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 狗沒身份的黑工,在美國連機票都買不到。我們出門旅行通常坐的都是長途巴士"灰狗"(Gray Hound),這是我們和美國社會溝通的一個窗口。 ——題記
1 這個世紀第三個農曆七月十五的前一天,我從南方一個風景優美的小城市來到紐約。
這是我第三次到紐約唐人街.我發現這裏的福州人越發多了.記得97年我曆盡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偷渡到美國,從潮濕溫潤的西海岸來到紐約時,在街頭上乍一聽到福州話覺得很親切,便如荒漠甘泉一般,沁人心脾,讓人覺得仿佛置身的並不是異國他鄉.八年過去,這裏似乎已經失去故鄉的新鮮感了.福州人異軍突起,成了唐人街的主流.
在美國,紐約就像是福州人的第二故鄉.
我算是偷渡到美國的眾多福州人中不太走運的.我已年屆三十五,歲月蹉跎,如今還是孤身一人.這意味著我在費勁賺取美元的同時,並沒有太多的生活樂趣.象我們這樣以打工為生的,基本上談不上性生活.過於頻繁的自慰也不是事,這種業餘的消遣方式往往讓我們墮入更深層的寂寞與渴望之中.久而久之,我們對女人有一種強烈的饑渴感,不完全是出於需要,而是覺得生活中留下了嚴重的欠缺,使我們成了不完整的人.
我一直在想,打工隻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也應該過著正常人的生活。
於是經過長時間的籌劃之後,我打定主意想要“結婚”了.其實,結婚對我來說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把我的身份從暗無天日的地下轉到地麵上.這是如今象我這樣在美國當黑色移民的一條捷徑.在美國像我這樣的人如今是數以萬計.大家當初出來時走的時候匆匆忙忙的,到美國後才發現忘記了結婚,成了名符其實的光棍一條.於是假結婚之風便流行起來.
在美國隻要有錢,似乎沒有買不到的東西.婚姻也是這樣.我發現福州人中通常有三種結婚模式.一種是雙方都有身份的結婚;一種是沒身份的人跟沒身份的結婚,這種情況很少,一般都是一起患難與共過來的,有的是在打工中產生了感情.這種方式結婚完全是靠人情信譽,沒有法律的保障.男方要付女方底線為五萬的美金.往往是男方傾其所有,還要東湊西借,最後說不定還要簽約抵押,才能成夫妻之實.他們的婚姻將受到雙方親友的監督.這種約定俗成的監督有時比法律更有約束力.因為對於在美國的福州人圈子來說,美國就是福州.還有一種是有身份的跟沒身份的結婚.有身份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一般都不太願意跟沒身份的結婚.這種婚姻大多是基於某些交易之上的,說白了就是我給你錢,你給我身份,結婚後一段時間(一般是兩年後)大家按私下的協議分手,這是隻有夫妻名份而沒有夫妻之實.這種方式結婚完全是靠人情信譽,沒有法律的保障.男方要付女方底線為五萬的美金.往往是男方傾其所有,還要東湊西借,最後說不定還要簽約抵押,才能湊成有名無實的、契約性質的夫妻關係.
假結婚時下的行情是六萬以上,相當於一個幹炒鍋的黑工快三年的工錢.我到美國七年,前三年差不多都是在還債.而我一個月累死累活幹下來不過兩千美元,但是吃住老板包了,不用納稅,平時難得到外麵玩,花度就少,一年下來攢出兩萬多還是有的.這其中的三分之二我都寄回鄉下老家,手頭剩下的,幾年累積下來不過兩萬多.這就是說,如果現在我要結婚的話,我至少還差三萬多塊錢,相當於我快兩年的工錢.我還沒把要寄回老家去的錢給算進去.
我跟我老板談了我要娶親的想法.老板倒是很熱心,說因為他馬上要擴大店麵,隻能先給我墊上兩萬.這錢我可以分兩年還清.當然老板借錢也有他的算盤,在炒鍋短缺的中餐館,這等於說以後兩年時間我不能再到別處去了.
我勉強湊足了四萬多美元,算是有了跟女方討價還價的本錢了.我跟老板商量了一下,我調整出來的積休時間共是一周.我在這七天時間裏能找到一個讓我心滿意足的女人嗎?我毫無把握.我臨走時老板還跟我開玩笑說:"到時候別娶了媳婦忘了回來."
沒身份的黑工在美國連機票都買不到,我們出門旅行通常坐的都是長途巴士"灰狗"(Gray Hound),這是我們和美國社會溝通的一個窗口.從我所在的這個南方城市到紐約,一共得坐二十個小時.
那趟車上坐的有一半是福州人,大家都疲憊得要命,彼此間懶得搭理.車外麵的風光淡淡而過,我們恍惚存在於另一個世界一般.我在車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覺醒來,發現車子已經進入紐約了.
我在我表弟擁擠的公寓住了下來.我的旅行包裏放了兩萬美元,這是我帶來做定金用的.事先我跟老板說好,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就讓老板給我匯兩萬過來.我跟一位以前幫我偷渡過來的同鄉"九指半"約好,十點半後到他的餐館見麵."九指半"是我那老鄉的諢號,因為他在偷渡時左手食指被船艙門板壓斷了半截,因此相識的都這麽喚他,他的真名反而沒幾個人記得了.八一年他偷渡到香港,兩年後又偷渡到了美國.他先是在餐館裏打雜,一年後就升上炒鍋了.後來自己開了家外賣店,三年下來攢了十多萬美元,娶了老婆.現在他們開了一家"Buffet"自助餐店,店麵寬敞,有近兩百個座位,在紐約福州人圈子裏也小有名氣.
"九指半"私下裏還兼做其它的營生,主要是從事黑道上各種仲介服務,收取傭金.因為他處事還算平直,人氣也就挺了.很多偷渡客和找工的都找他幫襯.我這次來紐約"相親"也是請他找的主.說好了見麵我先給他五百元"開市"傭金,事成了另加中介費若幹.憑著偷渡時他的麵子,我還是信得過他的.今天我兜裏隻揣了八百多塊錢,多的不敢帶,少了又怕跟女方見上麵時丟麵子.
這天上午,我正要上“九指半”的餐館去,半路上意外地遇到當初跟我同路偷渡過來的一個患難朋友"鉗子".鉗子在大陸鄉下時原是一家國營水泵廠的鉗工,偷渡時身上帶了一把鉗子,大家都笑他.後來在漫長的旅途中,大家才發現他的職業習慣是多麽的明智,多麽的有遠見.鉗子在他手裏多次成了起死回生的工具.
幾年不見,眼前的他跟當初相比簡直判若兩人,我都差點認不出他了.眼前的他顴骨高聳,頭發油膩膩的,看上去一付睡眠不足的枯瘦.他那腰背也往後鼓凸了,整個上半身就象是安在腰部上.
長時間在餐館裏幹炒鍋的個頭高的人,差不多都有弓背的特征,原因是他們整天須有幾個小時伏身在油鍋前,一是日子長了成了習慣,二是脊椎骨變形了,用福州話來說叫"菜鴨鬼".鉗子因為個子高而瘦,因此弓背便特別明顯,人往那一站,腦袋前傾,胸腹後收,雙手前垂,一付返祖的形象.
我跟鉗子遞讓了幾下香煙後便聊了起來.鉗子說他現在跟別人合夥在西曼哈頓低地開了一家快餐店,一個月生意可以做到兩萬四,另外還請了兩個幫手.
他聽說我還在南方給別人家做下手時,便突然瞪大了眼睛,他吃驚的誇張樣子讓我心裏很不自在,好象我是因為偷竊而被關在哪個監獄似的.他問我如何到現在還不找個人結婚辦身份?他說他是前年結的婚,花了五萬,去年初就解除了婚約.他手舞足蹈地說道:"結婚歸結婚,可千萬別他媽的當真.你想真有個人管著你,你他媽夠嗆.你看我現在多自在,閑時賭上一把,悶了順這條街逛下去,在紐約沒有你受用不到的東西,就怕你口袋沒錢.我跟你做兄弟,說句話你別見怪.你就別站著做夢了."
鉗子臨別時給了我一張名片,說有事可以去找他.我終於忍住了要告訴他我來紐約結婚的事.這麽一通話聊下來,我的心理就更不平衡了.我腦子亂七八糟地上了地鐵,憑著記憶找到了"九指半"的"金燈籠"餐館。
這時已經過了十點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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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指半"餐館的門麵看上去不錯,全式的落地茶色玻璃窗,店門招牌一看就是出於行家手筆,有模有樣的,地段也好.餐館吃的就是地段的飯."金燈籠"右旁邊便是個商業區,有十來家豪華大購物店,正前麵是幾家公司,一看就是塊進財的風水寶地.
"九指半"見了我,雙手在圍裙上搓揉著道:"怎麽現在才來?剛才女方來電話了,約好今天下午三點在她的餐館見麵.你先別急,反正又不是來真的.到時候怎麽想就怎麽說.不過千萬別想到那話上去.這種女人不會跟你上床的."我要給他"開市"費,"九指半"豎著右手中指笑道:"你看你,不是讓你不要急嗎?我又不在乎那幾個錢.我剛接到一個電話定餐,有二十份外賣菜,你正好閑著,就跟我們的宋師傅一起去送趟外賣吧."
送外賣的地方要開車過四個街道.紐約的街道擠得要命,不象南方城市那麽寬敞舒坦,路上行人也多,人碰人的.因此很多上班族可能都不大願意跑大老遠的路出來吃頓便飯,更何況是在酷熱的夏日.
我們車子繞了十幾分鍾才來到指定的地方.那裏是一幢大樓底下的停車場,光線昏暗,見不到人影.我有點狐疑.宋師傅說:"這裏挺安全,沒事的,我以前來送過幾次,都是白人下來接的餐.人家的車在那等著,點過餐交過錢,大家各走各的."
我們把車子開進停車場,剛找到一個停車位,就見四個粗壯的黑人從一輛老舊的"別克"車子中鑽了出來,扭扭晃晃地朝我們走過來.宋師傅笑著朝他們招了招手,問他們是不是來接餐的?為首的一個黑人啪地朝地上吐了口痰,用勁敲了敲我們車窗,示意要宋師傅出來.我們知道遇到麻煩了.宋師傅不動聲色,正要踩下油門,那黑人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然後便有兩個黑人鑽進車內,笑眯眯地在我們身上摸索起來,就像動物園裏的大猩猩搔癢一樣,那樣子就象跟我們是多年熟粘的朋友似的.
一個黑人從我褲袋裏掏出裝了八百塊錢的皮夾子,然後親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聲謝謝.我伸手要去奪回皮夾子,守在車門口的一個粗壯黑人一拳就打在我臉上,把我揍得暈頭轉向.宋師傅的皮夾子也被掏走了.黑人拿走錢後把皮夾子扔回給我們,然後拎著外賣食物鑽進車子,放著刺耳的"Rap"搖滾音樂,一溜煙揚長而去.
整個觸目驚心的過程,前後不過兩三分鍾時間,我們甚至都顧不上去體會一下驚恐與慌亂.我忘了臉部的疼痛,心裏記掛的是那八百塊錢.我要宋師傅趕緊把車開到街道上去呼911報警.宋師傅歎口氣道:"這邊的事你不太熟,碰到這種事你隻好認倒楣.報了警麻煩反而更多.警察先是要看你的ID,然後再盤問你半天.你有身份了嗎?"我說沒有.宋師傅搖頭道:"你要是沒有身份,警察來了可能就先把你送進監獄,你是想要錢還是想蹲監獄?這裏的一些黑人也知道這些,因此專黑餐館裏打工的唐人.我們不見血就算走運了.不過白天也搶倒是他媽的少見.晚上是很少有人出來送外賣的.要出來身上都要帶支槍."
我沒話說了.比起紐約來,南方的黑人要斯文多了.他們要錢的時候,會找個理由向你要,而且要的不多,幾塊錢就可以打發.
回到餐館,"九指半"一看我們灰頭土臉的樣子,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他數落了宋師傅幾句,意思是在這一帶呆這麽多年了,連這種事都不會應付.宋師傅一聲不吭.雇工在老板麵前最好是裝啞巴.在中餐館裏維持的還是國內千年不變的主仆尊卑那一套.別以為入鄉隨俗,絕大多數的中國人雖然在美國已經呆了多年,但是根本就還沒有進入真正的美國社會.我們經常把美元和美國等同起來.我們一邊賺美元,一邊我行我素,成了美國的"另類"人.
"九指半"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兄弟,就算破財免災吧.說不定你從此就時來運轉了.你那開市錢也別急著點給我,過後你好事做成了再給也行.咱們兄弟還誰跟誰啊. "
我心裏臭罵了他一句,捂著臉說我臉上這付樣子,下午還怎麽去跟人家相親?"九指半"道:"你又不是真的要跟她結婚.人家看的是你給的錢的厚薄,不是你臉蛋俊醜.臉蛋值幾個錢?臉皮厚才值錢.你去弄片'邦迪'貼一貼,休息一下,把該說的話想好了,不要到時候被人家牽著鼻子走.那女的可是個貨色,隻認錢不認人,你可千萬別自作多情.她除了原配丈夫外,已經結過三次婚了."
下午兩點過後,我拿著"九指半"給我的那個女人的地址,沿著大街一路找下去.那女人的餐館就在就近不遠的地方,可我還是花了半個小時才找到那.餐館夾在一家典當店和一家音像店中間,門麵不大.門口立地玻璃窗後麵擺放著一尊半人高踱金的媽祖像,看上去有點象觀音菩薩.一般中餐館在三點午餐結束後都要打烊兩個小時,然後五點左右重新營業.不過小餐館就無所謂這些規矩,雖然在這兩小時裏沒什麽客人,但店麵也還是開著.做小本生意講究細水長流,來一個客人算一個.這家店的女主人選擇這時候跟我會麵,對她來說是最經濟最合適不過了 .
我走進餐館的時候,一位年近四十的女人迎了過來.我問她老板在不在,她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說她就是這店的老板.我有點尷尬.雖然我早已料到我的相親對象絕對不會很年輕,但我沒想到她已經是個中年女人了.我們將要進行的婚姻交易,盡管從一開始就意味著是在做一場戲,不過我最初假定的對方角色,並不是這樣一個半老徐娘.我有點失望.她臉上沒化過妝,膚色還算白嫩,頭發鬆散地挽在腦後,眼睛大而略微有點外凸,眉目看起來也還過得去,是典型的福州女人的特征.
我含含糊糊叫了她一聲老板,她說還是叫她名字吧,我又不是她的雇工.我記得"九指半"說她姓梁,於是我就叫她梁嫂.這家餐館除了梁嫂還有兩個雇員,一男一女.梁嫂安排他們看著店麵,就帶我來到後麵一個小房間.我們的談話非常坦率,直接了當,沒有什麽旁枝逸節,拖泥帶水.梁嫂告訴我她剛離婚不到兩個月,前夫是個沈陽人.然後我們就開始談價錢.我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的經曆,也把經濟情況給她亮了個底.梁嫂說:"這個我不管,我是做生意的,不是扶貧的.你出價多少?"
我沉吟了一下,沉沉地伸出四個手指.梁嫂睜大眼睛道:"四萬?要是這個價的話那我們就沒什麽好談了.上周一個從韓國過來的山東人找我,出價是六萬,被我辭了.你也不想想,現在什麽東西不在漲?光汽油價就漲了多少?我也不想多摳你,你給個六萬三吧,圖個吉利.看你年紀也不算太大,三年兩年不就還清了嗎?"我說六萬三實在太狠了點,以我現在的能力,隻能出五萬.而且那另外的一萬塊還沒有著落.梁嫂看我不象是打埋伏的樣子,就歎口氣道:"看你也不容易,大家都是福州人,你給個五萬八吧.減掉的五千塊錢算是我幫你.要是這個價你也不想給,那我們的事就到此為止了."
我咬咬牙答應了.梁嫂說:"我們間合同的事就由'九指半'來辦,他這人雖然滑頭,人還算靠得住.等你籌足錢了,過兩天我們就登記.婚期兩年.這中間申請身份的錢自然該你自己出,我隻幫你出具手續.說白了,大家該幹什麽還幹什麽."
我打趣說,難道就連一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沒有嗎?比如性.梁嫂笑了,她一笑起來好象一下子就年輕了幾歲,眼角的魚尾紋使她的眼睛看上去添了些魅力:"我都是老太太了,這方麵的事你就別指望了.真要來那事的話也行,你出錢,我出身子."
我馬上給我老板通了電話,要他把兩萬塊錢匯到"九指半"那裏.我問梁嫂剩下的一萬八能不能寬些日子再給?梁嫂說這樣也可以,不過我得在她餐館打一年工抵債.我笑說還是另外再想辦法吧,我怕我到時付不起床板費.梁嫂也笑.我臨走時梁嫂要我晚上早點過來吃飯.她說:"你不要見外.今天是七月十五,我們鄉下是今晚做"普渡".你們那裏是哪 一天?"
我說我都記不起來了,好象也是在月圓之夜吧.不過我答應她,晚上我一定會來的.
3
我離開梁嫂餐館的時候,突然間覺得自己心裏有些熱乎起來了.我現在急著想去幹的一件事,就是如何籌措到剩下的一萬八千塊錢.我的表弟無疑是個十足的窮光蛋,我是不敢奢望把求助的巴掌伸向他的.我先到我表弟的公寓取了那兩萬塊錢,打算馬上就給"九指半"送過去,然後再跟他商量一下辦結婚手續的具體事宜.對這類事我是一竅不通.
下樓的時候,我忽然又改了主意.我想起了"鉗子",這小子開了餐館後,手頭肯定有些盈餘,看在昔日同舟共濟的情義份上,或許會開恩借給我一兩萬也未可知.
我敲開鉗子的門時,屋裏混合著濃濃紙煙氣和酒氣的怪味撲麵而來.我的鼻孔受到強烈的刺激,對往日的記憶開始一下活躍起來.鉗子他們簡直就是把福州一帶的賭場氣氛,生生搬移到了美國.屋裏麵除了鉗子外,還有五個人,大家正圍著一張桌子耍錢,看到我進來了頭也不抬.鉗子見到我時有些吃驚,待看到我腋下的小包時,他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你來的正好,今天在這裏的都是耍得起來的好角色.你慢慢玩,我給你拿瓶酒去."我說鉗子你別忙,我來找你有點事.鉗子拍著我的肩膀道:"有什麽事過會再說.你看大家都正在興頭上,要不你先過來看看莊再下手也好."
幾個人的麵前都擺著一大疊錢,都是大票子.我站到桌邊時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我在大陸鄉下時也經常耍錢,有些癮頭.眼下真是個讓人血脈賁張的場麵.我一時竟忘了問鉗子借錢的事.這時莊家正在旺頭上,站在他身後的那人忙不迭地將邊家輸掉的票子拾掇起來,塞進掛在胸前的一個黑油油的皮包裏.我估摸了一下,每次收莊,莊家的贏頭都不下五六百.鉗子在一邊看押,他的錢押在哪家哪家被吃,氣得他罵罵咧咧的狠命抽煙灌酒.四盤下來他已經輸了三千多,手裏拿著一疊票子不知道往哪家押.不過所謂賭場有賭鬼.又幾盤之後莊家的手氣開始黴了,鈔票象秋後的落葉一樣飛飛揚揚撒了出去.站在莊家身後的那位出納不耐煩了,拽起莊家自己就坐下開牌,照樣是輸.莊家對門手氣正旺,他的賭注越下越大,正是當門打炮的時候.我的手象爬上了一條小蟲,忍不住發癢了,我暗下裏警告自己說,輸贏就兩把.於是我攤開手指在對門麵前一捺,喝道:
"五百."
莊家斜著泛紅的眼睛說下注要見錢,沒錢不算數.我從包裏掏出五張百元鈔票扔在對門麵前,然後緊張地盯住對門手裏的牌.對門手裏的牌是一張八餅配一張五餅,合起來是三點.我的心一下子涼了.這種牌幾乎沒有多大勝算.沒想到莊家的牌攤開來卻是五餅搭六餅,隻有一點.莊家氣得將牌往桌上重重一磕.我僥幸贏了.再接下來幾盤我共贏了四千多.我開始心花怒放了.這時莊家已經輸光了.大家似乎興猶未盡,鉗子便要我做莊.我想了一下,就算把這贏得的四千做底金,輸光了就拍屁股起來,如果再贏了個一萬兩萬,那麽也就沒有必要再向鉗子借錢了.況且鉗子他願不願意借錢給我還很難說.贏錢總比借錢強.這樣一想,我於是便欣然入座了.
我一人做莊,又要翻牌又要點錢,速度便慢了很多.鉗子便提議與我一起合夥做莊,我同意了.鉗子在我的麵前放了五千做為本錢.剛開始時我手氣好,一下子贏了六千多,過幾盤後就不行了.鉗子要換上來開牌,這時我的腦袋已經發熱了,不讓他接手.鉗子怒衝衝地點走了剩下錢的一半,不跟我搭莊了.接下來我腦袋昏昏沉沉的,隻知道往外擲骰子,翻牌,然後把包裏的錢掏出來散發.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再到包裏摸錢時,難以置信地發現裏麵已經空了.
我的眼睛象燒著了一樣.這時鉗子遞過來五千塊錢給我道:"算我借給你的.你收場也好,再坐下去也好,反正就這五千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
我二話沒說就把骰子擲了下去.沒多長時間五千塊又全賠光了.眾人點著票子紛紛離去.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已經陷入了災難性的結局,我手裏捏著兩張牌,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我想站起來,但是雙腿已經發麻了.我的古怪的笑意把鉗子嚇了一跳,他慌忙給我點了一支煙,我抖抖縮縮抽了起來.我覺得好象有什麽東西正在離我遠去,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什麽東西.然後我開始回過神來,我呆呆地望著鉗子,就象當初我們剛剛踏上美國土地時,相互之間長時間地對望著一樣.隻是現在鉗子臉上已經沒有了那種驚詫的表情.他象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長者一樣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想得開一點,賭場就這樣.接下來你該幹什麽還得幹什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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鉗子又借了我三百塊錢.我沒有向他提借錢結婚的事,因為在我輸掉兩萬五後,這事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我要他過幾天到"九指半"那把我老板匯過來的兩萬拿走,他留五千,算我還他的賭債,剩下的錢再給我匯回到我老板那裏.
鉗子說的也有道理,該幹什麽還得幹什麽去.在今後一年裏,我將用自己微薄的體力給老板還債,我將像一台用飯菜做能量的機器一樣,一文不名.俗話說"久賭不輸",意思是隻要你老泡在賭場上,你就會有翻本的機會.因為這種機會今天沒有,明天也會有.真正的賭鬼在賭場上是百折而不撓的.但我覺得自己實在是輸不起了.我輸不起當初萬裏迢迢來到美國的那份艱辛和自尊.一個人每每往前跨越出一道門檻,就沒有再回頭的餘地,不管前麵等待你的是什麽.運氣是命中注定的,我已經不敢有所奢望了.
我到我表弟公寓取了包裹,想連夜趕坐"灰狗"回南方去.要進地鐵時,我想起梁嫂邀我今晚上她那吃普渡飯的事.我看了下表,已經過了十點,該是餐館打烊的時候了,不知道她還在不在餐館等我.於是我想再跟自己賭一次,如果她還在餐館,那就說明我的運氣還沒壞到無可救藥,我將花上一百塊錢跟她做一夜露水夫妻,盡管她早已過了讓人心動的年齡.我叫了一輛的士,直奔她的餐館.遠遠地我就看到餐館裏已經沒有燈光了.但我還是忍不住走了過去,透過窗頁往裏一看,隻見梁嫂正獨自一人坐在一枝昏黃的蠟燭前發呆.桌上擺著兩瓶酒,兩隻酒杯,兩雙筷子,一條大魚.我心裏有些歉疚,沒想到自己差點爽約,辜負了人家的一番美意.看來運氣有的時候也會拍拍倒楣鬼的肩膀的.
梁嫂對我這麽晚了還如期而來有些意外,不過看得出來她還是很高興的.她趕緊把我讓進店裏,然後又去取了一個酒杯放在我麵前.我盯著那個酒杯愣了一下.梁嫂滿含歉意地說:"本來想炒兩個菜的,又以為你不來了,就懶得動手.其實現在在紐約也沒什麽人做普渡了.大家都忙著賺錢,誰還有閑心去等陰間的親人回來團聚?"我看著第三個酒杯,猶豫了一下問說:"你好象在等另外一個人?"梁嫂點點頭.我默然了.
看來運氣最後還是作弄了我一下.我知道她等的肯定不是我,這可以從她見到我時驚訝的神情看得出來.我對她來說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過客,是一筆生意而已.我告訴梁嫂,因為我籌不到錢,不想結婚了,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南方去.梁嫂說:"辦不成身份也好,也免得花那筆辛苦錢.你看象我這樣早就入了美國國籍了,沒了盼頭,日子過起來反而沒意思,不如剛來那陣埋頭忙碌,慢慢攢錢有意思.你至少還沒走到這一步,還不至於死心."
我琢磨著梁嫂的話,覺得她有點象是吃好了雞蛋麵說太平的意思.我吞吞吐吐地說,今晚我想跟她呆一夜,做一下真的夫妻間該做的事.梁嫂對我的要求並不覺得意外,但是她說:"今晚不行,我丈夫要回來看我.我正在等他."我有點不解,問說你不是剛和那個沈陽人協議離婚了嗎?梁嫂道:"我等的是我的第一個丈夫,我們是真正的結發夫妻.每年的這天晚上,我都要等他回來看我."
梁嫂盯著蠟燭不說話.我忽然發現桌上那條魚的身上貼著一小塊白紙,中間一個紅點.這是我們那裏的一個風俗.顯然這魚是為陰間的鬼魂準備的.
我一子明白她的丈夫在哪裏了.今天正是七月十五,故鄉的"普渡",是鬼魂回家探親的節日.身在異國他鄉八年,我差不多已經忘記抬頭去看看月亮了,總覺得那是別人家的東西,多看兩眼就有出格偷窺之嫌。平時我更沒有什麽過節的念頭,就連大年初一還要在餐館裏打工.雖然逢年過節的東家也會擺上一桌,與夥計們一起共進晚餐,但心裏總不是滋味.過節意味著團圓,然而象我這樣光棍是大可不必去尋什麽窮開心的.對我來說,每個月老板把工錢一張張清點給我,然後我再小心翼翼地如數家珍,這就是過節.我覺得隻有那一天才是最踏實的,其它事都可以可有可無.
梁嫂把第一杯酒灑在地上,然後端起另一杯酒一飲而盡.這是美國的一種烈性杜鬆子酒,美國佬平時喝的時候要兌其它酒或甜飲料,再放些冰塊.隻有酒鬼才這樣喝法.看來梁嫂是有意要把自己灌醉了.梁嫂一連喝下了十四杯酒,同時也往地上倒了十四杯.我想,她的丈夫去世可能已經十四年了.
梁嫂的兩頰開始紅潤起來,臉上的表情也活潑多了.酒精幫助她恢複了青春,她的情感開始發酵了.她的眼睛閃現出了淡淡的光芒.這時我相信年輕時候的她肯定長得很出眾.而且我看得出來,在十四年中,她始終沒有跨出過往昔歲月的門檻,就象一根青藤似的盤繞虯結在舊時的宅院中.即便身在美國,她還是情願與破敗的記憶長相廝守.記憶象一根無形的繩索牽扯著她,使她的日子不是涓涓往前流淌,而是以日漸衰老的姿態向後退縮.拚命賺錢在她生活中隻是一種擺設.我發現,若隱若現的死亡對於她既是誘惑,又讓她感到莫名的恐懼.
我默默喝著酒,聽著梁嫂在醉意朦朧中斷斷續續地說著她的往事.酒精並沒有破壞她的記憶,反而催化了她對某些瑣碎細節的追訴.她和她丈夫原是同一個鎮上的,兩人經營著一爿生意還算紅火的服裝店,攢了一筆在當初看來算是數目可觀的錢.十四年前,兩人變賣了家中所有的財產,又借了一些錢,與另外十幾個人上了一條台灣的漁船,橫渡過茫茫的太平洋,駛向美國.在海上漂泊時,他丈夫得肺炎死了,屍體被扔下海裏.
梁嫂說到後來開始呆笑起來,她的笑容在昏黃的燭光中顯得很淒厲.我有點心驚肉跳了.
她一邊喝著酒,淚水從她的笑容上滴落下來.她突然顫悠悠地用手指戳點著我,一杯酒就朝我的臉上潑了過來,怨恨地說道:"你這個死鬼,你還知道回來看我.今年我剛買了套新公寓,怕你認不得路,所以在餐館等你.你怎麽這麽晚了才來?你要再不來看我,我真的就要出嫁了."
午夜時分,我扶著梁嫂出了餐館,她已經醉得邁不開步了,兩條腿如騰雲駕霧一般,雙眼低迷,右手軟踏踏地指向遠方.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把梁嫂送回她的公寓.
她的公寓很寬敞,但卻缺少收拾,內衣褲丟得四處都是,亂得要命.
我把她放到床上,她突然一下子緊緊抱住了我,眼神恍若遊絲,呼吸也猛然急促起來.我不知道她是醒著還是醉著.我一把推開了她.
來到大街上,輝煌的夜景把天空塗抹得低沉而又模糊.圓月的亮光顯得黯然失色.按照傳說,鬼魂每年至少在普渡的夜晚,還可以回家省一趟親,而我的歸鄉之旅,卻遙遙無期.
第二天,我搭上開向南部的“灰狗”,想念著遠方的餐館。那裏的日子沉悶勞累,但很真實,希望就象是在油鍋裏煎熬著,慢慢撈出來的時候,便成熟了.
秦無衣本文刊發於2006年《收獲》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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