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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黑 血

(2009-07-31 08:14:30) 下一個

【短篇小說】

 

           

 

 

 

   1

 

 

 

立秋上完晚自修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過了十點了。她每次都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的。她躡手躡腳地上了樓,踮著腳尖走過父親的房門,唯恐弄出一點聲音。她輕輕推開自己房間的門,摸了進去,掩上門,然後啪地打開台燈。

 

"怎麽這麽晚了才回來?"隔壁房間的父親拖著粘粘的痰音問道。原來父親還沒睡,立秋不安地想,隨口"嗯"了一聲。

 

他們家是木板式結構,隔音條件很差。八十年代中期前,清城很多居民的住宅還是以兩層樓的木板厝為主。這些木板厝很多都有上百年的曆史了。政府多次動員居民們拆遷,住戶中的年輕人還好說,住公寓對他們來說當然要比住這些破敗地東倒西歪,潮濕發黴的木屋要舒暢的多。但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死活就是不肯搬走,他們從小就在這些木屋裏長大,發狠說就是死也要躺在木屋的廳堂上入殮。所以如果哪片居民區著火了,政府官員們心下裏都偷偷地樂著。他們一邊慰問哭天搶地的老人們,一邊打著基建規劃的腹稿。

 

到了九十年代末,除了東街口的三坊七巷外,其它地方已經很難見到這種舊式木板厝了。

 

父親說:"你現在怎麽回來的越來越晚了?是一個人回來的?現在外麵亂,街對過那道巷子深,你最好結伴回家。"

 

立秋說:"沒事的,離高考隻有幾個月了,今年要再考不上,我還有什麽臉見人?!"

 

父親歎了口氣說:"自己做點湯麵吃了睡覺吧。"  

 

立秋說:"爸,你睡吧,我不餓。" 

 

 

以上這段文字,其實隻是我的想象。我在公眾場合時經常走神,思想開小差,因此考試成績很不理想。這個不良習慣使諸多接近我的人,對我的精神狀態產生了誤解。

 

事實是,那時立秋正站在學校禮堂台前的左邊,雙手反銬在背後,雙臂分別被兩個女民警象征性地扭著。她粗長的黑辮子已經被鉸了,頭發有點淩亂,這使她看上去就象個三十來歲的婦女。她耷拉著眼,一縷發絲垂在鼻尖前.她自始自終沒有朝台下看上一眼。因此她的眼神顯得異常地難以捉摸。那時她是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殺人犯。 

 

台前的右邊站著我們的前英語老師"駱駝",這是個頭發跟穿著都一絲不苟的中年人,他的眼睛向上翻著,不時朝立秋那邊溜上一眼。他一直維持著良好的風度,矜持的神態,就象在講台上為人師表一樣。我們雖然對這個目空一切又老是讓我們背書的老師極為反感,但我們私下裏卻偷偷地模仿著他的發型。他有一件棕色的皮獵裝,整天敞胸露懷,從來不打扣,我們中很多人便也學著敞開扣子。我們在這之前早就通過小道消息獲悉,英語老師與立秋關係曖昧。這次,他是作為殺人同謀被押上台的。 

 

校政教處主任正在用抑揚頓挫的南腔北調訓話。我們對他慷慨激昂的陳辭絲毫不感興趣。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這麽揚眉吐氣,義憤填膺了。這個謝了頂的半老老頭一向將我們這些不求上進的學生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他平時配合我們的班主任,想方設法地折磨我們,同時確立他們的威信。他的訓話可以歸納為一句:沒有正確的人生觀和道德品質的教育是多麽的可怕。 

 

這時我們最關注的是,立秋會不會被槍斃。

 

我們焦急地等待著政教主任宣布判決結果。但一直到批判大會結束,政教主任也沒有給立秋和英語老師定罪。這使我們大失所望,就象去看一部炒得正熱的電影,等了半天,拷貝終於來了,但影院裏卻突然停電了。

 

那時正值"嚴打"高潮,看來立秋的命運凶多吉少。 

 

政教主任訓話之後,由我們班的班長上台大聲念了兩頁講稿。講稿明顯地可以聽出班主任的口吻。班長說立秋平時的表現是多麽多麽的惡劣,作風極不正派,經常以輔導作業為名,勾引男生,是害群之馬 

 

據我所知,班長曾經對立秋表現出過分的熱情。有個傳說是這樣的:有一次班長在走廊上跟立秋邂逅,後者衝他靦腆地笑了笑,他於是開始局促不安起來。他花了三天時間寫了幾頁情書,叫了個小乙送給立秋。立秋當場就把信退了回來。班長急紅了臉跟小乙說,這一定是她難為情不敢收下,不然她為什麽要衝他笑呢?於是他又親自把信塞給立秋,轉身就走。立秋將信交給班主任,班主任把班長召到辦公室,當著他的麵把信燒了。

 

那一刻,班長覺得自己的靈魂著火了。  

 

立秋原本高我們兩屆,參加過兩次高考都沒有考上,因此第三年便插隊到我們班回爐。她成了我們班年齡最大的學生,那時大概有十九歲了,她身材高挑,皮膚白晰,留著一根大辮子,引人注目。是雙眼皮還是單眼皮我記不清了,因為那時我對女生基本上沒有什麽興趣。她沒有什麽朋友,坐在教室的最後麵,一人占了一張桌子.我們平時對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她老埋著頭看書,很少跟別人聊天。上課時老師們也絕少去提問她。隻有英語老師例外。

 

我們背後裏把英語老師叫做"阿拉伯駱駝",因為他姓駱,他給我們上的第一節課就是教科書裏的"阿拉伯的駱駝"。那時我們對英語非常反感,看不到它的實用功能,覺得讀起來拗口,不象現在,誰如果不會英語的話,簡直就意味著跟現代社會脫鉤。你中文說不好沒人笑話你,你英文操不好?嘿嘿,嘿嘿嘿!

 

駱駝不苟言笑,英語口音很純正,不象以前教我們的那個老頭,發音時老夾雜著俄語口音。聽說駱駝結過婚,後來他回了清城,妻子沒帶回來,就離了。駱駝出身比較複雜,父親好象是個有頭麵的人,前幾年剛平反。駱駝講課的時候經常突然間停下來,然後叫起一個同學,要他(她)用英文複述一遍他剛講過的內容。很多同學都卡殼了,都討厭他。

 

駱駝第一次點到立秋的時候,她顯得有點措手不及,她甚至還不相信駱駝是在提問她。駱駝又指了指她,大家於是一下子都扭過頭瞅著她。立秋囁嚅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駱駝用洋文自言自語了一句什麽,便示意她坐下。這節課再也沒有見到立秋抬起頭來。女生一上了高中,心事多了,成績一般都不怎麽樣。尤其象立秋這樣落第兩次的,心理壓力肯定很大。我們都鬧不明白立秋後來是如何跟駱駝搭上的。   

 

 

幾天後,我們放學回家時,在街頭一麵牆上看到一張布告,上麵羅列著十幾個罪犯的名字和罪行。有幾個人的名字劃了紅杠,這是槍斃的標誌。立秋和駱駝的名字沒有劃紅杠。立秋被判有期徒刑十八年,罪行是謀殺生身父親。駱駝判了六年,罪名是幫凶。立秋沒死,我暗地裏莫名其妙地鬆了口氣。

 

之後我們很快就將他們給忘記了。大家都焦頭爛額地忙著準備高考,庠學千日,用在一時。一顆紅心,七上八下。  

 

 

 

     2

 

 

 

若幹年後,我在清城一家省級媒體領著薪水,充當官方的喉舌。

 

中國的媒體是籠子裏的鸚鵡,沒有自己的思維和語言,所以基本上隻是種擺設,可又缺不了它。要想了解某些事情的內幕,大家最好去聽小道消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雖然小道消息跡近謠言,它們的真實性令人生疑,又經過無數人的口頭創作,添油加醋,但它仍然為廣大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這年頭,越是見不得人的東西越吸引人。大家對小道消息的態度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而官方媒體起到的實際上隻是廣告的作用:欲知詳情如何,請聽小道新聞。

 

處裏的頭讓我去港口開發區采訪一個成功的鞋商,那鞋商是個華僑。我告訴頭說,我出去采訪帶回來的鞋子跟襯衫多得都沒地方放了,光皮包就有四個:"老板,這次你還是叫剛來的那兩個實習生丫頭去吧,最近我想搞個專題。以後要采訪什麽房地產商的時候讓我去。"

 

頭說,這個鞋商的經曆有點特別,他出國前曾經在內地蹲過幾年監獄:"我跟他是在一個招商洽談會上認識的,這人性格開放,談吐風雅,有點學問。你得慢慢摳他。"

 

我來到清城外埠,找到那個鞋商.剛見麵時我嚇了一跳,這人怎麽這麽臉熟?稍後我看他習慣地叉開五指,慢條斯理地往腦後梳縷了一下頭發。我猛然記起他是誰了:阿拉伯駱駝!

 

我有點激動不安,但臉上仍然不動聲色。他顯然沒認出我來,隻看了一眼我的鞋,問說是不是四十一碼?我說是。老師對學生一般不會留下什麽印象的,除非對那些特別突出的學生,極優秀的或極操蛋的。我曾經唇幹舌燥地向從前的幾個老師表白過自己是誰,他們都茫然地點著頭說記得記得,然後就費勁地在記憶中搜索我的影子。有高中時的班主任對我刻骨銘心,大老遠就能喊出我的名字,他拍著我的肩膀說,你看你看,現在你明白當初我的苦心了吧!忠言逆耳利於行啊!我說那是,當初您還用這話布置我們寫一篇作文呢。  

 

我決定不跟駱駝說明我曾是他的學生,這樣我就可以更方便地和他對談。駱駝問我吃過沒有,他正要去吃午飯。在得知我連早飯都還沒吃時,他便帶我來到就近的一家餐館。他要我自己隨意要菜要酒,而他隻要了一碗青菜麵條。我不敢多點,隻要了兩盤葷炒,一道活魚湯,一個三鮮悶砂鍋。我要給他倒杯酒,被他謝絕了。他說他有三年時間不沾酒了:"剛出獄那會,因為心情苦悶,我終日酗酒.後來到美國找我父親時,就戒了,從此滴酒不沾。"

 

駱駝很快就稀哩嘩啦地吃完了麵條,然後他叉開五指梳理了一下頭發。於是話題便從他如何入獄聊起。他望著窗外遠處的江麵,悠悠然點著一支煙說道:"我曾經結過一次婚,是當年在內地插隊的時候。那時我比你現在還小幾歲,我跟當地一個年輕寡婦發生了性關係,因為來往頻繁,她懷孕了,沒辦法,我們隻好結婚。後來我回清城了,她沒有戶口,我們隻好離婚。我們有個女兒,現在正在北京上大學,我要送她去美國,她不去。"

 

我說這種故事我聽多了,大同小異,你還是說你是怎麽進了監獄的吧。

 

駱駝說:"這正是我要請你寫的主要內容。你千萬別把我當什麽傑出的企業家來寫,那是編排著罵人的。你也別報道我的什麽創業史了,我什麽業也沒創,隻不過是有幸繼承了我父親的遺產。你就把我當做一個罪犯來寫好了。寫成個小說也行。如果不是為了一個女人,我永遠也不會再踏上這塊土地的。這幾年我每個月都要去探望她一次,我把她當作我的妻子,雖然我們還沒有正式結婚。"

 

我一下子便想到了立秋,她的粗大的辮子和疲倦的黑眼睛在我的印象中清晰可辨。我沒想到駱駝對她如此一往情深,算起來,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我故意問說那個女人是不是那個寡婦?駱駝說不是,是他從前的一個學生,她現在還在勞改場服刑役,在獄中表現很好。

 

"如果她減刑提前釋放的話,我們很快就可以舉行正式的婚禮了。"駱駝說著長長地吐了口煙。 

 

我想象不出三十一歲時的立秋會是什麽個樣子。但眼前四十來歲的駱駝卻早已經是滿臉滄桑了。他語調低沉,不象從前那樣慷慨激昂。我看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是嚴肅的。沒想到歲月有情,孽緣蔓菁。不過我很快又想到了立秋的父親,心下便有些痛切。殺人犯,他們是殺人犯!我這樣告訴自己。

 

駱駝盯著我說:"她曾經是我的學生。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相愛了,我們大逆不道。她謀殺了她的父親,想跟我私奔去香港,然後轉道去美國找我父親。後來我們一邊隔著鐵窗相愛,一邊為自己的靈魂贖罪。你就照實寫,把我們的痛苦和罪惡都寫出來。"

 

我支吾著說,我們是省級黨報,不是法製報,刊登這類刑事文章不太適宜。駱駝說那要不就寫成小說吧,到時候我把它翻譯成英文。我故意裝作很驚訝的樣子說,駱老板,原來你還會英文嗬!

 

回來後沒法向頭交差,照例又挨了一頓訓。

 

那幾天閑著沒事,整天躺在床上抽煙想心事。剛開始的時候是想娶媳婦的事,那兩個實習生太嫩了,也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的不解風情,就象春雨後的梅子,沒熟,卻酸得要命。文藝處的夢煙,一聽名字就花裏胡哨的,整天在寫愛情打油詩,還折騰著要出詩集。

 

我理想中媳婦應該有一根粗大的辮子,黑亮的眼睛,豐滿,腰板硬挺,年齡最好略微大點,這樣我便可以省去眾多繁雜的家務。但現在這樣的女孩是越來越少了,人心不古,現在的女孩都餓的半死不活的,恨不得你背著她給她做飯洗衣服。 

 

想著想著我便又走神了。

 

  

 

   3

 

 

 

一個偶然的機會。——什麽樣的機會呢?反正是小說,編吧。

 

一天晚自修,駱駝是值日老師。照例是哪個科的老師值班,大家都主要複習那個科的功課,然後向老師提出一些疑難問題。隻有了了幾個人上去向駱駝請教,其中有人可能還懷著引人注目的意思。

 

駱駝一邊吸著煙,一邊低頭看書,偶爾抬頭掃視一下教室,然後叫一兩個打瞌睡的學生站起來清醒清醒。晚自修下課的鈴聲一響,我們抄起書包,奪門就走。

 

班上隻剩下立秋一個人。晚自修後,教室裏一般要再過半小時才熄燈。立秋每個晚上都要等到熄燈後才離開教室回家。

 

駱駝已經走到門口了,看到立秋還孤零零地坐在那裏看書,便又折身來到她的課桌邊,問說:"是在背英語課文嗎?"

 

立秋紅著臉點點頭.駱駝坐了下來,點著一支煙說:"背英語最好要出聲,這樣既容易記,又可以鍛煉口語。"他要立秋把正在背的課文大聲讀出來。

 

立秋忸怩了一會兒,才讀出一段句子。駱駝點著頭說:"語感不錯,就是緊張了點."

 

他糾正了立秋的幾處發音,問了她的名字,兩人便聊了起來。駱駝聽說立秋參加過兩次高考,而且兩次總分離錄取線都隻差兩三分,便又驚訝又惋惜。他說:"你第二次高考英語隻考了五十多分,這裏麵有很大的潛力。你想想,如果你的英語成績能突破八十分,那不就過關了?而且這是很有可能的。"

 

駱駝說著有點興奮起來。

 

立秋受到他的情緒的感染,眼睛也開始閃爍著光芒,不過那光芒很快就黯淡了。她說:"我笨.我第一年就考了五十分了."

 

駱駝說:"那是你學的不得法.這樣吧,以後我每天給你布置十幾道作業題,你做好了,晚自修後再到我的宿舍找我,我再給你講解。"

 

立秋盯著他看了一會,便答應了。

 

從此每個晚上下自修後,立秋都上駱駝家去補課,有的時候一直到快十一點了才回家。實在太晚了,駱駝也會送送她。立秋看到駱駝的煙頭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 

 

半期考英語成績出來的時候,立秋嚇了一跳,滿分一百分的試卷,她居然考了八十六分,在班上排名第六.眾人都大惑不解。班長那時正因為送情書的事窩了一肚子的氣,這時更不服氣了。一天晚上下自修後,他悄悄跟在立秋後麵。第二天謠言便在班上傳開了,內容大致是每天晚自修後立秋都要到駱駝宿舍去,倆人在燈下縱聲淫笑,還用英語打情罵俏。因此立秋的成績水分很高,是靠色相博來的。

 

班主任在班會上不點名地對立秋發出了嚴厲的忠告。他說:"有的同學行為不太檢點,不專心讀書,卻下了不少課本外的功夫,這是不足取的。你們還年輕,處世經驗不足,要提防上當受騙.當然,這隻是個別現象。"

 

全班同學不約而同地都掉頭去看立秋。立秋睜著大眼,茫然而又驚恐地望著大家。

 

駱駝對立秋說:"遇到這種事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能去申辯,這叫有口說不清。你該做什麽還做什麽。"駱駝又說:"學習有個瓶頸問題,象你現在成績要突破九十分,難度相當大,所以還是要多記多練。語數理化要提高也很難,所以隻能在記憶部分去拿分。"

 

立秋雖然也不想把"這種事"放在心上,但內心深處卻有點微妙的變化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睡不下了,她在黑暗中琢磨著"這種事"的含義,越想越吃不透。地板上老鼠在悉悉簌簌地覓食嬉鬧,吵得她心神不寧。她沒想到自己對"這種事"會這麽的關切。

 

因為出了"這種事",立秋在聽駱駝講解作業時顯得很拘謹了。以前她隻是把駱駝看做老師,但現在坐在他身邊時,心理卻局促不安。駱駝沒看出她的心思,隻是發現她的眼神時常有些發直。而且他布置的作業題,立秋做錯的越來越多。駱駝便問立秋是不是睡眠不足?立秋說家裏老鼠多,晚上吵的要命。駱駝說你不會養隻貓嗎?立秋說她害怕貓。於是她給駱駝講了個故事:

 

"我小的時候,父親跟母親感情不合,經常鬥嘴吵架.有一次夜深時候,他們倆又吵起來了,我媽哭著跑了,我爸趕著去追她。家裏隻有我跟我姐姐穀雨倆。那天晚上雷雨交加,我害怕極了。半夜時候我被雷聲震醒過來,突然看到黑漆漆的房間裏有一對綠光在泛亮,我驚叫一聲,那綠光便驟然消失了。原來是隻貓。在後來幾天裏我一聲不吭,夜裏不敢睡著,腦子裏老是出現那雙綠眼睛。

 

"後來我們父母終於離婚了。媽媽非常恨我爸爸,她知道我爸更喜歡穀雨,所以就帶著穀雨回閩南去了。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麵。那年我才六歲。我一看到貓就會全身發抖。"

 

駱駝沉默了一會兒,他要立秋學習不要太緊張,免得到時候神經衰落,事倍功半。

 

立秋有時利用周末時間到駱駝宿舍幫他洗衣服。駝換下來的衣服一大堆,立秋一洗就是大半天。班長遠遠地看見了,氣呶呶地跟同學們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女人。"

 

事情傳到了立秋父親的耳邊。老頭歎了口氣,心想:"光陰荏苒,這丫頭不知不覺中也長大了。"

 

自從跟前妻離婚之後,他很少花心思去照顧立秋。顯而易見,一個由父女組成的家庭是尷尬的。他在立秋上初中後就很少去過問她的事,甚至連她的學習成績也不感興趣,他隻是默默地在觀察著立秋,象個飼養員。立秋高考沒考上,精神壓力很大,他沒事似的說:"那就再考一次吧.反正到頭來總會考上的,又不是造原子彈。"

 

我隻見過立秋父親一次麵,那是在有次放學時一位同學指給我看的。他是個南下幹部,說話時夾帶著濃重的北方口音,衣服好象很長時間沒洗了。奇怪的是立秋長得一點都不象他。那次他正在市場裏買魚,他喊了好幾次,小販都不理他。他急了起來,便伸手到水桶裏去撈,撈出了一條大鯰魚,手卻被魚頭尖刺紮了一下,他叫了一聲,魚又掉落桶裏,水花濺了一身。一邊的眾人都笑了起來.

 

立秋父親決定好好跟立秋談一次,做一下女兒的思想工作。但是因為長時間的心理隔閡,兩人的談話有點別扭。父親問立秋道:"聽說你跟你們的英文老師談上戀愛啦?你還是學生呢!"

 

立秋紅了臉,說沒有的事,她隻是找他輔導功課。老頭愣了半天才想出下一句話來:"'婚姻法'規定,城市居民中女性要過了二十二歲才能結婚。你還沒到這個年齡。"

 

立秋生氣地說:"誰要跟他結婚了?爸,你可別信外邊人的瞎話。"

 

此後立秋的膽子反而大了起來,不管上誰的課都主動提問,發言,晚自修後照樣到駱駝家去補課。"這種事"你不去理它,它反而更容易平靜下來。

 

唯一讓她煩躁不安的是房間裏那些上竄下跳的老鼠,它們在她的黑夜中編排著種種惡夢。 

 

 

    4 

 

 

立秋花了四塊錢到小攤上買回來一包耗子藥,用米飯拌了,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下。

 

這個晚上她睡得很香,而且似乎還有些不錯的夢。第二天早上她把碗拿出來,發現米飯全被老鼠吃光了,心裏很高興。可是沒想到,晚上剛剛睡著時,老鼠們又嘰嘰喳喳地出洞了。

 

立秋心下氣苦,午休時便去找那個賣耗子藥的,那人已經不在了。象這種走江湖的假藥販子,一般都是一天換一個地方。立秋隻好自認倒楣。

 

睡覺成了問題,立秋的記憶力開始衰退,一段文字半小時還背不下來。於是她打算搬到學校裏去住。她父親沒等她解釋完就拚命地搖頭,說他一百個的不放心。然後他花了一整天時間,把厝裏的旮旯洞口全都堵上了。那以後幾個晚上,老鼠不出來騷擾了,立秋便也放棄了自己的決定。她的神經繃得太緊了,那兩天老打呼嚕。 

 

轉眼期末考試又到了,耗子們又開始蠢蠢欲動。立秋心煩意躁,眼圈都黑了。考試成績出來,她的英語隻考了七十八分,政治不及格。立秋很沮喪,跑到駱駝宿舍便哭了起來。駱駝嚇了一跳,安慰她說:"又不是高考,何必哭成這個樣子。寒假你上我這兒來,我給你補課。"

 

寒假裏立秋每天都到駱駝家補課,有時候午飯也在他家吃。立秋覺得呆在駱駝家很溫暖,心情也開朗了很多。小年晚上,立秋帶了兩個自己做的菜來到駱駝家,駱駝開了一瓶老白幹。鞭炮聲在寒夜中震響著,扣人心弦。

 

幾杯酒下肚,兩人的臉都紅了。駱駝便呆呆地盯著立秋看,立秋也癡癡地盯著駱駝看。兩人忽然都大笑起來。駱駝說:"過了年我女兒就九歲了,我沒做好父親。"

 

立秋說:"可你是個好老師。"

 

那天晚上兩人都喝醉了。立秋很晚的時候才由駱駝扶著回家,她對醉意的感覺就象是浮在水麵上一般。到了家門口,立秋父親開門出來,他猛地被強烈的酒精味熏得暈頭轉向。他打量了一下駱駝說:"你就是那個教ABC洋文的老師?"

 

駱駝噴著酒氣說是。父親冷冷地說:"你看看,有你這樣做先生的?!"

 

駱駝獨自一人在大街上漫遊到下半夜,吐得滿身都是。他在一個角落裏坐了下來,仰頭望去,月黑天高,星星點點。這時他的酒醒了,於是忍不住啜泣起來。

 

他開始後悔自己酒後的莽撞。但是立秋為什麽不阻止他的衝動呢?即便是甩他一個巴掌也會讓他冷靜下來。可她沒有,反而拿淒迷嬌媚的眼神看著他,他知道那不是挑逗的語言,而是真情的流露。當年那寡婦也是用迷蒙的眼睛注視著他,那是饑渴的欲望,他情不自禁地接受了她的挑逗。他發現自己在感情上其實是很懦弱的。他不能支配自己的感情。

 

立秋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過來,全身軟塌塌的。父親早已出門去了,她的床前放著一個臉盆,裏邊都是她吐出來的穢物。她趕緊端起臉盆到樓下刷洗幹淨了,又洗了臉,便匆匆回房間去換衣服。突然間她覺得下身有點疼,脫下褲子一看,隻見內褲上有幾塊血癍。她愣了一會,依稀記起昨晚上在駱駝家發生的事。

 

不該發生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沒想到"這種事"來得這麽突然,根本就不象自己想象的那麽美妙生動。她隻記得當時全身象著了火一樣,要爆裂開來,嘴裏不停地在呼喚著誰。

 

正月的前幾天,她都呆在家裏。天氣很鬱悶。初五的時候,她姐姐穀雨來了。穀雨比立秋大十歲,已經嫁人了,丈夫是個中年小官僚,臉上難得見到笑容。那天父親特別來勁,情緒高昂,他到街上去買了一大籃子的菜回來,穀雨捋起袖子便下廚了。立秋拿了本書瞎翻著。菜上好後,穀雨不停地說著她這幾年的一些事,姑爺則陪著父親喝酒。父親笑得滿臉豁牙,一迭聲地說好好好。

 

穀雨對立秋很冷淡,隻隨口問了幾句她的學習情況。立秋早早就下了飯桌,顧自上樓去了。姑爺悄聲跟穀雨說:"跟你媽一樣脾氣!"

 

穀雨說:"管她呢。" 

 

第二天立秋背起書包又上駱駝家去。駱駝見到她有點意外,兩人當做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駱駝給她布置了幾道題目後就出門去了。

 

傍晚時候駱駝回來,從懷裏掏出幾個藥瓶子放在桌上說:"我跑了幾家藥店,買了一些安眠藥。你晚上要睡不著,就服用一粒,記住了,千萬不能超過三粒!"

 

立秋笑說:"我留著,今年要再考不上,我一次把它們全吃下去!"

 

駱駝皺著眉說:"大正月的,怎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新學期開始後,立秋的精神狀態有了好轉。心理上沒有了"這種事"的負擔,人輕鬆了許多,見人就笑。班長心理起疑,便跟周邊的好友說:"這狐狸精又犯騷了,大家千萬別中了她的邪!"

 

一個月後,立秋每天早上起來都要嘔吐。剛開始她以為是服用安眠藥的緣故,幾天後才發現不對勁,藥片不吃了,照樣嘔酸水,而且月事過了二十來天了還沒來。她心理硌噔一下,臉都嚇綠了。她把這事跟駱駝說了,駱駝嚇了一大跳,兩隻手不知往哪兒擱。他瞪著眼說:"這怎麽可能呢?不就才一次嗎,怎麽會那麽巧?"

 

他趕緊打電話給醫院的一個同學,約了個時間帶立秋過去檢查.立秋的尿樣化驗結果呈陽性.那同學說:"你們做的好事!這事有點麻煩,你們沒有正式關係的證件,我們醫院不能給你們做人工流產,而且這裏人雜風聲大,傳出去對你們影響也不好。我有個朋友在郊區一個小診所幹活,條件差點,但活管用。一個月後你們上他那兒去."

 

立秋吃飯的時候喜歡吃酸辣的,臉色也開始有點黃腫,整天頭暈,一回到家就往床上躺。父親心裏犯嘀咕,沒事偷偷地打量著立秋的一舉一動。一次他實在憋不住了,問立秋道:"你是不是懷上雜種了?"

 

終於熬過了一個月,周末時駱駝陪立秋去做了人流。回來時立秋流了一個星期的血,人憔悴地不成樣子,還得撐著去上學。駱駝要她請幾天病假,她也不肯。父親看出了端倪,關起門來破口大罵:"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一家全是雜種都不要臉!"

 

從此他對立秋愛理不理的。鄰裏從他的叫罵中聽出了一點門道,有的歎息,有的偷著樂。

 

 

 

    5

 

 

 

接下來是市裏的第一次統考,立秋的語數理化的成績在班上處於中上水平,英文考了八十三分,政治不及格,拖了總分的後腿,總成績排名中等。照以往的經驗,統考時總分排名要在前二十名,考上大學的機率才比較高。駱駝說:"現在其它科目要想再拿分已經很困難,隻要能鞏固住就好了。你現在要花一半的時間在政治上,另外這次你英語錯的最多的還是單詞,要注意背熟單詞。"

 

可是沒過多久,立秋就出事了,她把她的性情古怪的父親殺了。

 

當時比較流行的一種說法是,駱駝想帶上立秋私奔去香港,受到立秋父親的阻撓.立秋父親把她關在閣樓上,不讓她出門.立秋一氣之下就殺了她父親。

 

 

寫到這事的時候,我拿捏不準,便給駱駝的辦公室打了個電話。駱駝說:"根本沒有私奔這回事。實際情況是立秋要搬到學校學生宿舍去住,她父親死活不肯,她就在飯裏下了毒藥殺了她父親。後來法醫的化驗結果也是這麽寫的。"

 

"那麽你在這場謀殺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呢?"我問道。

 

駱駝說:"我向立秋提供了毒藥。"

 

以下是駱駝敘述的事情經過: 

 

那段時間立秋情緒很不穩,神經嚴重衰落,一到上課時就顯得特別緊張。

 

春天的時候耗子們開始交配,談情說愛,追逐嬉戲,鬧翻了天。立秋服了安眠藥也不見效。有一次她一口氣服了五片藥,整個人都癱軟了,還是睡不著。從此安眠藥失去了藥效,她的脾氣變得暴躁起來,經常跟她父親爭吵,有的時候跟我也吵。上課時候無精打彩。我建議她幹脆搬到學校來住。她跟她父親說了一下,沒想到又遭到一頓痛罵,她父親說寧願她考不上大學,也不要她搬到學校裏去鬼混。老頭氣急敗壞地說:"你還想給我們家添雜種嗬?我要不是顧著麵子,早把你那個王八蛋奸夫給告了。" 

 

立秋氣得差點自殺。

 

立秋要我幫她弄點藥性強點的毒藥,那時她的眼睛紅赤幹燥,目光呆滯,嘴裏絮絮叨叨的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我想她要再這樣下去的話肯定要患精神分裂症的。我答應幫她去弄毒藥,要她先鎮靜下來。

 

我去找我在醫院的一位朋友,問他能不能搞到氰化鉀?朋友吃了一驚,問我是不是想把立秋毒死?我說是殺耗子的。朋友說殺耗子沒必要用這麽烈性的藥。我說街上賣的耗子藥不靈,立秋快被耗子折騰瘋了,你們行醫的治病救人,要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朋友被我說服了。

 

後來事發了,刑警問立秋藥是什麽地方弄來的,她死活不肯說.刑警又轉而問我,說一個女生根本不可能弄到這種劇毒藥。我咬定是偷來的,我要供出朋友,他至少要跟著蹲三年監獄。我出獄後去找過他一次,吃了閉門羹。他不願意見我。我當初以為立秋要毒藥是殺耗子,沒想到她卻拿藥殺了她父親。這裏邊也有我的一份罪。 

 

宣判那一天,廣場上來了很多人。宣判結果大出我們意外,我以為立秋肯定要判死刑,立即執行,沒想到她隻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我當場就哭了起來。很多人都在台下冷笑。我們被押下台的時候,突然間人群中衝出一個女人,手裏攥著一把剪刀,快速地向立秋脖子刺去。旁邊的武警慌忙用槍托擋了一下,剪刀偏了,紮中立秋的左肩膀。

 

立秋叫了聲"姐",便昏死過去。

 

我在獄中度過了六年漫長的時間。出獄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立秋,我們麵對麵互相打量著,如同隔世,然後都笑了起來。但是想到立秋還要在鐵窗裏呆上十二年,我情不自禁地又流下了眼淚。立秋輕輕地叫了我一聲"駱老師",我說你不要叫我老師了,我等著你,我要娶你。

 

十二年時間很快就會象裹滿灰塵的風一樣飄蕩過去。

 

 

我把我寫的駱駝與立秋的東西塞進亂七八糟的抽屜角落裏。如果我們僅把死亡視作時間的消逝,那麽世間的毒藥豈止隻是諸種有形的東西?我們有時候隻是生活在錯覺中,試圖以自己的思維方式去淡化沉重的現實,結果卻落入無所不在的生存陷阱之中。

 

 

後來,我離開了清城,輾轉飄泊來到美國。由於思維方式的頑固,不能達到與時俱進的境界,幾年過去了,免不了仍舊四處碰壁。

 

一天傍晚,下著小雨,我下了班後,匆匆跑進了我所在城市的地鐵站.等車的時候,我忽然看見身邊有張熟悉的女人麵孔。

 

我埋頭尋思著,這時列車開過來了。那女的搶先一步踏進了車門,我跟著上去,倉促間踩了一下她的腳跟。女的掉過頭來,白了我一眼,輕輕罵了聲"Shit",便找個座位坐下。

 

這時,我想起來她是誰了,便挨著她坐了,小聲問她道:"小姐,請問你認識一個諢名叫'阿拉伯駱駝'的人嗎?

 

 

   6

 

 

那女的吃驚地打量著我。我笑說:"你肯定記不得了。我們曾經是同學,不過那時我還沒有發育完全,個頭瘦小。你看著我的眼睛,——現在你想起來了?"

 

女的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說:"好了,咱們先不談自己。駱駝他現在怎麽樣了?還是在大陸造鞋嗎?"

 

女黯然地說:"他去年就去世了。肺癌。"

 

我猛地打了個激靈,忽然覺得有點冷。這時我到站了,跟她道個別,就下了車。在美國,人情薄如紙,我犯不著再去翻那些陳年老帳簿。 

 

沒想到女的跟著我走出車來。我問她是不是也住在這附近?她說她的家離這裏還有三站路,她想跟我聊聊。我說要不我開車送你回去吧,我車子就停在地鐵站上麵一個停車場。 

 

在車上,我問她是什麽時候出來的?她說她提前四年就出獄了。我趕緊補白說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她什麽時候來美國的?她說她九八年跟駱駝結過婚之後就出來了。

 

說到駱駝,我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他這人,我還真說不出是該同情他,還是該鄙視他。

 

我說:"我最後一次見到駱駝時,他已經顯老了。可你比我想象的年輕。"

 

她笑了笑說,她的年齡應該減去在獄中的十四年。她問我是不是還記得她的名字?我在車窗上寫了"立秋"兩字。

 

她說她現在跟了她母親的姓,叫李秋。 

 

車子到了李秋公寓的樓下。她問我想不想上她家去坐一坐?我故意看看表,就答應了。反正我是光棍一條,有人陪著聊天那是最好不過的事。雖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但美國的寡婦並無是非。

 

李秋的公寓很寬敞,整理的井井有條。不過房間裏看不到一張駱駝的相片,我心下納悶,卻又不好開口問。   

 

坐了一會兒,我說:"李秋,有個問題困擾了我快二十年了。我想冒昧問一下,當初法院為什麽隻判了你十八年有期徒刑?而不是那個——,當然,這些事情早已經過去了,我不過是好奇而已。"

 

李秋笑著說:"難得你這麽在意我。我給你看一張紙條,它是法醫從我父親的內衣口袋裏搜到的。我出獄的時候他們才把它交給了我。本來紙條是寫給我的,可一擱就是十四年。我原來也認定自己必死無疑了,沒想到又稀裏糊塗地活了下來。"

 

說著,她從抽屜裏找出一張泛黃的紙張遞給我。我湊在眼前,隻見上麵寫道:

 

"立秋:

 

我快不行了,我患了肝癌,所以近來脾氣暴躁,影響了你的學習。我知道你恨我。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我不是你的親生父親,所以你不必擔心遺傳的事。至於你的親生父親是誰,你可以去問你媽。我問了她好幾年了,她始終不肯告訴我。我這輩子就咽不下這口氣。我恨你媽,還有那個沒見過麵的王八蛋,那王八蛋把你留給了我,讓我戴了二十年的綠帽子。我死不瞑目!" 

 

我呆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李秋說:"其實我父親不是我有意殺死的。那天我拿到駱駝給的氰化鉀後,馬上就盛了碗米飯拌了,想端到樓上去毒耗子。我壓根就沒有動過殺我父親的念頭,雖然他看我不順眼。即便我知道了他不是我的生父,我也不會下這種毒手。你信不信?"

 

我說我信。李秋說:"那幾天我的神經嚴重衰落,我一緊張就得上廁所。剛好那會兒我又內急了,就去了巷口的公共廁所,一蹲就是半小時。我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完了。父親倒在地上,七竅出血.那血是暗紅色的,看上去有點黑。我嚇呆了。後來警察審問的時候,我一句話都說不上來。我的眼前老是出現那一灘黑血。我腦子裏嗡嗡轟鳴著:我殺人了!" 

 

李秋接著說:"後來我猜想,我父親在吃那碗飯的時候有兩種可能性,一是他肚子餓了,那時正是吃午飯時間,他不知道飯裏有毒,他吃飯沒有規律,見什麽吃什麽;二是我的所有行動都沒逃過他的眼睛,他經常偷偷地在觀察我的一舉一動,包括我洗澡的時候。如果他已經知道那碗飯有毒,但還是吃了下去,那就太可怕了。所以後來我的腦子裏就象淤積著一團黑血。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說我明白,他想讓你陪他一起死。我說,後一種可能性更大!李秋說:"我也這樣想。但我不想去承認這是個事實,如果我承認了,那十四年時間不是白過了?我情願相信自己是在贖罪。我殺人,所以我贖罪。但是如果我被人殺了,身上連血都沒有,我豈不成了活冤鬼?我用十四年時間換來的,就是證明我現在還活著。"

 

我問說駱駝知道這事嗎?李秋說她沒告訴他:"如果他知道了真相的話,他肯定會受不了。"

 

心頭的纏結解開了,我鬆了一口氣。我開玩笑地問李秋想不想再嫁,我是個合適的人選。我跟李秋互留了電話號碼和住址,就要離開.李秋說:"你為什麽不問我的生身父親是誰?"

 

我說這不在我感興趣的範圍之內.李秋說:"你會感興趣的。那個王八蛋姓駱,也就是駱駝的父親!"

 

我錯愕了,心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但是,"你們兄妹怎麽結婚了呢?"

 

李秋說:"我們結婚的時候還不知道真相。這叫報應!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嗎?"

 

我笑說相信,說不定你就是鬼。我突然間想起了死去的駱駝,眼前似乎出現了一灘溶化的黑血。我出神地看著李秋,身上滲出了冷汗。李秋笑了起來,說:"你猜到駱駝的死因了?" 

 

我說:"但願我的敏感是錯的。駱駝知道你是他的妹妹嗎?"

 

李秋冷冷說道:"我不想讓他知道,這事就我跟你知道。就這樣!"

 

說著,她關掉了屋裏所有的電燈,隻開著一盞昏黃的台燈。燈影中李秋一下子憔悴了,整個房屋顯得異常的空闃。

 

 

我回到自己的車上,前麵正是紅燈。我失神地望著那鮮紅的圓圈,覺得有點眩暈。突然聽到後麵一聲刺耳的喇叭響,我揉了揉眼睛,原來轉綠燈了。我慌忙踩了下油門,車子拽了一下,便向前衝了出去。

 

回到住所,我有點心神不定。我馬上就給李秋撥了電話,然而接電話的卻是個男老外,他說我撥錯號了。我又撥了一次,那老外咕噥抱怨一句就把電話掛了。

 

我於是開了一聽啤酒,笑了笑,覺得自己實在沒必要去翻那些陳年的帳簿了。 

 

 

02/2008 秦無衣 Santa Monica  

 

本文刊發於《長江文藝》20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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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壹枝 回複 悄悄話 可以拍成很精彩的電影:)
驢皮 回複 悄悄話 第一次看你的文章,也是第一次好好瀏覽文學城。
很有才氣。有空一定看你的長篇
烏鴉不知自己黑 回複 悄悄話 出乎意料,戲中有戲。絕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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