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仙是個才子,精通國學,可惜生不逢時。建國後,他幾乎沒有什麽正兒八經的職業,算是個閑人。但是那時我們城裏的縣委書記卻十分的抬愛他,每逢書記要宴請賓客的時候,都要讓箬仙到座。這時的箬仙就顯得很勤快了,他忙著鋪排桌子,安排酒盅,食碟等。而在席間觥籌交錯的時候,他還得忙著添酒,並且偷空夾上一些食物,不失時機地納入口中。每當酒酣耳熱的時候,書記便會讓箬仙起身,說上幾句話。這時箬仙便展露他的才情了,他出口成章,或詩或文,讓那些農民出身的黨國官員,大開眼界。
酒席散後,箬仙醉醺醺地、或者隻是裝醉地在大街上踉蹌著,好讓眾人都看到他飽食終日的快樂樣子。有人問他:“箬仙老師,你這是怎麽啦,東倒西歪的?!”
箬仙便打個飽嗝,乜著眼說道:“今天縣委書記又請我去喝得大醉了!”
文革中,據說紅衛兵也想批鬥他,但是他們想來想去,始終找不到一個像樣點的名目,隻好作罷。不過,從中也可以看出,箬仙的大半輩子,其實也就是個閑人而已。
文革之後,春風乍來,城裏的文化活動一下子活躍了。在福州一帶,有種詩體,叫“折枝”,也就上下兩聯,像七律的中間四句,但是推敲起來,難度極大。它除了要求對仗工整,韻律和諧之外,還有兩個嵌入的字眼。比如“五一”第三唱,便是要求在上聯的第三個字中,嵌入“五”字,下聯的第三個字中,嵌入“一”,不可更改。這種隻講求技術性,而不顧及詩句意象的手法,雖說極大地囿限了詩意,但是在做工上,卻能夠鍛煉出嚴謹的詩法的。
“折枝”詩分為七品:元,殿,監,花,臚,幹,鬥。由讚助單位斥資,安排禮物,禮物雖然不太豐盛,但是還是很吸引人的。在物質貧乏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得到一個“元”的禮物,是十來塊錢的水壺,那無疑就像是中了彩票一樣。傳說當年台灣總督、福州人沈保楨有一次微服到折枝詩社消遣,他遞了一聯折枝詩進去,結果全場十幾個讚助商的“元”,都被他拿走了,全場於是聳動。
箬仙便是這方麵的好手。每次詩會,他差不多都是魁元,獎品最多,滿載而歸。每次“元”獎開出的時候,都要由讚助方燃放鞭炮,然後,由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當場拖長了腔調,用福州話朗聲吟誦詩句。福州話接近古音,徐緩有致,老頭們吟唱起來時,都是粗紅了脖子,而最後那個字,是一定要拖得很長的,所謂一波三折,餘音繞梁。大家喝彩。
箬仙在聽到老頭們吟唱他的詩句時,臉色便會煥然生輝,他半仰著頭,微閉著眼,腦袋隨著他的詩句,晃來晃去的,十分有趣。
我不太懂折枝詩的奧妙,但是我看得懂中獎者的喜悅,也因此從旁觀者,搖身一變成了參與者。我十一歲的時候,便會“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了,這是閑話。
箬仙因為嗜酒如命,他的兒女,智商上都有些問題。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後,折枝詩幾乎成了古董,而箬仙的形象,似乎也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