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相送
若幹年前,還是上大學的時候。我有一位叫淩的女同學,那時正在北京一個著名的學府讀書。女孩每個寒假回來時,都裹著粗厚的冬衣,臉上紅撲撲的,讓人看了,身上忍不住瑟瑟發抖。
淩跟我在小學五年級時是同桌。那時我們在課桌之間劃了一道線:倘若誰的手臂越過那道線,則另一方便可以打擊對方的手肘。她經常向班主任匯報我的不軌行為,我因此成了班上最不受歡迎的人物之一。
上高中時,鬼使神差,她又坐在了我的前麵。我心下叫了聲苦,不知高低。
不過,這時她似乎已經洗心革麵了,她也有頂撞班主任的時候。有一次午課時,她遲到了,班主任要她站在門口,她扭身就走了。
淩喜歡在上課時偷偷畫些畫,然後悄悄傳遞下來給我。這使她看上去更象個淘氣的男孩。有一次,正當我跟同桌在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她繪的一幅美女畫的時候,老師過來了。他高舉著美女圖象,朝全班抖了抖說:“看看,大家看看,這就是反麵教材。”
中學畢業後,大家做鳥獸散,為了前程,各自奔向四麵八方。淩去了北京,我則滯留於南方。於是每年寒暑假的兩次聚會,對我們來說,便顯得很重要。那時大家天南地北地瞎扯,希望通過語言的運作,將津津有味的唾沫,傳送到異性的心坎裏。那時,將唾液直接傳送到對方的口舌,被視為不端之舉。
有一年暑假,我獲得了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我的生日到了,我邀請了十來個同學到我家,其中包括三、四位我平時夢寐以求的女孩,比如淩。
那天我摩拳擦掌的,酒量驚人。不過出乎我的意外,淩跟我吵起來了。原因是我們談到了《巨人傳》。淩是學法文的,她說《巨》的作者是拉伯雷,而我則醉醺醺地說是薩克雷。我們打了個賭,後來證明是我輸了。
那一天,人去樓空時,淩忘了帶走她的手帕跟雨傘。我匆忙間把雨傘送還給她,卻別有用心留下了手帕。臨走時,我問淩想要什麽賭注?淩笑著說:“這筆帳先記著。”
後來,我將手帕裝在信封中寄還給她。淩回信把我嘲笑了一通,說她可能是第一個從信封中取出手絹的人。這話讓我歡欣鼓舞。
此後我們每周都會收到對方一封信,我們無所不談。我告訴她我長胡子了,她對我表示祝賀之後,也告訴我她第一次來那個純潔的紅色時的羞怯。我們沒有談論愛情。也許我們心底有個默契:不成熟的愛情會破壞很多美妙的東西。
又是一個夏天到了。這時大家都要畢業了,淩去了中社科院,在柳先生的研究所,鑽研了一段時間的梅裏美,薩特等。在我眼裏,梅裏美是十九世紀法國最好的短篇小說家,其手筆還在大胡子莫泊桑之上。可惜淩對考古學知之甚少,雖然她內心裏很想到遠方去漫遊。後來她又研究起了薩特,她跟我說:“存在主義給了我這樣一個定義:人生選擇隻有一次。當你跨出了這個門檻,你就再也不能後退了。”
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時候,是在那個夏末。
夏天使愛情大踏步向我們走來。淩回來了,渾身上下汗津津的。我們在一起遊山玩水,都故意裝作不在乎愛情的樣子。後來淩忍不住說:“‘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這話什麽意思啊?”
我呆了半晌,對辛棄疾的這句詞,一時解釋不出來。其實我一直是把淩當假小子看的,她直到上高中的時候還是頭發淩亂,眼神淒迷,但這些鬆散的外表,似乎都遮掩不住她的美麗。
淩回北京之後,跟一個同鄉談起了戀愛。那男的比我們高兩屆,畢業後在團中央混口飯吃,他除了臉上有幾個疙瘩外,其它無可挑剔。淩與我的來信中斷了一年多時間。看來她是真的愛上了那男孩。
那男孩熱愛遊泳,籃球。一年多後,他溺死於北京十三陵水庫。據我的另一位同學後來告訴我說,淩當時哭得兩眼跟水蜜桃似的,就像寶玉被賈政暴揍一頓後,寫了《題帕三絕》的林黛玉。
愛情在闊綽地付出之後,當事人便要委頓不堪了。我跟淩又繼續了書信來往,淩一直在鼓勵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想她在說這話的時候,其實是在鼓勵她自己。人生多是無奈,愛過一次便足夠了。
一年後,我再一次見到淩的時候,她憔悴了很多,她的笑容讓我聞到了時間潮濕了的味道。她的臉上布滿了青春痘。天哪,她的臉上布滿了青春痘!淩去看望了那男孩的母親。男孩的母親至今仍然相信,她的兒子還生活在遙遠的地方,忽然有那麽一天,他將怯生生地回到她的身前。
這是我最難以容忍的一種人生假設!
淩後來嫁給了我在國家教委混飯吃的一位中學同桌。我的同桌是個吝嗇鬼,小時候我每次上學,都要路過他的家,他家的門口有一顆高大的龍眼樹,讓我垂涎欲滴。我的同桌安慰我說:“夏天時候,你尋一根竹竿來,咱們一起敲擊果實。”
漫長的春天終於過去,我在耐著性子等待著結實的夏天。終於有一天,我發現樹上的龍眼不翼而飛,我的淚水奪眶而出,但是我的口水卻在喉間鼓湧。
我有幾個星期不跟我的同桌說話,但他至今仍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現在我經常去想象小時跟我一起被老師叫喚到黑板下肅立的小夥伴們,真是忍俊不禁。其實,友情與愛情的意義,都是無法估量的。
那是一個酷熱的夏天吧,淩與我的同桌結婚了。婚禮開始的時候,淩的雙手還攥著一隻雞爪。我們都慌了,因為按照當地的習俗,鞭炮鳴放的時候,新娘是須出去繞桌謝禮的。這時,新娘用餐巾隨意擦了擦手,站了起來,端了一杯酒就喝光了,向眾賓客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又回到座位上啃起了雞爪子。全場幾百位賓客全都呆住了!
爆竹劈嚦啪拉響了起來。淩真的出嫁了!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我的中學同桌後來去了楓葉之國,在那裏生根發芽。95年夏天的時候,淩也要出走了。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到了惹是生非的中學。又是一個暑假,操場上一片空白。淩出嫁後,顯得話語繁絮,她說了一大堆空白、但我卻聽得稀裏糊塗的話。我總結了一下,她的意思可能是人生如夢、要珍惜自己等等。
回去的時候,經過一條細細的小巷。我知道,我將要失去她了。
那時,我情不自禁地將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淩沒有什麽反應。我趕緊趴在旁邊的一口古井
是的,那時我的確是有些成熟了,這是人生的一個必經過程。但是成熟也意味著,我們不得不跟舊時的天真訣別了!因為這又是一種責任。
後來我想,失去也許並不意味著空白,它隻是另一次漫長的旅途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