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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 群英會

(2006-05-25 15:52:04) 下一個





本故事中人物純屬虛構,如有雷同,請勿對號入座!此記。


1


我剛分配到海峽電視台電視劇中心的時候,正趕上中心準備籌拍電視係列劇《三言》,《二拍》.中心常務付主任李馗向全國各地大撒請帖,邀請各路搖筆杆子的都來參加他的《三言》,《二拍》拍攝籌劃會議.李馗在帖上寫道:

"時值盛夏之後,金秋將臨,閩江之畔,碩果累累.兄弟恭迎諸同業文友踐跡."

那李馗六十年代時,還隻是報社裏一個不起眼的排版工,七十年代末,不知從什麽地方搞了一個前國軍將領回歸大陸的題材,編了篇小說,獲得第N屆全國優秀小說獎,於是一舉成名.聽說96年中心剛成立時,台長侯愛材任命他當時正賞識的一位付台長陳鬆兼任中心主任,李馗因為不是黨員,隻能任常務付主任,主持中心日常工作.李馗對這種有實無名的安排很不滿.他多少也算個文人,而文人最看重的畢竟還是名份.李馗覺得自己成了二房,心裏有氣,就私下裏糾集了一些親信手下聯名簽了一份類似"勸進表"式的文書給台裏,說李馗能力出眾,堪當重任.未果。

會議定在中心剛建好的拍攝基地舉行.李馗是這次會議的組織者,因此在會議開始前半個月他就忙開了.他粗黑的大手一揮,三十萬元就成了會議經費.會計嚇了一跳,趕緊去找陳鬆.陳鬆笑道:"中心剛成立,要造成全國性的影響,就應該有大家風度.你在帳麵上再加五萬, 我們不能丟麵子."

李馗吩咐他一手提拔上來的辦公室主任黃娜娜直接負責會議的組織安排,而由中心另一位掌管資料庫的高秋配合她的工作.黃娜娜以前在前鋒話劇團跳過舞,年過四十了,身材還跟女孩似的,臉上也沒什麽皺紋.她很不高興地說道:"高秋她又不是辦公室的,我怎麽差遣她?看她那整天鼻孔朝天的傲雞雞的樣子,誰敢派她的活?"

李馗說道:"這是陳鬆的意思.高秋她是陳鬆介紹進來的,你一定要跟她搞好關係.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黃娜娜從鼻孔裏哼了一聲.

李馗派給我的活是擔任會議的文書,即整理材料,埋頭作會議記錄的那種.我說這不是秘書的工作嗎?李馗拍拍我的肩膀說道:"怎麽,委曲你了?這次來的可都是全國的名流,正好給你一個學習的機會.你知道嗎?我從前就幹過排版工.凡事總得從頭做起."

那天晚上,陳鬆要宴請上海來的一位著名女演員虞浪,把我也叫了去.陳鬆是搞政工出身的,對影視戲劇專業並不很在行,所以就特別喜歡跟名流湊在一起.他跟李馗一樣,都是胖乎乎的,頭發象從前的華國鋒一樣往後梳,沒事時就拿出一把牛角梳子梳理一下頭發,說這樣可以順便整理一下頭緒.我和陳鬆先到了廣東酒家候著.陳鬆對我說道:"我們台裏跟中心的人際關係很複雜,你要小心,千萬別自作聰明.看你老實,我把你當小兄弟看了."

我心裏稍為不快,但臉上還是堆滿了笑容.這時瘦瘦高高的葉導來了,他衝我點了點頭,就在陳鬆身邊落座了.葉導問陳鬆說:"老板,今天李馗來不來?"

陳鬆笑道:"我叫過他了,來不來是他的事.最近他忙著呢!"當初李馗鬧“勸進表”時,陳鬆也看到了那文書,於是對李馗和中心裏的一些人耿耿於懷。但他表麵上仍是一團和氣,見人就笑眯眯的.凡能在電視台混的,一般都要比別人多幾根肚腸.

葉導便冷笑一聲:"他忙個屁!"

葉導六十年代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他最先分在前鋒話劇團,文革後被下放到閩西,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回到清城.他在閩西的日子是給中學生上課.多年下來,他的意誌被剝蝕的一幹二盡,於是終日以酒為友,心情衝淡.後來據李馗私下裏告訴我,文革之後恢複高考,葉導的班考了倒數第一.原因是他每天上課時,通常隻講授天下名菜的烹飪方法,激發得學生們的口水流淌了滿脖子都是,因此到高考時全班畫了鴨蛋.校長大怒,拍著桌子對他說:"要知道這樣,我早讓你到食堂負責工作去了."

八十年代中期,台裏籌辦電視劇部,葉導被挖了回來.他拍了幾部單本劇,那時電視劇新鮮的要命,他的戲播出效果在同行中反應還不錯.他後來參加了"聊齋"劇組.每天他帶領劇組出去拍攝時,安排好場麵跟鏡頭之後,他就打起了盹.拍攝結束,場記過來推了推他,他乍然而醒,便抹了把臉,朝場記兼製片小劉叫道:

"快去搞幾瓶啤酒,讓大家輕鬆輕鬆."

小劉後來也成了電視劇部的導演.他見誰都說:"葉導大智若愚,把我們扶上路了."

這時葉導掏出一包煙,替陳鬆點上一支,說:"陳台長,科班出身的跟江湖上的草台班子就是不一樣.像我們的一紙文憑,就夠他們忙乎一輩子了."

陳鬆笑眯眯地吸著煙,說:"葉導,我的學曆也不怎麽樣,不就是省委黨校出來的嘛?是不是也算草台班子啊?!"

葉導慌忙笑說:"哪兒話呢!你們才是真正的帶頭人!"

陳鬆聽了這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接著來的是劉導,他現在已經是中心的付主任了.劉導在中心三個正付主任中地位最不顯眼.他原是京劇團出來的,自幼就在舞台上打滾,滾來滾去終於滾到了官場上.劉導跟我和葉導寒暄了幾句,便跟陳鬆湊在一起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過會兒女演員虞浪來了,她已經快五十歲了,不過因為保養得好,仍然眉目清秀,顧盼生輝,看上去就像是四十出頭的模樣.葉導忙搶上幾步,緊緊握住餘浪的手說:"老同學,你看你看,才一年不到沒見麵,你又年輕了十歲!"

這話把虞浪樂壞了,笑著說:"老葉,以後我再也不敢見你了,再年輕十歲,我就不像老太太了,你又要來追我了."

葉導忙說哪裏話哪裏話.大家都笑,便相讓著入座了.

虞浪吃了幾筷子菜就不動了.陳鬆問她說是不是菜太鹹了?虞浪說:"我來清城幾次,這裏菜的味道已經習慣了.不過是因為這些天老沾葷味,胃口就上不來了.我下劇組的時候胃口最好,有時一口氣可以吃下三碗米飯."

陳鬆說:"我胃口什麽時候都好,飯是本錢哪.我現在是能吃一天就賺一天."

葉導叉了一筷子石癍魚,沾了點芥末跟醋填進嘴裏,還沒來得及咽下就說:"難怪小虞你青春長駐,真是養顏有術.我吃菜從來都比較精細,好菜便吃,烹飪不好的用鼻子嗅嗅就知道了.都懶得動筷子.現在夠味的菜越來越少了.想當年在閩西……"

劉導趕緊端起酒杯笑著說:"葉導,我敬你一杯."便把葉導的冗長的故事給堵住了.

大家菜都吃得很少,隻有葉導和我吃得比較起勁.酒過數巡,陳鬆的眼睛都紅了,他的情緒顯得有點不安,兩手捋著筆直的頭發.他的頭發本來梳得油光泛亮,此時全都亂了.隨後他拿了根牙簽,身子往後一仰,眼睛看著天花板,說道:"今天虞大姐在這,我本來不想多說,家醜不可外揚嘛.不過中心有的人臉皮實在是太厚了.當時拉了十來個人搞什麽聯名簽字,這不是對組織的不信任嗎?別以為得過什麽獎就了不起到天上去了.誰不知道他的底子啊?!那檔案簡直就不能看的,一塌糊塗.他不給我麵子,還指望我給他麵子?!"

葉導和劉導雖然知道陳鬆罵的是李馗,但兩人的臉色還是有點難堪.他們倆當初都在“勸進表”上麵簽了字的.虞浪看陳鬆喝的有些高了,就拿起酒杯笑著說:"大家難得聚在一起,我敬陳主任一杯."說著喝了一杯.

陳鬆說:"虞大姐方便的話,再在這裏呆兩天,過兩天到我們中心基地去走走."



2




會議是在九月初召開的.

負責會議管理的辦公室主任黃娜娜,突然發現了一個致命的忽略:拍攝基地水管中出不來水!

李馗急得兩眼都突出來了,一支接一支的抽煙.黃娜娜說:"這基地屬於清城郊縣地域,水電都要通過它們.他們是地頭蛇,拿他們沒辦法的."

會務高秋說:"陳主任跟這一帶當官的很熟,他也許有辦法.請他給縣裏打個電話試試看."

李馗沉吟一會說:"那你去試試. "

陳鬆接到高秋的電話後很不高興,說:"這麽大的事情他李馗幹嘛不自己跟我說?!"

高秋忙把話筒遞給一邊的李馗.李馗隻好摟著話筒,跟陳鬆聊了半天,那表情就像是要約情人出來喝咖啡似的.

第二天水電就通了.李馗罵了一句,但臉上仍然是一付興高彩烈的樣子,一件尷尬事畢竟解決了.

各地名流們三三兩兩地陸續來了.

那天,我正在宿舍睡大覺,李馗風風火火衝進來,把我從床上拎起來,給了我一支煙,要我負責去接客人.那兩天我拚命跑機場,手上持久地托舉著一塊寫著名人們名字的牌子,隨後便有些大老爺們聚到我身邊.這些人看上去就象是種莊稼的,但一報出名頭卻讓人吃驚.我在湊齊一輛麵包車的人數後,便把這些名流送到中心的拍攝基地.他們中不少人我以前斷斷續續地都翻閱或觀看過他們的作品,見麵時不免說一些欽仰的話.大家都故意地謙虛說哪裏哪裏,又說年輕人前途無量等等.

會議開始前一天來了幾個人,是李馗親自開著老奔去接的,看來這幾人來曆不凡.

幾個名流都是北京來的,為首一位老頭形象枯瘦,手裏掄著一根竹杖,健步如飛,聲音洪亮.他就是這次會議的押陣人物魏老.

魏老成名於三十年代,跟我以前的老板曾是同學.跟早先來的那些名流相比,他算是老前輩了.到了基地,一眾名流都擁上前去與魏老寒喧.魏老居然能隨口叫出其中一些人的名字,隨即批評了幾句他們的近作.大家對魏老的博聞強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些沒被叫上名字的人心裏若有所失,暗罵道:"什麽了不起的,欺世盜名罷了!"

魏老一邊行走,一邊跟身邊的人說:"剛才在飛機上,我還跟周年聊起毛澤東當初決定國旗的事呢.周年他硬說五星是五族共和.毛澤東當初跟張治中解釋時就說了:一個人是人,兩個人為從,三個人是眾,四個人,便是人民大眾一起奔向共產主義這個大星星.張治中提議要設個國旗專賣局,毛澤東說了,可以,到時你去當局長."

大家都笑.

魏老來到他的住處時,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前來迎接的高秋所吸引.那天高秋穿了一條超短裙,上身是低胸背心,頭發染成褐色魏老忙前進一步握著高秋的手說:"你怎麽這麽像我當年在重慶認識的一位女演員?可惜她後來被江青迫害死了.你是北方人吧?不過看你清秀的樣子,又像江南一帶的."

高秋高興地說道:"我媽是上海人,我爸是山東東平人."

魏老說:“這就難怪了.是'風流雙槍將'董平和武鬆的老鄉.武鬆所在的清河縣古時就屬東平.有空多到我房間坐一坐,聊一聊.我也是山東人.”

魏老住進中心基地的最高級套房後,隨即便要洗澡.他一擰熱水龍頭,噴出來的卻是涼水.他全身一激靈,打了個噴嚏,於是拿起電話便對李馗說:"九頭鳥,你想把我凍死嗬?!"

李馗趕緊叫來高秋.高秋說:"這些後勤設施的事是黃娜娜負責的."

李馗又叫來黃娜娜.黃娜娜乜著眼說:"我隻管水電,你可沒讓我負責供應熱水."

李馗一拍桌子道:"你們再這樣,我另外叫人來.你們看看來的都是什麽人?再這麽鬧下去,我的麵子往哪擱?人家不都是衝我來的嗎?好了,你們叫幾個人拎幾桶熱水到魏老房間去."

黃娜娜冷笑說:"是不是還要給他搓背啊?"

李馗道:"辦事要有分寸.你們想搓就搓好了."

那天晚飯後,魏老到江邊散步,迎麵碰上高秋.魏老揮著竹杖,笑著說:"小老鄉,咱們正好一起去溜達溜達."高秋一口答應了.

倆人散步回來後,在魏老的房裏呆了一個多小時,其間有幾個名流要拜訪魏老,結果都吃了閉門羹.

黃娜娜便找了李馗說:"老板,幹脆叫高秋陪魏老得了,除了這之外,她還能幹什麽?整天礙手礙腳的. "

李馗顯然也很不高興,不由說道:"這回陳鬆綠帽子戴得可是亮晃晃的!"

黃娜娜冷笑說:"他不也給人家家裏那位戴綠帽子了嗎?!"

李馗看了她一眼.黃娜娜的臉突然紅了.

第二天,高秋一大早就來找我,她把幾張紙遞給我道:"這是昨晚我采訪魏老後連夜趕寫出來的文稿,你幫我改一改,到時候跟通訊稿一起發出去."

我嚇了一跳,我吃驚並不是高秋來的突然,而是我絕對沒有想到她還會舞文弄墨這一手.我看了標題:"樂莫樂兮新相知——走近當代'屈原' 魏老."

於是我便問道:"這題目是魏老給你取的吧?"

高秋睜大了眼睛說:"神了.你怎麽知道的?是魏老告訴你的?他還跟你說了什麽?" 我說是我自己瞎猜的.她像是鬆了口氣.我翻了翻文章說:"稿子先留我這,至於能不能發還要李馗的簽字."

高秋說:"好吧,到時我再在後麵附詩一首."

她的話讓我猛地打了個冷顫!

我發現高秋雖然整天鼻孔朝天,目中無人,可腦子裏其實還是空蕩蕩的,肚子裏的東西就更不要說了.她的稿子別字多得讓正字相形失色.但她畢竟還是把那位叫魏江南的當代屈原的簡曆寫完整了.

魏江南自幼放蕩不羈,八歲鬧學,十八歲離家逃到上海.後來與同鄉藍蘋小姐有過短暫的來往,但還沒有發展到床上去.因為他思想過激,被國民黨關進大獄,一直到國民政府撤到武漢時才被解禁.高秋用在我看來是詰曲聱牙的文字,描述了當代屈原的氣節,諸如在與國民黨跟江青的淫威鬥爭麵前寧死不屈的傲岸.高秋最後用充滿激情的文句來結束自己的采訪:"啊,魏老,您是一座不可逾越的豐碑,將永垂不朽!"

在我的知識跟印象中,魏江南好象隻有兩本研究《楚辭》的專著,其中一部還是考據論著.不知這當代屈原的高帽從何處而來?他解放後一直從事出版編輯工作,鮮見文著.他給我的名片上寫道:"退隱在家,述而不作."

看起來,他的名聲主要還是靠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維持的.文學史本來就是被兌了水的.德高望重的人自己來調配一下有何不可?後生晚輩,多少人就靠前輩文人的模糊人生經曆,得了教授博導,混得妻榮子貴的.魏江南相比之下,隻不過比別人露骨一點,大方一點.不像有的人既要欺世盜名宣淫,又要把自己塑造成道德風範.魏江南認為:"現在很多人都從毛澤東的私生活方麵去攻擊他,有人還寫了回憶錄揭露他在這方麵的荒淫,這是極為無聊的.大家試想一想,如果當初老毛要選妃子,那良家女子自願拎著褲腰帶排隊的,隻怕從北京會排到濟南去.偉人是不能犯錯誤的,一犯錯誤誰都往你的頭上拉屎拉尿.何苦呢?所謂吃不了兜著走,你死了你還兜著往哪兒走?"



3



第一天上午開的是歡迎會.廳長兼台長侯愛材也來了.侯愛材見到魏江南,便抱歉說:"魏老,你是我們的老朋友了,本來我應該親自去接你的,因為我媽來了,隻好請老李他們先關照一下."

那時會議廳中已經坐滿了人,魏江南把身子一仰,笑道:"愛材啊,你不但愛材,你還更愛媽呢.難得難得."

眾人都笑.

這時,北京來的作家周年說:"會議還沒有開始,我隨口侃幾句.現在一些讀物上的錯別字簡直是橫七豎八了,像我們耍筆杆子也經常有字誤.舉個例子,人材的材分明應該是侯廳長名上的材字,可很多人都寫成了才能的才.還有,倒楣的應該是門楣的楣,說是你家沒指望了,而不是發黴的黴字."

周年原指望自己的話能招來笑聲,沒想到居然沒有一人附和他,於是大覺無趣.

侯愛材扭頭問過李馗周年的身份後,笑著說:"我當初上古漢語課時,老師給我們解釋過'年'的原義.年據說是一種類似於鬼怪的動物,經常在冬末春初騷擾人間.後來人們發明了鞭炮等驅逐它,稱為過年. 年字現在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哪有鬼怪的樣子啊?"

周年的臉色黑將下來.大家都顧左右而言它.侯愛材起身握了握魏江南的手道:"我還有一些瑣事,不能奉陪.這裏的會議由付台長陳鬆和李馗同誌負責主持.魏老,你是我們的老朋友了,又是學術界的泰鬥,你一定要和大家一起暢說欲言."

魏江南半眯著眼,笑著說:"愛材啊,這話可是你說的!到時候別怪我口沒遮攔。"

侯愛材臨走時看了李馗一眼.李馗正跟周年說話,沒注意到.陳鬆注意到了,於是吐了個煙圈,冷冷一笑.

午飯後,魏江南走出餐廳後東張西望的.我走上去問說:"魏老,天氣熱呀,你不回房間休息休息?"

魏江南笑說:"我還精神著呢。快入秋了,南方居然還有蟬聲.我一聽到蟬聲,便覺得清靜的不容易.咦,你看到高秋了嗎?"

我告訴他高秋到陳鬆的房裏匯報工作去了.魏江南笑說:"原來她連一天的貞操也守不住!那個上海來的演員虞浪虞美人走了嗎?"

我說她訂的好象是明天晚上的機票.魏江南歎口氣說:"我65年見到她的時候,她比你現在還年輕呢.人生在世,真如白雲蒼狗.當年的虞美人如今也已經是半老徐娘了。"

下午的會議由陳鬆主持,隨後由李馗介紹《三言》《二拍》的總體拍攝計劃.李馗設想將該小說集拍成五十部一百集,總投資是四千萬,平均一集四十萬.這個計劃引起會場內短時間的喧嘩.

李馗摸出一隻煙,慢慢點著了.他的煙總是藏在口袋裏,他抽的都是高檔煙,他怕有人會不知趣地跟他分享尼古丁所帶來的樂趣.

陳鬆也點著一支煙,一邊悠悠的摸著刮得發青的下巴.我正在做記錄,聽到沒有下文,便放下筆,也點燃了一支煙.大廳裏一下子沉寂下來了。

突然,魏江南說道:"這經費投入問題不算大事.我想這次會議該討論和解決的事,應該是創作的主導意向,劇本的統籌規劃問題.我們這些人囊空如洗,投資多少跟我們都沒有關係.大家不說,我賣個老麵子就先說了."

大家都靜靜地望著魏江南,房間裏隻有嫋嫋的煙霧彌漫著.魏江南幹咳兩聲說:"先說幾句題外話。我要提到抽煙的事,希望不致引起在座煙兄們的不快.我一輩子最討厭煙味,更不要說煙的害處了.我的一位朋友,整天被老婆逼著戒煙,後來就躲到衛生間裏抽.何苦呢!我看到我喜歡的人在抽煙,我就把他的煙盒拿走,等到我看到我不喜歡的人時,我就把煙遞給他."

李馗笑說:"魏老,你是要拿走我的煙還是把煙遞給我?"

魏江南說:"你已經無可救藥.再抽上十年九載,你也就功成名就了.實話說了,老年人都是從青壯年過來的,但青壯年不一定會成為老年人."

說著,他的目光朝我這邊溜了一下.接下來我的思維便有些蒼白了.我捏著煙的手一下子變得很不自然了.

魏江南掏出一塊手絹捂捂嘴道:"我的沒遮攔的嘴巴讓我蹲了二十年的牢.我這人沒其它本事,就是脖子上扛了一張大嘴.前年去台灣,那邊的老朋友勸我留下來.我說共產黨文革時關了我十年,但國民黨當初也關了我十年.所以我還是回來了.一個大嘴巴的人都喜歡擁有眾多的聽眾,台灣彈丸之地,我要放個屁全島都聞得到."

陳鬆聽得嘩嘩大笑了起來,並趁機大咳了一陣.李馗跟著也幹咳兩聲.魏江南道:"你們不要笑,也不要咳,下麵我就要說正文了.解放後第一版的《三言》《二拍》就是我主持編版的.當初出版的主導思想就是古為今用,推陳出新.所以我在編輯時刪去了眾多的精彩的性描寫."

來自上海的一位著名的導演白河忍不住插話道:"當初我正在上大學,大家爭搶著看這些書.可惜看到精妙之處,都不見了下文. 大家若有所失,又不敢公開討論,心底下都恨不得掐住你的脖子,問個究竟."

葉導笑道:"怪不得當初看你整天心神不定的,晚上睡覺還打著手電筒,原來你是在看那些玩藝兒嗬."

虞浪笑道:"那時班主任還當著全班的人表揚你學習用功呢!"

白河慌忙搖手道:"別提了別提了."

魏江南道:"那時還算百花齊放.文革後重版的這些書故弄玄虛,搞什麽以下略去多少字,這不明擺著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本來也就是一些男女飲欲之事,這麽一省略,大家的好奇神經都被攥住了,反而產生負麵影響.前幾年賈平凹也搞這一套,也不知道什麽意思,他的《廢都》是從《玉蒲團》來的,換湯不換藥.所以我一直極力主張新版按原著刊印的,後來意見還是被有關部門給斃了.當然,電視劇不同於文本原著,改編的地方該大膽的還是要大膽,該回避的地方還是要回避."

他笑指著虞浪說:"虞美人,這就象你們演起戲來,該虛的地方還是要虛的吧?"

虞浪笑了笑,不置可否.

座中一位研究古民俗的著名專家高三天問道:"這麽說,魏老是傾向於改編上的創新,而不是忠實於原著了?"

魏江南尋思一下說道:"我想這可以代表我的觀點.不知高先生有何高見?"

高三天說道:"我研究宋元明清民俗文化也有三十多年了,我覺得根本不能用現代創作思路來改編古典名著.《三言》《二拍》的精髓說白了就在於一個'俗'字,俗的很有味道,甚至很有理義.明朝中後期根本就是物欲與性欲的泛濫時期,因此同時也導致部份人的人性的覺醒.不寫到這些'俗',就想用現代眼光去瞎掰原著,以為這些不古不今的補丁便是'雅',這不是糟蹋名著嗎?"

高三天生起氣來,把桌子拍得咚咚直響.隨後點著一支煙,開始吞雲吐霧了.

魏江南道:"在古典文化基礎上加以創新,這是借屍還魂,化腐朽為神奇.要照高先生意思,那不是要把古人屍體扶上舞台去嗎?這個問題四十多年前就已經解決了. "

高三天抖了抖煙灰道:"已經解決的問題不等於就是真理."

魏江南撫掌笑道:"高先生這句話有些近道了."

李馗笑道:"好了,這個問題明天再討論.過會我們先看幾部以前拍的《聊齋》跟新拍的幾部《三言》《 二拍》.有什麽意見明天再說. "

他扭頭跟陳鬆嘀咕了兩句.陳鬆大聲宣布道:"後頭還有好戲,請大家慢慢觀賞."


晚上,李馗趁大家休息時間,走訪了各個來賓的住房.

李馗先去敲魏江南的門.魏江南正在洗澡.李馗在客廳裏抽了兩支煙後,魏江南才從浴室出來.魏江南不滿地抱怨說水太涼了:"熱水舒經活血,這是我健身的秘訣之一.你這冷水快要了我半條命了.在家裏我太太就怕水涼了,他們日本人最講究水溫."

李馗捏著一支煙在鼻下嗅著道:"就你房間搞特殊化了,其它房間全都是冷水."

魏江南笑道:"怎麽樣?最近床上功夫還行吧?"

李馗道:"哪兒應付得過來呢!躲都來不及呢.哪兒象您呢,都八十多了,還寶刀不老,四處尋花問柳."

魏江南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跟黃娜娜的關係嗬?我這裏有些秘方,不輕易示人.什麽時候給你個單子,你吃了保管見效."

李馗說:"算了算了,還是談點正事吧."

魏江南問了明天的安排,李馗說:"正想聽聽您的意見. "

魏江南道:"別打埋伏了,你如果不是打好了算盤你還會來找我?上次拍聊齋就被你鑽了空子,拿我的名貼到處捉弄人.這次你得給我這個數."

說著他豎起一根手指.李馗道:"十萬?"

魏江南冷笑一聲:"一百萬."

李馗道:"魏老,你別開玩笑."

魏江南道:"我不是開玩笑.與其你賺了塞進腰包,不如我拿來做捐款.這是絕活."

李馗沉默半晌道:"明天有個我的朋友要來,他是全國十大企業家之一,叫包善. 答應要在我們劇組的第二拍攝階段投資一千萬.能不能拉住他,關係到劇組的生存.希望魏老明天能將他震住.一百萬不就是張紙嗎?到時好說."

從魏江南房裏出來,李馗肚子裏罵了一句.隨即逛到高三天房間.

高三天正跟同房的西北電視台副台長應不是聊天.應不是說道:"我們台是窮台,沒錢,玩電視劇是窮開心,不過還算玩得轉.不像有的台,一年投入就大幾百萬,也沒看到什麽好作品."

李馗正錯身入房,聽到了這話,笑道:"你看,應台長,你這不是在罵我們嗎?所以這次我請了這麽多高手,為的就是想讓海峽台電視劇一炮打響."

應不是道:"老李,我可不是說你啊."

高三天說道:"我這人不善於作客,今天一激動便控製不了自己了.在魏老和我的意見之間,老李為什麽沒有表態呢?"

李馗道:"你們都是行家,我怎麽好表態呢?不知高教授看完幾部觀摩片後有什麽想法?"

高三天道:"還沒有上路子.我看不出有明代風俗的味道.聊齋有點詩味,適合於改編,也容易下手,魏老一統一調子就行了.三言二拍是兩碼事,是活生生的社會群象.你用現代意念把它搬到現在觀眾麵前,那不是欺騙嗎?"

應不是鼓掌道:"正是這話."

李馗訕訕然走了.他又兜了十來個房間,抽了近一包煙,然後想跟陳鬆碰個頭.剛進樓便見黃娜娜從二樓下來.黃娜娜說:"我房間的下水道不通了,你來幫我查看一下吧."

李馗道:"過會兒吧,我還有點事想跟陳鬆談談."

黃娜娜斜了他一眼:"高秋正在他房裏呢.你想幹什麽?"

李馗忽然打了個噴嚏,隨即掏出手絹胡亂擦擦鼻子,順眼四處一溜,小聲問說:"那話都準備好了?"

黃娜娜點點頭.李馗說道:"小心一點."然後又抬高嗓門說道:"好吧,魏老,我去叫兩個人來給你修一下."



4



第三天早上,與會的人繼續觀摩片子.

大家都無精打彩的,一邊喝茶,一邊抽煙,上衛生間的人跟走馬燈似的,一走就是半個多小時.還有些人因為李馗在場,又不好不給他麵子,隻好盹著.過一會兒就說上幾句不著邊際的恭維話.等錄像帶播完,大家都如釋重複地從座中撐起身子,爭先恐後地回房去了.

有幾個人還溜到廚房去打聽了一下午餐,聽說菜樣仍舊,都是滿臉失望的神色.葉導跟廚師說:"你們就不會去搞點鱉啊,淡水鰻什麽的,放點當歸,枸杞熬湯.這兩天大家都挺耗神的."

廚師說:"就現在這夥食都超標準了."

葉導於是大聲歎息道:"這次會議也不知道李馗是怎麽安排的,三十萬的會議費,午餐居然連酒都沒有,連紅燒肉都端上桌麵了,那個膩味.我拿著筷子都不知道下手夾什麽.要這麽再捱上幾天,我隻怕又要犯胃病了.師傅,你能不能到附近逮兩條野狗來,給大家改善一下夥食,換換口味?這幾天我的腰有點疼."

廚師說:"這麽熱的天,吃狗肉不是要命嗎?!"

葉導喉結上下滑動著說:"你把第一遍湯水倒了,再下鍋熬一遍,然後放點薑蒜老酒紅糟,文火悶上半小時,待香味出來,不就成了?"

廚師攤著巴掌道:"葉導,還是你來主廚吧.這一帶別說野狗,連豬都沒有."

葉導連聲歎息,搖著頭走了.

午飯後黃娜娜來到李馗房間,李馗笑眯眯地在她的臀部掐了一把,道: "今天不行,我的腿都快要站不住了."

黃娜娜拍開他的手,說是包善已經到機場了,一小時後就可能趕到拍攝基地.黃娜娜說:"大黑李,包善來後讓他住哪?這裏已經沒有象樣點的房間了."

李馗說:"包總的規格至少應該跟魏老一樣.魏老是付部級,他住的是一廳一臥一衛的.基地還有這種套房嗎?"

黃娜娜說:"有是有,但現在住的是上海來的導演白河跟中央台電視劇部的章橫.這兩人都不是好說話的.尤其是章橫,得罪了他,到時電視劇還想在中央台播出嗎?"

李馗沉吟一會道:"當初安排房間時怎麽沒有安排包善的住處?你們怎麽這麽疏忽?!"

黃娜娜說道:"本來留了那個房做備用的,但是陳鬆跟高秋自作主張就把章橫和白河帶到那房間去了.高秋這人什麽都不懂,又好自作主張.你看她那眼睛看人時的媚態,來開會的大老爺們都倒了一大片了.要不要把她跟魏老的事也捅出去?"

李馗有點煩了,說道:"別說了.魏老是什麽樣的人物你又不是不知道.陳鬆跟高秋那事,會議結束後總會有個結果.你先不要打草驚蛇.你去把白河跟章橫兩人請來,我跟他們商量一下,看他們能不能給個麵子,換個房間.包善可是塊金磚哪."

黃娜娜抱怨道:"壞人我是做定了.那錄音帶我已經寄出了."

李馗問說:"用的誰的名義?"

黃娜娜說:"當然是中心的名義."

李馗說:"糊塗!為什麽不用匿名?"

黃娜娜說:"省黨建工委不承認匿名信的.況且,用匿名人家認帳嗎?還以為你是在栽贓呢."

李馗擺擺手道:"好了,還是你有一套.晚上我老婆要來,你多跟她親熱親熱."

黃娜娜說:"做賊心虛.是你跟她親熱還是我跟她親熱?!她不是你的填房嗎?"說完這話,臉色突然不覺一熱.

黃娜娜到白河房間時,白河正興致勃勃地跟大家解說他以前拍過的一部"聊齋",葉導跟劉導也在湊趣.三支煙槍把房間折騰得象著了火似.

黃娜娜不好打斷他們的話頭,趕緊捂住鼻子大咳著倒退出來,卻正好看到章橫從外麵回來,手裏捏著幾個青橄欖,嘴裏還嚼著一個.他飯後抽空到江邊遛達了一圈,順便用石頭擊落了十幾個橄欖.

黃娜娜笑吟吟地跟他打了個招呼,隨後便把他帶到李馗的房間.章橫吐了口核子,說道:"什麽事老李?我正想回房打個盹呢,老葉他們把我的房間霸了去作燒窯子了."

李馗心下氣苦,暗裏直罵黃娜娜不會辦事,把這麽燙手的事推到他麵前.他溜了黃娜娜一眼,見她正在冷冷而笑,心裏不覺一縮,於是對章橫笑道:"老章啊,以前承蒙你多次關照,"聊齋"才能出台.這次你更要拉兄弟一把.下午'天南'實業集團的包總要來參加我們的研討會,你老兄能不能……"

黃娜娜大聲咳了一下.李馗稍為錯愕,隨即說道:"你老兄一定要捧場."

章橫道:"老李,你有話直說吧."

李馗朝黃娜娜掉了掉眼.黃娜娜正要開口,章橫哈哈大笑道: "您老李直說不就罷了?幹嘛扭捏了這半天?不就是那個包總來了要住我的房間嗎?一句話,一句話.就怪我級別不夠嘛."

章橫笑好了,對黃娜娜說道: "明天我們台裏有個重要節目,您給我訂一張今晚去北京的機票."

黃娜娜正要解釋,章橫搖了搖手.

李馗尷尬地大聲說道:"老章,你這不是讓我難堪嗎?你這一走我在會議上怎麽交代."

章橫笑道:"來去自由,還有交代的必要嗎?不過下午會議我會給你捧場的,這你放心.那個姓包的我早就認識,他是我們台的廣告大戶."

李馗的臉登時脹成了豬肝色,一口接一口地抽煙.黃娜娜請示似地看著李馗,李馗突然一擲煙頭,大聲說道: "還不快去辦!想耽擱老章的事啊?"

李馗又兜到魏江南的門口,想跟他恰談一下下午會議的事,卻看到陳鬆正迎麵走來.

李馗接了陳鬆遞過來的一支煙,陳鬆笑問道:"是誰在裏麵啊?魏老氣喘如牛,這麽熱的中午還在鍛煉身體,看起來好象興致很高啊."

李馗笑道:"陳台長你的興致也不錯."

陳鬆打個哈哈說道:"彼此彼此."

兩人於是大笑了,都把煙點燃起來.便在此時,虞浪搡門出來,雲鬢欹斜,臉上紅樸樸的.虞浪尷尬了一下,笑著說:"魏老談興很濃,學問功力深厚,跟我切磋了半天《金瓶梅》,真是讓我茅塞頓開."

這時葉導剛好路過,聽了虞浪的話,便笑道:"魏老都研究了半輩子的《金瓶梅》了,你才跟他切磋半天就茅塞頓開,看來你的功力更深厚."

 
                     
5



下午會議開始前近五分鍾包善才來到基地.大家心裏都有些窩火,議論紛紛.隻有魏江南仰在椅上閉目養神.

白河說:"我見過的有錢人多了.會賺錢的人都會守時."

葉導打趣道:"按你老兄的理論,我們這些守時的,怎麽都是窮光蛋."

大家都笑.

包善一到會場便團團做揖.大家於是開始打起精神,都往桌前靠了靠.

下午的會議由李馗主持,陳鬆跟劉導因台裏的黨組會議先走了.主席座上便由魏江南,包善,李馗三人坐著.包善一坐下便掏出一根粗大的雪茄點燃起來,魏江南忍不住大咳起來,拄著拐杖便挪到白河旁邊坐下,然後順手拿過白河擱在桌上的一包煙遞給包善:"包大人請抽煙."

包善謝絕了,說:"我現在隻抽雪茄,最不濟的也須是哥斯達黎加的."

魏江南道:"聽說那個島國美女如雲."

包善悄聲問李馗道:"這老頭是誰?你請來的人馬怎麽都是七仰八翻的?你可別哄我打水飄."

李馗忙附耳與他說了幾句.包善意稍舒.

魏江南突然拍案說道:"李馗,這會還開不開?不開我就洗澡去了.這叫什麽天氣?熱得我的拐杖都在喘 氣.你們一個個年紀輕輕的,我可是八十多的老頭了.我怎麽經得起折騰?!"

李馗心裏不快,臉上仍在笑著:"魏老,你是老前輩了,你就先發言吧."

魏江南雙手搭著拐杖,掃了會場一眼道:"那我就不客氣了.當年抗戰在後方的時候,田漢,阿英,白塵他們經常聚在一起吃狗肉.現在他們都作古了,剩下我這把老骨頭還在.說到資格,我比你們中誰都老.這次討論會,全國這麽多專家,學者,導演,演員聚在一起可不容易.這是一次難得的溝通機會.我可不是衝你李馗的麵子來的,是衝《三言》《二拍》來的.看到大家一副磨拳擦掌的樣子,覺得有幾句話還是要說,給大家潑點冷水,有點好處.

"一是定調問題.我說過,就是'借屍還魂',借古代故事來寫出新意,而不是將故事翻版,重現古人生活,實際上也重現不了.這一點不統一,一個五十部的係列劇怎麽連成一體?二是具體的改編問題.比如主題歌,太現代了,沒什麽味道,我另作了一首詞,過會兒請大家指正一下.還有服裝道具等,已經拍出來的幾部我沒有滿意的,根本就看不出風格,一些道具穿幫得太過份了,至於布景更像是農村的老房子,沒有明代市鎮風俗的味道."

魏江南侃侃而談,聲音洪亮,老沫亂飛,不時用竹杖頓頓地板.李馗拚命抽煙,麵無表情.

魏江南談了約半小時,意猶未盡:"我詞的最後一句是'情斷無今古,死生半風流'.我的歌詞能不能用,到時還要劇組斟酌.我一輩子最看不起的就是靠文字賣錢,這不是在賣文字,這是在賣靈魂呐!上個月有個炎帝研究會請我題了'炎帝陵'三字,給了我九萬,一字三萬.我全捐出來了,還給他們.我這是拋磚引玉,跟我們的包大人相比,三萬塊簡直就是滄海一粟了.包總是我們文藝界的朋友,這次要斥巨資投拍《三言》《二拍》,在世風江河日下的今天,實在讓人刮目."

包善本來一直耷拉著一雙豬泡眼,雪茄也不知什麽時候滅了,這時聽魏江南將了他一軍,便拿捏一下身板道:"諸位見笑了.其實包某跟大家一樣,雖然名聲在外,肚子裏除了幾本帳簿之外,也是空空蕩蕩的.我首先要申明兩點.一我是個大老粗,胸無點墨,跟各位本來八杆子打不到一塊,更不要說朋友了.二我是個生意人,隻想賺錢,可能這輩子再怎麽樣也達不到魏老的境界.我也捐過款,但我是考慮回報的.生意人如果四處施舍,那他幹脆去布道算了.所以,我必須把醜話說在前,也不怕得罪各位.我已經在明年的投資預算中擬立了五百萬給中心,不過我要先看貨再給錢,虧本生意我是不想做的.我已經請了三個人做我的劇本顧問,製片顧問和統籌.你們把劇本和方案拿出來了,在我覺得有可能獲益時,我肯定會投資的."

包善頓了一下,又把雪茄點著了.魏江南道:"這麽說,包先生是在做買賣了?"

包善笑道:"是的.不過我沒有魏先生的風雅與高風亮節,我隻看貨色與行情.要不我不但喝不到墨水,連西北風也喝不到了."

會議廳裏頓時嘩然.魏江南仰著身子道:"能否聽聽包先生對'三言二拍'的意見?"

包善道:"我在'文革'時候偷偷翻閱了'三言二拍',印象最深刻的是書中的男歡女愛,財從天降.這幾本書讀起來不像其他書那樣枯燥無味,它就是讓你有點夢想,而不是鼓勵你去做酸溜溜的窮書生,一朝發跡,雞犬升天.我的感想就這些,算不上意見."

他的話剛說完,突然有人響亮地鼓起了掌,眾人錯愕之下,定神一看,便是高三天.

魏江南冷笑道:"高先生此番必然又有高見."

高三天道:"沒什麽高見,隻不過覺得包先生的這幾句話正中下懷.才高八鬥有什麽用?騙騙人而已.倒是包先生讀得懂'三言二 拍',讓我洗了一次耳."

包善板著臉想極力裝作對高三天的話不在乎的樣子,但最後還是忍不住叼著雪茄笑出聲來,說道:"這位先生的話有點意思."

於是他往後一招手,一個油頭粉麵的人便貼近身來.包善與他低語了幾句.

魏江南仰麵又冷冷一笑.會場中大家交頭接耳的.李馗問道:"還有誰要發言的?"他看了眼白河.

白河歎了口氣道:"本來我還想說幾句,現在不想說了.該說的都說了."

章橫道:"我想說幾句.我本人對'三言二拍'並沒有多大興趣.這次到這裏後才發現大家勃勃的興致,我也感動了.不過,話說回來,我們希望看到的是有更多的精品出現,而不是次品."

高三天接口道:"在文學作品中,'三言二拍'本來就是次品!"

全場一下子又騷動起來.包善趁機掏出一把梳子縷了下頭發.李馗尷尬地拚命吸著煙.我也覺得很難為情,因為高三天是我請來的.章橫臉色有點難看了,扭身對魏江南說道:"魏老,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三言二拍'是次品,您說呢?"

魏江南仰著身子斜了包善一眼道:"如果是精品,也不會有這麽多人去讀了.你章橫不也對那幾本書不感興趣嗎?不過一部書總有精妙之處,就看你能不能讀得出來.味道總是不一樣的.照包總的意思要拍得好看,至少還得投入兩千萬.包總意思隻想買,不想拍,可能不知道要把一部次品拍成精品的難處.這一方麵李馗是行家,還得聽他的."

李馗心裏暗罵一句,笑道:"大家說的都有道理,氣氛很熱烈.要不先休息一下,吃點西瓜,涼快涼快."

包善道:"老李,我可不是來吃西瓜的.你總該給我一個答複吧?我增加投資也可以,不過每次在中央台播出的廣告,必須由我安排."說著他看了章橫一眼.

李馗忙拉著他到自己房間去了.眾人開始吃起了西瓜.

魏江南的四周圍了十來個人,聽他高談闊論.十分鍾後李馗與包善回到會議室來了.周年正在唾沫亂飛的說道:"生活中常識的錯誤多了.比如說炎黃子孫,到底誰算是炎黃子孫?我就不是.我是滿族,祖先是唐代的黑水抹和."

葉導正好把半個西瓜啃完,一邊抹著嘴一邊說道:"那時你們祖先是用什麽記年的?!你會滿州話嗎?"

周年呆了下,說不上話來.葉導跟白河說道:"老同學,吃瓜吃瓜,這玩藝兒敗火."

魏江南見李馗的臉色就跟沒炒熟的豬肝一樣,便輕輕用竹杖頓了頓.大家都安靜下來.葉導移身上衛生間去了.李馗道:"包總有要事要先走了,來跟大家道個別."

包善這時又團團作了圈揖,笑道:"山不轉水轉.與諸位後會有期了."

魏江南道:"老朽年事已高,怕與包大人後會無期了."

高三天忙上前遞給包善一張名片,說道:"包總,以後請多聯係."包善將片子胡亂往身上一塞,便即揚長而去.

李馗臉上的汗珠,汩汩滲出.

魏江南轉頭問周年道:"你剛才說到哪了?"

周年說道:"我們滿洲人不是中華民族.千年以前,我們屬黑水抹和,後來被人打斷了話頭."

魏江南道:"斷得好斷得好."

我忍不住問李馗:"老李,這些話也要記嗎?"李馗黑了臉道:

"記個屁!"掉頭就走了.



6



研討會後,大家不歡而散了.

高三天要黃娜娜給訂張機票.李馗火道:"明代有飛機坐嗎?他不是喜歡明代風俗嗎?給他叫輛馬車得了."

把高三天氣得大罵人心不古.

除了魏江南跟章橫,白河幾個人上了飛機,李馗將剩下的人全都趕上了火車.搞得四麵八方,怨聲載道。

葉導於是笑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能在地上風流罵人,然後乘飛機而走的,也隻有當代屈原魏老了."


天氣漸漸涼了,地上落葉隨處可見.

一天侯愛材把陳鬆叫到辦公室,關上了門,說道:"陳鬆啊陳鬆,你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當初我看你能吃苦,又有主見,才讓你擔當重任.唉,沒想到!"

陳鬆茫然了:"怎麽了廳長? "侯愛材將一盤錄音磁帶塞進音響.按了下鍵鈕.


高秋:"黃娜娜整天礙手礙腳的,你就不會管管她?"
陳鬆:"你少管人家閑事.你對她要小心點,別口沒遮攔的.他跟侯愛材都有 一腿呢."
高秋:"辦公室主任換了我也能幹."
陳鬆:"那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你下個月不是要跟李馗去上海參加電視節嗎?你多盯著點他,這人是個混蛋,是侯愛材的一條狗 ."
高 秋:"(聲音轉柔和)你不也是一條狗嗎?快舔舔我."陳鬆急促地喘氣.
高 秋:"(呻吟)你輕點,別把拉鏈扯壞了,我,我自己來——"


侯愛材啪地關掉音響問道:"你決定吧.是你先走還是高秋先走?"

此時的陳鬆就象個蹩腳的匠人刻出來的一尊雕像,隻有手裏的香煙還有幾分生氣.呆了半天後他木然地問侯愛材:"這他媽的是誰弄的?"

侯愛材說:"誰弄的無關緊要.我看還是你先走吧.過幾天省黨建工委要派人來,你準備一下吧."

陳鬆回到辦公室後,馬上撥了劉導,葉導的電話,把他們叫過來.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完了,我被李馗跟黃婊子給耍了."

兩人嚇了一跳,麵麵相覷.

陳鬆說:"你們好自為之.不過我離開台裏前,也得還給李馗一個顏色."

說著他打開保險櫃,取出一盤錄像帶,塞進錄像機.三人一邊吞雲吐霧,一邊觀摩片子.半小時後,葉導道:

"這黃娜娜的身子比我想象的還白還豐滿,那李馗跟她比起來簡直就象個挖煤的.沒勁,真他媽沒勁."

劉導笑說:"李馗善於玩弄人,沒想到玩起女人來也是一套一套的.陳台長,你如果信得過我,就把這盤帶子交給我,我在省黨建工委有個哥兒們."

陳鬆說:"你拿去吧,隻要能捅李馗一刀就行."


下午李馗跟高秋從上海回中心來了.高秋在辦公室裏眉飛色舞地講述著在上海電視節上的一些趣事.黃娜娜笑眯眯地聽著,偶爾也插上兩句.後來高秋拿出一些工藝品分送給大家.

黃娜娜收到一個無錫泥人情侶,便笑道:"這玩藝兒好,留著作個紀念吧."

高秋笑了笑:"隻可惜這泥人衣服穿多了."

我獲得了一個煙嘴.我馬上裝上一支煙,但是吸得我脖子都粗了,我仍然沒吸到一口煙。

劉導把李馗招呼到他的辦公室,笑道:"老李,我侄女剛大學畢業,還沒找到工作.你能不能幫個忙,讓她到我們中心工作?"

李馗說:"這事你千萬別問我.沒有陳鬆點頭,我哪能作主?我該回去休息了."

劉導笑道:"那我們輕鬆一下,來看部抒情片子."說著就將一部錄像帶塞進機子.

李馗剛開始不太在意,但馬上一下子就蹦了起來,叫道:"這是哪個鳥人搞的?!那女的不是黃,黃——"

劉導笑道:"那男的是誰我不知道.下頭還有好戲."

這時李馗的臉象久經鹽水泡過的豬頭.他耷拉下腦袋說:"我過會兒要去跟侯愛材匯報工作.你把你侄女的材料給我.我明天就給你答複.你什麽時候把帶子給我?"

劉導笑道:"我侄女什麽時候來上班,我立馬就把帶子給你."

他要把機子關掉,李馗說: "等一下,讓我再看會.劉導,你怎麽拍的?我真有那麽黑嗎?"

劉導笑道:"可能是光線不好.不過你床上的雄姿,我還是很欽佩的.黃娜娜跟我在京劇團一起練過三年的劈腿呢!"

第三天劉導的侄女就來報到上班了,人長得村村嫋嫋的.那時我沒出息,又不諳世故,呆呆地望了她半天,臉上似笑非笑,她也側頭看了我一眼.於是我覺得有戲.葉導一見到她,就拉著她的手問寒問暖,然後引領她走了各個辦公室.

劉導來到李馗辦公室,把錄像帶給了他.李馗將錄像帶鎖進保險櫃,問道:"除你之外,還有誰看過這個帶子?"

劉導笑道:"什麽帶子老李?我沒見過什麽帶子."

李馗咧著黑厚的嘴唇笑了.

下午省黨建工委來了三個人到中心,調查陳鬆跟高秋的事.那時高秋已經知道事發了,但臉上仍是笑著,見誰都打招呼.建工委的人在審片室召見高秋.按規定中心其他人都回避了.高秋說:"我這裏有盤錄像帶,是揭發陳鬆的,不知道組織上要不要看?"

一位女同誌說:"凡是跟陳鬆有關的材料,我們都要過目."

於是高秋打開機子,把帶子塞了進去.那女同誌沒看多長時間就將頭扭了過去.另兩位男同誌倒是挺敬業的,看得目不轉睛.

這時,劉導的侄女在葉導的引領下拎著個水壺來了.一位黨建工男同誌可能過於投入了,聽到敲門聲時以至於連想都沒想,一邊盯著畫麵,一邊順手就拉開了門.

劉導侄女笑盈盈地進了房間,隨即驚叫一聲,扔了水壺就跑.

黃娜娜慌忙趕了過來,對房間裏的人陪著笑臉道:"小姑娘今天剛來,不懂事."

建工委的兩個男的都用異樣的眼光上下打量著她.高秋突然冷笑起來.

這時黃娜娜終於看到了畫麵上自己的光輝形象,便撲通一聲癱倒在地上.葉導笑道:"光度打得不夠,大家就湊合著看吧."說著拉上門就走了.


沒過多久,劉導被扶正了,當上了中心主任.傳說他立馬就回老家去了一趟,跪在他父親的墓前,嚎啕大哭道:"爹呀,兒子今天終於有出息了!"

葉導則當上了中心常務付主任,分管財務與辦公室.葉導的慷慨,使我的嘴角經常油膩膩的.

葉導上任第一天,就對我吩咐說:"小秦,你去廣東酒家安排一下.晚上大家好好輕鬆輕鬆.酒一定要好,菜要鮮,生的活的到時我過去過目一下再入廚.生魚片就不要了,上回吃過後我鬧了一宿肚子,不地道.有野味多留幾個.對了,要個象樣點的包廂.跟老板說,以後我們就是他的老主顧了.多叫幾個有點模樣的小姐,別拿田裏爬上來的村姑哄我們."

李馗,陳鬆都離開了中心,後來不知去向.高秋離了婚,後來跟她練過的男人如果挽起手來,都可以構成一道防護堤了.

有一次,我在街頭遠遠望見了黃娜娜,看她戴了一頂黃草帽,T衫牛仔褲,在人群中亭亭玉立,豐采依然.想到李馗那鎮關西般的模樣,不覺歎了口氣,眼裏充滿了淚水.真是紅顏薄命.

當然,這隻是我的潛意識在作怪,要不我怎麽不去關注李、陳的結局,卻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辨出了黃娜娜?我懷疑這是一種戀姐情結.幸好我沒看過那個錄像帶,不然它對我打擊的後果將不堪設想.

所有的有關細節,都是葉導在一邊使用牙簽清除食末時,一邊醉意醺醺地告訴我的.在學校時,我曾經跟一位來自佳木斯的軍院姑娘眉來眼去了三個多月,她的身材非常女性化,每次跟她跳舞時,我須得屏住呼吸.隻有在對扭Rap時才放鬆一些.

因此,我對東北女孩頗有好感.黃娜娜是哈爾濱人,她見到我的第一眼就說: "你長得跟我死去的弟弟一模一樣."

這話我聽起來倍覺親切,因為那時我剛分到中心.欲望使人的情感產生了分裂,物欲橫流跟性欲橫流往往是結合在一起的.現代人的情愛看上去就象一朵怒放的罌粟花,美麗,值錢,有毒.

此後我覺得自己很不知趣,我居然看上了劉導的侄女.關鍵時候葉導扶了我一把,並一聲棒喝:"那丫頭是劉導的馬子!"

我發現葉導不但烹飪技藝好,烹人的技藝更好.

那個秋天,我在落葉中若有所失.我甚至錯誤地以為,男人們可能都跟我一樣,喜歡那種拋媚眼,扭水蛇腰,凹凸有致的女人.我沉迷其中,不可自拔.於是我對尼古丁的興趣越來越大,而且手邊還多了一杯含乙醇的液體.

這時,葉導又扶了我一把。他說:"孩子,一個象樣的男人,如果女人忘不了了,酒喝不下了,煙抽不進了,隻有等死了."

在葉導的熱情鼓勵下,我開始用煙酒維持著自己體質的健康.

幻覺中,我仰天躺在沙漠綠洲中,看著刺眼的太陽,每天從東走到西.偶爾作個夢,卻是馨香的秋葉,婀娜地飄落.


11/30/03 秦無衣

本文刊發於《長江文藝》2007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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