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八月秋高毛蟹肥
(2008-09-13 07: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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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秋高毛蟹肥
十月的伯明翰城 ,到處都可以看到五顏六色的秋菊。又是重陽,乍寒還暖,正是菊花怒放的時節。阿拉巴馬州的州花是山茶花(Camellia),但它給我留下的印象不深。倒是一家家商場門口擺放著的菊花,讓人觸景生情。
家鄉福州的氣候就象伯明翰一樣,適宜植菊,而且菊瓣似乎也比B城的要大。山茶花是在17世紀左右從菲律賓傳入歐洲,然後再由殖民者移植到美洲的。而北美的菊花從何而來,不得而知。不過與我家鄉的秋菊一比,那花樣的嬌小玲瓏,還是顯而易見的,有點象野菊花。福州的西湖公園每年都要在秋意濃鬱的時侯,舉辦盛大的菊花展。那時雨水少,各種菊花在豔陽天下竟相綻放,襯映著南國的秋高氣爽,真是個醉人的季節。
不過在家時,似乎也不太經意這些,反而覺得那不過是在粉飾太平景象罷了。隻是身在萬裏之外,再看那菊花時,不知怎麽便覺得親切了。
秋高毛蟹肥,重陽菊花開。吃蟹無菊便不雅,而賞菊無蟹便無趣。秋蟹嚴格來說其實應是淡水產的毛蟹,而非海蟹。淡水蟹入秋後長得硬實,蟹爪上毛絨絨的,蒸熟了剝開殼,那蟹膏褚紅,肉質嫩中帶韌,令人大快朵頤。賞菊其實正是給吃毛蟹找了個文雅的借口。《紅樓夢》中,“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一回,大觀園一幹人眾,即在一邊吃著肥蟹,一邊鬥詩爭詠。我在閱讀《紅樓夢》時,總共流了三次口水,這是一次,一次是寶玉與湘雲對啖鹿肉,另一次是妙玉拂塵雪茶款待寶玉。寶玉的菊花詩作的不怎樣,於是便作詠蟹詩道: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薑興欲狂。”
可以想見他品嚐蟹爪時的嘴臉。而且吃蟹時須佐以薑醋也入詩了,難怪黛玉說這種詩一百首也作得。而寶釵也即興吟道:“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
吃蟹定須有薑醋,似乎是為了防寒與腹積,這似乎倒更象是食譜或藥方了。寶釵可愛之處也就在於她在生活處世上的細膩,女人總是處心積慮的,但很多男人卻品嚐不到其中的樂趣,因此情愛便傾斜了。
記得我小時隨母親在鄉下,入秋之後,水渠邊便爬滿了螃蟹,俯拾皆是,一晚上出去總可以揀回來滿滿一水桶的肥蟹。時過境遷,口福難再,如今的螃蟹,已經搖身一變為豪門貴族的寵物,身價百倍了。如今在國內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氛圍中,螃蟹橫行於餐宴桌上,連附庸文雅的擺設實際上也可以略去了。雖說這樣少了點詩意,但那螃蟹的吃法,卻益加考究了。醉眼朦朧中,連蟹殼都有紅袖替你剝好了,然而這其中情趣,便要大打折扣,甚至俗不可耐。短短二十年,卻有滄桑之感.在美國吃的是海蟹,那是一種俗物,一掰開殼子就見分曉了。在我家鄉這玩藝兒隻配作湯,佐以白菜,生薑,文火燉了,也可上口。但蟹膏卻總是不同的。
說了這麽多蟹的閑話,權當解饞。
在***人墨客意中,菊的氣質應該是散淡的.就象初出蒸籠毛蟹的清味,爽而不膩。因為散淡,菊便不宜群植而隻能孤芳自賞,在那寒露中,漸漸枯萎。菊是不凋謝的。我老家的門前養著幾株高大的清菊,入冬之後,菊瓣便如老僧之拳,慢慢攥緊,最後終於成了幹團。屈原在《離***》中說他"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我對秋菊的落英始終表示懷疑。如果是把菊花采摘下來,或作菊茶,或作湯藥之料,倒也可行。不過菊花往往是枯掉的,在霜露中。
說菊散淡,其實無非是因了它在秋後怒放,而又在無人注意時,悄然離去,待你一日忽然醒覺,它已縮皺成褐黃的一團了。菊是不會凋謝的。
說到菊,便不能不提到陶淵明。曆史上沒有哪一個人比陶淵明與菊的關係更緊了。沒有哪一位詩人作家與花的關係有此殊榮。宋代周敦頤說菊是"花中隱逸者也", 無非就是以陶淵明歸隱的清高形象去解賞菊花而已。
花性本無主,但賞花者有心。這是中國人一貫的審美心態,同時也可以衍生成政治心態。反之亦然。陶淵明怒顏棄軒冕之後,整天挑著尿桶擔,戴月荷鋤歸,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質疑,隱居便是散淡嗎?散淡便是超脫嗎?超脫便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嗎?因此散淡便顯得隻是別有用心,而決非真正的超然境界。菊傲寒霜而不凋,就象陶五柳不為五鬥米而折腰。但問題在於,陶令為了五鬥米與他及他妻子所鍾愛的米酒,不得不在田間終日忙碌,這便無論如何都跟散淡搭不上邊了。他與菊為友,看透了世象,卻似乎仍然擺脫不了世俗的心境。愛菊對於他來說便隻是點綴。一個人除了情趣愛好之外,畢竟還須生存。林黛玉的《詠菊》詩一語道破玄機:
“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說白了,陶淵明愛菊,多少還是有點附庸風雅,更何況後來以菊標榜自我失落或故作清高姿態者?!與陶淵明寓心性於菊截然相反的,有唐末黃巢的一首詠菊詩:
“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陣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其時黃巢考試落第,心中失落,忿忿不平,便借花寓意。若幹年後,他果然糾集一批鹽販子起事了,將懨懨一息的唐王朝送進了墳墓。人生多有失意之事,但結局卻大不相同。同樣菊花,有人看到了散淡,有人看到了殺氣。就象同樣的螃蟹,有人看到了它的膏黃,有人則看到了它的橫行,旨趣隻在於人眼之高低而已。
然而,人的眼睛有時是混濁的。而最可怕的,是故意裝做混濁的眼睛。有的人看人看物其實用的並不是眼睛,而是心眼。《水滸》中梁山一零八將排定座次後,適值重陽.曾經"敢笑黃巢不丈夫"的宋江,在"菊花大會"上譜<<滿江紅>>曲,隱意招安。李逵憤然奪身而起,踢鬧菊花會,宋江乘醉喝令把李逵拖出去斬了,幸得眾兄弟求情才罷。宋江事後對他的把弟道:“兄弟,若是哥哥酒醉錯斬了你,那時後悔怎來得及?”
借著雅興,殺人於無形之中,這是玩政治手腕中最高妙的一著。之後梁山上誰還敢對招安說個不字?
菊的傳說故事很多。我能比較平心靜氣,不懷其它雜念去閱讀的一篇關於菊的故事,是蒲鬆齡的《黃英》。故事中把菊寫成了活脫脫的人,而非精靈。這也正是《聊齋》的最可愛之處。故事是陶淵明愛菊這個母題的延續。主人公的姓名便是"陶","黃英"。陶嗜酒如命,而馬子才惜花如命.而後來成了馬妻的陶姐黃英則愛弟如命。三人以菊為生,相依為命。一日,馬子才及友人與陶對酒,陶大醉了,臥地化菊。到了九月時候,移植盆中的陶菊慢慢開了,短幹粉朵,嗅之有酒香.馬氏夫婦遂名之“醉陶”, 澆以酒則茂。
於是蒲鬆齡感歎道:“青山白雲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植此種於庭中,如見良友,如見麗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我剛才想寫詩魂黛玉,想到了她奪魁吟菊詩,剛好又讀到大俠這篇隨筆,感慨良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