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 煙
1
鶴皋鎮的“五金社”,位於進士巷中。進士巷四周在解放前是大戶人家的聚集地,擁有七八座的大院落。在曆史上,這裏前後曾經出了幾十位進士,因此稱作“進
士巷”。巷子不寬,夾在那些院落的高牆之間,顯得有些昏暗、陰冷。巷子從鎮上的大街口彎彎曲曲地逶迤往半山上繞去,到了盡頭,就是“五金社”了。
“五金社”緊貼著山腰。那座山叫琵琶山,濃密的竹林與榕樹蓊鬱蒼翠,山勢不高,四處是巉岩石壁,遠遠望去,就像一盤大盆景。環山高高低低地住滿了人家,是鶴皋鎮的中心部位。
“五金社”的前身其實隻是個鐵匠鋪,由幾個鐵匠組成。最初時候鋪子的規模也不大,隻有一間不到一百平米的房子,三個火爐子,四個鐵砧。上世紀五十年代後
期大煉鋼鐵的時候,鐵匠鋪一度搖身一變,成了個煉鋼廠,火灶改成了幾丈高的大煙囪火爐,附近的幾戶人家也被勒令遷走了,鋪子變成了幾個“車間”。人數也多
了起來,不過大多是吃大鍋飯的。煉鋼跟打鐵不一樣,技術含量高,因此當時鎮裏就把一個從省城下放來的右派送到鐵匠鋪來改造,實際上是讓這個右派指導大家煉
鋼鐵。這個右派姓朱,二十來歲,原來是鋼鐵學院畢業的,分配到省冶金研究所,因為多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就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鶴皋鎮來了。
鐵匠鋪煉鋼活動熱火朝天地紅火了一陣子,不久就煙消雲散了。又趕著三年大災害來臨,鐵匠鋪裏容不下那麽多人吃閑飯了。再加上當時農業生產也不景氣,原來
鐵匠鋪主要是靠敲敲打打幹些修補農具,以及日常家用的刀具鐵雜物來維持活計的,此時這些活差不多就閑置下來了。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沒有了軟件,硬件也派
不上用場了。因此鐵匠鋪就隻能進行人員縮減了。
鐵匠鋪原來的頭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叫老薩,從小就吃打鐵這碗飯了。原來的鐵匠鋪裏的
人差不多都是他帶出來的徒弟。大煉鋼鐵的時候,鎮裏指派了一位姓郝的黨員到新成立的“鋼鐵廠”來,負責抓政治工作,實際上就是一把手。在縮減人員的時候,
老薩頭跟郝黨員鬧了一點矛盾,當然問題的關鍵主要還是在決定誰去誰留的事情上。
郝黨員是農村出來的,土改時投身革命,表現積極。大煉
鋼鐵的時候,他從他的老家招來了幾個閑漢。這些閑漢一沒有手藝,二是幹活的時候喜歡偷懶。吃大鍋飯的時候倒也罷了,反正是大家一哄而上,到了旱澇不保了,
這些人就是累贅了。按照老薩頭的意思,這幾個閑漢是從哪裏來,回哪裏去。但是郝黨員不幹了。這些人是他招來的,都是沾親帶故的,如果把他們打發回去,那麽
他在鄉裏鄉親麵前肯定要抬不起頭來。因此他提出按人員的成分來定去留。這樣一來,這幾個閑漢就占了便宜,他們進城前都是貧雇農,實際上也就是無業遊民,這
在那年頭可是一筆政治資本。而原來鐵匠鋪裏的工人,成分算是小手工業者,不過離真正的無產階級還有一截,因此要走人還得他們先走。老薩頭哪裏願意?!他說
如果那些鐵匠有一人走了,他也走。老薩頭是鐵匠鋪的頂梁柱,他一走,鋪子就算散了。於是事情就僵住了。郝黨員心裏當然也明白老薩頭說話的份量,鐵匠鋪如果
歇業了,他得吃不了兜著走。最後他權衡了一下利弊,決定對老薩頭做些讓步,就是他招來的的人裏麵隻留下三個年輕點的,算是在鐵匠鋪做學徒工,其他的人打道
回府。
至於右派老朱,老薩頭原來是想留下他的。老薩頭早年的時候上過私塾,讀過幾年書,因此對老朱私下裏有幾分的敬重,平時沒事的時
候也喜歡跟老朱聊聊天下下棋什麽的。但是郝黨員卻看著老朱不順眼,煉鋼鐵的時候是處處給他難堪,這老朱性子也直,不會討好人,因此郝黨員是堅決不同意留下
他的。因為他的成分是右派,老薩頭也保不了他。最後郝黨員就把老朱給打發到偏遠的農場去了。他遣走老朱的理由很簡單,就是老朱在大煉鋼鐵時表現消極,有抵
觸情緒,比如對砸鍋賣鐵持有保留意見等。老朱到了農場,一呆就是十幾年,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時才被調回鎮上的鶴高中學任教,那時他已經四十來歲,人到中年
了。
兩年多後,經濟有了點起色,生產慢慢開始正常化了。當年大家砸鍋賣鐵地大煉鋼鐵,帶點鋼鐵的家當差不多都填了火爐子。如今要重起
爐灶了,鐵匠鋪的活計又忙乎了起來。這時的鐵匠鋪主要以生產鐵鍋為主,除了供應本地的需求外,還外銷到其它地方。除此之外,因為前幾年練過鋼鐵,大家就在
這個基礎上,發展出了鍛鑄業,生產各類民用刀具以及農具等。另外還由鎮政府統籌規劃,把鎮上的銅匠鋪和錫匠鋪等歸並到鐵匠鋪來,組成了“五金社”,屬於集
體企業。郝黨員成了“五金社”的書記,老薩頭成了社長。
可惜好景不長。“文革”開始後,“五金社”也鬧起了派性,最後幾乎是四分五裂
了。本來歸並到鐵匠鋪的那幾個銅匠鋪、錫匠鋪等就不服氣,兩派爭鬥一起來,那些人馬又扯了回去。“五金社”名存實亡,隻剩下了鐵匠鋪一家老底子。這時老薩
頭老了,按規定退休了,但是他的家原本就住在鐵匠鋪旁邊,因此每天他照樣還來鋪子裏忙著,大家也不把他當外人。
那時“五金社”裏連打
雜的算在一起,隻有十幾號人物。武鬥最激烈的時候,鎮上兩邊的造反派都找上門來,打造刀槍等武鬥器械,鐵匠鋪的日子還算好過。後來局勢稍微穩定了一些,大
家基本上就沒有什麽活可忙了。於是那些早些年跟著老薩頭幹的徒弟們,斷斷續續地就離開了鐵匠鋪,到外麵去自謀生路,有的去走街串巷,有的在自己家裏另起爐
灶,做些零敲碎打的活,維持生計。
郝書記因為在武鬥中表現出色,升到了鎮上任革委會副主任,“五金社”就由他當年招來的一個手下鄉黨
接管了。那人叫餘萬福,後來嫌自己名字封建味道太濃,就改名叫餘奮鬥。這家夥沒出息,是個酒鬼,但凡口袋裏有了幾個錢,就要醉倒在飯店裏或者大街上,因此
到了四十多歲了,還是光棍一條。這時的鐵匠鋪變得越來越冷清了,連退休的老薩頭都算上,隻有六個人。即便是做為一個集體企業,它的規模也算是小的。不過鎮
上的人在提到“五金社”的時候,想到的仍然是鐵匠鋪。
我對“五金社”的記憶是從75年開始的。那時正在上小學的我,跟隨著我母親從農
場來到鎮上。我轉學就讀的小學位於進士巷的另一頭,原本是一戶大戶人家的宅院,叫洪厝,解放後拆了那些有了幾百年曆史的房子,改成了小學。它的正式名稱是
朝陽小學,不過大家喊習慣了,都叫它洪厝小學。我家住在琵琶山的後匝,那裏是部隊的留守處,清一色的矮平房,一排一排的橫列在山上。每天我上學的時候,都
要繞著山腰一道叫“老蛇弄”的巷子,經過“五金社”,然後再在進士巷走上一段路,來到洪厝,度過一天中最枯燥無味的時光。
那是秋天的
時候,新的學期開始了。轉學生一般都怕生,尤其是我說話的時候帶著濃重的農場那一帶的口音,第一節課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就遭到了全班同學的哄笑。我在新的
環境裏還沒有建立起自己的朋友圈子,因此每天上學放學的時候,幾乎都是偊偊獨行的。後來我跟班上的同學們慢慢地混得廝熟了,上學的時候就免不了的要結伴搭
夥的。那時跟我最要好的一個同學叫李石竹,他的家就住在“五金社”旁邊的李厝。李石竹長得白白胖胖的,言行神態有點像女孩,或者說是喜歡刻意模仿女孩,同
學們都叫他妮妮,意思是女聲女氣的樣子,平時沒有人願意跟他玩,因此他很快就主動地跟我套上了近乎。
我之所以跟李石竹成了形影不離的
好朋友,除了我們都屬於弱勢群體外,還因為他的家裏有很多有趣的書以及好玩的東西,而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在那個年頭輕易見不到的文革前出版的“小人書”,
這些小人書因為存放的時間長了,紙質發黃,散發著朽木的黴味,我們把它們叫做“古書”,以區別於當時出版的政治性很強的現代版的教育連環畫。李石竹每天都
要在他的書包裏藏一本“古書”,很多小朋友為了想翻閱他的古書,暫時忍受了他的女氣,而且以正名稱呼他,不叫他妮妮。他的古書成了身份的象征。有一次他把
一本《三國演義》的古書給我翻閱了一下,我頓時愛不釋手,我們就成了好朋友。這以後我每次上學的時候,都先要繞到李石竹的家裏,然後招呼上他,跟他一起上
學。
後來隨著我們倆關係的越來越密切,李石竹逐漸向我展示了他家更多的東西,以及他家庭的一些秘密。李石竹的父親是個醫生,長得白白
淨淨的,頭發梳的一絲不苟,見人就笑眯眯的。李石竹的母親是鶴皋中學的老師,徐娘半老,說話時嗓門很大,跟吵架似的,跟她的文雅的外貌一點都不合拍。在我
的印象裏,他父母親各自有著自己的房間,李石竹跟他母親睡一個房間。他從來不讓我進入他跟他母親的房間,但是他卻不避諱帶我到他父親的房間裏去。當然這隻
能是趁著他的父母都不在家的時候。
李石竹父親的房間相當的整潔,所有的物件跟他的頭發一樣,都安排的一絲不苟,空氣中透著一股揮之不
去的來蘇水的味道。那時我還找不到另外一種相似的味道來跟它進行比較,形容,我隻覺得它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溺水之後,突然冒出水麵時,鼻子呼吸到的那種味
道。後來在一次遊泳中,我快要被淹死的時候,我的第一感覺,就是腦子裏一下子充滿了這種嗆鼻的來蘇水味道。在大多數人還在喝開水喝苦澀的粗茶的那個時候,
李石竹父親的房間裏卻有著一個大玻璃淨水器,裏麵裝的是蒸餾飲用水。我喝過那水,帶著想象中的清甜味道。房間裏有很多書,不過都是些我不大感興趣的醫學方
麵的書籍,它們井然有序地被安放在一個帶著玻璃門的書櫃裏。
李石竹顯然是個閱讀方麵的行家,有一次他從書櫃裏搬出一本大部頭的書,然
後在我麵前翻展開來。書的內容我看不懂,但是裏麵的插圖卻把我給嚇壞了。我第一次見識到了女人生殖器官的詳細構造,這多少破壞了我對女人的好感,我甚至懷
疑李石竹裝腔作勢地模仿女流之輩,就是因為無意識地對這些生理圖片沉溺太深了。記得有一次,李石竹為了向我證實他不是個妮妮樣的男孩,就仰躺在他父親的竹
榻上,對他的老二下達命令說:起來!他的老二果然應聲而起,就像訓練有素的士兵一樣直挺挺地豎了起來。想想看,那一年我們不過八、九歲,而李石竹顯然已經
進入了早熟的行列。李石竹的早熟還體現在他對他自己的生殖器官的著迷上,一般的男孩要到青春期的時候才開始斷斷續續地進行手淫,但是李石竹在這時候就已經
對這種自戀方式有著濃烈的興趣了。這可能也是他故意裝出娘娘樣的原因之一。他甚至還慫恿我像他一樣撫弄生殖器,被我拒絕了。那時我固執地認為手淫是一件很
可恥的事,而且日久月長,它將使人形銷骨蝕。
李石竹的爺爺解放後被評為地主,其實到了快解放的時候他們家的地產已經不多了,他是個讀
書人,不善經營產業,因此衰敗是自然的事。他晚年差不多都是在一個靠陰的小角樓度過的,性格乖戾。我每次上他們家去的時候,都會聽到他爺爺帶著濃重痰味的
咳嗽聲,似乎正在向我們傳遞著來自一個遙遠的未知世界的恐怖信息。
李老頭對來自鐵匠鋪鏗鏘的叮叮當當的撞擊聲深惡痛絕,隻要他還有點
精神氣,他就要喘著氣朝著鋪子方向罵上一通,發泄不滿。他說要是擱在從前,他早就把鐵匠鋪給端了!他的罵詞很少有人聽的懂,既抑揚頓挫,又佶屈聱牙,有點
斯文掃地了。不過後來我聽出了一點道道來了,老爺子罵得最多人的就是老薩頭,而他罵人的語句,差不多都是古文裏的文句。比如“巧言令色,鮮矣仁”,“君子
而不仁者有矣夫,唯有小人而仁者矣”等等。他的年紀雖然跟老薩頭差不多,但是已經是頭童齒豁了,他清矍的瘦臉看上去有點可笑。
李老頭
陰暗的角樓上有很多老掉牙的書籍,碼得整整齊齊的。現在想起來,他的那些招人眼目的書籍能夠躲過“文革”的劫數,也該算是一個奇跡了。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他
的角樓上,忽然俯下身子問我說臭小子,君子有三戒你知道嗎?我茫然地搖了搖頭,他於是就仰高了身子說,“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
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然後他就衝著鐵匠鋪的方向,失望地搖了搖頭,幽幽地歎了口氣,眼淚差點就出來了。
鐵
匠鋪最初吸引我的注意,不是因為從裏麵傳出來的頗有節奏的叮叮當當的鐵器撞擊聲,而是一個女人,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那是我剛剛轉學到洪厝小學第二天,我
在經過“五金社”的時候,忽然看到在它的門口站著一個女人,正拿著一塊手絹在輕輕地哭泣。那個女人穿著很簡樸,梳著一根那時候很難見到的大辮子,給我的印
象是眼睛很大,皮膚不是很白,那時我不知道什麽漂亮不漂亮的,不過這女人的外貌肯定把我給吸引住了。
我因為好奇,就站住了,看定了
她,心想她肯定是被人欺負了。她抽泣了一會,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了,就轉過身去,那神態就像個害羞的女孩似的。我經過她身邊的時候,聞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
麻噝噝的沁入腦門。如果不是這股香味,我可能很快就會把這個女人忘記了。事實上是,後來我每次經過“五金社”門口的時候,那股香味都會從我的記憶中散發出
來。
有一次我向李石竹打聽這個女人是誰?李石竹有些不屑地說:“她是打鐵妹,這裏的人都知道她是個爛貨。”在我的理解中,爛貨就是次品,是沒人要的東西。我不明白這麽一個讓人賞心悅目、身上散發著奇怪香味的女人,怎麽會是個次品呢?!
後來我混到鐵鋪裏玩的時候,斷斷續續地了解到一些關於打鐵妹的情況。打鐵妹是當年大煉鋼鐵時郝黨員郝萬山利用職權從他的鄉下老家招進煉鋼廠的,據說是郝
萬山姐姐的女兒,名叫鄭水心,父母雙亡,窮苦出身。剛到鐵匠鋪的時候,打鐵妹隻有十五歲,因為營養不良,瘦得皮包骨頭,臉上隻剩下一對黑乎乎的大眼睛在眨
巴著,還透著點生氣。眾所周知,打鐵這個行當吃的是力氣飯,像掄大鐵錘子等硬活,絕不是一般的女人能幹的了的,更不用說長得跟麻杆似的打鐵妹了。因此打鐵
妹隻能在鍋爐前拉拉風箱燒燒火,可是時間長了,她的幹柴樣的身子又吃不消了。郝萬山隻好安排她去挑水做飯。
在“進士巷”一帶的那七、
八家大院落裏,每戶宅厝都有自己的水井,有的還不隻一口,水源充足。鐵匠鋪裏本來有一口深井,後來那口井不知怎麽的突然就不出水了,成了枯井,因此鐵匠鋪
要用水,就隻能到鄰近的幾個大院落裏去挑。而距離最近的院落就是李厝。鐵匠鋪用水多,挑水並不是一項輕鬆活。鋪子裏在大煉鋼鐵時擁有六個大水缸,每天有三
個人專門負責挑水。後來煉鋼廠解散了,用水也少了,就隻留下打鐵妹一人挑水,但是每天仍然要裝滿三個水缸。要裝滿這三個水缸,至少得走上十幾二十個來回。
如果這些水都是到左近的李厝去挑倒也罷了,問題是一個水井沒有那麽多的水,而且純淨的飲用水就更少了,所以大多數時候打鐵妹鄭水心都要走上幾百米的路,到
各個院落去挑水,還要給人家陪著笑臉。因為她口頭甜,人緣好,因此大家都喜歡她。打鐵妹就是這樣一年又一年地挑著水,慢慢地從一個瘦弱的鄉下女孩,長成了
大姑娘,然後又出嫁了。
大饑荒開始那年,老薩頭跟郝萬山攤牌決定鐵匠鋪人員去留的時候,他本來是要打鐵妹走人的。這是為她好,因為在
他看來,女人是不能吃打鐵這碗飯的,盡管打鐵妹做的是挑水的活,那也是吃力不討好的事。在鐵匠鋪,沒有手藝就意味著沒有鐵飯碗,因此對別人來說是好事的,
對打鐵妹來說卻可能是壞事。但是鄭水心卻堅執不願意離開鐵匠鋪。後來老薩頭才知道,鄭水心早年父母雙亡,她從小就給人做了童養媳,解放後才被郝萬山的母
親,也就是她的外婆領回家。外婆去世後,她又是孤身一人了。所以她在到了鐵匠鋪後,就把這裏當成家了。老薩頭於是再也沒話了,就留下了她。
打鐵妹是在她二十一歲的時候嫁給了一個姓郝的解放軍排長的,那郝排長跟打鐵妹是一個公社的,說起來算是郝萬山的一個遠房侄兒,當然給他們牽線的還是郝萬
山。新婚後打鐵妹跟她的丈夫在一起沒呆幾天時間,郝排長就回部隊了。後來他們也見過幾次麵,不過一年多後他們就有了一個女兒。郝排長後來在一次訓練時,擦
槍時走火犧牲了。一個士兵打靶之後忘了退出子彈,郝排長在擦槍時,子彈突然射出,從他的下巴貫穿到腦門。本來郝排長就要提升為副指導員了,這一槍不但結束
了他的性命,也結束了打鐵妹的前程。從此打鐵妹就帶著四歲多的女兒紫煙過活。郝萬山在鶴皋鎮當紅的時候,他瞧著她們母女倆可憐,想讓鄭水心到鎮上的食堂去
吃官飯。鎮上的食堂是正式職工的待遇,有固定的工資,而且鄭水心做為烈士的遺屬,她要轉成正式職工也是無可厚非的事。但是她卻沒有接受這個工作。這事讓很
多人想不明白。鶴皋鎮的人在考慮問題的時候,總有著自己的一套思維邏輯的,他們想不通就一定有他們想不通的理由。
到了鐵匠鋪裏隻剩下
五六個人的時候,挑水的活又輕鬆了一些,這時的打鐵妹也不像以前那麽瘦弱了,她的身材豐腴、健壯了很多。後來她開始跟著老薩頭學打鐵了。她心眼活,活兒到
了她手上,不多久功夫就學會了操作,後來就由滿頭大汗地掄大錘,升到了拿小錘。在打鐵行當中,掄大錘一般是做徒弟的幹的重活,而拿小錘的則屬於技術活,能
將部件把握地到位,隻有出師之後的人才有資格操作的。有一天老薩頭說了,水心出師了。於是鐵匠鋪裏的人都拿她當師妹了。
至於李石竹為什麽說她是個“爛貨”,我就弄不明白了。我曾經追問過李石竹幾次,後來他有些不耐煩了,就說這話是他媽告訴他的。
2
我自從那次在“五金社”門口見到偷偷抹眼淚的打鐵妹,被她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奇怪的香味吸引後,因為好奇,我也開始關注起鐵匠鋪裏其他的人了。鐵匠鋪裏的
職工都是居民戶,用現在的話來說,叫非農業人口,每個月有定量的糧食、魚肉、布票等供應,這也是當初郝萬山要把他的鄉黨引進鐵匠鋪的緣故,那時能混上一口
官飯吃可不容易。不過因為鐵匠鋪屬於集體企業,因此工資沒有保障,不像國營單位那樣旱澇保收。老薩頭是“五金社”唯一一個領著官家工資的職工。除了退休了
的老薩頭,酒鬼餘奮鬥,打鐵妹鄭水心之外,鐵匠鋪還有另外三個鐵匠。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他們的名字了,隻能用他們的長相特征來稱呼他們:大鐵錘,麵筋,大
頭。大鐵錘是個大胖子,長得就像大鐵錘,整天腆著個大肚子,滿臉橫肉,幹起活來一點都不含糊,每天除了幹活,就是吃飯睡覺,據說三年大饑荒時差點餓死,是
老薩頭救了他。麵筋是個瘦子,長得跟麵筋似的,能說會道,口無遮攔,經常給大家說段子逗樂。大頭雖然有個大腦袋瓜,但是有點傻,重活差不多都是他幹的,而
且他的身上似乎有用不完的氣力,你隻要給他一支煙,拍拍他的肩膀,讓他背著你繞著琵琶山走一圈,他也不會拒絕。
那時候的鐵匠鋪就這麽幾個人了,它的暮氣可想而知,然而這些人似乎都離不開這裏了。這裏不但是他們的工作單位,更是他們的家。即便像酒鬼餘奮鬥在喝得東倒西歪的時候,也忘不了醒來之後,回到這裏。像鄭水心推辭了去鎮上食堂的機會,估計也是把這裏當成了家。
老薩頭無疑是鐵匠鋪的靈魂人物。他是年輕時從省城流落到鶴皋鎮來的。這之前他的家世也算風光過,他是旗人,他的父親參加過日清甲午黃海海戰,差點戰死。
後來他父親輾轉從威海衛回來後,就抽上了大煙,在生下老薩頭後沒到一年就去世了。老薩頭幼年時讀過幾年書,辛亥革命之後,他的家道開始敗落了,他的母親迫
於生計,改嫁給了一個鐵匠。老薩頭在十來歲的時候就開始學鐵匠活手藝。他人聰明,很快就把鐵匠繼父的工藝學會了,還自己琢磨著翻新花樣。到後來,他打造的
鐵器成了遠近有口皆碑的漂亮活了,他鍛鑄出來的刀,可以把別的鐵匠打的刀具剁出一個大豁口,而他的刀刃卻絲毫無傷。據說當年福建督軍李厚基風聞他的名聲,
就請他打了一把鋒利的馬刀,送給軍閥孫傳芳。他母親過世後,他不知何故悄然離開了省城,來到了這鶴皋鎮,一呆就是幾十年。他就憑著一手打鐵絕活,在鶴皋鎮
混出了名聲。他在來到鶴皋鎮的第二年,就成了鎮上公認的頭號鐵匠了。
吃打鐵這口飯的,其地位跟其它手工藝者不同,隻要你的活拿得出
手,人家就得敬畏你七分。比如屠夫,那是整天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粗人,他誰都不認,他就認快刀,你給他鑄造的刀他操作起來得心應手,他就服你。還有
農具,你打出來的耕犁刀種田人用著省活,那些泥腿子們也認你。因此幾十年下來,老薩頭在鎮上的名氣,一直是拿得起放得下的,連一向霸氣的武術名家肖老爹見
了他,都得尊稱他一聲師傅。
不知道為什麽,老薩頭一輩子沒結過婚,鎮上的人好像也沒聽說過他有過什麽女相好的。據說他年輕的時候,也
算風流英俊,倘若不是爐火熏黑了他的臉,他的長相擱哪兒都會引人注目的。我跟李石竹第一次到老薩頭住的屋裏去的時候,注意到在他的立櫃的上方,掛著一副八
寸的黑白頭像照,是個英俊的年輕人,長長的單眼皮眼睛,高高的鼻梁,依稀可以窺見老薩頭的影子。我們曾經問過他照片上的年輕人是不是他本人?他屢屢是笑而
不答,然而神情間卻頗有些誌得意滿。這等於是默認了。
老薩頭之所以能吸引我們,跟我們成了忘年交,主要是因為我們喜歡聽他講故事。他
房間裏有很多書,都是有些年代的書籍。我聽李石竹的爺爺說過,老薩頭當年來到鶴皋的時候,隻帶著一個舊藤箱,他的那些書顯然不是他從省城帶來的。李老頭
說,老薩頭的那些書是文革的時候造反派拿來跟他換刀具的,算是取之無道。文革時紅衛兵從大院落中抄出了不少的古書,很多都給燒掉了。武鬥那陣子,老薩頭跟
來要他打造刀槍的造反派達成了一個不成文的約法,就是每籮筐的舊書,可以從他這裏換到一把快刀。李老頭告訴我這些事,顯然毫不掩飾他對老薩頭的不滿與厭
惡,不過他的話肯定不會全都是捕風捉影的。至少老薩頭房間裏碼的那些書就是個不爭的事實。
老薩頭的愛好隻有兩個,一是抽煙,二是喜歡
喝酒。退休前他隻是在晚上吃飯的時候喝幾杯,退休後他喝酒的時間就多了,酒量似乎也見長了。我們聽他的故事也不是白聽的,我們必須為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體
力活,博取他的歡心。他家裏有一個木製卷煙機,那時鶴皋鎮的煙鬼家裏差不多都備有這物什,那時一包煙少則一毛多,多則一塊多,抽不起,而煙絲一斤也就一兩
塊錢,質地也比一般的香煙好,因此很多煙鬼就自己卷煙抽。那卷煙機操作起來很簡單,就是在一個弧形的牛皮紙的後端下麵橫插一根鉛筆,上麵是一個煙卷大小的
小槽,把煙絲填進去後,慢慢地將鉛筆往前推,推到三寸前的弧麵,那裏有沾了漿糊的小薄紙片,一粘就成了,再拿剪刀剪掉兩頭的煙絲,就是一支跟盒裝的香煙沒
什麽兩樣的煙卷了。我們就給老薩頭幹這活,既好玩又能討好他。有時候我們還能偷上幾隻煙,躲到廁所裏一邊抽一邊咳嗽。還有就是給他去打酒。打酒要跑到進士
巷口的食品店去,老薩頭從來不給我們錢,我們隻要告訴櫃台裏的售貨員斤兩就可以了,賬目都記著,到時候他自己去結賬。
經常跟我和李石
竹一起聽老薩頭講故事的,還有打鐵妹鄭水心的女兒紫煙。紫煙比我們大兩歲,跟她母親住在鐵匠鋪旁邊的一個居室裏。她的名字是老薩頭給起的,在六十年代中
期,取這樣的名字顯得有點不合時宜,老薩頭解釋說,她誕生在鐵匠鋪裏,就像爐火中嫋嫋騰起的一道紫煙,典出李白的《秋浦歌》:“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
煙。”因為紫煙姓郝,多年後我在讀到這首詩的後兩句“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的時候,都把那個“赧”讀成了“郝”。打鐵妹對老薩頭給她女兒取的名字非常
滿意,後來女兒懂事後,她就讓女兒認老薩頭做了幹爹。從年齡上看,老薩頭做紫煙的爺爺都綽綽有餘了,不知道他為什麽接受了低了一個輩份的幹爹的稱號。
紫煙年齡比我們大,也比我們懂事的多。在我們筷子都使得不太利索的時候,她甚至都會做飯了。那時鐵匠鋪裏隻有一個廚房,在那裏搭夥的除了老薩頭,打鐵妹
母女之外,還有光棍餘奮鬥和傻子大頭。大鐵錘跟麵筋都已經成家了,不在鋪裏吃。搭夥的五個人的夥食,就全都由打鐵妹安排了。那時糧油是供給製,倘若分開來
吃的話,打鐵妹母女每個月估計都會剩下十幾斤糧食的,但是因為大家湊在一起吃大鍋飯,她們母女和老薩頭就要吃虧了。餘奮鬥和大頭的食量幾乎是他們的兩倍,
他們三人剩下的糧食差不多全填了他們兩個的肚子。即便如此,餘奮鬥還口出怨言,說打鐵妹賺了他的口糧,拿到市場上去換錢,換布票。老薩頭罵他說,要是他再
胡說八道,大家就拆灶,各吃各的。餘奮鬥才不敢吭聲了。
打鐵妹有時候忙,做飯的事就由紫煙來承擔了。她放學回來就將書包一扔,開始燒飯,那時沒有什麽
家庭作業,不像現在的小孩,根本分不清課內和課外,整天學的暈頭暈腦的,從小就是書呆子。紫煙做飯的時候,我跟李石竹會在一邊看著她忙碌,有的時候她也會指使我們做些事,等到飯做好的時候,我們就得離開了。
我就是在那時候在廚房裏聞到了前麵提到過的從打鐵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古怪的香味的。紫煙的身上也有那種香味,不過要清淡的多了。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那
香味是從哪兒來的?紫煙笑著拿起一塊鬆木材火,指著上麵跟粘結的蜂蜜一樣的硬塊說,這是鬆香脂,那味道就是它發出來的。後來我上了高中後,才從化學老師那
裏得知,鬆香跟純堿或者燒堿一起蒸煮後,可以製成鬆香皂,鬆香皂有很大的去汙力,易溶於水,能溶解油脂,易起泡沫。原來那時她們是用鬆香泡上茉莉花洗澡
的。多年之後我一想到她們母女的時候,腦子裏仍然飄溢著那種濃濃的香味。
李石竹的父親很喜歡紫煙,甚至都超過了對他兒子的疼愛。他經
常從雜貨店帶些零食給紫煙吃,偶爾也給她送個梳子、橡皮筋什麽的。當然這一切他都做得不動聲色。後來我才隱隱約約地窺覺到,李醫生喜愛紫煙,其實是愛屋及
烏的緣故,他真正喜歡的,是打鐵妹,那個才三十出頭卻成了寡婦的黑美人。
我是在一次替他遞送東西的時候發現到這個秘密的。有一天下午
我去上課,先來到李石竹家,李石竹上糧站打油去了。李醫生笑眯眯地跟我說,小秦來來來,有件事情叔叔要請你幫忙一下。能夠意外地讓長輩差遣,簡直就是一件
了不起的事,我受寵若驚,激動地臉都紅了。李醫生遞給我一個兩指大的薄紙包說,你把這個藥片拿去交給紫煙的媽媽。我馬上就來到打鐵妹的家,她正躺在床上低
聲呻吟著,也不知道得了什麽病?我把小紙包交給她,說是李醫生給的。她朝我笑了笑,然後撐起身子去倒了一杯水,揭開紙包拿出一個藥片吞服了,說了聲謝謝。
吃了藥片後,她的精神好了些,就跟我聊了起來。她說她聽紫煙說過,我是從農場轉學來的。我點點頭,又聞到了她身上混合著鬆香和茉莉花的味道。她問我說在
農場裏有沒有見過一個姓朱的右派?我茫然地搖搖頭。於是她就比劃了一下說,就是戴著眼鏡,留著分頭,模樣白白淨淨的一個年輕人。我一下子就知道她說的是誰
了,我笑著說,你說的是大眼鏡吧?他還年輕呐?!頭發早都白了。打鐵妹的神情頓時就黯然了,我就笑著問她,她為什麽要提起大眼鏡的?打鐵妹說隻是隨便問
問。
那時我就想,打鐵妹在聽到老朱的消息時,為什麽會突然間不高興了呢?他們倆人肯定有著什麽不同尋常的關係。雖然我知道老朱曾經在
鐵匠鋪呆過,但是那時在那裏的幾十個人裏,打鐵妹為什麽唯獨對他那麽在意呢?!當然這也說明了我的狡詐之處。我至今仍然對自己的敏感沾沾自喜。
不過那時我對大人之間男男女女的事基本上不感興趣,因此也就無心深入地去追究李醫生為什麽要給打鐵妹藥片。不像現在。如今的我早已經不是三十多年前的我
了,我做什麽事都講求功利,比如談戀愛是為了結婚,在公開場合嘩眾取寵是為了出人頭地,撈取政治資本,寫東西是想讓PLMM對我的才華表示欽佩,諸如此
類。
但是有關打鐵妹的事情注定是要發生的,而且還是在我的眼皮底下發生的,那麽我隻能暫時舍棄功利的意圖,把這個我不太喜歡的故事如實敘述出來。
3
事情得從那個酒鬼餘奮鬥說起,他在鐵匠鋪裏一向是個惹是生非的角色。前麵我提到過,他每天都要喝得醉醺醺的,他基本上是身邊有多少錢就要吃光喝光的。那
時的鐵匠鋪已經不景氣了,大家的收入都很拮據,餘奮鬥沒錢噇酒的時候就四處去借,而且從來不還的。大鐵錘跟麵筋都不理他,他們都有老婆做為推辭。因此他借
的最多的冤大頭就是打鐵妹和傻子大頭。其實說是借,不如說是訛更恰當,大頭身上有多少錢都要被他搜刮得精光,對打鐵妹他則是軟硬兼施,有的時候是嬉皮笑臉
的,有的時候則威脅說要趕她們母女倆走。打鐵妹大多數時候都忍氣吞聲的給他錢。可紫煙長大了後,開始懂事了,覺得她媽窩囊,漸漸地免不了就要跟餘奮鬥頂頂
嘴。餘奮鬥脾氣上來的時候,就會拿手指戳點著紫煙說,臭丫頭,你等著,總有一天有你好看的!每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打鐵妹就會匆忙地將紫煙拉走。一向倔
強的打鐵妹對餘奮鬥就像見了蛇一樣,既恨又懼。
餘奮鬥也向老薩頭借過錢,那是到了山窮水盡,酒癮實在難當的時候。有一次我跟李石竹正
在老薩頭屋裏為他卷煙,餘奮鬥笑容可掬地哈著腰進來了。在鐵匠鋪他就怵老薩頭一人。老薩頭正半歪在床邊喝酒,餘奮鬥搓著雙手說,老爺子能不能賞我一碗酒
喝?我憋得快不行了。說著他沒經老薩頭同意,攥起酒壺咕嘟咕嘟就喝。老薩頭乜斜著眼看著他,也不加以阻攔,完了老薩頭扔給他十塊錢說,這錢也不指望你還,
以後不要再上我這裏來了。從此餘奮鬥果然沒有再敢開口跟老薩頭討過錢。老薩頭用十塊錢將餘奮鬥買斷了。
餘奮鬥除了好酒,還好色。不過
一個人在沉溺於酒精之後,他對色的操作能力就要大打折扣了。這個老餘頭就屬於這種貨色,他的好色其實主要表現在獲取視覺的快感與意淫上。具體的說,就是他
有窺陰癖。餘奮鬥四十來歲了還是一條光棍,他的因為酒精的浸蝕而積弱的體力,決定了他是不可能采用暴力的手段去侵犯女性的,因此他隻能通過偷窺女性的身
體,然後再加以空泛地想象來獲得性方麵的滿足,這有點像葉公好龍,倘若哪天真有個女的爬到了他的床上,他說不定就成了餘公公了。
李石
竹跟我說過,有一天傍晚餘奮鬥在他們李厝的院落裏,曾經被他們李家的幾條壯漢揍得渾身是血,牙齒都打脫了兩顆。原因是他偷看了李石竹母親上廁所的一些觸目
驚心的風光。像這種齷齪事本來可大可小,大的話可定位為流氓罪,小的話罵上幾句也就是了。但是李老師脾氣大,敢作敢為,欲死欲活的,大吵大鬧,這樣李厝裏
的人下手的時候就一點也不含糊了。他們可能是因為出身不好,二十多年來一直被壓在了社會的底層,憋了一肚子的氣,因此對這個趾高氣揚地從農村出來的無業遊
民深惡痛絕,才下了重手。餘奮鬥吃了啞巴虧,在床上躺了半個月,這是他自作自受,鎮上他的堂叔郝主任也不能幫他解氣。這期間隻有打鐵妹給他送過飯,還有就
是老薩頭請了武術名家肖老爹來給他整了被打斷的骨節。雖然是條癩皮狗,隻要還沒有喪家,還是有些溫暖的。
但是餘奮鬥的窺陰癖並沒有因
此而收斂,更惡劣的是,他居然盯上了打鐵妹。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他肯定是心理變態了。那是一個涼風習習的秋夜,南方的空氣中還散發著些許的沉悶的熱
意。像往常一樣,打鐵妹燒了熱水後,先讓紫煙到位於鐵匠鋪一角的洗澡間去洗了澡,然後她自己才進去。說是洗澡間,其實就是兩米高的用磚塊砌起來的一個小房
間,房頂上用幾塊厚木板遮蓋著。打鐵妹進了洗澡間,關上門,打開了裏麵的一盞昏黃的電燈,她脫光了身子,把鬆香肥皂泡到了熱水裏,又撒了些茉莉花粉。
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聽到了一絲奇怪的喘息聲,就像一隻受傷的狗的呻吟,她有點驚惶起來,她趕緊檢查了一下門鎖,發現是嚴實的。正當她忐忑不安地開始擦洗
身子的時候,她又聽到了那古怪的喘息聲,而且還伴隨著一股濃重的酒精的味道。她馬上就意識到了什麽,於是猛然抬頭一看,隻見房頂的木板縫隙間,有一雙火熱
的眼睛,正放射著像狼一樣的灼灼光芒,籠罩著她的全身。她像踩到了一隻昂首挺胸的眼鏡蛇一樣,驚叫了一聲。
她的驚叫聲在闃靜的秋夜中
顯得異常的淒厲。那天晚上,剛好麵筋正在老薩頭的房間裏跟他下象棋,傻子大頭樂嗬嗬地袖手坐在一邊觀看著,不時地用手擦一把嘴角流淌出來的涎水。他們三人
一聽到打鐵妹的叫喊,先是呆住了,麵麵相覷,接著麵筋就把手裏的幾個棋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說,我出去看看。他走到門口,稍微停頓了一下,又朝大頭招招手,
大頭就跟著他出去了。麵筋的動作相當敏捷,他抄起一把鐵錘,幾步就衝到洗澡間旁。這時,黑暗中一個人影正從房頂上笨拙地滑落下來,麵筋二話沒說,朝那人的
身上一錘敲了過去,鐵錘如擊打在敗革上,那人悶哼了一聲就倒下了。
大頭俯下身子看了一下那人,突然對麵筋叫起來說,師兄,不好了,他是老餘頭!麵筋把那人的臉扭正了看了看,果然是餘奮鬥。餘奮鬥大睜著驚慌失措的眼睛,嘴裏哼哼著噴著酒氣。麵筋就讓大頭趕緊去叫老薩頭出來。
這時打鐵妹隻穿著背心跟短褲,半裸著身子,濕漉漉地從洗澡間出來了。當她看清了躺在地上的餘奮鬥時,就重重地踢了他一腳,然後對麵筋說,師兄,謝謝你
了。麵筋就對著餘奮鬥破口大罵,這時的他儼然是個救美的英雄,他把能想到的髒話全都罵了出來,傾瀉給了餘奮鬥,也不管打鐵妹在場。後來老薩頭踱過來了,他
看了半死不活的餘奮鬥一眼,也沒說他什麽,就問打鐵妹想要怎麽處理這事?打鐵妹還沒有開口,麵筋就大聲說了,把他扭送到鎮上派出所去,這個流氓,他要是再
呆在這,我們鐵匠鋪還有什麽臉麵?!
老薩頭就拿眼看打鐵妹。打鐵妹低著頭說,這種事要是傳到鎮上去,連我們臉上也沒光彩,家醜不可外揚,我看就算了吧。老薩頭點點頭,就指著餘奮鬥說,你這混蛋,下次你如果再犯這毛病,看我不把你給閹了!你趕緊給水心陪個不是。
餘奮鬥聽了這話,就從地上翻過身子,正要站起來,卻疼得齜牙咧嘴地“哎呀”了一聲,啪地一下就跪在了打鐵妹麵前,打鐵妹抹著眼睛就扭過了頭。餘奮鬥指著
麵筋罵著說,你這死麵筋,你他媽還真下得了手,你以為就你的眼睛幹淨啊?!當年你摸了水心的手,被她摔了一巴掌,這事可是我親眼見到的。麵筋脖子上頓時青
筋鼓脹,說不上話來。傻子大頭聽了這話,便在一邊嘿嘿地傻笑著,笑得很有內容。老薩頭咳嗽兩聲說,你們都給我少說兩句,當著水心的麵你們不害臊嗎?!
事後,大家對那天晚上酒氣纏身、神誌不清的餘奮鬥是如何能夠爬上洗澡間兩米高房頂上事,十分不解。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早早地就趴在房頂上守株待兔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他一定也偷窺了在鄭水心之前進入洗澡間的紫煙洗澡了。
此時紫煙聽到了外麵的喧嘩聲,就從房間裏跑了出來。當她看到狼狽地坐在地上的餘奮鬥時,似乎明白了什麽,她拉著老薩頭的手說,幹爹,這老餘頭不是人!他
一定偷看了我們洗澡,你要把他的眼睛挖出來!老薩頭本來想要回屋去了,聽了紫煙這話,他震顫了一下,忍不住久久地盯著紫煙的眼睛。紫煙哭著說,幹爹,他的
眼睛不老實,就應該挖掉!
老薩頭看了一眼紫煙,又恨恨地看了老餘頭一眼,二話沒說就出門去了。看來紫煙的話讓老薩頭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鄭水心趕緊把紫煙緊緊地摟在懷裏。
老餘頭一下子癱倒在了地上,他知道紫煙的話可不是鬧著玩的。對於這個小丫頭,他不知怎麽總是懷有一絲莫名的恐懼,他尤其不敢正視她的那雙眼睛,那算眼睛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在他的胸口鑽上兩個洞似的。
半個小時後,鎮上的派出所來了兩個民警,把餘奮鬥給拷走了。那時他的酒勁可能已經過去了,他拚命扭動著身子,橫著眼睛跟打鐵妹說,你個賤貨,你真想整死
我啊?你以為你的那些破事能藏的住呀?咱們走著瞧,看我到時候怎麽收拾你們?!打鐵妹沒有說什麽,隻是站在一邊,摟著紫煙偷偷地抹著眼淚,紫煙把這一切都
看在了眼裏,記在了心裏。看來老餘頭對打鐵妹進行性騷擾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後來我揣測,我第一次在“五金社”門口見到打鐵妹時,她正在悄悄地哭泣,其中
原因,可能就是餘奮鬥欺負了她。但是老餘頭說的“破事”,看起來是有些緣故的,不然的話,性格潑辣的打鐵妹為什麽會對他的話忍氣吞聲呢?!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還在後頭。就在這事發生的第二天,我跟李石竹放了學後一起回家時,半路上他偷偷地告訴了我昨晚上發生在鐵匠鋪的事情。在一個小地方,隻
要是有關男女之間性方麵的事,最容易不脛而走,就像禽流感一樣。而李石竹在這方麵早已經是個行家了,他對這方麵小道消息的關注程度,超出了他的實際年齡的
成熟度,都跟如今的狗仔隊差不多了。然而最讓我吃驚的倒不是老餘頭昨晚的醜行,而是李石竹告訴我的關於他父親昨晚上突然狠狠地摔了他母親一個巴掌的事。早
熟的李石竹神秘地說,他父親是在聽到了餘奮鬥偷看打鐵妹洗澡之後,情緒突然變得非常的惡劣,煩躁不安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的。那時李石竹的母親正在朗誦初
中教科書中列寧的《紀念歐仁.鮑迪埃》一文,以便第二天上課時做富有感染力的範讀。他的父親走進她的房間(按約定,他在不經李老師許可的情況下,是不能進
她的房間的),突然上去就是雷厲風行的一個巴掌,把他母親嘴巴都給打得出血了。正在床上裝作熟睡過去的李石竹看得呆住了。李石竹說,當時他的第一個反應就
是天要塌下來了。——不過最後天沒有塌下來,他的母親也沒有號啕大哭,而是“啪”地一聲將嘴裏的血吐到地上,然後繼續拿起課本,一板一眼地朗誦道:
“一個有覺悟的工人,不管他來到哪個國家,不管命運把他拋到哪裏,不管他怎樣感到自己是異邦人,言語不通,舉目無親,遠離祖國,——他都可以憑《國際歌》的熟悉的曲調,給自己找到同誌和朋友。”
李石竹害怕了,故意搓著眼睛坐了起來。李醫生一把就將李石竹拉出了房間,告訴他說,他母親瘋了,她居然說他跟打鐵妹鬼混。李石竹笑了起來,他當然不相信
他父親的話:他不相信母親瘋了,也不相信他父親跟打鐵妹有一腿,父親在他眼裏一向是個很嚴謹的慈父。不過那時我跟李石竹一樣,都想不明白為什麽那個晚上李
醫生會發那麽大的火,畢竟被吃了豆腐的是打鐵妹,而不是他的妻子李老師。難道是因為李老師當初在上廁所時被餘奮鬥偷窺過的緣故?可李老師也是受害者呀。倘
若李醫生因此耿耿於懷,那麽他的心態一定是出了問題了。
不過,我對這類男男女女的事興頭不大,因此也沒有就此去深究李石竹父母的恩
怨。我更感興趣的是如何從老薩頭嘴裏摳出一些書上的故事來。那天中午,我上學時跟李石竹照常呆在老薩頭的屋裏,用卷煙機給他卷煙,紫煙則在一邊給老薩頭燒
飯。平時老薩頭對紫煙的一舉一動都是看在心裏,喜在心上的,不過那天老薩頭的情緒看上去很不好,板著臉,就像那鐵砧似的。李石竹就把他父親打了他母親的事
跟老薩頭說了,老薩頭歎了口氣,顧自搖了搖頭。李石竹問老薩頭,他父親為什麽要打他母親?老薩頭摸著他的頭說,孩子,你長大以後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李石竹父母的公案我是在多年之後才知曉的。那時李老師已經作古,李石竹秉承父業,投身於醫學,後來順理成章地到了美國。一次我要回國,他托我帶些花旗西
洋參之類的東西給他的父親。我再次見到了李醫生,那次他談性甚濃,感慨萬千,說著說著就說到了他跟他妻子的事了。李醫生和李老師是在省城讀書的時候認識,
然後開始戀愛的,那時他們倆一個在醫學院,一個在師範學院。李老師是省城人,她的父母是革命幹部,有點背景。當她跟李醫生的愛情到了如火如荼的時候,她向
她的父母提出要跟李醫生結婚,他們像所有的自以為是的老頑固一樣,都不讚同,主要是因為李醫生家是老牌地主,成分太糟糕了。後來他們勸阻不成,就在李醫生
畢業分配的時候,給李醫生的學校打了招呼,不讓李醫生留在省城。他們以為這樣可以將李醫生掃地出門,沒想到那時李老師豁出去了,毅然跟著李醫生來到了鶴皋
鎮,從此再也不回父母的家了。按理說,這種經典式的才女佳人的愛情應該十分美滿才對,但是他們的婚姻後來卻出現了裂痕。問題還是出在李醫生的家庭成分上。
李醫生分配回鶴皋鎮後,在縣醫院上班,他是個自視甚高的人,專業上有一手,但是卻不善與人溝通。不久後文革就開始了,李醫生很快就被揪鬥了。為首揪鬥他的
人就是郝萬山。郝萬山的妻子分娩時難產,是李醫生主刀的,但是嬰兒出生後就死了,郝萬山對這事耿耿於懷。李醫生被關進了學習班,差點被打死。後來是李老師
上門去找了郝萬山,才保住了李醫生一條命。
李老師找了郝萬山後具體說了什麽,幹了什麽,有一段時間一直是鶴皋鎮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李醫生受不了了,他像詢問病人一樣無休止地打聽李老師到底跟郝萬山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李老師什麽也沒說。兩人於是就分居了。即便如此,李老師也沒有回
到她父母的身邊去,訴說委屈。我在聽完李醫生說的這些事之後,默默地離開了。毫無疑問,他很孤獨,他對將來無所適從,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他下輩子是永
遠不會再跟李老師湊在一起了。天堂與地獄的差距,又豈止是十萬八千裏!
現在讓我們回到那個索然寡味的中午。我們卷好了香煙,正在聽老薩頭演講“說嶽”。老薩頭那天演講時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中氣不足,楊再興馬陷小商河那一段他說起來,渾然沒有了冰雪連天,萬箭穿心的悲壯,這讓我們私下裏十分的不滿。
後來鐵匠鋪裏來了一位民警,笑著跟老薩頭說要見鄭水心同誌。老薩頭在鎮上名望很好,連民警也敬畏他三分。他就讓紫煙去把她母親叫來。民警見了鄭水心,說
餘奮鬥要見她,請她到派出所去一趟,鄭水心顯得局促不安,不住地拿眼看老薩頭。老薩頭問說是什麽事?民警說,他也弄不清楚,隻是餘奮鬥發話了,如果鄭水心
同誌不去,到時候別怪他翻臉不認人。末了民警俯在老薩頭耳邊說道,薩老爹,老餘頭這話聽起來不像是瞎咋呼。老薩頭的臉色就緊了。
打鐵妹望著老薩頭,像是在等著他拿主意。紫煙大聲對她說,媽你不能去,老餘頭是流氓!老薩頭摸摸紫煙的頭,點著一支煙,笑著跟打鐵妹說,妹子你去吧,該說什麽就說什麽,凡事都講個平和。於是打鐵妹就跟民警走了。
那天傍晚,我跟李石竹放學回來的時候經過鐵匠鋪,碰到了從李厝洗菜回來的紫煙。那天紫煙沒去上學,她的頭發亂蓬蓬的。我們問她她母親回來了沒有,紫煙低
著頭,有點不高興地說回來了,而且連餘奮鬥也給放回來了。我跟李石竹都弄不明白,怎麽老餘頭就給放了呢?!我像個大人似的攤著手說,他可是個流氓啊。紫煙
不情願地告訴我們說,是她媽主動要求民警放了老餘頭的。我跟李石竹於是都弄糊塗了,一個受了傷害的女人,居然替犯人開脫,這簡直是太不可思異了。
憑著那時候我們的經驗,我們當然搞不透個所以然來的。不過,這並不影響我繼續敘述這個故事。
版權所有,翻載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