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歲月》之上山下鄉（2）

      榕城老應


2 如情似夢山鄉好

老洪是廣東人，煮了一手好菜。有一回村裏殺豬，考慮到這是珍稀物品各人喜好不同，大家就不共夥了，每人分上半斤。我饞肉已久，想吃些花樣來，無奈廚藝欠了點，雖然有菜譜在手裏但材料卻不對，便央求老洪來掌勺。老洪掂了掂豬肉，一會兒便端出一盤蔥炒肉片和一盤荔枝肉來。就像武藝達到極致，隨心所欲無招不妙。

過了幾天，鄰隊傳來了話說：隊裏有一條耕牛跌斷了腿，要處理給下鄉的人，農民隻要了牛皮和十塊錢。

有這等好事，他們怎麽能錯過了？自然是立馬買了下來。隻是他們隻殺過雞宰條魚至多試過豬，沒有一個人弄過牛。求人？農民連肉都不吃怎麽肯幫助殺牛。於是便想起我們隊的老洪來。我們聽了立刻攛掇老洪去，灌了一軍用水壺當歸酒，帶上幾顆紅薯好去共產。

到了地方，老洪讓一個學生把牛頭牽著偏向一邊遮住了眼睛。他提起尖刀，神情一凝，殺氣頓起，隻一刀便達心髒，牛就緩緩軟倒了。這時我們看老洪渾不似平時那副綿軟唯喏的模樣了，豪情自得，睥睨四方，氣勢逼人。少頃，他斂了神情把刀丟給學生，指點幾下讓他們剝皮分肉，便一旁喝酒聊天去了。

臨近春節時上麵宣傳號召：堅守農村過革命化春節。我們革命小將已經專業做了好幾年的宣傳，深得其妙，哪裏還會被這口號宣傳過去？便各自寫了一個大義凜然的申請，以革命的名義堂而皇之地回去。老洪苦著臉找我，讓幫助寫個申請。

“母病速歸”？這套路已經用爛了也不夠革命，再說他的母親已經埋葬很久不會再病了。我推脫說：“那你就在這兒過得了，何苦要跑來跑去的。” 他說老婆已經埋怨了很久，他都沒有辦法回去。我詫異道：“這麽好的理由你怎麽不用，照直說不就得了！”拿了張紙來，刷刷寫道：“

尊敬的革委會領導：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的幹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我的愛人因為文化程度不高不能很好學習毛選，致使對我們下鄉的偉大意義認識不足，影響抓革命促生產。我決心回去與她一幫一，一對紅，提高思想覺悟，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作出更大貢獻！不達目標，絕不罷休！

此致敬禮！

XXX”

老洪拿了抄了一遍送去就批下了，喜孜孜地回家去做老婆思想工作，“不達目標，絕不罷休”。


再返回講我們的勞動。

我們伐了足夠多的木頭交給江西來的三個木匠後，便被打發去壘土牆。那隊長狡猾大大的，借了我們的名義來蓋房子，新的房樓下麵一層是土牆，要當倉庫用，上麵架上木頭建築，說是給我們住，以後再當隊部。幹打壘土牆是用兩塊木板框住牆壁，中間倒土用木杖密密的撙實。活不重，老葉的倆千金都能幹，隻是單調累人。這時最好就是邊幹活邊唱歌了。

要唱歌，植保係的學生“歌癡”，最來勁了。他叫“歌癡”來自我們下鄉前一夜的故事。那晚十一點半，大家正在朦朧入睡時，一個淒厲歌聲破空響起：

“霎時間，天昏地又暗啊～，爹爹，爹爹，你死的慘啊～！
鄉親們啦，鄉親們啦啊～，黃家逼債，打死我爹爹～！”

這是歌劇“白毛女”中一段，被他打開窗戶朝著坡下幾座樓高聲哭腔唱出，將喜兒的驚悚，悲憤，無助，哀怨詮析的淋漓盡致，連帶著我們受過的委屈，被處理的不甘，和對將來的惶恐都酣暢無阻地奔淌而出。 看來他是操練多時，謀劃已久了，蓄時以待在最佳的時間，最佳的地點，達到了最震撼的效果。唱後大家叫罵，他閉目回味，怡然自得，神遊物外猶如歌星謝幕之後在後台享受著大眾的掌聲。

歌癡除了好歌，有著一種追求極致效果的癡迷之外，為人倒不呆傻，平時溫雅衝和，對別人嘲笑渾不在意，隻是略顯羞澀。看不出他能有若大的勇氣作出如此驚人的舉動。

明人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我雖然沒有他這麽極端，但也頗容讓那些有明顯毛病的人，並常常被那些癡人所為而感動。他們像一麵鏡子一樣照出我們身上世俗的淺陋，思想的平庸，和對深刻的無知，警示著我不要迷戀世人的掌聲，而要追求內心的自由。

歌癡要唱，大家一起陪同。我雖然連五線譜都不識，但也曾上台唱過歌劇，好歹還有兩個上過藝校後來進了紅衛兵樂團的妹妹，從小聽著她們坐在門檻上唱歌，耳熟都能詳，肚子裏也裝了幾百首歌。歌劇，流行的都陪得過來。於是女角歸歌癡，我從好人唱到壞人，也主唱過山歌。村裏小孩大嫂有時也遠遠站著，就沒個回應。

我們正鬱悶著，那邊江西木匠卻唱起來了。這兒沒有鋸木機，一段木頭橫躺在架子上，小徒弟十八九歲滿身疙瘩肉與木匠父子輪流對陣，頂得上半部鋸木機。這時兩人光著膀子拉大鋸，歌唱就一人一句對抗著來。曲子極簡單一聽就會，歌詞三字一頓，短促有力，正配著大鋸一來一往。細辨之下不外乎“小媳婦，腰兒細，奶子大”之類的，有經典保留的，有即興創作的，無限延伸，連綿不絕，講究的是刀刀入肉，能夠激起一股蠻力。在勞動之中確實比我們所有已知的歌曲都要實用合拍的多了。

日落晚飯後，老木匠打了半斤當歸酒自個兒品去了，兒子廋弱不知到哪兒去歇氣，十分健壯的小木匠經過一個下午的歌詞撩撥激勵，需要找個地方出火。好在村子雖小還是有久曠的人，有些去處。這兒就看出封閉山鄉與外麵不同之處了。不知是何原因，這裏人口一直沒有達到曆史上的水平，我們上山常常看到很大的石砌房基，繁蕪已久，看來原來的村子要比現在繁華的多。所以村人都以繁衍後代為第一要務。這裏女子出嫁後就不再下田了，專事屋裏事務和夜間娛樂。男人如果耕耘不力或者外出太久，也不禁她們另找補償，反之亦然，這卻也是十分平等的。有一回小木匠正在努力耕作，那女人的丈夫外出回來，見到房門緊閉，門外擺著一雙男人的鞋子，就明白了村裏的規矩：屋內有正經事務在辦，閑人勿擾！就呆在廳裏吸煙，裏麵完事後，相見點頭作別，洵洵然如古之君子。

山區閉塞，所謂十裏不同俗，我們後來去的梅口就不一樣了。小木匠突然發現桃花源，就樂不思蜀了。一個月後工程完工，我們見到老木匠在追打徒弟，那小木匠繞著圈子跑，嘴裏喊著：“就幾天，就再幾天啦。” 原來他們完工該走了，小木匠不肯，於是就有這一幕。最終老木匠舍不得這半部鋸木機，小木匠也離不開他的衣食父母，就達成協議，讓小木匠將剩下的資源開發了一遍才走。

要說山區最重的勞動送公糧算是一個。山路狹窄上上下下的，挑擔太累也挑不了多少。我們是用獨輪車，一輛少點裝了四五百斤，多的八九百，三人一組。一個牽引，上山出力下山刹車；一人輔助，路上不平溝坑之處就鋪設木板兼助平衡；掌車的最累了，雙手兩邊抓把保持平衡。在均衡狀態還好，稍有偏差就要立即用力糾正，典型的控製上的不穩定平衡點係統，實時在線反饋控製，一點也躲閃不得。一路下來胸腹背腰，兩臂及大腿內外兩側，無一不痠，比什麽健身房器械下來都要全麵有效。

回程就成了一天最美好的時光，這時微風習習，空車閑走，就著壺中的土黃酒，正好放歌。此時天藍藍，山青青，前麵怪石嶙嶙，旁邊溪水淙淙，遠山青黛，夕陽血紅。發力放鬆之後胸中舒暢，聲音也變得渾厚了，正好唱一條大河。人稱桂林：情一樣深啊，夢一樣的美，如情似夢漓江的水。我們這時欣欣然，醺醺然，也在如情似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