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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槍 決 (圖)

(2007-11-30 15:05:27) 下一個


                槍 決

小的時候,能夠激動人心的事,看槍斃犯人算是一件。

不過,那些犯人嚴格地說,其實也不算犯人,因為他們之被處決,隻不過是通過公審的方式,而不是經過法律手段來裁決的。所以死於槍下的,不少人都是冤死鬼。那時候人命不太值錢,槍斃幾個人無非就像是上演一出活報劇一樣,看的開心,演的累。公審這種場麵的合法性很可疑,它理論上依賴的基礎是成千上萬的群眾,但是那些群眾實際上都隻是旁觀者,他們是沒有話語權的,他們隻是一批觀眾,或者是群眾演員。而真正的導演,則是坐在台上的那些一本正經的人,他們掌握著生殺予奪的權利。他們嚴肅而難以抑製住的笑容,是正義的象征。

那些即將邁上刑場的倒黴鬼,大多被打上了現行反革命等罪名。文革期間,隔三岔五的都會有一些“現行反革命”被槍決,他們都是一些幫派鬥爭的犧牲品。有的人後來被平反了,有的人至今還在地獄裏背著反革命的逆名。

我觀看的槍斃情景主要是在文革之後。那時候“四人幫”剛剛倒台,中國的政局處於重新洗牌的時候,出局者多遭噩運。我父母的命運相比之下算是好的,我父親被開除公職,賦閑在家,我母親則被關進了學習班。有一次,照顧我母親的積極分子在我母親的麵前放了一碗麵條,她聞到了濃烈的敵敵畏的味道。她想了半天,終於沒有“畏罪自殺”。我母親從學習班出來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樣了。對我來說,文革並不是在76年結束的,而是在80年才畫上了句號。

不過,父母淒涼的境遇對我欣賞槍決的快意,並沒有產生什麽影響。那時候,去參加公審大會,即意味著可以放假一天,不必對那些了無情趣的老師們察言觀色了。在比紐約時代廣場還大的廣場上,大家擠在一起,席地而坐。在等待大會開始之前,總會有一兩個小時的冗長枯燥的時光。然後犯人被押上來了。他們的臉色是麻木的,看不出有什麽委屈,也沒有什麽恐懼。後來我想,人在對生命絕望之後,可能對死亡也就麻木了,不像後來那些被槍斃的人,上刑場的時候屁滾尿流,一點出息都沒有。所以長大以後,我基本上就不再去欣賞槍斃場麵了。

公審大會開始了,先是重要人物講話,然後是宣判。不過,被押上台麵的那些人並不都被槍決,有的隻是被拿來陪鬥的,是配角。宣判之後,照例由文工團公認的兩個大嗓門的帥哥美女帶頭呼喊口號,都是“罪有應得”,“遺臭萬年”什麽的。呼口號那對男女在很長時間裏成了我們的精神偶像。那時候好不容易撈到一對偶像,豈能輕易放過?!我做夢都想著他們。

死刑犯被押下來了,準確地說,他們是被拖下來的,他們每人由兩個武警一左一右挾持著,群眾都站了起來,中間讓出一條路來,我看到死刑犯從麵前經過時,注意到了他們麻木的臉上的絕望的眼睛,那種眼神,隻有快要斷氣的狗才有的。那是一種無奈與渾濁,同時夾雜著祈求。當然,那時候我們是不會有什麽憐憫之心的。因為我們所受到的教育裏麵,隻有仇恨,沒有憐憫。想想如今國人的心理中,不大都是這種心理嗎?盡管我每天都希望自己的兒子能以寬恕仁德待人。但是“仁”在我的嘴巴上,其實跟盜版的碟盤並沒有什麽差別。我為自己感到悲哀,因為我在多次看到死亡經過我的身前時,我居然以幸災樂禍的心態看待它。人是有罪的,但是死亡是無辜的。

到達槍決現場,必須跑步前進,不然的話,你就可能趕不上場麵,或者占不到有利的地形了。我們那裏槍決的固定場所是一處河灘,那裏長滿蘆花,遍布著砂礫,有個很詩意的名字,叫“秋州”。河岸邊滿是參天的橄欖樹。死刑犯們並排跪著,他們的背上插著一根像倒立的領帶一樣的牌子,數以千計的人靜穆地站著,於是突然響起的槍聲就顯得十分的慘烈。行刑的武警口戴白口罩,他們持槍射擊,死囚們就像靶牌一樣倒下。我們對屍體上冒出的鮮血熟視無睹。我們已經上完了一堂課,槍聲和鮮血告訴我們,人生是有遊戲規則的。

接下來的時光是最快活的,我們在興奮的人群散去之後,便撿了小石頭敲擊橄欖樹,樹上綠色的橄欖紛紛落下,夕陽西下,我們滿載而歸。我們嘴巴裏含著苦澀的橄欖,死亡已經遠離我們而去。

多年之後,我到閩北一個城市采訪一宗搶劫銀行案件,適值案犯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案犯係武警退役,人緣極好,他在被押赴刑場的途中,尚滿臉笑容,頻頻與舊友相識致意。但是到了刑場,法醫上來檢驗他的心髒的時候,他居然屁滾尿流了。我看到他的褲襠全都濕了。看來,日子好過了,生命與死亡之間的距離也拉開了。

這樣的槍決,不看也罷。


11/30/07 秦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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