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玄宗天寶五年,公元746年,杜甫背著一個他的夫人為他結紮的藍布碎花行囊,興致勃勃地來到了京畿長安,開始了他長達十年的“長漂”生涯。他行囊中的細軟捉襟見肘,但是這並沒有破壞他良好的自我感覺。他就像一個剛剛拿到美國簽證的寒窗十年的留學生一樣,對新的世界充滿了向往與好奇,想要一日看盡長安花。當然了,最主要的是,他想在這個當時世界上最為繁盛的花團錦簇的都城裏,出人頭地。這一年他34歲,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然而他除了幾首五言詩之外,卻一無所有。這時他的光芒萬丈,雄踞文學史的七言詩還沒有橫空出世。不過我們的詩人並不內怯,因為他堅信,大唐是不會拒絕像他這樣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才子的。
在這之前五年,杜甫結束了在吳越、齊趙一帶的浪蕩生涯,回到洛陽,在偃師縣西北的首陽山下修築了一座陸渾莊土室,在這裏住了三年。這種土室,你可以稱之為別墅,也可以說是陋室,估計跟後來他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鋪蓋了三層茅草的房屋差不多。據郭沫若考據,能住上“三層茅”的人家在唐代算是上中農了。不過我估計在“安史之亂”前後,還是很有差別的。就像如今吃肉是家常便飯,而在文革時能吃上肉,那嘴巴上的油花都不能輕易抹掉的。這時候,杜甫和司農卿楊怡的女兒結婚了。司農卿也叫大司農,是高幹。看來這楊怡也算是有眼光的。婚後杜甫和太太兩人伉儷情深。後來杜甫在逃難中有詩為證:
今夜鄜州月, 閨中隻獨看。
遙憐小兒女, 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 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 雙照淚痕幹?
從“雲鬟”和“玉臂”來看,這楊氏應該不會是個恐龍。但是跟所有的詩人一樣,杜甫也是不甘寂寞的,他不願意自己這輩子就這麽躲在溫柔鄉的石榴裙下,他要繼續浪跡天涯。隻有天涯才是詩人的真正故鄉。天寶三年,杜甫在洛陽遇到了被解除了翰林供奉閑職的李白。兩人一拍即合,相見恨晚。這時李白的名聲,是杜甫所不能企及的。杜甫向剛剛從長安瀟灑走一回之後來到洛陽的李白大訴苦衷:
二年客東都,所曆厭機巧。
野人對腥膻,蔬食常不飽。
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
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
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
亦有梁宋遊,方期拾瑤草。
這首《贈李白》詩,不如說是感懷詩更好。李白是這樣描寫杜甫的:
飯顆山頭逢杜甫,
頭戴竹笠日當午。
借問別來太瘦生,
隻為從前吟詩苦。
此時的李白剛剛從李隆基那裏得到了一筆豐厚的賜金,腰纏萬貫,飄飄欲仙。他邀請杜甫跟他一起浪跡天涯,揮金如土。杜甫很難拒絕這樣令人垂涎的誘惑的,於是他將妻子拋在了腦後,遂同李白一起遊曆梁、宋,當然,一路上可能都是李白埋單。以前李白落魄時也是別人家替他埋單的:“憶昔洛陽董糟丘,為餘天津橋南造酒樓。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李白也吃過軟飯:“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嚐。”所以他很懂得杜甫那時阮囊羞澀的痛苦的。兩人吟詩作樂,頗有淩雲之誌。
跟李白這樣出手闊綽的名人做文友,杜甫自然是喜出望外了。而更讓他覺得情趣盎然的是,他們和後來成為唐代最牛的詩人高適相遇了。《舊唐書》說高適:“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唯適而已。”他做過節度使與刺史,不過那時他也是在浪跡天涯,尚未發跡。三人一見如故,去遊了單父的琴台,大發思古之幽情,然後又同去梁園酒樓開懷暢飲,即興賦詩,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當然又都是李白埋單了。天下沒有花不盡的錢,“千金散盡還複來”,李白在即將囊空如洗的時候,不得不與杜甫和高適分別了。李白南下江東,高適回到梁宋,杜甫則西去長安做“長漂”。杜甫與李白依依惜別,從此以後,這兩個漢詩史上的泰山北鬥,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了。人生之遺憾,莫過於斯!李白比杜甫早八年結束了流浪生涯。杜甫曾寫了《天末懷李白》,懷念這位與他一同度過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的浪漫詩友: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杜甫來到了魂牽夢縈的長安時,喜極而泣。他不像李白在天寶元年被召入京時那樣,得意忘形地狂歌“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而是以低姿態出現在長安城裏。他對滿大街上那些豐腴的女人不感興趣,他的抱負不在下體,而在胸中。他希望規規矩矩地通過科舉考試,謀取官職,而不是像李白那樣幻想憑著才氣,一步登天。這也是他在跟李白相處的這一段時間後得出的經驗。在他眼裏,李白對現實太理想化了,李白的身上充滿了莊子的味道。李白本來是想吃楊貴妃的軟飯的,沒想到卻染了一身的狐臭。想想看,哪個皇帝會對一個“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狂人委以重任呢?他終於被體麵地掃地出門了。李白的三首《清平調》,嚴格地說起來,真是慘不忍睹,不是寫的不好,而是有點肉麻。雖然我本人深愛李白的詩歌,但是對這三首詩實在不敢恭維。當然了,大多數的人還是對這三首詩趨之若鶩,諛頌之詞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
而杜甫自己,則是想繼承儒學大統,他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純”。但是科考的結局出於他的意料之外,他跟李白一樣,也碰了一鼻子的灰,甚至情狀比李白更慘。那時當權的宰相,是李林甫,也就是楊貴妃哥哥楊國忠的死對頭。天寶六年,李隆基遵循祖製,下詔“廣求天下之士,命通一藝以上皆諧京師”應試, 對策聽選,就是皇帝要親自主持麵試,然後授以官職。這李林甫跟後來的楊國忠一樣,都不是好鳥。他害怕士子們在麵試時會揭發自己貪權不法之事,想阻塞天下言路,於是就向玄宗建議先由各郡縣長官進行初選淘汰,然後再由尚書省長官試問。杜甫也參加了這次注定沒有結局的考試。經過李林甫的精心安排,結果,全部應試者沒有一個人通過。杜甫想通過正常渠道進入仕途的夢想破滅了。這時候,我想他一定想到了他的正在浪跡天涯的詩友兼兄長李白:李白畢竟比他癡長了十一歲啊。
杜甫
紈褲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
李邕求識麵,王翰願卜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
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主上頃見征,欻然欲求伸
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
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
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
焉能心怏怏 ?隻是走踆踆
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
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
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
白鷗沒浩蕩,萬裏誰能馴。
好文,這樣的政治抱負太大,注定一輩子潦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