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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畫 眉

(2007-08-01 15:47:18) 下一個
【短篇小說】

畫 眉

               


1


那天,京兆尹張敞一大早就起來了,他揉了揉有點發酸的眼睛,來到窗戶前。窗外正飄灑著迷眼的雪花,上竄下跳的,他看到白雪中數朵紅梅正在綻放,心裏喜歡。從小到大,他對紅色有一種執著的迷戀,他把紅色視為吉祥的象征。

就像每天早上他起床後一樣,他們家的丫鬟焉奴已經給他準備好了沐浴梳洗的熱水,半人高的榆木木桶裏熱氣騰騰。按慣例,每日梳洗過後,用過早膳,他就要整裝上朝了,這是他一天裏最重要的內容。然後他再驅車來到京兆府衙,正襟危坐地聽取手下掾吏們的工作報告。但是,今天他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浸入那個寬大的木桶沐浴,而是來到正在梳妝台前對著自己的麵容淒淒慘慘戚戚的太太築月身後,摟住她的纖細的腰部,一邊看著銅鏡中築月的臉容笑著說,夫人,今天我要給你畫眉,讓你臉容生色。

築月聽了這話,吃了一驚。她沒想到今天早上張敞這麽早就起床了。每天早上張敞沐浴時,從擦洗身子一直到給他挽好發髻,著衣肅冠,都是她在一邊伺弄的。此時她窺到張敞那散淡的微笑,臉容便霎地發燙了。張敞自從擔任京兆尹以來,朝中跟衙門中事物繁多,不用說在閨中憐香惜玉,即便是她有的時候想要和他親熱一下,他的情緒也是不冷不熱的,讓她不知所措。今天他突然顯得這樣殷勤,築月倒真的是有些受寵若驚了。她的胸口突突地泵著,心想,是不是張敞已經窺透了她潛藏多年的那段心思了?!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不敢正對著張敞從銅鏡中折射出來的目光,隻是低聲問了一句,夫君,今天是什麽特別的日子嗎?張敞笑著搖了搖頭。於是築月的心更加揪緊了。

築月每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著銅鏡發呆,這是她一天中最痛苦的時刻。鏡麵中映出來的,是一張豔麗然而蒼白的鵝蛋臉,素淡的眉毛,襯著漆黑的大眼睛,突出的是一種冰冷的形象,是那種淒豔之美。不過隻要築月一笑起來,她臉上的冷酷之意便冰釋了,因此,她對自己臉旦最滿意之處,就是素雅的微笑了。但是頻繁的微笑就像萬裏晴空一樣,時間長了,難免單調。於是築月就把所有的怨艾,歸結到她的眉毛上,更確切的說,是她眉心偏右的一個黃豆大小的痂疤上。她覺得,女人的種種風情,全在眉眼之間,眉毛破了相,猶如花朵缺了葉梗,怎麽看怎麽別扭。

這右眉上的痂疤,凝結著她的一段心思。每次凝視著它時,她的眼前就會浮現出一個灑落大方卻又帶著孩子氣的、身段風流的少年的身影。不過那已經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個少年名叫楊惲,出身於弘農郡的望族楊家,楊家在弘農一帶廣有田地,三代公卿,而楊惲的母親,正是孝武帝朝太史公司馬遷的女兒司馬英。築月的娘家也在弘農郡,姓趙,與楊家過往甚密。她記得那年冬至,她還紮著拂髻,一襲厚重的棉袍,圓圓的臉。那天,楊惲的父親楊敞帶著他以及好幾車的田產野味來到趙府,給她的爺爺趙延年祝壽。那天雪花紛飛,楊惲一見到她,就顯得十分的興奮。他就像是她們家的主人一樣,牽著她的手,撇下了她的隨侍婢女,帶著她拐彎抹角地來到了她們家的後花園。後花園裏有數十株梅樹,虯糾蟠結,那時梅花正如寒星一般,悄然綻放。總角之宴,言笑晏晏。兩人玩的開心了,楊惲就爬到梅樹上,想要采摘一枝新梅送給她。她仰著頭,興致勃勃地在樹下觀望著,等待著。沒想到梅樹上掛結了雪,楊惲攀到杈丫處,腳上一滑,手裏攥著梅枝就從樹上倒撞下來。築月驚叫一聲,下意識地就伸出輕飄飄的手去接楊惲,不過楊惲人沒有接到,他手裏的梅枝卻從她的額前刮了下來,在她眉心的右邊重重地擦了一下。從此她的右邊眉毛邊上,就留下了這麽一點黃豆大的痂疤。

平日裏,她峨眉淡掃,倒也罷了。但是她的目光每每觸及到那個如今經過化妝之後,看起來其實並不算很顯眼的疤痕時,她的心旌便會蕩漾起來。怎麽說呢,這也是一個美麗的光點吧,她有時候會忍不住這樣想著。臉容雖然殘缺了,但是當年那段扣人心弦的雪中探梅的故事,回念起來,仍是讓人心坎發癢。那天楊惲曾向她許諾要娶她的,說到時要在他們莊園裏建造一座樓閣,取名梅塢。他描繪的梅塢讓她神往不已。然而一個又一個的冬至過去了,她等到的無一例外地都是雪花,楊惲的身影,卻再也沒有出現過。到了九年之後,楊惲舉孝廉,開始在仕途上嶄露頭角,他終於到趙家來提親了,但是築月卻推辭了他的刻意大肆渲染求婚。做為九年空閨守怨的報複,她建議她父親把與她同父異母的妹妹髻煙嫁給了楊惲。楊惲原想風風光光地娶她回去的,結果卻被脾性倔強的她給弄得灰頭土臉的。

後來,她嫁給了函穀關都尉張敞。誰知道陰差陽錯,幾年後,當張敞赴任京兆尹時,那個冒失地從她家後院梅樹上掉落下來、又讓她在空閨裏度過了愛恨交加的九年漫長日子的楊惲,居然成了張敞推心置腹的知交,以及政治上的盟友。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她表麵上始終恪守婦道,每次楊惲來到他們府上,和張敞歡歌暢飲時,她偶爾露麵獻茶,跟楊惲也隻是淡漠地打個招呼,然後斂衽退下。但是每一次見到楊惲,她的內心都極為錯亂,就像飲鴆止渴一樣,見到楊惲時,她恨不得撲上去撕咬他幾口,但是楊惲人一離去,她又無可救藥地開始想他了。她不知道張敞是否已經察覺到了她內心的錯亂,不過她懷疑他可能已經察覺到了。張敞是個智商很高、然而行為拘謹、過於理性的男人,他不像楊惲那樣,做什麽事都是一副揮灑自如,無所顧忌樣子。張敞即便知道了她內心如奔兔一樣焦灼不安的情緒,他也會冷靜地當作沒事一樣。如果說楊惲的性格像水,那麽張敞的性格則是像山了。所以有的時候,她恨不得張敞能夠拿刀惡狠狠地朝她胸口紮上一刀,讓她鮮血飛濺,這樣她的身心就能平靜下來,再也無需提心吊膽地觀望著兩個在她心目中舉足輕重的男人,像拉鋸一樣撕扯著她的心房。因此她在恨冷漠理性的張敞的同時,更恨看起來是華而不實、趾高氣揚的楊惲。她弄不明白,為什麽隻是當初那情竇初開的那一刹那的靈光,卻讓她今生不得安寧了呢?如果九年後她嫁給了楊惲,她真的就會得到幸福了嗎?難道一切真的就是命中注定的?

每當觸及到這個問題時,她的精神都處於崩潰的邊緣。

這時,張敞將自己的下頦擱在築月的頭頂上,輕輕地來回摩挲著。他總是覺得自己表達愛意的方式是僵硬的,即便是在達到了最為快樂的境界的時候。築月很少見到張敞這樣溫存過,因此隻覺得似乎有一股意外的涼絲絲的寒流,如醍醐灌頂,澆瀉而下,然後沁入燥熱的心脾。她閉著眼睛享受著,心境一下子澄澈了許多。她想,張敞有的時候其實也是不失情趣的,隻是他的重心,一直是側重於事業的,他對官場的鋪墊之精細,是胸無城府的楊惲所遠遠不能企及的。她覺得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就像置身於棉絮上一樣。

於是她軟綿綿地睜開眼,站了起來,笑著執起張敞的手說,夫君,你該入浴了,不然水就不燙了。說著,她就開始給張敞寬衣解帶了。張敞硬實的裸體,她百看不厭。隻有在撫摸著張敞肉身的時候,她才能感覺到,自己似乎還活著。


2


張敞將身子浸入熱水中的時候,忍不住張圓了嘴唇,猛地呼出了一口長氣,然後閉上了眼睛。築月正在有條不紊地梳洗著他的頭發,但是他的思緒卻不能因此清淨下來。

前些日子,當今皇上劉詢登基前的患難之交,如今位列九卿的太仆戴長樂,在劉詢那裏暗暗告了身為諸吏光祿勳的楊惲的禦狀。罪狀有兩條:一條是有一次,楊惲聽到匈奴王單於被手下的人殺害後,就當眾評價說,這單於是一個不明是非的君王,放下忠臣提出的治國良策不用,卻聽信了小人的讒言,結果招致殺身之禍。他繼續評論說,這就是殺害忠良的當權者的必然下場,自古以來,各朝的君王其實都是一丘之貉。二是前朝昭帝時,有一匹烈馬忽然在大內中狼奔豕突,最後烈馬怒撞宮殿之門而死,不久,漢昭帝也駕崩了。如今又有商昌侯的車馬狂奔撞在北掖門上(劉詢宮殿北門),楊惲聽說這件事後就說了:今複如此,天時,非人力也!戴長樂借題發揮,說楊惲借單於被殺,馬撞宮殿與昭帝駕崩之事,詛咒劉詢必定將會步單於或昭帝的後塵。這話十分的聳人聽聞,劉詢聽了戴長樂添油加醋的告狀言辭,信以為真,便於兩天前的早朝時,立即宣布就將楊惲免去諸吏光祿勳之職,黜為庶人,限令三日內離開京兆長安。

當時劉詢正在氣頭上,朝中大臣沒有一個人敢於站出來替楊惲說上幾句公道話。也怪平時楊惲傲氣當頭,剛直不阿,目中無人,在朝中沒有幾個真正的朋友,僅看他的話語那麽輕易地就流傳到戴長樂的耳邊,就明白他的周遭都是些什麽樣的人了。隻有張敞跟他算是知交。但是張敞知道,那時如果自己出來替楊惲說話,不但不能挽回楊惲被黜的態勢,甚至還有把自己也給卷進去的危險。於是他就跟眾大臣一樣地噤聲了。

那天退朝的時候,楊惲跟張敞走在了一起。楊惲冷笑著說,子高,幸好今天你沒有挺身而出,為我辯明公正,不然的話,你也該跟我一樣歸隱林下了。張敞笑著說,子幼兄,你我交情無複多言,倘若你我一起歸隱林下,這文苑中固然多了一段佳話,可是誰又能在廟堂之上為朝廷分憂呢?!楊惲說,既然如此,後日楊某即到你府上辭別,與你最後痛飲一回。另外,我也想問尊夫人一句話,這句話我梗在胸口,已經好多年了,我想子高你定然不會介意吧?

張敞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說,敞到時但盡地主之誼。

張敞當然知道楊惲跟築月年幼時的那些葷事,而且在他的潛意識裏,這似乎也是促成他跟楊惲成為知交的最初的原因。每回他跟楊惲喝酒喝到很好的時候,他們都會借著懵懂的酒意,互相試圖從對方的口中套出一些有關築月的事情,當然,張敞希望了解的,是築月的過去,而楊惲想要探聽的,則是現在的築月。但是在他們腦子清醒的時候,他們是從來不會觸及這個話題的,事實上,他們倆任誰都不願意去打破他們的友誼,以及做為鐵杆的政治盟友的關係。如今楊惲就要以庶人的身份歸隱林下了,他覺得有必要來了結一下他和張敞、築月之間曖昧的三角關係了。他和張敞都明白,如果他說出了那句像含毒的魚刺一樣梗在胸中的話,那麽以往他們之間的那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心神虛白,便將難以複存了。

張敞回家之後,並沒有告訴築月那天在朝中發生的重大人事變故,也沒有提及楊惲將要來到他們府上,向他們暢飲告別、實際上是想見她最後一麵的事。他知道如果詳盡告知築月,楊惲這次歸去來兮的背景與前景,對她將意味著什麽。築月是他名分上的女人,同時也是楊惲的女人,——她的心像浮萍一樣搖擺於他跟楊惲之間,他痛苦然而冷靜地洞察到這一點。他極力地想要彌補楊惲這次來訪時可能帶來的尷尬的結局,倘若楊惲能夠平心靜氣地離開長安,而他和楊惲的關係仍然像從前一樣淡定,沒有因為楊惲身份的翻倒而產生裂縫,那麽他在朝中的口碑,必然要生色不少,同時也會最後贏得築月的心。他深知官場的那一套處世規則,尤其是在注重以楷模範本做為道德和理事準繩的儒學占據主導地位的當今盛世,向一位落魄的朋友慷慨地伸出理解之手,無疑將會得到敵友雙方的喝彩,生性多疑的皇帝不但不會降罪於他,還會因此對他更加器重。

所以他想要在楊惲來到自己府上的那天,給築月一個驚喜,同時也給楊惲一個驚喜。在此之上,他還想給所有的局外人一個驚奇。築月的驚喜張敞是可以想象的到的,她在見到故人時,不管要如何地維持著自我的矜持與淡薄,但是張敞相信,她的內心卻是燙手的。而楊惲的驚喜,則可能在於他忽然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成熟女人站在自己的眼前,風姿綽約。而他要給局外人造成的驚奇,就是以他一介八尺須眉之軀,親手給夫人畫眉增色。

當然,最後獲得驚喜的,必然是張敞本人。對此他有足夠的自信。本朝自高祖皇帝寵幸戚夫人以來,憐香惜玉一直不被做為反麵的樣板來批判。可以說畫眉一事,將成為他一舉三得的傑作,這也是他前天欣然邀約楊惲今天到自己府上的目的。對於今天楊惲的來訪,他可以說是已經成竹在胸,那就是要在畫眉上做些可圈可點的文章。然而張敞對自己麵貌之粗糙,早有自知之明。他的相貌是不能跟養尊處優的楊惲相比的,他覺得自己真正能夠比楊惲高明的地方,就在於他對官場政治理解的深度。所以他私下裏認為,楊惲這次之被貶為庶人,很大程度上是咎由自取。政治最忌諱的就是清議,什麽是“清議”?說白了無非便是授人以柄。他覺得自己至少在人格上,比楊惲高了一個層次。一個人格高尚的官僚,不一定非要以指摘針砭陰暗麵來弘揚正氣,然而楊惲就是想要討這個好。而他張敞對儒學吃得最透的就是中庸之道,他發現道學中講求的“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實在可以看作是對中庸之道的最好的注解,與他所信奉的處世原則,有異曲同工之妙。


築月半跪在浴桶旁邊,細細地擦洗著他的身子,騰騰的水汽熏得她臉上濕漉漉的。築月的手指纖細而長,因此彈奏的一手好曲,而她的纖纖素手在他的皮膚上遊移的時候,他清虛的大腦,直有一股涼氣在蕩漾著,麻酥酥的,十分受用。他想,楊惲縱然是生長於鍾鳴鼎食之家,錦衣玉食,縱情聲色犬馬,但是卻不能跟她心愛的女人長相廝守,畢竟是人生最大的憾事。而他的日子雖然過得平淡無華,然而擁有一個善解人意的築月,就已經讓他此生心滿意足了。他很注重這個“擁有”的涵量。因此,他不想讓眼前的這種氤氳平和的氛圍,受到些須的濡染。

張敞沐浴更衣既畢,築月在給他梳理頭發的時候,忍不住問說,夫君,今天你為何突然想起來要給我畫眉?平日裏妾身都是自己給自己畫的,而且妾身也沒聽說過,從古至今,有哪一位夫君給夫人畫過眉的。這事要是傳到市井,甚或朝中,豈不是要渲染一時,落人口實了?

張敞閉著眼,平靜地微笑著說,我也想到這些事了。不過今天有個貴客要到我們府上來,他還想一睹你的芳容。築月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說,哪個貴客,這可不得了了,我得把“玉芙蓉”液拿出來了調理一下。玉芙蓉是築月自己調配的美容用品,是用白術,白芍,白茯苓,甘草等調製而成。張敞說,築月,你知道女人最漂亮的地方是哪裏嗎?築月不禁抬手掠了一下右眉說,你不是要給我畫眉嗎?那自然是眉毛了。張敞說不是的,是笑容,我最欣賞的,就是你的笑容。築月笑著說,我明白了。

築月頭發黑長,皮膚蒼白細嫩,在京兆長安城裏被稱為國色天香。張敞說,築月,我今天要給你畫眉的材料,是用金銀花,絞股藍還有靛青組成的。築月說,我的眉色一直不好,有點疏鬆。張敞說,我聽說時下那些鍾鳴鼎食之家的富豪,都喜歡眉色粗重的女人。築月說,我明白相公的意思了,今天來的貴客,一定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吧?

築月先去洗了個澡。當她出浴的時候,張敞已經把畫料調好了。他昨日就已經悄然差遣家人到東郭街市去采購了一些畫料回來,並且躲在書室精心進行了調製。他讓家人將蠻越一帶出產的崧藍研成粉末,然後從中提煉出純色的藍靛,這便是畫眉時使用的主色調料青黛了。張敞拿畫筆沾勻了青黛說,築月,你閉上眼睛,我們開始畫眉吧。


3


這時窗外雪花飄飄,幾點紅梅在白色世界中更為鮮豔奪目。張敞攥著畫筆,仔細地端詳著築月的臉蛋,忽然覺得難以下手。他說,築月,你臉色靚麗,就像那窗外綴滿雪花的新梅一樣,我不知道該怎麽下手描摹。築月笑著說,夫君,你愛怎麽畫就怎麽畫吧。張敞於是又端詳了一會築月的臉龐,心裏一陣騷亂。他突然間輕輕地歎息一聲,又把畫筆放下了。

是築月右邊眉沿上的那個痂疤觸及了他的心思。他記得十多年前,當築月嫁給他時,洞房花燭之下,他曾經輕輕摩挲著她的那個紫色的痂疤,開玩笑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築月忽然間就生氣了。後來築月終於告訴了他那個痂疤的來由,他擺出一副雍容大度的樣子,並且吟誦了《詩經》中“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的詩句,逗弄了她一番。他們倆每次發生不愉快的時候,都是張敞鼓弄口舌,逗得築月破涕而笑。

此時張敞想到,他要用畫筆塗抹去築月眉間的痂疤,簡直是易如反掌,但是,他能抹平楊惲殘留在築月心裏的情愫嗎?即便這隻是一種假設?!

他執著築月的手說,夫人,我們不如先到外麵看看梅花吧。築月正在等著張敞給她描摹眉目,忽然又見他改變了主意,心裏略有不快。張敞給築月披上了一件紫色的袍子。築月說,夫君,這袍子是咱們結婚的時候你送給我的吧。張敞笑了說,正是,那時我還是函穀關校尉,家境清寒,這袍子便是楊惲從塞外馬幫那裏以千金購得,贈送於我的。

築月於是笑著跟張敞一起來到了院子裏。張敞采擷下一枝帶雪的梅花,嗬了一口氣,吹掉梅朵上的雪花。他看了一會,突然靈機一動,笑著說,築月,我要把這含雪的梅花,刻在你的眉間。

築月聽了,乍然一驚。她意識到今天張敞的雅趣,已經趨近指向她的那個令人生厭的痂疤了。忽然,她猜測到今天要來的所謂貴客,會不會就是在她的眉間抹上這點痂疤的楊惲呢?但是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她想楊惲並不是頭回上他們家來,張敞完全沒有必要在自己的綠頭巾上再嵌上一顆耀眼的紅寶石。於是她臉上不動聲色,笑著說,隻要夫君看著順眼,那麽便讓這梅花在妾身臉上開放吧!

當築月重新坐到梳妝台的時候,張敞的構想已經非常完整了,他要在築月的眉心附近,勾勒出一朵新綻的紅梅。具體的設想是這樣的:築月右眉邊的痂疤,設定為梅花的右瓣,然後再在上下左中各描上類似的花瓣,那麽築月的眉頭,就像綻開了一朵鮮活的梅花了。張敞覺得自己的構想大為精妙。

而點綴梅花瓣的顏色料,他臨時決定采用的是家藏的一盒燕支(即胭脂),那是從涼州焉支山下出產的一種名叫“紅藍”的植物中提煉出來的色料。那地方就是匈奴歌謠中唱的“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的河西走廊一帶。這盒燕支是數年前西域樓蘭的一位王子東來長安朝貢時,獻給皇帝劉詢的禮品。那天張敞正好隨侍在朝,劉詢一時心血來潮,就將這貢物賞賜給了他。本來前天他打算要給築月畫眉時,還沒有考慮到要在她的眉心處勾勒出一朵鮮豔的梅花,現在突然來了靈感,他馬上就想到了這盒燕支。

於是他讓侍女焉奴去把燕支盒給找出來。焉奴正猶豫著,築月卻笑著說道,夫君,還是我自己去拿吧,焉奴她不知道燕支放在哪裏,而且,她也不知道如何調配。

築月來到臥房,臉上有些潮紅了。她心裏清楚,那盒燕支已經不可能找到了,因為前年中元的時候,她的妹妹髻煙到他們家裏來拜望她,她一時沒有準備什麽像樣的禮物,於是就把禦賜的那盒燕支送給了髻煙。髻煙就是楊惲的妻子,她跟築月雖然是同父異母所出,不過長相跟築月還是十分的相像,隻是築月比她略微顯得豐腴了一些。當時築月送她那盒燕支時,潛意識裏實際上也暗含著讓楊惲在欣賞髻煙眉目的同時,或許會聯想到她的妝容。她就是為自己的虛榮心而羞赧的。

此時,她從妝奩中拿出一盒普通的燕支,那是由蜀葵花製成的,色澤偏淡,其鮮紅濃豔的程度,明顯地不如焉支山出產的“紅藍”品牌的貨色。於是她將這盒蜀葵燕支倒入一個墨綠的玉盞中,然後左手中指放到唇間,猛地用勁一咬,一股鮮血便從指尖處冒了出來。她擠捏著中指,讓涓涓鮮血無聲地滴入玉盞中。最後她把燕支仔細調了一下,然後那鮮豔的色澤,竟然便跟那盒禦賜的“紅藍”一樣了。築月凝神看了一會,自己都有點吃驚,她想,祁連山的燕支,或許便是女人的精魂化成的吧。


楊惲是在過了午時之後來到張敞府上的。他輕車簡從,隻帶了一個貼身侍者,捧了一個禮盒。這不太符合他平時的做派。就在幾天前,楊惲的職位還是諸吏光祿勳,位列朝中九卿,是當今皇上劉詢的親近臣僚,哪次出門不是前呼後擁的,極盡奢華之鋪張的?他的每次出行,除了上朝之外,幾乎沒有不引起街衢之間轟動的,而他所要的也就是這種效果。在他看來,做個耿介正直的好官,未必就要過著清苦的日子,這是他跟張敞在為官上的最重要的區別,可謂是涇渭分明,盡管他們兩人並沒有因此衝淡了知交關係。況且他的奢靡的鋪張,其實都是由他在華陰老家富庶廣袤的田產物業支撐著的。

然而,在他被聖上廢為“庶人”之後,就這麽兩天下來,他的身份便驟然由位極人臣的九卿,一落千丈而降為一介平民了。在長安城裏,已經沒有人買他的賬了,世態炎涼,便是如此。在他闊步進出朝中的這些年裏,那些平步青雲的五陵年少,早就看著他不順眼了,他們恨不得找個機會將他威風凜凜的的勢力,連根拔擢。因此,這次楊惲之所以僅僅會因為幾句看似無關緊要的指摘朝政的讖言,惹得身家破敗,其實就是長安城中的新貴富豪們對他蓄謀已久的顛覆,雖然從表麵上看,向皇帝劉詢進讒言的,隻是劉詢的故交太仆戴長樂。楊惲自然深明其中的關節,太仆是掌理皇帝的輿馬和馬政的禦前侍從官,是皇上麵前的第一言行官,跟他一樣位列九卿。戴長樂同時也是聯係新興權貴與皇帝接觸的樞紐,因此他背後的人脈可想而知。

如果照著楊惲不屈不撓的脾性,今天他上張敞府上來辭別,必定是要擺出顯赫駕勢的車仗,大搖大擺地在長安城裏大事排場的。但是這樣的話,他隻能給張敞家門添麻煩。張敞素以君子自居,實際上在當今滿朝權貴之中,也隻有張敞配得上君子的稱號。雖然楊惲對“君子”這種規範化的為人楷模的本質頗有腹誹,但是對能夠做到細雨無聲的君子,他還是很欽佩的。這正是他跟張敞生活誌趣迥異,然而卻能夠成為知交的人格根據。更何況,他今天還得跟他的大姨子、他妻子髻煙的姐姐,曾經和他一起演繹過一段梅雪情事的築月,做最後的辭行。因此任何將因為自己的意氣行事而引發的不愉快,都在他的慎重考慮之中。

他的美豔如花的妻子髻煙,是在去年冬至的時候,患急性肺炎去世的。在患病之前,她曾經不時癡癡地端詳著她的姐姐築月送給她的那盒禦賜的燕支,癡癡地琢磨著,好像那不是一盒化妝品,而是精於卜筮的女巫手中的一塊千年的龜殼似的。忽然有一次,她禁不住那豔紅的誘惑,從盒子裏摳起一點燕支,和著熱水吞服下去。然後她就像是上了癮一樣,每天都要服食一點燕支,沒想到不到一旬,她便全身滾燙,臉色潮紅得就像燕支本身一般了。到楊惲請了宮中最有名的酈太醫給她看病開藥時,已經無濟於事。她終於還是像一朵梅花,隨風而去了。髻煙閉眼前,流著淚緊緊地拉住他的手說,夫君,請你代我告訴我姐一句話,她當初的選擇是錯的,她不該放棄你,可是陰陽差錯,我卻替她享受了這麽多年的福氣,可笑我當初出嫁的時候,還尋死覓活的。這都是報應,我認了!

楊惲聽了這話,禁不住淚如雨下。本來他在得到劉詢的宣判時,是想悄悄地離開長安的,但是,為了一抔黃土下的髻煙,他還想最後再見上築月一麵,另外要問她一句讓他刻骨銘心的話,這句話已經在他心裏梗了兩個多月了,就像淤積的血塊,不吐不快。

現在他來了。張府的門楣他不陌生,除了多次的身臨其境,他有時候還在夢中來到過這裏,當然,那是因了懷念築月的緣故。今天他在走進這座府門的時候,步伐顯得有些沉重,因為他明白,這有可能是他最後一次造訪這裏了。一切情緣,都將在今天揭曉。


4


張敞一聽到家奴傳報,即整肅了一下衣裳,快步來到大門外迎接。楊惲既然已經被貶為庶人,因此他也就毋需按官場上的那一套排場來接待楊惲了。他穿的是深藍色的棉袍,頭發隨意地挽著,上麵插了支於闐墨玉簪。楊惲披著一襲雪貂大氅,站立在雪色之中,猶如一株積壓著霜雪的玉樹。

張敞看了,暗地裏喝了聲彩。

楊惲就是這種人,即使是在躓仆之時,也難舍去孤傲之氣。張敞跟他見了麵,也不客套,就拉著他的手,進了府門。楊惲說他府上的車馬行仗早已經安排停頓,傍晚時候即可踏雪啟程。張敞笑著問說為什麽不多在京中逗留上幾天,等大雪消停的時候再回華陰?當然他問的隻是客套話,因為皇上綸音已定,楊惲必須在三天內離開長安。楊惲說,我看著朝中那些臭臉孔就來氣,早一日回家,早一日清靜,況且在雪中跋涉,別有一番妙趣。

張敞知道,這就是楊惲的風格。他笑著說,如此說來,在下該當送你一程,與你共賞雪景了。楊惲也笑著說,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兩人哈哈大笑,握著的手都緊了緊。楊惲又說,子高兄,這回我算是看透了,這人生在世,富貴難再,須當及時行樂,我家在華陰廣有田產,聲色犬馬,一應俱全,從前的滿腹牢騷,權當是放了一個響屁,不過這屁不放不爽啊!張敞大笑了,說,倘若子幼兄今日不是要趕著上路,我當與你一醉方休。

張敞府第的建築結構,純粹是實用型的,占地又少,幾乎不算是官宦人家。它在楊惲看來,就顯得十分的寒磣。楊惲笑著說,如今剛發達的權貴人家,都在郊野圈地置產,極盡山林之妙趣,隻有子高兄你還故作清寒,以此博取累世之虛名,當真是深入淺出之舉。張敞笑著說,我身為京兆尹,居住於天子腳下,斯是陋室,雖是清寒,卻心安理得。楊惲說,子高這話似是在貶斥我歸隱林下,寄情於聲色犬馬了。張敞搖了搖手,笑而不答。

兩人在經過庭院時,院子裏的幾株白雪裹襲著的梅樹上綻放的點點紅梅,一下子就吸引了楊惲的注意。梅樹上新梅煥發,白中透紅,別有情趣。楊惲笑著說說,子高,以前到你府上來,倒是沒注意到這幾株頗有意趣的梅樹。張敞說,可能是那時梅花可能還沒有綻放吧。

兩人來到廳上,那裏已經安排下兩桌酒席,兩人分頭坐了。楊惲有點心神不定,張敞便笑著讓一邊的焉奴,快去請夫築月出來,就說貴客已經到了。

築月款款地從後廳出來了,她跟楊惲打了個照麵,兩人暗裏都吃了一驚。築月吃驚,是因為她不知道今天來的所謂貴客,居然果真便是楊惲,看來她的預感是對的。顯然張敞這次是有意瞞著她,然後再給她一個五味雜陳的驚喜,——如果他已經窺透了她的心思的話。而楊惲吃驚的,卻是築月眉心上的那朵鮮豔欲燃的紅梅,以及兩道彎彎的青黛娥眉,格外醒目,乍看上去,給人一種不寒而栗的冷酷的豔美。她眉心間的那朵銅錢大的紅梅,突然間讓他想起了去年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髻煙的臉色。以前他到張府來,築月都是淡妝相見的,她似乎從來不刻意去裝飾右眉上的那個疤痕。他不知道今天築月為什麽忽然畫了眉,而且還在眉心中嵌了朵梅花。

築月極力掩飾著內心的躁動,勉強笑著給楊惲行了個禮,便在張敞的身旁坐下了。她低眉順目、卻又慢條斯理地調撥著正擱在火爐上慢火燙著的酒缸中的酒水,屋裏登時彌漫起一股沁人心脾的椒香味。

張敞說,今天是上元節,按照孝武帝當初設下的規矩,當是祭祀之時,府中正好置備有新釀的椒柏酒,聊以與子幼話別。說著,他微微抬頷示意,築月便在他跟楊惲的觴中各添了酒。

楊惲執觴在手,把玩了一下,笑著說,子高的爵器,雖是古雅,卻不如玉器溫潤,什麽時候到我弘農家中,與你以於闐碧玉杯痛飲,方為一快。子高兄,據我所知,按照習俗,正月飲酒,必須以年齡小者先飲,原因是年齡小者得歲,因此先賀之以酒。年齡大者失歲,因此隻能在後飲酒,子高與我,不知是誰年長?

張敞說,我是孝武帝天漢四年生,歲值甲申,如今已是癡長三十九年了。楊惲說,我是孝武帝太始二年生,歲值丙戌,今年已是三十七歲。兩人說著,不覺都看著築月。築月雙手捧觴笑著說,妾身自嫁入張家,已有六年,這酒妾身先自飲了。

張敞與楊惲舉杯對照一下,也各盡了一觴。

楊惲笑著調侃說,子高,築月今天眉間的這朵鮮豔的梅花,正與雪天相映成趣。他心裏想到的,是築月可能聽說今天他要來辭別了,因此刻意裝飾了一番,算是體麵的訣別。然而少年時的那段似是而非,渺如輕煙的情愫,真的是渾然天成,可遇而不可求,那是任何的歲月與畫筆都難以描摹的。

築月看了張敞一眼,張敞笑著說,今日早起,我忽然想到時值上元,卻是漫天飛雪,又見庭院裏幾株梅樹新朵初綻,也是閑中無事,因此突發奇想,便給夫人畫眉,實是無聊,讓子幼見笑了。隻是不知夫人的眉眼可否入眼?

楊惲盯著築月的眉目觀望了一會,心裏忽然顫動了一下。他記起了十幾年前那次在雪天裏采梅的故事,正是那時,築月偏向眉心處的右邊眉毛,留下了一點疤痕,那裏再也沒有長出眉毛來。他因此一直引以為憾,他在那年到趙家向築月求婚時,甚至信誓旦旦地跟築月許諾過,他要傾盡全力,為她找到消弭那個汙點的最好的處方。然而幾年過去了,築月嫁給了張敞,他的諾言仍然沒有實踐。

他想,張敞今天突然給築月畫眉,會不會是在嘲笑他當年的薄幸呢?於是他喝了一口酒,笑著說,子高,你真是用心良苦啊!

張敞皺了一下眉毛,身子往前傾伏了一點說,子幼此話怎講?楊惲說,築月眉間的梅花,分明是用鮮血調就的顏料畫的!你是想在我離開長安前,給我一個意外的結局?其實你我心裏都非常的清楚,在你我多年的交往中,我們的友誼已經遮蓋了我對築月真實的情感。我想,如果說築月是一塊美玉的話,那麽我們都已經把她珍藏在內心裏了。所謂美玉微瑕,築月眉間的斑點,是我一生無法彌補的遺憾,你即便妝飾的再好,也是無濟於事的。子高,隻是不知這畫料中的鮮血是你的,還是築月的?

楊惲在說這話時,臉色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因為忽來的怨怒,漲得通紅。築月的臉上,卻輕煙似地掠過了一絲冷笑。


5


張敞聽了楊惲的話,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他說,子幼有所不知,這畫梅花的顏料,原是數年前聖上禦賜給我的西域樓蘭國王子的貢品“紅藍”燕支,倘若不是今天看到院中梅花新綻,觸及我靈犀忽動,我幾乎就已經忘記這盒燕支了。那燕支的確如你所說,就像鮮血一般紅豔。子幼但請細看,今日築月的眉色,是否因此煥然生輝了?

楊惲看了築月一眼,見她眼神飄忽,欲言又止的樣子,便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不過他心裏卻十分納悶,因為去年中元的時候,髻煙去探望剛剛小產不久的築月時,就帶回了一盒劉詢禦賜給張敞的極品燕支,難道說那禦賜的燕支不止一盒?

他正疑惑著,這時,築月突然抬眼深深地瞥了他一眼,然而那目光中卻滿是冷意,甚至還帶著些許怨恨和嘲弄的意味。楊惲隻覺得心上猛地被狠狠敲打了一下。他把剛想說出口的話又給吞了回去。他從築月的目光中已經窺覺到,築月似乎對張敞隱瞞了些什麽重要的事情。那麽她到底隱瞞了什麽呢?難道那盒貢品燕支,真的就是讓髻煙死於非命的罪魁禍首?

他的眼前頓時又浮現起髻煙臨死前痛苦的表情,她骨瘦如柴,然而卻臉色潮紅,不像是一般的肺癆。於是他忍不住脫口說道,子高,你說的那盒禦賜的燕支,其實築月早就在去年中元時,就贈送給髻煙了。髻煙後來無意中吞服那盒燕支上了癮,直至死亡。所以,我今天來到府上,想要問築月的一句話就是,那盒燕支究竟是怎麽回事?我這人襟懷坦蕩,因此也不想帶著一個曾經讓我傷心欲絕的疑團,離開長安。

張敞聽了,神色顯得十分的訝然,他望著築月,隻見她正略微仰著頭,輕輕地咬著牙冷笑著。築月說,楊大人,你要問我的這事,還不如問我夫君為好,在把那盒燕支贈送給我妹妹之前,我還沒有用過它呢,裏麵的燕支原封不動,這點髻煙應該跟你說過吧?你想,我夫君公務繁忙,我即便每日粉妝,也就是對影自憐,他又哪裏有時間光顧我的臉麵?

張敞心弦似乎被一隻纖纖素手拽了一下,他笑著說,那禦賜錦盒我也隻打開過一次,那還是當著皇上的麵掀起了盒蓋,它留給我的唯一的印象,便是那瘀血般的青紅色澤。子幼你的意思,無非是指那燕支中藏有什麽古怪的、誘人的毒素,以至於讓你夫人嗜服致命。果真如此,那也隻能說是那個西域王子的惡毒蓄謀了。我與築月對其中暗藏有什麽毒素,其實一無所知,——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有什麽毒素的話。

楊惲於是盯著築月說,築月,你看著我,我隻想聽到你的一句實話:在將那盒燕支送給髻煙之前,你真的沒動過裏麵的燕支嗎?

築月冷笑著說,楊大人,你太自信了,聽你的話意,你好像是在懷疑我因為嫉妒我的妹妹髻煙嫁給了你,因此便在燕支裏做了手腳,毒死了髻煙?這在你的思維邏輯中倒是很合理的,因為你很了解我們姐妹倆的脾性。我跟髻煙從小到大就一直在相互攀比,暗中嫉恨的。

楊惲說,我想問的就是這件事。你知道,當初家父上你們趙家去提親時,我想娶的是你,可你卻莫名其妙地拒絕了我的禮聘。結果是你父親不好意思冷了家父的臉麵,最後便讓髻煙嫁給了我。九年時間對於你我來說,都是痛苦的煎熬。雖然我知道當年梅樹下的言笑晏晏,不能當真,可我實在想不出來你要拒絕我的理由,因為那時你跟子高還沒有見過麵呢!

築月說,這事得問你自己。我曾經發誓要等你六年,如果六年內你不來提親,那麽我們之間也就恩斷義絕了。可你卻整整讓我多等了三年時間,在那三年時間裏,我的心在不斷地冷卻。你娶走髻煙之後,不久張家的人來提親了,我就嫁給了我的夫君。

她執著張敞的手,笑著說,夫君,我嫁給你,正是天賜良緣。

張敞笑了笑,閉上了眼睛。當初他也是奉父親之命去下聘的,在見到築月之前,他心目中女人的概念,就是他的母親,還有身邊的一些忙忙碌碌,品味不高的丫鬟。跟築月第一次會麵,對他來說,她跟其他的女人似乎並沒有什麽區別,雖然他曾經聽聞過她才藝出眾,容貌萬端,是個遠近聞名的很有品味的女人。但是,當築月成為他的妻子的時候,她跟其他的女人就有了本質的區別了,她成了他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他覺得,女人之風情,實在是對“忠”和“義”的最好的補充。這也是今天他想要告訴楊惲的主題,不過他不想把話說的太白,畢竟他跟楊惲不但是政治上的盟友,而且還是在意趣上十分投合的知交。他們不但推心置腹地辯論過朝政,而且還多次的在酒後放浪形骸。

他看了楊惲一眼,看到楊惲也在看著他。兩人都尷尬地笑了笑,似乎是心領神會似的,都擎盅一飲而盡。


窗外雪色越來越濃。楊惲起身說道,子高,築月,該告辭了,寒風凜冽,隻怕車馬不禁風雪。張敞送他來到大門外,楊惲突然笑著說,子高的手筆真是高妙啊!你用一朵梅花,終於揭開了我心中殘存的一個疙瘩。

張敞歎了口氣說,子幼,其實皇上才是真正的大手筆啊。你想,當時西域的樓蘭國王與我朝交好,而王子卻暗戀王後,試圖密謀篡位叛逆,他進貢的焉耆燕支,是假借樓蘭王的名義的。王子當然知道皇上最寵幸的許貴人酷愛燕支。因此依我看來,那燕支很有可能就是用毒素調製的,他是想借刀殺人,分裂我大漢與樓蘭王的關係,然後激皇上對樓蘭用兵,他好從中漁利。皇上聖明,焉有不明個中委曲的?

楊惲皺著眉頭說,以你說來,皇上既然已經明白樓蘭王子進貢的燕支盒中的陰謀,那他為何還要將這尤物賞賜與你呢?!

張敞微笑著說,因為那天朝覲時,我不該饒舌,越位說了幾句皇上新寵許貴人娘家人的諫言。我想,皇上賜我燕支,也不過是一時遣散意興罷了,然而此事卻讓我惕然心驚,從此行事誠惶誠恐,而你在朝中卻依然我行我素,致有今日之蹇舛。自從皇上禦賜我燕支錦盒之後,朝野內外,便在哄傳著“張敞畫眉”的風流故事了。其實我勞於公務,哪有閑心給築月畫眉?今天我之所以要演繹一段畫眉情事給你看,無非是想跟你分享這一份意外的收獲而已。子幼,你這一走,我在朝中便孤掌難鳴了,行事隻能更加低調保守。

楊惲說,可是我有點糊塗了,子高,你既然知道皇上賜你燕支的用意了,你為何又要將它送給築月?你這不是要讓她送死嗎?!

張敞依然微笑著說,大凡一物是寶是祟,端的隻看執掌物事者。我沒有去動過那盒燕支,我敢擔保,築月也沒有去動過它。但是,髻煙卻禁不住誘惑,把它打開了,這就是命!子幼,你現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07/07 秦無衣 於 Santa Monica

本文刊發於2009年《山花》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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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ckGrape 回複 悄悄話 Wonderful fiction! But ending seems a little lengt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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