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告 狀
1973年的一個秋天的清晨,正上一年級的我在上學的路上,看到我們農場的革委會副主任王某,倒扛著一把油紙傘,油紙傘的柄端,吊著個無足輕重的“北京”包,深綠色的那種,包外麵印著一座我們誰也沒見過的白色高大的“北京飯店”。那時的北京包算是比較時髦的,它的派頭,有點像如今挎著一個LouisVuitton的花格子包招搖過市。他肩膀上的竹骨油紙傘是本地生產的,手工製作而成,傘上散發著濃烈的桐油味,一撐開來,傘上便布滿了山水花鳥畫。我想當初許仙跟白娘子在西湖斷橋邊上卿卿我我的時候,打的應該也是這種油紙傘吧?不過,現在這種傘已經不多見了。
王副主任四十來歲,一本正經的,他的這幅出門遠行的形象,在當時的我看來,有點搞笑。我是在農場大樓前的荷塘的旁邊碰到他的。雖然是秋天了,但是塘裏仍然荷葉青青,水色深碧,不像李商隱的詩寫的那樣,“秋陰不散霜飛晚,
留得枯荷聽雨聲”。我就問他說,王叔叔,你要上哪裏去呀?王副主任笑著說,我要去告狀。我問說告誰呀?他摸摸我的頭說,你可別害怕,我要告你媽去。我又問說,什麽叫告狀呀?是頒發獎狀嗎?王副主任想了想說,就是向上頭要真理去。他說到“真理”的時候,忽然像領袖一樣握緊了拳頭,朝空中做錘擊狀。
現在這年頭“告狀”這個詞用的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上訪,上訴,投訴等詞。告狀基本上成了打小報告的代名詞。
晚上我放學回家後,看到我母親臉色陰沉,飯也沒做。後來我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媽是農場的書記,那一年夏天,臨近我們農場的一個公社稻穀歉收,公社書記於是向我媽求救,我媽就把我們農場用作來春稻種的二百擔糧食,借給了那個公社救急。王副主任早就在覬覦著我媽的職位,這時終於找到了借口,他要到縣裏去告我媽的狀。他說,縣裏告不倒,就到省裏去告,省裏告不倒,就到北京去告。王副主任在文革開始時還隻是個生產隊長,後來通過武鬥上升到如今的位置。我媽調到農場還不到一年時間,他對我媽一向視為眼中釘,這回他的機會來了,他是不會輕易地放棄這個搞倒我媽的機會的。
幾天後,王副主任挎著雨傘與北京包,滿臉流光溢彩地從縣裏回來了。他一回來,就把他養的一隻十來斤重的白色大公雞(我迄今為止還沒有見過比它更大的公雞)給宰了,然後買了一些土燒酒,宴請了他的一些黨羽。我媽很快就被組織上以瀆職的名義,被凍結了職務。不過,讓王副主任大失所望的是,他並沒有得到我媽留下的職位,縣裏另外派了一個姓鄭的人來擔任書記。那位新書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縣委把王副主任打發回原來的地方,去當他的生產隊長。
然後,王隊長又開始了他的告狀生涯。這次他告狀的對象是鄭書記,但是他告不倒背景深厚的鄭書記,這讓他十分懊惱。有一次,農場裏召開黨委會,沒有通知王隊長參加。王隊長是什麽人?!他頭上長角,身上長刺啊!他立馬跑到場部,拿了一把掃帚,然後到廁所裏惡狠狠地沾了一些汙穢之物,來到會議室,問鄭書記說,為什麽不讓我參加黨委會?還有組織性沒有?鄭書記說,你現在已經不是黨委成員了,你應該知道組織生活的。王隊長聽了,二話沒說,便把掃帚揮舞過去。當黨委成員們看清迎麵而來的是什麽玩意兒時,都躲避不及了。王隊長將掃帚一扔,揚長而去,會議室裏一片叫苦聲。座中穢物誰最多,黨委書記青衫濕。
後果可想而知,王隊長連生產隊長也當不成了。後來他碰到我媽,有點羞赧地說,秦書記,還是你當書記那陣子好啊,那姓鄭的不是好鳥,我現在跟你一樣,是無官一身輕了。秦書記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跟你不一樣。
我媽這麽一賦閑就是兩年多,在這期間,她也在不停的告狀,準確的說,應該叫上訪。但是都沒有結果。她沒事的時候,就帶我們兄妹上山去打柴,接觸大自然。有一次她去上訪,縣委常委們正在開會,我媽破門而入,向新來的、由福州軍區派下來的革委會主任陳述了自己的冤屈,後來那位主任送了一簍荔枝給她,並用自己的吉普車把她送回農場。75年底的時候,她終於恢複了工作,並帶著我們舉家回到城裏。
王隊長的命運比較慘,他是個單門獨戶,平時好女色這一口。以前當革委會副主任時,農場裏獨身女人的床他差不多都想方設法地爬上去過,他的人樣長得也算不錯,出身也好,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結婚。他在丟了生產隊長職務之後,開始迷上了讓人飄飄欲仙的酒精,每天都要喝上一瓶的土燒酒。有一天他喝大了,腦子被酒精攪混地興奮不已。他踉踉蹌蹌地來到了知青宿舍,找到最漂亮的一個他平時敢想而不敢動的女知青的宿舍,借酒撒瘋,欲行不軌,結果被幾個男知青痛揍了一頓後,拖到了農場保衛處。保衛處馬上派人將他送到縣公安局去。在車上,王隊長聲嘶力竭地不停叫喊:
“你們不能這樣對待一位領導,我要去告你們!”
01/1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