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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石 蛙

(2004-06-16 09:17:01) 下一個

             石 蛙

  石蛙:學名,棘胸蛙(RanaspinosaDavid),屬脊椎動物門,兩棲綱,無尾目,參差型亞目(Diplasiocoela),蛙科 (Ranidae),蛙屬(Rana) ,石蛙內質細嫩鮮美,營養豐富,味道鮮美,且有清熱解毒、滋補強身等功效,食用價值及醫用價值均非一般,是南方丘陵山區名貴的水產品之一。石蛙棲息的洞穴 一般為自然石洞或土洞,於繁殖季節時居石洞者較多。洞穴多在溪流岸邊靠近水麵,或者洞口有一半在水麵之下。這些洞口一般不大,較光滑,進出洞時不易擦傷體 表。洞深一般為20~25厘米。洞底略低於洞口。


           

           

75年秋天,我隨我母親從城裏遷移到一個位於深山密林中的農場。

那地方叫天台山,最高處海拔有1800 米。一部老舊粗笨的54式拖拉機,“突突突”地一路顫動著,載著我們家一些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物什,在森森林海中穿行著。

高處入雲端,天空又藍又遠,空氣象綠 水一般。路兩邊風景真迷人.狹窄山路四周鳥聲唧唧,黃葉在若有若無的輕風中緩 緩飄落。山中野果琳琅滿目,觸手可及。雖然拖拉機怒氣衝衝的馬達聲把群山震得跌宕起伏,回聲激蕩,但我卻似乎聽到了野板栗在將要枯幹的樹梢上,劈劈啪啪綻開 殼子的聲音。秋天果實的誘惑,是很難抵擋的。多麽神奇的野景啊! 

在扭曲的山路上,我覺得我們的目的地,更象是一個林場,而不是農場。拖拉機在耐著性子爬上漫無邊際的山路之後,突然間向一個開闊的原野衝了下去。 

農場狹長的兩層青石砌成的辦公樓,遠遠望去就象一具經年擺放著的棺材。上麵的青瓦,就象是覆蓋著的一張沉重的黑色紗布。

辦公樓兼作職工的宿舍,十多個行政人 員都住在裏麵。在我們來到時,辦公樓裏擁擠得已經騰不出一個象樣的房間了。

辦公樓旁邊是一個年老失修的大寨子,我們一家就在寨子裏的樓上清掃出兩間屋子住 下了。寨子的樓房全是由杉木建構而成,那些樓板都有幾百年的曆史了,即便不上油漆,板麵被磨光了,仍然硬實,條紋肌理清晰可辨,隻是走起路來不免依呀作 響。屋頂上的青瓦因為經久未翻換,都長出了青苔與隨風招搖的狗尾巴草。陽光燦爛的時候,烏黑的房頂上便流淌著金黃的光澤,青苔柔軟的象深水潭一般。而一到陰天,寨子 裏四處便散發著血腥似的黴味,那青石板砌成的臼地,點點水珠象汗水一樣從黑縫中滲了出來,讓人見了,平添寒意。 

這個破舊的寨子始建於清朝初年。乙酉年,清軍在突入江南後,遇到了始料不及的頑強的抵抗。那時,常州有一家姓黃的,本是當地大戶,聽說清兵渡江,便廣散錢財,組成一支人數五 百多人的子弟兵。投降了滿州人的漢軍,最先突破常州城。但是他們卻在城中丟了幾百具屍體,他們遇到了黃家子弟兵頑強的搏擊。滿州後續部隊進城後,依例屠城。

黃家 剩餘子弟上百人便一路南退,直到閩中。黃家首長一大群望著疲憊不堪的族人,昂然說道:

“我們將在此結木為樓,築土為寨,以圖來日再舉。不過,此處不日即將陷於滿人之手。我們當奠基三尺,以誓從 此隻要滿洲人還在踐踏我朝,我們就將不再與他們共生存。子孫有過失違背此誓者,逐出門戶,永遠不許歸入宗門。”

然而,有清一代,這個寨子裏的黃家,居然出了五個進士。不知道這算是榮耀呢,還是恥辱?! 

解放以前的西寨,屬於閩中一帶典型的農耕社會中,衍生出來的一種集體聚居及共同防禦的建築體。一個寨子差不多便是一個村落。幾十戶人家,數百個人口聚居其中。一到 晚上,全寨封門,隻剩下角樓上的幾個遊哨,邊打哈欠邊巡邏。到下半夜,另外的壯丁就來接替他們了。閩中土匪猖獗,春秋收種季節,各寨都有嚴密的防範布局,一 般由幾個經驗豐富的銃手在村外要地布哨,一有動靜則鳴銃示警。

解放後不鬧土匪了。因為很多土匪搖身一變,都成了遊擊隊,大搖大擺地去了城裏坐堂子,吃官餉。這些事,是後來半昏半癲的黃老頭告訴我的。

黃老頭還說,解放前,有些無業遊民嗜賭如命,手邊沒錢了就上山做土匪,搶了錢又去賭。賭場上講麵子,因此贏錢比搶錢又多了一層刺激。就象若幹年後做官的都不用 去強奸女人,而是用大把大把的紙幣去嫖一樣,既有麵子,又有樂子。

解放初期的情形可能又不一樣。黃老頭說他見過的受到招安的土匪,都喜歡把洋火柴梗插在牙縫上,含含胡胡地 賣腔調。後來,城裏派來的一些南下的幹部,也都喜歡用火柴梗捅著牙齒,一邊笑眯眯地仰著下巴,看村婦們在田間高抬肥臀插秧薅草。黃老頭說,這是一種典型的中國人誌得意滿的神態。你想,要是沒有根火柴梗 站在田埂上,你便居心不良。有根火柴梗在手,你就高雅多了,因為你至少讓人看起來是在體切民意。順便滿足一下內心裏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卻不顯得居心叵測, 另外還向別人透露一個信息:你已經飽餐過了。有口飽飯吃在有些日子裏是身份的象征。

我有點弱智,不知黃老頭話中的詳細意思。

我媽說了,腦筋不管用的也可以革命,就是革腦筋好使的人的命。這句話使我上小學時,思維略為開通,完成不了作業時便跟老師過不去。我想,革命真好。後來讀官方編纂的曆史,覺得做土匪其實不比做學問差。因此,後來右派老吳在寨子廳堂上演講“水滸”的時候,不覺對梁山好漢們所享受的自由,神往不已。

寨子裏如今隻散散落落地住著十幾戶人家,其中有三個人物引人注目。

頭一個,當然就是寨子原先的主人黃老頭了。他如今已枯瘦成一團,一頂黑油油的破尼帽下,遮掩著一對渾濁的眼睛,一到晚上,他的雙眼便象貓一樣閃閃發光。他的尼帽一年三百 六十五天都戴著,就是大夏天了,也隻是把帽簷往上折一下。

那時,農場沒有完整的供電係統,隻有寨子裏的一台大型柴油機,到了晚上六點的時候,才開始發電。電力也隻 能供應到晚上十點。掌控發電鑰匙的便是黃老頭,這是農場對他特別的恩賜。

每天六點一到,老頭準時來到機房,一壺茶,一袋土煙,有時還會帶上半瓶五加皮酒或自釀的青紅酒。老頭喝了幾口酒後,肚子暖了,開始容光煥發。

他把帽簷往上一掀,朝巴掌上吐一口唾沫,有時唾沫中還夾雜若幹痰絲。他雙手緊攥住發動機的擼把子,狠狠一 咬牙,哐啷一下便把柴油機發動起來,整個農場於是燈火通明了。老頭愜意地喝上口茶,裝上一丸土煙,然後便目不轉睛地看著機子,一坐就是四個小時。轟隆隆的 柴油機聲響振耳欲聾。十點一到,黃老頭準時地便關掉柴油機,分秒不差。

黃老頭長年置身於轟鳴的噪音中,聽力卻沒有下降,想起來真是一個奇跡。

第二個人,是農場裏管催促出工的吹哨員封貴。封貴年屆四十尚未婚娶。他出身好,窮得連一條內褲都沒有。但是,他居然已經有二十多年的黨齡了。

封貴整天把幾縷頭發疏得象沾了膠水的刷子,下巴刮得 發青。他家養了一條大黑狗,飯量驚人,吠起來整個寨子不得安寧。那黑狗好咬人,見生人咬,熟人也咬,因此很招人討厭。封貴隻好在它脖子上套 了一根麻繩,但那畜生一見到外人,仍然是張牙舞爪的,有時作人立狀,舌頭伸出來有半尺長。

我到寨子的第二天,那條黑狗就追上了我。狗喜歡追跑走的人,我一跑它 就緊追不舍,繩子也掙脫了。看來封貴對它還是留了一手。最後,這畜生在我的膝蓋上咬了一口。

我母親大驚失色。那時黃老頭不慌不忙地來了,一隻手裏拿著一個缺了口的飯缽,裏麵裝著豬食,另一隻 手捏著一根毛筆。老頭把毛筆在豬食中攪一番,然後在我的傷口處塗抹起來,最後還用墨水畫了個虎頭。

第二天,我的傷口便奇跡般地不疼了。

黃老頭從此成了我的偶像,在我幼小的心目中,處於半人半神的地位 

在封貴有案可查的家史上,五世赤貧。他的父親以補棕蓑衣為生,流浪江湖。解放初,因給解放軍引路打不服氣的土匪,才在寨子裏落下了腳。 

第三個人是個右派,大家都叫他老吳。後來又聽說他其實姓伍。南方人發音吳伍不分,嘴上喊著,也不放在心上。老吳是農場裏管製的對象。每次農場要開大會,總要把 他先押到台上,胸前掛一塊很誇張的大木牌子。

後來大家都司空見慣了,老吳也無所謂了。大會開始前,老吳便跟坐在前排的鄉親們聊起天,也有鄉親卷了個喇叭筒土 煙卷遞給老吳,老吳便從掛在胸前的木牌子下,伸出手接過了,低頭叼住煙吸了起來。

老吳是個能人,鄉親們遇到什麽麻煩事找他幫忙,沒有解決不了的。他還寫得一手好字,春節 時,家家戶戶的門聯都出自他的手。

老吳有兩件貼身物什。一是一塊上海牌手表,表麵都發黃了,他從來沒有離過手,即便是在挨鬥時也戴著,戴在右手腕。人家手表 都戴在左手,問他,他便謙恭地笑著:

“我是右派!”

他的另一件物什,是一台小小的半導體收音機。這在當時農場可是個寶貝,老吳不輕易示之於人的。我是在後來作了他的學生,跟他混得非常熟溜的時候,才把玩過幾次。

 吳住在我們樓道的對麵,因為背陽,所以房間裏十分陰暗。他家廚房邊上養著一隻羽毛黃白間雜的大公雞,有半個成年人高,二十來斤重。這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 大的公雞。那公雞古怪,從來不報曉,隻是在晚上熄燈的時候,才長啼一聲。它的啼聲一過,樓下封貴的狗便焦躁地狂吠起來,接著就是封貴的罵娘聲。

剛住下來時,我們 很不習慣這些音響,時間長了也就習以為常了。後來,那大公雞不知跑到哪去了。老吳懷疑是讓封貴給偷了拿去換賭本。因為這事,兩人曾大吵一架,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據說,老吳解放前在上海讀高中時,就參加了國民黨組織的“三青團”。解放後,他埋名隱姓在一家印刷廠當了幾年排版工,後來又考入上海一所醫學院。57年因為多說了 幾句不切時務的話,被打成了右派。他先在浙江一個監獄中關了三年,然後又被遣送到這個天台山農場。

他初來乍到時,鄉裏人都不知道右派為何物,農場領導說右派就是壞 人,大家對老吳便警覺了幾分。後來相處時間長了,大家也不覺得這個瘦高文弱的書生有什麽壞心眼。

山裏人心直,都沒把老吳當外人。

老吳不象是個多話的人,他很少跟人聊天,逢人隻是打個招呼,幹活時也是自己幹自己的,從來沒有拉下的活。閑時他也喜歡與黃老頭喝上兩杯土釀的白薯米燒,兩人經常在發電機房裏竊竊私語,也不知道聊些什麽。

寨子的正中間,是個可以容納幾百人的大廳。廳前麵是個露天場地,估計這些設計,都是為了當初反清複明時聚會與練武用的。大廳現在成了我們的課堂用地,實際上,它 就是我們農場的小學了。

老吳兼任整個小學五六十個小孩的老師。一講起課來,老吳的話就多了。他講的很多東西,我們都不太懂,也可能他根本就不是對我們講的,而 是自己在發些牢騷。黃老頭也經常蹲在一旁聽著,手裏握著個不知是茶壺還是酒壺,表情專注而可笑。做為學生,他實在是太老了。老吳有時在上課時,會突然問黃老頭:

“你說是不是這樣,黃師傅?”

黃老頭便笑,隨著美美地嘬了口壺子嘴。

764月中旬,農場領導要老吳給我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們,介紹一些批鄧的事。此後,我們便看到每天老吳的腋下,都挾著一本橄欖綠色的書,是73年複版 的《水滸全傳》,來到大廳上。

“同學們,宋江是個右派,是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人,我們要狠狠批他。以後我們每天 都批宋江。”

有個學生便高聲問說宋江那廝住在哪?他回去要他父親拿鋤頭把他的腦袋敲下來。

“大家聽我說下去就知道了。”老吳啤酒地笑著說。

老吳演說“水滸”,前後持續了將近半年,直到粉碎了所謂的“四人幫”後。他每天講一個鍾頭,算是公共課。這時,整個混成小學裏沒有一絲雜音,隻有他的江浙口音濃重的國語,餘音繞粱。

“水滸”讓我們對超越遠離了我們 的生活時間,對年代久遠的、長滿蘆葦、水色無邊的那個自由空間,充滿了憧憬。我相信這種漫無邊際的想象,屬於良性的白日夢。它使我們知道了在我們活著之前七八百年,還有一群這麽 好玩的大小孩,在那裏玩打家劫舍的遊戲。

後來我又讀了幾遍《水滸傳》,總是對書中的內容感覺到有點陌生。它似乎已經沒有老吳演說時抑揚頓挫的魅力,以及能讓我發揮自由想象的氛圍了。

老吳喜歡吃些野味之類的東西,說是那些不上台麵的玩意兒富含蛋白質,有營養。我們對蛋白質一無所知,但是對老吳的行蹤卻時有所聞。

——晚上農場關燈之後,如果天氣好,老吳便獨自一人摸黑出了寨子後門,來到不遠處的一條小溪邊,安置好漁具,便點著了一支劣質的紙 ,煙在黑暗中坐著。夜深人靜,水草清涼。往往三五支煙後,老吳便滿載而歸了。

老吳釣到的多是些肥鱉,鯰魚,大草魚之類。倘若釣到兩指寬不到的小魚,他便又把它們扔回水裏。那時 水裏魚多,就跟自家養的似的,從溪邊走過,都可以看到魚在清澈的水中漫遊,無憂無慮。哪象如今四處都在竭澤而漁,想釣隻正兒八經的鯽魚就跟逮條龍似的。

老吳釣到魚後,一般隻留下一小份給自己,另一小份給了黃老頭,剩下一些交給黃老頭暗地裏拿去跟山外每日來送貨的司機,換取一些煙酒。因此他們兩人手中的煙卷,始終嫋嫋不斷。 

夏夜時候,老吳經常揣了一杆手電筒,鏡片前用一塊白布蒙著,腰間吊了一隻竹簍,出門去捉田雞或石蛉。農場裏的田雞滿稻田裏都是,哇哇哇,哢哢哢地叫著,然而一當有風吹草動,此起彼伏的叫聲便死寂成一片。 你用電筒往天上一照,它們就全不動了,都拿鼓鼓的複眼看天。

在天台上的山間裏,長著一種生態獨特的石蛉,狀如青蛙。不過,石蛙的皮黑,或者帶綠,身上有麻點。它們生長在山澗流泉邊上,當地人叫做"蛄咚",不知典出何故。據說石蛙蛉能滋陰補血,治咳嗽糖尿病,小孩吃了半夜不哭,女人吃了經血調順,男人吃了則可以滋補腎虧。大人們彼此之間在談論到腎虧的時候,嗓門就會突然間降低下來,嘰嘰喳喳幾句之後,他們便會爆發出一陣肆無忌憚的然而十分快樂的笑聲……

石蛙要抓起來,是頗有些講究的。

傳說中,石蛙是熱衷於惡作劇的山鬼養的,是山中的精靈。捕捉者弄不好輕則傷殘,重則斃命。捕捉的最佳時間一般是在深夜,此時正是石蛙出來透風的時候。故老相傳,每當捉到第一隻石蛙時,必須把它掐斷一條腿放生,然後才可以開始捕捉。如 果你在捕捉過程中再次見到這隻斷腿石蛙時,你就必須收工了,這是一種禁忌。再捉下去,就有家破人亡之虞。

天台山水澗多,石蛙也多。山人們一般都是在夏日月白風清之夜,三三兩兩地結伴到 山裏捕捉。他們的忌諱也多,絕少有單身隻人入山去的。

老吳看來並不信邪。他隔三差五的還是沿著溪澗摸進山去,就象是去兜風一般。夜半後回來,總是大半簍子的石蛙。第二天照常來給我們上課,也不見得疲憊,仍然有聲有色地演說著“水滸”。

那個光棍封貴,麵上是吹哨子喊出工的,整天訓人,背地裏卻是個賭鬼。倘若贏了錢,便大吃大喝,輸了便賒帳或者幹脆賴帳。全農場人的腰包,幾乎都被他光顧過了,他向人家借起錢來,就像個討債的債主。如果有一天 封貴笑眯眯地朝誰走來,那準是要向誰借錢,人家嚇得大老遠就躲走了。封貴甚至有一次還騙走了我經年積蓄的兩塊壓歲錢,說是錢到了他手裏會生錢,兩塊變成四 塊,四塊變成八塊,類似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一樣。以此類推,我很快便會成為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暴發戶。後來我找他要回錢時,他居然當麵賴帳了。

                下


一天,封貴手頭緊得快掉肉皮了,便來找黃老頭挪兩個錢耍。封貴誰都不怕,就對黃老頭有點怵,黃老頭有時說他幾句,他也不敢頂嘴。黃老頭耷拉著眼不理他。

“黃伯,其實呢,你老和吳老右偷偷賣魚的事,我全都知道。你就舍兩個酒錢給我吧。我對你們的事保證睜一眼閉一眼。”封貴幹笑著。

“有錢也不給。你欠下的錢把你賣了都不夠還了。你總有一天要把自己的命都給輸掉的!”

封貴悻悻然走了。

那天,他不知又從農場誰那裏磨到了幾個錢,便興衝衝地往寨尾趕去。寨尾離農場有六,七裏山路,位於三縣交界之處,隻有十來戶人家,窮得沒人願去管理它。這裏是個賭窩,鄰近三縣的賭鬼經常在這裏出沒。三方的行政部門暗地裏也都知道這事,但誰都不願找上門去多事。那裏有幾戶人家中終日擺著賭桌賭 具,東家按局收取傭金,有時也做些簡單的飯菜賣給賭徒,牟取暴利。因此這地方表麵上看起來窮,其實好幾家私下裏都攢了大筆的錢。賭場上還有當場放高利貸給 賭徒的,利率一般翻倍,不過,仍然源源不斷地有賭鬼往這裏鑽。

有趣的是,賭鬼們都極講信用,很少有因為賭帳鬧起來的。 賭博遊戲規則的嚴肅性,在某種程度上超過了政府的法律。 

封貴屬於那種賭起來腦袋上就象點了把火似的人,容易發熱,他從不用頭腦去賭博,而是寄希望於運氣。他喜歡押牌九。幾個錢不大功夫就全落到了別人腰包中,隻 好呆在一旁抓耳撓腮,吆三喝四,鼓著眼看人家翻牌,點錢。

此時,莊家正在得彩時候,一時興起,便給了封貴幾個錢,要封貴去給他買點酒來助興。封貴屁顛屁顛地跑了幾 裏路,買了兩斤烈性蕃薯燒,待回到寨尾時,他已經喝得有點飄飄然了。此時莊家正抓了副臭牌,罵了他幾句。封貴也不在意,跌跌撞撞地走回農場去了。 

那時已是滿天星鬥了。封貴好不容易摸回西寨,正在寨後搖搖晃晃地撒著尿的時候,眯著眼卻見老吳打著昏黃的手電筒,背著個竹簍從寨裏出來,往小溪那邊走 去。

“這書呆子整天胡說八道胡弄小孩,晚上還變著法子賺閑錢。”封貴心裏嘀咕著,“今晚碰上我有興致,活該他倒黴。待我詐他一下,也好撈點錢,明天好再去寨尾翻 本。”

於是,他便打起精神,不近不遠離了十幾步,一路踉蹌地跟著老吳。

那道小溪澗蜿蜒著向山上延伸而去。老吳沿著溪澗,右手打著手電筒,一手拿支小木棍,輕輕敲撥著路徑,摸索著往上走。

溪澗兩邊雜草叢生,藤蔓虯結,又值仲夏,四處都是討厭的蚊蟲。老吳 全身都包得緊緊的,臉上也塗了油,不怕蚊蟲。封貴隻穿著背心褲衩,又不敢大聲拍打臭蟲,因此苦不堪言,身上被叮了許多疙瘩。跟了不到兩裏路,他就有點後悔了, 想掉頭回去,又不情願。隻好咬咬牙走一步挨一步,象掉了魂似的。

老吳捉石蛙時,先用手電筒照住石蛙正麵,石蛙便什麽也看不見了。然後他輕輕摸上前去,五指箕張,望下一扣,便將石蛙逮住了。夏夜時候,石蛙喜歡爬出洞來,鼓著軟軟 的腮幫子趴在岩石上,一邊納涼一邊捕食蟲子。有時候一汪泉水邊,便會趴著幾十隻石蛙,它們不受響聲驚動,眼見同伴被人逮住了,一隻隻仍是高昂著頭,無動於 衷。

不過,如果碰上逃走的石蛙,就千萬不能去趕捉,因為據說它很有 可能是回去向它們的主人——山鬼通風報信的,你跟上去肯定凶多吉少。

老吳在摸爬了三裏多山路後,看那天上星鬥時,幾乎舉手可及。他估摸已經捉了有大半簍的石蛙了,便到澗邊 一處寬闊的石地上,卸了竹簍坐下,悠然點著了一支煙,背對著封貴,慢慢地吸著。

封貴已經是累得半死,酒也醒得差不多了。看到老吳抽煙,他煙癮也上來了,伸手摸出一支煙來,又不敢點著,隻好放在鼻孔下嗅著,這一嗅,誰想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水麵 上突然噝噝噝地竄過來一條兩尺多長的大花蛇,把封貴嚇了一大跳,人往後麵一仰,差點摔倒在水中。他慌忙中他抓住了一根青藤,才將身子穩住。這時,他聽到老吳說道 

“你出來吧,我等了你有一會了。”

“操他娘的,折騰了老子大半夜,骨架都散了,還是被這契弟給察覺了。”

封貴正要罵出聲來,卻見老吳前邊樹林後麵草叢中,隨著一陣唰唰的聲響,款款走出一個年輕女人來。她長發披肩,幾縷發絲垂在臉前,瀑布一般,臉影朦朧,一對眼睛漾著銀光。

封貴看了,差點就要叫出聲來,同時喉頭也象被什麽異物卡住一般,難受得要命。

封貴認得那女子。她便是天台山上看林人郭拐子的獨生女兒滿月。郭拐子原是國軍的一個連長,解放初投誠後,因腿腳不便,便被安排在天台山上看護森林,身邊就一個 女兒,二十多了還沒出嫁。郭拐子是個酒鬼,自己身腳不便,隔山差五的便差使滿月下山買酒。沒錢喝酒了就打滿月。封貴很早前就打過滿月的主意,曾經拎著酒上 山去討好過郭拐子,要滿月嫁給他。郭拐子見酒眼開,含含胡胡的支應著。

滿月卻當麵告訴封貴:

“要我嫁給你可以,隻要你能說服我爹不喝酒。”

封貴傻眼了。他可以說服自己不喝酒,但要讓老資格的酒鬼郭拐子不喝酒,除非把他殺了。

對滿月糾纏了幾次後,封貴也有些灰心了,便把這份熱情加倍地投入到賭場中。封貴現在難受 的是,滿月居然瞞著他,跟他最瞧不起的右派老吳幽會,這簡直就是在剝他的臉皮了!

“看起來他們這一切預謀已久。”封貴心想。他忍不住便在身邊摸起一塊石頭,緊 緊攥在手中,準備隨時狠狠地向老吳擲過去。

老吳很快就跟滿月摟抱在一起。滿月歡快的嬌喘呻吟聲,如水霧般在夜色中漫延開來。封貴覺得自己此時就象是一條陷在魚彀中的魚,不得脫身,呼吸困難。

“吳哥,你快娶了我,我們離開這裏吧。我在山裏呆膩了,山上太陰涼了。”滿月哀婉地說。

“可是滿月,你知道的,我是右派,怕要連累你。”

“隻要跟你在一起,我不怕,吳哥。”

“我怕。”

“怕什麽?”

“怕到時候會永遠失去你!”

滿月於是長歎一聲,默然無語了。

封貴聽了他們的情意綿綿的對話,暗暗罵道:

“不知廉恥的臭婊子,狗男女,還裝模作樣的呢。”

他攥著石塊的手鬆了,同時伸手在身周虛摸了一番,象是要得到一根捆人用的繩子的樣子。但是,他很快又把捉奸的念頭按捺 下了。因為他忍受不了將老吳與滿月捆綁在一起的情景,這樣做的後果,隻能讓他更加痛苦。

好在他現在還躲在暗處,沒人知道他的難受,相對於被他盡收眼底的這對 偷情的男女而言,他還有些許掌握別人隱私的贏家的快感。

就在兩人開始寬衣解帶的時候,他頂著滿腦門的妒怒,悄悄摸下山去了。

第二天一早,封貴便笑眯眯地來到老吳門口,象個討債人似的,把老吳嚇了一跳。

“又缺錢耍了?”老吳漫不經心地問。

“這回不是借錢。我這幾天腰老是疼,想向你討幾隻‘蛄咚’燉當歸吃,滋補滋補。他娘的,光棍也有光棍的難處,說出去又怕人笑話,還以為我到哪兒 去勾引人家良家婦女了。”封貴梳縷著油滑的頭發說。

“啊,昨晚我運氣不好,隻逮了十來隻,你要就挑幾隻去吧。”老吳愣了一下,“蛄咚最補的是尿,我把它們用清水養著。你要的話,就連清水一 起拿去吧。”

“也真夠你累的了,老吳。”封貴冷笑一聲,“蛄咚尿你自己留著喝吧,這些石蛙我拿走了。老吳,你也該補一補身子了,免得腎虧!”

封貴接著便笑眯眯地去找黃老頭。

“老黃頭你別拿斜眼覷我,我這回不是去耍錢,你隻給夠我打兩斤燒酒的錢就行。我今天要去提親。你老是看著我長大的,你 老總不至於忍心看著我象你一樣,打一輩子的光棍吧?”

黃老頭聽他說是去提親,猶豫一下,就給了他五塊錢。

“嘿,這回是誰家女兒要倒黴了?”

“我看上她,是她福氣。她身份不大好, 到時候你就等著喝喜酒吧。”封貴甩下一句有點分量的話。 

封貴借著正路,後麵跟了他的那隻大黑狗,迤邐從小路上了天台山。那天台山從山上到山下,專門辟有一條幾百米高的筆直陡峭的坡道,好讓山上采伐好的木頭,滾下山 去,這樣可以省去許多人工搬運。往往一根木頭在滾到山下時,樹皮已經斑駁不堪了。在木頭下山前,還得先鋸去兩頭,以便裝運。

封貴來到山上時,看到郭拐子與 滿月父女倆,正滿身大汗地在拉鋸木頭。郭拐子拉幾下鋸,就要停下來抽兩口煙。滿月身上濕漉漉的,身材鼓凸,十分誘人,她的臉上汗水直往下淌。

 封貴在旁邊坐了,抽起煙來,一邊笑眯眯地盯著滿月腰身看。滿月好象不認識他似的,看都不看他一眼。三人誰都不開口,隻有封貴的大黑狗在一邊遛達著,不時還 到滿月身邊嗅上一下,再歪著頭看著她。 

封貴抽完第四支煙的時候,滿月口渴了,扭身進屋去喝水。封貴於是湊到郭拐子身旁,悄悄說了幾句話。

郭拐子的聽了,眼珠子差點暴凸出來。他一下子從地上蹦跳起來,二話 沒說就進屋去了。屋裏很快便傳出滿月淒慘的哭叫聲,封貴聽了,心下說不出的暢快。

不一會兒,他突然看到滿月咬牙切齒地攥著一柄閃著寒光的利斧,衝了出來,呼地便向封貴砍過去,一邊高聲地破口大罵:

“死封貴,你這死流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損我跟哪個野男人偷情,看我不砍死你!” 

封貴嚇得褲襠都濕了,他邊跑邊喊:

“偷沒偷人你自己心裏清楚,不用怪我,還裝什麽模樣?你不是還說你不怕嗎?我說的要是謊話,天誅地滅!”

他的大黑狗張牙舞爪地狂叫著,又不敢撲向握著斧頭的滿月。封貴帶來的幾隻石蛙,掙開了草繩到處亂跳。滿月拿斧子一隻隻地都給剁碎了。

“滿月,隻要你跟了我,我不在意你失沒失身。”封貴邊跑邊喊,“不然我把你們的醜事張揚出去,看誰還敢娶你。”

滿月氣得隻是揮舞著斧頭趕著封貴。封貴嚇得奪身往山下便跑。

封貴回去後,莫名其妙大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近半個月。到了能夠下地時,他整個人瘦得隻剩下一具若有若無的骨架了。他家的大黑狗也瘦了一圈。在他生病期間,黃老頭來過幾次,給他熬了些米湯。

——封貴下床後聽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老吳要結婚了!

 

那天,封貴迷迷糊糊地走過老吳家門口,兩眼昏花地見到黃老頭正在往黑門板上貼一張大紅的“喜喜”字,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便問黃老頭誰家要結婚了?

“是老 吳。”黃老頭快樂地說。

封貴剛說了句“右派也能結婚嗎?”突然一下子便傻住了。他知道了老吳要跟誰結婚了。他胸中的妒忌的血氣,頓時翻騰起來。他扶著牆壁一步一步走回到自己的床上, 雙眼無神地盯著樓板,覺得整個房子似乎都在旋轉。

中午時候,他聽到寨子廳堂上,響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與喧鬧聲,顯然是老吳與滿月的婚禮開始了。封貴絕望地看了眼他的大黑狗,兩滴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他覺得,自 己這次又賭輸了,而且輸的有點冤。他想,右派居然都結婚了,而他這個出身良好的貧下中農卻在打光棍,這是什麽世道啊?!

這口氣,他覺得實在是咽不下去。

這時,安在寨子大門上的廣播,突然奏起了淒涼揪心的哀樂,隨後寨子裏所有參加婚禮的人,被遠方的播音員告知,大家衷心愛戴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已於當日淩晨,因病治無效,不幸去逝。

整個下午,廣播中都在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個訃告,沉痛的氣氛讓許多人手足無措,莫名的恐懼籠罩著所有人。

封貴當時便大叫一聲滾下床來,匍 匐在地,號啕大哭起來。隨後,他便化悲痛為力量,一下子變得精神百倍了。

他馬上來到農場黨支部,向農場領導匯報了在偉大領袖逝世的時候,右派老吳居然借機在寨子裏歡天喜地地完婚,從中可以看出他的居心多麽險惡:

“毛主席他老人家剛去逝,他卻大放鞭炮,這不是典型的反革命是什麽?!”封貴怒不可遏地說。

農場書記也覺得這事非同小可,馬上便派了三個民兵帶著半自動步槍來到西寨,把已經將紅花換成黑紗的老吳和滿月捆綁起來。

“可是,我們結婚的時候,還不知道毛主席已經逝世了呀,同誌們,我們不是故意的!”老吳大聲叫屈。

老吳與滿月,當天下午便被一輛54式的拖拉機,載著押送到縣城去。封貴是押送人之一。

這時,他一點都不象是大病初愈的人。封貴一路上理都不理老吳,隻是笑眯眯地盯 著滿月看,偶爾還拍拍她的肩膀。滿月和老吳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滿月對老吳親昵的神情,略微破壞了封貴愉快的心情。

一到縣城,老吳與滿月便被關進囚牢,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了。老吳知道自己完了,同時還帶累了滿月。他苦著臉對滿月說:

“滿月,我們生不能做夫妻,但願死了長相守。”

“老吳哥,這話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滿月笑著說。她看上去一點愁容也沒有。

“可惜沒有來生嗬,不然即便做鬼,我也喜歡。”

第二天,在縣城的廣場上,召開了簡易的宣判大會後,老吳與滿月跟其他幾個政治犯,便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

那時,隔三差五的便有人被槍斃。這種沒有法律保障的簡單的暴力解決方式,其實並不屬於法律程序的一部分,而是當權者的政治需要。無產階級專政就是無產階級專政,沒有任何給法律回旋的餘地

看槍斃犯人,在那年頭是件難得的賞心閱目的事,大部分人都樂於參與,就象過節一樣。其實大家在看槍斃犯人時,無非是圖個熱鬧與刺激,並沒有太多的義憤。大多數對別人的死亡都是漠不關心的,別人的死亡,正好證明了自己還生動地活著。而槍決則使死亡的程序變得形象化了。

犯人被押送 到刑場時,警笛長鳴,一路上人頭攢動,萬人空巷。不過,因為這一次是在領袖去世的第二天執行槍決,屬非常規的特殊情況。淒厲的警笛,多少驅散了空氣中的陰霾與人們對驟然失去領袖的不安的情緒。

那天,封貴大老早就候在刑場上了。他挑選了一個最佳的目擊角度。看槍斃就象看戲劇演出,越靠前看得越逼真。而來得晚了的人,隻能在後麵擠著,費勁地伸著脖子往前張望。

滿月與老吳被押到刑場時,封貴熱心地在人群中充當了業餘解說員。封貴告訴身邊的看客:

“你們知道嗎?我早就盯上他們了。他們就是我逮住的。我的階級警惕性高得出奇。”

有幾個好事的小年輕便想進一步獲悉更加詳細與淫穢的內情。

“你們不知道,看別人家做那事,是很難受的。”封貴歎口氣說,以過來人的身份,幾乎是帶著哭腔說。

執行死刑的時刻到了。

執行人員用56式半自動步槍頂住老吳與滿月的後背。封貴看著滿月,隻見她的臉上平靜得就象清泉一般。他忽然覺得這個女人變得很陌生了,心下便有些惆悵。突然,他又看到老吳朝自 己笑了一下,笑得他有點毛骨悚然。封貴便決定不再去看老吳。

接著便是兩聲清脆的槍響,封貴全身顫抖了一下。看老吳時,見他就象靶牌一樣一頭向前栽去。他的頭部重重 撞在草地上,身下鮮血汩汩流出。他的眼睛還睜著,隻是眼神已經直了。一切過程看起來,老吳就象是個訓練有素的規範化的死囚似的。也許他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滿月看來要不走運得多。

第一槍打在她背上,她居然穩絲不動。她背上的鮮血噴射出來,濺得執行人滿身都是。接著是個軍官上來,用手槍對著滿月後腦開了一槍。全場 觀眾都聽到了沉悶的槍聲。滿月仍然跪著不動。

這時,執刑軍官驚奇地低下頭去,從地上揀起一個爆開的彈頭,捏在手中,迷惑不解。

封貴突然覺得自己的喉頭很幹,他偷偷抹了一把汗。這時, 又一個軍官拿著半自動步槍過來,頂著滿月的後腦。但是,他還沒扣動扳機,滿月的身子便咚地一聲,向前撲倒在地 

全場的人都像完成任務一樣,鬆了一口氣。封貴情不自禁地振臂高呼:

“毛主席萬歲!”

全場數千雙眼睛都異樣地盯住他看。封貴意識到自己第一次喊錯口號了,於是轉而抽泣起來。一個月後,

“四人幫”被投入了監獄。一場不流血的政變,導致全國範圍內的權力再分配與官僚階層的重組。但右派的翻身,還要在此兩年之後。老吳的名字,很快便被農 場的人忘記了,我們也有了新的老師。

鄉下人實在,他們更注重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在口頭上去粉飾一些無關緊要的舊事。西寨似乎突然間變得空空蕩蕩了。老吳被槍斃後不久,作為西寨象征的黃老頭,也在一個晚上無疾而終,享年83歲。封貴因為出身好,革命覺悟高,而被提拔為農場的付書記。從此他住進了農場大樓,拿著官餉,飽飯之後,也不例外地模仿他的前輩們,拿根 牙簽,不緊不慢地剔著牙。

不久,封貴接到一份任務。縣裏要征用一批木材,去支援省城的建設。封貴對這事表現得特別積極,他摩拳擦掌地要親自到天台山上督工。

那一天,他拎了兩瓶五加皮酒上山,大老遠就看到郭拐子正蹲在門口抽煙。他想起滿月,心裏便有些歉疚。他默然來到郭拐子身邊,掏出一支煙蹲下抽了起來。

郭拐子也不理他,起身就到一邊鋸木頭去了。這時,木屋裏 突然傳來滿月的聲音:

“爹,午飯你要吃什麽?”

封貴呆了一下,以為是自己的聽覺出了問題,便忍不住往屋裏看了一眼。這一看,隻嚇得他魂飛魄散。

——那滿月分明正從屋裏走了出來。封貴想喊一聲“有鬼”,張大著嘴巴,卻沒有聲音出來。

滿月見了他,憤然問道:

“你這臭不死的流氓,又來幹什麽?!”

封貴終於驚叫一聲,昏頭昏腦地拔腿就跑。鋸木場地前麵,便是又高又陡的滑木的坡道。封貴沒看清楚,一下子雙腳踩空,身子便象一段木頭,忽拉拉往山下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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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011

秦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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