,然而卻無法真正有力量去改變自己。直到如今,我覺得自己仍然是在渾渾噩噩地活著,一邊等待著什麽突如其來的事件的發生,一邊期望著因此而時來運轉。我試圖通過等待與閃避來改變自己的命運。眾所周知,等待其實就像是一張沒有指定人的支票,它也許永遠也兌現不了。而閃避至少在字麵上是不敢麵對現實意思,它更像是失敗的代名詞。但是我卻屢次試圖通過閃避來為自己懦弱的心理尋找一個突破的借口。我幻想著自己時時騎在一匹奔騰的戰馬上,左衝右突,試圖殺開一條血路來。這讓我的形象看上去充滿了不真實的悲壯。

那是一個蒼茫陰鬱的日子,陽光依舊懶洋洋地灑落,天空中沒有了平時湛藍、寬闊、雄渾、清新的氣象。我心想,該是我離開這個空曠的城市的時候了。我感覺自己將穿過天空,而不是大地,向遙遠的西方突進。

記得四年多前剛到亞特蘭大Hartsfield-Jackson國際機場的時候,我曾經為這個機場之大感到震驚:僅從下了機艙,再到候機廳,乘坐地鐵就花了將近十分鍾。後來熟悉了這個市區人口不到五十萬的城市後,我才發現,做為FultonCounty的郡政府所在地,它的大都市圈的麵積與人口,居然不下於國內很多的超級大城市。

然而,在這個城市裏,我覺得自己的生活跟思想都顯得非常的空洞,這空洞的感覺主要來源於沒有目的和孤立的恐懼。我每天除了上課,就是回到公寓,上網,寫作業,偶爾出去打打球什麽的。這裏的一些著名的景點,例如CNNCenter,WorldofCocaColaPavilion,StoneMountain,以及《飄》的作者MargaretMitchell的住處,對我來說似乎都沒有什麽很大的吸引力。這個城市就像一個空曠的海洋,而我隻是其中漂泊著的一葉孤舟。

我在將近四年的時間裏,感情生活一片空白。並不是這裏缺少中國女孩,而是那些矯揉造作的女孩們,長相大都不堪入目,卻又奇貨可居,一個個傲唧唧的,擬待善價而沽之。而我骨子裏跟大多數不動聲色的男人一樣,是個好色之徒,盡管我自己的相貌,除了身材比一般亞裔略顯高大,五官端正之外,也沒有什麽可圈可點之處。在談女朋友問題上,我是寧缺勿濫。我一直認為,擁有一個美貌的妻子,是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想法,讓我在擇偶時顯得十分的固執。我的這種念頭,很容易讓令人生疑的豔遇乘隙而入。

同時這個念頭基本上也撐持著這四年來我的空洞的、毫無光澤的私生活。有時我也會扭一扭僵硬的腦袋反省一下,覺得自己對女性的要求,是不是太苛刻了?或者我的潛意識裏本來就有一種酸葡萄情結在作怪?但是,結果總是我再次大膽肯定了自己的信條。我甚至抱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理,來看待自己的性愛取向了:大不了就……,諸如此類。

在我拿到MCS學位前後的日子裏,正趕上美國的經濟開始進入了衰退期,很多的大公司都在裁員,一些大企業、銀行、商業集團紛紛倒閉。

我源源不斷地向全國各地發出了數百個個人簡曆,尋求一個Techie的職位。我就像個氣若遊絲,奄奄一息的病人一樣,有點病急亂投醫,毅然決定要離開這個碧綠,湛藍而空曠的城市。因此當我一接到洛杉磯的一家名叫LosAngelesInternationalMerchandiseBusiness(LAMB)的公司Interview(麵試)的通知後,根本就不考慮麵談的勝算將會有幾分,也不考慮最起碼的的一些因素如Income,Futureoutlook,Physicaldemands,Jobsecurity,Stress,Workenvironment等,馬上就開始摩拳擦掌準備起來。我想,車到山前必有路,一個大活人,總會找到自己的活路的。這是我三十年來跌打滾爬中獲得的為數不多的箴言之一。



那是新世紀第七個初夏的一天,我把兩個龐大的行李箱子,使勁壓進了伴隨了我四年多的那輛99年的黑色的DodgeChargerSXT車。車子,兩個箱子,這一些,便是我在Y大時積攢的全部的家當了。我打量了一下我的簡單的家當,覺得有點寒磣,於是鼻子忍不住突然一酸。

這輛虎頭虎腦的DodgeChargerSXT,是我剛來到亞特蘭大後不久,花了一萬塊錢買下的。當時,我注重的是車子的外表,看上去能讓人爽心悅目的,而不是它的功能實效。這跟多數人談對象的心理是一樣的。而我又不想買日本車,基於對曆史教科書所灌輸的知識的頑固體認,我對於日本的態度,從來都是低調的,平時也常常在網上散發些仇日言論,做些憤青的勾當。這使我贏得了身邊不少有同樣感受的朋友們的讚賞。仇恨日本似乎已經成為了我們與生俱來的時髦義務。我們很少去認真思考這樣做是不是理性的。憤青與媚俗其實就是同義詞,反正仇恨本身就是高尚的,父仇子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類經典話語,早就在我們的血液裏洶湧躁動著。



買車的時候,我請了一個比我早兩年來到Y大的前輩學友徐強。這位學長前輩畢業於北京一家舉足輕重的醫大,現在Y大做癌症方麵的博士後,為人豪爽,精幹,自稱對車子很在行。他能就車子的方方麵麵,把車行的推銷員砍得死去活來,最後不得不喘著粗氣做出較大的讓步。我那時哪見過這種世麵?我一下子就信了他,並且私下裏將他奉為玩車方麵的偶像。

徐強果然能砍,我們先後看覷了六輛美國車子,最後,我在一輛外觀上油光發亮的黑色車子前,踟躕不前了。當時我的考慮,倒不是這輛車子顏色的雅致與肅穆,有著一股貴族氣息,而是因為它那黑色的外觀,可以遮去諸多的塵垢。說到底,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懶漢。除了在路上,我實在不想花太多的時間在車子上折騰,像徐強那樣,一有空就拿著一塊抹布,就像給寶貝兒子搓澡似的,把車子擦得鋥亮鋥亮的。

徐強好像窺透了我的心思,就讓推銷員跟他一起將車子的幾個重要部位,通體檢驗一下,最後他跟我說:“哥們,這輛車子,雖說Miles數隻有四萬多,但是很多零部件磨損的程度都很高,像是撞過的。哥們你知道,這車子就跟女人一樣,重要部位被碰撞過了,身價就會大跌。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我含糊地搖了搖頭,隨即馬上又點了點頭。這並不表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而是搖頭即意味著我的無知,這顯然傷害了我的自尊心。不過他對車子的比喻卻讓我一下子豁然開朗。於是他斜了一眼那推銷員,說:“不過,哥們,你如果死要定了,我估摸了一下,就這個數。”

他說著,按著我的肩膀轉過身子,朝我麵前攤開一塊肉嘟嘟的巴掌,隨即又將拇指按住除食指之外的三個像螃蟹爪子一樣的指頭,往掌心按了下去。

我那時沒什麽主意,恨不得鑽進車子開了就跑。這有點像個愣頭青第一次跟女人接觸一樣,隻要對方是女的就行。在處理很多事情上,我其實都顯得不太專注,這習慣改都改不過來。我朝徐強點了點頭,又朝推銷員謙恭地笑了笑,好像那車子是他以慈善的名義免費送給我的。於是在一番融洽的手續過程之後,那輛貌似光滑的黑色DodgeChargerSXT車子,就名正言順地屬於我了。臨走時推銷員按耐不住成交後的喜悅說:“夥計,歡迎再來!”

我心想,你小子這不是咒我的車子嗎。不過我拿到車鑰匙的時候,臉上還是充滿了虛浮而光滑的笑容。這主要是因為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興奮。想想看,我終於擁有了一輛屬於自己的車子了!想想看,不久前在國內擠公交車時,車子對我來說還隻是個遙遠的夢想。在回去的時候,我謝絕了徐強要替我將車子開回去的要求:我結婚,你入洞房啊?沒門。你隻是個媒人。我親自駕著車,並且膽大包天,咬咬牙,惡狠狠地就上了風馳電掣的高速公路。

一路上,隨著腳掌對油門和車閘的漸漸適應,我的臉上開始洋溢起得意的笑容。身旁的車子跟路邊的風景一起呼嘯而過。那是我來到美國之後最心花怒放的時刻,我的笑容在陽光中熠熠生輝。而坐在我身邊押車的徐強,則顯得十分的緊張,他的雙手緊緊地抓著大腿上的牛仔褲,眼睛時刻不離高速公路上的車流。下車後他忍不住感慨地說:“我靠哥們,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這裏順便交待一下,徐強在我到來的兩年多後考過了Board,與此同時,他也跟他的妻子離婚了。他們有個女兒,離婚後跟了他妻子。他妻子原來也是個醫生,長得不錯,嬌小玲瓏,後來改行學了MBA,到華爾街做股票去了。徐強是個精力過剩的人,喜歡大魚大肉的,一日不沾葷腥,就要上房揭瓦。他抱怨說她的喜歡吃素的老婆不但在飲食上無法和他保持一致,她也無法滿足他在床上的欲望,嫌他做愛時花樣繁多,精力旺盛。在美國離婚,這一條理由是很要命的。他們的婚姻就像是獵豹跟梅花鹿的組合。我發現,徐強在挑揀女人時的苛刻的程度,一點也不下於他對車子的挑剔。

三年多下來,如今我眼前的這輛車子的外殼,早已經斑駁支離了,而它身上的關鍵部位,除了發動機之外,在我買下它的三年多時間裏,差不多都更換過了。我花在它身上的錢,早已經超過了我當時買車時所花的錢。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都說汽車工業是美國的支柱產業。看起來,這都是我當時喜好花裏胡哨的心理作怪,貪圖的是車子外表的華麗,而不注重它的實際功用。有的老黑跟老墨,一輛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出廠的老Buick,至今開起來還有模有樣的。

現在我學乖了,出行之前,先把車子開到Bodyshop,全身上下細細地檢查了一下,該修該補的都糊弄好了,這才敢放心地上路。不管怎麽說,從亞特蘭大到洛杉磯,總該有三千多Miles吧?萬一到時候在半路上拋錨了,那時叫天天不應,如之奈何?!我覺得自己擔心的比較有理。我把這種擔心歸諸我的經驗。

順便說一下,我現在要去的地方,是以出產電影和明星緋聞著名的南加州的洛杉磯。我剛接到那裏一家名聲顯著的跨國公司LAMB的Interview的邀約。我充滿了自信。盡管Interview的結果不能確定,但是,說實話,我是再也不想呆在這個四平八穩的城市了。因此,不管Interview的結果怎樣,我都不想再回到東南部了。我不想在一棵樹上吊死,這一點我跟徐強有著難得的相似之處,隻不過他的樹是女人而已。

我在本質上是個好高騖遠的人,不然的話,我也不會來到美國了,我大可以在國內過著優裕而富有色彩的日子。實際上在我出國的時候,美國在國人心目中的形象已經不再是人間天堂,而是彼可取而代之的角色了。但是這更激起了我要出來闖一闖的豪情。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是我一向的生活信言。當初我出國時,也是抱著這種信念的。我在出國的前一年,就毅然決然辭去了在南京一家生物研究所的工作,然後潛心準備GRE考試。在成功地來到美國後不到一年,我又決定放棄攻讀枯燥無味的生物學博士學位,轉而改學電腦科學,偷偷地選修了一些Undergraduate的課。兩年多後,我又成功了。

所以,我覺得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句話,對我人生走向的影響巨大。很多人都是莫名其妙地以一句話作為自己的人生指南的,這種牛脾氣陰差陽錯地使他們時不時地在絕處逢生。我就是這些僥幸的牛人之一。

將近四年的時間裏,亞特蘭大這個城市給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無非就是報道內容天花亂墜的CNN,滿世界冒著泡泡的可口可樂總部,還有就是漫無邊際的環城高速公路了。每當黃昏來臨的時候,在這個灰暗城市市中心的每一個街口的電線杆下,都有一兩個形跡可疑的黑人站在那裏。他們無所事事,既無惡意,通常也不向路人伸手要錢。他們就像幽靈一樣的戳在那裏,像是這個都市的守望者。他們的形象,倒是給這個城市的夜色,增添了一道風景。

今天,我本來是想在早上十點出發的。但是我又是個自作多情的人。我起床後,花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跟三年多來我在Y大結識的那些同學朋友們,逐個打了電話,有點依依惜別的樣子。我把自己的出走,看得跟摩西出埃及一樣隆重。我希望聽到他們對我前途的讚美聲,或者哪怕隻是鼓勵。我以為,大家在獲悉我離開亞特蘭大之後,都會唏噓感歎一番的,因為我們曾經一起在這裏領略過拚搏的艱辛、寂寞的滋味。然而沒想到,他們聽說我要走了,居然異口同聲地祝願我一路順風,萬事如意,毫無竟無語凝噎的悲切。對於他們,好像我的離開,隻不過是從一打可口可樂中順手拿起一聽喝了,然後將空罐子隨手遠遠一擲似的。這讓我大失所望。我原先曾激動地認為,在我離開的時候,至少會有那麽幾個人(包括一兩個傲唧唧的女孩)會哽咽失聲的,他們因為我的出走而若有所失。

看起來,我在大家的心目中的位置,遠遠不像我原先假想的那樣偉大。反過來,這也更堅定了我出走的意念:這個城市太冷漠了。

隻有徐強跟我聊的時間最長。我也認定他是我在這個城市最好的朋友了。不過在電話裏我們聊的主要還是我的那輛殘破的DodgeChargerSXT。聽徐強的口氣,關於我的車子,他似乎是以類似一個成功的媒婆那樣的口氣自居的。他對我的車子的每個部位都做了技術性的評點,他對我車子的熟悉程度,遠遠高於我本人。我根本就插不上嘴。半個小時後,他終於心滿意足地將電話掛掉了。我鬆了一口氣,卻又有些惘然。畢竟,我要去的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我要尋找的,是一份沒有保險係數的工作。

這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我到加油站買了兩聽Coors牌啤酒,再到對麵的麥當勞,買了一份漢堡快餐,然後就上路了。我走的是20號高速公路,這條公路從喬治亞州一直延伸到西南部的新墨西哥州,然後在那裏匯入10號高速公路。

路上沒有多少車子,路邊綿延的森林蒼翠無比。我一手開車,一手拿著漢堡包啃著。吃完漢堡包,我開始喝起了啤酒。我知道喝酒開車是違法的,不過攤著這麽悶熱的天氣,喝點冰涼的啤酒開車,心情真是舒暢,因此也管不得那麽多了。

在酒精的刺激下,我的車速越來越快。這時,我趕上了旁邊Lane上的一輛紅色的ToyotaCamry的車子,我隨意轉頭看覷了一眼那輛車子的主人,是個略微有點豐滿的、白皙的亞裔女人。我之所以稱她為女人,是因為在一瞥之下,我根本就不能判斷得出來,她到底是個年輕女子,還是個少婦?而且,她還戴著一副寬邊墨鏡。

不過,我的精神還是為之一振。我忽然產生了要跟她玩一會追尾的遊戲心理。反正大家都是一個人開車,都寂寞得很,四周除了雜亂的樹叢跟渾濁的陽光之外,什麽也沒有。於是,我就開著車子,不緊不慢地挨著她的車子。我瞄了一眼我車子的時速表,基本上可以判斷得出來,我的這位陌生的旅途伴侶的車速,大致在80到85Miles之間。我將車速調到同樣的速度,就這樣緊緊地咬著她。



2



我的自娛自樂的追尾遊戲持續了十幾分鍾後,那個女人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不良用心。她忽然將車子拐到了慢車道上,然後放慢了車速,我一個不小心,車子忽地一下就衝出了一百多碼遠。到我抬頭朝後視鏡一看時,她的車子已經落後我約有兩百碼了。

而在我的車子與她的車子擦身而過的刹那時,我忽然看到了她朝著我冷冷地一笑。雖說隻是一抹冷笑,不過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下子,這個女人等於明白地在告訴我,她已經發現了我的不純的動機了。但是,這更加劇了我的惡作劇和好強的心理。我迅速將車子也拐出了快車道,然後放慢了車速。眾所周知,在快車道上行車,除非你緊跟著前麵的一輛車子,不然的話,遇到超速時,在幾百碼之內你的前麵如果沒有車子,那麽警察一般都先要過問你的。

我將車速降到了60Miles,不疾不徐地跑著。這時,那個女人受不住我的慢車速了,她忽悠一下又將車子拐到了快車道上,隨後迅速提升了速度,想要擺脫我。

我忍不住樂了,這正是我所希望的結果,我也上了快車道,隨即又緊緊地咬住了她。我們就這樣在高速公路上換來換去的,不到一個小時,車子不知不覺間居然開出了近80多Miles。不過,我發現那個女人對我的遊戲並不是很配合,我就像是一個人在演獨角戲似的,我的心裏逐漸也有些冷卻了。我是個做什麽事都缺乏堅定恒久耐心的人。

於是,我一下便將車子拐到了慢車道上,然後以90Miles的速度,超到了她的前麵。在經過她的車子時,我故意按了一下喇叭。

此時,我的兩聽啤酒已經喝的差不多了,下體有點發脹發麻。我指望著前麵很快就會出現一個RestArea,好下車去痛痛快快地排泄一通。可是我的心裏越急,那些休息場所似乎越是不著邊際。我抬眼看了一下後視鏡,卻見到那個女的正悠然地駕著車子,以一種近乎巡航的速度,緊緊地跟在我的後麵,就像剛才我跟在她的車子後麵一樣。那樣子充滿了看看誰笑到最後的快意。

此時,我們的車子正在從東往西開,她戴著墨鏡,因為陽光的強烈反照,我根本無法看清楚她的那張得意的麵孔。我覺得自己的泌尿係統在關鍵時刻,實在太有損我的麵子了。此時我的急於排泄的心理,已經遠遠蓋過了繼續跟她玩下去的意興。

終於捱到了一個RestArea。我胡亂停下車子,就上衛生間去了。我在衛生間裏磨蹭了約有十分鍾,出來的時候,忍不住猛吸了幾口新鮮空氣,覺得全身上下爽快地要命。心想難怪人們都把解手叫做方便。

我記起了那個女的,心裏不覺一笑。我尋思,此時她可能早已經超過我有十幾Miles了。

方才在停車的時候,我因為急不可耐地要上洗手間,因此車子停的有些歪斜了。我的車子跟右手邊的那輛車子靠的很近。那是一輛紅色的、耀眼的ToyotaCamry,八成新,看上去似乎有點眼熟。我倒車的時候,盡量小心翼翼的。可是,有時候你做事越是想小心一點,越是見鬼,越要出事。我覺得自己的判斷角度已經相當準確了,因此踩油門時,腳下不覺多使了兩分勁。可就是這麽一用勁,隻聽得“砰”的一聲響,我的車子已經撞上了右邊的那輛Camry!

我心裏一涼,身上登時冒出了汗來!我心想,這回完了,人在旅途,又是酒後駕車,弄不好今天晚上要在警察局裏跟一些地痞流氓一起過了。我索性將車倒了出來,停到一邊,然後過去查看了一下那輛車子的撞痕。沒想到,就這麽輕輕地一撞,那輛車子左邊油箱外麵的擋板,已經凹進去有將近一英寸的深度。而我的車子的右後邊的車燈,也被撞得裂開了。倒車時撞車,最怕的就是力道太大,倘若力道小,即便撞了車,有時也不會有什麽傷痕的。但是我剛才撞擊的力道,估計至少不下於三百磅。

我的車子買的是雙保險,既保自己撞了人家的車子,也保自己的車子被別人家撞了。有些黑人跟老墨,開著戰場上下來一樣的舊車,根本就不買保險,撞了別人,情願進牢子蹲監獄,也不賠錢。今天是我撞了別人家車子,雖說有保險公司替我頂著,不用我掏多少錢,但是我擔憂的是警察來了後,一是要耽擱我的行旅時間,二是怕警察查驗出我是酒後駕車,這麻煩就大了。

因此,此時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趕緊開車溜走。依照美國法律,交通事故隻是過錯,但是事故後逃離現場,便是犯罪了。此時我顧不得這麽多了,心想能溜多遠算多遠,於是馬上鑽進了車子。

我正要將車子發動起來,心裏忍不住又猶豫了一下。我想了想,最後歎了一口氣:倒黴就倒黴吧,免得到時候於心不安。我隨手拔出車鑰匙,拿了瓶礦泉水,下了車,四處張望著,等待著那輛車子主人的到來。

沒過一會兒,我忽然看到一個戴著墨鏡的、身材略微有點豐滿的、高個的年輕女人,村村嫋嫋地從休息大廳裏走出來。因為她個子偏高,遠遠看上去,倒不顯得豐腴,隻是白皙的膚色有些刺眼,胸脯也有些偏高。這種女人,所有的男人都會感興趣的。我就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她的手裏拿著一杯熱飲料,目不斜視,自我感覺挺好的。等到她走近前來,摘下墨鏡的時候,我愣了一下,隨即就認出來了,這個女的,正是下午跟我在一路上玩飆車遊戲的那個女人。雖然我們沒有直接麵對麵過,但是我憑直覺,還是輕鬆地就認出了她。估計她是在我之後也到了RestArea,然後吃了些漢堡或者Snack之類的垃圾食物。年輕女人似乎永遠都害怕發胖,然而,她們的饞嘴巴,又永遠離不開那些零碎雜食。還好,這個女人看上去還沒有發胖。細看之下,她甚至還是有些豐韻的,尤其是那對薄薄雙眼皮的細長眼睛,魅力十足。當然,這或許隻是我的錯覺。

我慌忙扭開頭,望著遠處,以免被她看到我眼下的尷尬狀態。沒想到,那個女的卻徑直來到被我撞傷的那輛車子前。她冷冷地乜了我一眼,打開車門,正要上車,突然,她看到了車子上被撞的傷痕,於是就像突然見到了響尾蛇一樣,驚叫一聲:

“Oh,MyGod!”

她這麽一叫,我知道我今天算玩完了。因為,誰的車我都可以撞,但就是不能撞這位姑奶奶的車。

然而這時,我反而鎮定了下來,我做好了豁出去準備。我看她的長相像是個亞裔,可是不能確定她是不是中國人,於是便笑著走上前去,用英語招呼她說:“小姐,你好。很抱歉,剛才是我不小心擦了一下你的車子。我想盡快將我們之間的事解決好。你知道,我的車是有保險的。但是,但是……,我眼下急著要趕著到西部去謀生。我沒有太多時間花費在車子的糾紛上。因此……”

那女的將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後拿出手機,二話沒說,就撥了911。我一邊喝水,一邊尷尬地跟她套近乎說:“我們好像見過麵?”

那女的冷笑一聲說:“我們的確見過麵。我早就知道,一路上你一直對我不懷好意。這一點,過會我也要告訴警察。我說,你停車的技術,也太差勁了吧?!”

我心裏一緊,笑著說:“既然這樣,那麽,你為什麽還要把車子停在我的旁邊?你沒看到這裏的停車位特別窄嗎?!”

她說:“剛才,附近已經沒有停車位了,要不然,誰願意將車子停在你這種橫七豎八的車子旁邊?!”說著,她突然用漢語對我說:“你是中國人吧?”我愣了一下,也用漢語說:“咦,你怎麽就那麽肯定我就是中國人呢?!難道我的臉上有漢字?”

她說:“瞧你那德性,還用問?!”

我有點難堪,也有點生氣。我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裝束,覺得除了膚色之外,好像跟周圍的男男女女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難道中國人的身上,都有著什麽醒目的印記?我冷冷地說:“中國人怎麽啦?!我就是中國人。可我撞了你的車之後,總算沒跑。”

她冷笑說:“你跑得了?我停車的時候,看到你車子歪歪斜斜的停著,就已經記住你的車牌了,以防萬一。你一整個下午老纏著我幹什麽?一看就知道你是個很無聊的人,看你老大不小了,怎麽就像沒見過女人似的?!像你這種人,在我身邊,就不下於一打,整天自我感覺良好,好像誰都欠了你們似的。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好了,過會警察來了,你自己解釋吧!

她說著,她的眼睛冷冷地瞟著我。如果說剛才我還把她當作一個女人看的話,——至少在我的想象中是如此,那麽現在麵對她的眼睛,我覺得自己的惡作劇有點過分了。她看上去隻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那雙黑而清純的眼睛,跟她方才的一通尖刻的話語,一點都對不上號。我呆住了。憑良心說,她長得很出色。

我心裏有些歉疚,不敢去正視她的眼睛。我自以為是個玩世不恭的人,但是我現在發現,這個女孩似乎跟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於是我終於規矩多了。本來撞車撞出個美女,說不定會鬧出點意想不到的情緣,可眼前這位冰冷的美女,讓我所有的妄想都凍結了。



3



警車來了。在美國的州際高速公路上,經常有警察出沒。因此凡當事者一Call911,一般在十幾分鍾之內,警車就會閃電般迅速趕到現場。還有些警察喜歡偷懶,平時幹脆就躲藏在路邊的樹叢下,守株待兔,等待著倒黴鬼的出現。他們一發現有車子違規,馬上就亮起紅藍兩色警燈,按響警笛“嗚嗚嗚”追捕違規者。我曾經就被警察用這種像貓捉老鼠一樣的齷齪手段逮過兩次。我一直懷疑,這些警察很可能跟我一樣,也是懷有一種天生惡作劇的心理。我對美國的警察,一直沒有什麽好感,可又不得不時常跟他們打交道。

警車上下來了兩個身形龐大的男警察,一黑一白。他們先看了我的駕駛執照,然後拿出記錄本,先去記錄那個女人的發言。我懸著一顆心站在一邊,仔細聽著她會怎麽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女孩連提都沒有提到我跟她一路上的追逐遊戲,她隻是簡單地敘述了一下自己停車的經過,然後,接下來似乎全都是我的事了。

那個黑人警察來到我的麵前。他抽吸了兩下鼻子,問我說:“你是喝了酒駕車的?我聞到了你嘴裏的酒味。”

我想搖頭,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在美國,誠實有的時候比自作聰明更管用。黑人警察馬上就讓我舉起雙手,然後命令我趴在我的後車廂上。那個白人警察也走了過來,兩人嘀咕了幾句,黑人警察便到車上拿了一根透明塑料小管子,然後要我把身子反轉過來。他說:“先生,我們想對你做酒精檢測(FST),希望你合作。”

他要我將嘴巴張開,然後將一根三寸來長的塑料管子塞到我的嘴裏,要我做深呼吸。我先往喉嚨裏猛咽了幾口口水,過濾了一下嘴巴裏的酒精,然後又猛吸了一口氣。黑人警察將塑料管子從我的嘴巴拿出來,放在眼前看了看,又抖了幾下,似乎心有不甘。隨後兩個警察湊在一起嘀咕了一會。黑人警察過來問我說:“先生,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我說就喝了兩聽酒精度5%的Coors牌啤酒。黑人警察就讓我互換著雙腳,腳腫頂著腳腫地往前走直線,我拿捏一下精神,全神貫注地往前走了十幾步,我相信自己的步伐還不至於東倒西歪的。黑人警察說:“你知道,在喬治亞州,駕車時身體內的酒精含量是不能超過0.08%的。雖然酒精檢測的結果顯示,你的酒精攝入量沒有超標,但是,因為你出了交通事故,所以,我們不得不將你暫時拘留。”

我心裏一涼,忍不住打了一個嗝。看來,今天晚上我得在警察局度過了。這時,那個女人把兩個警察請到一邊,笑著跟他們說了幾句什麽。我聽不到她跟他們說了什麽,但是我估計,她肯定是要落井下石了,這真要命。過了一會兒,那個白人警察聽了她的話後,笑著朝我走了過來,說:“夥計,你真走運。你的女朋友願意跟你和解了。”

我愣住了。這個女人居然說她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馬上就反應了過來,心裏不覺一熱:這一定是那女孩替我說了什麽好話,給我解了圍!她可能不忍看到我要受牢獄之災的,畢竟都是中國人,血濃於水啊。我笑著跟白人警察說:“長官,我知道她會原諒我的。我現在開始後悔我喝下了兩聽啤酒了,今天晚上我會送給她一束鮮花做為補償的。”

白人警察說:“你們撞車的事,我們已經做了紀錄。這是你的錯。夥計,以後在對待女人的事情上,千萬不要太衝動。酒精是不能讓女人回心轉意的,不過送鮮花是個不錯的主意。好了,你可以跟她走了。我們將一直尾隨你離開喬治亞州。伯明翰的夜色雖然比不上亞特蘭大,但是我還是祝願你們有一個愉快的周末!回去後衝一個澡,再在蠟燭邊品嚐美酒和女人的笑靨,比在公路上用啤酒賭氣要清爽的多。”

我等著兩個警察上了警車,便迫不及待地問那個女人說:“喂,你剛才到底跟他們說了什麽?我得感謝你。”

那女的冷冷地說:“這個你不用管,而且,我警告過你,你千萬不要自作多情。我剛才之所以替你說了一句話,其實是擔心你要是進了局子,你的保險公司就沒有了著落。你說你要到加州去,而我卻住在阿拉巴馬的伯明翰。你要一走了之,我的車子怎麽辦?!我估摸了一下,要修複這車子,起碼要一千美元以上。這對一個學生來說,可不是一筆小錢。”

我說:“那好,反正我要經過伯明翰的。到了那裏後,我們馬上就去我的保險公司,把今天的事了斷了。”

那女人說:“我也是這樣想的。你是哪個保險公司的?”我說是StateFarm的。我掏出保險卡給她看了一下。女的說:“我的保險公司是Allstate。行了,不早了,咱們上路吧。你在前麵,我在後麵跟著你。”

我笑著說:“你不會是怕我溜走了吧?”女人冷笑說:“你敢!我記著你的車牌號呢!還有警察盯著,虧你還有臉說這種話!”

我問說該怎麽稱呼她?她說:“你的手上不是還拿著警察的紀錄報告嗎?”我拿起手裏的紀錄單子看了一下,那上麵她的名字是Jeanne。我正要上車,女人又衝我說道:“喂,那是我的英文名字,我的中文名字叫鄭妮。如果過會你走丟了,到時候就打我的手機。警察的紀錄單子上有我的手機號。”

於是我開著車子先上路了。鄭妮隨後跟了上來。上了高速公路後,我朝後視鏡瞄了一眼,看見那輛警車也跟上來了。於是我拿捏了一下精神,提心吊膽地以60Miles的巡航速度開著。二十多分鍾後,車子出了喬治亞州。警車消失了。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但是,此時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Sparetime(夏時製)又比RegularTime(標準時)早了一個小時,而我們的路程,距離伯明翰還有80多Miles。我拿起手機,撥通了鄭妮的手機,說:“喂,鄭妮小姐,我們到達伯明翰的時候,那邊的保險公司可能早就下班了。而我本來是想今天晚上在塔斯克魯薩(Tuscaloosa)過夜的,我已經預訂了那裏的一家Motel(汽車旅館)。要不,等我趕到那裏後,再跟我的保險公司聯係吧?”

沒想到鄭妮一口回絕了我的要求,她說:“你們的保險公司,在晚上的時候,肯定會有人在值班的,另外,伯明翰的時間要比喬治亞晚一個小時。”我說:“任何事都會有意外的,你就抬抬高手吧。”鄭妮斬釘截鐵地說:“不行!在我們的事情處理好以前,你不能離開我!”

我聽了她這話,心裏一樂,便說:“要是這事一輩子都處理不好呢?”鄭妮沉聲說:“別跟我耍貧嘴。告訴你,你別想在我這討到半分便宜!”



4



我們到達“鋼城”伯明翰的時候,已經是夜色闌珊了。這是一個比亞特蘭大還要空曠的城市,隻有那些過早出現的燈光,才能讓人感覺到它做為城市的真實的一麵。麵對著滿目耀眼的燈火,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無家可歸者,而且全身心都覺得非常的疲憊。我想,這可能是白天我先是經曆了過於興奮的狀態、而後又猛然墮入沮喪的反差的緣故。

在過了伯明翰機場之後,鄭妮將車子開到了我的前麵,然後從車窗口伸出手來,豎起一根手指頭,示意要我跟著她的車子走。我想,碰到這樣難纏的角色,看來今晚我得在伯明翰過夜了。因為撞車,我整整耽擱了兩個多小時。而從伯明翰到塔斯克魯薩,不過才一個小時左右的路程。

我們過了Downtown(市區),翻過了那座早已經沒有了那尊著名的“鐵人”雕塑的鐵人山,來到了一處位於灌木叢林中的公寓區。鄭妮停下了車子。我跟著也下了車。我猛吸了幾口新鮮空氣,說:“這就是你們阿拉巴馬州最大的城市伯明翰?怎麽一點也不像個城市?!倒像是十幾個鄉下小鎮拚湊在一起似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

鄭妮正色說:“好了,我們別談這些無謂的事了,你不是來旅遊的,我也不過是這個城市的過客,我不想為了這個城市的榮譽跟你爭執。現在你先跟我一起到我的住處,然後你馬上跟你們的保險公司打個電話,告訴他們今天我們發生的事情。”

我說:“都七點多了,又是周末,我們保險公司那頭真還有人在嗎?!況且,我至少得先找個地方歇歇腳吧?我累了,也餓了,估計今晚也趕不到塔斯克魯薩去了。算我倒黴,OK?”

鄭妮說:“這是你的事,我不管。反正你得盡快將車子的事情給我搞掂。我明天早上還要上課呢!”

於是,我隻好跟著她來到了她的公寓。這是一套一室一廳外加一個小書房的房子,廳顯得很寬敞,收拾得也很幹淨,比我原先居住的地方要強多了。女人住的地方才能稱作家,而男人住的地方,似乎隻能勉強稱作窩。屋裏的牆上掛著幾幅技術與藝術含量很高的西洋油畫,與客廳裏簡雅的布置,倒是很匹配的。

我在房間裏四處探頭探腦地走了一番,主要是出於對女性住所的好奇。我發現,女人住的房間,除了比我們男人多了一些不合時宜的玩具,擺設,化裝品之外,其實跟我們一樣的寒磣,隻是她們更懂得收拾而已。她們似乎比我們更注重麵子,而且女人年齡越大,越是如此。不像男人們,臉皮是活得越來越厚,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當然,借口是不拘小節。

鄭妮正在往冰箱裏裝填她從亞特蘭大購買回來的豐盛的食物,見到我正賊眉賊眼地四處溜達,就厲聲問我說:“喂,Mean,你想幹什麽?!這可是一個未婚女人的房間!”她說這話的時候,將“未婚”兩字拖得很長。

我笑著說:“我這不是在參觀嗎?!我說鄭小姐,就你一個人,住著這麽寬敞的公寓?這實在是太奢侈了!”鄭妮“啪”地關上冰箱,說:“什麽奢侈?我是跟另外一個人Share(分租)的。我們兩人合租這套房子,每人每個月隻要出三百塊錢。你撞了一下我的車子,那修理費就夠我付三個月的房租了。”

我忍不住問說:“你的Roommate是男的還是女的?”鄭妮說:“你這人怎麽這麽惡心?當然是女的了。這些天她上新奧爾良開會去了,後天回來。好了,你別轉移話題磨蹭時間了。你趕緊給你們的保險公司打電話吧,我要去衝洗一下了。我洗完澡,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

她說著,就上衛生間去了。我掏出手機跟保險卡,想了想,就給StateFarm在伯明翰的保險公司撥了個電話。對方果然有人接聽,是個女的。她仔細詢問了我事故的經過,然後問說:“先生,你現在人跟車都在伯明翰嗎?”

我說我正在伯明翰,但是我正急著要趕到西部去,我不可能在這裏逗留太多時間,因此我希望保險公司能盡快處理好這件事。實際上,我跟加州的那家公司約定的Interview的時間,就在七天之後。倘若我在這裏節外生枝地擔擱上兩天,那就意味著,我將有可能趕不上我的麵試了,那麽我的前程就將化為泡影,我將加入數目龐大的洛杉磯流浪漢隊伍。

而且,我還規劃好了,在我的旅程中,假如時間寬裕,我想順便遊覽一下中部的一些名勝,比如去瞻仰一下兩年前遭遇過Ktrina颶風、以性開放著名的城市新奧爾良等地。我一直想真實地欣賞一下讓人心驚肉跳的脫衣舞。在亞特蘭大時,我沒好意思去這種場合,而新奧爾良在這方麵的表演據說是最拽人的。更讓人興奮的是,我聽徐強說過,當你走在新奧爾良街頭時,倘若陽光燦爛,四處散發著酒精味,那麽從你對麵而來的女孩,便會出其不意地捋起上衣,突然間向你展現出她們飽滿而顫抖的乳房。不過,如今這些讓人豔羨的景象,估計都在那一場舉世震驚的颶風中被摧毀了。但是這並不影響我去垂顧這個曾經是那麽迷人的城市,就像當初我去吊念MargaretMitchell的住處一樣。

電話裏那女的繼續說:“先生,雖然這樣,我們保險公司對這起事故最快的處理時間,也應該在明天中午之前。你知道,我們必須擁有事故對方的車子被損壞的程度的估價,如果你的車子也需要修理,我們也必須對你的車子的損壞程度進行估價。而這將影響今後你的保險金的投入。所以,先生,我建議你明天盡量能留在伯明翰,以便讓我們將你們的事故,盡快地、圓滿地解決。”

我遲疑了一會,問說:“小姐,這僅僅是你的建議呢,還是一種必不可少的程序?”

那女的說:“先生,我想這兩者之間,並沒有什麽區別。我希望明天你和這次事故的另一方,能夠將事情處理好。先生,你可以隨時跟我們聯係。周末愉快,晚安!”

我關掉手機,心裏萬分沮喪。我想我不得不改變一下我規劃中的旅程了。而保險公司那個女人的一聲“晚安”,突然提醒了我,我今天晚上該住宿在哪裏,到現在還沒有著落呢。

這時,鄭妮洗好澡出來,換上了一套淺藍色的休閑服,看上去比白天時要順眼多了,因為經過水分的浸潤,眼睛也顯得更大了。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但隨即我又顯得憂心忡忡了。

鄭妮故意裝作沒有發覺我在偷窺她的樣子,拿張毛巾胡亂地搓著頭發,然後問我說:“嘿,我說,你跟你的保險公司聯係上了嗎?”

我說已經聯係上了:“不過,你也得給我們保險公司打個電話,把你的情況說清楚。最好明天早上我們能一起趁早去一趟我的保險公司,把事情搞掂了。所以我想,你明天早上能不能不上學校去。這事就算我求你了!你知道,我的旅程安排的很緊!我隻有一個星期的行程。三千多Miles的路程,滿打滿算,每天也得開五百多Miles啊!”

鄭妮想了一下,說:“這事我還得考慮一下。喂,你中文名字叫什麽?我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你。”我說我姓莊名鳴,一鳴驚人的“鳴”,不是休斯敦“火箭隊”中鋒姚明的“明”。

鄭妮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沉吟著說:“莊鳴,——這名字怎麽這麽別扭。要是老外叫你,該叫Mean吧,聽起來就像是你這人是個小人似的。嘿,我肚子餓了,你會做飯嗎?你今天惹了禍,總該有點補償吧?!”

我一聽這話,登時有點心花怒放了。倒不是因為我真會烹飪,而是聽鄭妮她的口氣,我跟她這大半天來僵化的關係,很有可能就要解凍了。而且,我還將獲得一頓免費的晚餐,這對於今天跟我一起折騰的精疲力盡的胃口來說,多少也該算是個補償了。更重要的是,我可能還有機會在她的公寓留宿,這種事想起來就讓人的情緒美不勝收。於是我摩拳擦掌地說:“鄭妮,我告訴你,我的車技可能不怎麽樣,但是說到烹飪,這絕對是我的強項。我之所以沒去開餐館,是怕很多人因此砸了飯碗。我一定要好好補償你!不知道你喜歡什麽樣的菜色?”

說著,還沒等鄭妮回話,我就像個主人一樣,大搖大擺地打開了她的冰箱,一邊咽著口水,一邊快速搜尋著她的冰箱,看看有沒有符合自己口味的食物。鄭妮說:“什麽菜色我倒不介意。隻要是中國菜就行。這些天,因為我的Roommate不在,我自己也不做飯了。我吃膩了老美的快餐,嘴巴都有點麻木了。所以我今天好不容易找個機會,特意大老遠地跑到亞特蘭大去,在‘大華’超市買了一大堆的海鮮,幹貨,鮮菜,調料等。你就憑你自己看家的手段,隨便拿些出來露一手吧。你知道,我買回來的這些海鮮,在你們亞特蘭大那邊可能算不上什麽,但是在我們伯明翰這邊,都是稀罕東西,你可別踐踏了!我得趕緊把明天的課程預習一下,明天早上,我讓我的同學給我在課堂上錄音,然後我們一起去你們保險公司。”

說著,她又補上一句:“莊鳴,告訴你,晚上做飯這事,可不是我有求於你,而是你先求我明天陪你一起去料理保險的事的!咱們算是扯平了。”

我說那是那是。鄭妮進了自己的臥室,就把房門關了起來。說老實話,此時我烹飪的技藝,可能跟一個剛學做中國菜不久的老墨打工仔差不多。我拿捏了一下冰箱裏的菜樣,然後開始調動起我對曾經吃過的中國菜的記憶。最後,我選擇了做一道椒鹽蝦,一道鹽薑生醃螃蟹,一道白菜豆腐海蠣湯,外加一盤嫩冬筍炒香菇。我相信,僅就這幾道菜,我差不多已經掏空了鄭妮冰箱裏三分之一存貨的精華了。

我在做那道生醃螃蟹時,心下裏十分的得意。我老家是福州沿海一帶的,每到冬天的時候,海蟹正肥。老日子裏,我父親經常買上幾斤生鮮的海蟹,然後將它們剁成塊狀,裝進一個瓷壇子裏,再放進些生薑、醋、鹽,還有福州的佳釀青紅酒什麽的,密封上一夜。第二天早上端出來,便是鮮美絕好的下飯菜了。

於是,我憑著記憶,先將幾隻生螃蟹剁成細塊,然後放進一個大碗裏,再放進薑,醋,鹽,糖,蔥段,胡椒,料酒。最後聞了一下,覺得正是小時候吃過的那種味道,就差沒有青紅酒獨特的酒香了。

剛才,我在檢索冰箱的時候,發現鄭妮其實並不是一個能將事情安排的有條不紊的人。她的冰箱裏的食物,堆得雜七雜八的,根本就不分類。於是我斷定,鄭妮可能跟我以前見過的一些女孩一樣,每天出門的時候,都打扮齊整,臉上化著矜持而優雅的淡妝。而這些女人的家裏,大多又邋遢的像是雞窩一樣。所謂雞窩裏飛出金鳳凰。不過,她的客廳看上去倒是挺清雅的,可能是她的那個室友布置的。看她料理家室的樣子,一定是從小嬌生慣養長大的。像她這樣的女人如果是搞科研的,估計夠嗆。

我花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才炒好了那四樣菜。這是我迄今為止炒過的最多、可能也是最像樣的菜了。我在招呼鄭妮吃飯的時候,滿臉得色。鄭妮看了那幾道菜之後,終於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嘿,莊鳴,沒看出來,你還真有一手!”



5



我們風卷殘雲般地吃完飯,我對我的生醃螃蟹意猶未盡,餘香在口。鄭妮打開了電視,這時已經過了十點了,我看她似乎並沒有將我驅逐出門的意思,於是也就裝起了糊塗。我們一邊漫不經心地看著哄笑聲不斷的肥皂劇《Friends》,一邊互相打聽彼此的經曆。鄭妮確信了我真是要趕著去加州Interview後,忍不住笑著說:“不瞞你說,今天剛見到你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在中餐館裏打工的。你看你那模樣,灰頭土臉的,哪像是堂堂Y大畢業的IT人?!”

我笑著說:“彼此彼此。”鄭妮不高興地說:“你這話什麽意思?!罵我?!我的氣質可比你要好多了。”我說:“你不是先罵我了嗎?!我又沒說你什麽。”

鄭妮“哼”了一聲說:“其實打工仔又怎麽了?中國人在別人家的地盤上混飯吃,不都是打工仔嗎?!我給你開個玩笑呢”。過了一會,她又問我:“我說,你到了加州後,要是Interview時被涮了,——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你別不愛聽,那你打算怎麽辦?還回到亞特蘭大?你再往前走可就是浩瀚無垠的太平洋了。”

我笑了笑說:“你知道,天底下沒有什麽事能難得倒我的。我已經做好了準備,破釜沉舟了。這個世界上,隻有人被水淹死的,沒有淹死人的水。”鄭妮說:“你別太自信了。現在就有一件難事要你去辦的,——你今天晚上打算住在哪?!你總不能呆在我這裏吧?”

我積蓄的美妙意願一下子就被揉碎了。我裝作剛回過神來的樣子說:“糟了,剛才在我做飯前你幹嘛不提醒我呢?我還以為你要我就留宿在你們公寓呢!你這不是多了一間房嗎?”

鄭妮說:“你想得美。何況那是別人家的房間。我的室友可不是好惹的。”



我問說這附近有沒有Motel?鄭妮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哪個地方沒有Motel的?我以為你早就預


訂好了。”

我梗著脖子說:“我白天時候不就告訴過你了,我預訂的是塔斯克魯薩市的一家Motel,離這裏還有一個多小時呢。但是你非要把我截留在這裏弄車保險的事,還要我給你烹飪了幾個上好的菜色。我看算了,晚上我就在你的客廳裏打個地鋪吧,我睡覺從來不打呼嚕的,這點你不用擔心。”

鄭妮說:“這可不行!咱們誰跟誰呀?!這事絕對不行!你想,我跟你見麵的時間,還沒有超過十個小時呢!誰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貨色?!

我歎了口氣,說:“鄭妮,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俗話說一見鍾情,雖然這隻是一句俏皮話,也是深陷其中的當局者的一廂情願,不過這其中也包含了人與人之間應有最起碼的信任。我知道我不是一個正人君子,但你也沒有必要把我當做一個過路流氓吧?!你就看在我給你做的那幾道可口的菜色上,權且收留我一個晚上吧。”

我一邊說著,一邊偷偷地拿眼看覷她的神色。鄭妮好像也有點鬆勁了,她說:“我怎麽覺得你的身上有股難聞的酸汗味,我受不了。”

我笑了起來,說:“我流了一天的汗,身上有點味道沒什麽奇怪的。我這是男人身上特有的味道,一般女人都喜歡這種味道的。再說了,我隻是想睡在客廳裏。——不過,如果方便的話,我正想要洗個澡呢。”

鄭妮說:“好了,你就別得寸進尺了!晚上你就在客廳裏的沙發上將就著睡吧。”聽了這話,我終於有了一種歸屬感,今天我真的是累了。於是我馬上到車上去拎了一個大箱子下來,拿出一張棕色的毯子,擱在沙發上。鄭妮隨手整理了一下沙發上的墊子,叮囑我說:“你可不要輕舉妄動。”我笑著說:“你借我兩個膽,我也不敢對你不懷好意。”

就在鄭妮彎下腰的時候,我居高臨下,透過她的領口,看到了她的豐滿白皙的乳溝,我一陣心驚肉跳的,有點頭暈目眩。男人們都是想象的動物,我也不例外,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鄭妮身上其它令人神往的部位,便覺得身上有些燥熱。我不覺咽了咽口水。鄭妮立起身,見到我笑嘻嘻的樣子,就問說:“你笑什麽?”我慌忙掩飾著自己的神色說:“沒什麽,沒什麽,我是為自己的住宿有了著落高興呢。”

這時,我突然急著想要解個手。我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鄭妮猶豫了一下,麵有難色,說:“我們公寓裏隻有一個衛生間,是在我的臥室裏麵的。你我陌路相逢,本來你是不該到我的房間裏的。不過看你那副歪瓜裂棗的氣色,你趕緊進去一下吧。我衛生間裏的東西你一個都不要動!不然看我怎麽把你轟走!”

我慌忙答應一聲,進了鄭妮的臥室。她的房間讓我感覺有些溫馨,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刺激味道。衛生間是在她的臥室的裏麵,這種結構對於住在小書房裏跟她Share公寓的室友來說,顯然有點不太方便。不過,人家在設計房子的時候,本來就是為一家子考慮的。

我剛小便好出來,忽然又覺得肚子有點難受,就想大便了,但是又不好意思跟鄭妮啟齒,隻好扭曲著臉,瞪著眼睛。鄭妮見我滿臉脹得通紅,就問我怎麽回事?我支吾了一下,說是有點像是鬧肚子的樣子:“看來是剛才海鮮吃的多了。我的胃腸一向挺好的,跟鐵打似的,今晚這是怎麽了?!難道要在這節骨眼上跟我過不去?!真是要命。”

鄭妮皺著眉頭說:“嘿,你這一說,我怎麽也覺得肚子好像有點難受呢!糟了,莊鳴,是不是剛才吃了你做的菜的緣故?!我剛才就覺得你的什麽福州生螃蟹有點不地道,那蟹肉鮮美是鮮美,就是腥的要死,就跟剛從海裏捕撈上來似的!你這是哪兒弄來的菜譜啊?”

我說:“不地道你還吃的那麽多?!我覺得我的烹飪過程沒有什麽差錯,很正宗的。我以為,是不是你今天在亞特蘭大‘大華’超市買的那些菜,有點不太新鮮了。我看到你的冰箱裏還有一對鱷魚爪子。那玩藝兒當初我也吃過的,就像醃雞腿似的,又腥又鹹。”

鄭妮說:“那是我的一位朋友托我帶的。沒事我吃那玩藝兒幹嘛?!我看著就惡心。”我說:“這麽說,你那位朋友肯定是個男的了?女的要吃了那東西,嘴巴至少要臭上三天,嚼口香糖都沒用,很痛苦的。”

鄭妮沒聽我說完,匆匆忙忙地就跑進衛生間裏去了。過了良久,我聽到了“嘩啦”一聲翻天攪地的衝涮馬桶的聲音。

鄭妮出來的時候,臉色有點蒼白。她仰靠在沙發上,一邊喘著氣,一邊抱怨說,肯定是我的那道上不得台麵的生螃蟹,讓她受了活罪。我正想分辯幾句,突然肚子又鬧騰起來。這一次,我沒有經過鄭妮的許可,便迫不及待地跑進了衛生間。

這麽反複交替折騰了幾次,一個小時後,我們兩人差不多都已經精疲力盡了。鄭妮拿出一根體溫計量了自己的體溫,沒有異常。我們仰躺在沙發上,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實際上是連話都懶的說了。我知道這時候不管我怎麽解釋都不管用了,我撐著站了起來,去倒了一杯水,放在微波爐裏熱了一下,然後端給鄭妮。水太燙,她喝了兩口就擱下了。到美國後,大家都習慣了喝涼水,因此喝起開水來反而不順口了。

我問她附近有沒有Pharmacy(藥房)店?她說在加油站旁邊就有一家,大約要開十分鍾的車子。我二話沒說就出了門。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家藥店,想要一瓶整治肚子疼的藥。藥劑師告訴我,除非我有醫生開的藥方,否則他不能給我配藥。他不管我如何苦苦哀求,就是不賣藥給我。我暗地裏操了他一句,馬上回到鄭妮的公寓。鄭妮出來開門的時候,顯得無精打采的,臉色黯淡。我說:“Pharmacy不賣藥給我。要不,我送你上醫院急診室吧?”

鄭妮搖搖頭,說:“算了,又不是什麽大病,睡一覺就好了。你如果還要方便的話,趕緊上衛生間去把作業清理幹淨了。我困了,我睡下之後,今晚你就不要再打擾我了,不然我們明天什麽事也幹不了。”

我運勁拿捏了一下下處會陰部位,覺得好像沒有什麽不便之處了。我不好意思地跟她說了聲對不起,鄭妮就進了她的臥室,將門鎖上,睡覺去了。我抱著那張陪伴了我好幾年的棕色的毛毯,在沙發上躺了下來,希望能夠睡個踏實的覺。

但是,那天晚上,我卻怎麽也睡不著,輾轉反側。我將今天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細細梳縷了一遍,最後發現,我之所以今天晚上被逼得來到了鄭妮的住處,又狼狽如斯,完全是因為自己一路上精神空虛的緣故。其實我在從亞特蘭大瀟灑地出發的時候,一種說不清的孤獨感就侵襲上身了。這是無可排遣的落寞感。而我表麵上雖然絕對不想去承認這一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我跟鄭妮的換道飆車的遊戲,正說明了我在離開Y大後心態的焦灼不安,以及對將來的無所適從。盡管我在誰麵前都擺出一付破釜沉舟的豪氣,但是暗地裏總是有點底氣不足:我這是跟誰過不去啊?!

我想,可能這也正是我傾力奔往加州去Interview的一個緣故吧。在我的想象中,陌生的遠方總有著數不清的機會和希望的。在那裏,我可以輕鬆地解決或者閃避眼前所不能解決的問題。多少年來,我總是將遠方當作自己的希望的。不然的話,我現在也不會跑到美國來瞎混了。從這個角度來說,我似乎一直都在逃避真實的自己。

然而睡不著倒也罷了,更糟糕的是,半夜的時候,我的肚子突然又開始咕咕作響了。我想,此時鄭妮睡夢正酣,我已經不好意思再去打擾她了。我隻能憋著肚子,自作自受。這樣,我殘存的一絲睡意也全消了。我想,今晚可能會成為我這輩子最漫長的一夜了。我像BBQ時擱在爐子上的一塊牛排,不停地被垂涎欲滴的操作者在那裏翻來翻去。我不得不忍受著人世間最難堪的痛苦。

6

到了淩晨時,我實在是憋不住了,我渾身僵硬,我覺得自己的忍耐力已經達到了極限。我的身體承受能力終於崩潰了。

記得這輩子我隻有過一次同樣的備受煎熬的經曆和感受,那是在國內上大學時,春運期間回家,乘坐的是人滿為患的45次特快列車。自從爬上了火車後,我的整個身子就像一根棍子似的插在人堆裏,而且一插就是十幾個小時。那時你要想上衛生間,比駱駝鑽針眼還要困難。我身上的各種器官,尤其是排泄係統,經受了極限的挑戰。我想,春運時的火車是很能鍛煉人的意誌的。隻有在那種情況下,你才能真正體會到,什麽叫麻木,什麽叫痛苦,什麽叫絕望!後來我對火車深惡痛絕,畢業後,發誓再也不會去借助這種地獄般的交通工具出門旅行了,——如果說它還算得上是一種正常的交通工具的話。

人總是要往高處走的。不過我畢業後還是違背了自己的諾言,乘坐了兩趟火車。因為坐的是臥鋪,因此心理上多少得到了某些補償。我不斷地上衛生間去,有時即便隻是在裏麵裝模做樣地抽上一支煙,掏出那話來無足輕重地滴上兩滴,也能油然而生一種憶苦思甜的成就感。我想沒趕過春運火車的人,是很難體會到這種看似造作的優越感的。

還有就是在領事館外排隊等簽證時,遇到內急,你也隻好認了。所以,如果說美國有什麽地方最吸引我的話,那就是“方便”時的方便,不像在國內時,一進入像軍事禁區般管製嚴格、然而又臭味刺鼻的公共廁所時,就讓人情緒惡劣、頭昏腦脹的。我想,美國人吃的恐怕沒有咱們中國人好,但是拉的絕對要比中國人舒服。從文明的角度來看,後者一點也不比前者顯得可有可無。



於是,我在經曆了一番強烈的思想鬥爭後,終於還是厚著臉皮去敲鄭妮臥室的門。我像個小蟊賊似的輕輕地在門上扣了兩下,心裏羞愧,不敢開口。鄭妮可能正在酣睡中,沒有反應。我加重了叩擊的力度,這時,鄭妮含含糊糊地問道:“誰呀?這麽缺德。沒看到人家正在睡覺嗎?!”

聽她這話,知道她睡得很熟,我陪著小心說:“鄭妮,是我,莊鳴,就是今天撞了你車子的那個人。”鄭妮好像清醒過來了。她說:“什麽事呀?才淩晨兩點多呢。”我說我要解手。鄭妮窸窸簌簌地下了床,說:“又要上衛生間?剛才你不是說沒事了嗎?真是討厭!你這是自作自受。”

我笑著說:“這種事,誰知道呢,說來就來!我一分鍾都不能擔擱了,求求你了!”

鄭妮起來開了門。她披了一件外套,到客廳的沙發上坐著,嗬欠連天。我迫不及待地就衝進了衛生間。接下來約摸十分鍾,是我迄今為止最為爽快的時刻,我有種鳳凰涅槃似的解脫感。當我離開抽水馬桶的時候,就像是脫胎換骨了一般。

我回到客廳,沒想到鄭妮卻倚著沙發,抱著我的那張棕色毛毯睡著了。她可能是在極度忍耐中等著我將事情辦完,然後再回到房間裏睡去。我愣了一下,便呆立在一邊,細細地觀察起她來。我發現,鄭妮的臉形輪廓看上去還是挺柔和的,她閉著眼睛的時候,睫毛一顫一顫的,那神態頗有幾分風韻。我想我昨天在路上之所以對她印象不佳,主要可能還是心理因素的作用。她五官平直,歪著頭睡著的時候,還真是楚楚動人。她白天穿著牛仔褲的時候,個子顯大,而現在穿著睡衣睡褲,蜷著身子,那線條還是相當動人的。

我心裏忍不住衝動了一下,想伸手去撫摸一下她的臉蛋。但是一股罪惡感隨即就漫上了我的腦門。我想,人家是因為信任我,才讓我留宿的,我要是不經她的同意就對她動手動腳的,那我不成了齷齪的小人了嗎?!

我看她偎成一團,就到她的房間,將她的被子抱出來,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鄭妮咂吧了幾下嘴巴,好像沒有什麽反應。我做完這一些,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睡在哪裏了。睡到她的床上去,顯然並不合適。而要睡在幹硬的地毯上,在經過一個晚上的折騰後,我的身體已經吃不消了。

正在無所適從的時候,鄭妮忽然打了個嗬欠,睜開眼說:“看起來,我的直覺還是對的。你還不算是個流氓,你知道,剛才我隻是假裝睡著了而已,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剛才要是敢動我一下,那你肯定就死定了!”

我聽了驚笑起來,說:“嘿,你裝的倒是挺像的,連呼吸都那麽均勻,我還真的以為你睡著了。不過,剛才我還真是動了一下壞念頭,想在你的臉上摸一把,我覺得你睡著的神態特別生動,很有女人味。但是在最後關頭,我還是克製住了。這裏麵也說明了一個事實……”

鄭妮說:“你敢?!說說,說明了什麽事實?”我笑著說:“說明做為女人,你還是很有吸引力的,很能讓男人們動心的,尤其是在睡著的時候。”

鄭妮臉略微紅了一下,抱起她的被子說:“去你的!我睡去了,你別再打擾我了!你要是再鬧肚子,就自己開車到附近的加油站找Restroom(衛生間)去。”

實際上,我早已經筋疲力盡了。我一躺倒在沙發上,就像一個癟掉的輪胎,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這時即便是天塌下來我也不管了。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睡夢中,鄭妮就過來把我搖醒了。她問我早餐要吃什麽?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傻著眼迷迷糊糊地看了她一會。鄭妮說:“你想吃牛奶加麵包還是麵條?”

我說:“當然是麵條了,最好多加點辣醬。如果是快食麵,那就再加點陳醋,那玩意兒香,有青蔥的話也放點。”鄭妮說:“你吃的倒是挺講究的,我不當你是要飯的就不錯了,你還挑三撿四的。”

我懶洋洋地坐起來,隻覺得渾身沒勁。鄭妮已經在廚房裏做起早餐了,我聞到了一股油香味,於是空空蕩蕩的胃口一下子就開始來勁了。我到衛生間洗漱完畢,然後便饑腸轆轆地坐在沙發上,等待著品嚐鄭妮特意為我烹飪的麵條。

鄭妮的烹飪時間持續了將近半個小時。她說她做的是山東拉麵,但是據我所知,拉麵絕對不是像她所做的麵食這麽糜爛的。很明顯,她的烹飪做工是非常業餘的。那兩碗麵條,實際上已經成了麵糊,你筷子一夾上去,麵條馬上就斷成了兩截,因此最好靠勺子食用。不過,我早已顧不得這些了,一個晚上下來,我的肚子早已經被突如其來的腸胃風波給掏空了。我狼吞虎咽地迅速將麵條掃進肚子裏,然後一邊抹著嘴巴,一邊看著鄭妮慢條斯理地將麵條一勺子、一勺子地有條不紊地遞進嘴裏。我看到她的吃相的時候,才後悔剛才沒有使用勺子,以至於事倍功半。

鄭妮吃起麵條來很優雅,她先用筷子夾住麵條的一頭,然後將麵條慢慢地卷起來,就像一個花卷,放到勺子裏,再塞到嘴裏,細細咀嚼。每次當她張口將麵卷塞進嘴巴的時候,我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張大了嘴巴,好像那麵條是在往我嘴裏塞進去似的。

吃完簡易的早餐,我們不覺又聊了起來。我問鄭妮現在在這裏學的是什麽專業?鄭妮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敢興趣,就敷衍般地說她學的是護士。我一聽就默然了。在我的印象裏,護士並不是一個讓人肅然起敬的職業,但是前些日子我在搜尋加州那邊的職業榜時,卻發現現在護士行業原來是加州最熱門的職業之一。加州現在估計缺少十萬名護士,倘若以小時計算,那邊護士的時薪,最高可達450/hr美元。而且外國來的護士要申請綠卡,也比從事其它的工作來得快。說起來,它還是一條捷徑。

鄭妮笑著跟我說:“我看你的臉色有些尷尬。你是不是覺得幹護士這行的,不上品位?!”

我支吾了一下。我的潛意識裏的確是這樣認為的。當然這些實話,我是不能跟鄭妮說的。我笑著說:“在老美,隻要能賺到錢,才是硬道理。再說了,就像你早先說過的,大家不都是打工仔嗎?!護士怎麽啦?護士難道就不該得到尊重嗎?!護士是白衣天使呢。”

鄭妮說:“莊鳴,我總算聽到你說了一句真心話。看來你還真是個老實人。你知道,在國內時,我曾經是個醫生。”

這是我第一次被別人家稱作是“老實人”,這對於我來說,是個很高的評價,它就跟當初上Computer課時,老師說我很反應很快一樣,讓我激動。在我的記憶中,好像還沒有誰稱呼我是個“老實人”,包括我的父母。雖然我心裏也明白,一個人倘若被別人家認為是老實人,那麽就等於說他的智商受到了質疑,它的含義跟書呆子,傻子,呆逼差不多。我也曾經認真去考慮過“老實”的真實含義,說到底,老實其實並不是一種精神上的美德,而是麵對生存環境的無奈。你想,假如你實力過人,你又何必整天縮頭縮腦的,在那裏韜光養晦呢?!但是這個社會又太需要老實人了,他們在某種意義上起到了緩衝作用,不然誰都自作聰明,就不和諧了。

聽了鄭妮的這句話,我不知道自己該是覺得欣喜呢,還是尷尬。不過我知道,鄭妮對我的印象,可能已經開始改變了。



7



用過早餐,我們商量好,先去我的保險公司StateFarm。我們兩輛車子都有損傷,因此都得開到那裏去。做撞車損傷估價。但是鄭妮覺得應該先去她的保險公司,把撞車的經過說一下。我說不過她,因為主動權握在她的手裏,隻好同意了。本來我是想估好價,馬上就離開伯明翰的。

出發的時候,鄭妮看到我滿臉焦急的樣子,就說:“怎麽,是不是跟我在一起,你煩了?”我勉強笑了笑說:“說實話,我還真的有點煩了,但不是煩你,不過隻是因為車子的事。至於對你,我還是很有新鮮感的,還有感激。誰讓我們曾經患難與共呢。”

鄭妮“哼”了一聲說:“諒你也不敢煩我!說到患難與共,那還不都是因為你肇事的?!”我笑了起來:“那是。像你這樣有魅力的女人,誰煩你就不算是個男人。”

鄭妮裝作生氣的樣子,戴上了墨鏡。不過我看得出來,她的心裏還是很受用的。她說:“你說,要是今天咱們不能把保險的事情搞掂怎麽辦?”

我說:“那就算我豁出去了,我隻好再在你家裏逗留一天了。我還住你的公寓,還吃你的麵條,我這是客隨主便。”

鄭妮說:“你賴上我了?這可不行,你知道,我的Roommate明天就要從新奧爾良回來了。她是個挑剔的人。”我心想,其實我也沒有時間再在這裏逗留一天了,隻不過想討點口頭上的便宜而已。要知道,我到西部所剩下的時間,隻有六天了。

我開車跟著鄭妮的車子,先去了她的保險公司Allstate。因為今天是星期六,公司裏隻有一個胖胖的黑人女人在那裏值班。我們花了半個多小時,才把需要的材料,包括鄭妮的口述記錄等辦妥。從鄭妮做記錄的一段事情看,她是個辦事極為認真的女人,一絲不苟。這時我對昨晚上打開她的冰箱時的看法,又有了些改變。我想,一個做過醫生的女人,不管辦起什麽事情來,應該都不會含糊的。

然後,我們一前一後又去了我的保險公司StateFarm。在這裏,我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把事情辦妥。公司的代理人跟我們說:“你們車子的損壞估價,我們有專門的指定修車公司。但是,今天跟明天,我們公司的指定估價代表不上班,因此,你們要等到星期一的時候,才能把車子開到修車公司去估價。對此我很遺憾。”

我急著說:“可是,先生,我要急著趕到加州去呢!我隻有六天時間了,你們能不能通融一下?”

代理人聳聳肩膀說:“這就不關我的事了,你要趕著去伊拉克我也沒有辦法。當然,你也可以到加州後再去我們公司指定的車行估價,不過那可能也要花費你不少的時間。”

離開了保險公司,鄭妮看我的臉色有點沮喪,就說:“其實,我覺得那代理人說你的車子的損傷,可以到加州後再去估價,也是個不錯的建議。剛才那代理人不是已經對我們撞車的經過,做了口頭跟書麵的記錄了嗎?他把材料輸入電腦,加州那邊就有你的存檔了。”

我沉吟了一會。此時,我心裏忽然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惆悵。我覺得這種令人沮喪的意緒不光隻是因為車子的問題。我望了鄭妮一眼,說:“我就怕到時候到了洛杉磯那邊,一時半會的又不能把事故說不清楚。你不知道,我是個怕麻煩的人。如果那邊保險公司給我拖上半個月,我還不急得要去跳太平洋?!聽說加州的交通規則很嚴,我的右後車燈不亮了,到了那邊後,如果警察來找茬,又正碰上我要用車的時候,那我該怎麽辦?!”

鄭妮想想說:“說的也是。不過你也別指望在這裏修車了。既然你怕麻煩,要不,你就在我們公寓區附近找家Motel住下吧?我想下星期一早上你肯定可以上路的。伯明翰雖然不算大城市,但是有些地方還是值得走一走的。”

我聽了這話,心下大為失望。我原指望鄭妮她會挽留我繼續住在她的公寓的。那樣的話,我可能還可以獲得一些意想不到的樂趣,雖然這種希望微乎其微。但是,這時我又不好意思再向她提出住在她公寓的要求,那簡直就有些死皮賴臉了。

鄭妮看我一副猶豫不定的樣子,就說:“好了,這事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得上學校整理一下課程內容去了,估計晚上六點以後才能回公寓。馬上就要到期末考試了,我的時間很緊。你找到旅館住下來後,可以開車在伯明翰四處轉轉。這裏暮春初夏之際,各種花色開得很好,你來的可正是時候。”

我這時候哪有那份閑心情?我說:“我不太喜歡花前月下的。花跟人的氣質相對稱時,觀賞起來才會顯得有點意思,否則就像是附庸風雅了。你看我這人跟花搭杆嗎?!我現在看到花還能爽的起來嗎?簡直就是風馬牛不相及。俗吧?”

鄭妮笑著說:“那是你的理解。我可不這樣認為。你記住了,千萬別走丟了。有事打我的手機。”說著,她上了車,一溜煙地就開走了。我愣怔了一會,也上了車。這時,我真的覺得自己是無所適從了。

在來到伯明翰之前,我曾經聽說過,伯明翰鐵人山上的“鐵人”雕像,曾經是全美僅次於紐約“自由女神”像的第二大雕塑。我對這個號稱是“鋼城”的象征人物,並沒有多大的興趣。但是,在這個城市裏,我又找不到其它輕便些的消磨時間的景點,於是,我便驅車上了鐵人山公園。

可惜的是,那時高舉鐵鉗的“鐵人”雕像早已經被撤掉了,讓我無法瞻仰到這位曾經是“鋼城”風雲人物的偉大形象。不過我還是在山上呆了一個多小時,原因無非是我不知道接下來我該幹些什麽,我就像一個流浪漢那樣徜徉著。我往北邊望去,隻見65號和號20高速公路兩邊,一片灰蒙蒙的低矮的房子,漫無邊際,隻有Downtown中間那些棕紅色的、灰色的高樓,像煙囪一樣,從一望無際的低矮的平房世界中,特異獨出。這便是這座古老城市的版圖結構。

看到眼前的這種景象,我的感覺就像以前我們在應付研究生過關考試的英文教材裏,讀到的美國作家H.LMENCKEN的《TheLibidofortheUgly》一文,文章中寫道:

“Hereissomethingthatthepsychologistshavesofarneglected:theloveofuglinessforitsownsake,thelusttomaketheworldintolerable。ItshabitatistheUnitedStates。Outofthemeltingpotemergesaracewhichhatesbeautyasithatestruth。”

(這裏是迄今為止被心理學家們所忽視的一個領域:對自我審醜的理直氣壯的沉溺,刻意讓世界變得令人難以忍受的誘惑。它得以繁殖的溫床便是這個美利堅合眾國。從這個熔爐中衍生出來的,是一個憎惡美麗就像憎惡真理一樣的族群。)

也就是在這篇文字中,我第一次接觸到了MeltingPot這個詞。當時,教我們英語課的,是個曾經結過四次婚的中年美男子,他的最近的情侶,是個教日文的水蛇腰的中年女人。他每次給我們上課的時候,都要不停地拿出一方厚厚的手帕,斯文得像英格蘭紳士似的,輕輕地抹一抹額頭跟脖子的虛汗。我的一位特別損人的同學私下裏告訴我,這位老師的精力,看起來差不多已經被貪得無厭的女人們掏空了。這話最後傳到了這位老師的耳朵,於是我的同學在研究生英語過關考試時,成了我們班上唯一的一個不及格成績獲得者。

MeltingPot應該是“熔爐”的意思吧,我想,它應該不同於思想激進的柏楊所說的“醬缸”一詞。因為後者隻能讓某些新鮮的物質,在長時間的腐蝕後,變得味道古怪,臭氣熏天,其意義主要是為了迎合熱愛這種古怪味道的人的胃口,就像門肯在上文中提到的那樣,是與生俱來的對惡俗的喜好。打個中國特色的比喻,便是臭豆腐,魚露之類。而“熔爐”一詞看起來卻充滿了生命力,它能夠將任何東西都在這個極具DissolvingPower的爐子裏,熔匯成一團,無堅不摧。——隻除了一種東西:文化,以及脫胎於這種文化的倔強的族群。

依我去過的那些地方來看,美國大多數的城市結構大體上便是伯明翰這般了。在我看來,美國的大城市的結構差不多都是大同小異的。Downtown裏豎立著幾十座煙囪似的高樓大廈,城市的一半是有錢人住的地方,另一半則是貧民窟。亞特蘭大是這樣,伯明翰也不例外。不過,那些建築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甚至更早的高樓大廈,已經被中產階級們所唾棄。中產階級們居住的地方,大都是在遠離市區的郊外。那裏環境優美,空氣新鮮,鄉野氣息濃重。

我轉頭往南麵望去時,看到的正是這樣一種景象。那裏森林密布,靜謐而又讓人浮想聯翩。我想,北麵的城區代表的更多的隻是美國的曆史,而南麵卻擁有美國的財富和將來。

下了實際上隻能算是一座小山丘的鐵人山,看著滿街亂竄的車流,我突然又急著想要離開這個城市了。但是,我的一個裝著毯子跟衣服等雜物的箱子,還留在鄭妮的公寓裏。我看了一下車上的時間表,還不到夏時製SpareTime五點。而這時,夕陽已經開始向西方傾墜了。那看起來就像雞蛋黃一樣的落日之處,正是我這次旅行的歸宿之地。

我給鄭妮打了個手機,告訴她我想去她的公寓取行李。鄭妮聽說我現在就要離開伯明翰,有點意外。她說:“莊鳴,你不是擔心到了加州後,保險的事不好處理嗎?你這人辦事怎麽出爾反爾的?!我現在可沒有時間回去。”

我說:“鄭妮,我在這裏實在是呆不下去了,能呆的下去的話我就留在亞特蘭大了。主要是我根本就找不到進入這個城市的感覺,我的感覺就像溺水了一樣。我隻有上路了。你能不能早點回來?我到你的公寓拿一下箱子就走,費不了你多少時間的。”

鄭妮說:“我還有幾個作業要完成呢,我隻能到六點以後離開學校。要不,你再呆一會兒,我一下課,馬上就趕回公寓。你這人真是,禍都闖了,還在乎這麽點時間?!”

我隻好痛苦地等待著時間空洞而金光閃閃地在我的麵前流淌著,我開著車子在城裏漫無目的地轉悠著。沒有一個能讓我精神一振的美女。看來鄭妮在這個城市裏幾乎可以當得上是鶴立雞群了。其間我在一家Subway吃了一塊難以下咽的漢堡包,以及兩聽冰鎮的AL5.5%的IceHouse啤酒,感覺略微好了一些。我在經過一家花店的時候,忽然被擺設在櫥窗口的一盆鮮豔的花給打動了。我在路邊停下車子,進去問了一下店員,才知道那是阿拉巴馬的州花山茶花(Camellia)。雖然我平時對花的興趣不大,但是這時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花上二十塊錢,買下了一盆山茶花。我想在我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總該向鄭妮表達一下我的歉意和謝意的。

快到六點的時候,我匆匆忙忙地就趕到鄭妮的公寓。雖然我已經有點累了,不過我還是想早早地向前趕路。



8



我抱著那盆山茶花,來到鄭妮住的公寓門口,她還沒有回來。我就在一邊蹲著等她。經過門口的寓公寓婆們都友好地朝我笑笑,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不是這裏的房客。這種情景我早已司空見慣。很多公寓中的住戶,一兩年時間了,還不知道隔壁住的是誰,不過這樣也好,免得東家長西家短的。

鄭妮直到六點半的時候,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公寓。她見到我,第一句話就問說:“喂,我說,晚上你真的要走?這都什麽時候了?!”

我說是的:“我隻是覺得呆在這裏心裏有點憋悶,人在奔波的時候,最怕的就是毫無目的的停下來,就像長跑一樣,你一收住了腳步,接下去你可能就跑不動了。我想可能隻有在路上的時候,我才能解除這種焦慮。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或許這隻是一種流浪的感覺。我隻覺得我必須早點離開這裏,盡快找到我的歸宿。”

鄭妮沒再說什麽,這時,她忽然看到了我身後的山茶花,神情一下子振作起來。她說:“這不是山茶花嗎?你想帶著它上加州去?”

我笑著說:“這是我送給你的。我想你會喜歡的。”鄭妮捧起山茶花看了看,臉上流露出難以抑製的笑意。她說:“謝謝你,莊鳴。我到伯明翰這麽些年,你還是第一個給我送花的人。我會記住的你的細心的。”

我笑著說,我在你這裏住了一個晚上,給你添了那麽多的麻煩,總該表達些謝意吧。鄭妮聽了我這話,神情忽然有些黯淡下來,但隨即就又高興了起來。我們進了她的公寓。我慢慢地將那張棕色毛毯緊緊地填壓進行李箱子,箱子已經處於飽和狀態了。我在扶起箱子的時候,突然看到鄭妮的神色有點不太對頭,她沒有正眼看我,她的眼神像冬日下的寒霜一樣的冰冷憂鬱。我心裏一緊,想問她到底是怎麽了?因為昨晚上她畢竟跟我一起折騰了大半夜,今天又忙了一天,我估計她是體力不支了。

不過,我終於還是拖著箱子來到了門口。我站在那裏,默默無語,我覺得我心理的重負,就跟手裏的箱子一樣的沉重。我突然覺得我似乎即將要失去什麽了。而失去的東西,又似乎正是我這些年來一直在企盼的。我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

這時,鄭妮說道:“我說,你真的就不想在我們這裏再多呆兩天嗎?!明天是星期天,我們學校沒事,我可以帶你到這裏著名的風景區OakMountain去轉一轉。我以為這個城市也隻有那個地方,值得去看一看了,那裏的湖光山色,肯定會讓你流連忘返。”

我聽到這話,心裏有點動了。其實,我潛意識裏還是期盼著鄭妮能夠真心地挽留我的,說實話,到美國這些年來,還沒有哪個女人讓我這樣的傾心過。隻是因為我覺得必須擺出做作與矜持的姿態,我才沒有一口答應下來。這時,我一回頭就看到了鄭妮小山重疊金明滅般的眼神,她的頭微微地向後仰著,這使她的眼睫毛看上去有點嫵媚:那是一種熠熠發光的期待,似乎是某種難以抑製的激情,正在她的臉上燃燒著。

我很快就讀明白了鄭妮臉上的潛話語。於是我一下子熱血上湧了,我放下箱子,慢慢地朝她走了過去。當我判斷出鄭妮並沒有因為我咄咄逼人的眼神而怯退的意思的時候,我的膽子就更壯了。然後,色向膽邊生,我衝動地一把就將她抱住了。到了這種地步,我算是豁出去了。我知道我發熱的頭腦,已經將所有的臉麵與矯揉造作的虛飾花邊都給擠走了。我感覺到了自己膨脹的腦袋,輕飄飄的就像浮在水麵上的皮球,根本就難以壓製下去。這是一種多麽爽心悅目的快感啊!

我緊緊地盯著鄭妮的眼睛,她也在盯著我,她的淒迷的眼神讓我胸口一陣麻熱。我緊緊地摟住了她。我們都不自覺地發出了像野獸一樣非常衝動的呻吟聲。

我們接下來的激動人心,沁人心脾的接吻,持續了大約有十幾分鍾,中間有好幾次我的呼吸困難,胸口憋悶,有點窒息。我估計我們的口水都將各自的胸口給浸濕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那麽多的口水。鄭妮的嘴裏也是漫溢著口水。

隨後,我們一起跌坐在沙發上。但是很明顯地,我們倆都意猶未盡,繼續緊緊地摟抱在一起,舌頭糾纏在一起,繼續讓口水像涓涓細流一樣流淌著。我們都手忙腳亂地想把對方一口給吞下去,當然,這隻是一種欲望的臆想。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接吻本身並沒有給我帶來太多的快感,它顯然隻是真正的風暴降臨前的一段過門,一支序曲,或者說是更為激切的行動前的必不可少的熱身。我們麻酥酥的快感更多的是來自於大腦神經中樞的興奮。這中間我很想跟鄭妮說幾句露骨的情話,但是又羞於啟口。我想,人們之所以選擇接吻這種不太衛生的形式,來作為性交的前奏,主要是想通過這種親昵的方式,來向對方透露出某些親密的信息。因此,我認為接吻純粹隻是一種精神上的相互感染,而非肉體上真正的契合。初戀的情人們正是采取這種接觸,半推半就地來維持他們虛擬的愛情關係的。而真正一到了戀愛的平台期,接吻無疑便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累贅,這就像你人都已經Boarding,手裏的登機牌自然就成了一種形式,——尤其是男女雙方都感受到了對方口臭的時候,這浪漫的滋味更是大打折扣了。

當然,我的這種想法並不是當時滋生的。當時我滿腦子的空白,手忙腳亂的,隻想把眼前這個和我呼吸相向的女人,一口吸融到體內,哪裏還有閑心思去考慮這些雜七雜八、吃力不討好的問題?!

我發現,我們倆到了這種地步,想不失去理智都已經很困難了。長時間的接吻,讓我們都讀懂了對方潛在的身體語言。鄭妮的嘴巴燙得要命,而且隨著相互之間舌頭的攪動,我覺得我的口腔快要破裂了。我幾乎就要沒出息地萎頓在地。但是,我又不想將舌頭從她的嘴裏抽出來。我擔心我的任何短暫的退卻,都將造成無可挽回的潰敗,它將使我們之間的熱情,就像擱在斷了電一樣的微波爐裏的美食,突然冷卻下來。

實際上,我察覺到鄭妮似乎比我更要投入,我的舌頭差不多被她緊緊地給吸住了,不過卻體會不到任何快感,隻是大腦表現出異常的興奮。我的快感隻發生在於大腦裏,那是一種感覺上的,而不是肉體上的亢奮。

於是,我氣勢洶洶地一把鄭妮按倒在沙發上。性愛中的暴力行為有時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刺激效果。此時,我的大腦因為發熱,已經失去了操控理智的能力。我先手忙腳亂地扒掉了鄭妮的上衣,她的上身潔白豐潤,起伏的胸脯富於彈性,讓我呼吸緊促,欲罷不能。正當我腦子裏旋轉著一片空白的光芒的時候,鄭妮忽然睜開眼喘息著說道:“門,門。”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她暗示的是她牛仔褲上的金色的銅拉鏈,於是雙手慌亂地就來扒她的緊緊繃著大腿的牛仔褲。鄭妮一手按住褲子,一手指著門口說:“呆子,你要死,有人要看到了!”

我這才恍然記起來,我們因為猴急,還沒有把公寓的門給關上呢。這要是被熱心的過路人瞧見了,說不定就要打911報警了。我趕緊過去關了門,順手把我的大箱子拖回了屋裏。

當我回到沙發邊上時,發現鄭妮自己已經將牛仔褲跟內褲一並脫下了。這讓我有點吃驚,本來我以為她還要忸怩一番的。我忽然覺得有點若有所失,整個操作過程似乎少了一層刺激。因為在我的理解中,性愛的過程,女方無謂的、半推半就的抵抗行為,會給男方的激情起到火上澆油的作用的。

我望著沙發上的鄭妮,心裏一陣顫栗。簡直是令人難以想象:一個一絲不掛的、渾身上下充滿著活力的女人,就這樣平躺在我的眼前,這雖然是個讓我夢寐以求的亮麗淫穢的情景,但是我還是有些觸目驚心。我覺得自己手腳發軟,沉不住氣了。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幹些什麽,是繼續接吻呢,還是單刀直入,直接進入下一個更加亢奮的程序?我沒有想到,鄭妮的身體在剝掉多餘的衣服之後,會是這樣的豐潤白嫩,不可思議,這樣的讓人賞心悅目。我的大腦就跟鄭妮的身體一樣,一片蒼白。

這是我第一次真實地麵對著一個完整的赤裸的女人,它讓我目瞪口呆。

鄭妮微微地睜開眼睛,乜了我一下,隨即就扭身朝著沙發裏麵去了。我發現,鄭妮的眼神中帶著一絲幽怨,也夾雜著一點責備、恨鐵不成鋼、甚至失望的意思。於是,我做為真正男人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我三下五除二地便除去了身上所有的贅物,奮不顧身地壓在了鄭妮的身上。

那是一張三人座沙發,我操作起來時,身體與動作受到了很大的限製。而且那時我的操作技術顯然又是相當的業餘,我就像一個剛學會遊泳的涉水者一樣笨手笨腳。好在那時我的硬件還行。因此,我莽打莽撞,盲人摸象般,總算折騰了二十多分鍾,隨後我就不行了。

在達到高潮的那一刻,我覺得頭皮發麻,全身痙攣,但是身體卻像是被波濤衝激而起,飄向高空。我的眼睛在那麽三五秒時間裏,突然發盲了,我覺得我的所有神經,都積聚在大腦深處,我的呼吸也停頓了。鄭妮的眼睛隻剩下了一道縫,她臉色潮紅,嘴唇濕潤,輕聲呻吟著。那是發自內心的快樂的呻吟。

這個感覺,跟我以前在夢中出現的無數次虛擬的性體驗,基本上是吻合的,沒有什麽突兀之處。但卻讓我十分的滿足,有種成就感,就像一個月前剛剛拿到學位證書時的心情一樣,新奇而又興奮。不過興奮的高潮很快就開始消退了。

我渾身沒勁,氣喘籲籲的,像虛脫了似的。我忍不住將鄭妮摟在懷裏。鄭妮還閉著眼睛,臉上似笑非笑的。這讓我憐意頓生。我輕輕撫摸著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覺得她就像是脫胎換骨了似的。這時,我把鄭妮的柔姿,歸功於我的強悍的性能力。

我們就這樣相互摟抱著,纏綿了很長時間。我本來想跟鄭妮說上幾句貼心話的,不過終於沒有開口。男女雙方到了這種彼此相忘卻又心心相印的境界,已經沒有什麽話好說了,也沒有什麽東西好值得保留了。我覺得自己的心裏,充實了很多。我閉著眼睛,慢慢回味著方才美妙的情景,覺得自己就像是剛剛從蒸汽浴室裏出來一般,舒暢而綿軟。

鄭妮輕聲笑著說:“莊鳴,我沒有想到,你居然會是那麽的笨拙。我原以為你早就是個過來人了。你不會是裝出來的吧?”

鄭妮的話,略微破壞了我的良好的情緒。我想,任何一個男人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情肯定都會跟我一樣的尷尬難受的。我懷疑她會不會是在內心裏不滿意我剛才的表現。於是我笑著說:“你知道,我又不是這方麵天生的行家。以前我雖然跟那個劉燕接過吻,但是真刀實槍地進入女人體內,我這還是第一次,我總不至於一步登天吧。信不信由你!”

鄭妮笑著說:“這我倒沒有看得出來。有的男人跟女人上床的時候,經常故意裝作臨場發揮不佳的樣子,試圖蒙混過關。不過,我看你倒不像是裝的。”

忽然,我想到了一個致命的問題:在跟一個女人發生過肉體關係後,98%以上的男人或明或暗地都會考慮到這事。我問鄭妮說:“咦,鄭妮,剛才我怎麽沒見到你那地方出血呢?”

鄭妮聽了這話,有點生氣了,說:“你這話什麽意思?我告訴過你,我是處女了嗎?!我又沒說過我跟你這是第一次。而且,我又不想嫁給你!”

我一下子怔住了。在我以往的刻板的思維中,我跟大多數男人一樣,總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倘若哪個女人願意(亦即以無償的方式)跟我一起上床,那麽她就算是我的“人”了(當然,娼妓除外,她們是人盡可夫的賺錢絞肉機),至少我們之間應該有一種不同一般的關係。然而鄭妮的這句硬梆梆的話,一下子就將我的剛剛滋生的占有欲所帶來的成就感,揉捏碎盡。這讓我十分的失望。我就像先是被告知中了Lottery巨獎,最後興致勃勃地拿著彩票去兌現的時候,卻發現其中有個號碼是錯誤的一樣。

我說:“鄭妮,這麽說,我隻是你生活中,或者說是你的床上的一個臨時的過客罷了!剛才我們的激情,不過隻是一場自發的遊戲?!”

鄭妮微笑著說:“你可以這樣理解。不過,莊鳴,對你來說,我不也是你生命中的一個臨時過客嗎?!既然大家都隻是萍水相逢,又何必在乎朝朝暮暮?!話說回來,如果你不是個過客,我也不會跟你來一套了,我可不想跟你從一而終。我對你的了解畢竟還淺薄,我還不想將自己跟你綁在一起。”

我有點衝動了,說:“鄭妮,你錯了,我可不是這樣想的!我是很認真的。我是相當投入的。我想,我在進入你的身體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已經跟你熔合在一起了!沒想到你是這麽輕率地對待我們之間的第一次接觸!”

鄭妮笑著說:“莊鳴,你真以為一對男女在突如其來的肉身接觸之後,就能產生難以磨滅的愛情嗎?!這多可笑!我沒想到,你居然會這麽的天真!”

這是鄭妮第二次使用“居然”來解釋我對她的這段激情。我呆住了。於是,我忍不住暗中反問自己:我難道真的愛上了眼前躺在我懷裏的這位赤身裸體的女人了嗎?畢竟,我們才認識不到48小時。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愛情這東西也太荒謬了。

看來,也許我真的是錯亂地、幼稚地將愛情跟性劃上等號了。在這年頭,愛情就像古典主義哲學一樣的可笑。你也很難找到一個貼切的英文單詞來表達它的內涵。在包括我在內的大多數人看來,如火如荼的愛情其實就是MakeLove,或者Intercourse,而不是什麽形而上的東西。

這讓我感覺到,我此時在鄭妮眼中的形象,該是多麽的滑稽!沒有什麽比向一個女人乞討愛情卻受到譏諷更難堪的了。



9



晚上,我順理成章地就在鄭妮公寓住下了。這時,她真要趕我走,我也不想走了。男人一挨上女人,骨頭就軟了。其實大多數人情也就是這個樣子,略有些甜頭,沒準便將自己給出賣了。

我跑出去到加油站買了一打啤酒,準備為自己和鄭妮的“性關係”,好好慶賀一下。我就像個男主人一樣,大大咧咧地歪在沙發上,一付CouchPotato的派頭,然後一邊喝啤酒,一邊觀看電視裏NBA的比賽。鄭妮則在廚房裏忙著下麵條,做冷菜。我們看上去就像是正經過日子的一對小夫妻。

我一邊漫不經心地看著電視,一邊在想:所謂的性,原來就是這麽回事,它跟愛情可以是不沾邊的。性跟愛情的關係,就像是臭豆腐跟大豆的關係一樣。我曾經自認為是美妙的東西,其實隻是像吃了一串臭豆腐,而對於原汁原味的豆腐本色,我卻並沒有獲得。我們之間玩了一場雙方都自願投入的引人入勝的性遊戲,然而鄭妮在情感上,並沒有認可我。這對我的麵子來說,多少算是個打擊。在我看來,隻有擁有愛才是對對方的占有,或者付出。

我想找個更形象的詞來表達愛情這東西,就像我將性比作是臭豆腐一樣,但是我琢磨了半天,也找不到這個詞。因此最後我還是選擇了“豆腐”一詞。國內有種不成文的說法,沾女人的便宜,也叫“吃豆腐”。這個比喻對我今天的處境來說,十分貼切。但是反過來看,鄭妮不是也沾了我的便宜了嗎?!

在晚餐上,鄭妮做的麵條比早上的有點起色,不像是麵糊了。她還在其中放了些蝦,雞蛋,青菜什麽的,有模有樣的。

我們喝著啤酒,看起來,鄭妮的酒量不大,一聽沒喝完臉色就酡紅了。我問鄭妮,她平時是不是都是這樣做飯的?鄭妮笑著說:“我哪有那麽多的時間?我每天頂多也就是下麵條,做米飯,蒸包子什麽的。平時我吃的菜,差不多都是跟我的Roommate張榛搭夥的。她也是個不會炒菜的,烹飪技藝還不如她的老公呢,隻能下下麵條什麽的,一不小心又都糊了。你看,這個星期她去了一趟新奧爾良,我就得一個人往亞特蘭大跑了。然後就碰上了你這個臭冤家。”

我聽了“冤家”一詞,心裏有些欣喜。我知道,在俗語中,這“冤家”一詞,有著特定的意思,是男女之間打情罵俏時使用的潤滑油。鄭妮好像察覺到了我的自得的神色,就說:“嘿,姓莊的,你可別往那方麵瞎想,我可沒有古人那麽酸不溜秋的。我的意思是,遇到了你這個……,Shoot,怎麽說你呢?!你是個還不算讓人討厭的家夥。”

我笑著說:“你這‘不讓人討厭’到底是什麽意思啊?你也別把我給想歪了!我至少還算是半個正人君子!”

吃完飯,我們依偎著坐在沙發上,索然寡味地看著電視,不停地更換著頻道,偶爾互相討些口頭上的便宜。此時,我的情緒正處於所謂的不應期,有些低落。鄭妮將她的頭軟綿綿地靠在我的肩膀上,那神情就像是個久經情場的戀人似的。她的這個親昵的動作,跟她剛才斷然拒絕我們之間事實上已經誕生了情感的話相形之下,讓我有點別扭,不過同時也讓我心理充實了些。

我一邊不停地喝著啤酒,一邊故意輕描淡寫,旁敲側擊地打聽著鄭妮以往的私生活。實際上,每個想要在情感上小心翼翼地更進一步的當局者,都想清楚地獲悉對方所有的隱私,好像不這樣的話這活兒就不完整了。我當然也不例外。

而鄭妮在這方麵看起來似乎比我更加精明。她反過來饒有興味地詢問起我的舊往經曆,那神情就像是一個大一的女生無限期待地向老師請教學術問題一樣,半歪著腦袋。我是三十歲的而立之人了,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我毫無保留地告訴她,我曾經有過兩次不成功的感情經曆:一次是在上高三時,我給同班的一個發育已經完全的,看上去很豐滿的女孩,寫了一封情書,結果那女孩馬上就把情書交給了我們的班主任,班主任又樂不可支地將我的情書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展示並朗誦出來,讓我很有一段時間抬不起頭,心理萎縮。

此時,我盡量憑著想象,將我的那個女同學的外貌,描述的十分的活潑動人,好像我不去追她我就虧損大了。我還虛構說,她是我們年段無可爭議的“段花”,隻是那時我還沒有發育完全,不具備讓她怦然心動的胡須和濃密的腿毛。不過,後來我考上了某重點大學後,那個女孩又主動給我寫信了。她說了一大通什麽真正的感情都是一波三折的話,有點好事多磨的意思,並要我接受她遲到的愛情。她是個涉獵甚廣的文學青年,引經據典地表達情感是她的強項。她還約我出去見了一次麵,我們接了吻,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女人,整個過程我都心驚膽顫的。後來我用手抹了一把嘴巴,悄悄放在鼻子前聞了一下,我聞到了一股唾沫被氧化了的怪味。

鄭妮微笑著說:“然後呢,你就拒絕了她?”

我說是的,因為她的接吻技術看上去太成熟了,訓練有素。鄭妮笑著說:“嘿,你看你這人,該流氓的時候不流氓。我要是換了是你,我肯定會跟她虛與委蛇,然後再引誘她跟我上床的,最後再將她給提踹開。既然她在你的初戀中傷害過你,你幹嘛不報複她?!你如果這樣做了,她就會記住你一輩子的!而你拒絕了她,她很快就會忘記了你。女人都是這樣,你越不在乎她們,她們就越會在意你。反過來,你越在乎她們,她們就越不把你當回事。”

我歎了口氣說:“看來還是惺惺惜惺惺,女人更了解女人。我當初也有過這種想法,可我畢竟心腸軟,最後還是跟她不了了之了。我覺得,我本質上還是個好人。我跟她隻來過那麽一次輕描淡寫的接吻,再進一步不僅沒有必要,也沒有意義,因為我對她已經興味索然了。說實話,我覺得接吻沒有多大的意思,主要是男女雙方都太矯揉造作了。如果真有感情的話,那又另當別論。”

鄭妮坐起身來,瞪大眼睛說:“這麽說,你今天跟我接吻,也是抱著這種感覺的?!”

我忙笑著解釋說,我們的事另當別論,因為任何狂風暴雨,都應該先有個預兆。我們的接吻就是個未雨綢繆的磨合過程。

鄭妮說:“你這話倒是有些新鮮,我倒沒有去考慮這麽多。或許這也是男人跟女人的區別。你知道,其實我是很珍惜接吻的,至於上床,除非你到了真的不可抑製的地步,不然就俗了。”我笑著說:“聽你這話,你一定跟不少人接過吻了。”

鄭妮打了我一下說:“這年頭,在女人的眼裏,好男人不等於都是君子,更不是什麽男子漢。說實話,在昨天晚上,我潛意識裏還是希望你跟我之間會發生些什麽意外的事的,就像今天晚上我們所做的那樣。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昨晚你真對我動粗下手了,我肯定不會接受你的。我說不定還會報警的!這也算是一種刺激!”

我笑著說:“看來你是個性格很不穩定的人,也許大多數女人都有這種心理。這麽說,我還算是理智的了?看來我天生就是個泡女人的高手,以前我怎麽沒有發現自己的這項優勢呢?!”

鄭妮也跟著笑著說:“有些男人的老實是真誠的,而你的老實一看就是裝出來的,隻不過裝的不太成功,反而又有點撩人了。好了,接著說說你的第二次感情經曆吧。”

我笑著說:“你對我的愛情經曆這麽感興趣,不會是看上我了吧?!”鄭妮拍了一下我的大腿說:“去你的!我還沒有近視呢。”

我又開了一聽啤酒說:“我第二次跟女人接觸,有點傳奇色彩。這也是我迄今為止唯一一次能夠稱得上是戀愛的經曆。那是在上大三的時候。那時,一個大四外文係英文專業的女生看上了我。你可能也經曆過那種日子的,女生到了大四的時候,該成正果的早就私訂了終身了,那些沒著落的,就有點像是病急亂投醫了,因為一出了校門,真正的愛情的大門,幾乎就要對她們關上了。不然的話,我也不會獲得這種說起來是送貨上門的機會的。所以這位精打細算的女孩,——我覺得說她是女人更為恰當,在我還是大三時就熱火朝天地來到了我身邊了。她的主動讓我隱隱約約地感到不安,總覺得好像什麽地方有點不對勁,但是我是打內心裏喜歡她的,她熱烈奔放的性格,善解人意的乖巧,體貼,都讓性格內向的我難以自拔。你知道,我們學理科的,感情思維本來就比較封閉,而我那時候大部分的時間又都泡在學業上,整天像勤奮的和尚念經一樣,很少去過問書本以外的事情,不是不想,而是覺得有些奢侈。哪像他們學文科的,整天無所事事,在男女之事上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因此我是見到酒糟就醉了,而且我很快就被她給套住了。直到我發現那其實隻是一個陷阱。”

鄭妮笑著說:“我覺得你在你的第一封情書被你的那個心理陰暗的班主任公開之後,你就患上了情感自我抑製症了。你見了女生,無形中就會油然而生一種恐懼心理,處於被動狀態。但是你又很想擺脫這種心理。正像你說的那樣,那位外形惹火嬌豔,但是對你又不失溫存體貼的外文係的女孩,很快就輕而易舉地從你封閉的心扉破門而入,她應該是你的第一個仰慕的對象,甚至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夢中人,她和你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因此你才會上套。”

我聽了鄭妮這話,就覺得自己對女人的理解,實在是太業餘了。我不得不在心底裏佩服鄭妮的觀察和判斷能力。那位女生的外形的確嬌豔惹火、高挑而不失豐腴。此前我雖然也很想在情場上瀟灑的露一手,但是,我在跟好幾個女孩蜻蜓點水般的接觸之後,稍微遇到有什麽風吹草動的,我都鬼使神差地怯下陣來了。這使我的自閉心理越陷越深,以致到了一見到女人,就手腳發軟的地步。

然而,這位多情的女生卻像孫柔嘉一樣主動地對我發起了進攻。這一點,當時連我們宿舍裏的那幾個痞氣熏天的室友,也感到意外,目瞪口呆。因為我在他們心目中形象,一直不算很起眼。我既不會在周末深夜時,點著蠟燭,跟他們在麻將桌上,安排夜戰。而且在熄燈之後,我也很少參與他們之間對女性肉體與脾性的瑣碎的沙龍。因此這位外文係女生在我們宿舍的突兀出現,一下子就讓那幫痞友們血脈賁張,從此對我刮目相看了。

那段時間,我的虛榮心無疑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因為談戀愛其實有一半是談給旁觀者看的。我也就“扶著小娘子過河”了。我在走廊上狠狠地出了一口鳥氣。

最後,我輕描淡寫地跟鄭妮總結我們的愛情故事說:“然後,我就輕易地被她搞到手了。”

鄭妮笑著說:“我覺得你的話聽起來很可疑,破綻百出,除非這個女孩另有所圖,而不是三年急,四年沒人要的那種貨色。好了,不說這個了,就說她是怎麽搞到你的吧。——這話說起來怎麽這麽別扭,就像你是耗子她是貓似的。你這搞‘字’是什麽意思?是不是上床?”

我說,那是一個炎熱的初夏,大街上的梧桐樹都在喘氣。畢業前夕的校園裏躁動不安。那位女生一身短打扮,白色的T衫跟牛仔短裙,風風火火地來到我們的宿舍,就像一個魅力無窮的殺手。那時我們宿舍裏的那幾個室友都到操場上折騰身體,打熬氣力去了,就剩下我一個人還呆在那裏熱火朝天地背著一部索然寡味的英漢詞典。我見到那個女生時,眼睛一亮,心頭像是被什麽爪子給撓了一把,想哭。她是來我們宿舍找她的四川老鄉小李的。

我抖抖索索地給她泡了一杯劣質的紅茶,杯子上的茶垢不堪入目。我們就像以色列和伊朗的使節見麵一樣聊了幾句話,她就告訴我,她叫劉燕,一個很普通很好記的名字。

在我的印象中,我從來沒聽小李提起過他有這麽一號漂亮的女老鄉,可能以前他們之間的來往也不是很密切吧。於是,我熱情招待了這位自報家門的劉燕同學,她也就心安理得地坐下了,在炎熱的夏天溫度裏,那杯紅茶一直到她離開的時候,還沒有被她喝完。我們從各自的學業,一直聊到了咖啡的濃度,可惜我對咖啡是外行,隻能附和著她看起來十分洋派的她。其間大家不時地還夾雜著一些故做意味深長的長籲短歎,聊作潤滑。男女之間如果不是戀愛關係,簡直就有點無聊。

鄭妮說:“我對這些瑣碎的細節不感興趣。兩個男女在一起的情景,一般都是大同小異的。我隻想知道你的故事的關鍵情節,還有結果。”

我想了想說:“簡單一點來說,那天我送劉燕離開宿舍後,她就邀請我到學校附近的鼓樓茶莊去灌了一個下午的茶水,而不是去星巴克咖啡店,品嚐她所喜愛的牙買加產的藍山咖啡。晚上在回學校的陰暗小巷裏,我們就水到渠成地接吻了,劉燕緊緊地抱住了我,我感到了一陣難以言表的窒息。那時天上隻有半個月亮,我們的四周黑漆漆的,劉燕順手就來揭開我褲子的拉鏈,我有點害怕,趕緊將她的手給推開了。你知道,我那時在性方麵還沒有任何的思想準備,心理素質很差,在這方麵缺根筋,雖然我喜歡女孩麻噝噝的舌頭,以及她們充溢著不可思議味道的口水,那是很讓人銷魂的。”

鄭妮聽到這裏,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的笑聲讓我有點恐慌,我不知道她是在恥笑我的懦弱呢還是我的虛偽,總之讓我很難堪。我笑著說:“我說的缺根筋,可不是下體那方麵的的意思啊。”

鄭妮剛問了句“哪方麵的意思”,馬上就反應過來了,於是她在我身上打了一下。

我極力地想去回憶一下當初跟劉燕在一起時的情景,但是我對接下來的很多細節,差不多都忘得一幹二淨了,畢竟八年時間過去了。我隻記得,當初睡我上鋪的小李曾經忠告過我說,據他們的老鄉圈子裏的人反映,劉燕是個不拘“情”節的女孩,她社交廣泛,經常做些出格的事,傷風敗俗,為同鄉、同學所不齒。不過那時我正沉迷於熱戀之中,就把他的話當成了耳邊風。我甚至還在私下裏齷齪地認為,小李顯然是出於對我的嫉妒才在我和劉燕之間挑撥離間的。這反而讓我懷著一種憐香惜玉的心理,更加地往劉燕身邊靠攏了。

我說:“然後我們閃電般地就確認了情人的關係,不像很多情人那樣,從相識到接吻,拖泥帶水的。我顯得特別的興奮,這畢竟是第一次有個女人整天附在我的身上,和我勾肩搭背,狼狽為奸。我想想,我那時盡管是為了戀愛而戀愛的因素更多一些,但是,我還真是失魂落魄了。

“當然,劉燕看上也很激動,或者說是裝作很激動的樣子。我們甚至都山盟海誓過了,生死不離之類的話也說了,不過那也隻是形式而已,我現在確信,任何語言方麵的承諾,都隻是空頭支票,但是兩個人肉體的融合,卻是不可磨滅的。她說了,這輩子她就是我的人了。我當時沒有想到,愛情居然會是這麽的直截了當,明目張膽的,它披荊斬棘,一往無前。你想,一個不經意的偶然機會,就讓我得到了一個夢寐以求的質量上乘的女朋友,甚至可能是將來的老婆。但是在她提出要跟我進行更深程度的肉體接觸的時候,我害怕了,我拒絕了她的要求。盡管那時我還很幼稚,但是當一個女人主動要拉你上床的時候,做為男人,都會有一種本能的警惕。我的柳下惠般的坐懷不亂深深地刺痛了劉燕,她表麵上不說,但是心裏一定很失落,覺得我有點賞臉不要臉。

“不久,她畢業去了上海,幾乎每天都給我發送伊妹兒,我不知道她這是在使拖刀計。直到半年之後,她才突然殘酷地告訴我,她要跟一個中年洋男人到美國去留學了,這個中年男人曾經在我們學校裏講過課,是劉燕陪伴他,充當他的翻譯。他回國後繼續與劉燕鴻雁傳書,然後就把她像半成熟的土豆一樣挖到美國去生根發芽了。

“於是,我們的故事也隨之結束了。整個戀愛過程對於我來說,就像是做了一場毫無邏輯的、稀裏糊塗的夢。它就像是夏天裏突如其來的一場雷陣雨,還沒有把沉悶的熱氣衝刷掉,就已經雨過天晴了。我一下子懵了,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我跟小李又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我們重新肝膽相照。他整天陪我出入酒館,向我灌輸難啃而半生不熟的食堂裏的大排一樣的人生哲學。”

鄭妮說:“你還沒有告訴我她真正粘上你的緣由呢。因為一個女人在向一個男人付出的時候,如果不是為了愛情,那肯定是有結結實實的目的的。”

看來女人都是敏感的。我歎了口氣,不好意思地說:“後來小李私下裏跟我說,劉燕那些日子懷孕了,不知道是被誰弄大了肚子。本來她可能是來找小李移花接木的。沒想到卻讓我張冠李戴,撞上了槍口!不過,聽說最後她在離開學校時,還是偷偷地把小孩做掉了。後來我想,那一次我拒絕和她上床,到底是虧了呢,還是懸崖勒馬?”

鄭妮聽了這話,呆了一下,神色似乎有點低沉。過了一會她又笑著說:“我說了,天底下哪有這麽輕率的女人,人家看中的就是你的傻氣。你知道她現在在美國哪個城市嗎?說不定你們哪一天還會再見麵的。”

我說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過說句心裏話,我還是很想知道劉燕的下落的。鄭妮說:“我從你跟那兩個女人的不成功的感情糾結來看,你其實不但不了解女人,你還自以為理解女人,是不是這樣?!”

我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我說過,我搖頭是為了支撐我殘破的麵子。我悠然歎了口氣說:“現在想起來,我覺得自己當初把愛情看得太高尚了,因此讓人乘虛而入。不過,隨著她的離開,我不知不覺地卻開始想念她了。男人就是這麽回事,女人對你投懷送抱的時候,他們被寵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一旦女人不把他們當回事了,他們又成了喪家犬,自暴自棄。我承認我是真正喜歡過她的,我喜歡她的直率,活潑,爽朗的性格,還有她那讓人充滿想象的誘人肉體,隻是因為我要維護所謂愛情的純潔,我才跟她分手了。想想真是可笑!”

鄭妮看著我說:“你真是這麽想的?!你現在還在想著她?”

我想了想說:“我至少還很難把她給忘掉!你知道,初戀的情人是最容易被用來比照後來的對象的。我到美國來,其實有一半的原因是為了她。人活著總該有個比照的,我不知道她現在成了什麽樣子了。”我笑了笑,說:“當然,我不希望她從此從我的視界中消失,我想看到她狼狽不堪的樣子。”

鄭妮說:“冷漠是成熟的最重要的特征。”

我笑著說:“是不是就像你跟我的關係一樣?!”

10



我的故事講完了,鄭妮也把電視關上了,然後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我發現她的神情有點慵懶,一副悶悶不樂,若有所失的樣子。我問她是不是我的故事刺激到她了?鄭妮冷笑說:“笑話,誰稀罕你那些酸得粘牙的破事啊!”

我又問她,今天晚上我是不是仍舊睡在沙發上?鄭妮說,你愛睡哪裏睡哪裏。說著她就進了臥室,側身躺到床上。我跟著她來到床上,鄭妮也沒有表示拒絕。但是我忽然發現床上少了一個枕頭,於是就到客廳裏,打開我的大箱子,拿出那張棕色毛毯被,疊好了,聊且作為枕頭。

我大大咧咧地在鄭妮的身邊躺下。這時候我的感覺,跟剛才在沙發上做愛時又不一樣了。我覺得此時自己就像個真正的男人似的。我跟鄭妮說:“鄭妮,我剛才囉裏囉唆的跟你說了那麽多,可我還沒有聽你講你的愛情經曆呢。這好像不太公平吧?!”

鄭妮看了我一眼說:“我不想說,說出來怕你脆弱的神經受不了。”我“嗤”了一聲,說:“我能受到什麽刺激?!頂多不就是你不是處女的經曆嗎?!你盡管說吧,我的心胸比你想象的要坦蕩。我覺得我們要裸的話,就徹頭徹尾地裸透了。”

鄭妮說:“實話告訴你,我曾經有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戀愛。從那以後,我對所有的男人都沒有再次投入的欲望了!愛情真是很累。”

我聽了這話,心裏的確有點不是味道。你想,現在躺在我身邊的這個年輕的女人,早就已經在情感上枯竭了,而她卻在不久前還跟我有過肉身上激情的接觸呢!離開了最起碼的感情投入的性愛,跟你將就著吃麵條填飽肚子,其實並沒有什麽兩樣。食色性也,道理簡單得跟一加一等於二似的。這意味著,我們之間的關係,從一開始就處於一種過於世俗的、鬆散的真實狀態。想想看,曾經有個男人曾經先我之前,就占據了我身邊這個女人的夢想,甚至還有肉體上的最隱秘的樂趣,這是大多數的男人都不能接受的一種事實!但是我的這種心理卻不能說出來,我隻能打趣地笑著說:“這大約就是所謂的‘曾經滄海難為水’吧?”

鄭妮說:“我是在北京一個醫科大學上學的時候,認識了那個男的。我喜歡他,最初是因為他有著迷人的外表,他身材瘦高,笑起來像小孩一樣天真。他年齡比我大幾歲,看上去很成熟,而且他談吐不凡,眼神中總是隱含著一種讓人心疼的憂鬱。那時他正在我們城市的一所舉足輕重的大學攻讀博士學位。”

鄭妮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中不自覺地閃爍著奇特的光芒。這些光芒點燃了我心中的妒忌之火,我的心裏酸溜溜的。倘若鄭妮的這個讓她至今還刻骨銘心的戀人長相粗俗,那麽此時我的心理還會好受些。沒想到他卻是個聽起來十分出色的人。我咬咬牙說:“這種華而不實的男人往往靠不住。”

鄭妮不理我的旁敲側擊,繼續說:“我們是在他們學校的咖啡屋書店認識的。那天我上他們學校去找我的一個中學女同學玩,我的同學不在,我就去逛書店,然後就碰上了他。他主動過來找我搭話。他彬彬有禮,套我說話的時候一點也不做作,我對他的印象不錯。後來我們交往的經曆證明,第一印象往往是不可靠的,但卻是致命的誘惑!我們女人往往最注重第一印象,所以我認為它是致命的。”

說著,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眼神突然像熄滅的燭火似的,空洞地望著前方。此時我想知道,這個在我之前占有了鄭妮夢想的男人,到底具有什麽卓犖不凡的魅力?我於是把毛毯枕頭再墊高了一點,這樣,我在聽鄭妮講故事的時候,便有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欣賞態勢。這是我情不自禁的微妙心理的流露。這種態勢讓我有種曖昧的占有感。後來我發現,男人們之所以喜歡主動追逐女人,其實就是為了獲取這種占有感。隻有不理解女人,缺乏自信的男人,才會擁有那種自卑猥瑣的心態的。當然,這些都是後來我跟鄭妮的關係逐漸緊密後的感觸。此時我仰身躺在鄭妮的身邊,全身放鬆地望著她。從這個角度來看,鄭妮的麵部表情顯得十分的柔和,她的眼神也就不那麽讓人如芒刺在背了。

鄭妮接著說:“其實,你應該預感到的,在跟我交往前,那個男的已經有了女朋友了,他們是在高中時就開始戀愛的。可是幾年之後,他們的感情卻顯得暮氣沉沉了,他們之間隻剩下一種約定俗成的關係,而不再是愛情了。我跟那個男人親密地交往了約有半年多之後,我才突然發現我並不是他感情世界裏的唯一,我沒想到他在上海那邊還有這麽一個揮之不去的舊情人。那年暑假,我要回蘇州,想跟他一起走,但是他卻說他想留在北京,把一篇論文趕完。我相信了他。沒想到幾天後在我搭乘的那輛列車快要到達蘇州時,我忽然發現他居然也在同一趟列車上。於是我悄悄跟著他到了上海,在那裏我看到了讓我心碎的一幕:有個亭亭玉立的女人正在站台上等著他,她就是他的那個中學戀人。那時我悲憤難抑,我看著他們雖然有些造作,但是卻像本色演員一樣異常投入的親昵表演,覺得他們才是真正對稱的一對,而我隻是愚蠢地充當了他在北京的臨時戀人,成為他排遣寂寞的感情工具。”

我在被子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鄭妮痛叫一聲,打了我一下。估計是我的那一巴掌落在她身上的關鍵部位了。我終於找到了個解氣的機會,憤慨地說:“真是豈有此理!腳踏兩隻船,這種男的你把他給甩了沒什麽可惜的。”但是說完這話,讓我吃驚的是,我發現我居然沒有了原先設想的那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她歎了口氣說:“可恨的是,那時我已經離不開他了。在火車站上,他發現我了,我撒腿就跑,他撇開了他的女朋友,朝我追了上來。我跑出了火車站,上了一輛公交車,他仍然輦著車子跑著,一邊呼喊著我的名字。最後在一個十字街口,突然亮了紅燈,他踉蹌著摔倒在地,手上跟臉上都擦傷了。那時我才知道,他是真正愛我的。”

鄭妮眼裏溢出了淚花,接著說道:“我在車上看到他一頭栽在地上時,心裏像被撕裂了一樣。我在前麵那一站下了車,往回跑了回來。他正坐在路邊,拿著紙巾擦著身上的血,嘴裏叼著一支煙。我來到他的麵前,他一下子緊緊地就把我給抱住了,像抱著一團棉絮。”

我笑著說:“你們的愛情充滿了動感,是跑出來的,不像我那樣,有點黑色幽默的味道。”

鄭妮說:“後來他跟我把話說的話很直白,他認為他當初跟他的前女朋友談戀愛時,雙方都有些幼稚和盲目,因為他們在不懂得愛情的時候,卻陷入了一種難以擺脫的虛擬的關係模式。這讓他覺得十分痛苦。他需要擺脫這種模式,而不願意跟那個女的共同去維持一個虛假的人生。那次他瞞著我回上海,就是要跟他的女朋友談分手的。本來我是不會相信他的這些話,不管哪個男的在編造這種謊言的時候,都是麵不改色心不跳的。但是那次我相信他了。他畢業後留在了北京,沒有回上海跟他的前女友在一起。我相信他是真正愛我的。”鄭妮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中又充滿了讓我很不舒服的光芒

我說:“你的這個結局聽上去挺圓滿的,後來呢?”

鄭妮的眼神一下子又黯淡了。她說:“我畢業後為了他也留在了北京,本來我父母非要我回去不可的,我哥哥不求上進,所以他們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跟他為了能在一起,都在逃避自己的父母。後來,他的前女友因為跟他的事,神經失常,她沒有他那麽想得開,鬧得割腕自殺。幸好被救了過來。他是個性格懦弱的人,看看逃避不了,就匆匆忙忙地趕回上海去探望她,結果這一去就不再回到北京了。”

我問說:“難道他們又破鏡重圓了?真是孽債啊。”

鄭妮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說:“如果是這樣的還算好,我的心理也不必至今還被那種罪感桎梏著。後來那個女的趁著他在病床邊睡著的時候,用刀片把他的喉管給割了,然後她自己也割了血脈。”

我聽到這裏,隻覺得頭皮有點發麻。我說:“你這是在編故事吧?你說那個女的至於嗎?!”

鄭妮冷笑著說:“但願我隻是個編故事的高手,我也沒想到男女的情事會是這麽殘酷的!我不知道那個女的對他會如此傾心,以致走了極端。後來,我在國內呆不下去了,就來到了美國。現在想起來這段往事,還是十分的令人心寒,至今我仍然不敢問津男女之間的情事。我想,如果到了你麵臨同樣問題的時候,你也會有這種體會的。不過,現在看起來,其實我們三個人都很可憐。我們的可憐之處在於尋求愛情時,就像盲人摸象一般,我們對自己的對象永遠都沒有一個整體的、理智的把握。”

我想到了我當初跟劉燕的那段荒謬、然而卻讓我刻骨銘心的情事,我不得不承認鄭妮對愛情的“盲人摸象”的比喻是生動而且貼切的。我當初不也是在盲人摸象嗎?!

不知怎麽的,我在聽了鄭妮的故事後,心裏一直十分的不舒服。說實話,我很難接受她的這段似是而非的愛情故事。我再細細地去品味一下今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我懷疑我是不是已經悄然愛上鄭妮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就說明,鄭妮在我的心目中,的確是個非常吸引人的女人。而我在感情上,卻顯得弱不禁風。想想看,這時鄭妮的年齡,不過二十七、八歲。然而她的身上,卻充滿了成熟的女人味道。僅憑這一點,我想很多像我這樣對性愛這玩意兒尚摸不著門路的男人,都會對她欲罷不能的。

後來在開往西部的車上,我曾經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性是不是對母體與父體的一種回歸與認同呢?因為愛情其實隻是假設的,而隻有在這種假設的吸引下,我們才會認真、嚴肅地去操作性的程序,然後讓生存的精神,衍生不息。性和愛兩者之間,隻要任何一個出了點差錯,都可能出現悲劇。就像鄭妮的男友跟他的前女友的悲劇一樣,那個女人把虛擬的愛情看得過於神聖了。

鄭妮說:“在20號公路RestArea見到你的那一刻,我也沒想到會跟你上床的。但是在前天晚上,我不知怎麽地開始喜歡上你了,你的眼神中也有那種讓人心疼的憂鬱。我相信擁有這種眼神的男人都是善良的。我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什麽,不過,你或許真的隻是我無數日子中的一個過客。有了從前的那一段血腥的經曆,我已經不再想往愛情了。我現在遵從的是享受日子的規則,而這一點,純粹是憑著我個人的感覺。”

我聽了她的這些話,頓時熱血上湧。便緊緊地將她摟住。我的胸口似乎快要窒息了。我那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上了懷裏的這個受過感情傷害的女人。我隻知道,我有一種強烈的欲望要發泄。這讓我相當的難受,我難以控製住自己的情欲。

我猛地壓到了鄭妮潔白的身體上。我一掃委靡不振的頹廢狀態,親吻著她身上的每一個地方。我試圖通過激情的發泄,從這個女人的肉體上,得到某些精神上的補償。對於我來說,如果說我們之間第一次的接觸,還隻是肉體的快感的話,那麽,這一次我蠻橫地重踐樂園,則似乎純粹是為了精神上的滿足了。

但是,當我在鄭妮身上折騰的時候,我感受到的,卻隻是自己的肉體似乎正在一個空曠的地方漂浮。我的腦袋空空蕩蕩的,最後,我的神經像被電擊了一下,我的思維便徹底癱瘓了。然後,我很快就精疲力盡地趴在了鄭妮的身上,就像斷線的紙鳶,一頭栽到了地上。



11



第二天一早,我吃力地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鄭妮已經不在我的身邊了。然而廚房裏又飄來了我所熟悉的麵條的味道,其中還夾雜著些辣味。我知道,辣味是鄭妮特意為我加的。

我抹了抹惺忪的眼睛,拿起手機看了一下,已經是早上十一點多了。於是我隻穿著一條內褲,起身上衛生間去衝澡。這是我第一次在她們的衛生間衝澡,我自我感覺有點像半個主人。鄭妮做好了麵條,來到衛生間,她靠在門邊,笑著看我上下忙碌著。我被她看得全身涼颼颼的。我一邊搓揉著頭發,一邊閉著眼說道:“我的身體,還有什麽地方值得你看的?不就是那樣子嗎?!你要再看下去,我那話估計要不行了。”

鄭妮雙手抱在胸前,笑著說:“我從來沒見過男人洗澡的樣子,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別扭,這跟在床上是兩碼事!不過你的身材還真不錯。”

鄭妮最後這句話讓我有點興奮了。你想想,盡管她談過朋友,但是,她居然沒見過那個男人洗澡的樣子!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說,無論如何都是興奮劑,或者說是意外的收獲。

於是我抹幹了頭臉,笑著說:“我也沒有想到,我會在一個女人的衛生間裏洗澡,而且一點也不覺得別扭!——不對,應該是兩個女人的衛生間。對了,鄭妮,你的Roommate今天就要回來了,我該怎麽辦?還住在嗎?”

鄭妮說:“你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吧。”

我說:“你的意思是我還住在這。那麽我們應該算是什麽樣的關係呢?!我算是你的什麽人?到時候你該怎麽跟你的同屋交待呢?!”

鄭妮想了想說:“那你就算是我的男朋友吧。對了,你要記住,我是蘇州人,畢業於北京X醫大,四年前來到美國,到時候不要演穿幫了。我的Roommate眼神特毒。”

鄭妮這話我要是在昨天聽起來,那麽肯定會覺得美妙無比。但是昨天晚上我在獲悉了她的傳奇經曆後,這話現在聽起來就有些別扭了。我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什麽叫就算是?難道我還不算她的男朋友嗎?她讓我莫名其妙地“扮演(Play)”她的男朋友的角色,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在她的心目中,我或許隻是她的性伴侶,我畢竟隻在她的公寓裏呆了兩個晚上,而且還發生了性關係。而相比之下,男朋友的身份,似乎比性伴侶要更為冠冕堂皇一點。



我們用過簡易的早餐後,鄭妮說她下午三點要到機場去接她的Roommate。在這之前,她可以帶我到伯明翰的幾處風景勝地去逛一逛。

我說我沒有興致去逛風景,昨晚折騰了兩次,我從骨子裏已經累透了,何況接下來還要開上幾天的長途呢。今天我隻想呆在床上,好好休息一陣子,反思一下,晚上視體力狀況,說不定還要接著折騰。鄭妮看著我懶散的樣子,說:“真是沒出息,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搞得就跟六十多歲的老頭似的。真沒勁,還男朋友呢。”說完這話,她的臉色忽然一陣潮紅。我猜想她要表達的可能是對我懶散性格的不滿,但是又敏感地意識到我會誤會了她的意思。

我笑著說:“你一個二十多歲往三十歲靠的女人,搞得就跟四十歲的虎狼似的。”

鄭妮臉色一沉,打了我一下。我知道我的話可能觸到她心裏的痛楚了,就摟住她,跟她親熱了一會。鄭妮說:“要不,你就陪我去逛Mall(商場區)吧。這樣,你看起來就更像是我的男朋友了。我們就假裝做一天的臨時戀人,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樂趣的!怎麽樣?”

鄭妮的話有點吸引我,我已經有八年多時間沒有跟女人一起逛街了。無論哪個男人跟鄭妮這樣風姿綽約的女人在外麵閑逛,虛榮心都會得到滿足的。但是,我生平最提心吊膽做的事之一,就是逛商店。何況美國的Mall,是一家大商場連著一家,就跟迷宮似的,你跟著一個女人進去了,沒有三、四個小時,你就別想出來。倘若你有一個明確的購物目標,那還算好,頂多挑挑揀揀的,花上個把小時。但是如果沒有目標,見到什麽看什麽,那簡直就是在鑽無底洞了。於是我慌忙說:“算了算了,別去逛商場了。我們裝臨時戀人可以,我一定會裝的相當職業的。不過,我們還是去看風景吧,這總比在索然寡味的商場裏,呆頭呆腦地跟在你屁股後麵轉悠要舒服點。”

我們上了鄭妮的那輛深紅色的ToyotaCamry。她的車子的前車窗下,擺著一小瓶香水,有點檸檬淡淡的幽香,聞起來很舒服。而且,她的車子明顯地要比我的車子幹淨整潔的多。我心想,畢竟是學護士這行的,做什麽事都井井有條的。我說:“寶貝,我們上哪兒去呢?”

鄭妮愣了一下,說:“你叫我什麽?”

我說:“我叫你寶貝呀!我們不是一對戀人嗎?!”

沒想到鄭妮居然高興地冷不防吻了我一下。因為過於用勁,我的左臉頰上濕漉漉的。這時我才發現,原來女人都是語言的動物。一句不經意的話,就把她的心給套住了。

鄭妮慢慢地開著車,先帶我逛了一通伯明翰的Downtown。說實話,“鋼城”伯明翰的市區,除了那十幾座過時的高樓大廈之外,嚴格地說起來,就像是座上了年紀的小鎮似的,到處是破敗的痕跡。它跟美國的許多中等城市一樣,都沒有什麽突出的特色。看起來似乎比亞特蘭大還要灰暗、古板。在支柱工業被拋棄之後,這個城市的傳統內容,基本上處於僵化的狀態。我跟鄭妮說:“美國南方的城市結構,好像都出自同一個劣質的、缺乏想象能力的設計師之手:市中心矗立著幾十幢上了年代的高樓,然後圍繞在它們四周的,便是一些雜亂的貧民窟。而有錢人大都居住在遠離市中心的郊外或者山上。亞特蘭大也是這樣,我不知道這算是刻板呢,還是特色?!這跟我們中國的城市概念,完全是兩碼事,在國內,大家都在往城裏擠,市中心都成了身份的象征了。”

鄭妮說:“城市的風格跟人不也是一樣的嗎?!這個世界上,實際上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女人,一種是男人。一種是富人,一種是窮人。一種是好人,一種是壞人。一種是君子,一種是小人,諸如此類。至於個性,那是各個人的事。有的人鋒芒畢露,有的人含蓄沉穩。其實我覺得,每個城市實際上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就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一樣,隻是很多時候你不會去關注它,就像你很少會去留心別人一樣。所以,我們一輩子可能都在尋找一個屬於自己理想的歸宿之處,可我們也許一輩子都找不到這種地方。這是理想跟現實的差距造成的。就比如你,現在忙忙碌碌地往西邊跑,揣著滿腔的希望,可你也許自己都不能斷言,那西海岸就是你的歸宿。同樣的,在愛情上,你或許一輩子都在尋找一個理想想中的人,可你一輩子可能也找不到。而這個人說不定恰巧就在你的身邊,隻是他(她)過於真實了,以至於被你的理想想給遮蔽了。理想帶給我們的,往往並不是理智的選擇,而是盲目的隨波逐流。我們卻不願意去承認這一點,因此總是好高騖遠。因此,在現實和理想之間,我情願選擇現實。這些話,信不信由你。”

我笑著說:“鄭妮,你這話聽起來挺深沉的,真的就像是一個四十歲的女人才能說出來的話。這麽說,你真的喜歡這個灰暗與綠色雜間的城市了?”

鄭妮說:“是的,我喜歡這個古老的、甚至有點破敗的城市,就像當初喜歡博大、噪雜、擁擠、灰蒙蒙的北京一樣。更準確地說,我喜歡這個城市無邊無際的綠色,它給我一種寧靜的感覺。你不喜歡它,隻是因為你隻看到了它的灰暗的一麵,就像我曾經嫌棄蘇州的市儈,上海的商氣,北京的浮誇一樣。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閃光點和陰暗麵。”

我想了想,覺得鄭妮的這些話,就像是在闡釋她自己的個性似的。的確,正如鄭妮說的,一個城市就像一個女人一樣,它的美醜,主要就看你自己的品位了。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沒有幾個像樣的城市的。而稱得上不世出的美女的,實際上也是鳳毛麟角,但是卻不乏有味道的女人。我知道自己很多時候在看問題時,理智不足,喜歡走向極端,而不是一分為二的深思問題的本質。我缺乏的,可能正是敏銳的觸感與冷靜的智性的融匯。看來,我這以前的三十年,全是發昏。

我問鄭妮,她畢業後想去哪裏?鄭妮說:“我想,我可能離開這個城市,因為我喜歡這個城市並不等於說我就要留在這裏生活一輩子,我還有自己的事業,還要成立自己的家庭。但是我也有可能留下來,也不排除去西部,甚至回國發展的可能性。選擇是可以是多種多樣的,反正哪裏清靜,哪裏更適合我事業的發展,哪裏能讓我體驗到活著的快樂,我就去哪裏。這是前提。我並不想去尋找什麽漫無目的的理想。”

說著,她微笑著看了我一眼。我當然知道她的目光中的含意:在她的潛意識中,我的前途其實是虛無縹緲、漫無目的的。我的加州之行,在她的眼裏,幾乎就是華而不實的。僅憑一個輕飄飄的Interview通知,我就毅然決然地離開亞特蘭大,我畢竟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做賭注。我不能不承認自己沒有像鄭妮考慮的那麽遠,那麽踏實。或者說,我不情願讓自己變得太踏實。

於是我歎了口氣說:“鄭妮,別看我還長你兩、三歲,可跟你相比,我還真他媽的就像個流浪漢。我可沒有你考慮的那麽周正,比如這次趕著去加州Interview,我也沒有認真的做個規劃,跟個沒頭蒼蠅似的,我想我可能是內心裏已經厭倦了眼前的自己,而不隻是東南部的環境,因此我特別想到其它地方去碰碰運氣。”

鄭妮笑著說:“你要是真這樣想,你不如就在伯明翰找個公司算了。這裏的生活費用,肯定比加州的要低,但是生活質量卻不比加州差多少。加州無非就是吃得好一些,華人多,但是我相信這些並不是當初你要流竄到美國來的主要原因吧?!”

我聽了這話,心裏馬上警惕起來。我說:“這些我知道。生活質量是難以簡單地用生活水準衡量的。我說鄭妮,你不會是想一輩子跟我在廝守在一起吧?!我剛剛匆匆忙忙地從一個灰色的城市落荒而逃出來,你又建議我在另一個更灰暗的、看不到前景的城市裏呆下來,是不是想將我套牢了?!我除了這樣理解之外,沒有更好的解釋了!你說了,今天我們隻是一對臨時戀人!”

鄭妮冷笑說:“我不過是在跟你開個玩笑而已,你又何必自作多情!像你這種人,自以為是,不到碰得頭破血流的時候,是不會回頭的。我就等著你到加州後的喜訊吧,啊。”

我笑著說:“行啊,咱們就等著瞧吧!像我的脾氣,即便頭破血流了,倒下了,也不會回頭的!我還會爬著往前!”

鄭妮說:“瞧你那出息。”

出了Downtown,鄭妮便帶我去植物園。鄭妮說:“這幾天正是百花將謝的時候,讓你趕上了,有點美中不足。我們可以去那裏的日本花園看看。”

我說:“落花有什麽好看的?而且,日本人的東西,全都是花裏胡哨的。就像汽車,根本就沒法跟美國車碰撞,一碰就原形畢露了。”我忽然記起鄭妮的車子正是ToyotaCamry,我的是美國的DodgeChargerSEX,於是就尷尬地笑了笑。

這個植物園說大不大,但卻是伯明翰的一個重要的遊覽勝地。植物園裏遊人如織,我發現大家的興頭,其實都不在粉紅與白色相間的花兒上,而隻是圖的那種花開我來的附庸風雅的情調。當然,這裏最多的花還是阿拉巴馬的州花山茶花,大家都拚命地在照相,根本就無心賞花。說白了,落花時節,花也無從賞起。在對花草之類的審美上,西方人根本就很難理解領略東方人的那種蘊含著深度文化的詩意。他們感受到的,更多的可能隻是花草本身的蓬勃的生命力,而不是虛幻的生命寄托,幽深的物我意境。

鄭妮帶了相機,不停地給我拍照。這時,一個閑著無事的白人彪形大漢,來到了我跟鄭妮麵前,他笑容可掬地問說:“你們好。今天的天氣真不錯,花也好。你們需要我替你們拍一張合影嗎?”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鄭妮已經笑著答應了。她把相機交給了那位熱心的老外,然後拉上我站在一叢山茶花邊上,緊緊地摟住我的手,老外眯著右眼,將相機置於遠處,歪著嘴說:“氣死(Cheese)。”

我勉強笑了笑,老外迅速“哢嚓”一下,就將我們倆永久地組合在了一起。隨後,他又替我們倆再“哢嚓”了一下。那一刻,我心想,難道我跟一個才相識兩天的年輕女人,就這樣被兩張照片套牢了?!這裏麵的某些環節,將來會不會出現錯誤呢?!



12


我們離開植物園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之後了。我們在一家Subway快餐店,胡亂要了兩客漢堡包,還有兩杯不酸不甜的飲料。然後鄭妮便驅車上了20號高速公路,去機場接她的Roommate,那個叫張榛的女人。

路上,我一邊啃著漢堡包,喝著飲料,一邊含糊其辭地向鄭妮打聽了一些有關她Roommate的信息。鄭妮說:“你肚子裏的那幾根花花腸子,我已經了解的差不多了。你是不是想吃著嘴裏,盯著碗裏?!我告訴你,門都沒有!張榛是到這邊來做訪問學者的,不久就要回國去了。還有,人家早就已經結婚了,她的丈夫現在在國內一家中外合資汽車公司上班,是公司裏的一個出色的副主管,年薪可能比你找到工作後還要高呢。”

說完這話,她看我沒有反應,就笑著說:“怎麽樣?你現在那感覺,就像是要了一客牛排,可端上來的卻是一個漢堡包一樣吧?!你這人!”

我說:“你還別說,這漢堡包我還真的咽不下了,它還不如你做的麵條呢!我隻不過是出於好奇,隨便問問而已,你吃什麽閑醋?!況且,我幹嘛要對一個有夫之婦想入非非呢?如果這樣的話,我還不如對你心存妄想更實惠些呢。看你對人家老公讚不絕口的樣子,倒好像是在誇自己的老公似的。”

鄭妮聽了我這話,冷冷地瞪了我一眼,沉重地“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了。我慌忙笑著說:“我不過開個玩笑,你別介意啊。”

到了機場,沒想到航班卻晚點了。我們隻好在候機室外麵等著。我跟鄭妮說:“你這Roommate也真是的。從伯明翰去新奧爾良,開車無非也就是5個多小時,幹嘛非要坐飛機呢?你看,她走的時候,你來機場送她,總該花一個多小時吧?回來的時候,你來接她,又得花上那麽一兩個小時。這叫吃力不討好!你瞧,今天還搭上了我。”

鄭妮白了我一眼,說:“你這人呀,小事倒是斤斤計較的,大事反而不放在心上。張榛沒有自己的車子,你讓她怎麽開過去?我明白地告訴你,我每做一件事,就肯定有我自己的理由。這話我希望你記住了!你別以為在美國還有活雷鋒啊?!你在一個杯子倒進多少水,到時候倒出來也還是那麽多水。”

我納悶了一會,看鄭妮的神情,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於是就遛達到一邊觀看飛機起降去了。伯明翰的機場跟亞特蘭大機場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那些體形龐大的客機降落時,我都感受到地麵空間的壓力了。飛機著地後發出的振耳欲聾的轟鳴聲,讓我狂躁不安,好像空間要破裂了一般。當然了,這些隻是我的杞人憂天的錯覺。

過了半個小時,鄭妮的Roommate終於珊珊到達了。我大老遠地就看到一個約摸三十出頭的女人,穿著華麗的短裝,戴著一副墨鏡,手裏拖著一個大旅行箱子,像時裝模特一樣搖搖擺擺地朝出口處走來。她身材瘦高,皮膚白皙,留著那種不對稱的發型,她的身上有著一股成熟女人特有的氣質,體形線條凹凸有致。她的眼睛長得什麽樣子,我暫時還看不清楚。我心想,開車學老美戴墨鏡還情有可原,但是坐飛機戴墨鏡,純粹是想把表情隱藏起來,讓人不識廬山真麵目了。我甚至還惡作劇地想到,女人戴墨鏡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遮醜。它不但可以將你的泡泡眼遮起來,還能讓男人們想入非非。

張榛一下子就讓我想起了我不厭其煩地跟鄭妮提到過的那個劉燕。我覺得張榛跟劉燕之間,在風韻上有著神似之處,就是那種讓你心裏發癢的風騷味。這種風騷味可以使男人們神魂顛倒。

這個叫做張榛的女人來到了我們跟前,先笑著向鄭妮抱歉說飛機晚點了,然後又打量了我一會,笑著說:“鄭妮,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位先生就是你曾經跟我提起過的你在亞特蘭大的男朋友了?!”

我聽了這話,一下子怔住了!我的神經像被人緊緊地揪了一下,有點發麻。我想,難道昨天晚上鄭妮跟我說的故事,其實是假的?她不是說過她在那次戀愛之後,不再結交男友了嗎?!我原來以為她讓我跟她扮演臨時戀人是鬧著玩的,沒想到她真的還有個男朋友。這麽說,我扮演的其實就是他的真實男朋友的替代品了。我忽然有一種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但是,讓我納悶的是,鄭妮既然有男朋友了,她為什麽還要跟我發生床上的關係呢?!

我冷冷地盯著鄭妮,嘴角挑起一絲冷笑。鄭妮卻一點也不覺得尷尬,她心安理得地笑著說:“是的,張榛姐,他就是我跟你提到過的男朋友。他叫莊鳴,前天剛跟我從亞特蘭大過來,明天就要上加州去了。”

鄭妮隨即悄悄捏了捏我的手,說:“莊鳴,她就是我經常跟你提到過的Roommate張榛姐。她也是學醫的,是訪問學者,再過一些日子就要回國了。我們倆是好朋友,她就像我的大姐一樣。”

我有點麻木地伸手跟張榛握了一下。她雖然不胖,但是她的手心渾厚,不過十分的冰冷,讓我一下子想起了拿著鋒利的手術刀解剖人體的外科醫師。我不知道該去肯定鄭妮說我是她的男朋友的話呢,還是該去否定她的話。最後我決定,既然要做臨時戀人了,就把戲演的逼真些。我朝張榛笑了笑,生硬地笑著說:“久仰久仰。鄭妮經常對我誇起你。”

張榛這時摘下了墨鏡,順勢甩了一下垂掛在臉邊的頭發。她的雙眼淒迷如草,有一種勾人的魅力,她右邊眉毛間有一顆不大的黑痣。她的長相跟氣質對於男人們來說,顯然是很有吸引力的。至少我個人是這樣認為的。難怪鄭妮要懷疑我吃著嘴裏,盯著碗裏了。

我打量著張榛的時候,突然覺得她這張臉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挺熟悉的樣子,可就是記不起來了。可是我又不好意思冒昧地問她,或許是漂亮的女人都有相似之處吧,隻是這張臉給我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是一種狂野的優雅,輕舒的傲慢。

張榛笑著對我說:“小莊,我相信鄭妮是很有眼光的。你的樣子看上去很靦腆,眼神單純,——有這種眼神的男人,一般來說都是值得女人信賴的。隻是,你看上去好像有點疲憊。是不是鄭妮這兩天沒照顧好你?回去我給你做點好吃的。”

我沒想到張榛一下子就道出了我的性格的破綻。準確地說,我的眼睛並不是單純,而是因為我在不能確定地判斷出一個陌生人的性格心理時,所流露出的不安,因此顯得有點躲躲閃閃的。對於張榛說我有點疲憊,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知道,這純粹是昨天晚上奮不顧身地跟鄭妮做愛的結果。幸好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不然的話,再給我一段時間初試雲雨情,我非得形銷骨蝕不可。

我想到了自己今天要扮演的臨時戀人的角色,就含糊其詞地笑著說:“張榛姐真是洞察入微啊。鄭妮跟我多次提到過你,沒想到你這麽年輕漂亮,我基本上沒有什麽思想上的準備。不過鄭妮做的菜也不錯。”

張榛笑著說:“在你的印象裏,過了三十的女人一定都是黃臉婆了,尤其是行醫的。”

我們三人上了車。我依舊坐在鄭妮的旁邊。一路上,我一言不發,微閉著眼,裝作很疲憊的樣子。我覺得我在兩個我了解不深的女性之間這樣保持沉默,絕對是一個明智的舉措。我不知道鄭妮把我推出來做她的男朋友,到底打的是什麽算盤,但願隻是為了給我在她們公寓借宿找一個合理的借口吧。同時,我剛剛見過麵的,略微顯得有點妖冶的張榛,對於我來說,更是諱莫如深,這是她的眼睛給我的感覺。這兩個女人都值得我琢磨。不過,我隻能在暗地裏琢磨。在我的潛意識裏,我感覺到張榛在什麽地方打動了我,剛才我在乍然見到她的一刹那,她讓我的內心猛然抽搐了一下。

張榛是個很健談的女人,車子一開動,她就喋喋不休地、十分起勁地講述起她在新奧爾良的一些瑣碎的經曆。我發現,她在說話的時候,鄭妮根本就插不上嘴,或者說,她也無心去打斷張榛的興頭,隻是微笑著在聽,偶爾會插上一句“是嗎”,以示驚訝。不過,我從她們倆的對話中,還是窺察到了鄭妮對張榛的某種微妙的遷就。這讓我有點不太舒服。因為鄭妮畢竟跟我有過一個晚上身心上的接觸,而且,說老實話,我對她的好感,也是不言而喻的。不然的話,依我的脾氣,剛才我當場就會戳穿鄭妮介紹我是她男朋友的謊話了。

下車的時候,張榛來到後車箱去拿她的行李箱。忽然,她發現了鄭妮車子左後邊被我撞成的凹痕,就驚奇地說:“咦,鄭妮,我星期一走的時候,你去送我,你的車子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麽幾天不見,這車屁股就凹進去這麽難看的一塊了?!這是哪個缺德鬼幹的?!”

鄭妮笑著說:“星期五我去了一趟亞特蘭大中國城,可能是在停車場被人給撞了,吃了個啞巴虧。當時我匆匆忙忙的也沒注意到。回來的時候,才發現車子被人撞過了。隻好自認倒黴了。”

張榛拍著車屁股,忿忿地說:“是哪個王八蛋,怎麽撞了車子就跑了?!肯定又是個中國人。要是讓我逮住了,非叫警察把他整死不可!”

我在一邊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這張榛雖然對撞車事故不知情,但她罵的,分明是我。而我在撞了鄭妮車子之後,盡管有過逃走的念頭,可我畢竟還是留下來了,她用這種口氣說話,簡直就是將我的人格給損了。我正要將事實的真相說出來,此時,鄭妮卻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鄭妮的這個動作,一下子又讓我氣餒了。鄭妮溫暖的手心,將我的脆弱的自尊,一下子就給捏碎了。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我也因此明白了,鄭妮一定有什麽事對張榛隱瞞著。我猜想著,她們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微妙關係呢?!

此時,我心中最大的疑團是:鄭妮為什麽要突然把我說成是她的男朋友呢?而且,她似乎早就告訴過張榛,她已經有了男朋友了,她這麽做的目的,顯然並不是為了給我的借宿找借口。

張榛跟鄭妮邊說邊笑著,進了公寓,卻把她的行李箱子撂在了車子旁邊。這分明是要我做她的夥計,把箱子拉進屋的。我笑了笑,就拖著那個大箱子,跟著她們進了公寓。兩天下來,我潛意識裏已經把這個公寓看作是自己的家了,雖然這話要說出來,有點不可思議。不過話又要說回來,有個女人不就等同於有個家了嗎?盡管隻是臨時的。



13



張榛一回到公寓,還沒坐下來喝口水,就急不可耐地開始在客廳裏整理起行李箱。我剛才估摸了一下,覺得她的行李箱少說也有將近六十磅。想想看,她就這麽到新奧爾良去了一個星期,卻拖著這麽沉的一個大箱子,這對於我來說,簡直是難以思議的。瞧瞧看,我在亞特蘭大的幾年時間積攢下來的細軟,家當什麽的統共加起來,也就那麽兩個大箱子,一百二十磅不到。

張榛的行李,除了衣服跟一些會議的材料之外,就全是她在新奧爾良采購的收獲了。看那些物什的規模,肯定花費了她不少的時間和金錢。她居然當著我的麵,向鄭妮展示了五條價格昂貴的丁字內褲,還有四個花色異樣的胸罩,以及一些雜七雜八的女性玩意兒。她說想把這些玩意兒帶回國去送給她的女朋友們,鄭妮說,國內現在什麽東西沒有,還稀罕你這些寶貝?!說得張榛有點掃興,她說:“這些可都是名牌呢!像這丁字褲,看起來沒多少布料,一條就五十多美元。”

對於她的這些東東,我一點興趣也沒有。我覺得,女人們似乎天生就是采購的動物。在她們的心目中,采購的過程,似乎要遠遠大於采購物品實用的意義。這可能也是男人跟女人難以溝通的障礙之一。男人們更講究實用,包括結婚。他們如果真要花費時間花裏胡哨地打扮一番的話,那麽他的內心深處不是隱藏著自卑,就是肯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不像女人,打扮純粹就是為了打扮,圖個心理上的舒服。

最後,張榛向鄭妮展示了由兩瓶辣醬組成的一個精致的紙盒子。她說,她曾經聽鄭妮提起過,鄭妮的男朋友是個酷愛吃辣的,因此,這次她在新奧爾良閑逛時,特別留心了那裏的各種各色的辣醬。最後,她找到了這種產於牙買加島的、據稱是世界上最辣的魔鬼辣醬之一的牌子,它有個恐怖的名字,叫“HellFire(地獄之火)”。這種辣醬隻要沾上一丁點,就足以讓人翻腸絞肚、鼻孔冒煙了。當然,她沒有試過,也不敢試。她跟鄭妮一樣,是個禁辣者。我對張榛的關於辣醬之辣的誇張的描述,深深地表示懷疑。因為據我所知,即便是砒霜或者敵敵畏,嚐上那麽一點,也不至於鼻孔冒煙的。從張榛對辣醬的描述中,我甚至對她產生了一種印象:她是個華而不實的女人。年過三十的少婦,遠沒有二十出頭的女孩那麽天真,她們可以將空洞的愛情當作冰淇淋,入口即化;也不像四十來歲的成熟的女人,早已經把愛情看作是臭豆腐了。三十多歲的女人,應該是富於刺激的辣醬,她們駕馭著愛情,有一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豪氣。

我看了一眼鄭妮。通過吃辣這一點,我發現鄭妮突然冒出來的她的那個男朋友的形象,已經越來越清晰了,這個人在某些方麵肯定跟我很相像。或許這也是促使她貿然跟我發生肉體接觸的動機之一。

鄭妮接過紙盒子仔細地看了看,對張榛表示了謝意之後,就將盒子遞給了我,說:“莊鳴,你不是嗜辣如命嗎?!你肯定會喜歡這個品牌的。每次你下麵條時,放上一筷子就齊了,不然就要下地獄了。”

我端詳了一下紙盒子,隻見上麵畫著兩個醒目的黑骷髏,以示強烈的辣勁足以讓人形銷骨蝕。我雖然是個南方人,但是我對辣味的癡迷程度,並不下於四川,湖南人。因此,我一下子就看上了這盒帶著恐怖氣氛的禮物,我把玩著它,愛不釋手。我覺得,將辣味跟死亡連在一起,的確是一種超乎飲食的哲學狂想。不過,這盒禮物的真正的主人,似乎並不應該是我。我不知道鄭妮是不是隻不過故意在張榛麵前演戲,因此,我想我不能接受這盒辣醬,橫刀奪愛。

我正要將“地獄之火”辣醬遞還給鄭妮,鄭妮卻笑著說:“莊鳴,既然你喜歡,你就收下吧!這可是張榛姐的一番厚意呢!你看,人家大老遠地從新奧爾良給你帶了回來。你快謝過人家吧。”

我拿著那紙盒子,不知如何才好。我看了一眼張榛,見她也在笑眯眯地看著我,那眼神既有點挑釁,又像是在鼓勵。我心裏突然有點慌張,好像是從她那裏騙取了這盒辣醬似的。最後,我還是打算笑納了。

張榛收拾好東西後,就洗澡去了。趁著這間隙,我慌忙問鄭妮說:“鄭妮,你告訴我實話,你是不是真的還有個愛吃辣的男朋友?!你編排人物和故事的能力也太強了,眉頭都不皺一下。你到底要搗什麽鬼?!真要演戲,你得先讓我有點思想準備呀,不然穿幫了怎麽辦!你說,你突然搬出這麽一個男朋友來,到底是什麽意思?”



鄭妮笑著說:“我們不是說好了,今天我們要扮演臨時戀人嗎?況且,我總該有個把你收留在這裏的理由吧。

我聽她說的這麽決斷,就說:“我猜測,你的用意一定不止這些,你肯定還對我隱瞞了什麽!因為你的這個男朋友在我出現之前就存在了。”

鄭妮笑了笑說:“這男朋友的確是我早些時編排出來推搪張榛的,至於我為什麽要這麽做,晚上我再仔細地告訴你實話。另外,你得記住,我跟你說過的我以前的故事,我還沒跟張榛提起過,你可別說漏了嘴,讓我難堪!她是個有心人。”

我真有點糊塗了,想了想說:“那麽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那個悲慘的故事?你我畢竟隻是萍水相逢,一麵之交。”

鄭妮笑笑說:“正因為你隻是個過路人,因此,我才願意跟你談些交心話,反正你不會成為我今後生活中的累贅的。越熟悉、越親近的人,越不能跟他們在心理上溝通,明白嗎?這麽多年了,那件事一直在折磨著我的心理,昨天晚上我總算一吐為快了。我想,像你這麽聰明的人,總該有自己的判斷力吧。張榛跟你可不一樣,我們住在一起有半年時間了,該保留的還是要保留。——好了,現在我得做飯去了。你別忘了,明天一早,我們還要去做撞車事故的損失估價呢。”

我說:“我還有一個問題,你為什麽要跟張榛隱瞞,你的車子不是我撞的?!我覺得我有種被欺騙的感覺!盡管那是我的錯。”鄭妮說:“隨你怎麽想。反正我是不會懷著任何惡意欺騙你的!我總不能告訴她,我的車子是我的‘男朋友’撞得吧?!”

我說:“人心隔肚皮,這個很難說。晚上我還跟你一起睡嗎?”鄭妮說:“這隨你的便。你不跟我睡,難道還想跟張榛睡?這麽大的人了,連演個喜劇都不會?!”

我聽了這話,覺得我對鄭妮的了解,可能還隻是在於皮毛上,盡管我們已經有了肉體上快樂的接觸,但是,我根本還沒有進入她的內心。我有點沮喪,盡管我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跟她進一步發展關係的打算。此時,她一下子就把繼續我們肉體關係的主動權讓給了我。而這種主動權,則很有可能是一個詭譎的危機的開始。這讓我頗費躊躇。看起來,肉體的接觸,遠遠不能扯破人與人之間的那層隔閡。在我看來是某種占有的關係,其實在別人的眼裏,可能也隻是隔靴搔癢而已。這讓我的心理,隱隱地有些不安,也有些失落。我不由得想起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有點油膩發酸的話了。

我想,現在最明智的辦法就是裝糊塗,讓鄭妮來唱主角。這樣我在兩個神秘莫測的女人中間,誰也不得罪,誰也不討好,反正明天我就要遠走高飛了。

我們的晚餐除了三碗看上去有些僵硬的麵條之外,鄭妮另外還炒了兩道菜,一葷一素的。張榛看起來像是好幾天沒吃上中國菜了,她一個人就清理了將近三分之二的菜,然後說聲“晚安”,就進了由Den圍成的自己的房間,拉上了布簾子,把我和鄭妮撂在了飯桌邊上。本來她說好要給我炒幾個像樣點的菜的,不知道她是隨口說說的還是忘了,反正我覺得她是那種虛浮不實的女人。

我跟鄭妮也沒有什麽胃口了。鄭妮很快收拾好碗筷,我們在沙發上坐下,索然寡味地變換著電視頻道,這時我們與其說是在觀看電視節目,不如說是在守望電視更為確切。我們倆似乎已經沒有什麽話可說了,因為我想談論的話題,隻隔著一道布簾的張榛,可能會聽得清清楚楚。

可能是因為張榛的突然切入,給我和鄭妮之間插上了一道杠。也可能是因為我們之間除了性的互相吸引之外,還談不上有什麽真正的感情。跟性相比,感情是一種負重,這種負重,隻有活潑的、身心健康的小年輕們才能承受得起,或者說玩得起。鄭妮可能覺得這種氣氛太尷尬,她想進入她需要在張榛麵前扮演的角色,於是在看守著電視時,她不停地笑著,不著邊際地評論著演員與劇情,我隻好像是她的回聲筒一樣,蹩腳地附和著。

不久,張榛拉開布簾出來,拿著手機到鄭妮的房間裏上了趟衛生間,磨磨蹭蹭了好一會。鄭妮告訴我,她的臥室的門隨時都在向張榛敞開著,因為她們這套公寓的結構本來就是為一對夫婦或單身住戶設計的。她說其實像張榛這樣的經濟條件,自己去租一套像樣的房子,根本不成問題,她就是想有個人做伴而已。我笑著說,張榛她可能還想有個人幫她做飯吧。

張榛出來的時候,笑著說:“我剛才跟國內我們家那位打了電話,他催著要我趕緊回國,否則後果自負。我說行啊,他要是敢越軌,我幹脆就在美國呆下了。——你們倆怎麽了?搞得就像新婚夫婦似的,扭扭捏捏的,像是湊不起來的樣子。我是過來人了,你們該幹什麽還是幹什麽吧!我不介意。”

她進了她的房間的時候,又笑著補充上一句:“我不會嫌吵的,我有很強的自製能力。”

我跟鄭妮聽了這話,臉色居然都紅了!有的事情就需要一張薄薄的紙遮掩著,沒有了它,性質就變了。張榛的最後那句話,說得難聽一點,算是把我逼上賊船了!這個女人,她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就把我跟鄭妮反鎖在一個房間裏了!現在的女人,不知怎麽的變得比男人們更黃更暴力了。

晚上,我挨上鄭妮的那張QueenSize床的時候,心裏忐忑不安,好像身後老有個陰影盯著。我失去了昨晚上跟她在一起時的那份多少還有點浪漫的、無拘無束的激情。我不得不變成了鄭妮編造出來的那個男朋友。做為一個虛假的形象代理人,我有點心虛。這種張冠李戴的錯覺,讓我很不舒服。我問鄭妮說:“喂,你估計現在張榛睡著了嗎?”

鄭妮說:“管她呢。她就是這麽個撒潑的女人。你看她風騷的樣子!你是不是看上她了?!看你心神不定的樣子。你們男的,就好這一口。”她接著輕輕地歎了一聲:“這年頭,很多事情都是說不清的。”

我說:“鄭妮,我覺得你對張榛的態度有點令人費解。你在她麵前,故意擺出一付跟她很友好的樣子,兩人情如姐妹,可實際上,你內心裏對她卻是很不以為然的。而且,你還憑空塑造出了一個很會吃辣的男朋友來忽悠她,現在把我也給牽扯進來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不會把我給賣了吧?!”

鄭妮說:“你沒看看你自己有什麽好賣的?!事情其實很簡單。張榛的老公是上海汽車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下屬的一個子公司的副總經理,而我的哥哥,現在正在張榛老公的公司裏供職,我希望她的老公能夠照顧一下我的哥哥。她老公兩個月前出差路過這裏,我為了我哥的事不得不去迎合他們,討好他們。我哥是那種好高騖遠的人,我父母從小就把他寵壞了。至於男朋友的事,那純粹就是我瞎編出來的。因為我跟張榛湊在這一套公寓裏的時候,她隔三差五地就要跟我介紹男人,包括她的那些國外、國內的老光棍同學。我實在煩不過,隻好無中生有,編排了一個男朋友出來,算是將她敷衍過去了。反正她馬上就要回國了。”

我說:“那你為什麽不跟張榛編排一個你離過婚的故事呢?你如果跟張榛說你離過婚,她不就不會再糾纏著給你介紹男人了嗎?!”

鄭妮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女人跟女人之間,就像男人跟男人之間一樣,都需要麵子的。你想,在我們這種小地方,華人的圈子小,要是別人家把我編排的曾經離過婚的故事當真了,那麽以後我還能呆得下去嗎?!你就不一樣了,因為你隻是個過客。——今天你挺配合我的,沒讓我難堪。我沒有想到,我瞎扯出來的一個男朋友的形象,居然真的找對了胃口!你愛吃辣也不是裝出來的,這下子張榛該信了。”

我笑著說:“也許這就是緣分吧。難道我們現在到了這樣子,我還不能算是你的男朋友嗎?!我想我們不如幹脆將臨時戀人升格為正式的戀人算了。跟誰過還不都是那滋味?!”

鄭妮說:“你想的美,這是兩碼事,我認識你才不過兩天呢,人心隔肚皮,誰敢保證你是個什麽人?!玩笑歸玩笑,你可別太天真了。在我看來,性就是性,但是感情卻是做不得假的,我是真正愛過的,盡管那隻是盲目的代價。明天咱們辦完車子的事,也許我們今後再也不會見麵了!這也算是緣分!”

我聽了這話,不知怎麽的,心裏突然一陣難受。我緊緊抱住了鄭妮,拚命地吻著她,就像一個小孩,在炎熱的夏日下,使勁地舔著手裏快要溶化掉的冰淇淋一樣。



14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主要是因為沒有心情再睡下去了。我想,我在伯明翰已經滯留了兩天時間,我在旅途中本來計劃好的一些旅遊點,比如新奧爾良等,現在看來隻能無奈地放棄了。這對於我來說,無疑是個極大的遺憾。因為當初我想離開亞特蘭大時,就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回到東部來了。所以我在出發時,曾經擬好了一個旅行計劃。在我的計劃中,我將花上七天的時間到達加州。如今拉下了兩天時間,我的旅程,便有些緊促了。接下來的日子,我隻能玩命地埋頭趕路。

那時鄭妮正在酣睡之中,她的臉龐看上去,有點潮紅,長長的眼睫毛,微微地抽動著,讓人頓生憐意。她的頭發亂蓬蓬地,卻反而跟她的睡意,相映成趣。她的呼吸濃重,我還聞到了她口裏吐出的清淡的氣味。

我怕驚醒她,就躡手躡腳地上了趟衛生間,然後就到廚房裏,燒了一鍋湯,下起了麵條。可能是因為我做飯時的聲響太大,不久後張榛跟鄭妮都醒過來了。張榛嗅了嗅,說:“小莊,怎麽又是下麵條?你就不能做點其它什麽的?!即便熬粥也行啊。早上起來喝點熱粥,胃口舒服,又有營養,多好?!”

我聽了這話,心裏不舒服,就笑著說:“張榛姐,對不起呀,要不我再給你熬鍋粥?”

張榛說:“算了算了,將就著吃吧。在上海,男人要是不會炒菜做飯,那是很差勁的事,我老公就很差勁。——你千萬別往麵條裏放辣醬!我的口味偏甜。還有呀,你別‘姐、姐’地喊了,聽著都心煩。”

鄭妮起床後吃完麵條,就上了衛生間。她在裏麵磨蹭了半天,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最後她出來的時候,全身上下煥然一新,我差點都認不出她來了。其實,她隻是在眼圈四周畫了點靛藍的眼影,把睫毛往上翻卷了一下,再將頭發清晰地梳理了一通,拉直了,然後穿上一套得體的衣服,一件棕色麻布短袖衫,一條緊身牛仔褲,於是似乎便跟昨天的她,判若兩人了。

我呆了一下。這是我在伯明翰時,鄭妮給我留下的最後的印象。我覺得,她仍然還是一個容易讓人怦然心動的女人。如果不是為了事業和前途,還有她的變幻莫測的、倔強的性格,我想我會像愣頭青一樣對她窮打猛追的。

八點多的時候,我就催著鄭妮一起出去了。鄭妮跟張榛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客套話,然後我們就出門了。鄭妮可能已經將我到加州Interview的事告訴張榛了。因為張榛在送我們到門口的時候,她半仰著頭,抖索了一下頭發,笑著對我說:“小莊,祝你走運!”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我不太走運似的。不過,這時候我已經沒有興致去理論這些閑話了。我一向認為,一個男人沒有了事業與前途,女人與婚姻也就無從談起。我發現,張榛最後在看我一眼的時候,嘴角微微挑起,這顯然是個洞若觀火的微妙動作,同時,憑我的直覺,我也看到了她的深沉之處。這是我離開伯明翰時,張榛留給我的最後的印象。那時我還不知道,這種女人其實是最要命的,她們對男人有著極大的殺傷力。

我決定以牙還牙,笑著跟張榛說:“你別‘小莊’,‘小莊’地叫了,聽著都心煩。”

我走的時候,將兩個箱子也扛上了車子。這意味著,我就要離開這個曾經讓我神魂顛倒了三個晚上的公寓了。在我活過的日子裏,我在這裏第一次真正地擁有了一個女人,那是跟從前劉燕在一起的時候,迥然不同的接觸。這個女人雖然在感情上是破敗的,而且在烹飪方麵隻能勉強地下些麵條,做不出什麽精致的小菜,就像她本人一樣,但是她充滿了性感,善解人意。我已經相當地知足了,在我這輩子,這三天時間將會在我的記憶中打下深刻的烙印,盡管我對鄭妮的了解,還是像霧中看花一樣。另外,我還認識了一個頗為世故的風騷女人張榛,她的莫測高深的形象將跟鄭妮一樣,成為我漫長的旅途中胡思亂想的素材。

我跟鄭妮一前一後地驅車來到位於65號高速公路邊上一家StateFarm保險公司指定的汽車修配廠。我們車子的損傷程度,不到一個小時就估好價了。鄭妮的車子因為是新車,因此修理費用比較高,要把整個後部的擋板換掉,共要花費三千多美元。而我的車子,除了後車燈外,基本上沒什麽損傷,又是老牛破車的樣子,要修起來的話,也就是五、六百塊的樣子。這等於是要我自己掏腰包修理了。因為我的Deductible(墊底費)就要五百塊了。

這件煩人的事情終於結束了,至此,我們兩人本來應該如釋重負才對。但是我們彼此卻都有了依依不舍的感覺,我想跟鄭妮好好地說上幾句體貼的話,但是她卻將臉別到了一邊。我知道自己這種婆婆媽媽的感覺很糟糕,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這甚至是要命的。大多數男人都是在自作多情的狀態中,然後潛移默化地真正多情起來的。於是我裝作很不在乎的樣子,笑著跟鄭妮說:“鄭妮,什麽時候你有空到加州去,一定要來找我!到時候,我炒幾個清淡小菜給你吃。當然,我再也不會讓你吃半生不熟的海鮮了。我們可以涮火鍋什麽的。聽說加州是華人的美食天堂。”

鄭妮盯著我的眼睛,一句話也不說。她的沉默,反而讓我渾身不自在起來。然而就在我轉身要上車的時候,鄭妮突然緊緊地抱住了我,她的臉上掛滿了淚水。她的淚水顯然不是蓄意而發的,因為她的淚水毫無顧忌地順著臉頰,流淌而下。我有點措手不及,但是,我出於本能,也伸手一下子緊緊地摟住了她。此時我第一次感覺到,女人的身體是溫暖的。她讓你有種被消溶的感覺。

然後,我們開始接吻。這一次接吻,我的感覺跟以前那些刻板的、儀式般的接吻完全不同。我強烈地感覺到了鄭妮肥嫩的舌頭,就像麻辣燙一樣,滲入到我的喉中,然後沁入心脾。這是我以前在跟劉燕接吻時所沒有產生過的感覺。於是我也跟鄭妮一樣,用舌頭去重新體驗她,探討她。這是一種真正的肉感,我的腦門涼颼颼、麻噝噝的,好像有一道水銀正在那其中蕩漾。我在吮吸鄭妮口水的時候,覺得自己恍如秋天的野草,忽然間得到了一場細雨的浸潤,那是一種不可企及的溫暖。

我想,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愛情?!這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我們兩人就這樣搖頭晃腦地親熱著。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當我們倆汗津津地拆開身子的時候,我看到鄭妮的臉上,忽然有些羞怯。而我還在對剛才的口水戰,回味無窮。



鄭妮抹了抹眼睛,笑著說:“你該走了,不然,今天晚上你就趕不到密西西比過夜了。”

我抹了抹洋溢著雙方混合口水味道的嘴巴,這個愚蠢的動作,顯然讓我們剛才欲死欲活的浪漫氣氛,大打折扣。我笑著說:“鄭妮,我真的該走了。謝謝你給了我一次充當臨時戀人的機會。不過,這兩天都是你做飯給我吃。我想我在離開前,得好好請你吃一頓飯。”

鄭妮笑了笑說:“算了,臨時戀人的合約終止了,我們的故事也該結束了。你知道,要是再吃上一頓飯,我們之間說不定又要橫生枝節,而這又是我不願意見到的情景。你知道,有很多事其實都是多餘的,有點像畫蛇添足,反而不美。在感情上,我實際上已經成了驚弓之鳥!而你,又隻是我生活中的一個不經意的過客,沒必要戀棧,隻希望我們將來想起這兩天的故事時,會回味無窮。”

她說完這話,就打開了車門。在她最後一次從車窗中看我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目光是帶淚的。這讓我十分的心傷。我匆忙跑到她的車外。鄭妮搖下了車窗,盯著我說:“你還想說什麽?”

我笑著說:“我想再親你一下,寶貝!”

鄭妮迅速搖上了車窗。我看到,她的眼裏淌下的淚水,似乎將她的整個臉蛋都給浸透了。這時,我忽然又想到了酡紅的山茶花。要命的是,此時我的眼睛也濕潤了。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敲打著鄭妮的車窗。鄭妮抹幹了眼淚,然後搖下車窗。我問她,她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有一個男朋友?

鄭妮歎了口氣說:“笨蛋!你什麽時候才會真正了解女人呢?!”



15



當我上車的時候,我覺得我跟鄭妮之間的故事,應該收尾了。那時差不多是早上十點左右,太陽還在東邊,不覺得刺眼,正是趕路的好時光。我從65號公路接近UAB的路口,拐上了20號公路,然後朝密西西比州方向開去。

本來在我的旅途計劃中,我應該是在上個星期五,也就是我跟鄭妮撞車的那一天晚上,在阿拉巴馬州的西部重鎮塔斯克魯薩(Tuscaloosa)過夜,第二天經過密西西比中部重鎮梅裏第恩(Meridian),再拐上往南的59號高速公路,在下午的時候到達新奧爾良的。我想在新奧爾良好好呆上一天,觀遊一番那裏的街景,順便再觀賞一下讓人臉紅耳熱的脫衣舞,而後再沿著10號公路迤邐向西。

三個月後席卷新奧爾良的那場慘烈的“卡特裏娜”颶風(HurricaneKatrina)肆虐,使我失去了最後一次遊覽那個原汁原味的城市風情的機會。

我跟鄭妮的意外撞車,將我的整個旅行計劃全都破壞了。我已經沒有時間再一路的玩過去了。垂涎已久的脫衣舞,也成了泡影。因此,我隻能沿著漫長的20號公路,急急忙忙地向西趕路。

今天我設定的目的地,是位於密西西比河畔的維克斯堡(Vicksburg)市,我將在那裏呆一個晚上,順便領略一下那條世界上第四長河流的風光,狠狠地偉大一把,豪情一下,把失去的兩天時間惡補回來

一路上,我盡力地想要把鄭妮忘掉。我告訴我自己,我們畢竟隻是在一起蜻蜓點水般地呆了三個晚上,盡管我們曾經發生過肉體上的接觸,但是,這點微薄的樂趣在現代社會中,並不具備任何的契約關係,說是露珠之緣,也不過份。我們之間誰也不欠誰的。在美國,人與人的關係,本來就是直截了當的。這樣跡近單純的關係,反而促使人與人之間更容易接觸,溝通,大家沒有必要心存太多的心眼。倘若我的記憶中仍然不能割舍下鄭妮的音容笑貌,那隻能說明,我還是一個很不成熟的男人,而不是一個理智的,或者負責任的男人。

這樣一想,我覺得自己的形象,立馬就膨脹了起來,變得高大了。有的時候,自作多情反而成了男女交往中的一種虛假的障礙。性的交往,隻是男女之間的某種需要,就像一直在逃避愛情的鄭妮需要我,而從來不曾開過葷的我,也需要她一樣。但是,我們都知道,這種接觸跟愛情是兩碼事。隻要是不沾染上愛情的概念,我的心理承受能力還不至於往失望之處傾斜。打個比方說,男女間的性交往就像吃快餐,而愛情,則是經過精心烹飪的飯菜,需要在適當的氛圍中,慢慢地挑揀作料,講究花樣,熟了之後,還得慢慢品嚐,而不是囫圇吞棗般一氣咽下。很多婚姻失敗的男女,其實是將愛情當作快餐吃了,目的隻是為了填飽肚子,最後連味道是什麽還沒有弄清楚就散夥了。

我的午餐是在塔斯克魯薩的一家墨西哥快餐店用的。這個城市毫無特色,就跟我當初上大學時經過的江西東部的交通樞紐城市鷹潭一樣,讓你覺得旅途總是灰色的,人是沒有尊嚴的,讓人產生莫名的悲傷。當你正在拚命地往回家的路上趕著的時候,你或許會突然因為鐵路邊山坡的塌方,你不得不長時間地逗留在那裏,舉目無親,四處都是冰冷的麵孔與惡意的吆喝。那時,你特別想找到一個安全的歸屬,哪怕隻是一張虛假的笑容也行。但是你就是找不到。

此時,我忽然明白了南方的黑人們為什麽要群居在一起。因為群居本身就是對家的按耐不住的回歸意識。黑人們生活鬆散,悠閑,平時過日子就像是在閑庭信步。他們可以沒有職業,遊手好閑,但是他們不嫌棄自己的相對貧困,他們對將來漫不經心,隻想好好地享受眼前的日子。他們已經深信不疑,美國就是他們無可替代的家園,他們是這裏的主人,有著十分充實的安全感與自豪感。而這種感覺,我是體會不到的。我想,大多數的來自中國的新移民也體會不到,除非他們是在自欺欺人。



那時,我離開伯明翰還不到一個小時。在這家墨西哥餐館,我的午餐仍然由簡易的快餐和一杯甜飲料組成。我一邊咀嚼著毫無味道、但是熱量奇高、容易讓人發胖的三明治,喝著甜得發膩的飲料,一邊繼續思考著性生活跟快餐的共同點。我越想越覺得自己的這個比喻十分的恰如其分,而且哲學味道很濃,沒有過像我這樣奇異經曆的人,是想象不出這種惟妙惟肖的比喻的。這個感覺讓我的午餐,變得回味無窮。我一邊吃著,一邊想著,甚至都有點激動了。我沒想到自己還有哲學的天賦,於是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我一笑起來時,嘴巴裏含著的食物,便“噗”地一下噴到了桌上。

旁邊的一對白人老夫婦驚訝地盯著我看了一會。最後那老頭問我說:“年輕人,你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我這才發現自己失態了。我趕緊把心思恢複到常態,向老人道了謝,笑著說:“先生,你知道,這幾天我一直在吃快餐,吃著吃著,就吃出一點意想不到的味道來了,很難得。”

老頭說:“其實,在我們城裏,有幾家很不錯的小規模中餐館,我覺得那裏的菜色,可能更對你的胃口。我們偶爾也吃吃中餐的,如果不是因為上了年紀,胃口不太適應油膩味,我們倒是更願意選擇中餐的。我對你們的酸辣湯有所偏愛。”

我說我隻是個過路人,想要到加州去。老頭聽了我這話,有點來勁了。他先向我介紹了塔斯克魯薩的一些基本的情況,然後告訴我,二戰的時候,他曾經在加州的聖迭戈軍港服過三年軍役:“那裏的陽光暖洋洋的,難以想象的令人陶醉,十分迷人。”他說著,握著老太太的手對我說:“你知道,如果不是為了Wendy她,我是不會回到南方來的。也許我現在正在東太平洋邊的海灘上享受著金色的陽光呢!”

老太太笑著說:“Paul,或許此時在你身邊陪伴你的應該是Jenney。”看到他們倆親昵的神態,我想,他們顯然是享受過精致的烹飪美食的一對老情侶,他們活過,也愛過了。這讓我肅然起敬。

老頭看樣子正要開始講述他們的愛情故事時,我的手機響了。這個電話來的真是時候:它既替我解了圍,讓我從一段可能是老掉牙的細水長流的愛情故事中擺脫出來,更重要的是,它讓我精神為之一振!我估計,手機十有八九是鄭妮打來的。我不知道我怎麽會顯得這麽興奮!想想看,我離開她僅僅不到兩個小時!

我慌忙打開手機,然而聽到的卻是一個熟悉的男人的聲音,心裏登時有點失望,就像是我想要一碗辣麵條,而服務員卻給我上了一道不合口味的奶油甜點似的。手機是我在亞特蘭大的老朋友徐強打來的。徐強非常感興趣地問我對德克薩斯州的印象如何?那裏的牧場跟油田是不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隻好硬著頭皮告訴他,我現在還在阿拉巴馬州的塔斯克魯薩鎮上吃快餐呢!徐強愣了一下,他可能一時還不能接受這個荒誕的事實。他說:“喂,哥們,是不是你的車子又拋錨了?!出發前我們檢查過車子的,好像沒什麽問題吧?你要是步行的話,這會兒也該過了阿拉巴馬了!”

我覺得一時之間,不能把這三天來的事跟我這位熱心的朋友解釋清楚,就說:“徐強,這事還是我到了加州後再跟你詳細地說吧。我馬上就要趕路了。我要是在剩下的五天內趕不到洛杉磯,你知道我的後果該有多麽的嚴重!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哥們!”

徐強是個好奇心很強的人,他是一付我不交待實情就跟我過不去的態勢。我就歎了口氣,說:“哥們,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的。三天前,我的車子在20號公路上撞了一位美女的車子,隨後我的身子,也撞了她的身子。事情就這樣簡單,但是後果卻很嚴重。”

徐強一下子就來了興趣,他激動地問說:“哥們,你說的你的身子撞了那個美女的身子,這是什麽意思?你是不是撞出桃花運來了?!我要是知道你要在阿拉巴馬呆上三天,我早給你介紹我的一個美女同學了。她現在就在伯明翰,也是學醫的,是國內來的訪問學者。她跟我是中學時的同學,我們是老鐵。

我說:“我一個美女都應付不住了,你還要再給我介紹一個?!”隨後我又開玩笑說:“你的同學不會姓張吧?!”



徐強說:“咦,還真是給你小子猜中了。她叫張榛,真的是個美女。”

此時我顧不得多想。徐強還要窮追細問,我馬上就把手機關上了。我在不需要徐強的時候,就覺得他特別的煩。



我又開始上路了。南方的平原地帶,到處都是濃鬱的綠色,陽光下不時可以看到一些茵茵草地和空曠牧場,一些奶牛慵懶地在高大的樹林中幹瞪著眼睛,搖頭晃腦的,嘴裏不停地嚼著草,偶爾發出一兩聲無精打采的“哞——”的哼叫。從它們悠閑的姿態中,絲毫看不出它們是低人一等的。而實際上,南方的一些棉農的生活狀態,還不如這些奶牛。密西西比的棉花朵兒,就像白雲一樣濃密,這是居住在這裏的黑人們傳統的主要財富。他們熱愛這裏的土地,將生命與希望銜接在一起,因此生活在密西西比三角洲平原地帶的黑人們,也成為了美國最貧窮的族群,他們的平均所得,隻有最富的康涅狄格州的一半左右。但是他們熱愛這裏的土地。他們的先輩,在這裏傾注了太多的汗水和淚水和鮮血,以至於這片早已經不合時宜的土地,就跟他們的膚色一樣黝黑,豐滿,灼熱,在沒有什麽希望的日子中,孕育著希望的的種子。

做為過客,那漫無邊際綿延著的綠色,反而給我的漫長的旅途,帶來了視覺上的疲憊和心理上的枯燥。開著車穿行在由綠樹圍繞的20號高速公路上,那種單調繁複的美景,是無法用詩意來描述的。我隻覺得我的駕駛動作,已經機械化了,我的右腳掌不停地在油門跟車閘之間移來移去,而我的無所事事的左腿,似乎早已經麻木了。我那時忽然想到了卡夫卡的一句話:我的左手感覺不到我的右手。這話想起來,還真他媽的形象。

最糟糕的是,我的腦子似乎也已接近麻木的狀態,因為我一路上所想的,全都是這三天來跟鄭妮在一起的情景,還有臨別時我跟她說的那句我想再親她一下的有點肉麻的話。這可能也是我的將近六個小時的旅程中,唯一值得回味的樂趣,也是真正值得拿捏圈點的貼心話兒。不過,一種再怎麽吸引人的樂趣和話語,也不可能讓人長時間地陶醉的。我沒想到,做為真實發生過的事情的延續,那種回憶,再夾雜著一些似是而非的想象,居然也能讓人產生精神上的愉悅。然而,即便是這種愉悅,也不可避免地也要被烙上說不清的落寞的意緒。我想,我離開鄭妮跟伯明翰的時候,是不是有點過於瀟灑了,以至於在今後的日子裏,我將不得不用記憶去補償本不該失去的那些珍貴的東西?!

我突然發現,我是橫貫美國東西部的20號公路上,一個最寂寞的旅行者。



16



我到達密西西比州最西端的重鎮維格斯堡(Vicksburg)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我找了靠近密西西比河邊的一家Motel。在登入的時候,櫃台裏的那位豐乳肥臀的黑人小姐看我神情緊張,眼神不定,就盤問了我很長時間。這位小姐的神態很像美國當代黑人劇作家AugustWilson的戲劇《MaRainey’sBlackBottom》裏的MaRainey’s。最後她在查不出我的任何破綻的時候,才拿出一張磁卡,給了我一個房間。然後我到附近的FoodMart商店,買了一點食物,半打啤酒。因為旅途寂寞,讓人飄飄欲仙的酒精就成了最好的伴侶和精神的催化劑。

以前,我對Vicksburg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印象最深的,就是它的位於密西西比河邊上的CatfishRowArtPark了。當初還是徐強太太的那個總是喜歡嘮嘮叨叨的女人,曾經到這裏參加過一次小型的醫學學術會議,回去後,她跟我們眉飛色舞地描述了這個藝術公園的獨特魅力。盡管她的描述聽起來很不完整,但是我還是斷斷續續地記住了一些有關它的特征。這個公園薈萃了上兩個世紀,蒸汽輪船時代,密西西比河做為一條聯接中南部的偉大、繁榮的河流,曾經經曆過的輝煌的曆史,以及諸多活躍在這條大河流域的冒險家們的傳奇故事,當然少不了那個老頑童作家馬克.吐溫。當然,這些內容對這個女人來說可能是陌生的,她隻不過想要證明她曾經去過這個意義深遠的地方。還有,她還有意談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摩門教在那一帶生存狀況,主要是這個宗教在性開放方麵的瑣聞。這些瑣聞引起了徐強極大的興趣,那是他從他太太冗長的敘述中唯一的收獲。

可惜的是,我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去遊覽這個公園了。這個城市還有一段著名的史話,就是美國南北戰爭時(CivicWar),1862年10月,由北方的將領UlyssesS.Grant將軍指揮的Vicksburg攻堅戰了。那次血痕累累的戰役,最後以北軍慘勝而告終。這段史實是我在汽車旅館中休憩的時候,不經意地從一本可能是前麵旅客留下的小冊子上看到的。其它的,我一無所知,包括我將要逗留的臨近河邊的這家Motel。

雖然那個黑人小姐給我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但是,我對我的房間還是很滿意的。因為在這裏,我可以從最切近的角度,觀望著夜色下靜謐的密西西比河。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條成規模的河流,像密西西比河這般的平緩、寧靜。它看起來似乎更像是一個湖泊,而不是像我們印象裏的黃河長江那樣洶湧澎湃的大河流。在美國,我們對河流跟水的概念,遠遠沒有在國內時那麽的刻骨銘心。中國的大城市,差不多都是跟一些著名的河流聯結在一起的,除了北京,合肥等有數的幾個城市例外。漢人是屬水的,因為那是我們的血液。

記得兩年多前,我曾經跟剛剛離過婚的徐強,去了一趟東部橫貫南北的阿巴拉契亞山脈南段的SmokyMountain。那一段日子,徐強陷入了離婚後的極度的落寞之中,他無法排遣重新回歸光棍日子的無聊,於是經常有事沒事地都來找我,一邊喝酒,一邊大罵人生,嘲笑女人,噴灑著酒氣歌頌獨身的日子。我覺得他這是在自作自受,因為他的前妻是個不錯的女人,即便用古人的“七不出”條律來衡量,她也中規中矩。我就建議我們一起去阿巴拉契亞山脈Camping。我們在那裏垂釣,遊泳,晚上時候圍著篝火談論狗熊,狩獵等等,幾天下來,徐強的身心似乎開闊了很多。

當我們精疲力盡地從那段海拔不高的山區回來的時候,我們的車子沿著田納西河開著。那時正是黃昏時候,血紅的落日,映照著波光粼粼的河水。跟眼前的密西西比河比起來,我覺得田納西河還是有些躁動不安的,尤其是我們的車子正迎著西邊垂落的太陽開回來的路上,那河水中似乎一直浮動著一輪血紅刺眼的太陽,讓你激動不已。那時,我想到了一百五十年前南北軍在那一帶的平原上開戰的情景,他們也許不是為了奪取土地,而是各自為了一種理想的製度和生活方式進行殘殺。沒有看過落日西沉的人也許是察覺不到這一點的。我懷疑日落時分是廝殺的最殘美的階段,就像酣戰中的魯王揮戈倒日一樣悲壯。因為它的鮮豔的紅色,讓人情不自禁地熱血激蕩,想將生命與它永久地融為一體。

密西西比河邊的風很好。我拉了一張笨重的椅子,坐在狹窄的陽台上,然後打開了第一瓶啤酒。借助著酒精的力量,我開始回味著鄭妮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在感情上,我實際上已經成了驚弓之鳥!而你,又隻是一個我生活中的一個不經意的過客。”

我想,難道我真的隻是她的一個不經意的過客嗎?我們畢竟有過激動人心的肉體接觸。看起來,鄭妮在遭遇了那段讓她飲恨不已的愛情之後,她已經對愛情,充滿了恐懼。她跟男人的性接觸,無非就是為了肉身的需要,或者說得更難聽一點,她隻是在用自己的肉體,去交換男性的肉體。這是一種等價交換,無所謂付出,也無所謂收獲。能擁有如此平靜的心態來處理男女之間的事,可以看出她這些年的心路曆程了。

我在喝下兩瓶啤酒之後,便覺得若有所失了。我曾想給鄭妮打個電話,跟她溫存幾句,但是麵對前景,我又無可奈何,我知道我自己的脾性,我不可能嚐試著去愛一個心理複雜的女人,除非她真正把心交給了我。因此最後我又打消了要跟鄭妮打電話的念頭,即便我現在已經相當的無聊。憑著我對女人們的理解來判斷,男人越是犯賤,就越會在女人麵前吃力不討好。女人們至少希望在視覺和感覺上,看到跟她接觸的男人是一個終日沒事時也要咬牙切齒充滿力度的漢子,而不是一個隻能在她們麵前笑嘻嘻地擺笑臉的角色。她們喜歡硬性的男人。

男女分別的時候,彼此間誰的心情都不會是愉快的。以前我在大學時跟劉燕分手的時候,早已飽受其苦。感情的脫卸,其實並不是解脫,而是對自己自尊的維護。倘若不是因為脆弱的自尊,男女之間的分手,可能比變換睡覺的姿勢還要頻繁,因為在芸芸眾生中,真正能稱得上是緣份的男女關係,實在是少之又少,而且都缺乏老謀深算的城府。然而,我心裏仍有一絲遊離不定的預感,那就是我跟鄭妮分別時,她那噙淚的眼光。那眼光似乎給了我某種說不上來的暗示,那絕對不是一種做作的表情。還有她最後說的那句“笨蛋!你什麽時候才會了解女人呢”的話。可惜我不是個跟她一樣敏感的人,如果那樣的話,我當初就應該理解鄭妮的意思了。現在回想起來,鄭妮的眼光中,已經隱含了她對我的一縷留戀之情,即便那輕飄飄的情意,比拂曉薄霧中的陽光,還要淡然。

我將六瓶啤酒全都灌進肚子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不遠處的河水,無聲無息,身處於靜謐的南方之夜,我的心情卻躁動不安。不過那天晚上,我卻睡得很沉,這可能得歸功於酒精的力量。

不知昏睡了多長時間,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我打開手機的時候,順便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是早上快十一點了,我趕緊翻身下了床。手機還是徐強打來的。這家夥,好像成了我旅途中的調度員跟幽靈了,這也可以看出,此時徐強的生活內容,是多麽的單調乏味。幸好我及時離開了亞特蘭大,不然的話,說不定他就要跟我玩“斷背山”了。他一開口就說:“哥們,我跟我在伯明翰的同學張榛通過電話了。媽的,沒想到你小子居然還跟我留了一手。有種啊你,這等好事,這麽長時間了,你居然悶聲不吭!人不可貌相啊。”



我想了想,很快就理清了頭緒:正像昨天徐強告訴我的,他跟張榛是中學時的同學,而我跟張榛在伯明翰的時候,又都不知道我們各自跟徐強的關係。現在,徐強終於通過張榛,弄明白了我跟鄭妮的僅有三天的另類關係。

我可以想像的到,徐強此時快樂的神情,碰到這種事,他沒法不快樂。他的快樂,可能主要是因為他在跟張榛通話的時候,獲得了我跟鄭妮的有實無名的“另類”關係。我跟鄭妮的事,對我們兩個當事人來說,可能算不上什麽,我們心知肚明。但是對於旁觀者來說卻不一樣了。

我想,就像張榛沒有想到我是鄭妮的“男朋友”一樣,整天跟我稱兄道弟的醫學博士徐強一定也沒有想到,我的所謂的“女朋友”,居然就是他的中學同學的Roommate。在美國南方,華人的圈子本來就小,而華人留學生的圈子,更是小得可憐!如果不是因為空間上的距離,稍微有點風吹草動的小道消息,大家還不在一夜之間,全都知悉了內情?!美國是個通訊業高度發達的國家,朋友們之間的交流,主要便是通過電話、手機、E-mail等來進行的。科技的發達,使我們中國留學生中的隱私,很快地就會像瘟疫一樣迅速傳播開來。

我估計,不出今天,整個我在Y大的同學朋友圈,都會得到一個信息:莊鳴的女朋友在伯明翰,那是一個個高、豐滿、風度翩翩、然而隻會下麵條的女人。不過,這一些對於當事人來說,簡直就是一筆糊塗賬,一件溴事了!



17



今天,我本來想早點出發,爭取花一天時間,穿過路易斯安娜州中部的平原,晚上到達得克薩斯州,現在卻耽擱了幾個小時。一想到得州,我的心情就開始激動了,這不但因為它是美國本土麵積最大的州,跟加州,佛羅裏達州一樣,吸引著越來越多的移民,呈現出勃勃的生機,還有那傳說中遼闊的牧場,以及沒落的牛仔族群。比如作風粗獷的牛仔布什,如果看哪個國家的領袖人物順眼,就會請他到他位於得州的克勞福德牧場去。這個牧場有著綿延起伏的森林,碧草連天,溪水潺潺,山路彎彎,牛羊成群,一派田園風光景象。在這裏BBQ幾乎成了一種政治榮耀。

我抬頭看看天,天色有點陰,空氣中充滿了潮濕的味道。這正是我巴不得的那種天氣。因為我要開車從東往西走,早間的時候還好,可是一過了中午,太陽西斜,那刺眼的陽光,紮得人的眼睛都睜不開了,簡直要命,即便是戴了墨鏡也沒用。所以,對於我來說,這樣的陰天,應該是最理想的上路的天氣了。

我到櫃台上去結帳的時候,昨晚那位不太客氣的豐乳肥臀的黑人小姐“MaRainey”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袒露著一排潔白的牙齒,以及猩紅的嘴唇,笑著說:“先生,你看了今天早上電視裏的天氣預報了嗎?”

我發現這位“萊妮大媽”的態度,跟昨天晚上我登記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我不覺呆了一下。有時受寵若驚並不意味著好事,接著而來的可能就是意想不到的重壓。我一整個晚上都沒有打開過電視,而且,我也不像那些老頭老太太們那樣,對天氣預報有著一種近乎迷信的依賴。因此,我在聽了黑人小姐的話後,有點茫然,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了。我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令人震驚的意外事件?!

“萊妮大媽”笑著說:“你知道,今天將有一場特大的龍卷風(Tornado),從墨西哥海灣(GulfofMexico)向北移動。因此先生,我建議你今天最好不要出去旅行。因為那是很危險的。我有責任提醒你,如果你還愛惜自己的生命的話!”

曾經在美國南方呆過四年多的我,當然知道龍卷風的厲害了。像當年的托福考試裏,就有不少有關龍卷風的試題。龍卷風是在溫暖濕潤的空氣,驟然跟寒冷幹燥的空氣相遇的鋒麵上形成的。雷雨雲形成後,天空中的暖空氣開始上升,當暖空氣湧入冷氣圈層的時候,空氣便開始旋轉。旋轉的空氣,便形成了龍卷風。龍卷風在北半球通常是呈逆時針方向旋轉的。一個雷雨雲,會同時形成許多個小龍卷風。在美國,每年有關龍卷風的報道約有800多次。主要發生在中南部地區。每年的四至六月份,從墨西哥灣(GulfofMexico)吹來的暖流和濕潤的空氣,時常跟來自加拿大北部和洛基山脈寒冷、幹燥的風,發生碰撞,因而導致了在美國中南部一個寬闊的地帶內,不時就會形成或大或小規模的龍卷風。這些龍卷風通常發生在下午或者傍晚,有時也在夜間發生。它對人們的生存環境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我在東部的時候,不止一次經曆過令人聞聲色變、望而生畏的龍卷風。龍卷風警報一起,大家都有條不紊地進入了學校的地下室,忐忑不安地在那裏呆著,直到警報消失。有時候,大家不得不在煩悶的地下室裏,呆上三、五個鍾頭。而每次的結局,又大都是有驚無險,因此我們心理上就有了一種“狼來了”的感覺,不將龍卷風當回事了。

我在聽了黑人小姐嚴肅的忠告後,心下裏也不以為意,於是就笑著跟她說:“小姐,我對你的熱心忠告表示感激。但是,你知道,我要趕往加州去,我在路途中,不能再有絲毫的擔擱了!即便龍卷風真的來了,我也有自我保護的常識。”

黑人小姐顧自笑著搖了搖頭,覺得她已經盡了責任,於是又忙她的電腦去了。我在離開這家Motel的時候,心裏對她有些歉疚。我想,她的忠告總歸是善意的。就像昨天晚上我匆忙投宿到這家旅館時,她對我持不信任的態度一樣,這一些,都是她的職責,或者說是某種敬業的本能。而我出門的時候,她的一句南方口音很濃的“Takecare!”又讓我的心中充滿了暖意。

我開著車子穿過了密西西比河鐵橋。這時,我的內心突然產生了一種感覺:過了密西西比河,我就將真正地離開美國東南部了!前方出現的,可能是個與南方迥然不同的世界。這個感覺真讓我興奮,也讓我傷感。我知道,離開一個地方並不像拋棄一件垃圾那麽簡單,記憶將使你和那些地方血脈相連。



其實,兩個世紀前,曾經做為美國經濟心髒的密西西比河,隨著火車鐵軌在美國四麵八方鋪展開來,他的旺盛繁榮時代就宣告結束了。如今,它已經是一付垂垂老矣的形象了。文明總是擠兌文化的,更何況,密西西比河本身的文化史,摒棄了似是而非的印第安人的那一段不算,也不過隻有四百年左右。這跟尼羅河,長江,黃河,甚至恒河比起來,都算小Case了。所以我以為,真正支撐著美國強大的力量,並不是它的文化,而是它的精神內涵。文化有時可以跟文明劃上等號,但是有時它又是腐朽的象征。一個國家的強大與否基本上是跟文化無關的,它講求的是昂然向上的精神力量。

我在穿過密西西比鐵橋時,有點像是過了奈何橋了。我知道,在過了密西西比河之後,我將無可奈何地要將鄭妮拋在腦後了。這符合我一向的性格。欲望的火光,似乎永遠隻能在我的眼前稍縱即逝。這不是因為我不相信愛情,而是我不相信人的緣故。我想,這不是我的錯。所謂人生如夢,說的應該並不是一場大夢,而是無數的糾纏不清的小夢,比如我跟鄭妮三天的接觸。

然而,我在上了車,駛過鐵橋時,還是忍不住想起了鄭妮。這使我的旅途,終於不能像原先設想的那樣,輕鬆起來。

我在河西岸把車停了下來。我再次回頭觀望了這條平靜、寬闊的河流,那寧靜如湖水般的河水,讓我的思維,似乎也接近靜止了。我想,可能地理上的分割,最多隻是切開文化或者風俗上的紐帶,而且這種思維,還是明顯地帶著我們中國人的特征的。美國人可能根本就不這樣認為。在我眼中,我是自做多情地將密西西比河做為某種文化意象來解讀了。而美國人可能僅僅隻是將它作為一個出海口和商業渠道而已。我還想,可能也隻有像我這種沒出息的、把文化當作救命稻草的中國人,才有這麽多窮極無聊的聯想的。這讓我的感覺很不好。

我繼續開著車向西而去。一路上,天上烏雲密布,空氣非常潮濕,而且四周出奇的寧靜,我似乎都聞到了高速公路旁邊草地下麵黑色泥土的氣息。路易斯安娜州的平原上,除了森林和綠草,仍然毫無特色。20號公路四周,似乎還沒有任何龍卷風的跡象。我在想,如果沒有什麽意外的話,那麽,今天晚上,我就可以在得克薩斯州北部的最大城市兼交通樞紐達拉斯(Dallas)附近過夜了。在夜色中從遠處眺望這座中南部的大城市,看著飛機頻繁地起落,那情景一定會讓人賞心悅目的。

沒過多久,我的手機響了。我估計又是徐強打來的。我打開手機,忽然聽到了鄭妮的聲音。鄭妮的聲音有點急促,這讓我感到十分的驚喜。她問說:“莊鳴,你現在到哪裏了?”

我沒想到鄭妮這時候會給我打電話,於是我的神經一下子就鬆軟了下來。說老實話,我的不爭氣的眼淚差點流了出來。這就像小時候我想吃奶油冰棒的時候,卻身無分文,隻能拚命地咽著口水,最後突然間撿到了一毛錢。

我說我已經過了密西西比河,現在正在路易斯安娜州的平原上。鄭妮說:“莊鳴,你趕緊找個地方呆下來,我剛剛看了天氣預報,龍卷風已經滾過墨西哥灣,在密西西比河的三角洲平原登陸了,聲勢挺大的!”

我裝作很從容的樣子,笑著說:“鄭妮,我早上出來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事了。天氣預報都是嚇唬人的。我又不是沒見過龍卷風,嚇人的。”

鄭妮沉默了一會,說:“好了,就知道你這死脾氣,你自己看著辦吧。祝你一路順風!”她說完這話,忽然間可能又覺得有些不妥:我要是順風,那也該是順著龍卷風跑了。於是她又說:“喂,我說,你可別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我還想再扯上幾句,鄭妮已經把手機關掉了。我有點失落,不過心裏卻是溫暖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鄭妮她還是惦念著我的。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個男人讓一個女人惦念著的滋味。或許,這裏麵還有一點傳說中愛情的味道吧?



我想跟龍卷風賽跑,因此我的車速越來越快。下午兩點多的時候,我已經快到路易斯安娜州中西部的小城Acadia了。但是,此時四周的氣溫似乎越來越高,我估計都超過了華氏90度左右了,空氣正在膨脹,就像隨時就要爆裂一樣。路上的車輛寥寥無幾,我知道,龍卷風可能真的要來了!



然而,20號公路的兩邊,幾乎沒有什麽住戶,於是我有點心虛了。我環顧著空曠的原野,心想,倘若龍卷風到來,我連個遮蔽之處都沒有了,說不定真要連帶著車子,像個陀螺似的被刮到天上去。



天上濃雲密布,天色越來越黑,而隆隆的雷聲,正伴隨著細雨,從南往北席卷而來。而我的車子正在奔去的那西部天邊方向,一馬平川,似乎毫無盡頭。我開始感到恐懼了。前麵終於出現了一個小城鎮,位於20號公路旁邊約有1Mile左右。我想都沒想,就將車子拐進了這個小鎮。

這時,暴雨“唰”地一下子就鋪天蓋地來了。我慌忙在一家位於一株高大的紅橡樹(RedOak)下的老舊的單層House前,把車停了下來。橡樹是美國的國樹,這棵茁壯的、傘狀的紅橡樹,亭亭遮蓋著那幢房子。遠處龍卷風的呼嘯聲,正向這邊洶湧而來。我去敲了那戶人家的門,裏麵卻沒有人出來。

我急了,就用腳踹門。房子的窗戶上終於出現了一張臉孔,是個老年黑人男人。他沒聽我解釋,就快速打開了門。我覺得我們之間沒有必要說更多的言語了。我衝過去打開了我車子的後車箱,迅速拎起裝著重要文件的那個大箱子,就跑進了那戶陌生人的房子。至於另外一個裝滿衣服跟雜七雜八東西的箱子,隻能讓它跟車子一起見鬼去了。

我一進屋,那黑人老頭就帶著我下了陰暗的地下室。我放下箱子,總算可以喘口氣了。在微弱的燈光下,我打量一下四周,隻見一位黑人老太太,正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裏。

老頭說:“年輕人,你如果再晚一點上我們家來,你現在就很有可能被龍卷風拽到空中去了。那種感覺可不好受!你知道,三十多年前,也是一場龍卷風,我跟我太太正從棉花地裏往回跑的時候,就親眼目睹了一輛車子被卷上半天,就在那邊的高速公路上!”

他的手虛擬著往20號高速公路方向那邊指了指。然後老頭走到老太太身邊,緊緊地摟著她,就像摟著一個受到驚嚇的小女孩。他繼續跟我說:“我太太就是在那時受到了極大的刺激。所以,每次龍卷風來臨的時候,她的神誌就有些不鎮定了。你瞧,這不又犯了。”

我笑著說:“既然這樣,你們沒有考慮過要搬家嗎?換一個新的環境可能對你太太的精神狀態有好處。”

老頭說:“我們曾經到肯塔基州我們女兒的牧場那裏住過一年多時間,最後還是回來了。我們不太習慣牧場的生活。我們離不開這裏,因為這裏是我們生命的組成部分。”

老頭家的地下室基本上是封閉式的。我們感覺到了地麵的搖晃,但是卻判斷不清楚地麵上的龍卷風風卷殘雲般的肆虐。雖然隻有二十幾分鍾的時間,但是,我們卻覺得像是挨過了一段漫長而恐怖的日子。

後來,地麵上的喧囂聲響終於平靜了。我跟著老頭,小心翼翼地上了地麵。我們剛從樓梯口探出頭去,一下子便驚呆了:我們根本沒有想到,原先的的那幢粗重的原木房子,已經像一個大木箱一樣,被龍卷風卷到了幾百米之外!而那顆高大的紅橡樹,也已經攔腰折斷了。



18



黑人老頭似乎很難接受眼前的事實,他望著他的房子,然後又看看我,他那哀傷、渾濁、驚懼的眼睛,像是在提醒我告訴他,眼前他所見到的一切,希望隻是一場噩夢,而不是真實的情景。

我理解這時候老頭的心情,但是,災難的到來,跟人們的意願總是背道相馳的。而且,我幾乎很快就絕望地發現,我的那輛DodgeChargerSXT車子,也被龍卷風卷到了公路旁邊的麥田中。它的四個輪子朝著陰霾的天空,就像一個被拋棄的玩具似的。

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我的從東到西的漫長、浪漫的旅行,還有我的到加州找工作的夢想,到此應該殘酷地結束了。意識到這一點,我的悲哀的情緒,霎時裹襲了我的整個思維。我想,我跟老頭一樣,在這場龍卷風中,都成了斷臂殘腿的人了。

這時,天上灰蒙蒙的烏雲開始漸漸散去,潮悶的空氣也開始散發出泥土的芬香,一切都像是沒有發生過似的。最可憐的是黑人老頭,也許他這輩子所有的希望,都在這場龍卷風中被摧毀了。同樣可憐的還有我,我意識到,我在出發前構想好的前途,也被無情地摧毀了。我的車子已經成了一堆廢鐵,而此時,離我趕到加州Interview的時間,隻有四天不到了。

我忽然想起來,我擁有AAA公司的拖車保險,這時它就像我的一根救命稻草。其實,對於一輛已經有了七、八年曆史的車子來說,弄了那麽多的保險,純粹隻是一種奢侈,他們並不會給我多少安全感以及財力上的保護。這些保險就像男女談戀愛時互相傳遞的情書一樣,平時你可能覺得擁有了它們,自己付出的感情也有了保障似的。但是,一旦兩人感情破裂,它們也就成了毫無意義的紙張了。

我到我的車子旁邊仔細察看了一下,最後終於判定,這輛伴隨了我四年多的車子,已經無可救藥了。我隻能打電話讓TripleA公司把車子拖到就近的StateFarm保險公司,然後以最低的價格,將車子當掉。我甚至都懷疑我的車子已經一錢不值了!

而更要命的是,跟我的日益緊迫的Interview比起來,車子已經算不上什麽了。

我沮喪地坐在麥田邊上,心想,接下來,我該怎麽辦呢?趕到路易斯安娜州州府巴吞魯日(BatonRouge)?或者轉到新奧爾良去搭乘飛機?而無論去這其中的哪一個城市,我都將要耽擱上至少兩天的時間。

我回到曾經是那黑人老頭的原木房子的地方,老頭點燃了一支細長的劣質雪茄煙。我們相對默默無語,這種痛苦無奈的沉默,是眼前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本來我也想跟老頭抱頭痛哭一番的,但是老頭幹枯的眼睛告訴我,他似乎並沒有這樣的願望。互相的安慰已經毫無必要,甚至有點做作。老頭僵直麻木的眼神中,隱藏著對痛苦的豁達,他就像一尊粗糙的石雕一樣蹲在那裏。

我們就這樣靜默了半個多小時。老頭終於說話了,他說:“在我女兒兩歲的時候,我們擁有了這幢房子。我女兒十八歲的時候,她跟著一個愛她的小夥子離開了這裏,於是我就跟我的妻子,還有這幢房子,相依為命。看起來,這房子跟我們一樣,也上了年齡了,經不起折騰了。記得二十年前,那次龍卷風比今天的還要凶猛,但是我們的房子卻紋絲不動。”他看了一眼折斷的紅橡樹,繼續說:“我想,我們誰都會老去,包括這棵紅橡樹,還有龍卷風。”

老頭說完這些話,淒涼地笑了一笑。他一下子顯得老了很多。他說:“小夥子,你該繼續上路了。因為這裏不是你們逗留的地方。沒有人願意在這片土地上做著發財的夢的。但是,我們卻離不開這裏!即使我們的房子已經被龍卷風顛覆了,我們仍然要留在這裏,看守著這片土地。我們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同時也是它忠心耿耿的奴仆。”



我給TripleA公司打了電話,對方告訴我,他們最快也要在一個半小時後,才能來到這裏。我已經決定要放棄我的車子了,但是我隻能繼續呆在這裏,等待拖車的到來。大家知道,我的另一個行李箱,還在車子的後車廂裏。那個箱子裏除了我的必要的換洗衣服外,還有一些我認為不能丟失的雜物,包括張榛送的那兩瓶能辣死人的骷髏辣醬“地獄之火”。但是因為龍卷風將整輛車子倒了過來,憑我的體力,我是打不開後車廂的。而我躲避龍卷風時隨身帶著的那個箱子,裝的則差不多全是一些重要的文件Documents。從某種程度上說,它們是我在美國的存在形式的化身。

我在等著拖車的時候,順便給我要去Interview的加州那家公司的部門經理打了個電話,想跟他解釋一下我的不幸的遭遇,企圖得到他的同情。部門經理叫Roberts,他不在,答複我的是一位女接線員,她熱情洋溢地對我說:“先生,我非常同情你現在的遭遇,但是,我們公司不是慈善機構,我們約定的時間絕對不能改變。因為你並非我們公司唯一的選擇,請你務必記住這一點!另外,祝你一路順風!”

部門經理的最後一句話聽起來,很有點黑色幽默的味道。看起來,要是剛才龍卷風將我一把卷到加州去,那可能是最好不過的選擇了!

我接著跟徐強打了電話。我知道,他對路易斯安娜州的情況,比我要熟悉。他喜歡旅行,平時也對美國的一些較大的城市有點研究,我記得他的衛生間的馬桶邊上,總是擺放著一本皺巴巴的美國地圖。我曾經想象著徐強蹲坐在光溜潔白的抽水馬桶上,一邊皺著眉頭,一邊不失時機地翻閱著地圖冊的情景。這是一個現代派的、不出門卻能夠通曉天下事的醫學秀才形象——如果不是座下的抽水馬桶有失風雅的話。

出乎我的意外,徐強在聽了我的充滿悲傷的解說之後,一下子也有點不知所措了。他問說:“哥們,你肯定你的車子在翻過來之後,再也不能動彈了嗎?!你知道,有時候你看起來已經無可救藥的車子,隻要關鍵的部分沒有損傷,你還可以繼續上路的。你現在不要考慮車子的損失問題,而是應該直奔主題,到加州去!”

我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像隻烏龜一樣仰躺在麥田裏的車子,覺得徐強這話真他媽的懸,就像天方夜譚似的。我說:“哥們,我的車子估計沒有戲了。我現在手頭沒有任何有關路易斯安娜州的詳細資料,你最好幫我查問一下巴吞魯日或者新奧爾良到洛杉磯的飛機航班。就像你說的那樣,我現在隻能直奔主題,沒有其它的選擇了。你還記得嗎?我離開亞特蘭大的時候,我們都喝過餞別酒了,我已經不好意思再走回頭路了!這麵子我無論如何得端著。”

徐強說,他過會再給我答複。接下來,我沒法打發時間,我就跟那黑人老頭一起沿著小路,走到幾百英尺外的田野裏,去察看他的變形了的原木房子。那黑人老太太一直躲在地窖裏,連腦袋都不敢冒出來,呼吸上幾口新鮮空氣。我深信,下次倘若再遇到龍卷風時,我的心理狀態,估計不會比這位老太太好多少了。

在這片廣闊的平原上,還有一些零星的房子,不過看起來這些房子的主人還算走運,他們的房子並沒有被摧毀。而原野裏的幾棵枝繁葉茂的大樹,跟那棵紅橡樹一樣,都被攔腰折斷了。看來任何太突出太顯眼的東西或人,在災難麵前,都容易被摧毀。反而是那些個小草小蟲小人之類的,卻安然無恙。

看來老頭的家是不太走運的,或許我是個“晦星”,當我出現在他家門口的時候,一切厄運都已經注定了。這個驟然冒出來的想法,讓我有點驚疑不定。我忍不住又想到了跟鄭妮的撞車事故。難道我一路上發生的事,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無可閃避的?!

田野裏四處都是從老頭家裏翻滾出來的物什,就像是一位淘氣的小孩打翻了玩具箱一樣,而且我還注意到,老頭家的那些家當,都十分的破舊了。我想起剛才老頭跟我說的,她女兒在肯塔基州有個牧場的事,心想,這老頭真是倔透了,他不願到風光旖旎的牧場去享受天倫之樂,卻情願呆在這片黑土地上活受罪,簡直是不可思議!難道這僅僅是他說的“主人”和“奴仆”的心理在作怪嗎?!

這時,一輛警車風馳電掣般地從遠處往這邊開過來。那呼嘯著的警笛,幾乎讓人誤以為新的一場龍卷風,又要到來了。

警車在路邊停了下來。車上下來兩個黑人警察,他們看到四周殘敗淒涼的情景後,有一個馬上就打起了手機,另一個則拿著一個攝像機,誇張地四處走動,拍攝著現場。這跟他們的職業有點不太對稱。



19



TripleA公司的車子是在快到黃昏時才到達的,他們一共來了兩個人。這是兩個人高馬大的白人,在這片黑土地上,他們就像是從地底裏鑽出來似的。他們亮著刺著Tattoo的臂膀,一個夥計的刺青是個繁體漢字“僊”,顯得有點不倫不類,另一個則是刺了一個睜著怪眼的鷹頭。

他們折騰了將近二十分鍾,才把我的車子翻轉過來。我終於取出了另一個箱子。但是,那個箱子已經麵目全非了。它從中間凹陷了下去,邊上的拉鏈也裂開了。我的一半的家當就這麽給毀了,它們不像車子還有保險。我血本無歸。

我懷著絕望的心情打開了箱子一看,裏麵的物件差不多都沾濕了。我精心準備好的一套稍為像樣點的服裝,是要在Interview的時候用來包裝形象的,幸好是疊放在箱子中間,又套上了一個塑料包裝袋,才不至於也和其它衣服那樣,就像是從經久不見天日的地窖中拿出來似的。隻有張榛的那盒辣醬,除了包裝的紙盒子濕透之外,其中的兩瓶辣醬,則完好無損。

我跟TripleA的那兩個彪形大漢簡易地交談了一下我的車子的命運。他們一致認為,我的車子基本上是報廢了。車子的發動機在車子被龍卷風卷起來,又撞到地上的時候,已經成了廢品。他們認為,如果我向保險公司將車子報廢,至少還可以得到1000美元的補償。其中的一個人笑著說:“說實話,夥計,你這車子本來也就值不了什麽錢了。如果保險公司願意賠付給你1000元,那就算你走運了。”

這時,徐強終於給我回電話了,他問我說:“哥們,你的車子還能開得動嗎?”

我告訴他TripleA的人來了,我的車子差不多已經報廢了。徐強沉吟了一下,說:“剛才我在網上替你查了一下,20號公路離巴吞魯日跟新奧爾良都挺遠的。你要是到這兩個地方去坐飛機,估計都挺玄的。你剛才告訴我說你在什麽地方來著?你說的具體點。”

我說我現在正在靠近20號公路,Arcadia市附近的的一處不知名的小村落旁邊。我聽到了徐強在電話那頭“劈裏啪啦”敲擊電腦鍵盤的聲音,然後他像導航員一樣告訴我,距離Arcadia不到一個小時的地方,就是路易斯安娜州的西部重鎮Shreveport(雪利夫坡特)了:“如果你晚上能到達那裏,你還是有周旋的空間的。當然,前提是你不能再折騰了。——我說你怎麽老節外生枝呢?!當初要是乘坐飛機就沒事了,沒事瞎折騰。”

我聽了徐強的話,心裏越發沒底了。我問了TripleA的那兩位工友,他們是從什麽地方來的?他們說是Arcadia市。我告訴他們,我想今晚趕到雪利夫坡特去。他們兩人對望了一眼,一付愛莫能助的樣子。其中刺著“僊”字的那條大漢說:“夥計,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跟我們到Arcadia市,那裏今天雖然也受到了Tornado的襲擊,但是那裏的旅館,還是能讓你做個好夢的。然後,明天你可以在那裏租一輛車子,另行上路。”

“僊”字工友的話,讓我眼前頓時閃過了一道亮光!我想,對呀,我怎麽沒有想到要租一輛車子開到加州去呢?!這不算什麽難事的。看來我的腦袋已經被龍卷風衝涮得一塌糊塗了。

我將一個半箱子搬到了拖車上,然後跟黑人老頭道了別。老頭夫妻倆晚上可能還要在地窖裏過夜的,因為除了那裏,沒有其它讓他們感到更安全的地方了。

那兩個白人似乎對這種天災早就已經司空見慣了,我上了車後,他們根本就沒有問過我有關那對黑人夫妻的情況。他們也懶得問我的情況。在他們看來,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就像他們熟練地操作著拖車,然後將我的車子整弄到拖鬥上去一樣。災難對人的意誌承受力說,應該是一種震擊,但是反複出現的震擊,仍然會讓意誌力終於趨於麻木的。他們就是這種人。

我那時的座位,正夾雜在這兩位讓人望而生畏的彪形大漢中間,他們散發著怪味的軀體,讓我有種像是自己被炒成了宮爆雞丁的感覺。在接下來的30多Miles的路程中,他們跟我談的最多的,就是他們城鎮上的幾家中國小餐館的中國菜。那個刺著“僊”字的夥計還向我打聽了那個漢字的意思,我想了一會,覺得找不到一個很準確的、對應的英文單詞,於是隻好哄他說是“Fairy”的意思。在美國,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流行起漢字刺青,而那些漢字都帶有很強的日本味道,在一些美國人眼裏,隻有日本的漢字和書法才是正宗的東方文化的代表。那個刺著鷹頭的夥計聽了我的解釋後,馬上穿過我的後腦勺,朝他夥伴的肩膀重重地捶了一下,笑著說:“你要走運了,夥計!”

我的破車子的事情解決好之後,我先找到一家Motel,登記住了下來,然後我立即就想去找出租汽車的公司。我翻了旅社抽屜中的黃頁簿子,打了幾個電話,那些租車公司都已經下班了。於是我在黃頁上找了就近的一家中國餐館,決定先去吃飯。

餐館名叫“湖南園”,其實規模就跟老美的快餐店差不多大小。在美國,以“湖南”命名的中國餐館,數不勝數。要是你在哪個稍微有點樣子的城市裏找不到一家掛名“湖南”的餐館,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據說是在七十年代初,美國長鼻子總統尼克森偷偷跑到中國訪問後,做為湖南人的“炒麵毛”(ChairmanMao)毛主席在美國名聲大噪,於是美國各地的湖南餐館便如雨後春筍般,應運而生了。不過,那時候大多數的中餐館估計還沒有摸到老外的胃口。其實,細細考究起來,當時在美國的華人,大都是從台灣、香港過去的。1971年做為中美關係的一個分水嶺,已經在美國呆了二、三十年,從台灣過去的蔣介石追隨者,一下子產生了危機感。而49年後逃到台灣的大陸人中,湖南人跟四川人又占了相當的比例。我想,這應該是湘菜與川菜在美國蓬勃而起,與老資格的粵菜平分秋色的一個原因吧。大陸過去的人在美國餐飲界嶄露頭角,應該是八十年代後的事了。不過,在美國的中餐館中,掛羊頭賣狗肉的,估計不在少數。那些招牌上所謂的“正宗”兩字,反而顯得有些多餘了。美國佬喜歡吃的中國菜,一般都是以西餐為體,中餐為用烹製出來的、變了味的中國菜色。這是閑話。

我去的這家“湖南園”,老板幹瘦幹瘦的,頭發梳得精光發亮,是個典型的南方人,人也還算熱情,他滿臉堆笑地站在門口。今晚我不打算吃麵條了,也不想去看菜單,我知道這些菜單隻是給美國佬看的。於是我搜腸刮肚地回憶起了以前在亞特蘭大“中國村”(這是我個人給亞特蘭大中國城起的名字,我覺得稱它為“村”顯然要比稱它為“城”貼切的多)吃過的一些湖南菜,最後想起了兩個:一個是剁椒魚頭,一個是鳳尾腰花。

那Waitress(女侍)吃驚地看了我幾秒鍾,然後說道:“先生,我們菜單上並沒有這兩道菜啊。你有沒有搞錯?!”

我說:“你們這不是湖南菜館嗎?我點的兩道菜,都是正宗的湖南菜色。”

Waitress笑著說:“這兩道菜我聽都沒聽說過。我們這裏的菜色主要是以牛肉,雞肉,豬肉,蝦等等為主,老外是不吃豬腰子跟魚頭的。你點的兩道菜,我們餐館做不出來。”

我大失所望,就說:“小姐,聽你的口音,你是福州來的吧?!”

Waitress說:“是的。咦,你怎麽知道的?!”

我笑著說:“我也是福州來的。老鄉見老鄉,口水淚水一起淌。請問你們這裏有福州菜賣嗎?像魚丸,鍋邊糊,魚滑什麽的?”

Waitress說:“福州菜沒有,這裏的老外誰吃得慣用福州魚露炒菜的味道?!熏都把他們給熏跑了!不過剛才我們吃晚飯的時候,師傅吵了一大盆的興化米粉,你要是想吃,我跟老板說一聲,給你裝點來?”

我咽了口唾沫,叫她趕緊給我端上來,並要了一碗酸辣湯。我三下五除二地就將一大盤的“炒興化”給收拾幹淨了,然後慢慢地喝著湯。我想,這酸辣湯裏要是放進些墨魚絲,再多兌點醋跟辣醬,那麽味道肯定極佳。

我要Waitress過來結賬。她說:“老板說了,看在老鄉的份上,這盤米粉不收你的錢。”

這話聽起來讓我心裏熱乎乎的。於是我在離開的時候,在桌上放了10塊錢的小費。我本來想吃湖南菜的,沒想到卻吃上了正宗的福州炒米粉。這也算是今天一番令人沮喪的意外之後的一次意外的驚喜吧!

我回到Motel,正要去衝個澡,這時手機響了。



20



我以為電話又是徐強打來的,做為哥兒們,他經常熱心過度。我正想告訴他我準備租車子的事,沒想到手機裏傳出的,卻是鄭妮的聲音。於是我的被龍卷風襲擊得快要熄滅的情思,一下子又死灰複燃了。說實話,我這時候真想跟鄭妮麵對麵暢敘一番,訴說一下委屈。我太疲憊了,無論是在身體還是在精神上。這時候正是男人們最需要女人親近的時候。我們雖然分別才一天多,但是,我卻感受到了兩個人錯開的那種牽扯神髓的距離。這很要命。現在我才明白,傷離別並不是件開玩笑的事。

鄭妮告訴我說,她剛剛從學校回來,已經看了今天的CNN新聞報道了。新聞裏報道說,這次從墨西哥灣登陸,肆虐美國中南部的龍卷風,造成了極大的破壞。在靠近Arcadia市附近的20號公路旁邊一個小村莊的一幢老式原木房子,居然被龍卷風一把掃到了一百多米之外。這段新聞CNN還播放了錄像。我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這幢小箱子般的房子,正是我曾經藏身的地方。於是我笑著問鄭妮說:“你在電視畫麵上看到我了嗎?”

鄭妮有點生氣地說:“你這人,我跟你說正經的,你開什麽玩笑?!你沒事吧?!幸好我還能聽到你的話音!我還以為龍卷風已經將你送到德州去了呢!”

於是我得意洋洋地告訴她,當時我就躲在被龍卷風卷走的那幢原木房子的地下室裏,是一對黑人老夫婦救了我的命。但是我沒有告訴她我的車子被卷到麥田裏的事,我怕她擔心。

這時,我在手機裏聽到了鄭妮的一聲驚呼,她說:“真是這麽回事嗎?莊鳴?我一點也沒有想到,當時你也在那裏!你還真是命大!剛才我看新聞報道的時候,好像看到有一個像是蔫掉了的稻穗似的亞裔年輕人,灰頭土臉的,匆匆地在畫麵上出現了一下,沒想到那人就是你!嘿,你這回算是露臉了。你現在人在哪裏?在醫院還是在難民救助所?”

我沒有想到,我的形象居然真的出現在了CNN的報道上了。當初我在亞特蘭大時,曾經像瞻仰名勝古跡一樣,去了一趟CNN總部,因為自己一直是個熱衷於關心新聞的人,因此對這種新聞的策源地,充滿了神聖的崇敬感。這段關於龍卷風卷走黑人大叔房子的新聞錄像,我估計是當時趕來的那兩個喧賓奪主的警察給拍攝下來的,然後再傳入無孔不入的CNN駐在當地的記者們的手裏的。對於這一類的報道,吃新聞飯的人是相當敏感的。因為它可以延伸出很多政治性的噱頭。

我沒想到自己一下子成了個落魄的新聞英雄,這是我這次從東向西的坎坷的旅途中的最有趣的、最激動人心的收獲之一,也是今天我在躲進黑人大叔的地窖時,所沒有想到的。我告訴鄭妮,我現在正在一家Motel。然後我向她描述了明天的行程,如果一路上風調雨順,明天晚上我將經過達拉斯,然後隨便找個小鎮過夜。

鄭妮說:“你人沒事就好,也算是你命大。我也就隨便打個電話問問你的情況。你自己多保重吧!我得去整理作業了。”

我這時正無聊寂寞的緊,龍卷風卷走了伴隨了我幾年的那輛DodgeChargerSEX,我就像失去了一位老朋友似的失落。我跟鄭妮說:“就這麽輕飄飄的幾句話就結了?!我還以為你知道了我的情況後,要痛哭流涕呢。”

鄭妮笑了起來,說:“你算了吧!你還想要我怎樣?!咱們還有什麽好說的?你不是一心要去加州嗎?!咱們都已經風馬牛不相及了。”

我想了想,說:“鄭妮,說實話,我如果在加州呆下來了,你畢業後願意過來嗎?我一路上都在惦記著你呢。”

鄭妮頓了一會,說:“前天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了嗎?畢業後去哪個地方,我要視情況而定。再說了,我如果真的去了加州,我們也未必會糾纏在一起。我不想今後的日子,再受到感情的牽累,那樣的日子太沉重了。”

我覺得自己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的了,但是鄭妮仍然固執地認為我在感情上不值得她信賴。看來性的快餐畢竟是快餐,真要上得了台麵,還非得是做工精細的大餐不可。這大餐便是結婚。於是我說:“鄭妮,我的話隻能說到此為止了。另外,我想告訴你一句心理話,在龍卷風來到之前,我在車上的時候,我的思緒裏,一直排遣不掉你的影子。我得承認,我的潛意識裏還是很在乎你的!信不信由你。”

鄭妮沉默了一會,忽然笑著說:“這種牽掛,現在對你我來說都是多餘的。你到了加州後可能很快就會忘了我們相處的那三個晚上了。所以我還是建議你,你不必再對那三個夜晚的事耿耿於懷了!你就當我們是臨時戀人就是了。忘記未必就是壞事,尤其是在這種煩人的事情上,OK?”

我還想再說什麽,鄭妮已經將手機關掉了。這時,我被一種比方才鄭妮來電話前更深厚的寂寞給裹住了。我覺得我們倆似乎都在刻意逃避著某種庸俗的意願,卻又期望燭照著我們內心深處的那點黯淡的、若隱若現的火星,不要熄滅。

我撥了徐強的手機。徐強的嘴裏正在含糊地咀嚼著什麽,吃對他來說,永遠是第一的、最實在的生活內容。他一開口就問我:“哥們,你的車子報廢時,保險公司給你估了多少價?”

看來徐強對車子的興趣,更甚於我的生命。我告訴他,車子明天由我們保險公司派人去估價,以後再通知我。我有點生氣地說:“哥們,你怎麽不先問問我的情況呢,你不想知道我現在怎麽樣了?!”

徐強似乎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說:“你小子不是好好的,不然怎麽還能跟我打電話呢?!”

我說:“哥們,晚上你看CNN報道了嗎?”

徐強說:“我一直在看abc頻道的NBA球賽呢。晚上是‘火箭隊’對決‘雄鹿隊’,姚明的兩個籃板球簡直棒得一塌糊塗!喂,哥們,CNN怎麽啦?是不是有什麽Breakingnews(即時新聞)啊?”

我心裏歎了口氣,本來我是想向徐強炫耀一下自己在電視上難得出鏡一次的事的,我一聽他對姚明的籃板球的興趣,勝過於我的落魄形象和前程,心裏就大失所望了。本來我還想跟他聊一聊的,此時卻興致全無了。我說:“沒什麽,上麵好像播放了我們這裏龍卷風的災情,很淒慘的。”

徐強說:“你又不是不知道,CNN老是小題大做,一個無足輕重的撞車事件,也能弄出一個政治問題來。哥們,你還是關照好自己吧。好了,最後一個賽季的比賽開始了,我騰不出時間來跟你瞎扯了。我明天再跟你聯係吧,OK?”說著,這位姚明的特級粉絲便匆匆忙忙地將手機關上了。

我坐立不安,隻好也打開了電視,開始欣賞起姚明那高大的身手,在球場上騰挪跳躍。看著看著,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就睡著了。到了半夜的時候,突然一陣亂哄哄的聲音把我吵醒過來。我仔細聽了一下,發現聲音來自隔壁房間,是那種床架劇烈地撞擊木結構牆壁的嗵嗵嗵的聲響,我把耳朵伏在牆上聽了一會,原來是隔壁一對男女正在欲死欲活、奮不顧身地做愛。像這種Motel很多時候就是提供給情人野合的。不過這一對做愛做到如此忘情,如此轟轟烈烈的地步,還是讓我心驚肉跳了兩個小時。他們綿綿不絕的持續力度,讓我自愧不如。我躺在床上翻著眼睛,心想,這Motel要是改成Lo(ve)tel,其意義可能更貼切一些!



21



第二天一早,我就找上了城裏最大的一家租車公司RentaCar的代理店。我在這裏租的車子,到時候可以在加州它的兄弟公司給還掉。租車費用是每天19.99美元。我選的是一輛新款型的DodgeChargerAWD,車子不寬,但是很輕巧。至於保險,因為我使用的是上限25,000$的金卡,也就省去了這一筆費用。

離開這個小城,我保持著85Miles的速度在20號高速公路上巡航前行,半個小時後就穿過了路易斯安娜州的西部重鎮Shreveport。進入德克薩斯州之後,前麵一馬平川,筆直的公路,像是尺子劃出來的,那開車的感覺,簡直就像是在開飛機。那高速公路就像是飛機場的跑道一樣,幾乎沒有什麽拐彎處。隻是開著開著,路兩邊的景象,忽然越來越荒涼了。從喬治亞州一路過來的路兩邊鬱鬱蔥蔥的綠色,逐漸開始被無垠的沙丘和荒原所代替。

這讓我有點不太適應。在這種地帶逆著陽光而行,簡直要命,即便帶上太陽鏡也不行。你必須半眯著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遠方,而不是路麵。路是筆直的,盯著路麵的時間長了,可能會讓你頭腦發暈。而注視著遠方,還可以讓你領略到騰空而起的幻覺。到了晚上休息下來的時候,我的一雙眼睛紅的就像兔子一樣,又麻又辣,伴隨著無休止的淚水。

那天到了午後的時候,我已經開始想念起東南部那漫無邊際的綠色了,還有秋天時那滿山遍野紅黃相間的楓葉。我懷疑我是個戀舊的人,盡管我曾經極力去否定這一點。因為在我看來,戀舊是沒有出息的表現,就像一個盡管已經斷了奶的男孩,但是一輩子仍然離不開各種乳頭的替代物品,比如手指、香煙一般。同時,戀舊也是創新的心理障礙因素。

在德州的土地上,我昏頭昏腦地開了將近兩天。做為美國各州中領土麵積僅次於阿拉斯加的第二大州,德州給人的感覺似乎是大而無當的。20號公路所穿過的北部德州,隻能用“蒼茫”兩個字來形容,——如果說不是荒涼的話。尤其是在過了達拉斯之後,那無邊無際的光禿禿的石丘,灰色的天空,幾乎快要讓我窒息了。我真想跳下去車去,麵對著空曠的、靛藍色的、層出不窮、起伏不定的丘陵,破口大罵一番。

當初如果知道要這麽折騰,我真還不如聽從徐強的建議,將我的已經快要報廢的DodgeChargerSXT折價賣掉,然後帶上幾件可有可無的行當,坐飛機直達加州。隻要荷包裏有了足夠的錢,到什麽地方買不到新行當?!我發現,徐強在對待這些在我看來隻是粗枝細節的事情時,永遠比我要精明、成熟的多。他在處理每一件事情的時候,都顯得井井有條,就像個非常稱職的外科手術醫師一樣。我覺得他如果去學Business,而不是枯燥的醫學,他的成就可能會更出色,說不定很快就會出落成一個商界大亨的。而我似乎永遠都不能正兒八經地控製自己的行為,這注定了我的前景,總是像航行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一樣,顛簸不息。

不過,我現在後悔也沒有用了。每天將近十個小時的駕駛操作工作,直把我弄得氣喘籲籲,麵無人色的。而且在旅途中連電台也不能清晰地收到,幾張中英文的CD碟子翻來覆去地聽著,最後那些裝腔作勢的嗓門實在是讓我忍無可忍了,我幹脆把它關掉了。這樣,我的耳邊隻剩下車窗外呼嘯著的風聲了。

在像是用直尺標畫出來向前延伸的高速公路上,我一手機械地操縱著方向盤,一手像執著初戀的女友的手一樣,握著手機,嚐試著跟東部那些關係稍微親密點的朋友們通電話,以減少旅途的枯燥與疲憊,但是,似乎沒有一個人願意跟我長聊。因為我跟他們之間分別的時間,還沒有長到能讓對方感到新奇與關懷的地步。我就像是個在茫茫汪洋中飄蕩的一葉快要傾覆的扁舟上的水手,焦慮落寞,舉目無親。於是,我就隻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地,不停地跟徐強打電話,我就差沒求他給我傾訴的機會了。

徐強也開始煩了。每次我跟他聊了幾分鍾後,他就匆忙地對我說:“哥們,我的手機快沒電了,你好好趕路,咱們回頭再聊吧。”

我問他說:“你的手機怎麽這麽耗電?!剛剛不是充過電了嗎?!”

徐強歎口氣說:“要是再照你這樣折騰下去,我的這條命也快沒電了!昨晚上我三點多才睡著,一大早就被你吵醒了。你至少應該考慮一下時差什麽的。”

我有點生氣了,說:“我說,我們不是鐵哥兒們嗎?!你當初剛離婚的時候,我是怎麽舍命陪君子的?!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孤獨。不信你也出來試試。”

徐強大聲說:“你自己想想,有你這樣折騰朋友的鐵哥兒們嗎?!好了,我得上試驗室去了”

我終於知道,自己在離開亞特蘭大後,已經成了一個令人厭煩的人物了。主要的原因,就是我現在的身份,失去了穩定的實力,變得十分的可疑!在美國,沒有人會去認真關心一個自斷後路,卻奔向毫無把握的、空洞的前程的流浪漢的。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打手機,其中有一部分原因,也就是為了證實這些想法隻是我的錯覺,同時想找到一些人情的溫暖,重新建立自信。因為孤獨是可怕的,而失去關懷的孤獨,簡直比死亡還要可怕。

但是我還是不死心。我咬咬牙撥了鄭妮的手機,撥了三次,都是關機的聲音。於是我就撥了她家的電話。這次終於有人接電話了,我馬上就聽出來這是鄭妮的室友張榛的聲音。張榛告訴我鄭妮到學校去了,她笑著說:“怎麽,才一天多時間,就受不了了?”

我笑著說哪兒呢,正在考慮著是否掛掉手機,張榛卻痛快地跟我聊了起來。她先是告訴我說,鄭妮這兩天正忙著期末考試,晚上總要折騰到一兩點才睡覺,附帶把她的作息時間也給打亂了。我“嗯”了幾聲,考慮著是不是要告訴她我跟鄭妮關係的實情,後來又覺得這簡直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張榛忽然問起了我路上的情況。她笑著說:“莊鳴,聽鄭妮說,你都上了CNN的電視新聞了?恭喜恭喜。”

真是讓人哭笑不得。我說:“上了CNN算什麽?!前天我都差點被龍卷風給卷上天堂去了!怎麽,鄭妮把這事也跟你說了?這家夥,嘴裏留不住話。她還跟你說什麽了?”

我不知道自己忽然間怎麽會對我在張榛心目中的印象產生興趣。不過從張榛的語氣中可以看得出來,鄭妮還真是關心我的。張榛笑著說:“你上CNN的事可不是鄭妮告訴我的。你走了後,鄭妮她根本就沒有在我麵前提起過你,你們兩口子之間的事我也不想多問。可你應該想到是誰告訴我這事的!”

我想了一下,便恍然大悟了。我笑著說:“啊呀,我差點忘了,前兩天徐強跟我提起過你,說你是他中學時的同學。這事肯定是他告訴你的。”

張榛說:“徐強他有了熱鬧事,恨不得滿天下的人都知道。不過在他跟我提起你之前,我還真不知道你跟他是臭氣相投的好朋友。”

我笑著說:“你知道,在Y大,我跟徐強是鐵哥兒們,我們平時幾乎無話不談的。”

張榛笑著說:“徐強這人忒多壞心眼,你可別跟他學壞了。我看你可是個這年頭難得一見的淳樸好青年。”我笑說:“什麽呀,你剛不是說了,我跟他那是臭氣相投嗎?!”

張榛笑著說:“你倒是挺會捋尾巴的。不說他了。莊鳴,你知道的,我做為訪問學者的簽證,馬上就要到期了。到時候回國,我很有可能要經過加州,呆上幾天,然後再回去。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可以經常聯係。”

我笑著說:“我還怕等你不來呢。再說了,我還欠著你那兩瓶‘地獄之火’辣醬的人情呢。”我忽然想起,張榛她應該記得鄭妮告訴過她,我是她的男朋友的事。因此我不知道她話中所謂的“經常聯係”,是否包含有另外的意思?於是我接著對她說:“我們以後肯定會經常見麵的。說不定,鄭妮過一段時間也要上加州去了。”

張榛說:“你這‘說不定’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上加州去了,鄭妮還會去其它的地方不成?”

我沒想到她會這麽敏感,就愣了一下說:“我的意思是,我跟鄭妮之間的事,還沒有正式確定下來呢。”

張榛笑著說:“唉,我說呢,你們倆到底想要玩什麽呢?!你忘了,徐強是我的老同學。他還不知道你在亞特蘭大時的底細嗎?!什麽男朋友女朋友的,我在見到你跟鄭妮在一起的第一麵時,就發現你們倆的戲演穿幫了,隻是我不想點破而已。你看,夠給你麵子了吧?!”

我聽了這話,就像被點中了軟肋似的,攥著方向盤的右手一閃,車子差點拐出了車道。我尷尬地辯解說,那兩天我跟鄭妮約好,我們扮演的是“臨時戀人”,鬧著玩的。沒想到張榛冷笑了一下說:“鄭妮這人不知怎麽的老是在跟我玩城府,可惜她到現在還不能真正了解我。的確,我給她介紹過對象,但是她不同意也就罷了,何必跟我來這一套呢?!我總是覺得她有什麽秘密在瞞著我,還有你。”

本來我跟鄭妮串聯好的遊戲,現在一下子都被張榛給捅破了,我難堪地說不上話來。我囁嚅著說:“張榛,我們不是故意哄你玩的。我想鄭妮一定也有她的苦衷。”

張榛笑著說:“這我知道。我比她大了幾歲,那幾年總不該是白活的吧?!”最後她提醒我說:“莊鳴,很多事是不能憑自己想當然的,也是沒有道理可循的。這話以後你會明白的。”

關掉手機後,我琢磨著張榛的話,卻有點糊塗了。



22



我駕駛著那輛款式新穎輕巧的小DodgeChargerAWD,好不容易穿過了寬闊的德克薩斯州中北部。在過了Pecos之後,那冗長而空曠的20號高速公路,終於跟比它還要冗長的10號公路接合在了一起。在地圖上,美國的這兩道位於南部的著名的橫貫東西的高速公路,就像分叉的彈弓一樣,最後10號公路成了彈弓的把手。那一條令人厭倦的、把我的神經折騰地快要崩潰的20號公路,終於從荒涼的地平線上消失了。但是,我一點也沒有緩了口氣的感覺,因為取代它的10號公路,似乎還在沒完沒了地接續著無邊寂寥和空曠的旅途。

10號公路在快要進入新墨西哥州之前,有一段路是沿著美國和墨西哥的邊境,往西北方向伸展而去的。在那裏,我從車上眺望著用鐵絲網圍成的邊境線,覺得美國真是個偉大的國家。這個國家試圖通過象征性的鐵絲網,將弱等國家向往富裕生活的流竄者們拒之門外。但是盡管如此,每年仍然有數以萬計的流竄者,通過各種匪夷所思的手段,從鐵絲網的那一頭潛入美國,他們就像無孔不入的昆蟲一樣。我想,天堂之路永遠都是向窮人們敞開的,因此,他們總會想方設法,披荊斬棘,擠進天堂。——然後發現,這個天堂其實遠遠沒有他們想象的那般令人著迷。

我看不到鐵絲網背後貧瘠的山丘的那一頭,到底是什麽樣的情景,但是鐵絲網本身就顯示出了,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而假如讓曆史倒退一百五十多年,1848年,那時的美國在跟獨立後不久的墨西哥的戰爭中獲勝,並用難以想象的便宜價格,買下了加州,從而獲取了西南部大片的土地。而就是這些土地,如今卻讓戰敗者的後人們趨之若鶩,成了那片土地上的三流公民。這似乎有些荒謬了。也許曆史本身就是荒謬的,甚至無恥。

進入新墨西哥州後,高速公路的兩邊,稀稀落落地分布著一些仙人掌跟棕櫚樹,它們單調而富於生命力的形象,構成了沙丘地帶的一道獨特的景觀。像仙人掌,我跟著鄭妮在伯明翰的植物園裏欣賞到的,就像是稀有的植物一般,被供養在由巨大的拱形玻璃窗罩成的溫室裏。物以稀為貴。而在此時的10號公路上,仙人掌已經成了讓人厭倦的風景,它們張牙舞爪的形象,就跟那些瘦骨嶙峋的沙丘一樣,讓人的視覺產生了惡劣的變形,讓人的思維變得麻木不仁。至於棕綠樹,可能因為是人工培植的緣故,因此絕少出現在高速公路的旁邊,隻有在一些小鎮的路邊才能見到,它們就像是鶴立雞群一般,把其它的顏色映襯地黯然無光。

我在德州和新墨西哥州交界的艾爾.帕索(ELPASO)市加滿了汽油。每次兌滿一箱汽油,大約是十五加侖,在高速公路上可以跑三百五十Miles左右。可能由於一路上思維處於半停滯狀態的緣故,在這次加油之後,我幾乎忘記了去關注油量指示器。直到那一天的傍晚,我在過了亞利桑納州的南部重鎮圖桑(TUCSON)的時候,才驚慌失措地發現油料將要耗盡了。這時,遠處又是漫無邊際的群山,沙丘,還有呼嘯的風聲,而我的油量指示針,正在令人恐怖地向下滑動。

我提心吊膽地又開了半個多小時,路邊仍然沒有出現加油站。而這時滿天烏雲,陰晦的黃昏正毫無忌憚地降臨下來。更讓我心驚肉跳的是,公路中間時不時地就會出現一兩隻晝伏夜行類的動物,比如黃鼠狼,野鼬之類的屍體。在這些地方,除了高速公路跟穿行其間的寥廖無幾的車輛之外,所有的一切,幾乎都處於史前狀態。它很難讓人感覺到,這裏居然是世界上現代化程度最高的國家的土地。

我恐懼地想到:倘若再過二十分鍾,前麵還沒有加油站出現,我的車子將不得不拋錨了。如果遇到意想不到的凶悍的食肉動物的襲擊,我說不定就要曝屍荒野了。我之所以沒有將劫匪之類的綠林好漢考慮在恐怖活動之內,是因為我比較理智地認為,隻要是人類,包括早已經被白人同化了的ATAKAPAN族印第安人,也不會在深更半夜出沒在這種荒涼的地方,做著那種沒本錢的生意的。

我的心情糟透了。恰在此時,我收到了徐強給我打來的電話。我本來都不想理這個成天跟我稱兄道弟的世故人物了,但是,此時他的電話對於我來說,無異於是雪中送炭。徐強懶洋洋地問道:“哥們,你到哪了?沒走丟吧?”

我把我的窘境跟他說了一下。徐強開始數落我了:“你這人,又不是頭一次出遠門,怎麽這麽糊塗?!我幫你在電腦上察看一下,看看能不能在你的附近找到加油站。”

徐強的這句輕飄飄的話,居然讓我的眼睛紅潤了,麵對著灰蒙蒙的天空下一望無際的沙丘,我差點號啕大哭起來。五分鍾後,徐強回電話了,他說:“我估摸了一下,在你前方不遠處,就有一個加油站。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你的車速最好應該保持在90Miles,不然的話,你的車子可能會有危險,你的油量將到不了那個加油站!”

我鬆了一口氣,猛踩了一下油門。為了對他表示感激,我問他說:“喂,我說哥們,讓你神魂顛倒的球賽結束了?”

徐強歎了口氣說:“媽的,別提了,雄鹿又輸給火箭了!這兩天做實驗都沒勁。喂,哥們,你跟伯明翰那個姓鄭的小妞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她怎麽成了你的女朋友了?你要拐騙人家,是不是太損了點?!不過我沒想到你小子還有這麽一手,平時看不出來啊,小瞧你了。”

我想了一下,考慮著是不是該跟他說實話。不過最後我還是告訴他,我跟鄭妮沒有發生過任何關係:“我在她家裏住了兩個晚上,我一直睡在沙發上。至於我是不是她的男朋友,我跟你在亞特蘭大那麽長時間了,你應該很清楚。你知道,張榛從新奧爾良回來的時候,還是我跟鄭妮一起到機場去接她的。我還沒有敲詐你跟張榛的關係呢!”不過,一說完這些話,我就發現我的破綻了:我離開伯明翰的前天晚上,我不是還跟鄭妮睡在一起嗎?

徐強笑著說:“你跟我辯白沒用,張榛已經把你們的事跟我說了。我跟張榛倆的關係可不能跟你細說。我跟她那個鐵的,就像親兄妹似的,沒什麽話放不開說的。我知道你小子沒跟我說實話,說句中肯的話,你對女人的認識,並不比你對車子的知識強。這兩者都是需要天賦的。我是過來人了。不過,張榛對你的印象好像挺不錯的,她覺得你骨子裏還算是個老實人。你知道,她是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女人,她是從不輕易讚許別人的,我和她都這麽多年的同學了,她還沒有說過我一句好話呢。她對她老公也是非常挑剔的。你小子膽子也忒大了點,你也不想想,你居然有兩個晚上睡到了一個未婚女子家裏的沙發上,——我姑且這麽說你。這事傳出去,你叫人家女孩怎麽做人?!除非她不想在伯明翰呆下去了。”

這時,我通過徐強缺乏邏輯的嘴巴才確定到,鄭妮的確沒有告訴過張榛關於她以前的那段感情挫折。而我可能是鄭妮舊事的不多的知情者之一。我想,我在鄭妮心目中的印象,一定是非同凡響的!這樣想著,我的自信心又慢慢地開始燃燒起來了。我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是這麽的走俏,這麽的Popular。我跟徐強說:“隻要張榛守得住她的嘴巴,誰還知道我曾經在她們那裏呆過呢?!”

我掛掉手機後,隻覺的自己駕駛著的不是一輛DodgeChargerAWD汽車,而是一架正要淩空騰飛而起的超音速飛機。



23



在我剛進入加州境界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我一路上穿行過來的10號高速公路,在所謂的大洛杉磯地區意味著什麽。我想它頂多也就是跟20號公路在喬治亞州的那種情景吧。剛過了亞利桑那州的的邊境小鎮Ehrenberg時,我還沒有多少的感覺。但是,接下來的漸漸開始呈現出蔥鬱的風景,以及布滿生機的土地,卻的的確確讓我感受到,我已經快要衝刺到了生機勃勃的西部海岸了。幾天來經曆過的蒼涼的、讓我驚慌失措的荒涼景象,在另一種迷人景色的快速更迭中,似乎已經被我拋到了腦後。這讓我暫時忘記了一路上的不愉快,我似乎已經聞到了傳說中加州陽光的味道,它清鮮無比,像玲瓏剔透的玻璃一樣流光溢彩,然而卻充滿了迷離的辣味。我覺得我的前程一定會很有趣的。

傍晚時候,我姍姍來到了洛杉磯太平洋海岸的桑塔.莫尼卡(SantaMonika)市,我要來投奔的那家公司,就位於這裏的OceanPark商業區,離海邊不遠。後來我才知道,原來,著名的肌肉發達的好萊塢明星、終結者、如今的加州州長阿諾的一家公司,就在我將要去麵試的公司的附近。當然,阿諾本人是不出麵經營公司的,他還有另外幾家公司,每年隻管收一下租。據說,這位大牙床的州長,一年上交的收入稅金就高達400多萬。他每天乘坐私人飛機穿梭於洛杉磯與北部的州府Sacramento之間。他本身就是一個美國夢。

這時,恰恰就是我Interview的前一天。我在公司的就近找了一家Motel住了下來。這裏Motel的價格比我一路上住過的同樣規格的要貴上兩倍多,油價也要貴,看來我得做好價格轉換的準備了。

那天晚上我美美地睡了一覺。這是我在離開亞特蘭大後,睡得最為安穩的一個晚上,——如果不是最美妙的一個晚上的話。我的睡眠安穩到甚至連一個浮光掠影般的夢都沒有。沒有夢的睡眠,真是他媽的舒服、實在。

第二天醒來時,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又精神了許多,一路上的疲遝,霎那間一掃而光。我估摸了一下,我這次橫貫東西的旅程,足足有三千Miles,也就是將近五千公裏。一想到最後的數字,我就忍不住激動起來。況且,一路上我還有許多跡近傳奇的意外事故。僅憑這一些,我便覺得自己已經不虛此行了。我深信,新的生活即將開始。

我的Interview的時間是在下午兩點。因此我還有將近5個小時的充裕時間,好好為自己準備一下。至於在麵試時公司主持人方麵可能會問到的一些事,我在亞特蘭大時就已經彩排了好幾次了,雖然不敢說是胸有成竹,但也總不至於臨陣時亂了馬腳。我既然敢於破釜沉舟,斷了後路上這裏來,自然是有一定的把握的。我的學業成績非常出色,估計再嚴格的招聘人員,也會對我刮目相看的。現在我該做的事,就是好好地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裝一下,提高自己形象的商業價值。我知道,在麵試時,留給對方的第一印象是非常重要的。有的人成績盡管也很優秀,但是因為給公司方麵留下的第一印象不佳,公關的EQ不高,因此最後還是被涮了,無功而返。

我把那個被龍卷風摧殘得麵目全非的破箱子翻開來。我帶來的幾件襯衫經過龍卷風的洗禮,都皺皺巴巴的,差不多都不能穿了。隻有那件淺黑色的西裝,基本上還撐得起門麵。那件西裝是我出國前在上海買的,花了三千多人民幣,相當於當時我一個月的工錢。它也是我所有服飾中最高檔的行頭,平時穿起來人模狗樣的,大家都喝彩,我自己的感覺也很好。但是到了美國後,這套西裝差不多就給閑置了。平時在美國要是穿的太正式,會成為周圍人的眼中釘的。

沒出國的時候,我誤以為在美國的高校裏,大家一定都是西裝革履的,因此才咬咬牙買下了這套奢侈的西服。可是到了美國後,才發現根本就不是這麽回事。美國佬穿得要多隨便有多隨便,要多邋遢有多邋遢。像以前給我們上CompilerConstruction課的一位半老的白人漢子,說起來也算是個教授了,他的衣服一個星期也沒見他換過,胡子拉碴的,一條牛仔褲,頭上老是扣著一頂變了顏色的棒球帽,一看就是個棒球迷。如果不是站在講台上,人家還以為他是個下水道修理工呢。他上課的時候,眼睛老是盯著天花板,講到得意之處,還要“啪啪啪”打上幾個響指。但是他對他的學業,卻一點也不含糊。有一次期末考試,兩個中國學生同時去了衛生間,偷偷在那裏交換考題答案,被其他學生看到了,告訴了他。他不管那兩個學生怎麽申辯,最後還是取消了他們的成績。其實,中國學生在考試時互通有無是常有的事,隻不過是那兩個學生做的太過於囂張了。事後他們還理直氣壯地爭辯了一通,說我們中國學生考試時都是這樣的,讓很多中國學生都為此感到難堪。

我剛到Y大不久,曾經參加了一個由本校華人留學生舉辦的歡迎新生的嘉年華(Carnival,即“狂歡節”。不過這詞如今已經被濫用了)。在那次Party上,我才知道自己從國內帶出來的觀念有多土帽。

那天晚上,會場裏來了七、八十個人,正是初秋時候,大家的穿著都很隨便。女生們頂多穿了些略顯亮麗的裙子,以奪人眼目。而男生們差不多都穿著T衫,短褲,露著紮眼的腿毛。我原以為參加這種熱鬧的Party是必須穿得正兒八經的,就穿了這套西裝去了,筆挺筆挺的,自我感覺良好。結果四處一看,全場隻有兩個人穿著西服:一個是學生會的業餘主持人,另一個就是我。那時,我難堪地恨不得扒下衣服扔掉,裸奔而去。

更糟糕地是,這時有一個個頭不高,但是長相卻很精神的人端著酒杯來到我的身邊。他將我上下打量了一通,笑著說道:“這位哥們,你是剛從大陸來的吧?”

我愣了一下,說你真是火眼金睛,怎麽一眼就看出來了?那人笑著說:“隻有剛從大陸過來的人,才會像你這樣穿得有板有眼的。”

這句話,讓我在整個派隊的過程中,都覺得自己就像個丟人現眼的小醜似的。而這個讓我的心理差點崩潰掉的人,便是徐強。

後來我發現,其實老美一般隻有在周末上教堂跟參加婚禮、葬禮等活動的時候,才會穿得比較正式的。那些整天老是人模狗樣、西裝革履的人,估計大多都是政客、門衛或者商品業務推銷員。

後來我再也沒有穿過這套西裝,幾年來,它一直在衣櫃的角落裏掛著,我也把它給忘記了。直到這次參加麵試時,我才想起了它。這次麵試我之所以想穿這套西裝,無非是想給公司方麵一個印象:我是非常重視我將要得到的這份職業的。我希望通過嚴肅的服飾,來表達我的這個願望。

所以現在我覺得我需要去買兩件高檔的襯衫,另外將西服拿去附近的RoyalCleaner店幹洗一下。我對襯衫的要求很簡單,就是領子一定要筆挺,而且最上麵的一個扣子扣緊的時候,領子跟脖子間不能有超過一公分的空隙。我向服務小姐打聽到了最近的一家商場,匆匆忙忙趕到那裏,挑了一藍一白兩件襯衫,然後又去取了西服。回到旅館後,我馬上對著鏡子,分別試了一下兩件襯衫,看上去精神了很多。最後我選了那件淺藍色的襯衫,它看上去給我的感覺似乎更輕鬆一些,既不耀眼,也不黯淡。然後我打了一條銀灰色的領帶。我把全身上下結束好了,看起來已經無可挑剔了。但是我在坐下來的時候,卻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我想,這套過於嚴謹的行頭,會不會約束了自己的肢體語言呢?!

一點半的時候,我帶上我的材料,來到了我要去麵試的公司所在的大樓,在一樓大廳裏候著。這家公司叫“LIMB”,它的全稱是“LosAngelesInternationalMerchandiseBusiness”。我剛看到這個縮寫詞的時候,馬上就想到了“肢體”這個詞,心裏就有點別扭。

我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我不急於馬上就上樓去,因為我知道,有的時候早到比晚到還要令人生厭。大廳裏人來人往的,不時有人朝我這邊溜上一眼,然後笑著點點頭。其中包括幾個年輕的女人。我想,這些人的心裏可能在嘀咕:這麽大熱天的,這人穿得這麽嚴謹,不難受嗎?!

一點五十分,我準時來到我要麵試的LIMB公司的前台。我跟接待小姐說明了我的來意後,她馬上撥了一個電話號碼,對著話筒簡要介紹了一下我的情況。隨後她站起身來,笑著跟我說:“請跟我來,先生。”

她把我帶到一個寬敞的會客室裏,說:“先生,請你先在這裏稍候,Roberts先生過會就來。”

Roberts就是今天要跟我見麵的那位部門主管經理。我把材料放在桌上,然後走到窗前。我現在正站在二十六層樓上,透過一塵不染的茶色玻璃,我可以瀏覽到遠處的風景。斜對麵的一幢高樓上,幾個估計是西班牙裔的清潔工人,正懸吊在高高的樓上,清洗著玻璃窗。洛杉磯的高樓大廈不多,因此從高處望去,目之所及,幾乎是一馬平川。朝南望去,405號高速公路上,來往的車輛就像是螞蟻一般。朝東望去,太平洋的海水湛藍無比。天空中陽光燦爛,不時地掠過一些飛機。我想,在這種地方上班,一定會賞心悅目的。

我正在探頭探腦地觀望著風景,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在門上“篤篤”敲了兩下。我轉過身來,隻見一個個頭跟我差不多高的年輕白人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他主動向我伸出手來,說:“你好,我叫Roberts,很高興見到你,Mean(鳴)!”

我也寒暄了一下,跟他一起坐了下來。Roberts簡單地問了一下我路上的情況,然後臉色一凝,說:“Mean,我們已經非常詳細地看過你的CV材料了,我們很欣賞你的學業成績。但是我們不知道你的具體的工作操縱能力。因為我們公司更注重的是個人的實際工作能力,他能夠為我們公司創造多少的業績,編程倒不是最重要的。你能介紹一下你在專業業方麵的特長跟將來的想法嗎?”

我盡力放鬆情緒,稍微清理了一下略顯繃緊的神經說:“Roberts先生,我的特長,就在於我可以在簡短的時間內,適應新的工作環境,盡最大努力,發揮自己的優勢。我在大學畢業後,來到美國前,已經在中國上海的一家藥業公司幹了兩年,成績斐然,積累了相當好的經驗,這在我的Resume中已經有著詳細的記錄。不過,說到對我自己將來的想法,Roberts先生,我想我的將來,也就是我們公司的將來,——請允許我使用‘我們’這個詞語,我覺得我們公司目前還沒有將自己的潛力,完全發揮出來,因此我將來在公司裏,會有更多發揮自己才能的機會。”

Roberts挪了挪上身,托著下巴看著我。他對我的話顯然產生了興趣。他說:“你今天是第一次上我們公司來,你憑什麽就說我們公司的活力還處於保守狀態?你知道,當你說這句話的時候,你必須對我們公司目前的狀況,有著全麵、細致的了解!”

我想了想,繼續說道:“在來加州前,我已經詳細察看了有關我們公司的資料,特別是經營方麵。我們公司做的是進出口的貿易,尤其是以電子產品為主。我以為,與其替別人家賣產品,從中賺取利潤,我們還不如挪出一部分的財力,人力,自己投資海外的電子產業。”我對自己一口一聲的“我們公司”的稱呼感到滿意,這種參與感,無疑會讓雇用方產生親切的感覺。

Roberts笑著說:“你知道,如果照你所說,你的專業並不適合我們公司的需要的。你學的是MCS專業,而在投資方麵,可能更需要Business人材。我們的手頭有十幾份這方麵求職者的Resumes。”

我笑著說:“這就要看我們公司是怎麽用人了。既然公司的牟利方向都可以調整,那麽我的專業又何必要那麽苛求對位呢?!而且剛才你也說了,我們公司注重的是實用的人材。是吧,Roberts先生?!”

Roberts站了起來,拿起材料在桌上跺了跺,說:“Mean,今天我們就談到這。我們很快就會通知你麵試結果的。你知道,在今天的Interview上,你使用的最多的一個詞,就是‘我們公司’,這說明你有很強的團隊意識。這一點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說到這裏,他衝我笑了笑:“也可以說,給‘我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我心裏一緊,知道自己可能是一時把握不住,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我說:“Roberts先生,你還沒有問我相關專業的問題呢!”

Roberts笑著說:“關於這一些,你的CV材料上都有紀錄了。我剛才已經說過,我們更注重的是實用的人材!”

我站起身的時候,頭有點暈。我跟Roberts握了握手,然後轉身就想離開會客室。忽然,Roberts笑著說:“Mean,你的這套黑色外套很不錯呀。”

我愣了一下。Roberts接著說:“隻是你可能沒有注意到,你的Jacket的第二個扣子丟了。”

我低頭一看,我的西裝的第二個扣子果然不見了。我穿西裝時,一般隻扣上麵第一個扣子,而從來不去關照第二個扣子。沒想到今天精心拿捏了一番後,到頭來還是露出了破綻,這扣子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丟的。我的臉忽然就有點發燙。我有種赤身裸體的感覺。我想,看來今天的麵試,至少在外觀上,我是失敗了,這讓我有些沮喪。
 

版權所有,翻載必究

[ 打印 ]
閱讀 ()評論 (7)
評論
白不八廣播電台_ 回複 悄悄話 這句說黑人的:
‘他們可以沒有職業,遊手好閑,但是他們不嫌棄自己的相對貧困,他們對將來漫不經心,隻想好好地享受眼前的日子。他們已經深信不疑,美國就是他們無可替代的家園,他們是這裏的主人,有著十分充實的安全感與自豪感。而這種感覺,我是體會不到的。’
說的太好了。

他們分開那段很催人淚下……這部比黑卡似乎更多的哲思。

Tornado 寫的觸目驚心的。
穿的正式怎麽了,7,我怎麽喜歡怎麽穿。

好看好看。過癮,趕緊奔赴下一章。
我賭麵試找到工作……如果我輸了,大俠奔一個吧


白不八廣播電台_ 回複 悄悄話 先蓋個腳印作書簽。
‘我想,一個做過醫生的女人,不管辦起什麽事情來,應該都不會含糊的。'

這個吧,真要看什麽事了
秦無衣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板板的評論:
榕樹跟起點、晉江、紅袖等都被收購到盛大的門下了。
板板 回複 悄悄話 也要去看
榕樹不如起點名氣大,但是年頭很很久遠
和文學城應該是一代的
過去在那裏看到不少好看的小說
秦無衣 回複 悄悄話 回複qianqiuxue的評論:
對。問好。
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無衣,去讀了,是不是改過的《美國假肢》?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