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插隊的回憶(七):殺豬
(2009-12-14 15:50:52)
下一個
屯子裏家家養豬,一般是養兩、三口,圈養、放養都有,但不論圈養、放養,各家都有豬圈。每到日落西山,總有一些婦女在屯子各處招呼自家的豬回圈,一邊走,一邊嘴裏發出“咯咯咯咯”的叫聲。據科學家說,豬的智商在哺乳動物裏名列前茅。罵人愚鈍,常說“笨的像豬”,其實是犯了以貌取豬的錯誤。豬不但聰明,而且生性灑脫,不拘小節,對人定下的規矩往往不大理會。豬走累了,口渴了,就會搖晃著小尾巴,走上井台,從從容容地探頭在水槽裏喝水。有人看到,就會大吼一聲:“好你個敗家玩意兒!”疾步上前,把豬趕走。
我們戶養了一口豬。豬圈起得馬虎,圈牆很低,豬不用助跑,原地起跳,就能輕易越過,所以也算是圈養、放養結合。由於喂的不經心,不得法,豬也就長得慢,長得瘦,全靠抓秋膘兒。所謂“抓秋膘”,就是秋天把豬撒到收割完的田裏,隨它去尋吃落在地裏的穀穗、高粱穗,這是催膘的黃金時期。看看秋膘抓得差不多了,大家一合計,就定下殺豬的日子。
殺豬吃肉,是集體戶的一大盛事。王大爺是隊裏公認的殺豬高手,所以戶裏殺豬,就請他操刀。
王大爺年近六旬,身板兒硬朗,高身量,紫膛臉,蓄著八字胡,神態十分威嚴。來到戶裏,王大爺先做一番布置。一切準備停當後,我們把豬轟進院裏,然後王大爺不慌不忙走過來,眼睛瞧著別處,看似漫不經心地慢慢接近豬。豬開始還很警覺,王大爺進一步,它退一步,兩隻小眼不錯珠兒地盯著王大爺。然而,就在豬剛剛放鬆警惕的當口兒,王大爺一個箭步搶到豬身旁,俯身下蹲,伸出右臂,張開大手,死死抓住一隻豬後腿,隨即挺身,擺臂,擰腕,把豬放倒在地。整套動作迅疾精確,一氣嗬成。大夥兒一聲喝彩叫罷,擁上前去,七手八腳,用預先準備好的麻繩把豬的四蹄捆個結結實實,抬進灶間。豬之將死,叫聲淒厲刺耳,聽過一回,永不會忘。王大爺拿起一根麻繩,挽個套兒,兜住豬嘴,猛力把麻繩收緊,再繞幾道,把豬嘴封死,喝令大家把豬按緊,隨後抄起一尺多長的殺豬刀,衝著光,眯著眼,用大拇指甲試試刀刃,再並起食指、中指,在豬咽喉下麵幾寸處探一探、按一按,隨後一刀插進,幾沒刀柄。刀子拔出,血如泉湧。豬血接在一個臉盆裏,大半盆,熱騰騰冒著氣兒,泛著沫兒。豬當下斷氣。王大爺說,殺豬講究的就是直戳豬心窩子,一刀活兒。
王大爺殺豬時,大鍋裏已經燒好開水。四個人合力把豬抬起,放進鍋裏,不斷翻動,這是為了把豬毛燙軟,以便褪毛。稍頃,王大爺伸手在豬身上摩挲兩下,覺著差不多了,就吩咐把豬抬出,放在一隻長凳上。幾個人把豬身扶穩,王大爺拿起刀,在豬腿和豬蹄交接的地方切開一個小口,先用一根木棍捅上幾捅,再把嘴緊緊貼上,運足氣力,一口接一口地吹氣。等把豬吹得鼓鼓脹脹了,便用繩子紮住切口,操起殺豬刀刮毛,嗤嗤有聲。褪完毛,王大爺三刀五刀,先把豬頭切下,再把豬身大卸八塊。然後,開膛破肚,取出下水。捋出豬大腸裏的汙物,翻轉過去(王大爺翻豬大腸的手法很妙,可惜我記不得了),裏兒朝外,用水洗淨,再翻轉回來,用線繩紮緊一端,拿大海碗舀起臉盆裏的豬血,一碗一碗地灌血腸。王大爺洗豬大腸,就是在臉盆裏淘來淘去,最後以眼不見為淨。
殺豬後第一頓吃肉,頗有粱山泊好漢遺風。把肉切成拳頭大小的肉塊,連同下水,下鍋用白水煮,上麵架上篳簾,蒸血腸。煮熟蒸熟,豬肉切塊兒,下水、血腸切片兒,一大玻璃棒子(我們那兒管瓶子叫“棒子”)零打的醬油,一大玻璃棒子零打的高粱燒酒,每人一隻碗,一雙筷子,無論豬肉、下水、血腸,一律蘸醬油吃。另備一隻大海碗,滿滿倒上燒酒,一人一口,繞圈兒喝。第一口當然是敬給王大爺。幾大口燒酒下肚,王大爺臉色泛紅,眼神變得柔和,沒有了殺豬時的淩厲。大夥兒在炕上團團而坐,學著王大爺的口氣,彼此招呼著:“揀白的造!”(“白的”是指肥肉,“造”就是吃)“後手高點兒!”(就是讓碗更加傾斜,勸人大口喝酒的意思)幾口肥肉,一口燒酒,再幾口肥肉,再一口燒酒,吃得過癮,喝得痛快,真是酣暢淋漓。女生那邊大概吃得比較斯文,但嘰嘰呱呱,笑聲不斷,興致也是極為高漲。酒足飯飽之時,月亮已經掛上樹梢。我們送王大爺出門回家。王大爺客套兩句,接過我們酬謝的一掛下水,借著星光,哼著小曲兒,踉踉蹌蹌而去。
如今日子過得富裕了,食盡可以精,膾盡可以細,絕非當年集體戶的白水煮肉可比,但殺豬吃肉時那種沁透全身每個細胞的喜悅和滿足,卻再也找不到了。誠然,那種無可言狀的美好感覺,是用長年累月沒油少肉的日子換來的。這種交換,簡單易行,隨時可做。有人願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