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多多的中國現代曆史
杜好書
中國曆史界人數很多，就現代曆史來說，成效極微。我看，至少有六個方麵近乎空白。
第一個空白是中國現代的經濟史。 毛澤東曆來搞的是政治掛帥，不講經濟。 他的中國各階級的分析，就沒有各個階級的基本經濟數據。中國有沒有過去各年度的物價指數，社會各階層的收入等等的工具書呢？我沒有見到。
第二個空白是中共的人物史。 有空白到是另的，比如蘇聯批斯大林的書提到一個在30年代就反對斯大林的中國人，他是中共在共產國際的代表，叫Go Shao-tan, 我查不到一點點有關他的資料。比如說，瞿秋白為什麽沒有參加長征？ 有說他身體不好不能長征，有說工作需要，有說當時組織上的一致決定。 連這個事上都還不能達成這麽一個共識：是博古，周恩來和李德要丟掉瞿秋白，實在是借刀殺人。毛澤東有沒有讓國民黨消滅異己的紅軍呢？有沒有向國民黨告密異己的共產黨員呢？ 有沒有為了讓重要的地下工作人員取得國民黨的信任而犧牲幾個小共產黨員的呢？
再說一個例子。1983年，中共的老朋友，要寫長征的美國記者Harrison Salisbury見人就問毛澤東在長征是生病否，楊成武及長征時在中央機關的李一氓，回答毛澤東不生病。還有長征醫生Sun Yizhi說毛澤東在長征裏沒有瘧疾。 注意，毛澤東在開始長征時沒有權，他不能說工作需要，白天要擔架抬著走，他是裝病，在那樣困難的地步。胡耀邦那時是生瘧疾，他長征走了下來，不是生瘧疾就得擔架走的，胡耀邦還被彈片打進右屁股，他騎了8-9天的馬，就讓給更需要的人騎。曆史的細節魔鬼般地揭示了人物的品格。 Salisbury問長征為什麽成功？胡耀邦回答說因為敵人太弱，中國的曆史家們不這麽說的。
長征期間林彪反對毛澤東的走弓背，要毛澤東下台。毛澤東一直懷疑這是彭德懷在林彪背後，張聞天在彭德懷的背後。張聞天到1943年澄清說這是xxx同誌的造謠。到2010年出版的中共中央推薦的，據說中央領導同誌爭相讀的書裏，還是xxx。 中國的近代曆史何時才能實名製？XXX 也是中國的特色空白。
第三個空白是口述曆史，包括大量的私人日記和通信。這是真正留給後人的珍貴的真實的曆史資料。陳寅恪要研究明朝的一段曆史，資料很少，當然沒有那時人的口述曆史的錄音。陳寅恪隻好從當時人的詩詞裏去琢磨，那就像是瞎子摸象。 我們一千年的後代，如果從毛澤東的詩詞裏去琢磨他，完全麵目全非了。 中國有很多的口述曆史的對象，死了而未對錄音機說過自己曆史的居極大數，極少數說過一點點的，還不說真話，或者不敢說真話。將來中國曆史家們，聽不到過去人的聲音，看不到他們的日記，情書。 將來的曆史家們體會不了其對象們的情景，寫不出普通人的曆史。 隻能剪抄當年的宣傳和官方的文告。 現在寫戰爭史都要寫當時士兵的苦難，後方人民的生活，戰爭的破壞等等。中國要寫朝鮮戰爭曆史，能找得到多少這種原始材料？必然幹巴巴的。 與之對比，台灣從1961年起就大力從事口述曆史，數量之多，對象之廣，真是毛澤東的曆史家們想不到的。
正因為沒有口述曆史，將來的作家們沒有真實的故事和曆史氣氛的感受，寫不出有真實感的動人的電影和小說。
第四個空白是曆史心理的探討。 曆史是從人們的心理流過來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士兵都穿了顏色顯眼的軍服去衝鋒；一次世界大戰時，已經有了對騎兵是克星的機關槍，雙方還有大量的騎兵，這都是曆代心理對軍隊的影響，心理造成的曆史惰性。心理對曆史的意義，至少等同於曆史對心理的意義。實際上還要大。
我曾提出過中國六代知識分子的劃分年代，第一代，我稱為天佑的元老一代（1893-1911年出生的），他們極大多數死了，要去問他們的心理想法，統計他們的心理分布是不可能了。 第二代，勞苦無祿的一代，（1911-1928年出生的），他們的心理和第一代是大不相同，但到底是怎麽的心理，也真要趕快去調查了，他們也快都去見上帝了。 比如找在那個年代出生的清華大學畢業生62個，研究他們的曆史，他們的心理，就是一個偉大的課題。 Thomas A. Kohut就是找到了62個從同樣教會和相同教育的德國人，記錄和研究他們的曆史和心理，寫出了《 A German Generation 》這麽一部書的。 他的研究指出，希特勒的青年團一代，在戰後有很深的被背叛的心理和失望的心理。我不知道，第二代和1928-1946年出生的，我稱為“心想事不成的一代”有沒有受了毛澤東的大騙和深深的失望心理，因為跟本沒有研究。
大人物在童年時，在心理上他如何對待他麵臨的問題，就影響了他做了大人物後的政治態度和他的行為。這對毛澤東是這樣，對周恩來也是這樣。周恩來極會看臉色聽話裏的語調，就和他有二個母親六個伯父，小時候寄養在別人家裏大有關係。周恩來對事情的前後左右都看到和想到，但缺乏決斷的性格和孤注一扔的氣概，這都可以追溯到他童年的處境。周恩來在各方麵都遠比毛澤東能力強，包括軍事。這在建國後更明顯，到了禍國殃民的文革及林彪出走後，周恩來還努力臣服，他的心裏是怎麽想的？這樣的研究在中國幾乎是空白。 見多識廣的劉少奇在延安時把毛澤東當大救星般地迷信崇拜，過了20年後看來是務實和理性的劉少奇，在毛澤東營造的極左氣勢下，他又快步跟上毛的步調，順風扯帆，不務實不理性地把自己的共產黨天下看成是垮掉了，到了1964年甚至比毛還要左。他是認識不清呢還是一個政治上的變色龍？ 二者都像有道理。也許從他在童年青少年時形成了的性格上可以找到支持點。中國的曆史家們沒有這樣去研究。
對希特勒斯大林，都有其心理研究的專著。美國CIA對他們都有心理分析。 尼克鬆訪華，蘇聯就送了他當時中國領導人的性格檔案資料。
第五個空白，中國現代曆史裏獨多的是中國人屠殺中國人，民國時期軍閥成千地殺“土匪”，很少曆史物證和曆史記載。 文革裏，離北京隻有三十公裏的大興縣，1966年8月28日到9月1日的五天裏，被北京來的及當地的紅衛兵殺了的人有二千人，其中地富反壞右隻有三百多人，他們的家屬有一千六百多人，包括老人婦女和嬰兒。第一二天用棍打的辦法，殺得太慢，後三天改用活埋和用鍘刀鍘掉人的頭，血噴出來像水柱一樣。 被押去殺掉的人，求饒的大哭的都有，紅衛兵不為所動！ 這樣的曆史，後被記載說死了九百多人，再後來有文章說這是謝富治的罪行，死的人數是三百多。這樣的事，全國各地都有，不僅是湖南的道縣和北京的大興縣。胡耀邦對道縣幹部謝承年說：“１９６７年７、８、９三個月，全國不少省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這是康生、謝富治他們搞起來的。現在已經１３年了，這樣的事情不要聲張了，處理完了就算了，慢慢讓它平息下去。對沒有處理的要處理完，主要是把受害者安排好。”，“這樣的事情不要聲張了，慢慢讓它平息下去”。 這句話真意味深長！中國的現代曆史留下這些屠殺的空白吧！
第六個空白是普通老百姓自己的曆史，在中國也幾乎是一個空白。 今年四月是Titanic號冰海沉船的100 周年。又有曆史家們出版了新書，比如Titanic 號上坐頭等艙的客人們的曆史，比如幸存者後來的曆史，都寫成了書。 這也都對後人有教育。比如Titanic沉船時，婦女都上救生艇，紳士們是不上的。 但也有一個叫Washington Dodge的大漢，他就化妝成女人上了救生艇。幸存後受到別人懷疑的眼光，後來他在證券交易上有舞弊，導致他對自己腦袋開槍自殺。又比如極富有的47歲的John Astor IV，離了婚，討了個18歲的Madeleine Force，這在那時是被人非議的。在沉船時，他勸年輕的妻子上救生艇，他自己死在沉船。
中國也有許多老百姓的曆史可以研究和寫的。 比如胡風分子後代的故事，右派分子後代的故事，林彪事後他的警衛員服務員的故事等等。 比如毛遠新被釋放後，他對處死張誌新有沒有反思，都是很值得追溯的曆史。好像都沒有人去做或者沒有發表結果。
再提一個有中國特色的曆史現象，毛澤東時代，有數量多到足夠作統計分析的老幹部們有年輕15到30歲的妻子。他們都在相同的信仰製度和時期下結婚生活的，難得有那麽一群有相同基礎可以作比較的研究對象。他們的家庭生活和婚姻生活，多少是好的？多少是壞的？為什麽能夠好？為什麽壞？這是很好的難得的研究課題，我猜想沒有人去從事研究過。
近年來，許多學術機構和學校編該機構的紀念冊，回顧該機構幾十年到上百年的曆史。 裏麵大多有空白，比如不提反右和文革傷了死了多少人。 單位裏過去所做的一切都是成就，沒有白做的浪費的，沒有起壞作用的。首頁都想放上張大人物的照片，有個機構找了張江澤民的照片，其實那時江還隻是上海市長，會見一個外國名人，該機構的領導隻是陪客，這根本不給該機構帶來什麽光榮。
（寫於2012/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