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衰是一個在江湖上賣驅腸蟲藥的業餘郎中。在福州話中,“衰”是瘦的意思,也有不走運的意義。阿衰其實並不瘦,這個綽號從何而來,不得而知。
當初從我們城裏到福州,都要經過一個叫江口的地方,然後由渡輪將公共汽車載運過閩江。我們在汽車上昏昏欲睡的時候,這時阿衰就出現了。
阿衰手裏拎著一個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子,裏麵裝著“腸蟲清”(丙硫咪唑)、“驅蛔靈”(枸櫞酸呱嗪)之類的藥片。每次當他跳上車廂的時候,無聊而且疲憊的乘客們,精神便會為之一振。這倒不是因為旅客們肚子裏有蛔蟲在作怪,而是阿衰的到來,能夠讓他們免費欣賞到一場精彩的演講藝術。
阿衰口才好,據他自己介紹,他是說福州評話出身的,他之所以改行,並不是因為評話藝術正在走下坡路,而是因為懸壺濟世似乎更能夠讓他發揮自己身上的熱量,替老百姓做點好事。
阿衰將提包往地上一擱,然後用勁拍了兩下巴掌,這叫“清場”,就像評話館裏說書的拍了兩下驚堂木一樣。大家於是都安靜下來,張著嘴巴,聽阿衰講演。
阿衰在推銷他的藥品時,不像其他走江湖的郎中那樣,將一場買賣,當成了冗長的廣告。有一次我在福州“五一廣場”看一個走江湖的草台班子表演,其中一位光著膀子的漢子,吹噓說自己有吹針之技,他能夠在三丈之外,將針像老太婆裘千尺吐棗核一樣,擊中目標。他的話深深吸引了我,讓我駐足不前。接著這位漢子不知怎麽的就從一個木箱子裏捉出一條大眼鏡蛇,圍觀的人群都嚇得往後退。漢子將蛇繞在自己的脖子上,這無疑是個危險的動作。正在大家屏住呼吸時,漢子突然讓蛇咬了一下他的舌頭。於是漢子雙眼翻白,東倒西歪的,做臨終狀。這時旁邊一個豐滿而清秀的女人過來了,她不失時機地往漢子的嘴裏塞了一顆黑色藥丸,不出片刻,漢子就複蘇了。接下來就是賣藥。先是兩個托兒上去買了,接著是眾人都掏腰包。我發現,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圍觀了一個多小時。
相比之下,阿衰的過門顯然要簡短得多了。阿衰因為經常在公共汽車上出沒,因此,他已經成了我們那一帶非常Popular的人物,大家對他的演講也早已耳熟能詳。阿衰在拍完巴掌後,馬上就直奔主題。他先來一段順口溜,說是江湖上的人對他的抬舉:“阿衰蛔蟲藥,實在很有效;隻吃一點點,拉下幾十條。”
阿衰的保留節目是一個傳說。每當他講述這個傳說的時候,車廂裏的氣氛便達到了高潮。傳說城裏有一位老是鬧肚子的老板,因為吃了阿衰的蛔蟲藥,那天晚上,他回家時因按耐不住,就跟他的老婆來那事了。結果第二天,你猜怎麽著?他的老婆居然拉下了幾十條蛔蟲。
大家雖然知道阿衰是在瞎掰,但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這時阿衰便開始叫賣了,當然又是托兒先買,然後大家都掏腰包。阿衰在數錢的時候,總是用食指沾一下唾沫,那幅開心的樣子,讓人羨慕不已。
這是八十年代的事了。九十年代後,福州蓬勃發展,蒸蒸日上。江口鎮也已經不再是擺渡口了。每次回家,我總是會想到阿衰的那些俏皮話。
估計是95年吧,我再次坐上了公交車。這是我在國內坐的最後一次公交。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又見到了阿衰。此時的他似乎已經老了些,一件破舊的西裝,手上仍舊是那個人造革提包,隻是已經有些泛白。我坐的座位是售票員旁邊,他一上車,我有點興奮,馬上遞了一支煙給他。我們其實並不相識,但阿衰還是接過了煙,夾在耳朵上。隨即他就按部就班地開始了演講。
阿衰的這次演講非常失敗,沒有一個旅客去買他的驅蟲藥。阿衰顯得十分的失望,他拿下我給他的香煙,點燃了,猛吸一口,自嘲般地說道:“媽的,自從出道以來,沒這麽狼狽過!我說一場評話,一個小時下來,總該有50塊錢的進帳吧?!真是對牛彈琴。今天我的臉麵,算是栽到在糞便上了!”
他對我說:“兄弟,看你尖嘴猴腮的,你要不要弄兩片驅蟲藥吃吃?算我送給你的。”
我笑著搖搖頭。我對驅蛔藥有著刻骨銘心的仇恨。因為7歲時,我曾經服用過過量的驅蟲藥,導致半夜嘔吐不已。我想,沒有寄生蟲,人類的消化功能,可能就要難受得多。這是一種生理平衡。
十年多了,我估計阿衰也該改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