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

靜以養性,平以做鏡,深以承水。波濤不興,微瀾而已。
正文

吉林插隊的回憶(九):夏鋤

(2010-02-20 08:52:31) 下一個
夏天鏟地,夜短天長,十幾個小時頂著日頭在地裏掄鋤頭,最熬人。“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詩是好詩,然而詩中隻說其熱,不說其睏,不說其餓,不說其渴,不說其累,這或者是詩人展示煉字煉句功夫,隻搓其要者加以描述,或者詩人閑來無事,搖扇踱步,來到田邊,看到農夫頂著毒日頭幹活兒,於是有感而發,忙喚書僮筆墨伺候,寫下這千古名句。不妨設想一下:如果李老先生豁出幾天時間,從下地到收工,跟這位老農走上幾圈兒,可能寫下的就不是五言絕句,而是百句古風,或許能被毛主席慧眼相中,拿來與《紅樓夢》並列,奉為封建社會的教科書,也未可知。

社員們幹活兒不論鍾點兒,天亮下地,天黑收工。每年開始鏟地,正是“困人天氣日初長”時節,一般是從清晨三點多,幹到傍晚七點多。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公雞們就開始一聲高似一聲地催命。雞叫二遍,晨曦微現,就掙紮起身,扛上鋤頭,半閉著眼,腳下打著絆兒,迷迷糊糊走到屯子頭集合,跟上打頭的下地。幹兩個來鍾頭,回家匆匆吃早飯,然後再下地。如果在遠地段幹活兒,各家就要往地裏送飯,一根扁擔,兩隻水桶,一隻桶裏裝貼餅子、鹹菜,另一隻桶裏放米湯。有時候,眼見日落西山,暮色漸濃,可打頭的還悶頭兒猛幹,社員們沉不住氣了,就轉著彎兒提醒:“打頭的,要不,咱派個人去取馬燈?”

頭幾天,知青們起得早,睡得香,倒還不覺什麽,時候一長,缺覺缺得厲害,才對“早睡早起身體好”這句保健箴言產生疑問,每天都盼著下雨,不出工,睡個好覺。如果不蒙天公體恤,下了地,就盼吃飯和歇歇兒。除了吃飯,下午有一次二十來分鍾的休息時間。打頭的下令歇歇兒,我們知青就學著社員的樣兒,把鋤杠橫擔在壟台兒上,把土坷垃揀揀,順著壟溝兒躺下,枕著鋤杠,把草帽扣在臉上,遮住太陽,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雖然閉著眼睛,也能感到細碎的陽光閃閃爍爍,透過草帽灑在臉上,熱烘烘的。不過,哪怕是沉沉睡著,下意識裏也總是等著打頭的那一聲斷喝:“起來了!起來了!還得接著給人家幹哪!”這個“人家”指誰,打頭的從來不做說明,社員也從來不問。我們知青私下裏不禁嘀咕:當年轟轟烈烈搞土改,農民翻身當家做主人,怎麽是“給人家幹”?而且不管是說的人,還是聽的人,似乎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其實,農民本來所求不多,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足矣。可是,毛主席是大救星,共產黨像太陽,怎會聽任翻身得解放的廣大貧下中農不思進取,小富即安?於是,合作化運動如急風暴雨,席卷全國。農民在土改中分到土地,還沒有來得及捂熱,就得而複失。周立波的小說《山鄉巨變》描述合作化運動,最是傳神。書中有一個老中農,思想頑固,一門心思搞單幹,哪怕村幹部踏破門檻,說破大天,就是抵死不肯入社。後來,鄉親們都入了社,這位老中農的水田成了孤島,不但澆不上水,而且下地幹活兒,經過人家的地,還要受到奚落。結果,老頑固也不得不走上了合作化的康莊大道。上世紀五十年代有這樣一首革命民謠,上了小學課本,流傳甚廣:“單幹好比獨木橋,走一步來搖三搖。互助組好比木板橋,風吹雨打不堅牢。合作社是石板橋,人多車稠擠不了。人民公社是金橋,通向天堂路一條。”人民公社是金橋,是紅太陽,是常青藤,都是好東西,不過,社員們似乎還是覺得這是“人家”的。農民實誠,寧願守著自己實實在在的土窩兒,不願追求虛無縹緲的天堂。農民的土地失去了,直至今日,喚之不回。

話扯遠了,還說鏟地。知青們年少氣盛,力氣有餘,技術不足,所以最喜歡鏟穀子、糜子,隻用鋤頭把壟的兩側鏟鬆就行了。有時幹得興起,步子跨得老大,鋤頭伸出老遠,“噌噌噌噌”,不消一會兒功夫,就把打頭的拉下好遠。社員們把這稱做“量鋤杠”。鏟苞米、高粱、大豆,不但要鏟籠的兩側,還要把莊稼苗兒之間的土鏟鬆,把雜草鋤掉,就需要一定技巧了。技術含量最高的是間高粱苗兒、苞米苗兒。播種是密密撒下的,所謂“間苗兒”,就是隻在壟台上留一行苗兒,高粱苗兒的間距是四、五寸,苞米是一尺左右,其餘的苗都要鋤掉。所以,不但下鋤要很有準頭兒,而且依照苗兒的分布情況,使用不同的技巧,或者用鋤頭平鏟,或者用鋤尖刮、剜,或者把鋤片插到苗兒與苗兒之間,或拉或推,去掉一株,留下一株。在間苗兒的時候,除了注意保持適當的株距,還要盡量去弱留壯。如果不計時間,間苗兒倒也不是什麽難事,可是打頭的不知疲倦地一往直前,大家手下也就一刻不得鬆勁兒,不停頓地在一瞬間對苗兒的去留做出判斷,然後下鋤,快工還得出細活兒。

鏟地最怕碰到荒壟。打頭的率領眾社員來到地頭兒,點點人數,然後就把住大致居中的一條壟,低頭邁步弓腰,鏟將起來。社員們分左右兩側,一字排開,一人一壟,隨後跟上。有的社員刁滑,早就瞄住雜草較少的壟,當仁不讓,把鋤頭在壟頭上一戳,這條壟就歸他鏟了。有的荒壟綠花花一片,草比苗多,如果攤上這麽一條壟,再是那種一裏多長的壟,那才真叫活要人命。運足渾身力氣,把鋤頭使得上下翻飛,一身臭汗,兩臂酸麻,還是眼看著大幫社員漸去漸遠。遇到這種時候,真想馬虎一點兒,放雜草一條生路,可一來心裏過不去,二來也怕隊長偶爾驗壟發現,說上幾句,臉上掛不住,所以隻好橫下一條心,生命不息,鏟地不止。好在大夥兒都體諒鏟荒壟的難處,到了地頭兒,總有幾位好心人掉過頭來,一人一段,幫忙把荒壟鏟完,這叫做“接壟”。

鏟地時節,赤日炎炎,打頭的體恤民情,到了後半晌,總不忘安排一個小半拉子挑兩桶水到地裏,給大夥兒解渴。所謂“小半拉子”,就是十多歲的小社員,或者由於年齡小,幹不了整工,或者盡管幹的活兒跟整勞力一樣多,也不能拿整工分,整勞力每天拿十個工分,小半拉子隻能拿六分、七分或八分。鏟地鏟了大半天,嗓子都快冒煙兒了。小半拉子剛把水桶放下,大夥兒不等打頭的發話,一擁而上,團團擁在兩個水桶周圍,輪流蹲在地上,用兩手端起水桶,吹吹水上飄著的樹葉草棍兒,猛灌一通。有人力氣不足,端起滿滿一桶水,胳膊不由地打顫,牙齒磕在桶沿兒上,“格格”作響。把肚子灌滿水,放下水桶,長出一口氣,那種痛快感覺,與其說是喝得解渴,不如說是喝得解氣。此時此刻,什麽“講衛生”之類,都是沒味兒的淡話。

鏟地三個多月,隊裏的地大致能鏟兩遍半。鏟過兩遍,莊稼長高了,最後到地裏砍砍大草,算是半遍。掛鋤後,幹幹脫坯、整糞、抹牆之類的雜活兒。過不了多久,天涼了,莊稼熟了,要開鐮割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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