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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魅

(2004-06-16 09:21:50) 下一個

【短篇小說】
 


我一直認為,記憶顯然隻是對某個時間片段的濃縮或者進行想象的擴充,真實而完整的記憶其實根本就不存在。因為記憶很難將作為整體的過去進行實在的重現,從而使其中的每一個曾經發生過的細節都不能失漏。這給記憶增添了沉重的負擔。因此,它的真實性往往令人生疑。

但是,也許正是那些失落的記憶,才使得我們對往事回味無窮。我總是拿捏不準我記憶中的某些細節是否真的發生過,這樣等於我在回到過去的時候,找不到那扇粗糙、又經時光侵蝕得支離斑駁的記憶之門。重新淘汰往事,絕對不像清算流水帳那麽繁瑣並且有根有據.我們的大腦就像個勢利鬼,它隻有意識地記住那些它感興趣的內容。

記憶中許多時間的準確性似乎也無法定位,因為我們在走過那些日子的時候,並沒有有意識地將所有的瑣事進行刻畫,像嚴格的語文老師整天逼著我們寫日記那樣。隻是在我們的經曆出現了某些重要的事件時,我們的記憶才深刻地切入那事件的核心,在其中找到些許位置。

比如,我們對75年與76年的的印象就截然不同,我們對後者的記憶要繁重而且深刻的多。這並不是因為後者具備了更長的時間跨幅與更寬廣的空間,而僅僅是因為它濃縮了若幹個眾所周知的、重要的曆史性事件。某些重大事件在發展到一定的時候,不得不在這個時候攤牌。如此而已。

所以,記憶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東西。你的一生如果沒有幾件跌宕起伏的事件伴隨著,那麽你的記憶將會顯得蒼白無力,鬆鬆垮垮。而你的人生經曆也將因此大打折扣。

文學可能鑽的就是這個空子,尤其是執筆者以第一人稱敘述的時候,他們的故事顯然讓人肅然起敬。他們占的是記憶的便宜,也就是說,他們可以以記憶的名義,去編撰所謂的“真實”過去,而且天衣無縫。這樣反而將真實的記憶擠兌到了可有可無的角落。

同樣的一道菜,有沒有經過烹調,完全是兩碼事。執筆者是記憶的烹飪師,他們的技藝在於,他們重新發現了過去。

對過去的重新發現,彌補了執筆者對既往事實了解的欠缺,那些欠缺的理由,他們幾乎可以通過對記憶的敘述,隨手拈來。因此,失憶在文學中並不顯得很重要,關鍵在於敘述本身的可信度,也就是所謂的"真實"能不能叩擊到人們記憶的興奮點。

因為,大多數人都希望通過想象去羅織記憶,他們也許非常執著於某一人某一事,而對於那些占滿大多數時間的吃喝拉撒等事,卻根本不屑一顧。這是文學立足 的基 礎。過分渲染往日的生活細節,必然讓人大倒胃口。這種現象同樣存在於史書中。因此曆史的真實也是一筆糊塗帳,因為即便被抖落出來的隱私或業績,很多也大都 是經過執筆者加工過的,然後以他們所喜歡的麵目,讓它們登上了冠冕堂皇的台麵。

 

很多年以前,在我曾經居住過的一個位於深山老林中的農場,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那時的農場,什麽人都有,有接受改造的各類地富反壞右,還有下放的知識分子。甚至一般的場工也是從四麵八方來的。農場裏實行工資製,有點像工廠,而不是 像一 般的公社那樣實行工分製。從這點來說,農場更貼近於早期理想中的社會主義的工作與分配製度。這裏的人都是工人,即便他們要下田耕作。農工們的素質也相對比 較高,不像一般隻對土地與農具感興趣的農民。農場裏實行配給製,大家拿的都是居民戶口,定量供應糧食與油肉布票,並且有固定的、賞心悅目的假期。

農場跟公社屬於同一級的行政單位,但是它機械化的程度,明顯要高於一般的人民公社。那時的農場就像個社會主義的大家庭。我始終在幻想,假如有一天中國的農村如果都實行了農場製,那麽狀況可能要比現在要有所改觀。三十來年的小農經濟的折騰,農民們品嚐到了最初的發家致富的快 樂。 然而溫飽之後,便是麵對僵硬的土地的萬般無奈。產業的革命,似乎不隻是糧食產量的提高,而是人們操作技術的熟練,是人的觀念的更新。

時過境遷,三十多年後,當我們 再次走過鄉間的田野時,仍然像是漫步在童年的時光裏。這是我們這個社會的悲哀。

我覺得,農場是一種不錯的農業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渡形 式。農民們是二十年來改革開放最大的受害者。他們至今除了幾畝幹巴巴的土地之外,一無所有。他們吸著劣質的紙煙,眼角掛著勞神的眼屎,在陽光下眯著眼,期 待著一場可能等待不到的豐收。大多數現代化所帶來的進步跟他們都沒有緣分。他們對一場雨的期待,有時更甚於我們對甚囂塵上的民主的期盼。他們習慣於把養家活口和收獲看得高於一切。

 

那時,我們的農場裏有個叫大德的中年男人,因為他滔滔不絕地講述了一些故事,從而闖入了我們的生活。大德看起來讀過很多書,因為他在講故事的時候,不斷地引經據典,掉書袋,他背起孟子文章的時候,就像唱山歌歌一樣動聽。

但是,他的形象一點也不像我們心目中斯文的讀書人。他的脖子後麵長了個大肉包,滿臉橫肉,加上眼睛有點斜視,他在跟我們說話的時候,老像是正在打量另外一個人,我們的視線也隻好隨著他的斜視挪動。他的目光中老像是隱藏著什麽,讓人膽顫心驚。我們是在跟他接觸了很久之後,才慢慢地,費勁地習慣了他的眼神角度的。

我第一次見到大德時,他剛剛從農田裏犁好地回來。那時農場裏不管是誰,到春耕的時候無一例外地都要下地做農活的。他的雙腳沾滿泥巴,就象穿著一雙老舊的襪子,往那一站,小腿上的泥巴剝落下來,露出裏麵蚯蚓似的青筋。

他的這個形象,讓我久久難以忘懷。他顯然不是個莊稼好手。他是開54式拖拉機的,因此嚴格地說,他應該是個技術工人。

54式屬於經濟型的機械車輛,駕駛室裏可以坐四到五個人,後麵有拖鬥,走運輸的時候就把拖鬥掛上去。現在已經很難看到這種模樣的拖拉機了。

那時,農場裏隻有兩台拖拉機,另一台是履帶式的。履帶式的不能跑長途運輸,這種拖拉機農忙時可以在機身後麵安上一副大鐵犁,下田犁地,半晌時間就可以 耕完 幾十畝地,農工們都蹲在田埂上抽煙聊天,東家長西家短的,中間夾雜著一些盎然生趣的葷笑話。等拖拉機犁好地後,他們才慢吞吞地下到地裏,把泥塊整平。

大德的輪胎54式拖拉機,農閑時就四處跑運輸,把農場的甘蔗,水果,樹木甚至雞鴨豬羊等拉到山外麵去,然後再拉回一些農場裏的生產用具與生活必需品。

駕駛輪胎54式的大德成了我們心目中的偶像。“文革”後期,每當放假的時候,我們一堆小孩就經常跟著大德的拖拉機四處亂跑,然而玩瘋了回到家來的時候,等待我們的,一般都是父母的巴掌與讓人眼皮子驚跳的細細的竹枝。

然而,父母的懲罰對我們的教育意義不大,而且我們又是健忘的人。兩天後我們又會爬上大德的拖拉機,到處遊山玩水。

後來我們發現,大德的行程似乎跟我們一樣,也是毫無目的性,這給我們每次短暫的旅行增添了不少刺激。大德時常拐彎抹角地到達自己的目的地,先在那裏閑逛一通,打兩瓶酒,買幾包煙,然後再運載回來一些被包裝得不著邊際的貨物。那些貨物中有不少食物,讓我們垂涎欲滴。

有一次,大德的拖鬥車在城裏急轉彎時,拖鬥突然翻倒了,裏麵的貨物散滿四處,都是一些平時難得一見的食物與日用品。圍搶的人群互相爭毆,大德反而不緊不慢地點上一支煙,在一邊幸災樂禍地看熱鬧。要知道,翻車隻是事故,而哄搶則是違法犯罪行為。

事後,搶東西的人都被公安人員抓起來關了幾天,而大德隻不過受到農場領導幾句蜻蜓點水般不痛不癢的批評,然後照樣開他的拖拉機。看起來,大德是個心眼很深的人,他知道農場裏離不開他,就像航行離不開舵手一樣。

 

但是,那年夏天,大德不知何故忽然被解除了駕駛員的職務。這樣他便幹脆稱病,賦閑在家了。農場裏沒活幹的人照樣發工資給他們。

那一段日子,大德便抱起了一把白錫打造的精致的酒壺,終日與酒為友。那把酒壺是個衝州撞府的遊方金器匠替他打的,足足可以裝下兩斤酒,大德就那麽一天一壺,過午時便開始喝起,一直喝到晚上,酒壺空了,他才沉沉入睡。一覺醒過來後接著又喝。

大德閑散時便拎著酒壺,踱出門外,到打穀場上看我們玩耍。夏夜月亮上來的時候,他便掇了一張竹榻,揮舞著一把破蒲扇,靜靜地在場中乘涼。那時的夜晚仿佛特別的漫長,無窮無盡似的。

然後,大德的故事就開始了。

大德每次跟我們講的故事的主人公,都是一位叫桑拉小姐的女人,這是一連串的係列故事。每次講到精彩的時候,大德都搖晃著酒壺,匆匆收場,我們再怎麽求他都沒用。

這個桑拉小姐從大德嘴裏冒出來的時候,無一例外的都是貌美如花,風姿綽約,尤其是胸脯高聳,臀部肥碩。大德常常為他故事的女主人公著迷。但是對我們這些不知漂亮女人為何尤物的小孩來說,我們根本就難以構畫出她的真實形象,覺得她隻是個虛無飄渺的人物。我們喜歡聽的是故事情節,而不是節外生枝的女人。

大德顯得略微有些失望.於是我們說了幾位農場裏我們認為是頂級漂亮的女知青的名字,做為桑拉小姐的參照對象,大德都不屑地搖著頭否決了。我們又舉了我 們小 學裏一位年輕女老師的名字,那位女老師身邊經常有一堆笑嘻嘻的男人圍簇著,眾星捧月般將女老師映襯的光彩照人,大德仍是不住的搖頭。

我們開始困惑了。這個桑拉小姐可能是個不可思議的尤物,對我們來說也一直是個迷團.我們在看廣場電影的時候,每當影幕上一出現一個年輕女人,我們首先就想到了 桑拉小姐。我們發現,就象大德是我們的偶像一樣,桑拉小姐也是大德的偶像。大德對她癡迷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我們對桑拉小姐形象的無知,並不影響我們對大德所講的她的故事的關注。隻要故事本身吸引人,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大德有板有眼地演義中的桑拉小姐,一會兒是個侵略中國的凶狠的日本大佐的女兒,生性風流,但又深居簡出,讓人遐想聯翩.某次她打著一把花紙傘招搖過 市,結 果被一個人力車夫給碰了一下。人力車夫被憲兵抓了起來,桑拉小姐又求情將他放了,還給了他一筆錢,要他回家好好贍養老母,娶房媳婦。後來,日本人被趕走了 後,車夫幹脆娶桑拉小姐做老婆,他們生下了一個小子,眼睛有點斜。

我們聽著有點不對勁。有個小子呆頭呆腦地提出疑問說,日本鬼子裏也有好人嗎?我們怎麽可以跟日本女人結婚呢?大德拒絕回答這個無事生非的臭小子的問題。那小子隔天又把這個問題向女老師請教,結果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而另一會兒,桑拉小姐搖身一變,又成了個受過專門訓練的國民黨的年輕女特務,她神出鬼沒,能拳打腳踢,雙手開槍,百發百中,專以美貌姿色誘引叛徒,拉他 們下 水。有個年輕的共產黨員,眼睛有點斜視,他故意裝作被女特務勾引上了,打入了敵人內部。後來跟女特務談起了戀愛.最後兩人都投奔解放區去了。在一次戰鬥 中,那男的犧牲了,女的後來生下一個小男孩,眼睛也有些斜視。

然而,在三天之後,桑拉小姐又成了某個大地主家的千金,待字閨中,整天在閣 樓上看楊柳依依,秋葉颯颯,恨不盡的春去冬來。然後有一天,一個膽大而且模樣英俊的年輕長工爬上了閣樓,第二天一大早又爬了下來。半年之後他跟地主小姐的 偷情曝光了,長工被打斷了雙腿,趕出地主家門。由於沒有采取避孕措施,桑拉小姐懷孕了。地主同樣把她也給趕出家門。長工被遊擊隊救了。解放後他回來,咬牙切齒地把地主一槍斃了。他找到了地主女兒,她已經給他生了個小子,眼睛有點斜。

我們很少去過問這些故事中桑拉小姐頻繁變換角色的可靠性,她對我們來說無關緊要,我說過,我們關注的隻是故事本身。

後來,我們對桑拉小姐的係列故事開始有點厭煩了,因為裏麵過多地重複了煩瑣的愛情故事。愛情對我們來說就像是在十萬八千裏之外。有幾次我們發現大德根本就是一個人在自我陶醉,他可能喝多了,原本姍姍來遲的醉意提前到來。他的眼睛不知在看著什麽地方。

大德似乎也窺透了我們這些心思,於是他變了個花樣,把桑拉小姐演說成是一個專門吸食小孩脖子上血管的女。這使我們終於在百無聊賴的卿卿我我的纏綿中,受到了強烈的刺激。

我們身上起了疙瘩,呼吸變得急促而濃重。我們慢慢又打起了精神。大德盡量渲染女鬼凶厲的猙獰麵目,他的口氣越恐怖,我們就越投入,越是心驚膽顫。故事結束的時候,我們都不敢摸黑走回家去。看那大德時,他早已歪著腦袋睡著了。

多年之後,我們才知道,其實那些鬼的故事都是《聊齋》裏的,隻不過主人公變成了大德自己編造的偶像,桑拉小姐。

75年秋後,醉意醺醺的大德時來運轉,又恢複了駕駛員的身份。這次,他駕駛的不再是54式拖拉機,而是農場剛剛從省城開回來的一輛嶄新的兩噸半運輸卡車。

卡車是墨綠色的,全身上下閃閃發光,烏黑的輪胎,亮晶晶的車窗玻璃。整個農場上下,像歡迎剛入門的富麗華貴的新娘一樣接回了這輛卡車。農場書記還作了簡短的臨場賀詞,說從此以後革命形勢將一派大好。

車是大德到城裏開回來的。他從車上跳下來時,精神煥發。他在城裏理了發,刮了臉,一掃平時竹榻上昏昏欲睡,萎靡不振的邋遢樣子。我們那撥子小孩蜂擁而 至, 在車上爬上爬下,東摸西弄.大德揮舞著雙手,大聲吆喝著我們,把我們一個個從車上趕下,一點也不顧及以前他的虔誠聽眾的麵子。

我知道我們的桑拉小姐的故事該要結束了。於是我們幹脆就把那輛新卡車,起了個別致的名字:

桑拉小姐。

此後,大德隔天都要出車,他駕駛著桑拉小姐,每天清早送物資進縣城或省城,傍晚時候再拉一車貨回農場,好象沒有閑下來的時候。我記憶中最有趣的一次,是我們學校組織了一次春遊,他拉著我們班上三十多個人到省城去逛了一趟,讓我們這些鄉巴佬的子女大開眼界。

我們的校長,跟我們年輕美貌而且豐滿的女班主任坐在駕駛室裏,我們三十多人擠在拖鬥上,像一群鴨子。

在山路上,車子顛簸得很厲害,大家都沒有過坐車鬥的習慣,哇哇亂叫,笑聲在山穀裏響徹不消。幾個女孩都吐了。

從省城回來的時候,大家精疲力盡,我的心裏暗暗對省城留戀不已,幾天時間裏神情都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尤其是省城裏那些穿著入時的年輕女孩,她們臉上洋溢著春天的氣息,無憂無慮,一個個都像我心目中的“桑拉小姐”。

之後,我暗地裏下了狠心,一定要好好讀書,以便將來到省城去,出人頭地,再風風光光地娶一個漂亮而且穿著迷人的桑拉小姐,然後再講些鬼的故事給她聽,讓她嚇得瑟瑟縮縮的躲在我的懷裏,使我全身充滿溫暖。

我的這個夢想持續了很長時間。在那些日子裏我變得沉默寡言,像個飽讀詩書的小老頭。我暗地裏瞧不起我身邊那些隻顧一張嘴巴的夥伴們,覺得他們腦袋空空,沒有生活的情趣,毫無追求。我的上半輩子似乎一直都在為此而努力,然後溫暖的感覺卻越來越稀薄了。

 

快過年的前三天,大德拉了一大車粗大的杉木以及幾麻袋的幹貨到省城去,然後,他照例要載回一大車的年貨,讓大家過個好年。農場裏外地來的員工差不多都 沒有 長假期回去,除了幾個特殊的人要告假之外,大多數人都要在農場裏呆著。很多外地人其實一家子都住在農場裏。知青們回去了不少,書記讓他們回家好好跟家人團 聚。這些回家的人順便都擠在大德的車上。

大德走了快兩天了還沒有回來.農場書記有些急了,就派了另外一個駕駛員到縣城去打聽一下,因為大家都知道大德有些貪杯。雖然他在開上卡車後,已經保證不在出車時喝酒,但書記還是怕他控製不了自己,而且年關又近了,保不準他又躲到什麽地方喝上兩杯也難說。

那位駕駛員當天晚上就回來了,說縣交通局給省城那邊供銷局打過電話,那邊回說大德昨天清早就接了滿滿的一車年貨,早已經上路離開省城了。

書記聽了開始擔心起來,她估計大德出事了,車子不是遭了搶劫,就是在什麽地方擱淺了。她盡量避免使用“翻車”這個詞去想象大德跟他的卡車。要真出了這種情況,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她想,過年後該送兩個年輕人到城裏去學駕駛卡車,將來替換大德。書記連夜叫了幾個人,開上一輛拖拉機,沿著去省城的路,去找大德。書記特別吩咐大家一 路上 一定要小心。當時大家心裏想的都是一件事,就是大德他要是在大年三十回不來,農場裏上千人的這個年就不要過了。大家嘴上雖然不說出來,但心裏顯然都很焦躁 不安。有的人私下裏已經開始罵娘了,大德的形象一落千丈。

出乎大家的意外,沒想到大德當晚半夜的時候就開著“桑拉小姐”回來了,滿滿一車的年貨,令人眼花繚亂。大家舒了口氣,歡天喜地地連夜就將年貨卸到供銷社倉庫裏。早先的陰霾一掃而光,有人過來拍大德的肩膀,給他點煙。書記抱怨了大德幾句,然後問他碰到出去找他的那幾個人沒有。大德驚詫地說,他一路上都沒碰到一輛54式拖拉機,更不用說人影了。

“書記,要不我再開車出去找一下他們。他們晚上少出車,會不會迷路了?”

書記說不用了。然後,大德便笑眯眯地忽然從駕駛室裏扶下一位年輕女人來。原先那女人一直在駕駛室裏蓋著棉大衣昏睡著,天色又黑,大家都沒注意到有這麽個人。

那女的下得車來,眾人頓覺眼前一亮,這顯然是個山區裏氣質和長相都難得一見的漂亮女子,一根粗黑的大辮子,身上裹著一件軍用棉大衣,領口上的白襯衫格外醒目。她低眉淺笑,羞答答的。

一旁的幾個小年輕,便看得眼睛有點發呆。大德囁嚅著介紹說:

“她、她是我在省城的一個中學時候同學的妹妹,我們早就認識的。今天我把她帶回來,是想跟她成親。”

他這話,隻說得幾個小年輕眼裏都要冒出火來。想想看,大德是什麽貨色?而那個女的,輕輕掐一把簡直都會滴出水來。

大家都拿眼去看覷書記。書記看了眼大德,然後謹慎地把那女的拉到一邊,問了她一些話。大德顯得有些緊張,拚命地抽著煙,眾人隻見那女的不住的點頭。

“小蕭同誌說她跟大德倆是自願的.既然這樣,這真是天大的喜事.今年我們農場裏又多了個人,要熱熱鬧鬧地過個好年。”書記回來對大家說。隨即她握著小蕭的手說:“明天正好是年三十,我就給你們登記結婚。晚上你就住農場招待所吧,回頭我讓人給你送兩張新被子過來,你就把這裏當作你的家。”

“不必麻煩書記了,晚上我就住到他家。”小蕭笑著說,她指了指即尷尬又滿臉喜色的大德。

書記看著大德,大德斜著眼,不知道是在看誰,拚命搓著手不說話,顯得又興奮又緊張。書記猶豫了一下,於是不表態先走了。旁邊的年輕人都起哄,說晚上要到大德家窗下聽房。大德忙著團團做揖,拿出兩包香煙來分了,大家簇擁著大德來到他的家。

大德的家淩亂不堪,一張床像垃圾堆一樣不堪入目。不久,書記讓人送了兩張嶄新的軍用被子過來。大家忙活了一會,終於把房間收拾得有點樣子了。大德到灶台燒了一大鍋熱水,炒了兩個素菜,燙了一壺青紅酒。

那天晚上,那個叫小蕭的年輕女人,洗了澡後,就住在大德家裏。這事在那年頭,算是一件比較開放的新鮮事。

那年月,男女關係普遍受到廣泛的監督,稍為不慎或許就有殺身之禍。可我們的書記並不是個頑固的死腦筋,因此農場的生活氣氛,相對來說要比一般的公社、大 隊要 活潑得多。農場裏知青也多,大家私下裏談談戀愛是家常便飯。隻要不出事,書記對這類事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網開一麵的。

至於避孕問題,農場裏做的也很到家,不必擔心哪天會有個小小的不速之客,不期而至。男知青們被他們的女友說服使用避孕套,否則就不跟他們野合。

據說,這些都是書記的主意。

書記的丈夫是個軍官,在很遙遠的地方服役,一年才到農場來一、兩次,像執行任務一樣,然後笑眯眯地、匆匆地又走了。書記好象也沒有什麽怨色。那軍官每次來的時候,即便是在大冷天,也要用冷水衝澡。

晚上的時候,他跟書記倆如魚得水。有時氣若遊絲,有時又如山崩地裂,種種奇妙而得趣的聲音,吵得我睡不著覺。我之所以對他們的行動了如指掌,是因為我不得不管那個來去匆匆的軍官叫父親。其實我對他並沒有什麽深刻的印象,他是衝我媽的那張床和身子來的。

那時的避孕工具供過於求。後來我想,避孕套對男人來說可能是個生理負擔。這是我在後來娶了城裏的桑拉小姐,有了性經曆後發現的。因為它使做愛的操作程序變得很虛假。人類可以把人送 到月 球,卻不能發明出一種雅俗共賞的避孕措施,實在是個遺憾。大家如果能用研究熱核聚變的勁頭,去研究避孕措施,那麽人類無疑將充滿了更多的樂趣。

不過話又要說回來, 熱核戰爭便是最好的避孕措施。

曾經有一個星期天,我夥同幾個夥伴偷偷爬進了農場的衛生院,翻箱倒櫃,進行清洗。最後我們弄到了幾大盒被我們視作是氣球的避孕套。我們爬到一座山上, 費盡氣力將一個個避孕套吹得鼓鼓的,然後順著山坡飄放下去。黃昏的時候,蛋黃色陽光下,漫山遍野都是乳白色的氣球,蔚為壯觀。男知青們看了都大聲喝采,讓我們得意 洋洋了好幾天。

 

第二天一大早,大德跟小蕭就到農場登記結婚。書記主持了整個儀式過程。登記過後,大家在農場前麵舉行了一場蘭球賽,由沒回家的知青組成的知青隊對農場工人隊。比賽氣氛非常熱烈。一有進球時,新娘子就站起來拚命鼓掌。男青年們都受到了鼓舞,她成了比賽現場唯一的明星。

大德手裏夾著煙,斜著眼看著場外,也濫竽充數般隨著鼓掌。在美麗的新娘子曼妙的掌聲的鼓勵下,球賽超水平發揮,雙方拚搶主動,比分交遞上升,讓人大開眼界。

書記關注著昨晚上派出去的幾個人,他們到中午時候還沒有消息。她有點焦慮,因為今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她給城裏公安局打了個電話,公安局說沒有任何關於 他們 的消息。如果他們出了什麽事,局裏肯定很快就會接到報告的。

那時,農場的電話不能直通省城,農場又是在山裏,到省城的距離有一百多公裏。

過午之後,書記就有點急了。大德說,要不我出去看看吧,他們也是為了我才走丟的。書記看了眼小蕭,欲言又止。小蕭笑吟吟地沒說什麽,像是默許了。

大德走後不久,農場裏來了一部軍用吉普,車後的灰塵卷得老高。車上跳下三個人高馬大,風塵仆仆的軍人。平時,農場裏出現軍人並不奇怪,因為經常有一些荷槍實彈的軍人,押著一些勞改犯到農場裏來勞動。

有一次,一個勞改犯借口到草叢裏大便,趁警衛不備便逃跑了。軍人們封鎖了所有的路口,縣留守部隊馬上就派下來一個連,漫山遍野搜捕。

最後,那犯人在一個山洞裏被逮住 了,他嚇得屁滾尿流,身上臭氣熏天。解放軍士兵就用槍托狠命地砸他,砸得他臉上血肉模糊,眼珠子都掉在了地上,他雙手在地上亂摸著,試圖揀回光明,但是一個軍 人猛然一腳,就把那眼球給踢飛了。

那時,我也在一旁看熱鬧。我看著那犯人把手伸向虛無的天空,嘴裏發出含糊的“嗬嗬嗬”的聲響,就那樣慢慢地咽了氣。

但是,在年關時候突然出現軍人,書記憑感覺馬上就意識到肯定是出了什麽事了。她跟軍人握過手後,其中一個有四個口袋的軍人說:

“書記同誌,我們有急事想請你們幫忙。——你們見過一個年輕女孩嗎?大眼睛,大辮子,穿一套軍裝?她是前天早上走失的。沿途我們打聽到,她一直坐在你們農場的一輛卡車上。”

書記隱隱約約地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但是她不動聲色。

“我們的卡車司機剛剛出去找幾個我們農場走失的人,等他回來的時候,我們再問問他。也許他知道內情。”

“我們沒有時間等,首長要我們晚上就要趕回去匯報。如果你們的卡車司機是沿著往省城的路走的,那麽我們也許還趕得上。你們要是有任何消息,請立即與軍區司令部直接聯係。”軍人說。

軍人說著,匆匆忙忙就走了。

書記馬上就去找了小蕭,小蕭跟書記說了實話。她說她是軍區蕭副司令的女兒,原來在廈門大學讀書,跟同班一位鼓浪嶼的學生談上了戀愛。但是,她的父親又要她嫁給他的老戰友的兒子。她跟那男的連麵都沒有見過,所以就賭氣逃了出來。

“離開省城後,我四處亂轉,後來就碰到大德的車子。我看大德哥人挺厚道的,於是就上了他的車。”

“你真的想就這樣跟他過一輩子?我原來還以為你真跟他早就認識。”書記有些意外。

“其實我們說好了的,我們隻是做假夫妻,等春天開學的時候,我回學校去,我們就解除婚約。”小蕭笑著。

“既然這樣,你們何必又要登記結婚呢?我理解你的初衷,不過你這不是畫蛇添足嗎?”

“我隻不過想讓整個事情顯得更逼真一些。”

書記就歎了口氣,她是個開朗的人,因此不想再在這件事上糾纏了。

黃昏的時候,昨晚出去的幾個人駕駛著拖拉機回來了,他們一個個耷拉著眼,嗬欠連天。姓鄭的司機說:

“我們沿著去省城的路都找遍了,就是沒有大德的蹤影。這小子看來是躲到地下去了.回來的時候,我們聽說有一輛卡車翻到了離縣城不遠的小溪裏。車上有一對男 女,身上血肉模糊,都死了。我們想總不會是大德吧?他哪來的桃花運,帶個年輕女人在身邊?這小子,溜了也不打個招呼。這年怎麽過?”

書記告訴他們,大德昨晚就回來了,現在又出去找他們去了。姓鄭的瞪圓眼睛說:

“這就怪了,我們回農場的路上,一輛卡車也沒碰上他倒好,還說找我們去了!還不知道這時他躲在什麽地方灌馬尿呢!”

書記聽了他們的話,心裏開始覺得有點不安了。

 

山中的晚間開始冷起來了,書記跟小蕭在農場的值班室裏升起一盆炭火,一邊聊天,一邊包著餃子,等待著大德的回來。外麵斷斷續續地響起了鞭炮聲,震裂夜空。再過幾個小時就過年了。

小蕭包餃子就像捏泥巴一樣,下到鍋裏後全都爛了。書記的餃子包得很結實,她們就先下了一鍋吃了。

夜深時候,書記用手支著下巴就睡了過去。約莫一個多小時後,她突然感覺到一股冷意,打個激靈就醒了過來,隻見炭火還亮著,卻不見了小蕭。她心裏正在猜疑,小蕭裹著棉大衣推門進來了,笑盈盈地說:

“大姐,外麵真冷,我剛才去了一趟廁所,手都凍僵了。”

這時,兩人都睡不著了,書記開了一瓶酒,兩人喝了幾口,身子暖和多了,便擁著爐火聊起天來。

不久,外麵傳來汽車喇叭聲。兩人隔窗一看,是大德回來了。大德一進來就拚命跺腳搓耳朵說:

“書記,他們幾個人出事了。他們的拖拉機翻到了山穀下的溪澗裏。我回來時才看到的,天色黑了,我沒下穀去,估計他們都沒命了。我想回來再帶幾個人一起去看看。”

“可他們已經回來了好幾個小時了,是開著拖拉機回來的。”書記有點吃驚地說。她湊近大德臉前嗅了嗅:“還好,你今天沒有喝酒。”

大德這時從懷裏掏出一瓶滿滿的白酒,就著嘴咕咚猛灌了幾口。

“書記,你說他們是開著拖拉機回來的?真是見了鬼了。那拖拉機明明還在山穀下麵,他們幾個人能抬的上來?”

“大德,你開車,我們一起去山穀那邊看看。”

三人開了約半個鍾頭的車,來到那個山穀。他們把卡車停在盤山公路上,大德拿著手電筒往十幾丈深的山下溪澗裏照去,果然看到那裏有一輛跌得支離破碎的 54 拖拉機趴在那裏。

書記是個細心人,一下子就認出了山下的拖拉機,正是黃昏時鄭姓司機開回來的那輛。——難道他們幾個人後來又開著它出去了?

 

回到農場,書記馬上讓大德把民兵營長叫來。營長可能因為過年了,多喝了幾杯,舌頭生硬,眼睛通紅。書記要他帶上十個人和幾支槍,把鄭姓司機幾個人抓起來。

營長打了個嗝,問說出什麽事了?鄭姓司機剛才還在跟他一起喝酒呢。書記認真地吩咐他說:

“你什麽也別跟他們說,就把他們抓來見我。我們是唯物主義者,不過,晚上的事情真的有些蹊蹺。”

“小蕭,你明天就離開這裏,回你的家去。這裏不是你呆的地方!”書記看著小蕭。

營長很快就把鄭姓司機幾個人押來了,他們一個個都喝得醉醺醺的。書記問姓鄭的司機說:

“老鄭,你的拖拉機呢?”

“我們的拖拉機,不是停在機庫裏嗎?”

“那麽,那山穀溪澗裏的那輛翻了的拖拉機又是怎麽回事?”書記盯著他喝紅的眼睛。

“山、山穀,……哪個山穀?”姓鄭的愣了一下,不解地問。

於是,書記讓營長押著幾個人,大家一起到機庫去。那輛拖拉機果然安安穩穩地停在那裏。

書記的脊梁骨忽然間覺得涼嗖嗖的,她回頭看了眼大德,見他斜著眼,也是滿臉的迷惘。書記鎮靜地把所有人都打發走了,隻留下小蕭一人在值班室。她們加了一些炭,把爐火重新燒旺。

小蕭的臉色白裏透紅,有點慘淡。書記也隻是三十多歲的人,臉色一放鬆,便紅潤起來,一下子年輕了許多。

“小蕭,你不必再隱瞞我了,我知道你是怎麽回事!你死了多長時間了?”書記望著火爐說。

“不錯,大姐,我是鬼。我知道瞞不過你的,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要透徹得多。我逢年過節都要回家,我家裏人還不知道我已 經不在人世了,每次我回家,他們總是想方設法讓我快樂。我又害怕熱鬧,所以我今年想躲到這裏來過年,沒想到惹了這麽多麻煩!”小蕭愣了一下,終於幽幽說道。

“你告訴我實話,老鄭他們那些人是怎麽回事?”

“前天傍晚我出省城的時候,剛好碰到喝得醉醺醺的大德,正歪歪斜斜地開著車往縣城這邊趕。我知道他肯定要出事,就跟著他一段路。沒多久他的車就翻到溪水裏去了。”

 “照你這麽說,大德他已經死了?”書記有點不太相信。

小蕭肯定地點點頭。

書記暗地裏倒抽了一口冷氣,她又問了拖拉機上的幾個人的情況,小蕭說,她一見到他們幾個人時,就看出他們身上的鬼氣了。他們其實都已經死在了山穀下了。但是,新鬼往往是看不見老鬼的。

“……你們趕緊去準備幾部棺材把他們的屍身給埋了,不然時間長了,他們的鬼魂就會為害不淺,農場裏就沒有安寧的日子 過了。”

“小蕭,你是什麽時候去世的?”

“兩年前,我因為失戀,患了陣發性的精神分裂症,我從一個懸崖上跳海自殺了。我當初跳崖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屍體被海潮衝到了大海上。我醒過來的時候,覺得 自己身上輕飄飄的,我不知道我已經變成鬼了。你知道,剛死去的人一般都不會發現自己變成了鬼。”小蕭歎了口氣,“我回到學校宿舍,大家都拿我當人看,問我昨晚上哪兒去了?我沒告訴她們實話。有一次我削蘋果,不小心切到手指上,但是卻沒有血流出來。我往自己的大腿上刺了一刀,也不覺得疼。這時,我才知道我已經死了,便哭了起來,然而眼裏卻沒有滾燙的淚水流下來。此後,我夜晚川行於空中,飄飄蕩蕩,白天我又像正常人一樣活著,我把自己掩藏得不露痕跡,沒人知道我是誰。——做鬼真是自由,比做人要快活多了。你沒做過鬼,你就不知道做鬼的快活!像我這樣來去自由,豈是人類所能想象的?唯一的遺憾,就是我永遠在沒有機會得到愛了!”

書記默然了。她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是沒想到人世間真的有鬼,而且做鬼要比做人快活的多。看那小蕭稚氣未褪,怎麽就成了鬼了?她又想到了大德等人,忽然覺得有些可怕,不知道他們今後會不會為害農場?!

“大姐,對不起,我該走了。”小蕭說。

書記忽然覺得她的笑容顯得異常的嫵媚,滿臉似乎布滿了流光溢彩。小蕭款款移步到了門口,眨眼之間,倏忽不見。

正月初一一大早,書記讓民兵營長帶上十來人到山穀裏去收屍。一行人罵罵咧咧地去了半天後回來,說什麽也沒見到。再問到姓鄭的幾個人時,營長說他們正湊在一起喝酒打牌,興致很高,沒有什麽異常情況。

書記不好說什麽。

她來到車庫,看到那輛54式拖拉機分明還踏踏實實停在那裏。於是她便把德叫來。

大德因為小蕭忽然間不告而別了,心裏正沮喪萬分。雖然他們隻是假夫妻,但是他還是相當地投入的。在他的心目中,小蕭就是貨真價實的桑拉小姐。他覺得,假的事情未必就會比真實的差到哪裏去。書記問他身上有沒有什麽異樣的感覺?大德斜著眼,認真地嗅了嗅身上。

“書記,是不是我喝多了,身上有酒味?”

書記拿出一把水果刀來,遞給大德:

“大德,你用刀在你的手臂上割一道肉痕看看。”

大德看書記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就拿起刀子,在小臂上輕輕割了一下,開了一道口子,但是卻沒有血。

大德覺得有些奇怪,就多用了幾分勁,這次刀子入肉有一公 分,他的手臂上開了個嘴巴大的口,書記好象聞到了他手臂上像蒸過了的隔夜的豬肉的味道,但是刀口處仍然沒有鮮血流出來。

書記馬上讓大德去把民兵營長叫來。望著大德的背影,書記想,看來小蕭說的是實話,眼前的大德隻是個虛假的影子了。三天前還是個鮮活生動的人,轉眼之間就成了新鬼。人世與陰間斯須變幻,反覆無常,真是讓人捉摸不定。要不是自己親身經曆到的,她怎麽敢相信這一切呢?!

書記長長地歎了口氣,手裏拿著刀子發呆。她把刀尖在左掌心上劃著,重複寫著兩個字:

“鬼魅”。

突然,她一不小心,刀尖在掌沿上剮破了一大道口子,但是,卻沒有鮮血冒出來。

書記吃了一驚,心下登時一涼。她屏住呼吸,瞪眼覷著自己那粉嫩豐滿的手掌,提心吊膽地等待著熱血汩汩流出來。她的手掌因為空氣的冰冷,而顯得十分的僵硬。

……過了大約有一分鍾,書記終於看到一絲深紅的鮮血,從傷口處滲了出來,就像映山紅上的露珠。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想,不管小蕭把鬼的生活描述的多麽吸引人,她自己還是熱愛溫暖的生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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