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岸的橫濱（二）

“烏鴉嘴。” 北霏搗了李冰一拳。和李冰相比她畢竟住過了四年大學宿舍，心想這沒什麽，大抵是為了照顧新生而特別騰出來的。彼時，誰能料想李冰的直覺是對的，一個月之後北霏就落荒而逃，不得不搬出了這幢美麗的若樹寮。

 

北霏的名字在202號房門的白紙條上，同屋的人叫金美花。辦手續的時候倆家碰上過，不過金美花的護照下來的慢，所以要晚幾個星期過來。北霏一想起金美花父親就鬧心，打認識後幾乎每天要往北霏家打一個電話交換心得，還托北霏“一定要照顧美花，她這麽大還沒出過遠門”，或者“和我們美花一起住好不好”，最後幾天“你訂機票了嗎？幫我們美花的也帶著吧，一起走好照應。”。

 

“金美花？認識嗎？”李冰問。

 

“見過。比我大兩歲不說，當老師都好幾年了----她爸爸還要我照顧她，說她不會做飯。這麽心肝寶貝送出來幹嗎？”

 

“那你打算怎麽辦？”

 

“嘿，金美花顏如其名，貌美如花。估計輪不上我照顧。”北霏一臉的不在乎，她覺得那是金爸爸的一廂情願，也不想想現在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哪有幾個會做飯會照顧人的阿？就他女兒金貴？

 

放下行李後，李冰帶著北霏健步如飛，往返於銀行，超市，宿舍之間。待北霏送李冰走時，她的房間已山一般的堆滿了被褥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等生活用品。

 

晚上，北霏隨便吃了幾片麵包，正捋著袖子埋頭整理行李，聽到有人敲門。

 

“誰啊？” 她誰也不認識，不敢貿然開門。

 

“我姓範。請問羅北霏在嗎？”

 

“哦，範老師。” 北霏趕快把堆在門口的雜物挪到一邊打開門。

 

“你好啊。我叫範凱輝。嗬嗬，咱們都是沈陽人。” 門外站著一個三十五歲上下，穿灰色夾克藍色西褲滿臉微笑的男人。“聽說有新生到了，上來看看。”

 

範凱輝身高足有一米八五，越過北霏的頭頂向屋內看了看，中氣十足的說：“阿，生活用品都置齊拉？有些東西不用買的，有個屋子專門放老生留下的東西，一會去看看。”

 

從範凱輝嘴裏噴出的氣流讓北霏頭皮一陣發麻，不自然的側過身，請他進來坐。

 

範凱輝坐在對麵金美花的空床板上侃侃而談：“你們這撥學生啊，有八十多個申請的，就批下了二十個。高中剛畢業的那些小孩一個都沒批，都是挑的工作幾年，甚至十幾年的，你年齡算小的了。不過別擔心，咱東北人占一半，有啥事互相好照應。你是來的早的了，明天我先帶你去區役所辦登錄證和保險。入學前要單個考試的，趁這幾天你先複習複習。”

 

北霏點點頭：“謝謝範老師。不過我沒學過日語，就不用考了吧？肯定最後一個班。。。。。。”

 

範凱輝大手一揮：“不考怎麽行？不是必須學過一百五十個小時以上日語的人才有資格來日本學習嗎？我知道你們啊，百分九十九的日語證書都是假的。可是你不考不就明擺著說咱們國家造假嗎？每個新生考試的時候我都不得不在旁邊啊，我隻能說：你們學過的時間太長，都忘了。不考可不行，得按規矩辦事。我看你的履曆拉，不是大學生嗎？還是學計算機，沒學二外？啊？怎麽一點日語也不會？”

 

北霏聽得暈暈乎乎的，坐在每半年要為百分九十九的學生說N次謊的範老師麵前她覺得很愧疚。學二外的時候她還沒想過會來日本，選的是傳說中罵人聲音都吹氣如蘭的法語。北霏恨恨的回想，聽了法語老師的課才醒悟現實中的法語是既不好聽，也不好學。

 

範凱輝見北霏沒有回話，起身看看表：“過一會有幾個新生要到。學校已經派車去接他們了。有兩個女的，不然今晚就你自己住二樓會害怕吧，啊，嗬嗬。我下去準備一下，樓下有老生，等過兩天人來全了咱開個歡迎會，介紹介紹。”

 

晚上到的新生們因為超市都關門了，隻能跟著範凱輝所說的屋子裏挑老生不要的被褥蓋。有幾個手疾眼快的男生還從中扒拉出來錄音機，台燈，炒鍋之類的可用之物。範凱輝急得什麽似的：“讓女生先挑，讓女生先挑。”

 

新來的兩個北京姑娘根本沒動。當眾挑揀那些不知經多少人蓋過的舊被褥讓她們覺得太跌份兒，再說行李裏也帶著毯子，先裹一晚對付吧。總算可以各自回屋後，她們徑直跑到北霏房間裏發牢騷。

 

“哎！我們北京的都被騙了，說從機場就有車接送吧，結果是要錢的，一個人五千日元啊，自己坐車過來才多少錢？還說有被褥，那個叫舊，打發叫花子呀？”她倆住隔壁的203房間，都是畢業後工作了幾年再出來的。“你看那個範凱輝是不是挺不地道? 絕對沒結婚，不然會住宿舍？我看你也就二十一，二歲吧，是不是有親戚在這裏啊，東西都給你買好了。”

 

第二天一早，範凱輝遞給北霏把奇形怪狀的薄鐵片，說是車鑰匙，讓她下去騎騎看，如果合適，建議她買下來。“沒自行車可不行，上學打工都用得著。學校賣的，五千日元，中古車都這價。”

 

她沒有異議，一邊往外掏錢，一邊提議要不要和昨天來的新生一起去區役所。

 

“不用了，沒那麽多車，而且今天就安排你一個去學校考試。”

 

範凱輝還是很細心熱情的，一路上不斷提醒她注意日本是左側通行，還有一些諸如“這家小店的青菜雖然蔫得快，比別處至少便宜一半”，“這家店雖然貴點，每周六一盒雞蛋隻賣一百日元”，“手紙等要去藥店買”之類的情報。後來在學校，果然還為她在日本語考官前辯解：“不是她沒學過，是太緊張，都忘了。”

 

考官老師指著她近乎空白的卷子直搖頭：“五十音圖都背不全。。。。。。去F班吧。”

 

按照成績，日語不錯的新生能考到C班或D班，另外大多數新生包括那兩個北京姑娘在E班，背不全五十音圖的隻有北霏和另外兩個男生，一起去了初級班：F班。九八年互聯網還沒那麽普及，相比之下，北霏更喜歡寫信。北霏在給父母的信裏囉裏囉唆的寫到：F班都是些什麽樣的同學呢？有一個嫁給日本人的泰國女人，懷著孕呢，瘦瘦小小的；有一個英國金發小帥哥；有一個法國男人，娶了日本老婆，我和他能講幾句法語。他還送我一張印有女鬼的電話磁卡，很精致；有一個韓國女人，都說她整過容的，我覺得也是；還有一個西班牙女孩，為了弄清她是哪個國家的我還查了字典；再就是我們三個了。。。。。。

 

範凱輝痛心疾首：“分到F班算完了，這班目的就是掃個盲。除了五十音圖和基本的日常會話之外就不講別的了。要過日語一級必須在B班以上才行。你再看看D班以上除了中國人就沒別的國家的人了，水平高啊。”

 

日語的五十音圖就像是漢語的拚音，英語的字母表，是學習日語的基礎，必須掌握的。出國前，北霏曾在父母的要求下跟著一個日語老師別別扭扭的學過一個月。後來畢業設計分到本校一個忙碌的研究所，年輕的助教根本不同意她邊做課題邊學日語。她一聽高興壞了，不僅把課停了，日語書也不看了，要不也不會現在這樣兩眼一抹黑，什麽也不懂。和她同批的新生有的是在日資企業幹過，有的是賓館服務生，有的是廚師，或多或少都有些日語基礎。就算沒有的，為了來了後找工容易幾乎都正正經經的學過日語。在F班上兩天課後她也有點毛了，不僅日語老師說的話難懂，同學之間也語言不通阿。如果學生都是一國人，一個人明白了，底下母語一傳，就過去了，中國人的話老師光寫漢字說明，也通。她們這個班經常為了一個字母老師手舞足蹈解釋N遍，好容易幾個國家的都點頭了，也下課了。而且別的班中國學生多有個明顯的好處，就是大家經常交換打工信息，有幾個新生在老鄉的介紹下，剛來沒幾天就去麵試，甚至已經上班了。

 

開學僅一周，她發現在若樹寮就自己是孤零零的了。開始有一樓的男生拉她一起開火吃飯，說以後大家都比較忙，幾個人搭夥的話輪班做飯省錢也省力。她哪會做飯啊，而且是要管四，五個人份的，就沒答應。後來兩個北京姑娘先和男生搭了火，別的女生也大多和同屋一起出入，不像她不僅同屋的沒來呢，連同班也隻有兩個男生。到不到吃飯時間樓下餐廳都很熱鬧，暫時沒工的學生都聚在那裏，邊聊天邊討論有什麽工好打。而在此之前她的生活圈子隻限於學校家庭，誠實的說她根本沒打算和語言學校的學生關係太近，覺得自己和他們起點不同，學曆高，又不像他們還工作過，怎麽能比得上自己會學習呢。現在她才知道自己的情況有多狼狽，論日語人家比自己有基礎，論生存能力人家更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來的，能說會道，見麵就熟。她並不是一個不愛熱鬧的人，隻是這短短的一周給她帶來不小的衝擊，連主動和別人交談都覺得困難。她咬咬牙，買了一台帶錄像功能的電視機，雖然看不懂，先讓耳朵適應了這門語言再說。誰知屋裏多了聲音，不光女生，連一樓男生也跑上來湊熱鬧，搞得她的房間就跟小放映場似的，地下坐一窩人。要命的是大家的興趣根本不在電視上，有時範凱輝也想進來坐坐，卻被男生給哄出去了：“你自己屋有電視來跟咱們擠個啥勁兒。”

 

範凱輝走了他們就罵：“不是東西，求他介紹個工打吧，麵試一次三千，成了還得給三萬。其實都是學校給找的工誰不知道啊？都是他在中間搞鬼。”

 

她在電話裏跟李冰訴苦：“這可咋辦？一到晚上我屋滿得連插腳地都沒有。還有女的，也不好意思往外趕。”

 

“你們那宿舍設計的就有問題，未婚男女還都那麽閑能不往一起吸引嗎？”李冰也挺擔心北霏會有麻煩。“你先安靜點吧，晚上別開電視也別開門。”

 

下午沒課的時候，北霏就泡在學校自習室看書。F班不正經上課，她隻能自己往後趕進度。秋天正是畢業班學生最拚命的時期，要準備十二月份的日語一級考試，同時工也不能少打，考不過一級的話私立大學的學費也要先攢出來。她倒不用擔心，因為國立大學研究生院並沒有過日語一級的要求，隻要教授同意要你，一句日語不會也沒問題。她現在終於對學日語感了興趣，偶爾聽懂了一句話十分興奮，隻是還不知該怎麽回答。晚上按李冰的指示不開電視也不開門，為消磨時間按著通訊錄上的地址挨個寫信。

 

這晚，直到通訊錄又翻過一頁，她不禁停下筆，看著一個男人的名字發愣。

 

她關了燈坐在黑暗中。

 

吳海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