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沂隨筆

會集幾年來在網上或中文雜誌上所發表的文章,主要是一些隨感飄緒和對科學哲學人生的思考感悟,以便與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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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葬禮

(2010-05-15 13:42:02) 下一個

  315日大約淩晨一點(美國時間)接到母親在那天上午(中國時間)突然去世的電話,如夢似幻,不信與驚愕交織,隨即便決定盡快趕回去。一通忙亂之後,在朋友同事和親人的關懷幫助下,終於在母親去世後第四天,在遺體火化前趕到家鄉母親的靈房所在地——一個偏遠的沂蒙山區的山村。可憐我那些悲哀疲憊的親人親戚們,為了等我回去再辦葬禮,已經在早春的寒夜中守靈三天。

 

 母親安詳地躺在棺材裏,像生前睡著一樣。我請求滿屋的人暫時出去,讓我和母親單獨說幾句話。隨後便按村裏的風俗舉行葬禮,將母親的遺體運到縣城火化,再收拾遺骨回到村裏下葬。母親—-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牽掛的人,緣分最深的人,就這樣突然地永遠地離去了。

 

 母親是在縣城的大街上購物時突然暈倒去世的,近些年來父母一直住在縣城。母親下葬後回到縣城的那天晚上,我走進母親生前的房間,坐在她的床上,一股強烈的悲哀襲來,我平時是個欲哭無淚的人,但此刻淚水卻止不住地流。我自責疏忽了她的高血壓腦血管病,在她去世前那個周末是應該給她打電話的,結果因為忙碌也沒有打。這時屋外風聲大作,吹得窗戶嗚嗚作響,我一邊流著淚,一邊給母親讀《西藏生死之書》,那時我確信,母親就在那個房間,我們的心靈連在一起。當我來到母親去世時的街上,聽旁邊的攤主講述母親去世時的情景,眼淚也是止不住地流,那時我也確信,母親就在旁邊。

 

 母親的離去是如此地突然,以至於連她自己都沒有料到。記得有一次通話時母親曾高興地說她找人算命了,她和我的壽命都會超過80歲。她去世前兩周和我通話時還說折磨她幾十年的胃病和勞損的腰椎都好多了,她身體好的很,叫我們不要擔心。周圍的鄰居也都說母親生前的身體與活力都很好,但顯然是我們隻顧慮她的胃病和腰椎而忽視了她不太明顯的高血壓腦血管病了。父親的高血壓心髒病是很明顯的,自覺會先母親而去而為自己選好了墓地,那呈想母親先住進去了。母親的去世對大家的打擊都很大,留下了很多遺憾,尤其想到她一生經曆了那麽多的磨難勞苦,終於可以在晚年過幾天好日子的時候就這樣突然走了,心中便一陣陣難過。

 

 母親姓牛,1940年生於沂蒙山區的一個大多是姓牛或姓田的山村,終年不滿70歲。父母這一代人,包括我的很多老師,都經曆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建國後包括文化大革命在內的曆次政治運動及後來的改革開放。母親的命運自然也就逃脫不了這些大的背景事件的影響。抗日戰爭時父母尚小,但都有躲避日本鬼子的記憶,父親的頭頂上有一塊2厘米見方的顱骨陷於腦內大約1厘米,就是在逃避日本鬼子時期在山上撞到石頭後造成的,所幸大難不死。解放戰爭中姥姥一家在戰亂中幸運地活下來,而當過國民黨縣政府宣傳部長的外祖父卻不知去向。五十年代姥姥一家相依為命,母親聰明好學,在大躍進大煉鋼鐵的時代到了當地一個銅礦工作,以僅僅在山村上了一段夜校的基礎被認為具備高小程度而被選拔到外地培訓,更進入廠礦的文藝宣傳隊學習唱歌跳舞,父親母親就是在這個銅礦相識的。正當母親的前途一片光明的時候,外祖父的做過國民黨政府官員的經曆和他在南方逃避多年後的重返家鄉都使得姥姥一家人的命運從此籠罩在他的這段曆史之下。母親大約是19601961年被遣返回農村,隨後和父親結婚,我是1963年底出生的,在家裏排行老大,後來又有了一個妹妹和兩個弟弟。父親常年在外地的廠礦工作,一年難得回家幾次。母親常說自己既做女人又做男人,除了應付一家大小吃穿外,還必須麵對那些本來是男人幹的繁重的體力活農活。雖然父親的工資可以買生產隊的糧食,但那些在山嶺上田地裏就地分配的未經處理的糧食或需要就地處理或由母親一擔一擔地挑回家再做處理。另外還有自留地和菜園需要母親種植管理。母親很要強,自信種菜種地都不必男人差,但那些繁重的體力活農活對一個拖兒帶女的母親來說實在太過艱難,常常使她處於分身無術的困境。母親有時說起我4-5歲的時候腿上長了一個大癰瘡,無法走路,妹妹那時還不到兩歲。母親需要出去處理農事,想先把妹妹安頓好,而我卻抱住她的腿,不讓她走,最後便導致三個人一起哭的場麵。等我稍大些,便開始幫母親幹活了,還記得我開始到幾百米外的井打水挑水也不過7­-8歲的年齡。我的小學老師馬老師還記得我當年(大約是十歲)帶著妹妹弟弟們去上學,我在教室裏上課,妹妹弟弟們則帶著吃的在外麵玩,因為那時外祖父病危,母親不得不前去守護。秋收季節是一年當中最累的,常常是全家在田野裏呆一整天,傍晚才回到家,我們這些孩子們便累得東倒西歪睡著了。母親必須休息一會才有力氣做飯,然後再把我們一個個叫醒,吃飯,再睡覺。後來我上高中時住校和到外地上大學,母親便少了一個幫手。記得我上大學時母親推車妹妹拉車從山嶺上往家運東西,結果車翻到山溝裏,母親的臉被劃了一道大口子,血流不止,到醫院縫了七針,我聽到後心裏那個難過呀!我想直到父親從工廠退休及弟弟們長大,母親才真正從這些體力活中解脫出來。母親性格堅強,身體的勞苦她都能忍受,而當時社會人事生存環境的惡化(如文革時派係武鬥母親對父親命運的擔驚受怕)和諸多的不順卻對她的精神心理產生了很大壓力,有幾次甚至到了不願再活下去的地步,隻是在看著孩子們熟睡的可愛麵孔時才咬緊牙關活了下來。母親生性善良,為人處世有自己的準則,樂於助人,不願傷害別人,得到了大家的尊敬。熟知母親經曆的人和我說起她時,或是一聲歎息或是一句:“你媽媽這輩子真不容易呀!”。此後便不需再多說什麽了,一切盡在不言中。

 

 上麵說了很多母親吃苦受累的事,但在我早年的記憶裏更多的卻是快樂的時光,也許是小孩子不記得或不理解大人的煩惱事吧。雖然辛苦,我覺得母親在拉扯教養我們的過程中大多是幸福快樂的。母親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給我們做好吃的,做新衣服穿,看我們吃下穿上,看我們成長快樂,母親是高興的。父親回家,親朋來往,添置新物,莊稼豐收,節日慶祝,母親是快樂幸福的。母親自己沒有機會上學,對於我上學是非常支持的,即使這意味著她少了一個幹活的幫手。還記得上小學時母親在一邊紡線,我在一邊讀書的情景。那時她還用《三字經》中“子不學,斷機杼。”孟母為讓孟子好好讀書而三次搬家的故事教育我,給我講《二十四孝》中的故事。我想這些可能是從外祖父姥姥那裏傳下來的。外祖父命運不濟卻是個孝子,在我大約十歲時就去世了。姥姥曆盡風霜磨難卻永遠不改她那慈祥親切的容顏。每次到姥姥家,姥姥舅姨母親之間那濃濃的親情,說不完的話,臨別那依依不舍的情景都讓我感動和羨慕。我在學校拿了好成績或獎狀回家,母親是非常高興的。母親時常讓我幫她幹活,如推磨、挑水、燒火、喂豬等。記得我那時最厭煩的事就是早上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得做豬食喂豬。我小時是很頑皮貪玩的。母親為了穩住我,幫她處理運回家的農作物,便一邊幹活一邊給我講故事,或教我唱她當年在廠礦文藝宣傳隊學的歌。當我上大學聽到一些當時流行的歌曲,如《洪湖水,浪打浪》《九九豔陽天》《我的祖國》,一聽便想起母親以前曾教過我這些老歌。但小孩子幹活的耐心畢竟有限,我忍不住了便要去靠街的廁所,母親左等右等我都不回來,其實那時我早就翻過牆頭到街上玩去了。後來我考上了大學,母親當然是非常高興的,但從此便增添了無盡的牽掛,正應了那首唐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再後來我又到外省讀研究生,到美國留學,離她越來越遠。當我們有了一對孩子時,母親是多麽想來美國幫我們呀,可惜兩次長途旅行去北京都沒有得到簽證,母親當時都急了,我知道這件事對母親傷害很深,也是一個永遠的遺憾。那些簽證官想象著母親來美國後會有移民傾向,他們那裏會理解母親隻是想來幫助我們的心情呢!近些年來,我們每二三年回國一次,帶著孩子長途旅行,非常辛苦,每次都是來去匆匆,很多時間花在路上,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很短。每次要走時,母親都說,這麽快又要走了,象做了個夢一樣,正如我幾年前回國有感所作的一首順口溜一樣:"離國經年把家探,乍睹蒼顏倍心酸。幾日相處恍如夢,臨別又見老淚含。"。 近年來習慣於每兩個星期就和母親通話,聽她的近況,聽她對我們的關心和因看電視新聞引發的對我們這邊的擔心。有時忙起來沒有按時打電話,她便非常擔心我們這邊出了什麽事。於今電話那頭是再也聽不見她的聲音了。

 

 逝去的人離開了這個世界,而活著的人還要繼續各自的人生旅程。人生一世,誰又能避免生老病死和命運的無常呢。哎!母親,按照佛教的輪回生死觀,今世能為您的兒女,是因為前世我們有很深的因緣;而我們今世的緣分又形成了來世我們再互為親人的宿因。今生的遺憾已無法彌補,唯願來世能報答您於萬一。“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整理母親的遺物時,看到了下麵這張父親母親及他們的朋友們年輕時在廠礦的合影。照片的陳舊和破損也難掩他們年輕的風華。讓美好的記憶留在心底吧,媽媽,我們永遠懷念你!

 

From 母親

後排左一是母親,前排右一是父親。

 

——完成於201045日母親去世後第21天 (剛好是清明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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