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老應
非理性的信任
中秋節旁晚,我回家的時候正趕上文革遊街活動的末尾。剛搬來的鄰居林廣宕頭戴著高帽,雙手塗得漆黑,掛著“走資派黑手”的牌子在遊街。他的兒子,五歲的羅羅正在街上滾鐵圈玩。看見他爸,高興地叫一聲。他爸對他擠一個笑容,歪歪嘴巴。羅羅高興地滾著鐵圈,跟著隊伍跑幾步,嘴巴喊:“咣當、咣當、咣當,打倒林咣當!”
回到家裏,我爸已經被批鬥完回家了,躺在床上不啃氣。媽在準備晚上吃的米粉,悄悄地對我說:“去看看你爸,他回來就不吱聲,不要想不開了。”
我到屋裏,也躺到我爸旁邊問:“下午被批鬥了?”
“批鬥身體難受點,沒什麽。隻是太侮辱人了。我當年參加國民黨軍隊也是為了抗日,沒有參加過內戰。怎麽就成了雙手沾滿勞動人民鮮血的劊子手?”
我說:“嗨,這有什麽想不開的。你是國民黨、當了反動派。判個反革命,那也是名符其實的,不冤。你看隔壁的,四幾年參加革命,出生入死打下江山,當了書記主任。不也是跟你一起掛牌遊街,說是反黨反社會主義,那才叫冤!”
林書記沒有喊冤枉。他洗了黑手,正和部隊九三醫院趕回來的護士老婆,在後廳吃著螃蟹賞月還喝點酒。後廳另一邊房間裏的小黃夫婦還沒回來。小黃夫婦和林書記都在市工藝美術公司工作。小黃夫婦是造反派,林書記當然是當權派。他們都才搬進這個四合院一個多月。和我們家僅僅相互知道名字、身份。是見麵時點頭的關係。
羅羅在後廳仍然歡聲笑語,說:“爸,你下午戴高帽真好玩。什麽時候也弄一頂我戴?”林書記笑道:“這可要等到你長大了才夠格。”
這年頭也沒什麽心情賞月,吃過晚飯我便回學校去。過一星期回來時,林書記已經搬走了。我問妹妹。妹妹說,那天我走後,林書記就住院了,後來再也沒回家住。
原來那天晚上大家睡下後。突然聽到林書記的老婆小鄭拍門,帶著哭,壓低聲音說:“應先生、陳老師,老林不好了,快來看看怎麽辦那!”
我爸媽起來到她房間,看到林書記滿麵通紅,身上浮腫,呼吸困難已經是半休克狀態。小鄭哭著說:“我都以為他想得開,怎麽還這樣呀!”
我媽說:“老林不像想不開的人。晚上不是還和羅羅說笑嗎?會不會吃什麽中毒了?”
“我、羅羅和他吃的是一樣的東西。他也就吃些螃蟹和酒。啊,會不會是螃蟹過敏?”小鄭畢竟是護士,前麵老想著批鬥的事,這下頭腦轉過來了。我爸提醒快去叫救護車呀。小鄭和我爸要走時猶豫一下,我媽說:“我幫助照看,快去打電話叫你們單位的救護車來。”
小鄭出去,羅羅醒來,看他爸這樣子,哭著說:“爸、爸,你不要這樣子嚇人。我不打倒你了!”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我爸幫著抬上車。還要跟著去,被我媽一把拉住,低聲地說:“你是什麽身份,別給人家添麻煩了!”
我們不明白林書記出事時,他老婆為什麽沒找同單位的小黃夫婦。反而信任隻點頭相熟的反革命人家。我們家不是有點黑,而是非常黑,跟一般運動中揪出來的不能比,不是同類項。在運動中也看到不少覺得自己是落難受委屈,與同被批鬥拉開距離的人。林書記是退伍軍人,他老婆小鄭是現役軍人,林家找我們幫忙卻是要冒著劃不清界限的風險。連我們自己都怕連累人,所以對他們的信任,尤其是來自原來曆史上曾經敵對陣營人的信任,還是很感動的。那天晚上,我們進進出出,隔壁小黃夫婦的燈亮了又關,終於沒有開門。
十幾年後,牛鬼蛇神都沒事了,我爸和幾個朋友辦個小店賣些書畫、石雕、文房四寶。到省工藝美術總公司聯係業務,見了總經理林廣宕。林經理看了介紹信裏的名字,一下子站起來,盯著他問:
“應先生?你以前住南後街130號?”
“是。”
“哈,可找到你了!每年中秋節我們都說起你們救命的事。也去過以前的家找,可惜你們也搬家了。我一直欠著你一個謝!”林書記有些激動大笑著說。
“我也該謝你!那個晚上我感到被人信任,也沒了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